《逢雪》 第1章 大雪之时 冬至时节,大雪。 溪水已经结冰,雪花飘落,四周素衣银白,茫茫一片。 坐落在白练似的长溪旁的是一个小村庄,因溪称名为长溪村。这个村子约么十几户人家,依山傍水,环境恬静淡然。虽与城镇因山相连,但因山势险峻,只一条山间小道,四周又无路可走,故并不与其通人烟。 这里的人们还保留着原始的男耕女织的日子过活。日子虽穷,但胜在淡然。最远处的偏僻角落,坐落着一间茅草屋,破破烂烂的,与旁边的屋子相比起来,很难想象这间破茅草屋也能住人。 屋内仍然亮的烛火,落在那几乎不能称作是窗户的物件上面,隐隐绰绰快要熄灭,寒气毫不客气地相互裹挟着冲进屋内,发出吱呀的响声。 雪下的实在有些太大了,屋上的茅草已然被雪覆盖,幸亏风未起,只怕连这微微坠着的茅草屋顶也要被卷去。 要不然,这间屋子的主人可能挺不过这个严冬了。被绒帽盖着的姑娘有些担心地想。 只不过,前日她来的时候,这里的窗户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是什么时候被人修缮的? 怎么才补上呢,小姑娘嘟囔了一句,便移开了眼。 前来的姑娘名叫温溪,是隔壁温家的女儿。温家离这间屋子不过几十步远,可以称作是近邻了。这户人家虽是个年轻俊美的男子,身体却十分孱弱,常年疾病缠身汤药不断,也没有什么活计做,偶尔来的时候,也只能看到他拿着一本书,旁边散落一些不知名的药材,不知名的药香若有若无。 村子里大多都是靠着几亩薄田为生,日子也只堪温饱,温家虽然也穷,但是靠着祖上富过,因此算作是这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富农。他们家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空闲屋子,便被这位远道而来的钟先生买了下来。温溪并不知道钟先生为何要到他们这个村子上来。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钟先生的时候,年幼的温溪躲在墙边张望,还以为是从天降凡的仙人。只是不知为何那琉璃似的人物面容之上,却藏着莫名的悲戚。 后来钟先生便住了下来。 温溪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跟过父亲去过城镇几次,那里的生活不知比她们这个小村子好上多少。她想不懂神仙一般的钟先生为何而来,又为何甘愿留在这样一个破败的村庄里。 至于这房子,温溪他们家曾经也想帮忙修一修,却被钟先生婉拒了。温溪想,钟先生明明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却只愿意生活在这一件破屋子里,连家具也没添几个,实在是奇怪。温溪她爹是个木工,曾经热情地想要给钟先生做些个新的家具,可是钟先生不想,这件事只好做罢。温溪他们家就在生活上照顾一些。 怎奈这位钟先生性格虽好,骨子里却十分疏离,以往的些许照顾,他从来都是用银钱付清。先前的时候多了银钱他们还想还回去,可是钟先生拒不收,只道是他们应得的,后来再见到多出来的银钱,也只能默认着收下了。 可是邻里之间,哪能分的这么清楚?温溪长长地叹了口气。 五年了,可是钟先生的身体却不见好转,以往的年岁里,可没有这么大的雪呢。 她从袖口中伸出手,敲了敲有些破旧的门。 门很快被打开,一个青年披散着头发,未戴冠,一缕发垂在胸口,用银丝带绑着,又缀了两颗珠玉在侧。青年面容生的很好,乌发红唇,只是稍显憔悴,透露出淡淡的病气。这位青年即是温溪口中的钟先生,也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名唤钟荇。 见了钟荇,温溪眼睛亮了亮,笑盈盈地说道:“钟先生,我爹让我给你送些碳过来。” 说着,温溪便麻利地将背上装着碳的小筐子拿下来。只这一小会的功夫,她的手就被冻得通红。 她又不住地说道:“这天实在是太冷了。要没有碳火,怎么熬的过去?” 那位姓钟的男子闻言笑了笑:“多谢温姑娘了。天气太冷,温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温溪也没想过久待,她抬手利落地扫了扫身上的雪,又弯下腰来将裙摆上的雪扫落,起来时抬眼却无意看到了在钟荇背后塌上隐约的人影。 “这……?”温溪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您家里有人么?” 其实也不怪温溪疑惑。这位钟先生,性格是一顶一的好,没什么脾气,温温和和的像是三月醉人的春风,只是骨子里却是冷的,与人十分地疏离。钟先生的身体很不好,用他的话来说,算是陈年旧疴。可是自从五年前他来到这长溪村定居下,自己从未见过一个人来看望他,也没听他说过有什么亲人。 关于钟先生的猜测有很多。有人说他是逃难过来的,又有人说可能是被仇家追杀。不过这五年来,日子也是一样的过,也没什么仇家前来把这位钟先生给杀掉。温溪自然也不会相信这种言论。只是不可否认的是,许多人都认为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只此一身,才到了如此的境地。 钟荇也没有隐瞒,说道:“一个……过路人,先前他倒在我房屋后昏迷不醒,我便救了他。” 温溪闻言,立刻对那人有了些怜悯。这样冷的天晕倒在外面,许是逃荒来的可怜人。 钟先生真是心善。 温溪自顾自地想着,没有看到钟荇眼中一闪而过的怔神,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怀念。 青年的身形刚巧不巧地遮住了大部分的视线,除开屋内几乎一只手数得来的破烂陈设,温溪只能看到那人青色的衣衫堆在床榻之上,漂亮的如同青碧色荷叶,只是看一眼就觉得价格不菲。 温溪心里升起一丝怪异的念头:这样大的雪,这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真的是逃难过来的吗? 顿了顿,温溪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一个陌生人,钟先生你身体也不好,还是小心一些。” 她说的隐晦,话语也点到为止,钟荇知道她是好心,因此对她笑了笑,却没有开口多言。 只是钟荇仍是忍不住在心里说道:他救的这个人,其实并不是什么陌生人。 而是……一个好久不见的人——薛玉。 他曾经的师弟。 —— 天光尚未大亮之时。 钟荇彼时在噩梦中惊醒,尚来不及平复梦中的坠落感,他便听到了一丝沉重的响声。 等了片刻,钟荇惊疑不定地循着声音推开了门,风雪声呼啸着扑面而来。 下一刻,他就被这漫天大雪冰冻在原地。 钟荇有些怔神地想:怎么会呢? 入目苍白的雪地之上,那人碧绿的衣衫是这个冬天唯一的亮色。 然而,血色与之如影随形地映入钟荇的眼帘。钟荇下意识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恍然察觉这并不是梦。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这人是谁。 钟荇呼吸沉重了几分,顾不上自己尚在病中,身上衣衫单薄,冒着雪踉跄着从雪地里扶住了那人。 那张面如冠玉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钟荇没有想过再见竟是这样的情景。 当时薛玉浑身都是伤痕,落在青玉似的长衫之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剑痕,有些甚至深入骨髓。 一些血迹已经干涸,有些甚至承受不住还在撕裂。也不知道他在这里昏迷了多久,只见周围的霜雪已被染红。钟荇一道道伤口看过去,正想去摸他的脉搏,忽然见薛玉不知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即使在这种情况之下仍不松手。 钟荇来不及细想,不知为什么,薛玉的脉象陡然弱了下来,他又惊又惧,连忙护住他心脉…… 意识到自己思绪有些远了,钟荇默不作声地遮掩了自己的神色,朝面含担忧的小姑娘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话说到这里,钟荇便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温溪见状识趣地向钟荇告别,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不该问的不会多问。 等到温溪远去,入目之间便只有茫茫雪色,远处的山峦之上,浅浅地铺就一层月霜。这是五年来的第一场大雪,带着不同于往年的寒意,带来了曾经的故人。 虽然他并不是……很愿意见到。 钟荇盯着远山看了许久,山并非旧日之山,人也非昨日之人。 风雪之中,唯天地一白。 身体其实受不了这样大的风寒的,钟荇忍受不住,几乎要将心肺咳出来。可他却固执地站在门前,或许是不愿意去面对屋内仍在昏迷中的人。 钟荇想:这份冷意其实比不上他此时心中的痛楚。 硕大的风雪也并没有告诉他怎么样去接受此刻的茫然。 所有他刻意不去想的东西突然之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似乎要将这五年的遗忘和压抑一起控诉着他,躲藏在深处的情绪向他发出深刻地诘问—— 你躲在这里五年,真的要将前尘往事尽数忘掉吗? 开文了!开文了![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大雪之时 第2章 昨日为友 门外风急雪重,钟荇紧闭上了门窗,而后转过身,有些纠结地看向被他移至床上的人——薛玉。 也不怪钟荇如此踟蹰,他们已许久未见。 坦白来讲,在离开之时,钟荇就曾经想过有一天他会再遇到薛玉。按照现下流传到他耳朵里的风言风语来讲,到了那一天,他也许会死于薛玉的剑下。 可是,再见之时,他没等来薛玉的剑,却等来了一个浑身是伤、昏迷至此的薛玉。 钟荇尚在思考,只是眉头仍是不由自主地微微皱起。在见到薛玉的那一刻,他就有些心神不宁。 薛玉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的修为五年前已是入御界,修真界能与他交手的寥寥无几,谁能伤了他?还伤的这么重? 先前由于薛玉的伤太过骇人,钟荇只能立刻护住他身上关键部位,没有来得及仔细查看他的伤势。眼下钟荇往床边靠了靠,细细打量着还在昏迷着的人。 因为有些伤口已经和衣服黏在一起,钟荇没敢直接上手为他褪衣,只是用清水缓缓擦拭了一些血迹,看着好歹整洁一些。 周身的剑伤看着吓人但也只是皮外伤,养数日便好。紊乱的内伤修养个半载也会康复。 只是这双眼睛,被一道剑气所伤,伤的实在是太重。 钟荇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目前缺少关键的几位药材,一时无法根治,只能先好好将养着,再图其他。 曾经清浅盈盈的眼睛被怖人的血痕围绕,现已不复以往的神采,床上的人也不会开口笑着唤他。 如今薛玉若是醒来一睁眼看到他,或许会直接将他砍了。 钟荇这般想着,心情像是闷起莫名其妙的火气,无处发泄。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起伏的情绪了。 他知道薛玉性子一向谨慎,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钟荇远离尘嚣数载,有些消息已不是那么的灵通。更何况…… 不管怎么说,薛玉的伤仍然需要快速治疗。 也可以更快……送他离开。 钟荇看着薛玉苍白的面容,竟无端地想起少年时的一段往事。 那时的他们还没有……结仇,正是相携为伴的年纪。某一次避之不及的情况下,薛玉替他受了伤,他也是如现在这样,守在他的床边,看着他苍白的面容。 只是时过境迁,心境到底不同。当年他是心疼的,恨不得以身替薛玉受伤。如今钟荇只是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怔神,却没有任何理由替他受伤了。 他们曾是师兄弟。 彼时太微宗百年宗门,正是扶摇直上之时,门下弟子天资卓越之人数不胜数,而钟荇当属翘楚,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人人敬仰的大师兄。 钟荇第一次见薛玉,是他刚刚下山完成宗门的任务回来的时候。 太微宗的琼玉峰常年仙云缭绕,白鹤倾飞,是修真界名副其实的盛景。青年的钟荇每次来此都会做首乱七八糟不通格律的打油诗才算满足了自己看到美景的赞叹。 虽顶着一个“大师兄”的名头,可是并没有什么架子,钟荇笑着和看过来的弟子们打声招呼,而后便飞快地离去了。 他并没有一开始就去向师尊报告此行的任务。 这次的任务有些棘手,钟荇费了些心思在上面,身心俱疲。因此他一回到太微宗,就去在他常去的地方,寻了棵树睡了一觉。 只是这觉还没睡一会,就有一些弟子们刚巧不巧地往这边走来。 这里其实是在宗门之中一个很偏僻的地方,钟荇料想说不准这些弟子和他一样,想要寻处清净地方。 此时正值仲夏,正是草木茂盛的时候,钟荇早已隐了气息,身形被繁茂树叶掩盖,他半遮着眼,躺在树上,十分地悠闲。 没有人看到树上竟然还躺着一个闲人,正饶有兴趣地想要看看这群弟子们想要做些什么。 可是等到他看到一个品阶不高的外门弟子朝这边走过来,钟荇眼里的兴味就收了起来。 太微宗尚白,门中弟子皆身着白衣。而外门弟子并未在衣着上有太多要求。因此,这位外门弟子身着了一套粗制的黑袍,虽然外表看起来干净整洁,可是钟荇仍然眼尖地看到了他黑衣之下隐藏的暗暗的血色,像是还未来得及清理,亦或者是他根本没有能力医治自己。 这些东西瞒不过他,眼下的情况钟荇也有了几分猜测,钟荇暗暗骂了一声。 事情并不是钟荇一开始想的那样。果不其然,这位外门弟子于其他内门弟子而言不过是欺凌的对象,他们根本是故意来到这个没什么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如果自己没有看到的话,恐怕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人知晓他们的行为。 钟荇本想直接跳下去打断他们。 但他突然觉得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他们做这种欺凌的事情,因此钟荇打算暂时等一等,等到证据充足的时候再人赃并获,不然他们届时又要做出另一副态度来。 修仙者大多长寿,钟荇当时也不过百岁。虽说是宗门里的大师兄,但是性子也并非十分老成。 那些污言秽语不断地说出口,钟荇的眉心便越来越皱。 等到那群人终于忍不住动手了,钟荇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懒洋洋地,却让一群人定在了原地。 钟荇轻哂一声,转眼便跳了下来,旁边的人唤他“钟师兄”,他却理也不理。只是向周围轻扫一眼,眼底满是寒意。 而后蹲在了跌倒在地的薛玉面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薛玉。”声音闷闷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泥潭里滚过似的猫儿一样的小孩名字倒还挺好听的,钟荇心道,然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这位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小孩的脑袋。 钟荇看着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施了个清洁术将他浑身的污渍清除了之后,笑着问他:“愿不愿意喊我声师兄?” 当时钟荇拜在太微宗清辉尊人门下,是正正经经的掌门嫡传。 虽说全宗门的弟子们都可以叫他一声师兄,可在场的人谁也不会认为钟荇单纯的只是这个意思。 钟荇是想要让薛玉拜入掌门门下! “钟师兄这——” 为首的弟子刚想说不合礼数。又想到这位钟师兄不过百年便已经结丹,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且深受掌门宠爱,若是他来说,恐怕掌门也不会说什么。 钟荇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笑盈盈地看着薛玉,心道:这人生的这么好看,不拐回去当师弟岂不亏了? 他任由薛玉打量自己,等到薛玉终于点了点头,钟荇眼里的慈爱都已经要溢出来了。 到最后,这群人也没敢拦着钟荇,拦也拦不住。 钟荇就把薛玉带回了雾栖峰上他的住所,向他师父请求收下薛玉。 清辉尊人看了薛玉半刻,最后点头收下了这位弟子。 在那之后,他们又做了一百年师兄弟。 钟荇后来想了想,他本来就可以将那几位弟子狠狠惩戒一番,再严重些将他们逐出太微宗,在暗地里护着他一些,之后也就没人敢找薛玉的麻烦,为何非要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护着?钟荇自己也弄不明白,说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钟荇便随手抛在了脑后,折一支桃花,逗他的小师弟去了。 只是这都已经成为过往,钟荇低眉不语。 终究是昨日为友,今日负仇,再也回不去了。 钟荇给他上好药之后,倚桌而眠。 唯余一烛火摇曳。 * 雾栖山上,相思崖边。 钟荇靠着崖边,背后是万丈深渊,面前立有一人,正是薛玉。 薛玉看着他,没什么表情,他手中的名剑——见月发出争鸣之声。 钟荇听到自己叫了他的名字。“薛凝雪。” 薛玉生在琼枝凝雪的冬至。钟荇曾经当着薛玉的面打趣道,是不是因为在雪中降生,才生得了这幅冰容玉貌。 当时他们两人仍然整日黏在一起,年纪不大但是故作老成的薛玉还能淡淡地接上一句。 若是如此,师兄你生于金秋,怎会有了芍药含泪之态? 旁人听到这种话总会气上几分,钟荇却并不动怒。只是觉得眼前的张牙舞爪的小兔崽子实在是有趣。又忍不住逗他:“若是容貌,你我二人是不分胜负的。可你这身气质,倒是我所未有的。” 薛玉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这么年轻能有什么气质?!这人真是胡说八道。 钟荇感叹道:“将来还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呢。” 当时的薛玉似是被他这幅胡言乱语惹生气,转身便走。 而如今在他面前,薛玉只是冷哼一声。钟荇再也不能笑着去搭这人的肩膀赔罪,只能站在薛玉的对面,脸上挂着多久的笑,内心就有多沉默。 钟荇知道薛玉来是为了什么。等到那把他曾经抚摸过无数次的见月刺入他的胸膛,钟荇发现他竟受不住那刺骨的寒意。 原来是下雪了,他想。 …… 梦醒了,钟荇只觉得心口微颤。此时天光大亮,他熄了快要烧尽的蜡烛,坐着的姿势实在是不太好受,他只觉得全身像是被碾过一般,这副病弱的躯体早已经没有之前健康了。 钟荇回想起来那一刻,在梦中自己似乎并没有害怕的感觉。 是梦,或许也会变成现实。 也许是很久之后,也许是薛玉醒来的那一刻。钟荇这样想着,无意识地回头,然后他就发现, 薛玉醒了。 钟荇:“……” 看来他死到临头了。 等了好久没有等到见月带雪的剑意,在钟荇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薛玉有些踉跄的身体时,他才忽然想起来。 薛玉的眼睛看不见了。 钟荇叹了口气,无视了薛玉紧握着他手臂那强劲的力道,听起来苦口婆心:“你生病了,该好好躺着,这么着急做什么?” 话语听起来似乎有些熟稔,钟荇住了口。 他听到薛玉问:“你救了我?” 钟荇却不敢多说,只道:“是。” 他不知道薛玉能不能听出来他的声音,但见薛玉神色没什么变化,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多年不见,也许已经记不清了。 薛玉说道:“多谢。” 钟荇闻言笑了一声。 薛玉又问:“我的眼睛……” 这会子钟荇见薛玉面无疑色,心思已放下大半,因此自然开口说道他如今的病,以及解答了薛玉的不少的疑问,诸如此地何处之类的。 一连回答下来,薛玉也如曾经那样,面色冷淡,言语简略。只是钟荇注意到他回答此地不过是一小山村时,薛玉似乎抬了一下头。 也是,薛玉也许住不惯这等地方。 还是趁早将他治好,让他离开为妙。 钟荇这样想着,自然地将一块肉夹到薛玉的碗里。 等到钟荇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 薛玉眼睛都看不见…… 钟荇几番挣扎,才终于说服了自己。 “要不,我喂你吃?” 钟荇试探着开口。 “麻烦了。”薛玉并没有迟疑。 薛玉竟真的让自己喂他?钟荇险些要将碗打翻。可是话说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了。 只是,薛玉何时这样亲近别人?当年自己虽与薛玉亲近,不过也是自己单方面的开玩笑,薛玉面子薄,又躲不开他,只能自己独自生闷气。 钟荇叹了口气,心道:罢了,总归是自己欠他的。 将薛玉扶上床后,钟荇开始想从哪里弄一张小榻来。 他如今算是病骨支离,虽没有薛玉的伤势重。也只会比他轻不了多少。 以前房中只有一张床,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他昨日在桌子上对付一夜,晨起浑身骨骼都是痛的。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钟荇摇了摇头,只复在桌边坐了下来,研磨药材。 今日又是雪日,只能在等些时候才能去采药。好在他平时也是汤药不断,因此还囤得些许药材,里面有不少能治疗薛玉的。 研磨药材之后,又去煮药,过了些许时辰之后。钟荇正想将薛玉叫起来吃药,却发现薛玉并未睡着。 钟荇怔道:“你竟没睡么?” 他忙得一塌糊涂,也顾不上去看,听不见动静,便以为薛玉睡着了。 薛玉低声说:“并未。” 钟荇将药端着,在旁边坐了下来,只说:“你如今需要好好休养。” 薛玉微不可查地抬了抬头。 奇怪,明明薛玉早已看不见任何事物,在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钟荇竟是有些难以忍受地低垂下了目光。仿佛那双琉璃似的眼睛仍然凝着冷意和剑刃,让人无处藏身。 薛玉是在打量他么?这念头一出,立刻被钟荇着压了下去。 怎么可能,薛玉明明看不见。 他看不见的。钟荇这样对自己说。 第3章 锯嘴葫芦 薛玉比他想象的要安静许多。 虽说他性子原本就比常人冷一些,可是以他如今的眼盲情形,总应该是有些心情郁闷或暴躁。只是他仍旧是那样,似乎十分地安静,像是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钟荇一时想起他某年下山游历时所见一刚眼盲之人痛苦不堪的状态,不由得担心他的心理状态。 其实钟荇有想过薛玉这种人或许并不会如寻常之人那样,心性也应该比常人坚定。可他仍旧下意识地将薛玉当成那个在他身后需要照顾的小师弟,因此不自觉地便去担忧。 有些东西成了习惯是很难改掉的,哪怕时隔五年。 钟荇有时候也在想,要是那一天他再快点就好了,或许有些事情到不了现在的境地。他们或许仍然在雾栖峰上,做一些平淡但有趣的事情。 而不是现在…… 钟荇也不知道自己对如今的薛玉有什么样的心情。他只是时不时地看薛玉一眼,然后低头拨弄药材,如此往复过了些许个时辰,久到他最终迟钝地察觉到自己的心神不宁。 薛玉即使如今眼盲,可是修为尚在,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只是他仍是什么也没说。 随着夜幕的降临,钟荇此刻心中尘压已久的疑问和担忧又止不住地涌现了出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薛玉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可钟荇知道自己如今没有立场,甚至连名字也要隐瞒。 作为一个陌生人,他不应该知道的太多。 可是…… 钟荇神色复杂地看向薛玉有些无力的手腕,他后来才发现的,薛玉的左手被人用剑穿透而出。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人真的想要置薛玉于死地。 似乎是察觉了他长久的凝视,薛玉突然开口说道:“你是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钟荇一顿,良久才移开了眼。 这似乎是一次很好的开始,他可以借此问一下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总不会太过生硬,让薛玉看出自己有什么企图。 钟荇心中隐秘的喜悦正在一点点地充盈。 “对了,我该如何称呼你?”钟荇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还应该演得更像陌生人一点,陌生人也该问一问名字,总不能“你来我去”的就这样说这么久的话。 “薛玉。”薛玉回答的言简意赅,钟荇隐隐约约觉得他的语速相较之前过快了一点,似乎有一点……迫不及待。 不过总不过就两个字而已,他觉得自己有点太过敏感。 “好名字。”钟荇说着还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发现自己又做了件蠢事。 "你呢?"薛玉似乎很感兴趣地再次问道。 听到薛玉在问他的名字,钟荇罕见地紧张了一刻。 “钟荇”这个名字自然是不能再告诉他,他只能现编一个。 “……林雨。你唤我林雨就好。”钟荇随口说了一个名字,又开始沉默起来。 好吧,他和薛玉现在似乎没什么可以聊的,再多说几句就该露馅了。 其实按照钟荇以往的性子来说他多多少少会在此时说些不怎么着调的话来缓和气氛。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和闷声不响的人相处一室的氛围实在是有些尴尬,连这点天赋都渐渐消磨掉了。 薛玉不出意外地“嗯”了一声,便不再作答,端庄少言地像个人偶似的,吝啬地活像是一字千金,以至于几百年才出一次声。 钟荇:“……” 也不知他相不相信,不信他也没什么办法。钟荇本来就不会撒谎,一撒谎脸色就像是煮熟了的番茄一样,极容易上脸,之前就因为这样在薛玉面前被戳穿了好几次。 幸亏薛玉现在看不到,否则就太容易被他发现了,虽然他现在已经下意识地低头开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一会薛玉似是听到了他拨弄药草的声音,冷不丁问道: "你生的是什么病?"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需要常吃些药。”钟荇顿了顿,轻声答道。 薛玉“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是不注意抓到了一旁的床沿,并不被眼前正在研磨着的人所知晓。 钟荇这话说的半真不假。 他近些年确实是汤药不断,需要喝药的这个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经年需要汤药养着。 只是,他身上又怎是只有这个病这么简单?除此之外的一些不怎么致命,也有一些无法根治的,挑挑拣拣的也只能用草药治一治,勉强续命罢了。 钟荇养着这副身躯只是因为还有用。 他现在还不能死,他还有未完成的事情要做。 说来惭愧,钟荇少时年轻时太过顽劣,彼时他还未曾成为众人口中人人敬仰的大师兄,常常和一众修真弟子们偷鸡摸狗,打架斗殴,身上伤痕不断,躺一两个月更是常有的事情。 打完架后又害怕师尊责罚,因此并不从宗门内部的医师看病,而是自己偷偷寻了药治伤,有时候给自己治的龇牙咧嘴,伤势反而更严重,只能硬撑着。这么些年过来,还活着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运气好。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甚至还冒着中毒的风险,但是不得不说,他的医术就是这样练过来的,因为某些原因,特别是伤病尤其擅长。虽不是十分的精湛,但也足够给薛玉治疗了。 钟荇叹了一口气,将熬制好的汤药端给薛玉:“喝了吧。” 薛玉不知是闻到了什么,罕见地迟疑了一下,钟荇觉得他似乎在想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只不过停顿了一下,他还是摸索着接过钟荇手中的碗,而后一饮而尽。 钟荇面色十分复杂:怎么这时候倒不谨慎了,不怕他下毒么? 当然方才那晚黑乎乎的东西并没有下什么毒药,只是有点难看,……还有点难闻。 算了,能治就行。 …… 就这样一连过了数日,两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当然薛玉看不见,主要还是钟荇从之前的不自在到现在被迫接受了这样一种现状。 说话从一开始莫名其妙的局促,开始主动地没话找话。 钟荇自以为这些天的相处应该足以让薛玉和他这位“陌生人”拉近一点点距离,有些话也可以说的明白一点。 于是他做了很长的心理准备。 在某一天清晨,钟荇盯着薛玉被绸带遮掩的面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会变得如此。” 这话说的似乎有些亲切,但钟荇执着结果,硬是将那一点点心里的不适感藏了起来。 薛玉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地说道:“被人背叛,沦落至此。” 听起来也没什么愤恨的情绪,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波无澜,而听着的人却不是如他这般的镇定。 被人背叛?!钟荇一时间心神震动,僵立了片刻才有着懊恼地想:他应该早就料到的。 薛玉也是少年天才,天资聪颖,修为不说在修真界登峰造极也是数一数二的。除了被人背叛还能是什么原因? 总不能是这五年,突然出现了一个他从未知晓的修炼天才,短短五年便异军突起,直上顶峰,然后与薛玉结仇,将薛玉打败? 是谁?他在脑海中找寻了一圈人脸,最终觉得自己是那个追杀薛玉的人才算是正确答案。 恐怕此刻若是有人听到这番言论还要连忙点头称是。 钟荇一时探寻不了真相,还气得咳嗽了好一阵,这才缓慢地坐了下来。 即便他已经飞快地捂住了唇,也稍微泄露了些许声音。 因此薛玉突然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钟荇“唔”了一声,只道:“听着怪吓人的。” 薛玉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说话。 看见薛玉如此反应,钟荇按自松了一口气,便不再看薛玉。 他直觉薛玉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或许这并不是真正的答案。只不过薛玉这个能逼死人的性子能和他这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已经是他很有耐心的时候了,要不是钟荇还顶着一个“救他”的名义,保不齐要听到这人一句冷冷的“与你何干”。 话音落下,钟荇等了一会见薛玉无话,便又开始专注于自己手中的药材。 他边做边心想:可怜自己好不容易能有人说说话,还要和这人一样当锯嘴的葫芦。 之前在太微宗养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寡言少语的。 到底跟谁学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锯嘴葫芦 第4章 你心我心 钟荇一时想不明白这人从哪里学来的这么闷的性子,明明小时候跟在他身边的时候还会气鼓鼓地生气,活像一个发酵的白雪团子。只可惜现在白雪团子长大了,钟荇也不好再将他揉成软乎乎的形状。 在他未捡到薛玉之前,除开极为恶劣的天气,钟荇其实不常待在茅草屋里。虽然身体并不是很好,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必须要做的。 只是如今薛玉离不开人,一些计划中的事情只好延期。 话虽这样说,其实钟荇自己也知道,即使薛玉现在眼盲,可是修为尚在,他这个“凡人”的一举一动也还是被薛玉了如指掌,即便是他不经意的移动,钟荇也敏锐地察觉到一股视线环绕着他。 钟荇知道,那是薛玉散发的神识。 当然他对此也不意外,只是行动之间难免更加小心谨慎了一些,害怕不小心出了什么纰漏被薛玉所察觉。 可是薛玉的神识似乎某些时候太过霸道,令钟荇有一种被人长久注视的感觉…… 以至于时间久了,钟荇竟有时候不禁想:薛玉究竟有没有眼盲?他真的能够看得到自己吗? 他是否在骗自己? 当然这个念头只不过顷刻间就被他放弃了。 因为,薛玉不是这样的人。 钟荇略带嘲弄地一笑,笑自己到了如此也仍旧全无保留的信任别人。 明明他已经尝过被人被刺的滋味。 若是薛玉知晓现如今在他身边的人是他的仇敌,他又该做何想? 钟荇可不认为现在自己在薛玉那里还有什么情分在。 那个人的手笔,他是知道的,从来狠厉果决不会有什么差错。 那个人—— 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钟荇思绪飘远,又恍惚自己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一天,而他被迫困在了那里,日日不得安宁。 好大的火啊,他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呢? 甚至某些时候坚持不下去了,疯狂滋长一些厌恶自己的想法。 钟荇甚至有时在想—— 为什么自己没有死于那场大火之中?徒留这副残躯苟活于世。 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释怀那些往事。 —— “你不是护着他吗?!我偏要让他恨你。”那人临死之前阴森的话语言犹在耳,“钟荇,你信不信,你会死于他手?啊哈哈哈……” “终有一天,他会报仇的!!!”那人说完这句话,便瞳孔骤缩。 剑刺穿了他的胸膛,也终止了他的未尽之语。 凄厉的声音一顿,又似乎仍停留在钟荇耳侧,一字一句,像是诅咒。 钟荇缓慢上前,伸手拔出了他的剑,那人的血喷溅在他的脸上,又落在了那人早已不算干净的衣衫之上,徐徐流淌。钟荇定神看向已死之人可怖的样子,眼神中似有一丝悲痛。 良久,钟荇轻声开口说道:“不会的。” “你不会如愿的。”他道。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钟荇并没有擦拭脸上的血迹,他转身又近乎留恋地看了看这方寸之地。 而后缓步往前。 —— “东西掉了。” “……什么?”钟荇迟钝了一下,眨了眨眼。 薛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钟荇像是终于回过神来,飞快地说道,听起来很像是在遮掩,但是他也顾不上这么多。 他这时才注意到地上散落的药材,不知何时掉落的,声音被薛玉察觉到了。 “没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 雪仍是在下,似乎要将往年的份例全部补足齐全。 钟荇无奈裹了一圈过冬的袍子,给薛玉添了几件他未穿的冬衣,又搭了个简易的火炉,两个人就这样窝在这方天地,又似乎有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中途温溪倒是来了一趟,说过几日雪化的时候,她阿爹要去镇子上采买东西,问钟荇要不要带点东西。 钟荇想了想,只道:届时再商议吧。 这一等,就等了十几天。 今日难得是个晴天,堆积的霜雪虽然还剩余不少,但是已经融化的差不多了,只不过仍有一些冷意,比以往更盛。 眼下正值太阳高悬,阳光照得人身上都是暖的,出门也是极为合适的,因为保不齐明日又要降雪。 上次温溪过来问的问题,钟荇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亲自去镇子上一趟。 “我去镇子上采买一趟,可能需要出门一段时间。”钟荇这般说着,还不忘将破旧的窗户关好。他走后,若是变了天色,薛玉一个人难免有些不便。当然这扇窗户已经被他修理得差不多了,虽然仍看起来有些破败,但是比之前已经好上太多。 做这一切的钟荇自认为很满意,这样的修补也更好挡住屋外的寒气。他向来不在意这些,只是眼下并非他一个人,如今薛玉的伤受不得这样冷的风寒。 钟荇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一切都准备齐全了,还剩下一个事情。 钟荇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后视线转向了端坐在床头的人,也不知薛玉这么些维持着这么久的姿势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虽然近些年来,但也没有如此…… 估计是靠顽强的意志力和忍耐力。钟荇感叹道:这么多年还是如出一辙,在外人面前仍是。当然薛玉一个人的时候倒是没有这么端庄自重。 在很久之前的时候,钟荇害怕他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睡不着觉,还去偷偷看过他几次。 没想到薛玉不仅没有害怕,反而睡得十分香甜,当然睡姿也是非常的…有个性。 后来钟荇就也放心了下来,没想到现在倒成了这副样子。 他看向薛玉:“现在时间正好,我先走了。” 只是没等到薛玉如往常一样惜字如金的回答,却是听到了他说:“……林雨,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可是你的眼睛……”钟荇没有想到薛玉会这样说。 薛玉慢慢抬起头,绸带随着他的动作不甚滑落,他紧闭着双眼,注定是看不见现在的艳阳天。 只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可是钟荇来不及关注这些,因为薛玉竟然开口说道—— 他说:“你不在,我独自一人难存安宁之心。” “若是被人追到这里……” “……” 钟荇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懵了一瞬,慢慢地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你,一个人难存安宁?” 薛玉面不改色,甚至动作还是一如既往,又恢复了他的简洁回答:“嗯。” 钟荇:“……” 难道我一个修为散尽的人在你身边就很安全么? 若是百年前的时候,薛玉即使遇到任何险境,也不会向他求助一句。钟荇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荒唐的情景之下,他竟真的等到了薛玉开口示弱。 钟荇脑中罕见地空白了一瞬:还是对一个凡人。 可是如今他已经保护不了薛玉了,也说不出口当时想说的玩笑话。 钟荇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又似乎在不经意地提醒着薛玉:“薛仙长,我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言下之意就是我也保护不了你的。 一介凡人,如何能够抵挡修为强悍的修真之人? 钟荇后来想:若是站在他以往的角度,作为薛玉的师兄,这话说的实在是心狠,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可是在眼下这是事实。 他现在确实和凡人差不了多少,如果真的遇上什么仇敌,估计他的作用也只能是站在薛玉前面替他挨上一刀,撑不了几个回合。 “……” 听到钟荇言语之间带着的疏离,薛玉微不可查地抿唇。他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突然开始呕血。 钟荇大惊,顾不上什么采买的好时间,连忙走到薛玉身边,先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后又伸手为薛玉把脉。 只是钟荇越把越疑惑,又看了看薛玉的略显苍白的面色,心中暗道:不该如此啊,明明比之前好了一些,怎么又在吐血? 难道他的那些草药对薛玉没有用么? 如果这样的话可就麻烦了,钟荇神色担忧地看着他,一时间面色沉重。 “要不要我去给你寻个医师?”他问。 不待他离开,薛玉快速并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我有分寸,没什么大碍。” 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只剩下薛玉那张冷峻的面容,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润,看得钟荇心下安定了几分。 见他这样说,钟荇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又缓慢退了回去,他仍是有些不放心地问:“你真的可以吗?” 薛玉道:“只是清了瘀血,无碍。” 修仙者与凡人不同。 薛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修仙之人受伤之后有自己探查伤势的方式,一般的医师或许还没有他自己了解得多,钟荇倒也不得不信他几分。一来刚才钟荇一时情急只顾得查看薛玉的内伤,现在回想起来,薛玉方才呕出的确是瘀血无疑。二来薛玉此刻也没有什么理由骗他。 他对现在一无所有的“林雨”又有什么可以骗的呢? 钟荇倒是想要自己探查一下,只是他如今灵力微弱,连替薛玉疗伤都费劲,又怎么能做得了这些? 只是话说回来,他总觉得薛玉此刻有点古怪,不知道是否又是他的错觉。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天和薛玉的相处,心中暗道:薛玉的表现真的很奇怪。 第5章 哪门哪派 收拾好了之后,钟荇还是没有答应带薛玉一起去,去镇子上要走一段山路,以薛玉现在的情况,怕是有些困难,更何况路上还有未融的霜雪。 出门的时候,薛玉倒也没拦着他,钟荇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竟觉得又回到了当年年少的薛玉爱粘着自己的那段时间。 钟荇不禁失笑,现在的薛玉可没有那么乖,也不会小小一只抱着他的腿,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只顾着掉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等再大了一点,就只顾着生闷气了。钟荇略微无奈地看着当事人一眼,静静地关上了门窗。 温父是一个热心肠之人,见钟荇出来了,赶忙迎面过来。 阳光之下,还未融化的雪便落了一地的璀璨,仿佛也被装饰起来。 “钟先生你身体不好,何苦要走这一趟?若是需要什么,和我说一声就是了,我替你带回来。” 钟荇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有些要紧之物,需要我亲自去看一下。” 温父一听,连忙点头称是:“这倒是了。” 钟荇朝他一笑,真情实意道:“麻烦了。” 他像是不知道这笑有多大杀伤力是的,木工只觉得这冰天雪地里像是突兀地开满了魅惑众生的艳花,连香味都是那样的诱人。片刻之后木工看着钟荇略带疑惑的眼神,像是幡然醒悟似的,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心道:钟先生这样的容貌,恐怕是百年难得一见的。 “钟先生,我们走吧。” 于是长溪村渐渐在他们视线当中远去。山那边的镇子名唤天青镇,两地相连的山名叫绛兰山,便是他们脚下这座险峻的高峰。 相传,太微宗第一任宗主慕元良便是在此悟道,待其飞升之时,天边便忽然落下一片绛红,如同红练一般光灿夺目,惹得附近村民纷纷相看,吃惊不已。前来查看之时便只有快要散去的红霞和不知其名的花丛,慕元良却了无踪迹。因此古怪之花与人间常见的兰花形态相似,便冠名绛兰花。此山也因此而得名绛兰山。 钟荇最开始来到这里的时候就问过当地的村民,他们这里的传言到底是如何? 村民告诉的与钟荇听到的传言别无二致,只是有一点—— 那就是慕元良竟在此处待过一段时间,不知为何传言并未提及。 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钟荇便在此处住了下来,一住便是五年。 在路过一片红艳似的花丛之时,他们闻到了一种隐秘的奇香。 钟荇似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随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眉眼都舒展了几分。 温父本欲告诉钟荇要飞快避开,见钟荇往那处瞧,便问道:“钟先生也对那片地方有兴趣?” “只不过还是小心为妙,那地方古怪的很,就连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的人也没有什么胆量去的。”他叮嘱钟荇道。 钟荇淡淡一笑,回道:“只是看着有些新奇。”便将此话略过去了。 两人便加快了脚步。 天青镇人来人往,虽不算特别繁华,但却是五脏俱全。只不过一到此地,他便一眼瞧出了些许异常。 在告别温父之后,钟荇没有久留,顷刻间便闪进了巷子里,一边小心地查看了一下。 见那人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反而被镇民围得视线不明,钟荇心下一转,便在这附近寻了个酒楼,打算探查底细。 他找了个视线清晰的角落里,以便观察人群。 待小二来了,钟荇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们为何在那里围着一个奇怪的人?” 店小二本来就呆愣愣地瞧着钟荇的脸,见他说话,又差点将茶水打翻。 好不容易稍微淡定了一下,他闻言弯下腰,朝这位漂亮至极的客人低声说道:“客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来了几个人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只是张贴了一张告示。看他们衣着打扮,似乎是仙门修真之人。至于是何门何派,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几时贴的告示?”钟荇又问。 小二咂摸了一会:“约么应该有一周?” “你见过那上面写的什么吗?” 小二干笑了一声:“客官,我认识不了几个字。” “不过我听说,他们似乎是免费在帮人看病,不得不说,早就听闻修仙之人心怀大爱,现在看来倒真是一些良善之人啊。” 钟荇轻哂一声,意味不明地说道:“确实是十分良善。” 那些人是冲他来的还是……薛玉呢? 亦或者是他们知道了什么? 钟荇不再耽搁,按照计划去了几家草药铺。 之后本该就此与温父汇合。 只是,他目光朝对面移了过去——那里有一个卖糕点的铺子。 —— 黄昏之时,他们二人才终于返回村落。 钟荇推开破旧的门,当即一怔。薛玉竟罕见地躺在了床上。 难不成在睡觉? “薛玉?你睡了么?”钟荇轻声问。 没有声音,只有浅浅地呼吸声萦绕在钟荇耳边。 钟荇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将买的东西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转身见薛玉身上的被子不知为何滑落了下来,便想着要替他盖一盖。 只是他不过刚走到床边,手还没有摸到被子。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钟荇脑子一空:他竟然醒着! 他一时不察,本就没什么防备,现下两人力量悬殊,竟真地被薛玉拉了过去,随后便是天翻地覆地一阵眩晕。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钟荇整个人都被薛玉极其强劲的力道拽了上去,以至于完完全全地伏在了薛玉身上。 两人顷刻间便呼吸相缠,钟荇惊疑不定,而薛玉仍是那副冷淡的表情。 钟荇顾忌着薛玉的伤势,没敢有太大的动作,只好半撑着身子僵在原地,本想稍微挣扎一下,却被人死死地拉住,动弹不得。 他有些慌乱地说道:“薛玉,你干什么?!” 薛玉像是才终于明白似的,清晰的面容全都袒露在钟荇的面前,他嘴唇嗡动,轻轻说道:“原来是你。” “我以为是来杀我的人。”薛玉解释道。 两人不过微末的距离,即便是有绸带阻隔,钟荇也仍然有被薛玉若隐若现的视线环绕的错觉。 薛玉身上穿着的还是钟荇的衣服,随着刚才两人的动作凌乱地散开。这个角度,钟荇首先看到的是他眉眼间附着的绸带,而后便是早已不甚苍白的薄唇,轻微起伏的脖颈之下,露出了一截清晰的锁骨。 再往下看就……非君子所为了。 钟荇下意识侧开眼,又忍不住说道:“薛仙师,你这是何处学来的克制敌人的法子?” “不像是正统修仙术法吧?!” 最后一句简直是一字一句地吐/出来。 薛玉歪头想了想,认真地说道:“不瞒你说,当年教我的师兄性子很不着调,时间久了难免有长歪的时候。” “有些事情记不清了,说不定就是从他那处学的呢?” 钟·师兄本人·荇:“……” 钟荇被简直他这番话气笑了。 我教你将敌人往自己床上带?! 不说他,太微宗百年名声要被眼前这个玩意给毁了。他忍不住回头瞪了薛玉一眼,在心里快要将薛玉捏成皮球。 钟荇被他气得咳嗽了几声,那张芙蓉面上因此泛着薄红,连眼尾都被晕染。他发上系着的红珠不知何时被扯断,又好巧不巧地滚到了这人的锁骨上。 钟荇看着它不争气的样子,忍着怒意说道:“还不放开我……薛仙师?!” 薛玉像是才想起来似的,慢悠悠地松开了对钟荇的束缚,又恢复了以往那种疏离的感觉:“抱歉。” 钟荇:“……” 他现在真的想揍薛玉一顿。 当然这只能是想想,现在的薛玉能把钟荇吊起来打。 只不过还没完全起身,他动作一顿,复又看向薛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刚才钟荇气上心头,满脑子只想要怎么找机会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师弟。 现在方察觉有什么东西抵在了他的背上。 钟荇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是薛玉的本命剑——见月。 原来没有丢啊,还在这里等着他! 冷意瞬间被收了回去,钟荇这才有机会整理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衫。 当然薛玉的状况也没比他好上多少。 看到薛玉收了见月,钟荇心想:原来他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敌人。 他神色复杂地揉了揉被薛玉抓过的手腕,只觉得有些隐隐作痛。 果不其然,落下了一圈红痕。 钟荇没再管他,反而开始深思了起来。 抛开那个古怪的姿势不说,方才薛玉躺在床上,恐怕也没有多少可以防御的方式。若是他不出声,也许见月真的要从他的背后穿心而过。 这样想着,或许真的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而已。 自己的反应应该也算是正常的很,薛玉到现在也没说什么,这便是要过去的意思。 只是,他仍觉得有些不怎么自在,正想着要做些什么来重新让自己淡定下来,突然想到他买的那盒糕点,正适合现在拿出来缓和气氛。 “来的时候路过一家糕点铺子,气味香的很。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便全都买了些。”钟荇一边拿出盒子一边朝薛玉道。 在太微宗的时候,薛玉喜食桂花糕,钟荇每次下山都会特意给他带上一份。不过现在加上桂花糕他足足买了四种。 钟荇自然是有意为之,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岂不是直接将自己暴露在薛玉面前? 不出意外的,薛玉只伸手拿了其中的桂花糕。 还是和之前一样,闻到桂花香就走不动道。钟荇下意识地想。 钟荇没什么胃口,便在旁边看着薛玉吃,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 钟荇似是随口说了一句:“我前去镇子上的时候,路过听一位店主说过一个修仙宗门的故事,觉得很有意思,你要不要听?” 薛玉一顿,半晌才道:“是哪门哪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哪门哪派 第6章 此间花落 钟荇却并没有回答,反而像故作好奇地打量着薛玉:“先前并未问过,此刻我倒是有些好奇,你究竟师承何门何派?” 薛玉淡淡道:“师承太微宗。” 钟荇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道:“那就很不凑巧了,今日我听闻的门派并不是什么太微宗。” 薛玉还是那副样子,平淡无波地看了钟荇一眼:“是么?所以你遇到了什么人?” 钟荇也不再卖关子,便细细朝薛玉讲道:“到不是我遇到的,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听店小二说,这些仙人一周前便来到天青镇,又张贴了治病救人的告示,众人都说是作善的举动……” 最后他又开口感叹了几句:“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这么心善。” 薛玉冷不丁地问他:“店小二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门派吧。” 尚在神游绛兰山的钟荇:“嗯?”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太微宗的修士?” ……遭了。 钟荇一噎,那双漂亮的眼睛迟疑地盯着薛玉,心道: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破绽? 或许只是试探自己。 良久,他才忽而笑道:“本来是不知道的,因你刚才说你为太微宗之人,而那些弟子并不像你一样身着碧衣,我就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们不是太微宗之人了。” 薛玉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有些难以言喻。 钟荇见他这幅样子,心下已安定了几分,面上却仍是那副好奇的样子:“怎么?他们真是太微宗的?” “……” 薛玉像是在生闷气,半晌才道:“……不是。” 怎么这么容易生闷气?钟荇心道。 他顿时笑意盈盈地说道:“看吧,我猜对了,他们可没有你这样的君子风范。”心下却道:看来这个理由薛玉是相信了。 那些人自然不是什么太微宗的人,修真界身穿白衣的人数不胜数,若是其他门派钟荇倒是要思量再三,可是他们却是都挂着玉箫又贴着显眼的金印。在看到的那一刻,钟荇便已经了然,整个修真界用玉箫做武器的人不多,唯有一家——他们是问心殿的人。 虽然并不知道问心殿的人为何到这个连地图上都无名无姓的小镇子上。若是以往,钟荇其实并不在意这些。 只是现如今情况不同。 他和薛玉,一个是修为尽失、声名狼藉之人。 一个又是不知被何人背叛、眼盲重伤之人。如 如遇险境,依照他们如今的形势,难保不会死伤惨重,或许连骨灰都要被覆灭了。 在钟荇的记忆中,问心殿虽不至于与太微宗有什么极好的交情,也算是彼此和睦相处。问心殿常年避世不出,偶有相逢之时,大多都是在修真界各宗门的历练中,即使遇到了也不过点头致意,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情谊,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寻仇的恩怨牵扯在。 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们入尘世中。 问心殿人善医术不假,可据钟荇所知,这医术并不是他们的主修,现如今倒是一反常态,做大张旗鼓之举,实在是有些古怪。 更何况,如今的钟荇在那件事后就成了欺师灭祖之徒。尚不知晓现在问心殿对这件事又是怎么看待的,因此他不便显露于人前。又不知薛玉是否与他们有些牵扯亦或者是纠纷…… 思虑再三,钟荇并没有轻举妄动,连看一眼告示的心都没有,便匆匆离开了。 思及此,钟荇忍不住试探道:“薛玉你是否与他们有怨?他们……” 是不是为你而来的? 薛玉明显一怔:“嗯?你是说问心殿的人?” 钟荇未言,只是眉间暗含一丝担忧。 像是知道了钟荇在想什么,薛玉不甚在意地说道:“姑且放心,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恩怨。害我于此地的人也和问心殿毫不相干。他们暂时不会对你我有什么危害。” 心思刹那间被薛玉看穿,钟荇也只好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薛玉闻言轻轻地笑了一声,才道:“我知道。” 钟荇刚想继续说些什么,便听薛玉又道:“只是你救我于危难之际,若是因为我再为你招惹一些麻烦事,却是我的过错。” “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他道。 本该是有些疏离的话,不知为什么被薛玉这样一说,钟荇心里倒是升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滋味。 钟荇本想这样的话也算是符合他们二人此刻的身份,想来想去也只能给自己一个“孩子大了,生分了”的理由,勉强将那份不自在压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留他一个人在那个地方,钟荇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对薛玉有几分愧疚。这份愧疚从他一开始遇到薛玉的时候就按耐不住地乱他心神。 即使薛玉的修为足以与当年的他比肩,可是他仍是受了重伤不是么? 若是他在,若是他还在…… 钟荇实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那份心思转眼便随着他因此泛红的眼尾而消失殆尽。 他低眉敛目,看着这副病弱的身躯——苍白无力,疾病缠身,左手手腕处一道蜿蜒却致命的斑痕隐入他的衣袖,泛着古怪的黑气。修为消散,灵脉俱损,灵丹破碎,甚至连他的本命剑也被人折断,剑身也不知所踪。 钟荇静静地看着他手上的剑痕,嘴角不由得蔓延出一丝苦笑。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名动修真界的人了。钟荇想。 明明才不过五年而已,他就已经变成了这副废物的模样,保护不了任何人。 钟荇难得的透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好在薛玉眼盲,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只不过他只伤感了一瞬,呼吸起伏只见,便又恢复了那副淡淡浅笑的样子,让人瞧不出什么差错来。 钟荇本就生的极好,尤其眉眼之处极为秾丽,那双眼睛摄人心魄,极具风流之态,容若春桃,气盛幽兰。飞身舞剑之时,白袍纷飞灿若白练。太微宗又无人不晓,大师兄回眸一笑比太微宗上的云霞还要盛,比千金难买的月澜酒还要醉人。 现在处在病弱之中,身形纤瘦,眉目隐含忧愁,便又让人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怜爱。若是有熟悉钟荇的人见了,只怕很难让人联想到曾经这人一剑封境、花落无声的时候。 钟荇低声感叹了一句:“听说修仙之人大多法力高深,可以上天入地,也能够使人起死回生。只可惜我却是没有什么修仙的天赋。” 薛玉闻言,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道:“如果我眼睛能痊愈,方便的话,我可以为你相看。” 钟荇本就是胡乱一说,也没想到薛玉能说出这番话来,只好说道:“仙师还真是热心肠,或许我没有那份福气……” 话虽是好意,只怕到时候不是相看,是刀剑相向了。 然而钟荇也陡然意识到这话实在是扫兴,便又随意找补了几句:“待你大好之时,可不要忘了今日所言。” “……”他之前的风流话难道也随着修为消散了么?说的都是这什么话! 钟荇:“……我不是这个意思。” 或许是他画风转变的太过于理所当然,薛玉有些无言以对。 钟荇心想也许薛玉觉得刚才的话还不如说与他曾经养的那尾银鱼,起码那条足足有七斤的肥鱼不会说出这样令人尴尬的话。 钟荇扶额,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之中。只不过刚才薛玉的话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是如此的惊奇。 “或许凡人也有凡人的好处呢?”钟荇喃喃道。 说完他便低头将买好的草药分类收集,今日新得了一味药材,不出意外的话,薛玉的伤势又该好上许多。 届时…… 只是寂静了一小会,薛玉却像是不适应这沉默的氛围似的,又向钟荇问道: “我如今身有不便,你是否可以告诉我,此地风景如何?” “山清水秀,民风淳朴。”钟荇随口答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见他手中动作不停,一会便将所有的药材规整齐全了,这让他忍不住满意地眯起眼睛,看向薛玉所问的风景。 话说着,窗外又飘起了小雪,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鸟啼,落在这茫茫雪地里,倏尔便消失无踪。 周围散落的两三点草屋,快要和霜雪融为一体,只有稍微靠近一点,才能看清楚那白霜遮掩下的金黄。 再往远处看,长溪静默不语,绛兰山峰上,终年升起隐隐绰绰的云雾,青白相间,像是一尾白鱼落入碧潭之中,泛起阵阵涟漪。 钟荇在这里看见过一年四季,时间流转间,不变的却是此处足以震撼人心的风景。 若是常年在此…… “是这样么?”薛玉被覆盖的双眼藏在绸布之中,钟荇深深地望过去,却只能看到他微微张开的唇。 “曾经有人告诉过我,若是他归隐山间,便去寻一个风景秀美之地,不需要太多繁华,只需要依山傍水便足够了。或许此处很合他的心意。” “林雨,你觉得呢?” 与薛玉轻快的声音不同,钟荇抿唇,似乎有些沉闷:“也许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此间花落 第7章 烈火焚神 痛—— 他在被人折断骨头。钟荇无意识地想。 他双目紧闭,额头上是频频落下的冷汗,像是被人浸入冰冷的湖水之中,用尽全力也挣脱不得。钟荇试图用灵力将那股的痛意驱赶,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他四肢都被厚重的灵霁锁给锁住了,这条锁链是太微宗用来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被锁住的人周身灵力尽失,浑身虚弱无力,必要时还会遭受挫骨扬灰之痛。 没想到此刻竟然被用在他的身上。钟荇像只破败的娃娃,血水模糊了双眼,让他看不清来人。而身上的痛仍在持续,从他的脚踝蔓延上来,似乎要将他撕裂成碎片。 不,不要这样对我——钟荇失声呢喃:不要这样…… 可是那人听不见他这样细微的声音,反而上前一步,轻轻抬起了钟荇的下巴。 那人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可是身处梦中,像是蒙上了一层难以穿透的屏障。 是谁?这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与钟荇此刻的痛苦呜咽不同,而那行刑之人的声音似乎有些愉悦,他低头对被迫抬起头的钟荇说道:“师兄,如今你落在我手上了。” 听到这句话,钟荇从脊背上窜出一阵阵冷意,他震惊地看向来人,却只见到被面具遮掩着的面容。那人动作是如此的轻柔,如果钟荇没有感受到一股令他痛彻心扉的灵力的话,几乎要被他此刻的行为蒙蔽。 戴着面具的人似乎在笑,他欣赏了一下面前的“风景”,随后缓缓对钟荇说道:“现在,可以去死了么?” 什……什么?! 钟荇尚来不及回答,便被人毁了灵台,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像是不忍让他多受些折磨,可是疼痛并没有放过他,哪怕只有一瞬。 意识消散的那一刻,钟荇仍是在想: 可是,他还有事情没有完成啊。 还有,还有薛玉…… 最终,他只是落下了最后一滴泪。 声音渐渐遗忘了,终究还是归于一片寂静。 —— 凄冷的月光之下,略显单薄的身影躺在小榻之上,凌乱的青丝无力地青年蜷缩着身躯,似是被梦魇住了。他面容惨白,像是在经历了极大的痛苦,手指蜷曲成骇人的形状,就在快要被主人折断的时候—— 一只手握住了他。 随后手掌被轻柔地打开,一丝灵力缓缓渗入他的眉心,像是一缕清风拂过。许是太过舒服,青年忍不住用额头无意识地蹭了上去。温热的触觉像是烈火,惊得那人慌乱地移开手。青年不满地蹙着眉,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原本的不适最终平复了下来。 看着青年恬静的睡颜,黑暗中的人不知在床边呆了多久,最终还是离开了,悄无声息的。不知何时栖息在窗沿之上的鸟儿看着这一幕,略带疑惑地歪了歪头,下一秒,它便飞向自由的天空,带走了一片风。而后窗户被紧闭,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天亮之时,钟荇在小榻上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只是他下一刻便感觉到意识有些沉闷,昏昏沉沉的,思维也有一些迟钝。 察觉自己有一些不对劲,钟荇只以为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因为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只是梦中所情所景,在睁眼之后都尽数遗忘了,只记得有一丝冰凉的气息格外舒心。 钟荇揉了揉眉心,勉强舒服了几分,只是随后便是身体上的愈加无力。 自己这是怎么了? 钟荇循着温度触摸了一下,只觉得额头烫的厉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他……这是发热了? 不是藏在他身体内的蛊毒,也不是他已经拼接不起来的经脉再次碎掉,更不是—— 只是简单的发热而已。 思维理清楚的那一刻,钟荇却是下意识想: 这病来的不是时候,他叹了一口气。 快要到年关了,那里的阵法裂痕还没补足齐全,还有问心殿和薛玉的事情要思考。一桩桩一件件都在他心里默默计算好了时间。 只希望能快速好起来,别耽误了太多时辰才是。 三日后的日子还需要他亲眼目睹自以及修缮。 钟荇记得之前的时候自己曾经闲来无事地时候制作过治风寒的药,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果然派上用场了。只是他制完就随手一放的习惯许久都更改不掉,现如今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还需要寻找一番。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晕得自己复又摔倒在了床上。 这不大不小的一声终于惊动了不远处的人,钟荇听到薛玉迷迷糊糊地在问,似是被惊醒。 “林雨……你怎么了?”薛玉迟疑着问他。 听到薛玉有些担心的语气,钟荇故作从容地扯了点笑:“别担心,我只是……” 有点晕而已。 他话说着,又摇摇坠坠地试图走了几步,总算比刚才稳了一些。 薛玉:“……” 这样虚浮的脚步声这真的没有问题么? 当然钟荇身为一个病人,还是一个久病成医的病人,在此刻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的。 这真的不是他在薛玉面前逞强。钟荇在心里对自己说。 只是钟荇此刻头脑发昏,周围也没什么镜子能够照映出他面容,以至于他造成了对自己极大的误解——他简直不知道自己目前是一个什么样子。 长眉微颦,眼睛雾气蒙蒙的,好似化作一汪微漾的清波。嘴唇显露出不似以往的红润,脸颊也泛着红。就算是这样,还要强撑着说上一句“没事。” 然而这个嘴硬的人并没有等到薛玉前来扶住他,就两眼一黑晕过去了。只不过间隔一两秒钟,钟荇无意识地察觉到薛玉正在朝他身边匆匆赶来,就这样短短的一段路,不知撞翻了什么,甚至还踉跄了一下。紧接着就是薛玉有些急切的声音和他温热的怀抱。 “林雨?林雨!” 不知是否是薛玉的声音有什么奇效,又或者是他缓过了刚才的眩晕,钟荇慢悠悠地醒了过来,然后渐渐仰起头,看着薛玉怔神。 这种感觉其实很陌生。钟荇本来在太微宗就是地位显赫、修为高深的大师兄,彼时一剑可抵百人,同龄之人也没有什么敢说要保护他之类的夸张之语。大多都是在他的羽翼之下成长,受他照顾恩惠的人数不胜数。 钟荇也没有什么机会能体验被人照顾的感觉。 只是如今的情形有些为难薛玉了。 正想着,钟荇慢慢地起身,却见薛玉似乎要去探他的手。 他一惊,刚刚缓和平稳的情绪再度沸腾起来:不行,不能让薛玉知道。 电光火石之间,钟荇似是不经意地躲开了薛玉想要探查的手,微微拱起腰咳嗽着说道:“可能是受了些风寒,咳咳……没什么大碍。” 薛玉似乎想到了什么,本来有些担心的心思悄悄放下,便不再执着要为钟荇诊脉,而是重新坐了下来。 紧绷着的弦微微一松,钟荇心道:这本来就是凡人很正常的疾病,薛玉也应该想到的。 “别担心,我有治风寒的药。”他安抚似的拍了拍薛玉的手,说道:“吃了便好了。” “我去给你拿。”薛玉道。 钟荇轻声笑道:“你眼睛不好,怎么能看得清楚?” 薛玉抿唇不语。 于是钟荇朝他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还是我来吧。” 只是他微微一动,却被薛玉反悔似的强硬地按了下去,他道:“我给你拿,你告诉我方位即可。” 他力气大的很,钟荇根本挣脱不来,只能惊愕道:“你……” 薛玉却是说道:“我虽然眼盲,这些天也摸索了解过这间屋子,你好生坐着,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说着他便朝前面走去,而后在一排柜子面前停留了下来,脚步分毫不差。 钟荇闭了闭眼:是了,薛玉即使眼盲,也还是那个薛玉。他自是有许多的办法的。 可是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钟荇看向薛玉左边的柜子——突然想起来那里有一颗仅剩的易形丹,而熟悉它气味的薛玉只需要打开那个柜子就能闻到,到时候,他又该怎么解释! 来不及细想,钟荇脱口而出:“薛玉!” “嗯?怎么了?”薛玉立刻转身,像是不明白为什么钟荇如此情急。 钟荇勉强笑笑,回道:“我想起来了,它放在你的右边,不过一刻的距离。” “好。”薛玉毫不迟疑的点头,准确的抓住了药瓶。 只见衣袍纷飞之时,那瓶丹药准确地抛到了钟荇的手中。 钟荇没有迟疑,他确认无误之后,便仰头饮尽,动作干脆利落。 只是下一秒,他便呆在了原地,回过神来又看着手中已经空了的药瓶。 怎么会这……这么苦?!他明明加了蜂蜜的! 听不到什么声音,薛玉轻声唤了一句:“你还好吧。” 还好,神色清明了很多,只是献祭了一点味觉而已。他面无表情地想。 钟荇有些懊恼:早知道制作的时候应该多加些蜂蜜才是,怎么会苦成这样。 连舌尖都是苦的。 苦的他连喝了几碗水,才好上一点。 钟荇神色复杂地看着薛玉,囫囵着说道:“薛玉,你真的……” 好能吃苦啊…… 不明白钟荇未尽之语的薛玉:“?” 不过他也没追问,只是在确认了钟荇的情况安全之后,又安安静静地坐好了。 看着他甚至有些乖巧的坐姿,钟荇忍不住感叹道:这孩子实在是有他当年的风范。 不过—— 钟荇的视线又掠过刚才差点被薛玉察觉到的柜子,心中暗道: 希望这颗易形丹能保留到薛玉痊愈的时候。 希望如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烈火焚神 第8章 真假难辨 三日后,从风寒当中痊愈的钟荇终于可以出门,他找了个借口,避开了薛玉,再登绛兰。 绛兰山峰之上。 如果有附近的村民看到的话,会发现钟荇此时站着的地方正是他们口中代代相传的不能靠近的禁地——也是曾经太微宗首任掌门慕元良飞升之地。 本来仙门飞升的神妙之地在传言当中是聚集天地灵气的福地,按照惯例来说会引来众多人的瞻仰,即使是凡人也难免会有几分好奇之心,总不会变成如今这般荒凉之地——杂草丛生、荆棘遍野,甚至仅有一条十分窄小的小道,侧面证实了很少有人来过这里。 如今被称为禁地,是因为这从千百年间就层出不穷的绛兰花。这随着慕元良飞升之际便陡然生长出的花朵很是诡异,一般人难逃它所布下的迷境。 而钟荇显然并不是第一次来此,只见他熟练地走过迷香般诡异的花丛,精准地捕捉到了一朵没什么叶子的绛兰,而这朵不同于其他的花瓣上面有一瓣拥有这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痕,细看又像是十分巧合的纹路。 这便是他要找的东西——即此处隐秘大阵的阵眼。只见他轻轻掐了下其中一片花瓣,随后散落的花瓣不知在何处引了一阵风,落在那仅剩的花骨朵上方。随后像是腐蚀一般了将那花骨朵融掉了,仅剩的花瓣也无力地垂了下来,失去了对风的操控。 钟荇毫不在意地踩碎了落花,因为在他离开之后这朵花又会重新生长,随机躲藏在这一片花丛之中,将来人的踪迹遮掩得完完全全,任谁也发现不了。 随后钟荇便咬破了手指,鲜血落在了碎了一地的落花之上,转眼便没了踪迹。只是这还不够,只见他指尖流露出破碎的灵力,钟荇静心念咒,好一会才睁开了眼,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他的面容就相较之前更加苍白。 阵法的全貌落在了他的眼中,钟荇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快了,快结束了。 只是还不待他转身离去,一丝不知名的灵力竟从他指尖的伤口中渗出,随后不过眨眼之间的距离便流入了他眼前还未消散的阵法当中。 钟荇明显一怔:那不是他的灵力。 在阵法完全吞噬掉那抹灵力的时候,钟荇捕捉到了那飞快掠过的灵力之上的一丝熟悉的气息。 那是……薛玉的。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从他体内流出的…薛玉的灵力。 钟荇在凌乱的风中一瞬间想明白了。 虽然不知道薛玉是何时将他的灵力放在自己的体内的,但是钟荇却不认为薛玉是要伤害自己亦或者是作其他的行为。 而自己之前莫名其妙的发热似乎也有了解释,薛玉虽深受重伤,但是灵力仍然十分强悍,与钟荇目前体内破碎的枯泽来说,即使不过是这样一丝,也足以造成不大不小的紊乱相斥了,自己这幅残躯又如何能够撑得住? 只是薛玉并不知道他目前的情况罢了,若是知道,恐怕—— 而他眼前这副阵法,钟荇缓缓抬头,似乎感受到了它更加纯粹的力量。 薛玉与他修炼的是同门宗法,而这太微宗历代掌门口口相传却隐秘山林的阵法相较于其他门派,则更是喜爱太微宗内门心法。与如今的他相较,自然是薛玉精纯的灵力更加吸引这个阵法。 钟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见他刚才破开的那点伤口,不知什么时候愈合,只剩下一点略微发黑的血迹。 他从袖口中小心地擦了擦,等到血迹终于被擦干净了之后,钟荇一时不小心,伤口再度崩开,而这次钟荇不想再管它,于是暗红的血滴落在了荒原之上,成为了绛兰花最好的养料。 钟荇苍白的唇色被他用指腹狠狠地揉稔,才稍微显露出一点点红。做完这一切后,钟荇这才下了山。 刚下了山,钟荇就看到了一排正在制作中的木器,而被木器围绕着的那个人一见了钟荇便向他走了过来。 此人正是温溪的父亲,他看着钟荇略带疲惫的面容,问道: “钟先生,你去哪里了?” 钟荇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在这附近转了转。” 温叔倒也没起疑,他笑呵呵地道: “我今早又去了镇子,去卖之前我制作好的木器,本来是想叫钟先生您一起前去的,可是您屋内的人那个人告诉我,您一大早就走了。寻不到您,我只好一个人前去了。” 钟荇微微歉意地看着他:“温叔,劳烦你了。” 正说着,钟荇眼尖地看出了他行动上略有不便,似乎是受了伤。 “温叔,你的手臂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让我给你看看?”钟荇关切道。 钟荇在镇子上叨扰了这么久,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别的不说,他的医术虽不算是极为精通,但也算是绰绰有余。因此平日里也多为附近的乡亲们看一些不大不小的疾病。 温叔听他这样问,神情却是激动起来,拉着他侃侃而谈:“钟先生或许不知道,近日镇子上来了一些仙人,说是要来世间修行,为人免费看病。我耐不住去围观看了看热闹,谁知那医师见我手臂不适,竟真的给了我一瓶灵丹!” 说着他便找出了一个玉瓶。 “你手里拿的这是?”钟荇定了定神,心中却道:想来便是问心殿的人,这玉瓶玲珑剔透,确实并非俗物。 “这是那仙人给我的药。”温叔说着,也不见外地直接递给了他。 “麻烦了您这么久,倒有些不好意思,听说那里的神医正在免费治病,我就去瞧了瞧。没想到他真给了我这一瓶灵丹。钟先生您看看这药,是否真有救治伤病之能?” 钟荇随之打开瓶口闻了一闻,确实是治病的愈伤丹无疑,也没什么奇怪的成分,虽然级别并不是很高,但是也足以治疗常人的一些疑难杂症了。 “这丹药确实有治病的功效,每次一颗足以。”钟荇道。 温叔许是放心下来,又继续缓缓说道:“我听他们说,他们是流云派的弟子,下山为修善心,因此到了镇子上来。只是仙门宗派我们这些凡人并没有听说过,不知是真是假,钟先生你见过的世面比我多,这灵药你见过了,想来错不了。” 钟荇拿着丹药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你说他们是谁?” “他们说是流云派的人。”见钟荇的神色有些严肃,温叔不敢隐瞒,一字一句地说了:“我亲耳听到他们说的,他们是附近的流云派的人……” 流云派确实是各大门派驻地离这里最近的一个门派,如若钟荇全然不知情,怕是也觉得他们出现在这里是在情理之中。 可这很奇怪,他分明没有看错,那玉箫和金印分明就是…… “钟先生,你怎么了?是这丹药有什么问题吗?”温叔的声音唤回了他的心神。 “没什么只是难得有见修真之人的灵丹妙药,一时难免激动。”钟荇勉强一笑。 温叔却是当真了,认真道:“这瓶中灵丹无数,太多了我也用不上,钟先生你若想要,我可以给你一些。” 钟荇一怔,连忙推辞:“这怎么好意思,这灵药本就稀少,温叔你自己留着就好。” 只是温叔仍是坚持,直接将瓶子给了他,钟荇只好拿了瓶内其中的一颗,郑重地向温叔致谢。 告别温叔之后,钟荇心思重重地回到了茅草屋,现在这情形有些太乱了。 屋子内薛玉正在打坐,听闻他的脚步声也没有什么其他举动,只是道: “你回来了。” 钟荇坐在了离他不远处的位置上,似乎看了薛玉很久,才道: “你不问我去哪里了么?” “不会,这是你的自由。”薛玉闭眼,不知何时摘了他面上的绸带,露出他原本的一副冷淡的样子。 薛玉暂时停了功法修整,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仰起头,虽然此时呼吸有些凌乱,但是说出来的话如往常一般: “更何况,非亲非故。多有不便。” “那倒也是。”钟荇倒了一杯水,仰头喝了才觉得心中的燥热堪堪平复下来。 可是还不够。 “你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吧。”钟荇突然问。 薛玉手中的灵力微凝,随后又开始流动起来。只是刹那一刻,却也被紧紧盯着他的钟荇所察觉到。 “还要多谢你的药。”薛玉这样道。 可钟荇却是知道,他的药并没有这么大的灵通,还是要依靠薛玉自己的修行。 “听说你们修仙之人大都重情重义,那日我与你说问心殿的人在此处行医救人,镇子上的人多有受他们恩惠,也是医术精绝之辈。既然你与问心殿无冤无仇,想来他们会看在同行的面子上照拂一二,你的伤势恐怕也会好上许多。” “为什么?” 钟荇不答,只是将那枚丹药给了他,道:“我虽不懂,却也知道这药比我的好上几倍,对你的伤势应该有所帮助。” 这是他刚从温叔那里得来的痊伤丹。 薛玉的手骤然握紧,而他看不清神色之人却仍在喋喋不休。 “你在我这里修养,没什么灵丹妙药,伤好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不敢耽误你。”钟荇避开他的眼,哪怕这人此时并看不见。 薛玉哑然:“你是不相信我么?” 第9章 胡言乱语 钟荇的声音暗含隐忧,像极了一个疑心颇重之人:“不是不信,而是并非全信。” 他作势来回踱步了几圈,这才叹气着说出一番“肺腑之言”。 “我今早去镇子上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一群神妙之人,他们告诉我自己是问心殿的弟子,在世间云游行医。见我面色不适,便想着为我诊断一番。我将信将疑,却没想这一诊断,真的诊出了一点什么。” 钟荇一边说着,又不时地瞄着薛玉的神色,见他神色无甚变化,不免有些遗憾。 若他今日真的是要发难于旁人,这番话说的只会让心怀不轨的人直冒冷汗。只可惜薛玉并非心怀不轨,而他也不是什么一般人。 只不过连微表情都没有,钟荇自问是做不到这种境地,还得是薛玉沉得住气。 他思绪百转千回,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多年前在雾栖峰上玩劣的心思,一番话说得极为抑扬顿挫,简直是要将人勾的提心吊胆。 钟荇明目张胆地勾了勾唇,说的倒像是十分沉痛似的,似是不敢相信这事实一样:“那位问心殿的仙师告诉我,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体内,却有不知从哪里来的灵力作祟,他见了很是奇怪。便问我近日是不是有什么不适,我一听,倒是想起了前几日的那场古怪的风寒,心中不免升起了一丝疑惑。而后那医者便替我将那灵力引了出去,我这才觉得这尚未痊愈的病症好了一些。” “只是我这样的人,哪里见过多少修真者?这近期的……” 钟荇自然地将杯盏放在桌子上,清脆的的响声极为悦耳,他便在这悦耳声中意味深长地开口:“想来想去,也只有薛仙师你一人了。” “不知那仙师说的可是真的?”钟荇又问道。 他这一出戏演下来,本就起了逗弄之心,可惜这听戏之人一如既往地不为所动,钟荇顿觉无趣起来。 只是无趣了没有多少时间,便听这金尊玉贵之人开了尊口:“是我,只是我并非害你。” “那这么说,是我错怪仙师了?”他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眼里却又露出了一丝兴味。 在看到那丝不属于自己的灵力之时,钟荇便已将事情的原委猜了个大概,却偏要让薛玉自己说出口。 钟荇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心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小鬼怎么圆谎。 “我如今只在屋子里,并不常在外面走动,却深知外面并不安全。我如今受你照拂,也有心报答,因此想留一丝灵力护你周全。不曾想,却是办了坏事。”薛玉轻轻说道。“让你生病,并非我所愿。” “果真如此?”钟荇手指轻叩桌面,他坐在桌子旁,一只手支起下巴,挑眉看向正襟危坐的男人。 “句句属实。”薛玉道。 “罢了,倒是我小人之心了。”钟荇默不作声地想:难不成自己还是错怪他了?哼。 这话到这里也无甚差错,扯谎扯得也算全须全尾,只是钟荇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只见钟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眉间忧愁却不减,闻言话锋一转:“我明白仙师亦是好意,只是我经历这么一遭,深知仙凡有别,不敢高攀,只愿纵情山水,平淡一生,再无其他夙愿。” 他今日这一番话本就是为了试探薛玉。今日灵力一事让钟荇明白,如今他们二人身份天翻地覆,如若薛玉真要做什么,只怕他有心无力。既然如此,不若真正套些话出来,可是钟荇却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人心易变,多少看似坚不可摧的情谊也终有灰飞烟灭的那一天,更何况两人萍水相逢,薛玉对他有几分信任也尚未可知,只好另谋他法,逼他开口。 薛玉愿意说便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愿—— 钟荇话说的隐晦,但薛玉不可能不知晓其中的含义。 “我知道,我在林兄心里也不过是个累赘。打扰了你原本正常的生活绝非我本意。”薛玉罕见地露出一丝苦笑,声音低落,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竟显得颇为可怜,惊得钟荇瞪圆了眼睛。 这下轮到钟荇哑然了,他怎得不知道薛玉还有这样的一面?! “可是近日相处下来,我知林兄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说,私下里却是对我百般照拂。我心中自是十分感激,一心想着该如何报答这救命之恩,一时情急才失了差错。”他说着,也不知道是情绪过于激动还是什么,还未痊愈的眼睛竟流露出一丝血泪。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看的钟荇心神大震。 只见那双眼睛上像是灰雾般笼罩着阴霾,浊气冲刷在他那明净的眼瞳之上,一双笑眼不复往昔。虽说钟荇早就心有疑虑薛玉的眼睛是否早就已经痊愈,此时看到却仿佛忘掉了所有,只剩下滔天/怒意和怜惜。 钟荇忍着怒意道:“是我不好,你……” 薛玉恍若未闻,他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此刻将自己所有的伤痕暴露与人前,虽然知道他可能是有意为之,即便如此也是让钟荇看得着实心疼。而后薛玉不知道在想什么,竟往前走了几步,许是神情有些恍惚,他稍有不慎差点踉跄着摔到了地上。 钟荇的心也跟着他七上八下。 “你好生坐着就是……” 薛玉似是察觉到了这人言语里险些要压抑不住的怒火,此时只好乖觉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低垂着头,像是无声的道歉。 钟荇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又亲自拿起绸带替他系上,随即吐出了一口浊气,看着薛玉的侧脸愣神。虽说他现在没什么心思向薛玉发难,但是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 薛玉嘴唇微抿,见他动作也只会乖乖坐好,由着他摆弄。只是钟荇仍察觉到了他微乱的呼吸,他轻轻地看了一眼,又道:“我其实,一直都有些疑惑。” 他仍是站在薛玉的后面,替他整理着绸带,两人距离十分接近,竟是难得闲适的氛围,只不过两人的心思如何就未可知了。 绸布之下,薛玉眼睫轻颤,而后面的人并不知晓,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发整理工整,随即后退一步,慢慢说道: “据我所知,云青镇在地图上十分少见,长溪村更是十分偏僻,又有自然的天壑在,你深受重伤又双目失明,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总不会是个巧合?” “你到底,是意外还是……” 钟荇恰到好处地停顿了片刻,慢慢地又补充上了最后半句:“还是有意?” 有意摔倒在了我的门前呢? 薛玉却轻叹了一句:“林兄可知我是何身份?” 钟荇抬眼看他,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哦?愿闻其详。” “我先前是太微宗清辉真人门下弟子,在山上修行了数百年至今。” 钟荇心里咯噔一声,这是要从头说起的意思了? 他嘴上却谦虚道:“我对仙门宗派并不了解。” 薛玉却道:“无妨,我只是对你坦白自己的身份,好让你不再忧心,我并非是什么妖邪之人。太微宗的弟子并非只有我一个,鼎盛时期有将近数千人,在这数千人中,我侥幸有一番机遇成为了内门弟子,心中很是感激。”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身受重伤,沦落至此?” “只因太微宗一夕之间横遭变故,只剩下我与师兄二人相依为命,四海为家。”话及此,薛玉微不可察地生出一些伤感之情。 …… “师兄——”声音似乎很遥远,钟荇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露出一张被血污弄脏的面容,不仅如此,他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都是先前与那人交手时被剑气所伤。失血过度又让他的头脑昏昏沉沉,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摇晃着。 是谁?是谁在唤他? 是薛玉吗? 他再度精疲力尽地摔倒在地,看着周围的景象,忍不住失声痛哭。 怎么回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周围静悄悄的如同一片死地,地上横尸遍野,全都是他的同袍。他摇摇晃晃地走过了血海,心中满是痛苦和自我厌弃。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呢?他在这浑噩中不由自主地想。 一切都已经化为了灰烬,他怎么能活着呢? 他一路走到了宗门的结界之处,遥望着他所生活百年之久的地方,再也支撑不起一丝力气,可是他还有尚未完成的心愿。 宗门一日之间被屠,又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背叛,钟荇此刻已然在崩溃的边缘。他本就不怎么想活,一时脚下踩空,像是支撑不住自己一般,心灰意冷的任凭自己滚下了山崖,在他跌落之时,有什么东西碎在了地上,一如他此时此刻。 “师兄——”一丝急切的声音响起,竟更加清晰了。 真的是薛玉!他回来了,他还活着!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啊。 钟荇只看到了那人碧色的一角,与天边的景色别无二致,便失去意识般地闭上了眼睛。 还是让你看到了啊。 你所敬仰的师兄,并非是无所不能。 而自己已无颜面对。 —— 钟荇看着他怔神,过往太微宗的种种画面历历在目。他在这画面中继续问道:“那……后来如何了?” 是不是知道了你所谓的那个师兄是导致宗门覆灭的凶手,你恨上了他? “后来我在某次探查之时,被人寻仇追杀,我师兄不知何时得知了此事,非要前来带我回去好好教育我一番。因为某些原因我不愿与他纠缠,因此想寻一清净之地躲着他。谁料路上又遭遇埋伏,眼睛也失明了。”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先前笼罩着的阴云一扫而空,钟荇难以言喻地问,声音快要变了调:“你是为了躲你师兄?!” 他眼睁睁地看着薛玉不知为什么神情有些不自在,更是难以启齿地说道:“我师兄他似乎对我有什么别的想法……” “……?!” 这话说的真是惹人遐想,听得钟荇都以为他口中的这位师兄是什么浪/荡之徒,不知廉耻地朝自己的亲师弟下手。 可是钟荇简直要晕了过去,心道自己在这里多余发发什么善心,还不如出去找个棍子屈打成招,小小年纪不学好,学说这些不着调的谎话。 他唯一正儿八经的师兄正坐在他对面呢,哪里来的其他什么的师兄?! 我让你说,不是让你瞎说。 胡言乱语也就罢了,还要编排一嘴他这个将死之人。 没想到这厮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仍煞有其事地开口:“师兄他……或许对我有什么误解吧。我年纪小,又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只好想着躲上一躲,兴许这样就能让他明白了呢……” “……” 薛玉神色不似作假:“此为其一。” 听到他先前的胡言乱语,钟荇觉得自己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面无表情地敷衍道:“还有其二?” 薛玉竟是认真地和他说道:“如果只是光躲我师兄的话,我并不会到这极为偏僻之地来,况且我当时深受重伤,即便要躲,也不可能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险境。只是我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本来计划好要去远在千里的常容州,却尚在昏迷之中时突然感觉到一丝神奇的力量。像是有什么东西吸引我来到这里,随后我醒来的时候便被林兄你捡了回去。至于其他的,我就无从得知了。” 这理由还像点样子。钟荇暂时忽略了他之前的那段话,心道:薛玉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长溪村,莫不是被那绛兰山上阵法所吸引过来的? 这倒是有一丝合理。本来太微宗之人便对这阵法有莫名的吸引力,这也是为什么钟荇非要亲自用自己的灵力滋养。如今太微宗的弟子尚存于世的,除了他便只有一个薛玉了。如果真的是那阵法搞得鬼,钟荇也只能自认一句倒霉。 他在这里躲了五年,这破阵法拉什么不好,非要拉薛玉过来带到他的面前,实在是有些太贪心了,偏生他还要吃这一口闷亏。 钟荇打量着薛玉的神情,薛玉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盯着他看,只是面上仍是神情自若,并没有什么差错。 可惜这些话,他只信七分。 剩下的,他会自己去寻完整的真相。 话已经套完了,再吓唬小孩就没什么意思了,钟荇温温柔柔地对薛玉说道,全然无了之前那种逼问的语气:“你叫我一声林兄,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你好好养伤就是了,别的也不要想这么多……” 当然心思别那么重就更好了。钟荇漫不经心地想: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多心眼。 没有小时候泪眼汪汪哭鼻子的时候那么可爱了。 “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 “钟先生,你在吗?” 是温叔的声音。 钟荇看了薛玉一眼,不动声色地问:“温叔,有什么事情吗?” “村子里有贵客来访,大伙都在呢,村长让我来叫你。” 薛玉:我师兄对我有非分之想。 钟荇:…… (缓缓掏出棍子) 两个人扯谎技术都是一流。[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胡言乱语 第10章 近墨者黑 正午时分,溪水一如往日地潺潺流过村庄,本来这风景与前些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今日,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衣修者挤在了这不宽敞的路上。 为首的女修蛾眉紧蹙,毫不客气地说道:“你确定这个破烂屋子里面能住人?” 温叔正待开口,却见那女修的目光已然朝着前方望去。 原来是有人出来了。 不知谁惊呼了一声,众人抬眼望去,便见那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吱呀”一声,一个瘦削的青年便信步走来。 此人一袭银色长袍,头发也用银丝带系着,松松垮垮地垂到了腰间,他举止文雅从容,唇边含笑,就这么望了过来。 没想到这村子里还有这样的人物。众人下意识心想,谁也没有从青年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移开。 长得虽好,只是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确是实打实的一个病弱书生。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女修见钟荇过来,心里评价道:和话本里描写的倒是像的很。 这群人有男有女,面容青涩、年纪稚嫩、修为尚浅,料是无人见过他,果然如此。他们腰间大都系着玉箫,无一例外,可见是同一拨人。 虞芙问:“你在看什么?” 钟荇微微一笑:“这玉箫不错。” 虞芙见他如此说,于是伸手拨弄了那上面的穗子,有些得意地看着他:“你这病弱书生眼光倒还不错,这上面的金印可是我们问……” “虞芙!”在她侧边的女修神色紧张地拉了她一把。 被称为虞芙的女修似是想到了什么,脸顿时黑了下来,不情不愿地嘟囔着:“你别管,反正是宝贝。” 钟荇将她们二人神色尽收眼底,闻言只是笑一笑。 谁料这群少年人做任务还要带着一只灵宠兔子,也不知什么吸引了它,它直直地就往前方去了,好巧不巧且十分倒霉地撞开了钟荇的门。 钟荇:“……” 这倒霉兔子是不是故意的。 他们本就站的离钟荇那破屋子比较近,此时那破门一开,里面的光景不说全部,也有三分之二暴露于人前,当然包括此时正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薛玉。 “这破屋子一个人住都算罕见的了,怎么还有一个人?”虞芙奇道。 “他多年缠绵病榻,根本无法动弹,便只有我一个人出来了。”钟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虞芙不知是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看向钟荇的目光也越来越奇怪:“原来还是个断袖,没想到这小村庄里还有这般情种,他都这样了你还不离不弃,看来是真爱啊。” 钟荇表情惊悚:“……” 现在的修真界都那么开放了吗?莫不是龙阳之好已经十分常见了?! 那只闯祸的兔子从他的房里翻出了不知什么草,吃饱喝足后又蹦蹦哒哒来到了钟荇的脚边,红红的眼睛盯着他看。 钟荇低头对上了它的眼睛,心说:再看就做烤兔子。 那兔子许是听到了他的心里话,两腿一蹬踢了他一脚,随后便回到了虞芙怀里。 钟荇:“……”时至今日,他都能被一只兔子欺负了是么? 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既然这样,也不必让他下榻了。”有人说道。 众人点头称是,只不过钟荇却是发现这其中有人擅自离开了,虽是隐秘,但钟荇是何许人,又怎会不知道这掩人耳目的举动。这修士避开了所有人,小心翼翼地绕后,费了这么一番功夫,用脑子想想,应该是去找薛玉探查虚实去了。 钟荇毫不在意地移开了眼,神色自若,心下却道: 如果就连这些小孩的伎俩薛玉都应付不过去的话,他干脆直接就把这不争气的师弟卖了完事,省得有辱太微宗百年声誉。 虞芙看了看周围,满意地开口:“在下皆为流云派弟子,我们此番前来,是为了行医救人……”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了有人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虞芙一看,是那个病弱书生弯腰倚在墙边。 她回过神,继续说道:“乡亲们放心。我们是正统修仙门派,免费为大家医治……” “咳咳咳!” 虞芙不耐烦地又去看,又是那个书生,弯腰弯的更厉害了。 这书生还是个肺痨? 钟荇在众人目睹之下,神色自若地收起来染血的锦帕,微微一笑:“病入膏肓,诸位见谅。” 他并没有避讳着旁人,因此那上面黑中泛红的血自然是让所有人瞧见了。一时间有人担忧有人若有所思。 虞芙见状,小声地朝旁边的一位男修说道:“他都这副样子了,恐怕也没有几日可活,想来也没什么大的用处,长老不是说,要干净的血么?” …… 钟荇倚着墙头喘息,待他们商议完之后,一名修者随手丢给了他一瓶补血丹算是了结。众人便开始了今日的“义诊。” 谁也懒得再去关注倚在墙边的钟荇,一个凡人而已。 他便细细打量着这义诊的过程,看起来与平常的诊治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确是都无一例外的采了血,数量不是很多,说是更为精准一些。 原来这就是他们此番的真实目的了,只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尚不知晓,不能轻举妄动。 钟荇眼神淬冰,又看到了方才离开的人,见他神色没有什么不对劲,就知道薛玉是瞒过去了。 还算有点用处,不用丢出去了。 应付完了这一帮人,钟荇没有第一时间回去,而是转头去了温叔家。 再次推开门时,钟荇也不问薛玉如何瞒过那群人的,只是抱着一个小筐,啄磨着该怎么做。 薛玉突然道:“是银杏叶么?” “你鼻子倒是灵得很。”钟荇笑道。他确实捡了一堆银杏叶,不过不是现在捡的,而是秋初的时候捡了寄存在温叔那里,时间久了他给忘了,才刚从温叔家拿回来。 薛玉:“闻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它的味道了。” 钟荇筛了一遍杂质,这晒好的银杏叶叶边都已经微微蜷曲,他仔细拿了一叶看了看,觉得甚是满意:“原来如此。” “太微宗宗门内有一颗千年银杏树,我师兄极其喜爱那棵树,常常在此树下舞剑练功,一时兴起就喜欢捡落下的叶子,堆成小山。太微宗以叶做刀之人不在少数,旁人都拿柳叶、竹叶。他却是常年拿着一片银杏,偏生这银杏叶在他手中十分乖巧,像是十分锋利的刃。” “你说,他是不是很奇怪?”薛玉问道。 “确实是个怪人。”钟荇从善如流道。“只不过我可没有你师兄那样的本事,我拿银杏叶是做药用的。”他从一大筐中将少量银杏叶分到捣药碗里,用药杵慢慢地研磨成粉末。 虽说在薛玉来之前他确实都是一个人在屋里做这种事情,可是现在不同了,钟荇竟觉得有些无聊,他于是边研磨边开口道: “我在你口中得知了你那位师兄不少事,听你的语气,实在是听不出你和你的那师兄有什么嫌隙的样子。” “师兄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你为什么……” “可是我怨他。” 钟荇一顿:“你怨他?” 怨恨怨恨,人世间常常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可见是两者存在共同之处,很难分得开。钟荇在这种闲聊时候措不及防听见薛玉亲口说的一句“怨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堵得慌。 他眼睫轻颤,有些心烦意乱,连手中的银杏叶也不似以往可爱,心中提醒道: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么?薛玉其实是怨恨你的。 薛玉自然是察觉不了钟荇的内心活动,只听他又道:“师兄在门派里地位尊贵,我同其他弟子一样自是敬他畏他,并无什么不同。可是直到有一天,师兄突然对我…特殊起来,我十分震惊,从此一见到师兄就莫名恼怒,扰的我不能清修,不免有些怨怼。” 旁的便罢了,他在宗门中确实是对薛玉特殊一些,因此乍一听薛玉这样说,一时也说不出来什么反驳。 可那不是同门情谊么? 钟荇一噎,有些尴尬道:“你们修仙之人也能玩的这么花啊,与传言似乎不符。” “既是修仙之人,没有飞升终究还是人,不过是比其他凡人多了些术法,七情六欲作为人之本性,常人也很难割舍得下。”薛玉神色淡淡。 “你呢?”钟荇冲动问了一嘴。 没想到薛玉却是说:“我自是如此。” 现如今的小孩都这么早就开窍了吗?他在薛玉这个年纪还只知道到处云游作乐呢! 钟荇闻言又忍不住想到今日那姑娘所言,心道:修真界不过五年男风就如此盛行,都说近墨者黑,薛玉他会不会也…… 想起来薛玉正在躲不知哪门子冒出来的师兄,钟荇心下一松,可是转念又想:这不是敷衍他的话吗? 他怎么还能当真了呢。 钟荇这颗做师兄的心一瞬间七上八下的,好不坎坷。 不知道将来这颗碧绿的小白菜便宜了谁,他这做师兄的是不是还得提前为薛玉准备一下聘礼? 薛玉:我师兄好男风。 钟荇(已经麻木):该给他准备什么样的聘礼? [狗头] 谢谢宝宝们的支持。[加油][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近墨者黑 第11章 心甘情愿 和薛玉那天言谈一番,钟荇莫名其妙地一连几日做了些噩梦,梦到这坑师兄的玩意成亲那天,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财产全都掳去作为他成亲的聘礼,成亲当日钟荇亲眼看着薛玉身边站着的竟是个看不清面容的男道侣,差点没接住新人奉上的茶。 这还不够,薛玉竟还将他掳至府上让他做个打扫仆人,整日见薛玉和他那个男道侣亲亲我我,后来更是见他快要死了,把他扔到街上讨饭。 简直是令人发指的程度! 钟荇醒来的时候,觉得他这些年师兄做得也是尽职尽责了,是时候该考虑赶紧和薛玉分道扬镳,一个人云游了。 他可不想死前还要当一回乞丐。 不过准备这倒霉师弟的聘礼还为时尚早,眼下倒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得知道昨天那些人有什么猫腻。这好端端问心殿的人怎么就摇身一变转换门派了? 只是,钟荇滋味复杂地沏了杯茶,一时觉得这茶不如往年那般醇厚。 薛玉怎么会喜欢男的呢?自己将薛玉从小养到大,也没起到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作用吧。 这倒霉梦境未免也太离谱了一点。 “林兄,你已经往这边看了十几次了,我脸上有东西么?” “咳咳!”钟荇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贸然听见了薛玉的声音,就想起梦中薛玉一袭红衣的样子,因此一时不察被茶水呛了一下,面色都红透了。 薛玉:“……” 钟荇此刻嘴唇已经被茶水湿润,眼角甚至还泛着水光,实在是有些狼狈。 他不自在地移开了眼,说的确是另外一件事:“我总觉得昨天那帮人不太对劲,古怪得很。” “你方才竟是在想这些?”薛玉纳闷道。 当然不是,但那是能对薛玉说的么? 钟荇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只是面上春色却未消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自然,我们这小村庄几百年没来外人了,这这人这么兴师动众的,我担心他们是冲你来的。” 许是他装柔弱装过了头,薛玉声音带着安抚,温柔地说道:“林兄放心,我已经用秘法去探查了消息,不日便会知晓他们的来意,若他们真的有不轨之心,我也必然不会将你置身于险地。” “哦。”钟荇指尖点在桌面上。心道:自己这是杞人忧天了。 恐怕薛玉他是早有准备,即使如今这般深陷泥沼,也不会让自己耳目闭塞。 也是,薛玉又不像他这样孤立无援、孑然一身,修真界的人脉不用白不用。 不像自己——他是万万不会想让平日里那些好友知道他如今的处境的。 钟荇这一路走下来,如今已然到了行至尽头的时候,不想再麻烦那些至交好友。 自己现在人人喊打,如何还要牵连他人。 “你问的什么人?”明知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钟荇也还是这样问了。 “无念宗公孙岚。”薛玉竟也坦诚相待,并不觉了此时的“林雨”问这些有点奇怪。 原来是那孩子,符陈的嫡传弟子,据说是小辈之中的数一数二的天才。 在很久之前的时候,符陈这人可是对他炫耀了不少次,说自己收了一个天赋极佳的弟子,日后绝对会将钟荇这厮给比下去,然后狠狠地踩他一脚,以报与钟荇相知百年来比赛一直被压到千年老二之仇。 听了符陈这番醉话,钟荇当时懒洋洋地对符陈说道:“有你这不怎么样的师父在,即使你那小徒弟天赋极好,在你手中也很难发挥,我看还是趁早认输为妙。” “要不然你们师徒二人一齐输在我手里,怕是传出去你面子上不好看。”钟荇彼时也醉了几分,说出的话难免有些嚣张讨打。 气得符陈放下还未喝完的酒和他又打了一架,边打边骂:“钟著雨,你不要太无耻!!!” 只是两人还未朝对方讨教几招,便双双醉倒在桃花树下,酣睡而去。 后来钟荇也见过符陈收下的这个少年,第一印象就是这孩子性子很乖,比薛玉倒是乖了不少。 见了钟荇便规规矩矩地朝他行礼,问什么答什么,偏生还不是什么木讷愚笨之人,聪明机灵的紧,看得钟荇十分喜爱。 钟荇当时心道:这符陈倒是找了一个好徒弟,不像他那臭脾气。 自己要不要也找一个如此乖的徒弟? 后来因为钟荇身为掌门嫡传,逐渐开始接手宗门的相关事务,大大小小的事情经过他手,钟荇既是精力再旺盛也很难有时间去想东想西,因此这件事情便作罢了。他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人可应付不了俩小孩。 谁知他是打消收徒弟的念头了,彼时年纪还尚小的薛玉又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觉得收徒弟是一个时兴的行为。 于是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尾极其能吃的银灵鱼,还正儿八经地认它当了徒弟,可怜那头猪一样能吃的鱼还没生出什么灵智,便已经学会了“徒弟”这个人话。人和鱼两个人各论各的,看起来对彼此都挺满意的。 这鱼最黏薛玉的那几年,正好是薛玉需要下山历练的时候,只要薛玉不在就绝食,合理怀疑是把薛玉当他从未谋面的爹了。 自己不知道有多少次站在那养鱼的池子旁边,看着死犟的鱼一脸头痛,甚至都想一口一口抓起来喂这便宜师侄:“吃吧祖宗…你要是死了,薛玉回来见了,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 钟荇一想起那段被一条鱼耍着玩的日子就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做不成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丢脸的。 当然,输给符城那家伙除外,这厮是真的会嘲笑他。 好在那条银鱼后来生了些灵智,懵懵懂懂地看出来了钟荇每次见到它都忍不住想烤了它的面部表情,在一段时间内极为乖巧指哪打哪,甚至还当着钟荇的面表演它引以为傲的摆尾舞,这才逐渐打消了钟师叔“残害同门”的念头。 钟荇这样想着,一时竟还有些怀念它远在千里之外的胖师侄,一边又庆幸薛玉没有将它带过来,否则他这一间茅草屋都不够它吃的。 它的师叔如今已经变成一个响当当的穷光蛋了,不能给它一掷千金了。 “啪—” 钟荇闻声望去,正对着他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了,像是再也经受不住外面的狂风似的,颤颤巍巍地掉了一块空心木头,从窗沿之上滚了下来,好巧不巧地滚到了钟荇的脚下。 钟荇:“……” 倒也不必再雪上加霜一点。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将那块木头用袖子擦了擦,转而放到了一旁的小篮子里——自从他住在这里,这窗户掉落的木块都快要填满这个小篮子了。 光这窗户,他每年都要修缮好几次,特别是这寒冬腊月里,掉落的就更加频繁了。 钟荇只好无奈学会了一门手艺,技多不压身嘛。 过了两日,薛玉便告诉他公孙岚的消息到了。 信上字迹十分俊逸,短短几句便言明: 君所托我之事,其中多诡谲疑云。近日听闻些许流言,道问心殿似与流云派近日走动颇为频繁,两家似有旧日姻亲,或可解君之惑。望君珍重,一切小心。——飞华书。 公孙岚,字飞华。 钟荇心道:看着信上所言,薛玉倒是与公孙岚知交甚好。 只是,他皱眉看着薛玉,不确定地问道:“这信上是说这问心殿和流云派不知何时结了姻亲?” 他在太微宗这么多年可是从未听闻此事,这突然有了这样一件传闻,实在是有些奇怪。 薛玉点了点头:“公孙岚所言并不会作假。这件事**不离十是真的。” 钟荇倒也认同这一点,只是这难免有些匪夷所思,他问:“你怎么想的?” 薛玉沉思了一瞬:“虽说这姻亲传言似是作不得假,但是并不见得这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问心殿的人一向不理俗世,我也尚未听闻他们与流云派之人有什么牵扯。现在突然跳出来这么一伙人,行事诡异,遮遮掩掩的,恐怕并没有传闻的那么简单。” 这番话倒是和他想的差不多,只可惜现在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他们该从何处查起呢?钟荇有些头疼地想。 薛玉道:“你也无需为此太过担忧,虽然他们有心瞒天过海,却不能瞒住这世上所有人的眼睛。不管做的什么事情,也终究有一天大白于天下,我们只需提早预防一些,然后静观其变,届时或可一网打尽。” 钟荇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你们修真界,两方喜结连理都这么大方的吗,自己门派的独家功法武器也往外传?” 薛玉倒真是思考了一瞬:“别的人我尚不知晓,只是如果我有心存爱慕之人,不管他人所想,我愿意倾尽所有,只为一颗真心。” 钟荇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想到薛仙师竟是如此痴情之人。” 薛玉道:“心甘情愿。” 钟荇,字著(zhuo)雨。 出自: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杜甫《曲江对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心甘情愿 第12章 怪异之事 天气晴朗,又临近春节这样的大日子,多得是人出来游玩,甚至比以往的人还要多上几倍。若说是哪条街最令人瞩目,当属这琳琅满目的广乐街。 而这条街最热闹的茶馆二楼,有人正倚着窗边在眺望远处的风景,虽看不清面容,光是见了这人仪态,都忍不住赞叹一句气质超然,不入凡尘。 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观美人面,只是可恨这长长的银发带痴缠着青丝却是欲遮还羞,等风稍稍安静了,众人这才看清这男子露出的一张芙蓉面,竟是比春日里的花还要艳。他姿态慵懒,眉目含笑,正拿着一片银杏叶漫不经心地把玩。 他似是注意到了众人打量的目光,只是稍微往人群中看了一眼便惹得周围的人一阵惊呼,期望能让这位美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可惜美人实在是无情,转眼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下一秒,一枚银杏叶却施施然落了下来,尚不及被众人追逐,又被风卷去了未知的地方,惹得周围的人垂头顿足,好不遗憾。 被街上众人口中所谈论的人正是钟荇,而他离开窗边的理由也很简单——他点的茶上了。 “客官,您的龙井。” 钟荇朝店小二点了点头:“多谢。” 他伸手端起了茶杯,眼神却不经意地朝楼下看去,只是这一次,钟荇并没有显露于人前。 前几日公孙岚的信,钟荇于是近几日多往天青镇来,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虽说一连几天都找不见那些人的影子,钟荇倒也颇有耐心地坐在这茶楼钓鱼,这茶楼里的茶倒是很好喝,只是人多眼杂,还老有一些不长眼的人见他弱不禁风,以为钟荇形只影单,是个好欺负的,就跑到他面前发疯。 可惜钟荇虽然这几年身体差到极致,看着也病病殃殃的,以前的身手倒是还有一二可以施展,对付几个花架子也是绰绰有余,一番功夫下来,好歹清净了许多,许是这名声一来二去的传下去了,也没什么人前来找他麻烦了。 钟荇品了一口茶,只觉得沁人心脾,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这几日有些烦闷的心情也随着这淡淡的茶香悉数除尽。 他喝得实在是很是开心,面上有些冷淡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这茶馆现在的清净他也很是满意。 只是茶喝了没有几口,楼下的人群里便开始热闹了起来,不过却不是钟荇想要钓的那条鱼,而是一位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童,此刻正跪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 “这小子阿父死了,不报官跑来这里做什么?”一人看着这小童旁边的木牌,有些纳闷地说道。 “这么小就出来骗人?爹妈怎么教的?”有人面露鄙夷地看着那跪在地上的小童,自以为发现了什么真相。 更多的人只是路过看了一眼,便开始说起来自己的看法。 …… 众人议论纷纷,围着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不知想起了什么,钟荇心中生了几分怜悯,他放下茶杯,正欲有所行动,便听到周围有人突然跳出来,大声议论道:“大家可不要相信这小子,明明前几日我还见到他那位老父亲带着他来到这街上求医仙治病,有了灵药怎么可能一转眼便离世了?肯定是假的! 人竟然死了?钟荇措不及防地听到了这话,动作不由得一顿。 那年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小童闻言只是倔强地抬头,狠狠地盯着说话之人,却又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不是的!我没有骗大家!” “我阿父的确……” 见他还有反驳之语,那人嗤笑着打断他道:“你说你阿父如今死了,我猜还没下葬吧,尸体呢?敢不敢让我们看看?!” “对啊,对啊,是真是假一看就知道了。”众人频频附和。 “我阿父他不见了……他的尸体不见了!” 哭声夹杂着绝望的咆哮声就这样传进刚下楼想要一探究竟的钟荇的耳中。 钟荇透过众人看向泪流满面的小童,惊觉这小孩似乎并没有在说谎。 人都死了,尸体竟然还不知所踪,这是何等的怪事? 还偏偏发生在这样一个幼小的孩子身上。钟荇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道:究竟是天降怪事,还是人为? 这其中由有没有问心殿之人的手笔? 许是看够了热闹,周围人渐渐散去,钟荇蹲在那双眼通红似乎流不尽眼泪的小童面前,缓声说道:“可以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 钟荇得知了这小童名叫穆环,在跟着穆家的路上,从他口中大概了解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好生安慰了片刻,才堪堪让这小童暂时冷静下来。只是日头将落,夜晚的山路极其难走,他不得不提前回去。 临走前,他在穆家门旁朝着穆环说道:“你不要害怕,我这几日都回来的。这些钱去买点吃的,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穆环看着钟荇递到他手中的银钱,无声开口说了些什么,而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钟荇摸了摸他的头,便离开了穆家。 只是,他刚走到了广乐街上,好似有人在背后跟着他一样。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虽然他如今灵力耗尽,可是保命的手段还是有的。钟荇脚步不停,却反手握住了刀柄,短刃藏在袖口,正欲飞出。 跟着他的是凡人还是? 不对,钟荇脚步猛地一滞,他感受到了一丝灵力波动,显然是跟着他的人不是凡人,也并不是什么高人。思及此,他推了一把快要露出的利刃,转而两指并起,一丝隐秘的灵力从他指尖溢出。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暴露自己。 这样一想,钟荇转而飞快地朝某处看了一眼冷声道:“谁在那里?!” “又见面了,病秧子。”虞芙从暗处出来,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钟荇挑眉看着她,灵力散了少许,面上的惊恐缓慢地褪去,只是似乎刚才的情形令他受了很大的刺激,仍像一只受惊的鹿。 还是只漂亮的梅花鹿。 虞芙见状只是说道:“你这凡人这么胆小啊,我只是想逗一逗你。” “不过,你这都病入膏肓了还出门呢?”虞芙抱着剑打量着钟荇。 “我还听说你那夫君长得甚是丑陋,难不成你们这种断袖之人的喜好别具一格?”她有些好奇地看着钟荇。 钟荇:“……” 不用说便知道薛玉还遮掩了容貌,不过这姑娘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话本子看多了吧。 虞芙又道:“欸,病秧子,问你一个问题,让你假扮我的道侣一段时间,你干不干?” 钟荇:“……” 这都什么跟什么?!小姑娘你这话转折的也太快了吧! 虞芙其实也不想开口说这些,只是事出有因,她病急乱投医,本想着随便抓个人随便交差,只可惜长得丑的人她爹肯定一眼就识破,想来想去便只有钟荇一人符合。 虽说这人是个断袖,但是虞芙又不是真的想和这人发生点什么关系,只是不想让她那个一门心思让她去联姻的爹得逞,只是恶心一下他便罢了。事后或许也可以看看有什么办法能保住这病秧子的病,宗门的灵药可比这里的要更多。 虞芙从小被娇纵着长大,她爹也没有一件事不依着她,只是就这一件事情,确实铁了心要将她送出去。 虞芙心里别提有多愤怒,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打算让她爹冷静几天。 “你确定不考虑考虑?我可以治好你的病,这种交易岂不是很划算?” 钟荇连忙婉拒道:“姑娘好意,但我实在不愿跋山涉水离我那位……夫君远去,只愿余生的这点时间里,能够一直陪在他身边。” 天知道这种肉麻的话他是如何说出口的,钟荇一时间在风中凌乱。 要是被熟悉的人听到,他这老脸还要不要了? 听了这话,虞芙莫名一抖:“……” “告辞。”钟荇再难以维持面上的表情,勉强开口说了两个字便飞快地逃走了。 虞芙眼神苛刻地打量着离她而去的钟荇,心中默默道: 这病秧子凡人走路甚至都一步一喘,除了一张脸简直是一无是处,哪里符合正常姑娘的审美? 没想到这人竟然不识趣。 算了,她也不能真的绑了他。 …… 今日出门一趟,虽然得了些线索,但钟荇的心思却也难免有几分沉重。 于是一开了门,钟荇就迫不及待地朝薛玉一吐为快:“你可知我今日见到了什么事情?” 没等到薛玉开口,钟荇便将今日所见之事细细说给了薛玉听。 说完后,钟荇甚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可怜了那孩子,还那么小便出了这样的事情……” 薛玉却有些奇怪地问:“你今日还遇到了谁?” “那小童啊?”钟荇面带不解地看着薛玉,并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难道是他说的还不够清楚? 这话问的,倒像是他故意隐瞒了什么一样,不过他即使隐瞒,薛玉又怎会知晓呢? 薛玉鼻尖充盈着一股莫名的香气,这香气若有若无,极其甜腻,冲淡了这人身上的药香。 薛玉:“你身上的味道似与平日不同。” 正在疯狂怀疑薛玉的钟荇思维一顿,他抬起袖子闻了闻,而后有些尴尬地红了脸。 糟糕,他好像错怪薛玉了。 补了一点内容[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怪异之事 第13章 熟悉味道 自从问心殿的人来这天青镇,不知有多少人或多或少地接受过他们的问诊,现如今一一搜寻怕是来不及。 另外,也许其他人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只是不像穆环这样敢于到大街之上申诉,这等几乎有些灵异之事,恐怕官府也有些棘手,恐怕这也是穆环上街的主要原因。只是尚不知这穆环的父亲穆通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若不是他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这小孩,不知何时能等到他们露出马脚。 只是,钟荇伸手抹了一下桌上的灰尘,薄薄一层,应该是近几日未来得及打扫,他轻捻了捻指腹,转而看向桌子上摆放着的穆通的遗物——几件粗布衣衫,一件不太锋利的砍柴刀、还有几个积攒的碎银子。 先前他已经从穆环口中得知,他母亲生下他便难产而亡,之后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以穆通平日里砍柴为生,这周围惟余绛兰山峰与天青镇相连,却偏偏山势极为险峻,想来穆通这个樵夫做的也不容易。 凡人都道人死之后需落叶归根,才能让灵魂安息,遗物也要随之而去。只是如今尸身无影无踪,如何下葬?而穆通留存在这人世间的不过三两件简朴物件,还有一个尚未及冠的幼童。 穆环正站在他的旁边,小心翼翼且带着点期盼地看着他。钟荇知道自己应该朝他做一个安慰的表情,只是这并不是穆环想要的。 钟荇拉着他的手坐了下来,问道:“小环,你阿爹之前生病多久了?” “大概已经一月有余,我阿爹是樵夫,需整天上山砍柴已维持生计,只是这山路实在是陡峭,某一天我阿爹一时不察竟摔倒在地,顺着坡滑了下来,其他倒是没什么事,只是一条腿坡了。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却是不见好,反而身体越来越差,坡了一条腿连山都登不了,又何论砍柴卖钱呢?一个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因为此,阿爹无奈只好在家休养着。” 穆环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含着泪,许是年纪小,什么事情都藏不住,他极力想在这位神仙似的哥哥面前装作大人,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落在地上,落在他身体的各处,落在这里虽然破旧但却是父亲苦苦维持的家中。 他抽着鼻子,用手抹掉了眼泪,这才继续说道:“眼看着之前攒下的银钱快要花光了,却一直不见好转,阿爹内心十分着急,一时之间头发花白了不少。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过几日便来了一群仙人在广乐街上贴了告示,说是免费治病救人。阿爹虽然心有疑虑,但观望了几日,也询问过周围去过问诊的人,都不见有什么问题。阿爹于是不再耽搁,寻了个日子带着我一起去看病了。可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据小环这孩子的描述,他爹吃了那群人给的药之后并没有什么异常,反而腿脚似乎好了许多,父子二人十分高兴,穆通于是放下心一连吃了几日,却在即将痊愈的前一天突然离世,也是他最后饮尽灵药的日子。可是现在这屋子里连只空瓶子都找不到,倒像是毁尸灭迹。 “那你还记得那日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情么?可以给我讲一讲。” 穆环仔细回忆着那日的情景——他扶着阿爹,好不容易走到了看诊的队伍里,轮到阿爹的时候,那名男性医者只是看了阿爹的腿一眼,却又不像是其他的医者一般为阿爹把脉,而是往阿爹手指上划了一道血痕。 当时穆环有些害怕,可是看了周围的人一圈,发现他们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什么惊讶或者惊恐的表情,因此他也稍稍安定了下来。 听了小环所说,钟荇眉头一皱。 又是血?他们为何如此在意这血液? 来之前,钟荇借口说,将那日长溪村问诊的村民一一探查过,就脉象上而言,看不出任何问题,问心殿之人所给予他们的灵药也不过是常见的一些,并不掺杂任何有毒的成分。 穆通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背后之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只是眼下线索并不是很多,要是能找到穆通就好了。 想到这里,钟荇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小袋子里拿出几张符纸。他略微沉思了一会,又犹豫着从小袋子里拿出另一些符纸。如果有人细看可以发现这两堆上面的笔触并不像是同一个人所绘。 而钟荇最先拿出来的符纸,正是他亲手绘就而出的。而另一些,则是薛玉今早给他的。而这两者最大的区别就是薛玉的是用灵力绘写出的。 知道钟荇有心探查此事,薛玉担心他的身体直接承受灵力的话会受不住,因此便给了他一堆灵符,还细心地教给他各种灵符的用法。比当年他这个大师兄称职多了,毕竟他从来没有给薛玉讲的这么细过。 钟荇当时挺奇怪的:因为据他所知,薛玉往常只醉心于剑术,对其他的不怎么关注。不像他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喜欢学一些。见他此时拿出一些自制的绘制完好的灵符,实在是有点惊讶,当然大部分是欣慰之感。 只是钟荇毕竟修行了几百年符篆术,所承载的符篆即便不用纸作为载体也能发挥不小的作用,即使如今用不了灵力,功效大为减弱,也比薛玉这刚入门的好一些。 因此,他就想将薛玉的放回去,只是刚拿起,便又迟疑了一下。 如果不用吧,恐怕薛玉会有所怀疑。这好歹是薛玉关心他这个师兄的善意举动,他如果这样做的话岂不是有点伤人心? 思来想去,钟荇只好将他与薛玉的符篆一同贴在那穆通所遗留的衣物上。 这搜寻符接触到气息之后很快便飞了起来,为钟荇指引着方向,只是…… 钟荇看着在他面前跃跃欲试的两道符:“……” 你们俩怎么飞的还不是同一个方向??? 他的符篆向西,而薛玉的却向北。 虽说钟荇对自己的符篆术很有信心,但是想了一下薛玉今早对他说过的话。 钟荇还是将他自己的符收了起来,打算眼下先跟着薛玉的去看一看。 长溪村就在西处,他回去的时候再探查另一边也不迟。 现在并不是黑夜,这搜寻符若是在大街上满天飞的话,恐怕会引起凡人不小的动乱。因此钟荇便将它拿在手中。这符纸倒也乖巧的很。见他如此也没有想过要离开他,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 而他们在路途上每一次的转角,这带着薛玉灵力的符箓都会在钟荇的手中折叠弯曲一角,以此来为他们指明方向。 钟荇他们二人跟随着这符纸七拐八拐地走到了一个死胡同,他看了一眼手上,那搜寻符已然不动了。 人没瞧见一个,这胡同里杂物倒是不少。钟荇心道:搜寻符带我们来到这里,或许此处有关于穆通的线索。 果不其然,他在一处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滩血。 而本来该在他手中安安分分的符纸,突然飞了起来,而那符纸啪的一下,就贴在了地上那滩血的旁边。 这血难道是穆通的血?如果是他曾经活着来到过此处,想必血迹已然干涸,看这滩血迹的情况,恐怕是有人带着他的尸身来到了这里。 钟荇于是问那躺在地上的符纸:“这附近可还有其他的地方有穆通的气息?” 符纸一动不动。 钟荇又问:“除此之外,这镇子上的任何角落里都寻不到这人的气息么?” 听了他这话,符纸倒是动了,它先是回到了钟荇的手中,并将自己弯了弯——那是个人点头的姿态。 钟荇收了那张符纸,心中有些不妙:恐怕那带走穆通之人如今已经离开了天青镇,并且下落不明。 这搜寻符只能搜寻方圆百里的东西,再多的就鞭长莫及了。 一直跟着钟荇的穆环刚开始见他手上的符纸,又惊又喜,心道或许他遇见了什么神通广大之人,内心悲痛的情绪好歹平静了几分。只是却见钟荇领着他走进了这样一个死胡同,还在这里停了下来,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 他有些忐忑地问正在沉思的人:“哥哥,我阿爹他…究竟到了哪里?” “即便是他已经离开人世,我也想再看一看他。” 钟荇一怔,他如今灵力尽失,光凭这样大海捞针一样找,不知道要找到何时,头一次,钟荇觉得自己太过无用。 安慰之语已在嘴边,可他却说不出口。 良久,钟荇只是有些沉闷道:“我会尽力找到你父亲的。” 穆环却稍稍安定了下来,心道:这几天他去官府,去街上,没有一次不是受人冷眼,遭人嘲笑。这个哥哥是唯一试图帮助他的人了…… 他正想着,却见钟荇突然蹲了下来,朝地上的一滩血伸出了手。 指腹上的血迹快要发干,钟荇把手指靠近仔细看着,只是他刚刚试图嗅了一下,却闻到了—— 一股令他有些熟悉的味道。 第14章 等待归途 此事钟荇在没有确切把握的时候,他并没有打算告知穆环。他知道经历过希望的人,如果过程跌宕起伏,甚至最终坠入谷底,只会让当事人更加伤心。 钟荇将穆环送回家之后,便着手准备寻找第二条线索。时间紧迫,他们如今探查不到什么有效的线索,只能抓紧一点是一点。 夜幕已经降临,钟荇掏出了那张已经一下午都在蠢蠢欲动的符纸放了出来。他两指夹住迫不及待想要引路的东西,又伸手点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好好表现。” 随后他便张开手,只见灵光乍现,在沉沉夜色中如同一道隐秘却绚丽的流星。 钟荇不再犹豫,当即跟了上去。 这一次,符纸的方向指向绛兰山峰。 …… 绛兰山峰,人烟稀少,碧草丛生。 虽然钟荇经常来此处,但是这山峰何其雄伟,也有他不曾到达之地。 虽然在来到这里之前,钟荇本以为这符纸即便飞往绛兰山的方向,也是在天青镇附近,没想到它竟直直地往山上走,一点不往别处拐。 钟荇紧紧跟着它气喘吁吁地走到山脚下,心中实在是后悔当初没将这破符回炉重造,改良一下移速。 现在的他,哪能和之前相比? 夜晚的山路极其难走,钟荇来的时候顺便买了只灯笼,勉强能在夜里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也能驱走一些冷意。 钟荇边走边心道:若是常人看到夜晚这森然可怖的画面,只怕没病都要吓出病来。只可惜他如今只是累,没有半点想要掉眼泪的冲动。 他提步沿着自己最为熟悉的小路往上走,路上时不时地有飞鸟惊鸣,冷寂的森林之中,除了钟荇之外再无其他人的踪迹,天大地大,唯此山月明。 月光所在之处,只见一人摇摇晃晃的灯影,像棵还未成年的小树,在一群大树的注视之下,缓慢地移动着。 钟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夜晚不必白天,隐藏在黑夜之中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只是这条路,为什么越走越熟悉? 如同那滩血中一样熟悉的味道,好似——绛兰花香。 以往,钟荇并未曾在夜晚登山,因为没有必要。阵法修补的时间很快,他没有必要特意在晚上浪费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过来,虽然他更加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只会给他增加无用功。 灵符跑的飞快,一点都不照顾它主人如今的身体,钟荇为了不失去它的踪迹,一路都紧紧跟着,早就已经体力不支,好在这符纸终于停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心说这玩意要是再不停,恐怕要让人给他收尸了。 这符纸还是得改进!钟荇如是说道。 停止移动的灵符在他头顶上玩耍般的转了几圈,像是等待着钟荇慢慢休息,又像是邀功的孩童。 钟荇缓慢地调整了呼吸,没什么力气地倚在了一棵树上,心脏猛烈地跳动,喉咙传来的疼痛令他不得不咳了好大一阵,不用说也应该见血了。 这种情况五年来稀疏平常,钟荇早就已经习惯,随便抹了一把嘴唇之后便冷冷地观察着四周。 方才光顾着咳嗽了,钟荇此番定睛一看,竟觉得灵符指引他到的地方十分眼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绛兰山峰的隐秘所在。 这不是……他一直以来都去的地方——旁人口中的古怪角落,他修补阵法的绛兰花丛。 灵符在此地停滞不前,是因为穆通竟然来过这里吗?钟荇脑中思绪飞快地流转。但是穆通只是一个凡人,不可能知道此处的阵法,也不知道这漫山遍野的绛兰花意义何为。 难道他某一天上山砍柴的时候误入此地?这理由倒是有些合理,可是即便他是误入此地,没有太微宗的功法,一样也不能被阵法所接受,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开着稀奇古怪之花的地方。 如果不是这个秘密,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让他惨遭此劫呢? 钟荇深知自己所绘制的符篆应当没有什么差错,它带着自己来到这里,就肯定有原因。 搜寻符不仅能够寻找那人的气息,在一定程度上也会给予指引。 这里一定和穆通之死有关系。 眼看着那符纸还在他头上乱飞,钟荇无奈地抓住了它。 “别玩了。” 他说完,随即手腕一转,将符纸扔了过去,于是这流光悠哉悠哉地往花丛深处扑去了。 甚至还一亮一亮的,生怕钟荇找不到它。 钟荇有些头疼地想:当年自己上符篆课的时候,为什么不按照老师教的步骤来,非要在一开始用鲜血滴在纸上,美曰其名增加灵力,实际上更多的是与绘符之人的心性相通。 不过眼下钟荇很不想承认这是他制作出来的符,更何况有了对比——薛玉的符就没这样闹腾! 走到那被灵符停留的花旁,钟荇小心翼翼地把灯放下,又点燃了一小盏蜡烛,但并没有靠太近,他谨慎地拨开了花丛,那符篆仍在一闪一闪。 钟荇实在是受不了将它拿了起来塞到了衣袖里,虽然他的袖子隐隐约约发出光亮,但总归是眼不见为净,心里也好受一些。 钟荇低头仔细看着,察觉到了这地上的痕迹不禁眉头一皱。 又是血?只是这血全都洇进土中,隐隐发干。不过钟荇知道,和他们今天下午看到的一样,这也是穆通的血。 区别是这痕迹是不同时间的,这地方的血迹时间在前。 而他朝着周围看了一眼,发现这穆通之前来到的地方只是在外环,想来这绛兰花声名在外,也很少有人有这个胆子去进一步查看。 穆通某一天来山上砍柴的时候,不知为何误闯到这里,还受了伤,之后便下山了。那他血中隐藏的绛兰花香,莫不是令他受伤的便是这绛兰? 这究竟是不是穆通这件事情的特殊之处,只可惜样本太少,钟荇也只能大概猜测一番。 如果真的是这样,问心殿的人又为何需要血液? 找到了这处线索,钟荇没有迟疑地往山下走去,他在山上待的实在是太久了。 下山之时,那符像是耗光了力气一样,终于安分了下来,实在是颇有眼力见,要不然钟荇像个行走的灯笼,还是将灭未灭的那种。 眼看行至山脚处,长溪村的面貌早已在钟荇眼中,甫一落地,钟荇收拾了一下自己有些狼狈地样子,这才继续向前。只是他提了灯往前照了一照,竟发觉一人正在不远处停留。 这个时间还有人在外面? 他往前走了几步,发觉面前的身影竟是有些熟悉。 那是薛玉?钟荇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可是越来越近的距离让他不得不肯定那人就是薛玉。 薛玉不在屋里,怎么待在这里? 钟荇朝他轻声唤道:“薛玉?” “你回来了。”薛玉听到他的声音,便立刻转身,随即朝他莞尔一笑。 “天这么冷,你怎么在外面站着?”钟荇在他面前站定,灯火摇出两个人的影子。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薛玉他……是在等自己吗? “以往你出门从来都是黄昏之时归来,今日见你迟迟不归,我便有些担心,于是在这里等着你。”他心情似是有些愉悦,这话让钟荇心中一软,只觉得方才的心神疲惫被一扫而空。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的。我不在,你要怎么办?”钟荇调侃了一句,他本意只是想说薛玉如今眼睛看不见,还需要他稍微照顾一点。 只是他不知道这话实在是有些暧昧。月光之下,面前之人不自在地弯了弯一侧的手指。幸运的是,只有安静的月夜知道。 薛玉片刻道:“你如今怎么也学会了这样的话。” 钟荇浑然不觉这话有什么问题,笑着与薛玉说道:“大概是无师自通?” 他料想着薛玉会毫不客气地回怼他,这话说的实在是有些欠揍。 只是薛玉却闭口不言了,钟荇只好作罢,心说可能薛玉也没有见过这样喜欢自吹自恋的人,因此有些无语。 天色已晚,冬日外面自然不能久待,钟荇面色苍白,早已经筋疲力尽,只是心情比刚才在山上稍微好了许多。 钟荇想了想,右手提着灯,左手拉着薛玉的衣角,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既能看清楚路,也能照顾眼盲的薛玉,一举两得,简直是完美。 他似乎忘了薛玉的神识其实是可以探路的,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拉着薛玉慢慢走回去,还不时地看着薛玉,生怕他一个脚下不稳摔倒在地。若是薛玉可以睁开眼,怕是要疑惑地回看向钟荇。 好在他此时乖乖地闭着眼,任凭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袖,虽然此时他眼睛被遮挡,除去神识之后,四周全是黑暗,只有一片衣角触摸着世间,是他所接触的全部。 即使需要依靠着钟荇拉着,可薛玉却感觉到莫名的安心。 曾经有个人,也会牵着他的手,那样的感觉温暖而又坚定,陪他走过了无数的岁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等待归途 第15章 来势汹汹 钟荇在外面实实在在地奔波了一天,血都不知道咳了多少回,能回家已经是他靠着顽强的意识支撑下来了。 因此毫不意外的,钟荇半夜就开始发烧了。当然,这次是真的,甚至有点来势汹汹。 钟荇彼时尚在睡梦中,突然感觉到热气席卷而来,像是要将他灼烧殆尽。后来慢吞吞地想起来这时候似乎是冬日,不应该有这样的热意,只是随后他又瑟瑟发抖起来。一股冷意将他包围,他伸手紧紧地抓住被褥,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还不忘心想:这似乎还有点合理。 或许今夜比前些日子要冷很多。 这样朦胧地想着,他的意识逐渐陷入了混沌之中,额头浅浅地浮上了一层冷汗。 后来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只是,那声音远隔千里,听不出来是谁在说话。 是太微宗的弟子在喊他吗? 过了一会,那声音渐渐息了,然后钟荇迷迷糊糊地被人抱了起来,瘦弱一只,窝在那人的怀里,钟荇仍是闭着眼睛,慢慢地无意识地蹭了蹭这温暖的热源。 只是立刻被他的手抓住了。 钟荇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手却不安分地拉着他,薛玉无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 薛玉本想用灵力为他缓解,只是上次之事让他有些犹疑,思索了一下,薛玉还是驾轻熟路地找到了那瓶药,哄着喂了钟荇服下,随后轻轻地擦了擦他额头的汗。 …… 早上醒来的时候,钟荇有些头疼地起身,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移了位置,而在此处的薛玉不知所踪。 自己怎么在这里?薛玉呢? 钟荇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他有些慌乱,顾不上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头疾,急忙下床。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不停地盘旋着。 薛玉,他难道是走了吗? 他真的…… 只是他刚推开门,他想要见的人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钟荇只好急忙停住,好在并没有撞上薛玉。 “你……”钟荇的心跳暂时缓了下来。 他突然觉得现在自己的样子很不冷静,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薛玉先开了口:“你醒了?昨夜你发烧了。” 钟荇慢吞吞地接过了这话:“哦……” 怪不得这他此时醒来有些头痛难忍,他如今这个体质,一生病就浑身难受。 薛玉问:“你怎么不在床上休息呢?” 难道要说他以为是薛玉要离开了。所以才这么慌张,连身上的衣袍还没穿好。 顿了片刻,钟荇边说边飞快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即使薛玉看不见,在人面前松散着衣服也是不太好的。 “我见你不在,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这样说道。 “没什么,只是去散散心。” 也是,如果整天在如此封闭的屋子里,想来也会烦心的很。 钟荇想了想,眼下薛玉应该是要休息,于是便往一旁避了避。 没想到薛玉却抓住了他,甚至还知道他心中所想:“你在床上休息。” 钟荇有些意外:“可是你……” 薛玉抿唇:“我现在的身体比你好了不少。” “你能睡,我便也能睡。”他说着便往小榻方向走去。 薛玉的伤势已经快要痊愈的差不多了,若要论他们二人如今的体质,恐怕薛玉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虽然已经吃了药,但是钟荇此时的身体仍是有些虚弱。昨日都烧的意识不清楚了。 薛玉是不是也是因为此事将他…… 钟荇似是回想起了什么,有些无力地抚着额头。 他昨晚没乱说什么话吧?!应该没有? 钟荇观察着薛玉的脸色,薛玉此时静静地坐在他对面,面色如常,看不出来一点异样,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若是知道了他便是钟荇,薛玉还能安稳的坐在这里吗? 答案肯定是不能。 因此他并没有在烧糊涂的时候暴露真实身份,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钟荇有些坐不住,起身推开门了,“我去外面走走。” 吹着冷风,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如今的情况显然不能往返于天青镇。眼下他得找个人把消息带给穆环。 巧合的是,一旁的温叔似乎正要出门,他莫不是可以替他传个话? 钟荇叫住了他:“温叔,你是不是要去天青镇?” 温叔笑道:“怎么,钟先生你也要去吗?正好我们一起。” 钟荇无奈笑笑:“我如今身子有些不舒服,恐怕不能与你们同行了。” 温叔稍微遗憾了一下,随即又想到钟荇肯定要有什么托付给他,因此问道:“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的吗?” 钟荇立刻道:“确实有一件事情,只是带个话罢了。” 温叔点了点头:“放心,我会带到的。” “去广乐街尽头第三个巷子里最西边的那户人家,找到一个叫穆环的小孩,你告诉他……” 交代完之后,钟荇心里的石头暂且落地。五年之前心如死灰的时候,钟荇本打算跟随太微宗众人自绝于世的,因为某些原因才逼着自己撑了下来,本来并不是很在意自己如今的身躯是否康健,只是谁能想到他平平淡淡的等死生活还能出现这么乱子? 还好巧不巧地出现在他面前,钟荇都要怀疑有人故意为之了。 当然也或许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巧合。 想着想着又开始头疼,钟荇只好无奈地回到了房间里,打算先养养身子再说。 没想到薛玉正坐在床上,钟荇还想着他终于想通了,谁知此时的气氛似乎莫名有些诡异。 钟荇又走近了一些,发现自己藏在隐秘角落的玉坠子被薛玉拿在手里把玩,也不知他怎么找到的。 钟荇:“……!!!” 他眼神飘忽,感觉自己的头疼更加厉害了,薛玉玩什么东西都好,怎么偏偏是这一件? 而且他明明藏的很是隐秘,薛玉这么多天都没有发现,怎么今日倒是翻出来了? 他是不是现在需要离开一会,实在是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只可惜,钟荇闭了闭眼,那坠子并没有从薛玉的手中凭空消失,还牢牢地在薛玉的手中。 而薛玉明明知道他走过来了,却一直沉默着不做声,只顾着手上的动作。 钟荇其实很想说让薛玉换个东西,又想到这坠子的来历,实在是不好开口。 钟荇靠着窗边坐了下来,又被这坠子带回了过去的记忆。 这坠子原本有块白玉,是之前薛玉在他的一次生辰当天送给他的,他一直挂在身上,从不离身。 只是这样的一块白玉,在他五年前出宗门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连碎玉的踪迹也寻不到,如今只剩下个坠子,留在了钟荇的身边。 钟荇为了不再弄丢这仅剩的东西,因此将它从衣服上扯了下来,放在他时时刻刻都能看到的地方。 这样便再也不会弄丢了。 钟荇心想,这坠子看起来与他平日里见到的并无二致,只怕薛玉也想不到他去,姑且将他给薛玉做消遣。薛玉若实在喜欢,也当做是物归原主算了。以后他若是神魂消融于天地,什么物件也带不走的。 这件也一样。 钟荇有些不自在地喝了杯茶,心里好受了一些,就想着暂且回避一下,就当是他如今太过懦弱,只敢向前,不敢回头。 没想到薛玉耳朵是在是灵敏,竟开口叫住了往回走的钟荇。 “这坠子你从哪里得来的。”薛玉问他。 “几年前在一个街市上买的。”钟荇撒谎撒的毫无负担,“觉得好看就买来了。” 薛玉沉默了一瞬,仍旧是说了声“嗯”,手指不经意地摸上了上面的纹理,复又松开了手。这坠子在他手掌之中,明明唾手可得,只是本该拥有它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想要取回它的心思。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薛玉的声音有些沉闷。 钟荇试图理解他这句“嗯”的意思,只是想了一会也没从这一个字中明白什么,只是觉得这气氛怎么越来越古怪了起来。 钟荇看着薛玉的脸色,试探着开口说了几句原先在腹中已经打好的草稿。 “你要么?”钟荇问薛玉。 薛玉反问说:“你不要了么?” 钟荇一怔,这话怎么越说越奇怪?他琢磨着正要说些什么。 只是还没想好即将要说出的话,没想到薛玉却是生气一般,将那坠子随手扔在了床上,说道:“既然是你的,便不该给我。” “……” 钟荇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薛玉是真的生气了。 在他的记忆里,薛玉并非是随时冰冷的样子,一开始到雾栖峰的时候,总归是个岁数不大的孩子,面上藏不住事,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钟荇又是个好玩的性子,因此,时常忍不住捉弄他,搞得他们每次见面不过一个时辰,薛玉就变成了一个小辣椒,气鼓鼓地红了脸。后来薛玉便内敛了许多,钟荇也变得沉稳起来。 只是没想到,他如今这样,还能让薛玉生如此大的气。 钟荇勉强地笑了一下,有些自嘲地心说:看来自己在惹薛玉生气这件事上,功力不减当年啊。 只是,他眼下并不想因为这些事情与薛玉有什么间隙,那会让彼此都很累。该怎么哄人呢? 现在这荒山野岭的,自然比不上太微宗的奇异珍宝可以哄人的多。 钟荇想起人间此时似乎不久之后便是上元,一番心思念转之后便道:“等你伤势大好之后,我们去城镇上转一转吧。” 顺便买些哄人的东西,当做是赔礼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来势汹汹 第16章 蛊毒发作 第二天,钟荇勉强恢复了一些力气,不再像晕头那样有些无力,幸运的是,除了第一天晚上,他并没有再次发热。 这或许是个好征兆,再来一次,他又得在床上无聊地躺几天。 醒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薛玉的踪迹,钟荇猜测他身体的伤好了很多,因此出去的次数也较为频繁,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多运动运动也是好的。 钟荇摸着昨天那只“惹是生非”的坠子,将它从自己的身侧拿了过来。他静静地看着,还是没有将它如之前一样放起来,而是将它简单地环在了一起,紧紧地贴在手腕之上,触感也更加清晰,能让他第一时间发现这坠子的存在。做好这一切之后,钟荇较为满意地看了看,随后将它遮在衣袖之下。 仔仔细细地整理了自己的衣衫之后,钟荇打算去问问温叔关于穆环的事情。 清晨的长溪村无处不透露着安静祥和的气息,不远处有村民早早起来,正在做着自己的活计。温叔也一样,他每日都要做一些木具,做好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前,十分的质朴无华,因此,钟荇甫一开门,便见到了早起的温叔。 钟荇在温叔的口中得知了信已经送达的消息,堆积的愁绪顿时散了不少。 他心道:不知道穆环能不能给他带来一点好消息。 得到肯定的话语之后,钟荇便谢过了温叔,并不想再打扰他的工作。 这村子里没有多少户人家,因此也较为宽敞,四周显得极为空旷,周围的树叶深秋之时便已经落完了,只剩下几节凌乱的枯树枝凌空而去,便愈发寂寥。 钟荇就这样慢慢散步到了溪边,这一路走来,他并没有看到薛玉,或许他们二人的路线并不相符。 春日的时候,溪边这里遍地都是不知名的野花,五彩斑斓,数不胜数。虽然花骨朵并不是很大,闻着也只有淡淡地香味,可是却让钟荇感到十分自在,因此常常喜爱在此处游玩。 如今这里只剩下被霜的枯草,难免看得令人神伤。 四季轮转亘古不变,溪水日夜向前奔流,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却不是这样的。 他沿着溪边继续行走,在绛兰山脚处停下。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棵尚未抽芽的小树,纤细的枝干与它身旁的长青之树相比,显得太过弱小。不知道来年春天的时候,它会不会开花结果。 钟荇伸手摸了摸小树的枝丫,正想着继续往前看去,只是他身体突然一阵虚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使他动弹不得。 而后钟荇蓦地吐出一大片血迹,黑且热的血瞬间腐蚀了他脚下一片霜雪,浅薄的雪层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血水在缓慢地往四处流动,带着可怖的颜色。 钟荇垂眼看着那团血污,突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随即他眼前突然失明,毫无踪迹的就这样夺走了他的视线,钟荇身子愈发软了起来,支撑不住地被迫摔倒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护住了手腕,手臂硬生生地压在了地上,顿时升起火辣辣的灼烧感。雪水渗入到了他的衣袍,只剩下一阵冰冷,并不比他此刻身体的温度差了多少。顾不上越来越强烈的疼痛,他伸手摸索着,扶着身旁的一颗树缓慢且艰难站了起来。 钟荇在这熟悉的感觉中心知肚明:他体内的蛊毒似乎又要发作了! 不过万幸的是,他此番失明的地方一般除了他并没有没什么人来,要是被别人看到,见到他这副糟糕的样子,恐怕要心惊胆战一阵。 以往钟荇毒发的时候,常常就在茅草屋里一个人承受着,可是如今他不能回去,他不能让薛玉看见这幅模样。 衣袖隐藏之下,被坠子遮掩住的线泛出了近乎妖异的黑紫色,甚至还在疯狂地跳动,像是马上就要破体而出,污染着钟荇的身躯。 只是过了短短几秒而已,钟荇原本苍白的嘴唇变得奇迹般红润起来,面色却比以往更加惨白,像是这冬日尚未融化的雪。 因为看不见,他索性闭着眼,最终还是选择靠着树坐了下来,好让自己身后有个依靠。 这隐藏在他身体五年之久的蛊极其恶毒,至今都找不到解法,钟荇只知道的是,这蛊毒会慢慢地蚕食掉他的骨血,直到最后一根骨头被腐蚀殆尽,连一滴血也不会给他留下。 这五年来,钟荇便一直受这蛊毒侵蚀,古怪的甚至连发作时间并没有什么规律可循,每次发作都随意地很,自从上一次发作折磨了他一周之后,好歹安分了两个月,除了那条穿心而过的黑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钟荇怕是都要忘了这蛊毒的存在。 没想到会在他今日出门散心的时候突然发作起来。 仿佛就在瞬间,他身体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直接地挖了出来一样,疼痛蔓延到他肢体每一处,钟荇不得不痛苦地护住心口,呼吸像是被人遏制住,他无力地仰起头,全身如落雨般生出了一身冷汗。 只是这还不够,他明显感受到了那条手腕上的黑线如同利刃扎进了他已经残破不堪的经脉,直至全身的每一处角落,都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这痛苦在人濒死之时又令中蛊之人反复的被痛醒,继续承受着折磨。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钟荇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全身的疼痛缓缓地褪去,像是从未存在过,他手腕之上的线也呈现出原来的黑色,并且似乎逐渐地安分了下来。 暂时缓解了一番,已然让钟荇满头大汗,痛不欲生,只是钟荇知道这蛊毒带给他的折磨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以往这蛊毒发作的时候,一旦发作短时间内就会发作第二次,每次的间隔,有时候是一两天,有时候是五六天。因此钟荇往往在第一次发作期来临的时候就会闭门不出,直到这两段发作结束,再次归于沉寂期。就像是大病一场,身子也会虚弱许多,就靠那些普通的药草填进他身体的空缺,虽然效果甚微,但是还算是有一点用。 这不知名的蛊毒似是融合了百种毒,甚至发作的状况也综合了所有,热毒、冷毒、噬心噬骨等等症状皆而有之,钟荇没办法提前预知下一次的症状是什么,只能硬生生地承受着,一次更比一次严重的反噬。 每一次的来势汹汹,都像是要将钟荇活活吞噬了。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了起来,钟荇却因为疲惫不堪再次闭上了眼,他现在甚至都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无力地依靠在树旁,一动不动地调养生息。 他抬手看了看手腕之上的痕迹,那里的线似乎又粗了一些,坠子安静地在他的手腕上,并没有破碎或者是丢失。 钟荇松了一口气,手臂控制不住地垂了下来。 —— 等到钟荇拖着病体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薛玉也已经回来了,正好好地坐在这里。 钟荇有心想要隐瞒,可是咳嗽却突然之间止不住似的,将他暴露得一干二净。 薛玉摸到了他有些冰凉的手指,立刻问道:“你的病是不是又严重了?” 钟荇闻言作势扶着一旁的桌子坐了下来,没让薛玉继续探他的脉,他勉强喝了两三口水,有些虚弱地说道:“可能是在外面风吹的太久,有些承受不住。” 他朝着薛玉笑一笑,只不过笑容有些勉强:“刚好了一点我就逞强,下次可不敢这样了。” 薛玉只道:“你这些天还是好好休息吧,先养好身体再说,不要让旁的事情费你心神,我知你不在意这些,可是……” 钟荇安抚似的点了点他的手,温声说道:“我说真的,下次不敢了。” 薛玉不做声了,钟荇想着薛玉应该是被他哄好了,将茶水一饮而尽,便道:“我有些困了,先睡一会。” 事实上,他现在精力全无,连椅子也坐不住了。 一到了床上,他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钟荇晕之前甚至还在想:或许蛊毒这两天会暂时安静下来吧。 不知道下一次,他这副身躯又会遭受些什么。 周遭只有浅淡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看来真的是十分累了,才能一瞬间睡着。 薛玉从袖中拿出来一块碎玉,原本有些锋利的棱角不知道被什么磨得有些圆润,快要渐渐变成它原来的模样。 可惜上面只留存了一点曾经的纹路——如今只剩下的一只失了双翼的鹤。 如今的仙鹤困于囹圄,再不能展翅高飞。 —— 钟荇以为自己并未睡多久,谁知被痛醒的时候已是半夜三更。 而令他更加感觉到不妙的是,他此刻的身体竟然出现了一些微妙的感觉,和风寒的症状并不相同。 第二次毒发期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卷土重来了! 怎么来的这么快?!还偏偏是这种…… 在刹那之间钟荇便心领神会,他难以言喻地想: 还不如让他承受白天那般噬骨之痛,被折磨得死了算了。 可是这该死的蛊毒平白安分了这么久,就偏偏想要捉弄他。 只是片刻之时,那浪潮便已经袭来,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他的全身。 像是被吞没一般,他整个人都被包围在着情.欲之中。 钟荇紧紧地咬住嘴唇,试图利用疼痛让自己有些涣散的意识清醒过来,只是着毒实在是太过猛烈,他现在被热火烧的快要神志不清了,酥麻的神经极其敏感,放大他身体的一举一动,钟荇此刻像是在深渊的边缘,有不断的声音在引诱着他跳下去。 他只能死死地抓住被子,不敢露出半点声息。 而离他的面前不过两三米的小榻之上,薛玉静静地睡着。 钟荇有些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只是他被裹挟着,原本逐渐湿润的眼泪在此刻落了下来,一丝冰凉在他已经热透的面颊之上滚落,并不能灭掉他心中正在不断灼烧着的火焰。 钟荇快要将嘴唇咬的血肉模糊,他在试图硬生生地撑过去。 不能……被发现。 不可以的…… 他还没有这样狼狈过,在人面前陷入情热当中。 这样丢脸的事情……还不如让他再经历一边烈火焚身,至少比现在死的利落点,不会这么难堪到他都想着自己给自己一刀,好尽快结束这扑面而来的热浪。 钟荇被逼的眼角泛红,本就明艳的脸褪.去了以往的苍白,更加动人心魄,像是开在黑夜中的花朵,在靠近的时候才能看到一闪而过的摄人心魂的美丽。 以往蛊毒发作的时候,大都是身体上的极致痛苦,虽然同样让人难以承受,可硬生生挨过就过去了,钟荇也已经习惯。 可是如今他这幅样子,连不经意的眼神都藏着情意,整个人的意识都要被侵蚀了。 不断的想要去渴求。 简直是身体和精神的双倍折磨。钟荇无意识地闷哼一声,在心里不知道要骂了这制蛊之人多少句。 究竟什么样的变.态才能制作出这样的蛊? 只要稍稍缓解一下,立马又被拉扯回来。 钟荇本来在咬着嘴唇,后来他发现根本抑制不住喘息,当即又解了发带含在嘴中,极力地抗拒着发作期带给他的痛苦。他明明都已经难以忍受,却还保留着一丝清醒让自己安静下来,不要发出什么声音。 他如今这幅不堪的样子,怎么能让旁人看见?! 不知过了多久,钟荇被折磨地晕了过去,他终于还是硬生生地挺过了这一遭,没有惊动这面前的人。 即将破晓之时,钟荇尚在昏迷之中,因此并未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 凌冽的寒风之中,一道流光极速地坠下,而后落到了薛玉的掌中——这是公孙岚送给他的信。 薛玉伸手将那封信渐渐的展开,只见那信纸化作一点进入了薛玉的脑海之中。 他维持着一直以来的行为,并不会让其余的人有所察觉到什么异样。 只见这信中写道:近日随师父参会之时,我见流云派掌门与问心殿殿主似乎并无传言那般亲近,甚至两人面色冰冷,或许生了嫌隙,姻亲不成也尚未可知,我已派人去寻找知晓此事之人,应当很快便可知晓,此为其一。 其二,君另托我之事,已有些许眉目,明日我和师父交代一番之后便动身前往,替你寻来那灵宝,届时你若回来,便到我这里来取,当然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还有我师父那边,你消失的事情应当瞒不了多久。他已向我多次打听你的踪迹。 不知你要找的人,找到没有。 以及何时归来? 盼复。 ——公孙飞华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蛊毒发作 第17章 血火漫野 凛冬时节,本该草木凋零,毫无颜色。只是在附近的人都知道,这绛兰花生长四季,无时无刻不在绽放。从他们记事之时起,便是这副妖艳的模样,它们安分地居于一方天地,竟没有像同样有旺盛生命力的杂草一样,开遍这山上的每一处角落。 此时,那原本红霞一般的花朵此时竟拥有了如同烈焰一般的颜色,比以往更加浓烈,细看却像是漫山遍野的血。雪花被埋葬在血地上,绛兰花却越发鲜艳,像是吸收了极好的养料,极尽的舒展绽放,而后又如红雨般纷纷落下。 那花瓣之上的纹路被滋养的如此清晰,呈现出诡异的黑色,若是有人仔细地连起来看,就会发现那似乎是一种简易的建筑图画。可惜这副清晰的画作并没有持续多久,便渐渐地暗淡模糊起来,最终只是比花的颜色稍微浅一些。 天上仍是飘着雪,没有人发现这山上的隐秘风景。 一切又归于寂静。 同一时刻,距离宁江城一千公里的问心殿正殿中,位居中央之人神情冷峻地打量着一副舆图,而后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手中的玉箫带着火印快速地转动了起来,殿中霎时出现了烈火幻境,或明或灭。 只是没撑了多久,那虚幻的金色火焰就骤然弱了下来,境中之人踉跄了几步支撑不住跪下来,蓦地吐了一大口血,似乎是被一种隐秘而强大的能量所反噬,但是下一刻他就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即便他的脸色显得十分削弱。 而后他默念了一句话,随即一人便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他面前,那影子恭恭敬敬地行礼,话语阴柔又带着冷风:“殿主有何吩咐?” “吩咐下去,少殿主在沧海之畔的小镇上,找人让她回来。另外,之前带来的那个“线索”也在那里,尽快去弄清楚。” “是。”那影子只说了一句,便立刻散做了烟雾。 想必他们也快知道了。那被称为殿主的人心道,随后便消失在原地。 地上那滩血不知何时被火焰灼烧了起来,最后烧的干干净净。 殿中也恢复了它该有的寒气。 “有些事情也该回到计划好的轨迹中来了。” —— 这些天钟荇被这蛊毒折磨的不轻。虽然相比之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多了些被羞辱的感觉,痛苦反倒是不值得一提了。 在无数次谩骂那该死的制蛊人之后,钟荇终于找回了些许理智,还有一些稍稍恢复的生命力。 事实上,钟荇每次挨过发作期之后,体质会相较之前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当然也只有一点,后续还会被毫不客气地收走。 不过,眼下这点微不足道的体质,正是他所需要的。 他需要加快进度,来尽快弥补这段时间的损失。 当然在临行之前,薛玉还告诉了他最新的消息。 不过这一次,薛玉并没有让他看到公孙岚的亲笔信,而是一字一句地朝他口述。 钟荇对此也没有异议,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是十分合理的举动,第一次让他直接看信就很不合理。 看来这次算是回到正轨了,钟荇心道。 听完薛玉的所言之后,钟荇便不再延迟,决定立刻启程前去天青镇找穆环了解消息。 只不过,钟荇一顿,随口说道:“我今日不知道会不会很晚才回来,你不必等我。” “对了,上次带的糕点你有喜欢的么,我也有点怀念它们的味道。”他又重复了一句,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提及:“薛玉,你要什么?” “桂花糕。” 听到这个回答,钟荇下意识扬了扬嘴角。 今日偶有降雪,因此不算是出门的好天气,只是钟荇被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了太久,十分不忍心将一个孩子独自扔在那孤立无援的境地,再说人当言而有信,如果连这样都做不到的话,那便有愧了。 钟荇还是希望在离开之前,自己身上能少一些遗憾和诺言。 绛兰山峰之上,钟荇冒着雪步履不停,甚至连看一眼阵法的念头都不曾有。 只是天不遂人愿,越想干什么,越容易遇到阻力。 “嘶——” 突如起来的阵痛让钟荇捂住胸口大幅度喘息,无奈停止了脚步,停在一片草丛当中。只是有些奇怪的是,这次疼痛并没有持续多久,甚至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消失了,要不是那疼痛实在是有些熟悉,钟荇还以为有人为了寻仇隐身将自己打了一顿,随后去时匆匆地走了。 看来这次的发作期似乎比以往更加长一些,可能不久之后他便要持续的在发作期内了。 当然,也许是他的血先流尽。 钟荇轻笑了一声,没有停顿下来,再次往前面走,只是这一次他不得不又停了下来。 因为周围的景象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血还是火? 视线仿佛模糊了一瞬间,钟荇还以为失明要当场复发了,立刻手快地迅速扶了周围最近的一棵树。 好在这倒霉蛊毒还是有点良心的,只是视线不清晰了一会再加上有些头晕脑胀,其余的倒也没有了什么。 等缓过了一段时间,钟荇才发现,原来他已经走到了阵法附近。 他看到的血与火不过是有些鲜艳的绛兰花的颜色。 钟荇回想了一下,发现因为刚才突然的眩晕,他似乎已经记不清楚当时看到的一瞬间的景色,只记得满目的红。 他暗自心道:想来是那蛊毒的“功劳”,只能祈祷它不会再在关键时刻发疯,即便他已经经历很多次这种有些恶趣味的时刻。 钟荇站着的距离其实离它们并没有很近,甚至称得上算是比较远,因此看得不算清楚,在刚才的情况之下有些幻觉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往最近的一处看去,觉得这些暂时幸存着的的绛兰花似乎有点奇怪,难不成是今日下雪的缘故,衬得花的颜色都红了一些? 就在他想要凑近去仔细查看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他:“钟先生?你身体好些了吗?” 熟悉的话语之间带着一丝震惊。 钟荇拍了拍刚扒着树的手,闻声望去。 这人毫不意外的是温叔,看他来的方向,似乎是刚从天青镇赶回来。 眼下有人看着,他不能这么明目张胆了。钟荇只好暂时放下了疑虑,朝温叔点了点头。 “风寒来势汹汹,现已经大好了。” 相比之前有些憔悴的模样,钟荇此时确是显得神采奕奕。 “我正好有事情想给你说。”温叔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对钟荇说道。 钟荇从他下意识消失的笑容之中查出了些许端倪——看来即将说的这事情有些不妙啊。 难不成是天青镇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钟荇面上神色未变,只是下一秒他就不这么镇定了。 温叔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我今日听街上的人所说,你要找的那个孩子似乎已经被关在牢里了?” “听说,是以行骗的罪名。” …… 钟荇的手下意识地又扶在了刚刚的那棵树上。 这不可能。 他很想问温叔是不是听错了,亦或者是只是一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而事实并非是如此。 可是这些天他都没有当面见到穆环,可能他说的话已经在那孩子心中没有几分可以信任的分量了。 又或者有人蒙骗了他。 可是这不正常,如果背后是问心殿的人,想让一个凡人挫骨扬灰悄无声息地消失有一千种方式,如果想阻止穆环或者是让他闭嘴的话根本用不着强行安一个名义让他做几天大牢。 钟荇直觉不对,他甚至来不及说些什么,就匆匆离去了,只剩下温叔遗留的叹息。 “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他之前见到的那个孩子似乎才不过十一二岁。 钟荇匆匆赶到穆家门前,屋子里面空荡荡的,连桌子上的遗物都被翻找了一遍,显得凌乱不堪。 如果穆环在,他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钟荇心里一沉,他又去敲附近邻居的门,得到的却是一句懒洋洋的话:“前几天好像被官府抓走了。” “他们家的人都挺晦气的。怎么,你也是?” …… 钟荇站在紧闭的门前,面无表情地随手一指,听到门后一声巨响夹杂着有些痛苦的声音,这才悄然离去。 他指尖当即有血流了下来,但是钟荇并不在意,他在这附近的街上飞快地打听,得到的都是和那个人一样的说辞。 那个人没有说谎,不知道穆环要多久才能出来,他得去官府走一遭。 看看能不能将穆环悄无声息地带出来。 决定下来之后,钟荇便毫不犹豫地开始行动起来,只是他眼前突然行人的身影一晃。 一头凌乱的长发,身形瘦小的看起来骨头都快突了出来,像是长期的营养不良所导致的。此时他背对着钟荇,正在不远处的一个包子铺面前徘徊着。 “老板,一个包子多少钱?” 钟荇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十分错愕地起身。 等等,那是……穆环? 他不是在牢里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血火漫野 第18章 何以问心 穆环买好包子转身显然也看见了钟荇,忙把一整个包子塞进嘴里,眸光发亮地跑了过来。 “钟哥哥!你终于来了!” 钟荇快速地扫视了穆环的全身,还好只是有些脏污,没什么被虐待的痕迹。 他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习惯性安抚地摸了面前小孩的脑袋,眉眼温和地看着穆环道:“怎么回事?” 穆环原本的饥饿感已被方才的包子满足,他颇有些自得地说道:“钟哥哥你先前找人让我在你不在的这几天暗中搜寻这天青镇有没有相似的事情,最近确实有出现了一些尸体莫名失踪的事情,只不过有一例比较特殊。” 他沉思了一会,索性舍弃了冗长的过程,直接切入主题:“而他在那之后便进了监狱,我想这人或许有些不一样,就想着去看一看。” 钟荇:“……” “所以你就把自己弄进牢狱了?” “反正关几天便出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他说着,声音逐渐低沉了下来。 钟荇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也没有再说些后话,这无济于事。 而他也不能要求一个刚失了父亲的孩子用更加完美的方式去隐忍,去克制内心的冲动。 人长大的方式并不是可以供选择的。 命运就是这么残忍。 对他,对这世人,都是如此。 钟荇强迫自己不去想其他的事情,他随即问道:“小环,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穆环想了想,在钟荇鼓励的目光下终于说了出来:“我发现一个很巧合的事情。” “什么?” “他们似乎都在前些日子里去过绛兰山。” 他鼓起勇气看着钟荇道:“这会不会是一个线索?!” 听到绛兰山的那一刻,钟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 结合刚才穆环所说,他已经能够猜出了大概,只是保险起见,还是不要那么想当然,现在听到穆环所说,就更加确定了事实。 他们是奔着绛兰山来的,更确切地说,是山上的阵法。 可是,其他门派是怎么知道的? 连他也是在太微宗覆灭之前才从那人口中得知这所谓流传千年的阵法。 更何况是一群外人?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钟荇也不敢说自己完全的掌握了这阵法。 他只知道,这阵法是太微宗的希望,因此这些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这件事情,以自身的灵力血肉修补着阵法。 期望有一天,他所求的事情能重现世间。 问心殿的人如此大费周章的来到了天青镇,还上演着这么一出戏,究竟欲意何为? 难不成是因为阵法即将修复好,在某种情况之下引来了他们的注视? 钟荇刚想下意识点头,随即又发现了一个疑点——这阵法破败已久,千百年来未曾有人光顾,况且就他目前所知,这阵法于其他门派而言并无益处,并不值得这些人如此追逐。 难道这阵法还藏着其他的秘密么? 如果有,会是什么? …… “钟哥哥,你在想什么?”穆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钟荇在心里苦笑一声:在想这背后牵扯到底有多深。 其实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若不是自己与那阵法纠葛太深…… “只是想起来一些往事,好了,我们走吧。”说吧,他牵着穆环的手,朝着穆家走去。 “你这几天辛苦了,好好歇歇。”他边走边朝着小孩说道。 “牢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我阿爹?” 穆环的脸被轻柔地捏了捏。 “放心,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既然答应了这孩子,他总得兑现承诺。 …… 在天青镇在外围的一条林间小路上,湖泊旁的两位女子飘飘然立在岸上。 那粉衣女子本来正笑着与旁边的人说话,忽然之间风声大起,一时之间扰了她们说话的兴趣。 粉衣女子心生警惕,匆匆与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便消失不见。 只是下一刻,那狂风便又继续追了上来,甚至比之前的速度还要快! “咻——” 一支玉箫朝着狂风中心劈去,眨眼之间打散了那随之而来的浓雾,只是还不待粉衣女子心下一松。 原本的玉箫又朝她破空而来,她身形一转,将玉箫牢牢地握住了。 风渐渐停了,粉衣女子背后,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他张口声音嘶哑,语气却十分不尊敬地说道:“少殿主,玩够了么?该回去了。” 那被称为少殿主的粉衣女子摆弄着玉箫上的穗子,静了片刻后缓缓转身,她一双美目不耐烦地看向黑衣人,话未说出口,手中的玉箫直冲冲地指向来人,散发着一股灵力。 此人正是虞芙。 她看着黑衣人,在心里暗骂一声:找的真快。 不过,她可不会这么乖乖听话回去。 …… 送回了穆环之后,钟荇就准备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 不过在去问心殿之前,他得先去找一个人——“碰巧”在这里的问心殿少殿主,传闻中的当事人之一,那位拿着特殊金印玉箫的姓虞的姑娘。 钟荇虽然没有过多接触过问心殿的人,但也并非什么也不知情,更何况是她在那日毫不掩饰的法器上面的金印,与其他人更是不同——有着封印的气息。 想来想去,她的身份也就是问心殿殿主虞向明的女儿。 眼下他要去问心殿,正好缺一个带路的人。 钟荇觉得这位虞姑娘就挺合适的。 搜寻符迫不及待地飞身而出,很快就为钟荇指引好了路线。 碰巧,这人离他不是很远。 不过,怎么是在酒楼? 钟荇在酒楼身后的小巷里就将搜寻符给收了回来以免暴露在众人面前。 这家酒楼原本就是天青镇众人最爱聚集之地,一举一动总得小心为上,以免暴露了自己。 像是找到了什么,钟荇眉头一挑,接着从巷子里走了出来,而他所言寻找的人此时正在不远处。 看起来,似乎有些狼狈。 这个样子,并不像他所熟知的那样。 钟荇装作正在往这边走的路人,迎面撞了上去。 果不其然,对面的人也认出了他。 只不过和上一次见面不一样的是,此时的粉衣女子,似是和别人交手过。 从她的神色来看,看起来没落到什么好处,但也没怎么受伤,只是衣角有些脏乱而已。 “虞姑娘?”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 虞芙脚步一顿,面色不善地闻声望去。 是那个病秧子?怎么一个两个都往她眼前蹦跶? 此时钟荇正表情惊愕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怎么变成了这样,不过他还没等到一句回答,就被人拉着进了一旁的酒楼。 钟荇:“……” 这姑娘的行为可真是令人出其不意,当然力气也是十分地大,拽的他生疼。 好不容易脱身,钟荇本想开口继续说着什么,只是虞芙还是那样一副想要杀人的样子,正在收拾自己身上刚才因风挂着的树叶。 而下一刻她转身就从袖子处抓住了一张微不可查的符纸,而后被虞芙扯了下来狠狠地踩了几脚。 “……” 等到这姑娘终于泄愤完了,钟荇低头一看,有些了然地笑了笑。 被踩的是一张定位符,看来是被人跟踪了。 此时此地,钟荇好心暗示一句:“你这样就搞定了?” 虞芙闻言冷哼一声,没说什么。她略过钟荇,直接找了酒楼里的一个桌子坐了下来,还朝小二要了一壶酒,仿佛刚才的气还没消。 和那老头打了一架,总算是摆脱了一会。那老头顾忌着她的身份,她却不会手下留情,可是也没能落得什么好处,还被人溜着玩。 真的很烦人,一想到回去要面临什么,虞芙内心就更烦了,很想再跑回去给他一刀。 至于这个病秧子,上次拒绝她的事情还没过几天呢,还在这里火上浇油,实在是不识趣。 这样一想,她狠狠地灌了自己一杯酒,仿佛如此才畅快了一些,好歹消散了一丝烦闷的心绪。 钟荇嘴角抽了抽,抬脚走过去将那符纸碎了,而后慢慢走过去坐在了虞芙的对面,欲言又止地看着这位问心殿的少殿主姿态狂放地喝酒。 她原本拿在手中的玉箫正在桌子上对准了他,金印明明灭灭,手无寸铁的钟荇很怕她一个看不顺眼,那玉箫就往自己的心口去了。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想喝酒?”虞芙又饮尽了一杯酒,这才抬眼看了对面的人,毫不客气地说道。 只是她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并非是一杯酒都给不了旁人的吝啬之人,就又倒了一杯酒,推到了钟荇面前。 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到了什么,总算是给了钟荇一个好脸色,她指了指那杯酒,示意钟荇: “既然你想喝,那就一起喝!” “……” 钟荇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心道:怎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可是特地和虞芙来谈正经事情的,怎么变成了坐在这里一起喝酒? 看她这副样子,还真的打算和他不醉不归? “虞姑娘,有兴趣和我做个交易么?” 钟荇将酒杯复又退了回去,面带微笑地说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何以问心 第19章 推杯换盏 虞芙伸手接过那杯酒,有些意味不明地笑笑:“想不到,风水轮流转啊……” 钟荇叹了一口气道:“没办法。” 就像是他曾不想遇见故人,可是薛玉还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可惜。”虞芙边喝酒边说道:“我拒绝。” 他还没说交易是什么呢。 钟荇眼中闪过了一丝诧异:“为何?” “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虞芙解释了一句,她声音逐渐沉了下来,似乎带着几分落寞。 自从逃出问心殿之后她,不过一日便被殿主的人找到了,之后更是据理力争以死相逼,才可以跟着当时一起弟子们来到这荒芜之地,也只能选择跟着他们一起走,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自由。 即便她能够逃脱一时,却也没有办法彻底摆脱问心殿殿主带给她的束缚。 只是潇洒片刻,却并不能长久。 她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无论以哪种方式。 钟荇见虞芙意识消沉,一瞬间似是想起了什么。 他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并没有将刚才虞芙的拒绝放在心上。 钟荇甚至还招来小二要了一壶茶,似是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 这酒楼的茶虽然不比他常去的那一家,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番行为自然尽数落到了虞芙的眼中,她暗自心道:这病秧子还挺会享受的。 虞芙把玩着杯盏,想了想说道:“我倒是很奇怪你这病秧子,旁人见了修仙之人大多是敬畏,一些人趋之若鹜,但是更多的人其实是更想着远离是非以避免殃及池鱼,怎么你一个命不久矣的凡人还上赶着来?” 自从第一眼见到这个人的时候,虞芙就隐约觉得这人与她见过的其他凡人都不一样,似乎在他的眼里,他们这些修仙之人并没有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而这病秧子看似温和却又似乎十分淡漠,没什么能让他放在眼里的。 “不怕我轻轻松松地将你灰飞烟灭?”她话锋一转,狠狠威胁道。 不过眼前这个人似乎知道她并不是很想动手,端坐得是屹然不动,甚至有心情朝她微笑。 钟荇含笑道:“既然已经命不久矣,这世上之人大多数的疑虑对我而言不足挂齿,因此也并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 虞芙闻言,倒也不再冷冰冰的,略微讥讽道:“你倒是看得开。” 钟荇但笑不语。 又过了一会,虞芙才道: “说吧,你想和我的交易内容是什么?” 钟荇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便是你前几日与我所说的事情。” “咳咳……” 虞芙冷不丁地被呛到,不敢相信地看着钟荇,心道:这人莫不是疯了吧!! “你耍我呢?!” 钟荇:“……” 虽然他也觉得自己说出的话过于嘲讽。 但是据他所知,问心殿极为隐秘,他们存在于一个漂泊的岛上,除却内门弟子之外,并不为其他人所知。因此钟荇之前见到问心殿的人才这么惊讶,实在是因为这个门派太过神秘,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更别提如此的大张旗鼓。 即使这行为是冒用了其他门派的名讳。 因此眼下他孤身一人进入,绝非易事,甚至可能还没靠近就被殿外阵法所伤,从而一去不复返。 钟荇自然是要小心筹划,慎重考虑,毕竟他不是去送死的,还要全头全尾的回来。 想到这里,他脑中闪过了一个身影,随即低声一笑,又道: “虞姑娘,我想知道问心殿与流云派之间的传言是否属实?” 虞芙一惊,下意识就去抓桌子上的玉箫,当即对准了淡然坐在她面前的人。 他知道我的身份了?!可是—— “你…你是修仙之人?!可是我明明没有感受到你体内的灵力!” 或许有比她修为高的人故意隐瞒,但是她玉箫上的金印可做不得假,无论再怎么隐藏都不可能不被这印上的封印知晓。 只要是修为比她高的人,一靠近她便会触发这玉箫上的封印。 旁人只道她与别的弟子身上的玉箫别无二致,谁有能想到这普通的金印之上竟然还别有一番玄机? 这一点她很确信。 她不相信自己也不会不相信这金印,要不然自己怎么能如此安然地在这人面前喝酒,并且毫不设防? 只是眼前的情况还是出乎虞芙的所料,在听到钟荇话的那一刻,她简直是要跳了起来,差点把桌子上的酒打翻。 钟荇察觉到周围人看过来的视线,无奈地用手指点了点嘴唇。 可是虞芙哪里能冷静,她怎么能在不知道这人隐瞒了这么久身份的情况之下,还与他交流了这么多次?! 要是他怀着什么心思趁她不注意在背地里下黑手,自己说不定是什么下场! 看着虞芙警惕的眼神,钟荇无奈地说道:“我现在确实没有什么修为,你大可放心。” 没有修为? 虞芙当即想到他这些天所表现出来的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一时有些惊疑不定:难不成他是被人废了修为,才落到如此境地? 这么想,他如今的状态确实如此,金印没有提示倒也合理,毕竟一个修为被废的人对她来说构不成什么威胁。 她又转念一想。 修真界一天到晚追杀寻仇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齐他就是那个倒霉的呢。 虞芙用很合理地解释说服了自己,至于钟荇这副病弱的样子,恐怕即使是有什么不轨之心,自己也能立刻了结了他。这样想着,她也没剩下多少震惊的情绪了。 虞芙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钟荇一圈,随后慢悠悠地道:“怪不得你是那副样子,原来是同道中人。” 不过她仍是神情严肃地说道:“所以你想找我合作的真实目的自然不是那么简单,对吧?” “让我想想,问心殿难道有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钟荇打断了她:“不,是人。”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已死之人。” 虞芙一怔,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个答案,她下意识喃喃道:“已死之人……” 有什么死人需要到他们问心殿里去找?莫不是…… 她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眸中荡着的几分醉意全都消失了变得清明起来。 钟荇正色道:“我其实很想知道,你们问心殿的人来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天青镇究竟是为了什么?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虞芙渐渐皱起了眉:“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她顿了顿又道:“既然你是修道之人,自然也该清楚我们问心殿善习医术。我爹…殿主说是因为我们问心殿只知道在岛上潜心苦修,不曾听闻尘世悲鸣,自然修不出一颗一心向道向善的心,因此他吩咐这些弟子下山,一路来此,就是让他们好好磨一磨他们的心性。” “我是知道的就是这些。” 钟荇沉思了一瞬,又道:“你们为什么要特意取走问诊之人的血?” 虞芙朝他摇了摇头。 “此事,你并不知情?”钟荇看她一眼。 虞芙漫不经心地道:“我偷跑出来的,只听了个大概。反正又不是我的任务,管这么多做什么,他们也知道我的意思,因此我从没插手过。” “不过听你所言,你似乎比我这个少殿主还要了解?” 钟荇未做应答,他眉间忧愁还未散去,也无心再多说几句。 虞芙仍是有些心不在焉,她虽然是很厌恶那个地方,但终究尚有几分不忍,可是…… 她怎么能不问事情是否严重就下意识地偏向一边呢? 眼前这个人想去问心殿究竟是为了什么? 虞芙想到这个便直接问了出来,她道:“你既然知道我是问心殿的少殿主,就应该将事情原委尽数道来,否则我并不能相信你,也不能应允你此事。” 钟荇:“你就没有怀疑过你们那些下山的弟子?你和他们在一起这么久就没有看到一些古怪之处?” 虞芙下意识回想起来:似乎前不久,有两名弟子奉殿主之命要带回去什么东西。她当时问了一句,那人只是说是汇报目前的情况,再无其他。 虞芙当时对返回问心殿的事情尚且避之不及,哪里还会过多的追问。 现在想起来那两名弟子神色慌张,似是在隐瞒什么。还有,他们何时带着问心殿的引灵圣器,自己怎么从来也不知情? 这圣器原本在历代殿主之中流传下来,具有聚灵隐灵之效,更是可以当做封印纳灵的容器,连她这个少殿主也没有权力开启。按理说治病救人用不上这些,缘何会在这些弟子身上? 旁人甚至不能触及,现在出现在天青镇,只可能是……殿主赐予的。 “……” 钟荇开口道:“前不久,一位不过十余岁的少年在这长街上哭诉,道其父身上发生了一件诡异之事……” 在钟荇说完详细之后,虞芙忍不住说道:“你在怀疑问心殿?” “你不怀疑么?”钟荇反问道。 “或者说,在你心中,问心殿的嫌疑有多少呢?” 虞芙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久久无言。 良久,她才说道:“我不能立刻答应你,给我点时间。” 钟荇点了点头,他自是清楚这句话代表虞芙已经松了口:“明日辰时,酒楼见。” 补了一些[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推杯换盏 第20章 问心殿中 翌日,长溪村。 窗外雨落得很大,如同珠玉般清脆的音。 钟荇坐在桌子旁,在纸上缓缓落下最后一笔。 写好之后,他将众多符纸收好,和他很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都一并带着。 自己如今虽然修为不在,但是该有的东西还是要有的,危机时刻尚且能够拖延几分。 虞芙那边的结果**不离十,他这一去,怕是需要一些时日。 只是眼看这雨下的越来越大,似乎没有要停的迹象。 钟荇想了想,侧身去看一旁正在静坐的薛玉,说道:“我这几日不在,你自己多保重。” 说完,他看了看时辰,便准备出发了。 薛玉道:“外面雨声很急,一定要去吗?” 钟荇淡然一笑,将一旁的油纸伞撑开,纵身步入这雨中。 “走了。” 青山烟雨,流水人家,又是一副好景色。 只是独自欣赏,难免少了一些乐趣。 屋内的薛玉调整了一下气息,原本闭着的眼睛稍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睁开。 …… 辰时,钟荇不早不晚地踏进昨日的酒楼,他收好油纸伞,在堂内准确地找到了与他约定好见面的虞芙。 虞芙似乎在这里等了他很久,又或者她是在逼迫自己面对这些。 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难得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你该给我答案的。” 虞芙原本正神色恹恹地低着头,见了钟荇,她只是道:“我答应你。” 钟荇对此毫不意外,朝她说道:“走吧。” “事先说好,问心殿内我不会帮你。”虞芙走到他身边,冷冷道:“还有,只是找人,再无其他。” 钟荇从善如流地说道:“自是如此。” 他也不期望这一趟会有什么额外的收获。 真相要是这么容易能够获得,他也不会寻找这么久。 钟荇本要去撑开油纸伞,却见外面的人多了起来,原来是雨停了。 原本的黏腻潮湿只剩下一股凉意,正是明事时。 这问心殿在各大门派眼中,常年避世,不算惹眼,又加上除殿内弟子无人知晓这问心殿所在何处,因此所得到的信息算是知之甚少。 钟荇所听闻的也只是与问心殿主虞向明有几分干系。 传言这虞向明少时天赋并不是很高,只是在殿外做一个洒扫仆役,后来不知道在何处得了机缘,竟被问心殿前任殿主看上了,收了做关门弟子,一路来到今天这个位置,意气风发至今。 也正是他在位之时,问心殿就有意无意地消失在众人眼前,求得一片安宁。 钟荇有时候在想,如果太微宗也如问心殿这般力求保全自身、封山闭门,会不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人都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是他又想,也许有些事情是无奈之举。 来之前,虞芙便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她告知问心殿的人自己近日便将返回,不过她模糊了具体的日期,一来只是想那位烦人的长老不要继续盯着她,二来,太过具体不便于行事,出其不意才有先机。 至于回去之后,虞芙知道自己很难再出来了。 不过她清楚,一味地躲下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要将想要的东西握在手中,她不能坐以待毙。 而病秧子这个人,倒是有趣,只是她看不透,还是就此作罢,以免引火上身。 虞芙的飞萤舟载着两个人往南飞去,不时地在云团里面翻滚。 钟荇沿途望去,碧海蓝天,美不胜收。他一时间又想起了什么,便走到了同在欣赏风景的虞芙身边:“虞姑娘,你带了幻形丹了没有?” 虞芙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幻形丹?你要这个干嘛?” 钟荇无奈地说道:“少殿主,我总不能光明正大的进你家殿内吧,被发现了,你我都得不到什么好处,是不是?” 虞芙心说幻形丹又不是让你消失,等你被抓了,我还是逃不掉。 虽是这般想着,虞芙还是将自己携带的幻形丹扔给了他,一边又说道: “只可惜我出来的时候没带隐形丹,也好一劳永逸。” 钟荇朝她一笑:“放心,我有。” 事实上,钟荇只是怕自己遇到了虞向明之后不好收场而已,毕竟他和虞向明先前见过几面,很可能被认出来。 他得在隐身符之外,给自己再加一重保障。 拿到手之后,不过转眼之间,钟荇就变作了一副平平无奇的憨厚长相,看得虞芙是十分无语:“你变成这幅丑样子,我真的很想把你踢下去。” 钟荇:“……” 他也不能太过惹眼不是,相比之下,钟荇对自己此次的易容还是十分满意的。 平平无奇的长相,才不会太过惹人注意。 两刻钟之后,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缥缈无踪的小岛被阵法重重遮掩,路过的人只能窥见这镜月水花般的云雾,让人不敢冒犯。 钟荇往自己身上贴了隐身符,又有虞芙在旁协助,很自然地过了这重重阻碍,来到了岛内。 在一处门前,虞芙和隐身的钟荇停了下来。 “少殿主,您回来了。” 虞芙面不改色,眉眼稍微有些戾气,冷冷地看着来人。 “你来做什么?难不成好心欢迎我?” 那人一噎,收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微一弯腰,道:“殿主,在囚心殿内等您。” 虞芙下意识握紧了掌心,看了身旁一眼,随后强迫自己松了一口气,便跟着来人离去了。 见他们二人离去,钟荇也没有过多地停留,开始在这门派内寻找起来。 钟荇翻出来符纸,随手一抛。 他最新画就的搜寻符篆停在空中也渐渐消失痕迹,寻常之人是看不到的,正适合眼前的情况。 与之前不同,问心殿好歹是有名有姓的修仙门派,他此行孤身一人,虽不算是凶险无比,也应该更为小心谨慎。 被人发现不说功败垂成,更是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进而得不偿失。 一道烟雾从他眼边飞过,钟荇便跟着这搜寻符往北走去。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处楼阁,钟荇在一隐秘的院落里停了下来。符上收集的穆环父亲的气息显得十分微弱,就在这附近。 只见那符纸变作的烟雾似要引着钟荇往里去,可是下一刻它却没能够穿进去,反而折了回来。 那道烟雾在接触不知名的屏障之后便四散开来,又渐渐凝成符篆的形状,最后消失不见。 钟荇脚步一顿:有结界? 钟荇倒也没有多意外,他自然是知道这地方不容易进去。 他从袖中甩出一道符,试图消融这结界,可是效果并不显著。 钟荇无奈,只好默念了一声咒,以指作笔,以血作灵术,以结界为承载,以符火燃烧了这道结界。 这是不得不做的办法,在结界燃起的那一刻,便是刻不容缓,终会有被问心殿的人察觉到的时刻。 他必须尽快找到这次的目标。 结界内的寻找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容易,背后之人在这里设下了重重禁制,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深渊边缘,还都是伤的要害。幸亏钟荇所带的符篆足够多,这上面的术法也不算难办。 飞快地破了这些禁制之后,钟荇终于找到了他所要找的人。 只是周围全是血,不同人的血,全都是天青镇失踪的尸体,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横躺在地上,这样的场景,在这密不透风的地方,更显得诡异。 在这里的气味像是被抑制住了呼吸一般,连鼻尖都是腥臭的血。 钟荇找到了穆环的父亲,他被放在一个单独的空间里,形状也是更为惨烈。 他的血,似乎快要被抽干了。 钟荇心神震撼,一时被眼前所见凝固在原地,良久才渐渐地靠近,他蹲下来观察这具尸体,神色凝重。 他用符纸收存了这些人,正准备走出这院落时,谁料这地方竟还有他不曾注意到的阵法。 他正准备强行破阵之时,突然发觉这阵法限制了他作为阵中之人的行动,阵中之人万般法术皆不能发。 要想破阵,只能由阵外之人来破,这也是这阵的阵眼摆的如此明目张胆的原因。 在他眼前的一堆乱石当中,只有一处破阵,也只能破一次。 要不然就会被这阵法反噬。 钟荇心道不妙,他孤身一人来此,周围要不是与他相对之人,就是作壁上观之人,何人来此为他破阵? 更何况,结界消融之后,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再耗在这里,他会被虞向明发现的! 怎么办?! 钟荇闭上了眼,细细听着周围的风声,脑中又似乎响起太微宗上教他阵法的定禅真人的话。 万事万物,皆在阵中。 阵中之人在入阵的那一刻,也是阵的一部分,可以破阵,也能易阵。 一定还有其他方法破阵。 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只能使出暴露身份的手段,这是下下策。 正当钟荇灵光一闪欲睁眼之时,有人先他一步破了此阵。 只听砰的一声,那颗阵石被人一箭炸开,阵法也不复存在。 钟荇没有看到任何人,而脚步声却已经逼近,无奈他只能先离开。 等找到了暂时的落脚之处,钟荇神情复杂地想:刚才是谁帮了他? 这个人,又有着什么样的目的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问心殿中 第21章 归心似箭 “怎么回事?!” 与这爆怒的语气一同袭来的是恐怖的灵力,瞬间掀翻了所有人。在场的人无不口吐鲜血,遭受重创! “似乎是有人闯进了结界,带、带走了……”跪着的众人当中有一人惶恐地开口说道。 “你倒是有勇气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而你等却一无所知?!” “殿主恕罪。” 虞向明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一度想要将底下的人都化为圣器的材料。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 “所有人去惩戒处,滚吧。” 相比已经得到的“线索”的失踪,让他更为着火的是,所有人对这个闯入者的身份竟然一无所知! 他这是养了一群什么废物! 还有芙儿,也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姑娘,长这么大,渐渐地心也野了。 其实在事情发生之后,虞向明一度对虞芙有过怀疑,但是,他这个唯一的女儿此番归来竟然异常的乖巧,他也实在不好再次因为一个已经没有用的东西朝虞芙发火。 此外,他在那里之前就已经将需要的东西得到手了,留着那些尸体倒也没有什么用。 这样想着,他勉强压下了心中沸腾的怒火。 “嘭……” 离中心最近的花瓶摆件霎时变得粉碎。 …… 甫一得手,钟荇便飞快地闪出来了,坚决不给自己作死的机会。 他有多想不开才会在殿里在多待一会。 不过来这么一趟,倒也有一点收获。 他将所有的符篆全都收回之后,符纸自动折叠成了一只只简陋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 这秘闻符,可以到处搜集所到之处众人发出的言语,而且极为隐秘,不易被别人发现。 钟荇一进去就将这些符篆发了出去,当然他只是让它们在边缘之处徘徊。 靠近中心风险太大,他不能保证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这符不会被什么修为高深的人发现。 届时可就难办了。 找情报倒不至于把命搭上。钟荇漫不经心地想。 他清点了一下符纸,还好不多不少,全都收回来了。 只听那些符纸张嘴说道: “你有没有觉得长老们对这里太过谨慎了?你说这里面藏的是哪个圣器啊?” “你管这么多干嘛,知道的越多越没命!你又不是不知道殿主的脾气。” …… 闭嘴之后,另一张嘴接着说道:“那些尸体之后怎么处置,血都抽干了,也没什么用了。” “等殿主下命令吧,不过那血液当中到底存了什么东西?” “殿主想让我们知道的时候就自然会让我们知道的,咱们等着吧。” …… “听说殿主所谋取的东西已经有了很大进展,想来不日便会一统修仙界。” “那是自然,我们问心殿蛰伏这么久,早该让那些不三不四的门派见识到我们的厉害!” …… 听完了全部收集的话之后,钟荇冷哼一句。 这虞向明想的倒挺美,问心殿的人也够狂妄。 看来他们所求之大,不像世人猜测的那般无欲无求。 所收集到之人知道的便只有这么多,钟荇对此也毫不意外。 一切都准备好之后,他便要启程回去了。 来之前还有舒舒服服的仙舟可以乘坐,来之后却只能自己回去了。 钟荇回头看了一眼云雾,随后消失在了原地。 …… 天青镇。 穆环打着哈欠,看着门前立着的人,惊喜地跑了出去。 “钟哥哥,你终于回来了!你是不是找到我阿父了?!” 钟荇日夜兼程,于第二天清晨才堪堪来到穆家,已经有些许疲惫。 他看着穆环期待的眼神,将那具瘦小的身体轻轻地推了过去:“进去说。” 在大街上表露,实在是太过显眼。 两人才进了门,穆环就立刻回头看他,那双眼睛太过炽热,钟荇却是心中轻叹,将他带回来的那具尸体显露在穆环的面前。 在看到钟荇拿出符篆的时候,穆环彼时还在想:钟哥哥果然是神仙,会好多术法,他肯定什么事情都会办到的! 可是,等到他真正看到他阿父如今的样貌之后,忍不住跪倒在地上。 明明已经回到了他的面前,他该高兴的。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原本只是浅浅地抽泣又逐渐变得声势浩大起来,仿佛在控诉、在悲鸣。 钟荇就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穆环,就好像多年之前的一天,他自己也是这副模样。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良久,钟荇终于开口说道: “小环,将你父亲好生安葬吧。” 穆环伏着的身体一顿,才从那哭声当中露出闷闷的一声。 “嗯。” 穆环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问:“钟哥哥,你要走了吗?” 钟荇摸摸他的头:“嗯,还有人在等着我。” 穆环见此便不再挽留他,却又在钟荇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郑重地说道:“谢谢你,钟哥哥。”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茶楼之上的神仙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低声询问:“你为什么哭?” 再后来,他仰头望着那人病态的面容,有些怯懦地问道:“哥哥,你叫什么?” 又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觉得我是个骗子呢? 他终究还是没有将后一句话说出口。 他怕如果真的戳破了这层谎言,掌心带给他的温暖便将不复存在。 而那双如明月般璀璨的眼睛闻言朝他轻轻弯了弯,而后说道:“我姓钟。” 是钟灵毓秀的钟。 —— 一路上风尘仆仆,他几乎都没怎么合眼。将其余人的尸体偷偷带到官府之后,钟荇便如同泄气一般,失了原本的神采。 去时雨落,归来晴时。 仿佛心情也随着这罕见晴日变得明媚起来。 钟荇几乎有些迫不及待。 他星夜赶路不只是为了一个人,也不只是想着一个人。 绛兰山脚下,钟荇远远地看到了那人。 天气很好,暖洋洋的,正适合闭目负暄。 薛玉还在原处等着他,如同一阵微风为一株草木停留。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钟荇虽然并不在眼前,可是清风,朝阳都看到了。 他自然也看得到。 钟荇心下莫名一松,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悄悄占据了他的思绪。 此刻他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也不愿意说。 只想归来。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出自顾贞观《金缕曲二首。》原文如下:“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闭目负暄”出自白居易《负冬日》——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 ps:略微短小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归心似箭 第22章 旧年旧日 天青镇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薛玉的身体也有较大的好转。 据他所说,他目前的眼睛可以适应较为柔和的光线,因此也不必终日束缚着双眼。 此外,在那之后,钟荇也去绛兰山阵中,也有意探查过几次,得到的结论是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钟荇稍微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一切似乎已经恢复如初。 钟荇有些平静地想。 他将干净的手帕浸入温水当中,直到整方帕子全部浸润在水中,过了一会之后,他拧了拧帕子,再次试了试温度,便较为满意地拿着帕子走到薛玉面前。 薛玉有意想要推脱,似乎不好意思这样麻烦他,并提出可以像以往那样自己来。 之前薛玉的眼睛伤的十分严重,只好将眼睛隔开,他自己擦面也都是在钟荇的注视之下,因此极为小心谨慎。 现在好了一些,钟荇端详着可以沾水了。 但是眼睛上的伤还在,钟荇便由不得他乱来,坚持要亲自动手。 从小到大也不知道照顾多少回了,又不差这一回。 薛玉似乎也说不过他,只好抿着唇默许了这一行为。 只是帕子刚接触到皮肤的时候,钟荇就感受到了这人面容之下的紧绷,仿佛他手上拿的不是什么帕子,而是极其尖锐的银针,要猝不及防地破开这柔软的肌肤。 钟荇忍不住道:“你别太紧张了,容易蹦到伤口。” 薛玉眼睫微动,似乎这温热的帕子在他眼前沸腾,带着难以压制住的痒意,令他坐立难安。 薛玉轻轻地“嗯”了一声,试图缓慢地将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可是心脏似乎仍在在飞快地跳动,只有他自己知道。 钟荇没有看到,他原本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之上的那双手慢慢蜷缩起来,而后情不自禁地往前探去,可是在快要触碰到那人的衣衫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此时相隔不到毫厘,可他却克制般的退缩了。 手帕一点一点轻轻地触碰在他的面容之上,湿润且温暖,让人忍不住沉沦其中。 闭着眼感受的时候,仿佛触感已经到达了顶端。那人的淡淡的呼吸,轻柔的动作像是令人沉醉的佳酿,令人闻之欲醉。 又如同轻飞的蝴蝶,流连在它所喜爱的花草之上。 薛玉的呼吸乱了几分,忍住冲动想要抓住振翅欲飞的蝴蝶,让它飞走了。 净面结束之后,钟荇放下了手中的帕子,可是他却没有离开,另拿了一张干净的帕子复又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一些上面停留的水珠。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小心,好似薛玉那张冷峻如如冰似玉的脸是什么易碎的物品。 终于做好这一切之后,钟荇神情专注地看着这张脸,像是在仔细看这五年间的岁月变化。 还好,上天偏爱着这个人,并没有让他这位小师弟面容之上有较大的改变。 就好像,他们这五年内一直在一起。 自己看着薛玉一如既往的模样。 彼此相隔的岁月如同白驹过隙,不过尔尔。 乖巧仰头的薛玉动了动,钟荇下意识低头,却看见薛玉下意识攥紧的双手,不由得失笑道:“你也不必如此防备我吧。” “又不会吃了你。” 这话一出非但没有让薛玉轻松起来,反而在钟荇的注视之下,耳尖渐渐泛红起来。 钟荇有些莫名奇妙,只好老老实实地离他远了一点。 对大家都好。 其实他发现薛玉身上的伤好的很快,虽然现在眼睛仍然看不见,但是依照这个趋势下去恐怕不日便会康复。 草药仍是在喝着,钟荇不止一次地惊讶薛玉恢复的速度,更为惊喜地是,他从前以为需要采来的蕴灵秘草才能让薛玉的眼睛彻底康复。 可是如今这情况,似乎已经不怎么需要了。 若不是钟荇清楚自己的医术,恐怕还以为自己已经成为神医了。 至于为何变成这样,钟荇猜测或许薛玉在草药之后还服用了其他的药物,为什么避开他想来也只是不忍拂了他的好意。 待薛玉彻底大好之日,也许便是两人诀别之时。 这般想着,现如今这平静的日子实属不易。 此时尚在节中,村子里每家每户还挂着大红灯笼,庆祝着新的一年的到来,可惜除夕那日他身在问心殿,没有赶回来。虽说后来带了不少礼物回来,钟荇总觉得有些亏欠薛玉。 尚在太微宗之时少年的钟荇曾经也经常去人间游历,常在新年之际见满世华灯,如日似火,一派热闹繁华之景。 后来,他自此入村中,热闹离他而去,他也不愿去欣赏繁华,节日对他来说,便和平常日子差不多。只是今年,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多了个薛玉。 钟荇想起人间此时似乎不久之后便是上元,一番心思念转之后便道:“等你伤势大好之后,我们去城镇上转一转吧。” 说完便自顾自地想道:总要给薛玉买几身合适的衣物,不能老是穿着他那些不合身的粗布衫,虽然薛玉常在屋里不怎么行动,届时他伤好之后,却也不能这样出门。 天下谁人不知,薛玉多穿青衣碧衫。可是又很少有人知道并非是薛玉极爱碧色,而是他的大师兄钟荇喜爱。除了喜欢修炼,薛玉在这方面没什么需求,因此他的衣衫都是钟荇给买的。青衫穿在他身上,便有了青玉碧竹君子之态。 只是他几年如一日地给薛玉卖青碧色的衣物,时间久了,薛玉也觉得很奇怪,便有一次来问他:“师兄,你为什么总给我买青碧色的衣服?” 钟荇……钟荇尴尬是不可能的。 他总不能说,某次偷看薛玉舞剑,在茫茫青林竹海,钟荇看着他舞剑的背影,这满山的碧色,怎能不称他? 钟荇于是道:“不过是我钟爱罢了,只是在我身上并不相配,便索性给你穿。” 钟荇自觉这谎话说的还算可以,他朝薛玉看去,见他眸中并未有其他的神色,反而多了丝温和。钟荇便知道这慌算是圆过去了。 于是,他更加光明正大地买来好多碧衣,此后薛玉便从未穿过白衣。 只是当时捡到薛玉的时候,碧衣染血,残破不堪,实在是不能要了。钟荇只能拿出自己的衣服给薛玉穿。 他常年一身白衣,也并不是上好的布料,也不知薛玉穿不穿的惯。 钟荇想,在镇子上要给薛玉买一些衣裳,还是买碧色的衣衫,反正薛玉又看不见,猜不出来他是谁。 可是一瞬间钟荇恍然惊觉,这五年来,薛玉其实从未离开过。 他记得薛玉所有的喜好与习惯,也记得他十年如一日的刻苦。 第23章 上元灯会 春节过后,便是上元。 天青镇虽然算是一个比较小的城镇,又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但是千百年来延绵下来的风俗仍在此地停留,不同以往的盛大灯会开遍了天青镇的每一个角落。 上元节这样重要又喜庆的节日,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待在家中,不去观赏这一年一度的热闹。 钟荇也不例外,说好地要带薛玉去镇子上玩,又怎么能言而无信。 至于薛玉到底答没答应,那就不在钟荇所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即使薛玉说不去,自己也得将薛玉给绑出去,让热闹好好冲冲他这一身的病气。 再不出门这经常气鼓鼓的青团子发霉了怎么办? 于是这天一大早,他便有些兴致勃勃地开始准备起来。 钟荇今日一改往日素白的着装,穿了一件玉色的长衫,头发仍是用细长的银丝带系着,发尾缀了两三颗红珠。 藕色的绦带系于腰间,又垂挂着流苏。手腕之上的腕饰掩埋在层层衣衫之下,旁人难寻其踪。 与他不同,薛玉今日穿着一身天水碧色,身上却是难得的花里胡哨,想想便知道是谁的手笔。 始作俑者欺负这人看不清楚,也无力阻拦这几乎有些胡闹的行为,开始明目张胆地将薛玉修饰得如同一棵发财竹。 整个人看起来喜气洋洋的,十分应景。 察觉到钟荇停止了动作,薛玉有些不自在地问:“好了么?” 钟荇闻言轻笑,又颇为挑剔地打量了薛玉上下,一边又在心中记下灯会要给薛玉买的东西。 薛玉一时听不到面前这人的回答,以为钟荇还有一些其他的要做,便静静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钟荇才发现站桩姿势的人,说道:“好了,坐下吧。” 此时的薛玉像是听了什么指令才能动弹似的,依言规规矩矩地坐在了一旁。 钟荇挑眉:“不用太拘谨,我已经弄完了。” 这明显是调侃的语气,薛玉也并没有什么反驳,浅浅地“嗯”了一句。 钟荇道:“我们两个怎么去呢?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他自己倒是还好,薛玉可不能徒步登山前去。因此他便将问题抛给了薛玉,自己并不显山露水。 相比目前的“他”而言,薛玉倒是更有办法,用不上他帮忙的。 而薛玉也不出所料地对他说:“我带着你一起走。” 钟荇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薛仙师这是要带我飞?” 薛玉道:“这么近,瞬移就好。” 钟荇笑道:“那也不错,我也可以好好体验一回了。现在虽然时辰还早,我也想提前见识一下法术。” “你想见识什么?” 钟荇沉思了一会:“今日是上元,那便做点喜庆的术法?” 薛玉轻声道:“好。” 说完,一小团烟火便生在薛玉手中,随后炸成了点点萤火,围着钟荇轻轻地萦绕了起来。 钟荇眼前一亮:这倒是有趣。 他表现得像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一见到什么“新奇的玩意”都开始惊呼夸赞起来,转而又在心里不时地点评着“用得倒是熟练”、“果然没白教”之类的欣慰之语。 在分神之际,钟荇又自然而然地心道:看来自己如今的表演已臻至化境,令谁也瞧不出什么大的破绽来。 于是难免更加放松一些。 也许在钟荇心里,此时的平淡生活来之不易,且行且珍惜。 正想着,门外似乎有人在敲门,钟荇本想起身,离它近的薛玉却快了钟荇一步,将房门打开了。 门外正是笑嘻嘻的温溪小姑娘,身上穿的如同绛兰花一般艳丽的颜色。 “钟先生这……” 钟先生呢?这个人是谁? 温溪有点怀疑自己敲错门了。 不过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之前在钟荇家里见到的那个落难人,或许便是眼前这一位。 姿容卓越,和钟先生一样是清贵之人。 但是,温溪心里怪异道:他一直住在这里吗?竟然还没离开。 温溪踌躇着开口:“请问,钟先生呢?” 怎奈她口中的钟先生被高大的身影挡在屋内,只能看到一片衣角。 钟荇一头雾水地拉了拉薛玉的衣衫,示意他让开。 薛玉正欲开口的动作一顿,往旁边侧了侧身,留出的空间不大,勉强能看到钟荇的半副身躯。 姑娘亮晶晶的黑眼睛在两人身上徘徊,一时有些犹豫。 只是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对钟荇说道:“钟先生,今日上元,我阿娘包了些元宵,托我给你们送过来。” 钟荇道:“谢谢,今日去灯会玩么?” 温溪笑盈盈地说道:“当然了,我阿爹说要给我买最漂亮的一盏灯呢!” 钟荇温声道:“去吧,玩的开心。” 说罢,他又拿出来一串铜钱递给温溪:“去买一个最漂亮的。” “谢谢钟先生!”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钟荇提着元宵一时忘了,回头竟撞进了薛玉的怀里。 虽然并不是很疼,但却让钟荇感到有些不太自在。 钟荇往后退了一步:“……让开。” 薛玉低声道:“抱歉。” 钟荇摇了摇头:“我去煮一煮元宵。” 不消片刻,热腾腾的白圆子逐渐浮出了水面,变得香甜且柔软。 钟荇于是熄了火,将煮熟了的元宵盛了出来。 他将元宵分了两碗,将其中一碗分与薛玉,另一碗摆在自己面前。 钟荇咬了一口,甜腻的芝麻馅缓缓流淌,香气在口中蔓延,竟是意外地好吃。 钟荇忍不住多吃了几口,方觉得这热气滋生于四肢骨髓当中。 团团圆圆,是吉祥如意的好寓意。 钟荇眼神微眯,心里平生多出几分欣喜。 …… 天青镇上,游人如织,灯影憧憧。 钟荇与薛玉他们来的早,天还未完全黑下来,还残留着一道道绛红的晚霞,晕开了半片天空。 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注视着那一轮红日渐渐地退下帷幕。 可是,即使被完全遮掩住,上元节的夜晚仍是泛着红。 那是一盏盏灯笼,落在天地之间,摇摇晃晃,绚丽非常。 黄昏之下,一盏盏灯笼熠熠生辉。 钟荇拉着薛玉的衣袖,叮嘱道:“你跟着我,我们一起。” 街上人实在是太多,极有可能发生走失的事故,稍有不慎他便会和薛玉走散,届时就十分麻烦了。 钟荇左顾右盼地望着两边的摊位,琢磨着要往哪一处去。 那边的古玩倒是有趣,钟荇想起来之前薛玉把玩过的玉坠,或许可以另买一个其他的供薛玉玩乐。 这样想着,钟荇就拉着薛玉往那古玩摊子上走去。 摊主是一个老妪,花白着头发,见了两位身形高大,容貌俊美的公子往这边走来,忙带着笑:“两位公子,看看需要买些什么?” 钟荇道:“老奶奶,你这有什么好玩的小玩意?” 摊主见他身旁的这位公子双眼无神,又连两人衣袂相连,便有了几分猜测。 是位眼盲的公子。 于是便更加温和起来,指着左边的一块地方说道:“这边都是一些小巧的玩意,公子看一看有什么喜欢的?” 钟荇循着老妪的手一眼扫过去,眼神不由得定住在一只精巧的葫芦上。他将那只葫芦拿起来,放在手中。 那葫芦不过他半只手掌大,面上雕着的花叶纹路仍是细致精美。 钟荇越看越满意,心道:这紫檀葫芦倒是雕的好看,也是配得上薛玉的。 不过,既然是送给薛玉的,自然是要询问一下他的意见,于是钟荇贴近薛玉附耳道:“你喜欢葫芦么?我打算送给你,当做之前的赔礼。” 耳边温热的呼吸带着那人身上的药香,薛玉喉结微动,只道:“……不用赔礼。” 钟荇微微挑眉:“那怎么行,说好的哄你开心的。” “难道你不喜欢葫芦?” 钟荇这么问薛玉。 此时他靠得近,手腕又紧紧贴在他身侧,竟真的给人一种两人密不可分的错觉。 薛玉只觉得自己快要站立不住,只好松了口:“……你决定就行,我都会喜欢。” 听了这话,钟荇挺满足地付了钱,将那紫檀葫芦收入囊中。 接过那葫芦之后,钟荇就抛给了薛玉,一边拉着他一边说道:“你先玩一会,我们去那边看一看。” 没走多久,钟荇就眼尖地看到前方堆着的人群,他回头和薛玉说到:“那边好似正在卖糕点,我看看能不能买一些,边逛边吃。” 他话说的高兴,薛玉只负责应和,嘴角也勾起了浅浅的笑:“好,你去做便是,不用时时刻刻照看我。” “那怎么行?本就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出来玩,我总不能扔下你独自快活。”钟荇不赞同地说道。 末了他又道:“排着长队恐怕推搡到你身上。薛玉,你在这里等着我可好,我去去就来。” 这边人比较少,而且空旷,不会挤着薛玉。 “让紫檀葫芦陪着你。” 听了这话,薛玉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葫芦上的纹路。 触手的紫檀葫芦温润无比,确实是难得的珍品。 这是五年以来,他所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 第24章 烟火人间 在钟荇离开之后,薛玉其实很安静又很规矩地坐在原本的地点,像是原本就矗立在那里的一尊青瓷,在漫天的灯光之下,映出莹莹的光彩。 在这汪看似平静的碧波之下,小巧的紫檀葫芦在湖面之上此起彼伏,泛起阵阵涟漪。 他此时很平和,甚至比以往更加平和,再没有比这段时光更加平和。在这平和深处,藏着他极力隐瞒的沸腾欣喜。 他不想让人察觉,旁人便也无从知晓。 于是克制冲动,埋葬妄念,冷冷清清,终日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只是这湖面之下的暗涌见证了他不怎么平静的心。 钟荇不在身边,薛玉便闭上了眼睛。 只是片刻之后,不知是在何处放的烟火,声音接连不断地在他耳边炸开,听到人群中接连不断地惊呼声,想来颜色十分绚丽。 薛玉无端地想:不知买糕点的人回头了么。 兴许他看到了,又或许没有看到。 大街小巷烟花不断,在夜空之上转瞬而逝,留下了流星般的飞影。 钟荇身边的人都在回头,他便也跟着回头,各色烟花很美,只是—— 钟荇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不远处的角落里。 薛玉就坐在台阶之上,还是他离开之时的那副样子,低着头静静地等待着,不在意他周围发生的事情。 人群、烟火都离他太远,他触摸不到。 对这个来说,那里实在是太过阴暗。所有人都追逐着灯火和烟花,因此不会到那里去。 那里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薛玉。 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他坐在那里。 钟荇静静地看着,片刻后收回了视线。 队快排到他了。 ———— 短短一会时间,薛玉就将小葫芦上面的每一处纹路都记在了心里,就在他要摸第一百回的时候,钟荇的声音就先一步传来了。 薛玉放好葫芦,扬起头说道:“你回来了。” “嗯,你等久了吧,队有一点长,耽搁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托着盛满糕点的油纸,在薛玉身边坐下。 包裹里的糕点很多,他在其中挑了一个看起来十分完美的桂花糕,而后侧身往旁边看去,琢磨着该怎么下手。 想了一想,钟荇打算直接一点。 “我们来的巧,最后一包被我买到了。”钟荇没有多说,径直往薛玉口中塞了一小块糕点。 末了还问到道:“怎么样,口味应当没有变。” 刚做的新鲜糕点自然是好吃,只是薛玉尝着这满口馥郁的桂花香气,觉得隅平常的并无什么不同,甚至竟多了些回甘,以至于他吞入腹中之后仍然隐隐着渴求它的香甜。 被突然塞了这么一嘴,薛玉也不恼,淡淡地说道:“口味没变。” 见他如此说,钟荇于是也尝了一口:“嗯,确实好吃,不怪你喜欢。可惜我是个俗人,更偏爱传统的桃酥一些。” 薛玉却是说道:“你是俗人,我又有什么不同?” 钟荇一顿,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那张不含喜恶的脸:这人,是生气了么? 片刻后,他还是开口解释道:“我不是讥讽你的意思,你们这样的人……” 钟荇话未说完,便听到薛玉神色如常地开口说道:“还有多余的桃酥么?我想尝一尝。” 好似并不是故意打断他的话。 钟荇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讶,因他来的晚,这里的人又比以往的多,到他的时候都已经没有多少了,这桃酥他只买得一块,其余的全是薛玉喜欢的。 好在他还未吃那一块。 钟荇想着薛玉尝了之后,或许也同他一样喜欢上了这桃酥的口味了呢。 于是便分了一半给了薛玉,还细心地清理掉了一些细碎的残渣。 薛玉伸手接过,拿过了这半块桃酥。 他吃得十分仔细,好像在品尝什么珍馐美食,而不是半块简简单单的桃酥:“确实好吃,难怪你喜欢。” 钟荇:“……” 这是把他刚才说的话又还给他了? 完了,他怎么觉得自己又要哄薛玉了。 刚才的那只小葫芦恐怕是堵不上自己这张十分欠的嘴了。 钟荇只好开始慢吞吞地吃糕点,一饱口腹之欲。 多说多错,但是吃总是没错吧。 四周满是喧嚣,两人坐在这里谁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填饱肚子,与周围格格不入。 后来还是钟荇先忍不住开了口,因为发现薛玉又在玩葫芦。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这葫芦。” 薛玉:“嗯,质地很好。” 钟荇轻笑:“那便好,我这礼物也送对了。” “所以你现在开心么?”他又问。 “什么?”薛玉下意识地说道。 “薛玉,你告诉我,你现在开心么?” 他脑中一直在回想着排队时看到的场景,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了一个念头:他会不会做错了。 带薛玉来到这闹市里来,却不能治好他的眼睛,见不到这场景。 就好像喧闹声似乎与他无关。 刚才那样十分孤寂的画面,竟然会让他感觉到一点……心疼。 薛玉不明所以,只是他还是诚实地回答道:“开心。” “你现在……很不开心么?” 他问自己,看起来十分地关心:“那我们现在回去好吗?” 明明他看不见,却还是一点点摸索到自己的手,轻轻地晃了一下。 轻轻地,像是不好意思惊动了他似的,又或者是极为克制下的举动。 钟荇压下心中的想法,笑了笑,声音温和了些:“没事,我们继续逛吧,时间还早。” 他想买的衣服还没买呢。 薛玉也没有多问,轻轻“嗯”了一声,就这样跟着他一起走。 在盲人的眼中,四周都是黑暗的,他看不见,也欣赏不了这烟火人间。 薛玉的手中只有一个葫芦,还有那人的手。 不知为什么,钟荇从拉着薛玉的衣袖换成了牵着薛玉的手。 手掌相触,这人间也多了几分真实。 以往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现在,他能感觉到人间的温度。 是热的,温暖的。 是飞蛾扑火,无可救药。 是自愿沉沦。 是甘之如饴。 依旧如此短小[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烟火人间 第25章 圆月花灯 星汉之间,不知有谁开始在放孔明灯,渐渐地一盏两盏…… 转眼之间,便有大片大片的灯火一同飞上夜空。 人群中大多数人都在驻足凝视,即便是没有参与,至少也停留几秒观赏有些震撼的风景。 这倒是给了钟荇他们方便的机会。 两人于是逆着赏灯的人流,在众人的愿景之语中步履不停,背后是盈盈万千灯火。 一路下来,钟荇他们听得最多的是“愿盛世太平”。 在许愿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许了同一个愿望。 不需要深思,也不需要犹豫。 像是拥有一团火,没有人私藏只照亮自己的一番天地,而是愿意所有人所拥有的火聚在一起,让更盛的火光遍及每一处角落。 即使是最偏远的天青镇,最平常不过的人。 若是神明真的能听到众人的许愿,恐怕也要被这愿语中庞大的力量所震撼。 钟荇看了一眼薛玉,他心知薛玉必然是听到了这周围大大小小的许愿声,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许什么愿。 人世万千,他们也在芸芸众生当中。 虽说修道修的是无欲无求,可是在飞升之前,骨子里的人性多多少少还在“作祟”,因此应有所欲,也有所求。 他不知道薛玉所求的是什么,或许也和世间太平差不多的话语。 虽然这样想着,钟荇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们都在许愿,你要许愿么?” “我许完了。” 钟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只见他继续问:“你许的什么愿?” 说不准,他可以实现。 薛玉没有犹豫:“天下太平。” 果然,和他之前想的差不多。 只是这样的愿望太过宏达,非他一人之力可以达成的。 钟荇笑道:“最美好的祝愿莫不如此。” 就在钟荇以为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他措不及防地听到薛玉问道:“只能许一个愿望么?” 很新奇的想法,钟荇下意识想。 想了想,钟荇不确定地说道:“似乎没有说不可以。” 这话像是给了他支撑似的,只见薛玉略微勾了勾唇。两人站在灯火阑珊处,带着几分黄昏的颜色照在他如玉的面容之上,竟平白给眉眼处增添了些许柔和。 当然那也许是钟荇的错觉。 他问: “难不成了你还许了其他的愿望?” “我许了第二个愿望。” “是什么?” 在漫天灯火与烟花之下,钟荇听到薛玉说道:“我想要一个月亮。” 月亮?不只有一个么? 高悬在天上,与那些明灯和烟火落在一处,却不动容半分。 冷冷清清留给人们的,只有一地的月霜。 而就在薛玉说完的下一秒,钟荇脱口而出道:“这愿望我也实现不了。” 糟了,他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薛玉像是被他这回答逗笑,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 轻轻地,像是弹琴之人的错音。 钟荇无奈,眸中少了几分认真:“我当然没有那个本事,玩笑话而已,不用当真。” 薛玉并没有放过他,竟带着那抹笑意轻轻问道:“也许你可以做到呢?”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轻太轻了,在几乎有些吵闹的环境之下难以捕捉,钟荇下意识地往薛玉那边倾身,略带茫然地重复了一句:“你说什么?” 清列的药香传来,薛玉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说,这花灯很好看。” 明晃晃的骗人,他怎么不知道薛玉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油嘴滑舌起来。 钟荇略有不满地想:究竟是哪一个教坏了他。 光顾着生气了,钟荇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有些……微妙。 他甚至忘了自己问完了话应该想着后退一步,好拉开这近不可闻的距离。 于是他在抬头的那一刻,额头擦过薛玉的下巴。 那看上去像是一个吻,一个措不及防的巧合,落在他的发丝之上。 怎么会这么近?!又怎么会这么巧! 钟荇明显感觉到自己心乱了一拍。 在意识到的那一刻,他几乎是有些重重地踉跄了几步,眼中还难以隐藏的惊悚。 是的,惊悚。 眼前让他感到惊悚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他在那一刻直接粗鲁地将手抽了出来,也不管那人的力气是多么的大,有多么用力地握着他的手。 抽出来的时候,手带着火辣辣的疼,泛红的皮肤迅速蔓延全部。 只是在如此慌乱的时候,钟荇几乎全都忽视了。 他现在根本不愿意去想这些,仍是震惊得看着对面的人。 可惜他面的人眼盲还时不时面瘫,没有露出丝毫的情绪。像是他这么大的反应激不起这人面上的丝毫波澜。 或许这也没什么,只是一点点意外,他的反应才是奇怪的。 渐渐的,钟荇稍稍平复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他没有面对那人表露情绪的眼睛。 薛玉没有表露分毫,钟荇甚至要怀疑他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有自己过于敏感了。 这只是是一个意外而已,更何况他们两个男人能有什么事。 薛玉和他又不是断袖。 这样自我催眠地想着,刚才那点子落荒而逃的念头已经消失的差不多了。 更何况他不能自顾自的一走了之,留薛玉一个人在这里。 钟荇看到薛玉的眼睛,心中的烦躁快要压制不住。 他无声咒骂了一句,再一次有了想要将伤薛玉的人碎尸万段的念头,否则难解他心头之恨。 而薛玉从刚才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要开口的意思。 钟荇只好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地说道:“我们走吧。” 难得来一次,总不能败兴而归。 —— 云霞坊的花老板在天青镇立足已经十余年,多的是远道而来到她这千金求衣的人,形形色色,络绎不绝。 她却是在上元夜这一天遇到了两个奇怪的人。 两人衣着皆是十分普通,气质却是不凡,其中一个人似乎有眼疾,另一个不用细看都感觉浑身是病,那脸色苍白的看着都快要倒了。 两个男人在上元夜游街玩乐,衣袖还牵扯不清,举止亲昵。虽说很可能是因为照顾眼盲之人,但是也有几分微妙。 当然,送上门的生意她不会不做。 花老板笑盈盈地就迎了上去:“两位客人第一次来吧,想要什么样的衣服?” 钟荇不假思索:“要好看些的。” “瞧您说的,我们这的衣服个个都好看呢!两位进来看看?” 这位老板说的不错,这家店确实是这镇子上最好的铺子,最时兴的衣服都出自这里。 因此钟荇并没有过多考虑,就拉着薛玉径直来到这家。 要挑就挑最好的。 大致看了一圈,钟荇还算满意,他回头对老板使了个眼色,而后又对薛玉说道:“你先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不明所以的老板跟着钟荇做贼似的走了老远,这才听到他说了低声说了一句:“你们这里青色的衣服,不论什么季节,只要是我旁边那位能穿的,都拿过来。” 花老板先是疑惑,后来又了悟似的朝钟荇眨眨眼:“原来您还有这般情趣,我一定给您到位了。” 钟荇也不介意她到底脑补了什么“真相”,只说:“劳烦了。” 他刚在薛玉身边坐下,就听到这人问:“为什么突然要来买衣服?” 钟荇不甚在意地开口:“缺衣服当然要来买了。” “再说了,人靠衣装马靠鞍。” 他说的含混其词,薛玉只低低地“嗯”了一句,好似信了他这番话。 不一会儿,他要的衣服便全都送来了。 花老板:“您看看哪件合眼缘?” 最好要多合几件才是。 薛玉相较于以往而言,今夜确实话多了一些。 钟荇刚刚起身查看,便听他又问: “你要买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钟荇一边看着衣服,一边随口说道:“五颜六色,什么都要。” 花老板看着他面前一水的碧色:“……” 现在的顾客都是这样的么,睁眼说瞎话还毫不心虚。 反正她是没有看到这位正在挑选衣服的人面上有任何的心虚。 薛玉想了想又问道:“是什么类型的?” “裙裳之类的?” 薛玉:“……” 花老板:“……” 花老板木着一张脸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受不了走了。 再待下去她真的要揍人了。 没看到老板那刀人的眼神,钟荇仍是在仔细地挑选着面前的男装。 布料、形制、舒适程度方方面面他都要一一看过,好在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也算是得心应手。 仔仔细细地挑了一圈,他最满意的还是其中一件天水碧色的浮光锦。 在灯光之下,真真应了那句“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钟荇越看越满意,甚至都想要让薛玉直接换上来让他赏赏眼,不过他还是稍稍抑制了一下这念头。 这满屋子的人实在是不太适合。 钟荇朝薛玉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还要给我买?”薛玉有些意外。 钟荇面不改色:“来都来了。”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好说辞,薛玉沉默了一会,在钟荇不厌其烦地坚持之下还是妥协了。 “能穿就行。” 这话在钟荇听起来就和“让他做主”差不多,于是他一口气包了十几件,不管春夏秋冬,看上眼的通通打包带走。 正当钟荇高兴的时候,薛玉伸手拦了他一下:“买一件就行。” 钟荇笑着说:“放心,没有多少。” 也就是十几件都是给你买的。 付了钱,又给了合不拢嘴的老板一个地址之后,他们走出店门,发现人倒是少了不少。 许是已至深夜,人多少回去了一些。 路边的商贩也已经走了不少,一家摊子隔了很远才有另一家,与之前的盛状大相径庭。 两人慢悠悠地散步了一会,忽然见一位正在收拾摊子的老爷爷,他的花灯看起来卖得很好,只剩了两个挂在上面。 这不巧了么,钟荇眼前一亮,他们正缺个花灯。 “老翁,这剩下的两个不如一起卖给我们?”他笑盈盈地开口。 …… 花灯到手之后,钟荇就将其中一个递给了薛玉。 月亮他是摘不了了,但是月亮形状的花灯可以有。 钟荇:“哝,你要的月亮。” 他手中的兔子灯笼蹦蹦跳跳,快要跳到月亮上。 薛玉微微低头,伸手触摸着:那确实是一轮圆月。 被人送到了他的手中,而他前不久才刚刚许了愿。 上元夜,圆月花灯,还有他身旁认真听愿望的人。 再寒冷的冰霜也快要被这月亮融化了。 薛玉心口一暖,正想要说些什么。 钟荇却先他一步开口:“不好,出事了。” “什么?” 钟荇神色一瞬间凝重起来,他不经意时看到的绛兰山上———— 此刻,竟隐隐有火光。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 大家国庆节快乐![加油]都出去玩了吗[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圆月花灯 第26章 所求尽毁 或许是有人故意而为,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这场火烧的古古怪怪,原本已经暗下去的夜空被火光重新映得泛了红。 只是与刚才温馨的灯火相比,此时的红更像是不祥的血色。 此时已至深夜,好在此时街上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不会像之前那样引起太大的慌乱,更不用举步维艰,难以抽身。 只是钟荇的心里还是不由得一紧,就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 片刻之后,有人陆陆续续地开始发现了远方越来越明亮的光景,逐渐开始惊慌起来,叫喊声起伏不断。 在喧嚣声中,钟荇心思越来越乱,烦躁感如影随形,经久不散。 其实在看到山火突发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就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催着他前去。 自己不能再耽搁了,他迅速朝薛玉说道:“薛玉,我还有事,你自己可以回去的吧。” 他其实并不担心薛玉能不能回去,薛玉想要回去有一百种方法。 钟荇先一步松开了手,只是下一秒那人像是早有预料般地将手掌翻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在喧嚣声中问:“你就这样步行前去吗?” “我……”钟荇不得不停了下来,面色担忧地看着薛玉。 当然不是,薛玉走后他自有办法快速到达。 只是这话不能和薛玉开口。 “我和你一起去。” 钟荇一顿。 “薛玉,时间来不及了,你的眼睛还有伤,火那么大,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钟荇语速很快,他不知道薛玉是不是一时兴起,因此找各种理由让薛玉打消这个念头。 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可薛玉没有。 他甚至什么都不知道。 钟荇想,这本就是他一个人担着的。 他现在也没有想给薛玉全盘托出的打算。 可是薛玉显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语气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我陪你,那是火海,不是其他。” 薛玉的语气听上去不容拒绝。 钟荇下意识闭了闭眼。 …… 再犹豫下去非但会引起怀疑,而且也没有多少时间供他挥霍了。 而且,他怀疑,那并不是寻常的火。 眼看着火势似乎有些控制不住,钟荇只好答应。 两人一闪,便化作了一道流光,来到了绛兰山上。 身处在火海之中,却似乎并没有什么浓烟,薛玉施法的手势一顿,朝钟荇说道:“这火很奇怪,并不是凡人寻常的火焰。” 钟荇的心高高悬起,可是他只是说道:“能灭么?你的伤还未痊愈,不要勉强。” “需要片刻时间。”薛玉没有多言,便再次施法。 这火焰带着奇怪术法的气息,只是施法之人的修为很是普通,似乎并不担心这火会被熄灭。 薛玉心道:那他们是为了什么?这术法又是试图做什么呢? 周遭是熊熊烈火,钟荇看着薛玉无神的眼睛,有些痛苦地想:此时此刻,他应该担心薛玉眼睛的,可是他却是仍在担心阵法会被薛玉发现。 何其讽刺。 在薛玉施法将这火熄灭之后,剩下还未被这火烧干净的树枝,不论粗细、不论大小皆横亘在他们眼前。 原本通往阵法的小路被层层阻拦,钟荇他们只能避开这些,多走些曲折。 薛玉不知道目的所在,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钟荇在一片荒芜中停下脚步。 前不久,他还见过这满山的绛兰,妖艳非常,转眼之间,却只剩下一片焦土。 连半片叶子也没有留下。 他就站在那里愣神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再不敢向前一步。 这周围已经没有了半分他所熟悉的灵气。 阵法被人毁了…… 自己这五年来的期望还是消散了。 自从上一次问心殿一事后,钟荇就意识到不只他自己,还有其他修者盯着这一方天地。 钟荇因此在这阵法之上加了隐匿的术法,他用血肉喂养之后,便与这阵法有了与旁人不同的联系。 这些天来,这阵法毫无异样,钟荇暂且放下心来。 只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疯狂到做出放火烧山的举动。 他找不到任何的气息,再一次失败了。 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在意气风发之时痛彻心扉,在功成之时又被迫陨落。 明明只差一步,他明明可以的! 他已经奉上血肉,为何这天命还不让他达成所愿? 再睁眼,钟荇眼前湿红一片, “噗——” 他心中摇摇欲坠撑着的那一口气还是不得不散尽了,随着鲜血尽数涌出。 血液喂养,会不会有新的绛兰花降生呢? “你怎么了?!醒醒?!”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所求的东西全都烧了干净,就像那日的太微宗,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自己也应该坠入这火海的。 钟荇尝试着往前走,只是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不受控制。 钟荇想:他明明很清醒地看着眼前发生的场景,为什么薛玉的语气却带着焦急? 他只是难过。 难过得想要将自身也焚烧殆尽。 钟荇到最后意识模糊的时候。 似乎又听到了他的名字,远远的,却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他闭上了眼,不愿醒来。 …… “大师兄?大师兄?醒醒!” “干什么?”钟荇翻了个身,却没有睁眼。 他随手抓了几片树叶扔了下去,意思是别吵到他休息。 此时却不怎么管用了,刚才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声音比刚才轻了一些。 “清辉掌门有事情叫你。” “师尊?怎么让你叫我?薛玉人呢?”钟荇倒是有些意外,支着腿坐在树上往下看。 还未待那等待的别峰师弟开口,他便自顾自地想起来,前不久薛玉下山去了,自然是没有人来喊他。 睡觉是睡不成了。 钟荇直直地跳了下来,稍微理了理衣服,便随口嘟囔着:“师尊不是前几天刚把任务交给我了么,这会子又有什么事情?” 收拾完了,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情,拉着那位眼下落着红痣的小弟子上下打量着:“小姜凌,进步挺快啊,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赶上我了。” 那被称为“姜凌”的弟子原本脸皮就薄,这么些年也没有什么长进,遇到钟荇就面色一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怎么会呢师兄,我再修炼几百年也赶不上你。” 他在剑道上本来就不及钟荇,现下增长的修为也是因为符篆的增益,并不是实打实的。 钟荇朝他眨眨眼,话自然而然地就说出口:“剑道如此,可符道却说不准,人各有所长嘛。” “若是我在符道上如你这般,恐怕当初我就不拜入师尊他老人家门下了,该求你师父那老头去…” 姜凌有些好奇地问:“求我师父干什么?” 钟荇笑道:“厚着脸皮求他别把我扔出去,然后才能做你师兄不是?” 姜凌忍不住笑了一声,说话时眼睛亮亮的:“怎么会呢,师父他可是很喜欢大师兄的。” 钟荇一本正经地说道:“那肯定比不上我们小姜凌惹人喜欢。” 姜凌:“……” 大师兄怎么这么喜欢捉弄他。 姜凌和这位大师兄十分熟稔,说是被他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自然是知道他平时都表现得不怎么着调,因此也不把这些调侃的话放在心上,听一听也就过去了。 “大师兄,你快去吧,若是真有要紧事,恐怕掌门现在正着急呢。” “这么说,师尊他没有告诉你是什么事?” 姜凌摇了摇头:“……没有。” 其实他也感觉有些奇怪,在遇到,姜凌其实是在自家峰上盯着刚写好的符箓出神,正待下笔之时,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 姜凌本以为是自己师父回来了,谁曾想他跑出门却看到是清辉掌门。 清辉掌门请他前去找钟荇前去问事房,说有事要商议。 如果真的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大师兄去办,一道传音就是了,再不济雾栖峰上除了薛玉,还有剩下的弟子,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特地找他,非要让他这个外峰弟子去做这个传信之人。 只是姜凌本性纯真,对掌门和师父一样存有敬畏之心,因此也只是疑惑了一瞬便一板一眼地开始寻找钟荇的踪迹。 他知道钟荇常来的地点,因此也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在树上小憩的大师兄。 姜凌心道:薛师兄不在,整个太微宗他也算的上是最熟悉大师兄的人,或许是因为如此,掌门寻不到师兄才让自己前来。 “对了,小姜凌,你师父他最近有没有新钻研的符,借你师兄几张?” “你说这个?”他摸出几张崭新的符出来,“师兄不会又是为薛师兄求的吧。” 钟荇接过他手中的符,仔细看了看。随口问道:“灵心真人这是做的什么符?” 灵心真人便是姜凌的师父,极为精通符篆,钟荇之前跟在他身边学到了不少东西。 至于关系怎么样,属实有待商榷。 毕竟他被这灵心老头打出来好几回。 姜凌解释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好像是师父随手画的,并未告诉我功效,只是让我自己琢磨。” 钟荇眉头一皱,将那张符纸翻来覆去,只是他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你师父不会知道我经常找你要符,改做什么煞气了吧。” 其实他也就是这样随口一问。 只见姜凌一呆:“应该不会吧……” 虽然明知道不是他想的那样,只是这符并不是求来他自己用的。保险起见,钟荇只拿了其中一道,剩下的又返回给了了姜凌。 钟荇嘴角一弯:“告诉灵心真人,弟子近日会去找他叙叙旧的。” 姜凌:“……”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师兄,我走了。你也快点去吧。” 他实在是有些待不下去,十分想要跑路。 只是钟荇比他跑的还快。快得他眼尖发现的还没说出口,人就消失了。 “欸,师兄你……” 他话刚开了头,钟荇就已经没影了,跟兔子似的。 姜凌只好目送着尘土,结结巴巴地把想要说的句子补充完。 “……发带松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所求尽毁 第27章 苟活于世 钟荇几乎很快地赶到了雾栖峰上,只不过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喂了鱼。 那条在名义上是他师侄的肥美银鱼。 薛玉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钟荇被迫天天照顾这条极为看他不顺眼的鱼——想他钟荇在众人眼中是何等地天资卓绝,不说宗门内,就是整个修真界少年一辈中他也是颇为受敬重,反而在一条鱼这里不受待见。 可是即便再怎么不受待见,钟荇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每天定时定量从未延误。 这不刚好,到了那条鱼吃东西的时候了。 当然作为灵宠,它吃的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鱼食,而是一些灵花灵草。 钟荇任劳任怨地将手中的草扔到喂养池当中,那条鱼才慢慢悠悠地浮到他身边来,在日光之下逐渐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然而这种漂亮的银光显然不能让钟荇改变内心有些鄙夷的想法。 果不其然,下一秒这条银鱼就翻脸不认人,鱼尾极其有力地一掀,水就直直地朝钟荇的脸打去。 幸亏他躲得快。 否则他就要顶着一张十分凌乱的脸前去面对师父了。 钟荇并非是没有脾气的人,他手指微微一动,那条试图再次袭击他的鱼打滚似的翻了个身,死鱼眼一般地朝天上吐了一圈泡泡,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于是始作俑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只是实在是不怎么巧,又或者是实在是太巧了。 钟荇刚走不远,就遇见了一个他不怎么熟悉的人。 显然是其他峰的弟子,钟荇感到有些陌生也是正常的,于是他和往常一样,朝那位正微笑着看着他的弟子点头致意,而后打算轻飘飘地离开,继续做他未完成的事情。 只是钟荇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似乎有些沉默内敛的弟子竟然拦住了他:“钟师兄?” 在钟荇即将侧身走过他的时候。 也因此,钟荇不得不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地歪着头回看。 那名弟子容貌看起来稀疏平常,只是垂眼之时,颇有些怯弱的姿态。 钟荇眉头一皱,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是见过这个人的。 眼前的人似乎是一个不怎么熟但是也不算脸生的师弟。 “应…华灿?”话尾带着浅浅的疑问,显然钟荇一时间也很难精准地从一众弟子中找到他的名字。 应华灿朝他走近了几步,浅浅笑道:“师兄竟还记得我?” 名字对得上,钟荇倒也记起来了一些:“前几日比试上,听说你表现的不错。” 钟荇说的是太微宗各峰的年度弟子比试,也算是宗门内部十分热闹的时刻,一些流言蜚语和闲谈也传播的十分迅速。 钟荇就恰好听闻了眼前这位“应华灿”的一些事情,既然是比试,自然是和修为实力有关。 听说这位小弟子剑法极为出众,只可惜时运不济,竟在比试期间莫名生了一场大病,惹得那些下赌注的弟子们颇为呕血,亏得灵石都见底了。 除此之外,钟荇在之前也见过应华灿几面,虽然只是打过照面、有个印象而已,对他的一些事迹也仅限于此,旁的他就不知道了。 今年情况特殊,他并未现场观赛,还是对着宗门内部的一些俗事焦头烂额。 之前每年比试,钟荇毫无疑问地次次都得魁首,今年他觉得欺负那些小辈们实在是有些没意思,便以自作主张地退出了比试。 他现在这里,显然是在等什么人。只不过为何要拦住他? 钟荇便随口问道:“你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等人。” “谁?” “自然是大师兄你啊。”应华灿笑吟吟道。 “嗯?” 怎么是在等他? 钟荇往后倒退了几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找我做什么?” 应华灿像是不敢看他,低眉顺眼般说道:“师兄,你此时有空么?我有件重要的事情想与你说。” 钟荇有些犯难地说道:“不巧,掌门那边正等着我前去,要不之后再说?” 应华灿仍是微笑着,口中却说道:“掌门的事应该不是很重要,要不然钟师兄怎么到了雾栖峰先往弟子居去?” 钟荇一噎,没想到自己去喂那条鱼竟然还被人看了去,他有些尴尬地说道:“那你现在说吧,不过我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应华灿唇角微勾,便顺从地说起来: “薛师兄他下山已经一月有余了吧,可据我所知……” 应华灿向前了一步。 “等等,你要告诉我的是薛玉的事情?”钟荇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又扯上薛玉了,“薛玉他怎么了?” 他那小师弟整天吃好喝好,每天不厌其烦地给他传音,能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师兄自然是不知道的。”应华灿像是知道他是这般反应,不甚在意地说道:“师兄知道么,薛师兄下山并不只是因为掌门交给他的任务,更是去寻找他的身世的。” 钟荇眉眼却冷了几分:“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应华灿心道:自然是与你有关啊,钟师兄。 “师兄想知道么?”应华灿自顾自地向前,下一刻便被钟荇用剑鞘拦住了。 钟荇见他止住了脚步,便收了剑鞘,只是奇怪的是,应华灿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到他的风雨剑柄上——那里有一条银白的剑穗。 总觉得眼前的人十分奇怪,言语看起温和却又暗含着几分尖锐。但是再怎么说也是太微宗的人,打不得,也不能让他滚。 这样做那他成什么人了?看人不爽就故意凌辱? 再者,这应华灿从头到尾也没说什么冒犯他的话,言语之间甚至称得上是温和恭敛,让人挑不到一丝错处。 钟荇深深地看他一眼,只是并未多言:“此事,之后再说,你如今病未痊愈,也应安心养病才是。” 应华灿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闻言也并未有任何恼意,十分恭敬地朝钟荇行了一礼:“既如此,我便等着大师兄。” 钟荇草草“嗯”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原来的垂柳之下,应华灿像是终于有勇气抬起眼看那人的背影。 然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师兄。 应华灿有些遗憾地想: 再见了。 说完,他便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 问事房内,清辉尊人像是等待了许久,见了他有些无奈:“小荇,怎得来这么晚?” 他话语中没什么指责的意味,钟荇自然是不怕,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一旁的梨花木椅子上,笑吟吟说道:“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师尊叫我来有什么事?怎么不传音与我,还要当面告知?” 清辉尊人静静地看着这个他宗门引以为傲的弟子,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却是让人生不起气来。 他细细思量片刻,而后问道:“你近日修为可有增益?” “师尊原来是想考察我,怪不得不便传音呢。” 钟荇将那张讨来的符纸叠在手中,收敛了几分随性,端坐在短椅上,手中映着一团灵力:“应该快要突破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登入玄御。” 他话语说的潇洒,只是此时在师父面前,总要讨赏似的显露出来他原本的性子,眉眼也难免有一份骄矜在。 钟荇本就是年轻一辈第一人,若是之前还有几人能堪堪和他交手,此番突破,便再也无人能够比得上他了。 意气风发至此,着实令人称羡。 清辉尊人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 “你与薛玉相处的怎么样?” “我与小师弟好着呢,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钟荇拖着懒洋洋的调子,他微微直起身,又补充了一句。 “这么多年我们何时生过嫌隙?” 这话实在是不必多问,若是说除他二人之外还有谁知道他与薛玉关系深浅,那么他们二人的师父自然是最了解他们的人。 钟荇不知道自己脑子抽了还是怎么的,竟听出来一种他师父在交代后事的错觉。 想到此处,钟荇下意识在心里呸呸两声,只是心中那点怪异仍未消散。 师尊他,此时未免也太过奇怪了些。 他长眉微拧,不露痕迹地往高台上坐着喝茶的人看去:面容和蔼,姿态放松,与平常并无什么不同。 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师父不该是这样一副平淡的神色。 而清辉尊人像是没有发觉钟荇暗地里的打量似的,朝他微微一笑:“那就好。” “师尊叫我来便是问这些话?”钟荇试探道。 清辉尊人微微一笑:“自然不是,只是如今这点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这点时间,是什么意思? 只是钟荇尚不及思考,便听他师父说道:“小荇,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可见多年的相处确实能够改变一个人,而我现在竟有几分不舍,于是不可避免地拖到了现在,只是,再不舍,话还是必须要说出口。” 这话不像是以往师尊的语气。 钟荇惊诧地看过去,却见他原本和蔼可亲的眼神中,竟隐隐透露出一丝癫狂。 他心里咯噔一声,竟从这话咂摸出令他心惊的意思:“师尊你……” “你或许不知道,我一直恨太微宗。”清辉尊人叹了一口气,好似他真的很苦恼似的:“因此我一直想毁了它。” 钟荇倏然站起身,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师尊你在说什么?!” 清辉尊人不理钟荇,自顾自地说道:“哦对,你刚才说你和薛玉从无嫌隙,他今日没有赶回来参与到这场报复里面,想来你应该会松了一口气。” 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死了。 钟荇看起来似乎十分震惊地望着自己,身体似乎在不自觉地颤抖,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清辉掌门想:这是他百年来最为出众的弟子。 而现在,他要毁了他。 师兄。 清辉尊人,哦不,薛元思喃喃自语道:师兄,你把掌门之位给我的时候,怎么会想不到如今的盛况?! 我并非什么圣人。 他本来就是疯子,装了这么久,也还是个疯子。 大发慈悲留钟荇一命,也不过是想让他更加痛苦。 “小荇,你知道么?我原本不打算这样对你的。我很想在你面前保持着一位好师尊形象,只是很遗憾,我做不到了。” 他又道:“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我现在实在没什么好话要对你说,想来你也没有。” 过不了多久,这世上恨他的,或许只有钟荇一个人了。 薛元思眼睁睁看着平日里漫不经心的人眼中赤红一片,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钟荇虽然和他并不像,但却也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他时常想这样的天之骄子,一朝摔倒在淤泥里,被众叛亲离之时,会是什么滋味? 就像他师兄一样,高高在上,目中无尘。 可惜他早死了,还要让自己背负着他的宿命,苦苦挣扎了这么些年。 只留下个…… 薛元思微恼,不想去想那人。 “师尊您、你到底为何这样做?!”钟荇几乎是将这句话吼了出来,听到这些话的第一反应是他的师父疯了。 原本的慈悲不再,只剩下癫狂。 他在弱冠之时拜入太微宗,清辉尊人便已经是众弟子口中称赞有加的掌门了。 可是现在却告诉他,他时时敬重的师父,众人眼中的慈悲长者,竟然心怀恨意。 极其浓烈的恨意。 薛元思似乎并不想说他为何改变了想法,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小荇,还记得么?当初,你高高兴兴地将薛玉带到我面前,说要让薛玉做你的师弟。我心中很是诧异,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薛玉的身世,或许你并不在意,可是为了让你更痛苦一些,我还是会说出口。我好不容易忍到现在的。” 他话说的残忍,嘴角却是笑着的,或许在挣脱之时,总该带着笑意:“他父母早亡,全家被灭门,是你亲手做的,还记得么,我当初告诉你在燕岭追杀十恶不赦的半魔夫妻二人,便是薛玉的父母。” “你是怎样毫不留情,将他们斩于剑下的?” …… 燕岭,百年前,他雨中追着一对半魔来到了他们的老巢,屋宅之内有大量的人血,消息中称,他们前不久刚屠了附近的一个村子,以人血为酒宴…… 钟荇脸色苍白地吓人,如同在这殿中徘徊的一抹幽魂。 这不可能,薛玉怎么会是他们的孩子?! 薛元思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故意大声说道:“可惜那孩子没有半点他父母的血统,竟是个至纯至善之人。否则你亲手杀了他,岂不是更有意思?” 薛元思一摆手,不知何时出现的的幻境消失无踪,露出它原本的可怖,他心中无法挽回,却还是引着钟荇去看:“你看,外面烧起来了。” 钟荇有些僵硬地回头看过去——外面火光漫天,枯木焚骨。 “哦对,我今日传音将你杀他父母之事一并告知,如果你在这场大火中出去了,新仇旧恨,薛玉会不会与你刀剑相向?届时谁胜谁负,或许尚未可知,毕竟你实在心软。” “别看了,这幻境从你来之前便布下了,现在大概快烧完了,你救不了他们。”他神色淡淡,像是不知道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我虽已将平生所学尽数传给你,但我这做师父的没什么良心,隐藏了一份独门咒术,在很久之前我便苦心孤诣制造此举,索性整个宗门几乎无人勘破。直至今日,全部葬身火海。”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钟荇慢慢说道,他手中的风雨剑早已脱鞘,发出阵阵剑鸣,朝外面越燃越烈的天光袭去。 可是,钟荇吐出一大口血,竟一时不察身受重伤,遭到了反噬。 他知道自己太过心急,可是如今师父为仇,宗门危在旦夕,他被困于此,怎么能不急?! 救人的念头占据他全部的思维,钟荇看似面上还能维持着几分镇定,实际内里早就千疮百孔,也只能以这样的念头支撑着他的心神。 那是教导以及护他百年的师尊啊…… 现在全都是假的了。 “……你做了什么?!”钟荇不愿露出什么狼狈,手中的剑摇摇晃晃,似与心滴血同泣。 “不过是以自身炼化了阵法,将你困在这里而已。我毕竟是你师父,修为在你之上,我以身死困你,你出不去的。” 青年面容之上全是溅到的血,他猛的一起身,第一次将手中的剑指向了他最为敬重的人,摇摇欲坠,面容凄然,连头发都散开了,太像了。 若是他在这样的时候,会不会也如钟荇一般?薛元思心道。 “别急,你杀了我也出不去,不妨冷静一下,我其实一直都很疯,并不只是针对你,对其他人也一样。我不怪你,更谈不上恨你,要真是有什么原因,大概是我疯的太久了,心理太扭曲了。” 他知道这些话对他的好徒儿实在是有些不敢置信,毕竟他是一个正常人,和师兄一样。 可偏偏又与他这么像,自己很难忍不住动手。 钟荇厌恶至极,可是他再怎么骄矜自傲,也只能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作困兽悲鸣:“可我还可以杀了自己。让我和薛玉自相残杀,你做梦!” 可薛元思像是早有预料,笑吟吟道:“可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给太微宗一个机会,就当是我当了这么些年掌门,心有不忍。” 不消片刻,他大部分身躯已经形容枯槁,生气已然开始消逝,于是他乐得支着身子心口慢慢地往钟荇的剑上撞去。 薛元思知道,即使钟荇再心有不忍,此刻也不会将剑移动半分。 被刺穿的那刻,他伏在钟荇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很简短,却实在是让他心情愉悦,令钟荇执剑之手不稳。 “怎么样,愿意活下去,救一救太微宗了么?” 增补了一点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苟活于世 第28章 重蹈覆辙 钟荇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睁眼之时,自己正躺在茅草屋的床上。 周身没有任何一场烈火,只剩下安静祥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才晕倒,眼下他总觉得心口有些刺痛。 想起来自己梦到了什么,钟荇眼神一暗,良久才吐出来一口浊气。 他将一旁散落的发带重新系上,便利索地起身。 所在意的东西再一次在他面前焚烧殆尽,说不愤怒是假的。 可他却不是五年前那个一着急就失了分寸的人。 “吱呀”一声,原本的木门似乎像是被人重新修缮了一样。 钟荇弯腰往右下摸去,光滑平整的触感显然与他记忆当中的相差甚远。 甚至他记得,前不久,这里有一道十分深的裂缝,还未来得及修补。 钟荇下意识地轻轻摸了摸,恍然收回了手,神色莫名。 他人已经醒了,薛玉呢? 他又在哪里? 钟荇自从醒来,就没有看见薛玉的行踪。 在周围寻找了片刻之后,仍旧是了无音讯。 不知想到了什么,钟荇沉默片刻。 算了。 也许他已经离开了。 薛玉来之前并没有带任何东西,走的时候或许也是。 既然如此,他也该做自己应做的事情。 …… 该说不说,在晕了两三天之后,钟荇此时有些步履蹒跚,体力也有点虚弱。 他在出门之前只是胡乱塞了几口,并没有什么心情坐下来细细品味。 人自有痴,一无所有时常常磨炼心性,以期来年富足,到了意气风发、心境安定之时,才敢享宴饮之乐,他此时又算什么? 钟荇长舒了一口气,眉心却未舒展几分。 他知道自己如今心里像是缺了一块,不断地有霜寒落入其中,令他时时压抑,身不由己。 许是怕什么来什么,钟荇踉跄了一下,差点滚落下去,陡然的山峦下,石块因为他刚才的举动,发出碰撞的响声。 钟荇深感自己一直心不在焉,只是如今他需要镇定,即便情感已经十分破碎。 他若与五年前一样,有求死的意识,早就在跌落悬崖的时候不加抵抗,任凭自己粉身碎骨了。 可是他最后还是改变了想法,为了一句不论真假的话。 于是拖着一身伤痕活了下来,在尘世间负罪而行。 怎奈上天总不愿意放过他。 钟荇微微低头,前方的小路上,有很多凌乱的脚印——看来来到这里的人不仅多,而且看起来有些慌乱。 也许是打算来探查情况救火的人。 那场大火应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至少现在,恐怕没几个人会独自入山。 钟荇看了一眼:没了原本郁郁葱葱的山林的遮挡,他倒是可以看得更加清晰,只是自己的行踪也会更加暴露。 然而这都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他必须得再看一眼阵法。 总不能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能留下。 钟荇心道。 他又走了许久,一半是在观察写山上的环境,一半…大概是出于一种逃避的心思。 不多时,钟荇呼吸已经开始沉重了起来,额头上慢慢冒出来一点虚汗,原本就没有几分血色的嘴唇更加显得十分苍白。 而他也终于到了所熟悉的一片焦土——这里原本应该有一大片绛兰花的。 过了严冬之后,它们才会真正地落下来,再次进入下一次的生长。 这样不遵循四时规律的花朵,甚至短短几天就能焕然重生,却被一场火烧了干净,仿佛之前的美景只是一片虚妄,是假亦真时真亦假的幻梦。 不光如此,这里的一切都与他记忆里的大相径庭。 他一步步走过来,看见山上一片凄凉,原本还有些能够在冬天长青的松树,高大沉默。 现如今什么也没有留下。 钟荇的脚步走过无数荒芜地,他的眼神在看周围,很多很多的残迹。 还未烧完的半片草叶,已经发黑的断枝,一枝一叶,显得毫无生机。 若是阵法还残留,不该是这样的场景。 钟荇看似面无表情,心却有些发寒。 他又往深处走了几步,纵火的那人应该是在中心处施法的,因此越往深处走,焚烧的更严重一些。 四周都是断枝残骸,草木灰烬。 那是……薛玉?!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忍不住向前一步,有些怔神地看着不远处的身影。 那里的天水碧似乎成了这里的唯一生机勃勃的色彩。 在钟荇靠近的那一刻,薛玉就已经知晓来者,但是他似乎十分平静,神情淡淡地回首。 而钟荇就这样因为这回头看清了。 他很明显地看到了薛玉与之前的不同之处。 “你……” 钟荇欲言又止,难以自抑。 他想知道薛玉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知道了些什么? 他为什么在这里呢? 他昏迷的这些天究竟发什么什么? 而薛玉只是回头看着他,并未解释什么,像一尊冷淡的玉雕,只是神情仿效活人,才有了一丝活气。 钟荇也怀疑是深藏于身的蛊毒制造了此处的幻觉,可是为什么有色彩的单单一个薛玉呢? 薛玉仍是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复杂,又被人隐藏了太多,让钟荇看不清楚,只是茫然地靠近。 这些天经历了太多太多,钟荇不说,他的心神也早已疲惫不堪。此情此景,钟荇并不会不会如薛玉一样冷静,他神情陡然激动起来,几乎是顷刻间就移到了薛玉的身边。 只是强行催动灵力,终于还是让他身体不稳,手抖发昏。 然后被薛玉稳稳当当地扶了一把。 钟荇情急之下抓住了他扶着的手,微微扬起头。 “你的眼睛……” 越靠近薛玉,钟荇反而越冷静了下来,他就这样喃喃自语,又不知在和谁诉说。 钟荇静静地看着薛玉,轻声问道: “你能看得见了?” 第29章 雪中煮茶 在那一瞬间,钟荇其实想了很多,但是他也仅仅说了一句话。 然后他就闭嘴了。 沉默不光是因为有太多欲言又止的话,还有一种不想为自己辩解的缘故在。 钟荇一直觉得自己亏欠薛玉良多。 他将这个孩子带到身边,却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更何况他几乎是在崩溃的边缘得知了薛元思临死前所说的事实。 这五年来,他并非没有探查过薛元思所说事情的真伪。 只是当年那个村子早已横尸遍野,无人生还。至于他当时在太微宗所接到任务的资料详情早就随着那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还有一些无缘无故消失的痕迹,很难说不是薛元思的手笔。 他早就计划好了,要看这一场他心里定义为癫狂的闹剧,即便薛元思已经死了,他也精心地准备好了一切。 疯子总是不可理喻,何况还是不怕死的疯子。 钟荇自己已身在局中,可他却想让薛玉置身事外。 钟荇轻咳一声,站在满目的灰烬当中,气味很是难闻呛鼻,他隐隐觉得心口作痛。 薛玉此时在想什么呢? 隔得太远了,他看不透,也很难在往前走近一步。 对于薛玉而言,这恐怕是他们阔别五年后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这个地方,你经常来吧。师兄。” 薛玉站在那片空旷的中心,周遭是枯萎的残叶,他的眼神凝视着钟荇,看不清那里面究竟还有多少往日的情分在。 或许也并没有多少。 “……” 钟荇心中黯然,原来他竟是在想这个。 可是即使现在不是他所想的最糟糕的情况,钟荇此时也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薛玉的眼睛恢复的使他错不及防,虽然他也从来没什么考虑过暴露之后该怎么办的想法。 毕竟他一直都觉得自己会在那里之前结束这一切。 可是眼下什么事也没有做成,薛玉却已经知晓了。 钟荇在这样看不清楚的注视之下显而易见的紧张起来。那名为薛玉的残枝刺入他心口,无边无际的疼痛使得他皱紧了眉头。 “你……” 他想问薛玉为什么要来这里,又害怕他真的发现了什么,因此一直在心里斟酌措辞。 最后,钟荇抿唇:“你没什么要问我的?” 薛玉很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在钟荇的注视之下很快地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薛玉看起来在很仔细地打量着他这个人,从钟荇略显苍白的面容,到他身形消瘦的躯体,又缓慢而珍重地落在他发尾的银丝带上。 最后,他看向了钟荇的眼睛,那双被无数人称赞的眼睛的主人正在愣愣地看着他。 “我们回去吧。” 薛玉道。 他看到钟荇怔了一瞬。 回哪里,那个茅草屋么。 他还未回神,薛玉却已经往前走了。 钟荇抿唇,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 明明看起来更像是自己的住所,可住所的主人在门外徘徊了半晌,仍是停足不前。 而薛玉十分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还颇为自在地烧了壶茶。 眼睁睁看着自家小破茅草屋被人“霸占”却无能为力的钟荇:“……” 算了,之前也是他捡回来好吃好喝供着的不是? 这会子又计较个什么劲。 “钟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旁边的温叔不知何时开门凑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 钟荇轻咳一声,看起来十分认真地对往门里好奇张望的温叔说道:“我在看这个房子还有什么修缮的。” 他目光终于离开了门,渐渐地移向了屋顶。 “……” 他刚刚看到又有一堆茅草被风吹飞了!!! 才过了没几天而已。 温叔恍然大悟,以为他终于想通了,甚至十分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胳臂:“我就说嘛,这破屋子早该修缮了,根本不能住人!五年前我就说了。” “钟先生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 在这个不能住人的破屋子里居住了五年的钟荇只能尴尬笑笑:“……好说好说。”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热情似火的温木工,钟荇倒没了几分刚才的犹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敞开的门,心道:该来的总归是逃不掉,这样太过犹豫,也不像是他以往的行径。 人之将死,难道连面对的勇气也没了么? 他这样想着,却早已经下好了决心,只是一脚刚踩进门槛里,冷不丁听到茶杯落在桌子上的声音,随后便是—— “师兄可还是在怪我?” 钟荇身体莫名一抖,差点踩滑跪在门槛上,刚才的决心似乎也摔成了八块,一点点碎到了地上。 也不知道如此粗糙的木头怎么变得那么滑的。 “怎么可能?”钟荇好不容易撑起来身子,半仰着看向罪魁祸首,有些干巴巴地道。 要怪也得是薛玉怪他才对。 “那为何连与我共处一室都不愿意?”薛玉总算是将目光从茶杯上移走,施施然抬眼看过来。 他眼睛清莹着光,那样清透如玉的神采似乎恢复到了钟荇记忆中的那个人。 只是这话语。 钟荇:“……” 这真的是他那个小师弟吗?! 那具有小师弟面容的清冷仙师像是在端坐于什么高台,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中看不清楚情绪。 钟荇心里轻叹一声,慢慢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薛玉。” 五年足以改变了很多,生疏客套丈量着时间的距离,很多事情和之前难免有一些变化。 可是他并非是无情之人,心中早已积郁的满腔热血无处倾诉,那份生疏客套就变成了沉寂已久的感情,要用十分珍重的话才能倾吐而出。 更何况,他们之间,也该郑重地道上一句“好久不见。” 此时此刻,他不是那个叫做林雨的长溪村村民,薛玉也不再是他假装不认识、看起来神秘莫测的名门仙师。 他们是宗门覆灭之后唯二的遗留者,是彼此相识相知数百年的师兄弟。 是历经磨难后终于相遇的两个人。 薛玉看着他,竟也如他所说的那样:“好久不见,师兄。” 钟荇因这句“师兄”险些落下泪来,他不自在地低下了头,没让那滴泪现于人前,再一抬眼,又恢复了以往那种挂在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便落在了薛玉旁边的座位上。 当然也顺手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丝寒风也钻不进来。 在他坐下的那一刻,薛玉便亲手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闻声道:“天气太冷,喝杯茶暖暖身。” 清茶逐渐飘起来朦胧的香气,钟荇莫名想起来某一年雾栖峰上突降大雪,自己起了兴致非要在雪地里煮茶喝。 符陈当时恰好来这里做客,听到他说这话,便毫不客气地骂他:“脑子抽了才能想出这样的想法。” 钟荇漫不经心地道自己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这样大的雪,说不定还没生火他们就被淹了。 他本想老老实实地送完客回去补觉,好好养一养符陈这个难缠的人在这里做客所消耗的神气。 谁知他与符陈两人相互争执说了半天,薛玉却一声不吭地走了,不知在什么时候。 等到钟荇两人终于想起来的时候,薛玉正坐在他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已经生好了火,全身没有沾染一点雪沫。 他用了术法将这一方天地隔绝起来。 这样钟荇并非没有想过,但是也只是想想便散了,懒得为这些费心思。 他其实更想将客人打发走。 只是眼下,薛玉眉眼带着笑看过来,还有旁边这人的惊呼,怕是很难实现了。 等他们二人走到树下的时候,茶水已经沸腾了,细茶在杯中不停地翻滚着,像初春簌簌飞舞的柳叶。 薛玉将新煮的茶送到了他的面前,滚烫的热意消散了冰天雪地的气息。 后来…… 后来符陈那厮非要喝去年埋于此地的雪酒,还恬不知耻地拉着他一起喝,喝到最后,钟荇已经神志不清了。 只是不知道薛玉何处寻来的茶叶如此回味无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口齿之间似乎还有淡淡的茶香,经久不散。 那天的茶水和如今的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吧,都是一样的香气扑鼻。 钟荇低低“嗯”了一句,指尖触到了有些发烫的杯子微微一缩,随后,热气升腾在他掌心。 他收了笑,眼神却没有望向一边,只是在茶杯里徘徊,好似在思量何时能将这滚烫的茶水品于舌尖,嘴上十分却突兀地说道:“眼睛何时好的?” 薛玉拿起茶杯的手很稳,淡淡道:“你昏迷之后。” 钟荇在心里飞快思量,他又问: “是谁伤的你?” “一些微不足道的人。” 薛玉是这样说的。 钟荇一哂,眼神暗了下来。 不过他看起来并没有想深问的意思,反而慢慢地喝起茶来。 一共两次,薛玉都没有想要告知全部的意思,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 何况他又不是严刑逼供,只是……关心而已。 有些事情,薛玉其实和他一样,都不想告诉彼此最真实的想法。 既然这样,他只能自己去查找真相。 第30章 话里乾坤 两人在十分沉默且诡异的氛围中喝完了一整壶热茶,表面上不约而同地维持住了一种安然祥和的气氛。 让钟荇有一瞬觉得自己仍然坐在雾栖峰上的那棵百年银杏树下,正含笑着和薛玉一同品茶。 心中的烦恼不算太多,不过是快要交接掌门事宜,将要忙得抽不开身而已。 对他来说,是责任和向往,也因此,想要变得更好。 当年的钟荇在心里想,无论如何他都可以做到的。 成为一个足以维护太微宗第一名誉的新任掌门。 - 一壶茶过后,薛玉看起来倒还是从容,钟荇这个病秧子表情却扭曲了不止一瞬。 茶叶和酒对他来说,都是应该浅尝辄止的东西,沉溺其中难免伤害他如今不怎么健康的身体,并带来一些不怎么痛但也不怎么好受的小症状。 只是眼下除了喝茶,钟荇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就想他从来没有想过还能与薛玉正常坐在这里的场景,并不是他临死之前的幻想。 喝完最后一杯菊花茶,他眼神于是漫无边际地落在某一处,似乎是在发呆。 而薛玉的声音就这样很巧地穿插了进来,听起来十分的平淡:“师兄,其实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很云淡风轻的,不过还有一些情绪激动的时候,比如被钟荇偶尔的奇思妙想捉弄得恼羞成怒的情况。 而这样他总以为在钟荇那里他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的日子,竟也成为从前了。 “……嗯?” 钟荇被这句话惊得回神,只是他没来得及回头。 因为薛玉在声音落下的同时,手中的术法也瞬间落下,不给钟荇反应的机会。 于是在他措不及防的情况下,施法定住了他。 钟荇:“……” 薛玉打人之前都不打招呼的吗?! 这是什么坏习惯! 前任坏习惯践行者符陈的朋友钟荇如是评价道。 他于是就只能这样坐在木椅上,身躯还维持着平视前方的动作,好在他之前就把茶杯放了下来,不然看起来更为古怪了。 虽然现在看起来也很怪就是了。 可是眼下,他总有一些不安。 薛玉,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只见薛玉脚步一移,来到了钟荇的正前方。钟荇目光盯着薛玉的碧色的衣衫上,那里有不知什么时候被薛玉挂在腰上的紫檀葫芦。 薛玉找了一条如同淡紫色藤萝一般的绸带悬挂着它,尾端是酷似莲花的形状。它隐藏在重重碧色当中,随着薛玉的动作,若隐若现。 钟荇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惊愕,他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薛玉,你干什么?!” 方才在定住钟荇之后,薛玉首先是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茶杯,又从容不迫地起身,然后慢慢地半跪在钟荇的面前。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看这个人。 很可惜钟荇眼下只有一张嘴还能动弹,眼睛只能目移着往下走,看向半跪在他面前的薛玉。 明明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眼前,可他却无计可施。 极其夸张的表情他也做不出来,因此只能大声控诉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你快放开我!” 只是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幽怨。 而薛玉对他的控诉恍若未闻,看来一时半会是不打算放过他了。 这是游戏还是其他的什么? 是薛玉对他的试探么? 钟荇稍稍冷静了一下,脑中开始飞快地思考起来。 这种不受控制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更糟糕的是,他此时的修为对上薛玉简直是不自量力。 说是招摇撞骗的空架子也不为过。 若是和什么半仙在街上一起摆摊,钟荇敢肯定,扭送官府的人一定是他而不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半仙。 也是因为如此,薛玉才如此不慌不忙地盯着他看,像是根本不担心钟荇能够挣脱开。 他就这样安静着地凝视了钟荇片刻,而后微微地低下头——那是一个很巧妙的姿势,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面容,在透过窗户的光的阴影之下。 薛玉面上看不见什么喜色,他用十分轻柔的声音说道: “师兄为什么不挣脱呢?明明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 钟荇老老实实地坐着,并且闭口不言。 如果他不是被迫的话,看起来真有一种闲适从容的意思。 薛玉于是继续说道:“师兄难道,是允许我这样做?” 到最后,声调竟然还微微上扬了一些,像是带着笑。 好似真的只是觉得在和钟荇开玩笑,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隐喻在。 钟荇微微移开视线,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他心中不禁懊恼:薛玉这是在戏弄他? 看起来很像是经常戏弄他人之人终究被他人戏弄的常见戏码。 如果钟荇能够低头就能够发现,薛玉此时的表情冷得吓人。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往下看着这个人:“……” 师兄不想说。 薛玉于是轻笑一声,敛住了眸中的神色。 虽然现在无人看得见,但是薛玉仍然收敛了起来。 “师兄是否还记得,在我看不见的时候——” 他慢慢地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钟荇,下一刻,薛玉闭了眼。 像是在无可奈何地祈求。 悄无声息的神识进入到钟荇的身体,从下往上,试探性地往上游走,如同一尾滑腻的鱼,十分的灵巧且活泼。 随着他的动作,天水碧色的衣袖层层堆叠在身侧,宛若一汪碧湖。 而此时的碧波之上,浅浅地泛起了涟漪。 薛玉在这一汪青烟似的湖泊中央,以十分虔诚地姿态仰视着钟荇,动作却像是在亵渎他一样。 沾染了痴妄的青莲,还能化形为神么? 神明轻轻地动摇起来,薛玉的另一只手并不安分。 明明眼前这个人一点反抗性的行为都不会有,他却仍然是小心谨慎的。 薛玉的动作实在是很轻柔,像是一片落叶飘落在他身上。 钟荇虽然忍不住闭上了眼,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肢体所带给他的感受。 他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说不出是因为什么。 未知,果真是可怕的东西。 眼看薛玉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忍不住发出了声音,破罐子破摔。 不能让薛玉再这样下去了! 钟荇:“你到底想问什么?!” 刚才的话能不能先说完! 他怎么知道这个小兔崽子突然发什么疯! 薛玉一顿,眼睛意味不明地往上瞥去,竟真地干脆利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如钟荇所言,不再戏弄他,反而是以一种不容拒绝地力道毫不留情地钳制住了他。 这有些多此一举,自己本来也动不了。 被定住其实还是能感受得到疼痛的。 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那人捏住,握得生疼,薛玉用了不小的力道,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钟荇心里莫名一松,可是没顾得上思考薛玉的行为举止。 下一秒他的心狠狠又提了上来,因为薛玉利索地将手腕翻了过来,三指并起搭在了他的脉搏之上。 他瞳孔骤然一缩,像是比之前还令他不安的事情发生了。 钟荇开始试图挣扎起来。 一下,两下…… 手腕之上的触感依旧在,稳稳地剖开他一无所有的身体。 他知道薛玉想要干什么了!可是谁能阻止薛玉? 他现在根本不能挣脱薛玉故意设置的法术! 薛玉慢慢地站起身来,微微弯下腰附在他的耳边,手上却一点没动,他轻声说道:“师兄,我知道,在某些时候,你为了不让我探你的脉,而刻意地避开我?” 钟荇呼吸一滞,仿佛他被人抓住的不是手腕,而是足以致命的脖颈。 他知道自己已经瞒不过薛玉了。 自己灵力破碎的身躯,被折断后又诡异衔接上的骨骼,还有满腔不再沸腾的冷血。 他已经不是五年前的那个钟荇了。 这样不堪的他,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薛玉的面前。 钟荇闭了闭眼,道:“薛玉,放开我吧。” 薛玉迟早会发现的,不是今天,也是别的什么时间。 自己瞒不住他,倒不如就这样了。 薛玉恍若未闻,并没有放手。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这人的身体显然比他料想得更糟糕,浑身上下,哪里有一丝如之前一样鲜活的气息? 他明明是最富盛名的剑道天才,是众人仰慕的天之骄子,怎么落到个如今经脉寸断、病骨支离的下场?! 才不过五年而已。 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样子,连挣脱他术法的力量都没有了,不然怎么会容许自己如此过分的行径。 他在钟荇耳边喃喃道:“原来师兄是对我无可奈何……” 原来是因为钟荇已经没有办法拒绝他了,只能束手就缚,而不是用本命剑的剑柄轻轻地敲他的胳膊。 若是常人支撑着这样一具病入膏肓的躯体,恐怕早就无力回天。 那么支撑着眼前这个人忍受着日复一日的痛苦的,又是什么呢? 薛玉的神识在不断地游走,脸色越来越冷,像是千年不化的冰雪,那双眼睛逐渐泛红了起来,狠狠地盯着钟荇。 不知道为什么,钟荇开始下意识地解释道:“我的身体我清楚,你不必……” 话未说完,钟荇闭了嘴,因为薛玉突然来到了他的面前,以一种平视的姿势看着他,不容他拒绝。 明明面无表情,却又像是一根尖锐的刺,使他难以发声。 薛玉的脸色看起来糟糕透了。 不必什么? 不必挂怀,还是让他已经知晓却还是要视若不见? 这就是这个人三番五次地松开他的手的理由?! 薛玉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将那些混乱的神思压了下来。 他一直都很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不过在松手之后,他显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钟荇。 放过这个看似有情、实则无情的人。 他面无表情又施了术,在这人震惊的注视之下。 迫使钟荇扬起了头,除此之外其余的地方仍旧被禁锢着无法动弹。薛玉看着钟荇无力地挣扎着,试图让他感受着自己的痛苦。 五年前的痛楚仍在,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在这一刻狠狠爆发了出来。 他想让钟荇也感受到。 钟荇轻声问他:“你很厌恶我,对吧?” 薛玉低头对上了他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手上却加了力道。 钟荇忍不住皱起了眉。 只是下一刻,他却像是没有感受到下颌的疼痛,忍不住睁大眼睛,却还是透扬起着一副笑容:“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对你的师兄产生了愤恨是么?是因为什么?” “其实你知道的吧,那个人给你的“真相。”” 钟荇笑着对他说,眼睛却在微不可查地发抖。 明明说这样的话自己也很痛苦,却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带着笑的样子。 薛玉一顿,看着他面上的笑不达眼底,随后被气得胸口痛,又忍不住加深了力道:“师兄省些演戏吧,你的样子做过头了。” 钟荇:“……” 遇到了解自己的人在这方面真的很容易被拆穿。 钟荇收了笑,变成了一朵没有生气的花。 他的脸色实在是太苍白了,承受不了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他其实……有些累了。 薛玉下一刻就收了手,目不转睛地盯着钟荇下巴上刚被揉捏的一点红。 薛玉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只是他等待了这么久,历经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了这个人,还要被这个人说谎话欺骗,这是什么道理? 钟荇其实没有猜错,薛玉刚才无疑是生气的。 也因此,他做了与以往不相符合的事情,以发泄那点隐藏于心的生气。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他这个活生生的人呢? “师兄,我其实本不该问。”薛玉又恢复了那样平淡无波的样子,淡淡地说道。 “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告诉我……” 他停顿了片刻,像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接上前面的话。 算了。 薛玉这样想。 不管什么,只要你告诉我。 钟荇默不作声,薛玉早就解了术法,可他没有动,仍是保留着刚才的姿势。 于情于理,薛玉该问的。 但是他没有问。 钟荇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话里乾坤 第31章 薛玉,很疼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薛玉眼睛好之后,钟荇首先感受到的念头是这房间对两个人住在一起不太友好。只是之前,薛玉眼盲的时候,这念头还不是太强烈。以至于他现在才觉得这间屋子实在是小了一些。 于是他趁薛玉出门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清理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以期多空出来一点,好让两人之间不那么局促。 虽说地方只有那么大点空,这样一番收拾下来,竟真得空旷了不少。 钟荇蹲在最后的角落里清理着杂物,他不知道上次翻这些东西是多久之前了。这浩浩荡荡的一番清理,还真让他发现了一点奇怪的东西。 钟荇在一个细小的夹层里翻出了一本十分薄的书,他左看右看,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本书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说实在的,他印象里似乎就根本没有这个玩意。 钟荇十分奇怪地看了又看,心说他之前怎么没见过? 钟荇有些疑惑地将它摊在手中:书看起来很新,巴掌般大小,很薄,也没有什么泛黄的痕迹,只是表皮上没有任何的文字,不打开很难知晓书籍的大致内容。 封面看起来很普通,钟荇十分正经地点评道。 他随手翻了两页,又猛地合上了书,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书里的内容。 他飞快地往周围看了一眼,见没人才堪堪放下心来,只是表情有点僵硬。 ……这是什么书!! 钟荇不敢置信地又展开看了两眼。 这是……男子之间的情爱话本?! 钟荇手一抖,差点没将那玩意放进一旁正在烧的炭火里。 只是他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他装作无意地飞快地看了看周围,有些做贼心虚地将那本书又塞了回去。 然后坐在那里发呆,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现在这话本都这么刺激的吗…… 他必然是没有买这种书的爱好,不是他的,难不成是薛玉的? 钟荇被这念头刺激得差点两眼一黑,只觉得他之前梦里的男道侣不远了。 —— 最近几日,长溪俨然有融化的迹象,浅薄的冰层之下,不时有清泉缓缓流淌的声音。 冰雪融化无疑是春日将近,钟荇心里粗粗算过,他与薛玉相逢已然过三月。 或许是觉得前几日自己的行为有些过的缘故,薛玉一连几日都十分安分,却仍没有想要离开他这破屋子的打算。无论钟荇怎么旁敲侧击,他仍然不动如山,显然是十分难以摆脱的……冤家。 “师兄怎么不吃饭?我做的不好吃?”薛玉朝他眨眨眼,并且适时地露出一点疑惑。 他显然是十分关注钟荇的一举一动。 想到了之前的糟心事,钟荇一脸麻木:“……” 这厮相比之前眼盲的时候更加无所顾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肆无忌惮,还偏偏摆出一种什么事情没有发生的态度。两人如今在这小破屋子里生活方式竟然和当年雾栖峰上差不了多少。 甚至相比来说,竟比当初更亲近了些。毕竟当初弟子居还是有很多空房间的。 这样的相处无疑有点怪异,可恨的是钟荇眼下暂时打不过,只能敢怒不敢言。 “你究竟何时走?”钟荇略显冷淡地询问。 薛玉如今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待着,他想做的事情怕是无处施展。 薛玉闻言四两拨千斤地回他,又给他碗里添了点菜:“总会走的,师兄何必着急?” 他这幅样子让钟荇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 薛玉朝他十分乖巧地笑笑。 钟荇被他笑得牙疼。 摆着个笑脸不能打,牙尖嘴利得又说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吃饭吧。 只是这个饭终究还是没吃完,便又生出了事端。 空气安分了不到片刻,薛玉便凭空抓住一道疾奔而来的流光,手中瞬间出现了一封信。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极为喜欢书信往来。 两人对视一眼,钟荇首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慢悠悠地继续吃起了饭。看着他避嫌的动作,薛玉也没说什么,只是展开了信。 不得不说,薛玉的厨艺这些年来不仅没有荒废,甚至还长进了许多。 一番信看下来,薛玉脸色冷淡了不少。 钟荇本不想开口,只是他坐的位置离薛玉太近,就算不抬头也很轻易地察觉到了薛玉周身的变化。 钟荇轻叹一声,抬眼道: “又是公孙华的信?” 薛玉一顿,目光在钟荇的脸上流连,冷不丁地问:“师兄前不久似乎还装作不认识我?” 钟荇:“……” 他就不该开这个口,这人怎么时不时地开始翻旧账? 而薛玉显然不打算放过他,看完了就索性将信放到一边,不依不饶地问道: “所以师兄因为什么骗我?”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嘴里轻轻地咬着几个字,不紧不慢地开口: “林雨兄?” 他语调微微上扬,本该是轻佻带点促狭的,可是眼中冷清,看不出半点调侃的意思。 钟荇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被这声林雨兄吓得浑身一抖,竟觉得薛玉这话说得竟有一丝委屈的意味。 他能说什么,眼盲的是薛玉又不是他,薛玉认不出来也就算了,自己怎么可能认不出薛玉。 想想也是故意为之。 这会子被质问,钟荇也实在是哑口无言,一句话也讲不出。 薛玉这点心知肚明,也实在不想听他所谓一击就破的谎言,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诚然师兄不怎么待见我,一声不吭地躲到这山野之中,怎么也没有告知符陈尊者?” 他说的这话前言不搭后语,钟荇有些神色莫名地看着他:“这和符陈又有什么关系?” 薛玉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这时候又装哑巴。 钟荇干脆道:“公孙华信里说了什么,让你心情这么坏?” 薛玉嘴唇一抿,有些不情不愿地看着他转移话题:“我致歉有事相托,谁料他却因此深受重伤,公孙华特来告知我让我另谋他法。” 薛玉本以为依照公孙华的修为和谨慎的性子,秘境必行不顺十拿九稳,也还是全身而退才是,谁料他竟受了那么重的伤,重伤他之人甚至都了无踪迹。 眼下可能要他亲自去一趟,毕竟是他所求秘境珍宝,不是旁人。只是薛玉看向近在咫尺的钟荇,眼神微暗。 师兄显然有事瞒他,若他就这样一走了之,或许再次来到这里时,只剩下一间空屋。 他不得不要慎重考虑些,以免错失良机,得不偿失。 钟荇了然,怪不得薛玉神色这么差,他是重情重义之人,又和公孙华情谊深厚,担心也是十分正常的。 只是,他此时却突然想起来一些莫名其妙的内容。今天被他翻出来的那本书上怎么说来的。 钟荇脸色古怪了一瞬,到底也没说什么让人震惊的话,只是说道:“你回去看看公孙华也好,那孩子性子也挺好的。” 若是两人真的有什么其他想法,也可以增进一下感情。 钟荇以为这话已经足够委婉。 薛玉却像是听到什么让他神魂欲裂的话似的,倏然阴沉了脸色。 “师兄一定要赶我走?!” 竟比刚才还要冰冷几分。 钟荇被他此时的脸色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我……” 薛玉脸色冷的像千年不化的寒冰,他快走了两步,一双手紧紧握住眼前人的肩膀:“你一定要这样逼我么?” “……” 明明痛得发抖的人是自己,现如今听起来委屈的是他。 薛玉手上没有留力道,显然是带着怒意。钟荇痛得狠狠皱眉,他试图从薛玉的脸上找过往他记忆里的那个影子,却只能窥得见冷意,他有些狼狈地撤开眼,低低地说了一声:“你不喜欢我便不说了。” “薛玉,很疼……” 薛玉被他苍白的唇色刺得心口痛,他闭了闭眼,压下了眸中的情绪,猛得松开了手。 紧握着微微颤抖的手,直到手心见血,他才勉强镇定了下来。 就算他再怎么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装作那个已经快要消失不见的钟荇记忆中的小师弟,装作他们仍在雾栖峰上的时候,有些事情还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管是他,还是钟荇。 一切都变了。 不该逼他的。 薛玉:“……对不起。” 钟荇方才实实在在地被他吓了一跳,这会子见他干脆利落的道歉,心反而安定了下来。只以为他这些年孑然一身不算容易,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还没死的师兄,偏生还是个冷心冷肺的东西,一直想赶他走,积压这么多年的情绪终于还是爆发了。 钟荇在心里狠狠谴责了一番自己。 自己这么逼他做什么,差点都把人给逼疯了。 薛玉显然已经冷静了下来,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我出去走走,师兄好好休息。” 钟荇揉了揉暗暗发痛的肩膀,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凝雪,这些年辛苦你了。” 薛玉脚步一顿,心口又开始疼起来,他强迫着自己不去看身后的人,匆忙走了出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又有什么没变。 钟荇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薛玉,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