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魂引》 第1章 01 天福九年夏,酆都。 言肆一手拽着锁链,步子不紧不慢。她身量匀称颀长,头发一半散着,一半用一根檀木簪和两根金线在脑后挽了个发髻,线尾坠着两颗红珊瑚珠子。身上穿了一件漆黑的窄袖长衣,背上绣着四只首尾相衔的金色比翼鸟吉祥纹,身前也绣了金色纹样,但在夜色中都不甚显眼,腰上缠绕着三四圈筷子粗的纤细铁索当作腰带,脚下蹬了一双皂色长靴,整个人若不是生了一张白白的面孔,便要与黑夜浑然一体。她牵着的女人长得十分粗壮凶恶,宽脸肥腰,膀子比水桶还粗,远看像一座挪动的肉山,整个身量能拆出两个言肆来,然而此刻跟在她身旁,却是一副服服帖帖、驯顺异常的模样。 黄泉路上黑雾漫漫,到处是白骨般腐朽的枯树,靠近酆都,披枷带锁的鬼魂和押送的阴差渐渐多起来,又走了几里,群山间一座高大的牌楼出现在眼前,牌楼上垂下两串血红的灯笼,照的正中匾额上“鬼门关”三个金色大字更显妖冶。 女鬼仰着头看,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嗬嗬作响,全身的肉一下收紧了,她知道跨过这道关口,就再也不可能还阳了,忍不住要暴起挣扎,这时候言肆淡淡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女鬼肩膀不由自主地一塌,腿也跟着一软,像一盆爆炭被泼了冰水,垂头丧气的认命了。 言肆到**殿交差,接手的煞鬼儿和她十分相熟,“四爷回来了,判官爷爷让你交了差就去找他一趟,不得耽误呢。” 她索性也不换衣服,交过生魂便去见崔判官。一路上不停有小鬼和她打招呼,“四哥”、“四哥回来了”、“言四哥”。言肆生得窈窕婀娜,横看竖看都是女子,也从不曾以男子自居,只是地府里这么诨叫开了,她笑笑也就应了。一路琢磨着不知道崔判官什么事找她,路过无常殿,一阵旋风刮出来,黑无常大人仿佛开了天眼一般从内殿直冲到她身前,抓住了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她往里拖,“快快,你可来了,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 “唔……八爷你有话好好说……”,言肆踉踉跄跄斜着进了殿,这么多年她还是无法适应无常大人这种热烈的见面方式。 无常殿空无一人,却不耽误内里乱的一塌糊涂,大殿四面墙上贴满了黄纸书就的索命符,有的地方不够,一层黄纸未被揭下,上面又糊了新的黄纸,秦篆上压着汉隶,正楷旁贴着狂草,重重叠叠不可尽数。墙下遍地倒塌的文书,文书间又丢满了招魂幡和铜钱,使整个大殿常年焕发出一种刚被洗劫过的风采。 黑无常大人站在西面墙下,一脚踩在翻倒的椅子上,虚点着高处一张符,十分不和言肆见外:“我知道你刚辛苦了一趟,但明天这桩差事,想来想去还是得你去才行。” “什么差事?” “你去西南黎州府拿个人,有个女的要被儿子给活埋。” “亲生儿子吗?” “对,这娘们儿可真缺德,前后折腾死两个儿媳妇了,这回死在自己儿子手上,她又是个泼辣货,搞不好就要给老子出什么妖蛾子”。范无咎说着,发现言肆不像往常那样痛快答应,反而面露犹疑之色,便问:“怎么,有难处?” 言肆实话实说:“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大人,为什么最近几年我去接的都是女鬼?” “你们女鬼之间办事总是方便些嘛。” “可我并不是女鬼。” “呃”,范无咎一顿,想起一来言肆不是女鬼,二来她也不是无常,并不司职这些勾魂夺魄的勾当,只是近几十年人手吃紧,总是借调她去干棘手的活,这一来二去的习惯了,竟然忽略了这一层,遂干笑道:“但你毕竟当过女鬼嘛,女人之间好说话些……你帮个忙,回头我请你喝酒,怎么样?” 言肆没有什么话和诸位女鬼闲聊,但她好酒,能逮到机会宰无常大人一记,那是万万不能放过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范无咎松口气,一一将时辰、方位等等交代给言肆,正说着,地府传令的小鬼一溜烟地跑进来,作了个揖,笑道:“八爷,您这边事儿要是完了,崔大人那儿让言四哥赶紧着过去呢。” 黑无常顿时脸一黑,“崔珏?他找你做什么?” 言肆:“可能有要紧事吧,属下刚就是要去见崔判官。” 范大人有种自己的安排要泡汤的不祥预感,愤愤道:“那你去吧,要是姓崔的截胡,老子就派他手下那些倒灶的书生去黎州。” * 阴律司和无常殿相去不远,整日里灯火通明,大堂里整齐的坐了几百个判官,每个人案头同样的位置都摆放着同样的笔架、白烛和砚台,桌上和脚下同样的地方都码放着同样的文书、律令和判例,个个通宵达旦伏案疾书,忙得连口水也喝不上。穿过大堂进入内殿,崔判官的案头布置与外面也一般无二,自己也正奋笔疾书,连有人进来了也没发现。这也难怪,这些年连年战乱,死的人委实多了些,不要说判官和无常们,就是十殿阎王都忙得不可开交。 崔判在蘸墨的间隙看见了她:“言肆来了,来,上前来”。 言肆走到案前,书案上排着三垛一尺来高的札子,崔判拿起手边最上面的一札递给言她,开门见山道:“这里有件事要交予你办,明日酉时一刻,你到赤焰地狱去接一名女鬼出来,将她好生送往奈何桥投胎。”因知道言肆从无常殿来,又补充道:“我已和大王打过招呼,你明日专办这件事,其余都不必理会。” “是,大人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这倒是她的正经差事。 “明日打扮得精神些,那女子说什么做什么你听她由她便是,若有什么出格的,能担待的就担待了。” 看来这女鬼大有来头,言肆规矩的没有多问,“属下明白。” 崔判官看出她心存疑虑,又道:“你不必担心,这女子却没什么了不得的背景,是个普通不过的凡人,只不过在地府里盘桓的时间久了些。” 言肆不懂,“‘盘桓的时间久了些’?” 说到这个,崔判官很是头痛的样子,“地狱里关的都是在世时犯下种种罪业的人,按说各自刑满就该交给转轮王殿下。唉,可是偶尔也会有罪愆业满却没被送去投胎的,这多出来的辰光里遭的罪却是不该的了。但凡错了时辰的已是大事,耽误了一个甲子往上的,可就是一桩大大的事了,这名女子便是如此。” 惩恶扬善的地狱里居然出了冤狱,天道失衡,这样的事追究起来,地府便要担个重大的干系。 “所以你记住,凡事要尽量顺着她,能好生将人送走便是上上大吉。” “是。” 言肆去无常殿打过招呼,第二天打起十二分精神,穿上了她办差时雷打不动的一身金绣黑衣,提了一盏引魂灯,酉正已到了炼狱之外。 诸天炼狱横亘在西极至阴之处,是地平线下一片浩瀚无垠的深渊,入口终年黑雾缭绕,一派深沉死寂,内里层叠倒悬,共有一十八层,每一层又有大小地狱成千上万不可尽数。踏进深渊,鬼哭立刻爆炸一样围上来,言肆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在四面八方的哀嚎中轻车熟路一层层向下来到赤焰地狱。熊熊大火烤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交过判官牒,鬼差验了文书,道了一声稍等,片刻之后,红莲业火訇然中开,两名鬼差恰在酉时一刻将人带到了言肆面前。 眼前的女子形销骨立,穿了一件烧得破破烂烂的紫色长裙,头发披散下来,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脸色比山巅的冻雪还要白上几分。她不动,言肆也不敢硬催,等了许久才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里炎热,我带你出去吧。”她轻轻嗯了一声,就这样,言肆在前头带路,两个人一路出了地狱。 此时人间正是黄昏,但在冥界,夜是无始无终的。漆黑的天幕中挂着亘古不变的一盏冰轮,女鬼不由自主地挡住了眼睛,好一会才适应了月光,望着夜空淡淡地说:“我以前也这样看过一次月亮。” 言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她也不以为意,自顾自说道:“我生在大中年间,家中也有父母高堂,也有幼弟幼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鬼的嗓子在地狱中已经喊破了,声音粗嘎嘶哑,和容貌不相配的难听,大概太久没有对人倾诉,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引魂灯里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去往奈何桥的路上,言肆安静地听她说些陈年往事。行动间褴褛的衣裳不时露出她背上的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痕,女鬼很不习惯这样不体面的样子,不时艰难地拉起衣襟遮挡,“我说这些你会不会烦?” “不会”,言肆装作没看到她的窘迫,“后来呢?” “后来?”女鬼又陷入了回忆,“后来我遇到了心上人,但我抛弃了他。” 少男少女青梅竹马的故事言肆听过很多,一路听来,他们的故事也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只是女鬼这样念念不忘,倒很让人唏嘘。 “我最艰难的日子都是他陪着我,他最听我的话,什么都肯为我做,可惜我那时候并不懂。” “他死之后我又独自活了很久,后来我死的时候你猜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高兴极了。” “以前我怕黑,但他走后我常常在夜里一个人往最黑的地方走,想要遇到鬼,可是一次也没有遇到过,所以知道真的有鬼的时候我高兴极了。” 不知不觉间她们走到了此行终点,忘川水浩浩汤汤翻滚着浊浪,江风吹起了女鬼的长发,“我想再见他一面,亲口告诉他我很思念他。” “我不求他原谅我,只要能再看他一眼,再和他说一句话,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 “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这都是我罪有应得……你说,哪怕是一次也好、哪怕是恨我也好,他会不会也会想我?” 奈何桥畔,大雾终年不散,有谁悲声低吟,从盘古开天直到如今。 言肆好言相劝:“前去就是奈何桥,过了桥就再世为人了,他已经忘了,你也忘了吧。” 女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说不出话来。言肆替她笼好破碎的衣衫,“过去种种,从今皆断,上路吧。” 亲眼看着女鬼喝下汤药,过了奈何桥,孟婆将引魂灯和汤碗丢进忘川,“小言,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吗?” 言肆摇摇头,“人死如灯灭,都要投胎了,还是放下的好。” 满头华发的老人叹了口气,“你呀,没有心。” 言肆默默望着女鬼消失的方向,暗自倒也叹了一声:是啊,我没有心。 第2章 02 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了心的,言肆自己也不记得了。 她死那天是大唐咸通十年一个黄道吉日,睁开眼时发现天色黯淡,林间有几声惨悴的鸟鸣,自己躺在地上,胸膛被剖开,整颗心都被人挖了去,只给她留下了被活生生剜心带来的巨大痛楚,那时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唯一的念头便是原来人死了也是会痛的。 “你离魂了?” 在她不远处站着一个清丽缥缈的女子,正好奇地打量着她的魂魄,见她痛得说不出话来,纤手一点,解除了她的痛苦,“你看得见我吗,还记得我吗?” 女鬼全身骤然松快下来,回想着她的话,先是点点头,又茫然地摇摇头。看是看得到的,但却不记得了,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女子轻叹了一声,缓缓道:“我是瑶池的碧游仙子,你生前曾与我有过一点机缘,今天是你的大限,你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放不下的事情,都可以告诉我。” 放不下的事情?新死的女鬼认真想了想,说:“我好像要做一件什么事,但我不记得了”。 碧游仙子并不深究,只说不记得就算了,现在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可想投生到一户好人家? “好人家?”女鬼依旧茫茫然的样子。 “世人一生短暂,大多数都希望自己有个好命,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便能省去许多辛苦。” 女鬼问:“仙子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家在哪里,我为什么会死,是谁杀了我?” “可以,但你在阳间能盘桓的时候不多,马上就要去投胎了,你再想一想我说的话,你要用这个机缘来换死个明白吗?” “我……不想投胎,我还有件事没做。” “什么事,一定要做到吗?” 女鬼认真想了一会,慢慢地回答:“忘记了,要做的。” “你自己都说忘了。” 她又迟疑了一会,“我会想起来的。” 碧游仙子犯了难,她本是昆仑山西王母座下仙子,和这新死的女鬼有一点薄如朝露晨风的机缘,要还她一个心愿。她不愿意投胎,可是又不能久留人间,碧游仙子要是大罗金仙,那么点化个孤魂野鬼、让她跟着她回昆仑境倒也是个办法。可她只是一介散仙,没有这样通天的本领,这可如何是好。仙子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结果倒还真的让她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去处。 ——言肆当年属实没想到消灾赐福的瑶池仙子会送人去阴曹地府,自然得仿佛是个常年谋财害命的罗刹。 那些年冥界已经忙起来了,大家都隐隐感到人间乱世将至,各处开始相继出缺,连懒鬼们都被迫当起了差事,这个时候西王母座下的仙子推荐人来,这事很容易就定了下来。 不大容易的地方也有,碧游仙子与日游神相识,掐指一算,得知日游神这几十年都在秦广王殿下轮值,便带着人到了地府。仙子的本意是想找日游神给言肆随便安排个事做,只要在地府挂上名,自然有大把时间去想、去做那未完的事情,这样也就算还了她这个愿。 哪晓得她来时恰逢日游神、夜游神和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几位在神宫小聚,碰到了这个事,大伙一个个兴奋的像喝了鸡血一般。需知地府里牛鬼蛇神多,女差却十分稀少,加上十殿都出缺,一时间这新来的女鬼竟成了香饽饽,这里也想要,那里也想要。一个说日游神你可是刚离开七殿不久,我们缺人正缺的厉害,一个说那我们五殿人手也不富裕啊。一个刚起了个头说畜生道还从来没有过女差呢,一个马上说人家姑娘长得这么好看去畜生道当差,你可真是个畜生。 几位地神进行了坦率的交流、亲密的接触,彼此充分地交换了意见、增进了了解,经过一番直白、激烈、让碧游仙子大开眼界的肢体会谈之后,达成了一致意见:将人挂衔在秦广王殿下做一名接引使,专司在酆都各处引送生魂,十殿的差事都当得,问题才得以解决。 在地府当差的凡人,除非是修成了地神或者地仙,其余只要是凡人,无论生前什么身份,都要忘却前尘往事,照例先是要喝一碗孟婆汤的。可言肆的心没了,连自己姓言都不记得,倒是省了这一遭。用孟婆婆的话说,“都这样了还要老身的汤做什么,喝下去也不过是从腔子里滑过去罢了,怎么,还嫌老身忙得不够?” 再由判官勘过生死簿,事情就定下来了。小鬼们清理了砸的满地的碎盘子碎碗,大家欢喜的如同过鬼节,丝毫没有因为刚刚大打出手的场面彼此留下芥蒂,个个笑得开心又亲切。白无常数着指头扒拉,“咱们地府甚少有女差,轮到你正好是第四个,你姓言,那就按老规矩叫言肆吧。” 牛头马面互相搭着肩膀,“言肆?听着像淹死,好,好,这个名字好!” “就是,正适合咱们这儿。” “妹子,你天生就是该死的人呐!” “……”,碧游仙子落荒而逃。 言肆就这样在冥界安了身,每日从孽镜台领了魂魄送往各个鬼判殿或者奈何桥,有时候也给各个神宫引路,左右都是将生魂从一处押送到另一处的差事。 接引使是低品阶的鬼差,地府里有成百上千,丝毫不引人注目,但时间一久,大伙渐渐发现言肆是有一点野路子在身上的。 这位白白净净细高条儿的小姐,闲着没事喜欢逛地狱。 最开始长舌鬼到处说言肆在铜柱地狱看炮烙活人看得浑然忘我的时候还没人相信,但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在拔舌地狱、在寒冰地狱、在油锅地狱、在……地狱里到处都是言肆的身影。 风传遍了整个树林,有一次牛头给言肆安排事的时候忍不住向她打听:“妹子,你那么喜欢下地狱啊?” 言肆:“……”。 不过虽然以前没有人有过这样的癖好,但地府的人逛地狱,说到底也不算什么犯禁的事,大家初时惊讶,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言肆身上有把子武艺,办事又牢靠,任劳任怨从不偷奸耍滑,日子长了,各位大人便都放心将事情交给她办。人间大乱之后,黑白无常更是隔三差五的抽调她去勾魂,倒弄得她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往人间跑,大家也渐渐习以为常。 * 建隆年间,历经了几十年浩劫的人间终于又有了太平盛世的迹象,初春时节,言肆领了无常大人钧令,来到淮南东路涟水县曲阳镇。 天刚刚亮,镇上的买卖人起得早,生药铺的伙计打着哈欠卸下了窗板,面摊的小老板娘支起了摊子,菜农把担子里还带着露水的菜拿出来一垛垛摆在地上,路上有卖酒的、有卖茶的、有卖炒货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市井一派热闹,大家都忙活自己的事,谁也没注意,十字路口上,一个身影似真似幻,上一秒还踪迹全无,下一秒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 言肆一身黑衣,神情淡漠地来到路口把头的面摊坐下,面摊地方不大,就是在街边摆了两张桌子,一个小车推的锅炉,在小车上绑了个竿子,挂着一个“面”字的布招子。 小老板娘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来:“客官这么早啊,先给你倒碗水吧,我娘马上就来。” 言肆问:“阳春面就行,现在能煮吗?” 小老板娘脆生生地答:“那成,这我会。”少女十七八岁年纪,说话脆生,办事也利落,就着手边擀好的面下锅,在滚水里翻了两番,几筷子就挑了上来。 可惜这小老板娘的手艺却配不上她这身灵巧劲儿,端上来的这碗开水阳春面没呛汤,咬一口还夹生,不过言肆也不挑,不声不响地吃了。 一大早刚开市,集上的客人还不多,路上走过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十分惹人注目。他左右看看,轻车熟路地进了面摊对面的肉铺,进门也不喊人,掂出一块银子来搁到柜台上,神情十分倨傲地吩咐道:“切五斤上好的猪里脊,五斤上好的牛腱子,送到灯笼巷卫行首家。”说完也不等人答应,也不看着伙计切肉过称,就昂着头出去了。出门又去下一家买鲜鱼,搁下银子,又下一家买活鸡,又买了几样时鲜果子,一路逛下去,最后在酒肆挑了几坛好酒,都依样让人送去灯笼巷卫家。 集市上哄哄热闹起来:“今天陈大官人又要摆席了。” “可不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哪天消停过?” “我听说卫家为了留住大官人,还专门聘了个会做南北菜的厨子,啧啧啧。” “看看人家这阔的,等我有钱了,也要这么快活快活!” “你呀?且等着吧,哈哈哈。” 言肆原本安静的吃着,忽然眼波一闪,不知想到了什么,放下筷子预备悄悄跟上那个小厮,然而她刚刚迈出一步,就冷不防被人从旁捉住了袖子。 第3章 03 “抱歉的很,我没带钱。” 小老板娘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大大的惊诧,“你这个人长得漂漂亮亮的,怎么吃白食啊?” 此言一出,周围摆摊的和街上行人都往这边看,言肆难得俏脸一红,“我不是存心的,只是今天出门匆忙,身上没带钱……这样,我过几天再来补给你行不行?”像言肆这样的鬼差和地神地仙不同,往来阴司一趟,少则三五日,多则不计,这一趟没带钱属实疏忽。 小老板娘不肯,声音里带着委屈:“三文钱不多,可你是我今天头一笔买卖,头一笔买卖一定要赚的,这是规矩呀。” “要不、要不”,言肆支吾了几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要不你押点东西,回头来赎吧。”一旁的卖菜大叔帮着给出主意。 言肆并不是真的没带“钱”,只是一时大意,出来办差没换钱袋子,她也知道自己真要是从怀里掏出几百万两的纸钱来,场面必将异彩纷呈。她看看自己,身上除了腰间的勾魂索就是这身衣服,押什么呢,总不能当场脱……。 眼见她犹豫着不接话,摊贩们的眼光渐渐鄙夷起来,肉铺的伙计丁阿三一边往这边看,一边意有所指地把案板剁的当当响。总算这尴尬的伴奏并没有持续很长,做面条的韩大娘来了,见状问道:“怎么了这是?” 丁阿三语气十分不善:“大娘可来了,有人要白吃你家的面呢!” 约略知道了来龙去脉,韩大娘笑了:“多大的事儿呢,不用给了。看这位姑娘也是个体面人,出门在外的,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小老板娘听娘亲这么说了,也只好放弃,说:“那好吧。” “多谢大娘,多谢姑娘,钱我会还的。”转头看看,街面上早已不见了那小厮踪影,言肆遂问:“还请问灯笼巷怎么走?” “灯笼巷?三文钱,不至于吧?”灯笼巷是镇上的花柳巷,里面住的哪有好人家。 言肆一噎,“姑娘想哪去了,我去收账。” 她并不是去收账,但小老板娘却信以为真,燃起了回本的希望,十分热情地给她指了方向。 等言肆走远了,韩大娘絮絮嘱咐女儿:“你说说你,何必非跟人家计较一碗面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看她那身打扮像是个好惹的吗?” 小老板娘不以为然,嘴上却答应着:“嗯嗯。” “说你你不当回事,早晚吃了亏你就知道了。” “当回事当回事,水烧好了,面和好了,我去客栈啦。” 小老板娘摆好了筷笼,为免听唠叨,一溜烟跑开了。母亲拿她也没办法,远远嘱咐了句慢点,便招呼起过往的客人来。 * 灯笼巷青石板还凝着晨露,言肆数到第三间黑漆门时,里头笑闹声已漫过墙头。 小院正房里摆着一张圆桌,围坐了几个鲜亮人影。主位是个仪表堂堂的青年,约么二十七八的年纪,穿了一身银灰色碎纹长袍,腰间缠枝玉佩压着杏色香囊。他身边坐着一位绯红色长裙的艳色女子,葱管似的指甲正给他剥着枇杷。左下首又坐了一个方巾儒生打扮的男子,右下首一个簪花的团脸青年,两人都是老鸨特地找来的镇上有名的帮闲,每人都另叫了一位姐儿相陪。 正房四扇房门开着,桌子正对着庭中一树合欢,花开得正茂。那青衣小厮采买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小院,老鸨喜气洋洋简直像是要出嫁一般,忙进忙出,指挥着丫头们先把果品洗出来摆了六个细瓷碟子,又泡了一壶好茶,鱼贯往正房送,后院厨房剁肉声咚咚响,新烫的酒香混着烧鹅油香,顺着穿堂风漫过合欢树。 陈大官人意态十分优雅,挑了个话头,品评起近几年镇上的外地行商来:“我听说三年多前有一位湖广客商,骑的马用白银做镫,黄金勒头,可真有此事?” 曲阳镇地处水路枢纽,是南北客商一处打尖歇脚的好地方,买卖人来往十分频繁,彼此之间难免有攀比夸耀之心,簪花郎十分知趣,说道:“传言夸大而已,依我看即便是他真有黄金辔头,身家也越不过大官人一毫”。 “正是,”方巾男子也道:“况且这些个商贾不过暴发户的俗艳做派,又哪能与大官人这通身的贵气比。” “我听说往来的晋商也不少?” “这个自然,不过晋商的讲究又大不一样了……”。 言肆隐身靠在门边听了一会,都是些吹捧的无聊话,于是舍弃了他们,悄悄溜到厨房。那位会做南北菜的大厨五十多岁,长得十分魁梧,印堂亮的发油,腰间系着一条青布围裙,背着手在厨房转悠,十分有派头地也十分有条理地安排徒弟和几个小丫头洗菜、剁肉、刮鱼、烧水、添柴、起锅,所有人人都被他支使的脚不沾地。 言肆看得食指大动,但魂魄或鬼差是抓不到实物的,要吃人间的东西,就要在人间显形,厨房人多,此时显形着实不便。她很有耐性地看着所有人忙来忙去,这位大厨待所有菜备好之后,将其余人赶出厨房,一个人做出了凉热荤素八个菜来,出一盘便叫人往正房传一盘。最后一道菜出锅,他随手解下围裙,往凳子上一甩,对满目狼藉的厨房视若无睹,迈着方步扬长而去。 陈大官人在曲阳镇已经住了一些时日,整日流连在赌坊、当铺和灯笼巷倚门卖笑的人家之间,出手阔绰挥金如土,名声传遍了整个曲阳镇。今天大官人登了卫家的门,便是财神爷来了,老鸨和丫头们都可劲奉承,两个帮闲说话也十分好听。菜齐之后,一桌人划拳行起酒令来,又叫又笑,热闹非凡。酒过七巡,夜色已深,桌上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丫头道了声“时候不早了,陈姐夫安寝吧”,话音未落,所有人便如潮水般退去,转眼间走了个干净。 夜深正是办事的好时候,言肆坐在梁上,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十分清楚,但毫无回避的意思。天地人三界中,天上神仙无欲无求,人间虽然有**,但也讲究个礼义廉耻,这种事么总不会大张旗鼓的。只有冥界,可以说是十分解放天性,大家都是死过至少一次的人了,对此毫无避讳,有些色鬼兴头上来了,一点都不挑时间场合,这种事言肆早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这陈大官人年轻气盛忒要面子,和人划拳时不赢不肯罢休,喝了许多酒,当着那两个帮闲的面,还撑着桌子不停地喊:“我没喝多,再来,再来!”待人一走立刻以头抢地,竟然放着美人在侧,昏昏沉沉睡得不省人事。 卫倩娘比他也好不到哪去,虽然久经风月,但今天大官人在兴头上,一连行了八圈的酒令,推脱不过,也陪着喝多了,强撑着将人扶上了床,自己卸了钗环,头晕的厉害,留下满屋杯盘狼藉未叫人收拾,就栽在他一旁睡了。 四更鼓静悄悄的,小丫头们都很有眼色的不来打扰,言肆安静地观望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了,便轻提一口气,预备现身从梁上跳下。 就在这时,塌上原本沉睡的男子双目倏地一睁,直勾勾地看向她。 在将跳未跳的当口被他这么一看,言肆差点从梁上掉下来。 陈堂双目灼灼,眼中哪有醉意,他向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迅速移开,扫了一圈室内之后,转头去看身边的美人,低声叫了几声倩娘,又伸手推了她几下,见美人没有反应,这才蹑手蹑脚地绕过她下了地。言肆注意到他穿了一双厚底袜子,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显然是有备而来,她又在梁上坐稳了。 陈大官人将窗板推开一沿,确定外面没人,又检查了门栓已经插紧,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将卫倩娘的梳妆台、首饰盒和柜子一一打开,遇到上锁的,便从怀里掏出三根细长银针,娴熟地鼓弄几下,锁轻轻的“咔哒”一声便打开了,他小心地看了卫倩娘一眼,见她毫无反应,才继续在那些珠玉钗环中仔细翻检。 言肆看得叹为观止,这大官人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竟然干这种勾当,他竟然偷娼妓的卖身钱!念头未落,她无端想起那面摊小老板娘来:那一双杏眼睁得溜圆,仿佛从没有受过骗一样的清澈和诧异,俏生生地看着她。言肆忍不住想笑,只怕在那小老板娘心里,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吧,“长得漂漂亮亮的,竟然吃白食!” 下方,陈堂已将箱笼尽数打开看了,却未取一物,又小心翼翼地将一切恢复原状,确认没有破绽之后,悄悄潜出了屋子。言肆也顾不上那一桌残羹冷炙,索性跟了出去。只见这大官人紧贴着墙根阴影,蹑行至老鸨窗下。屋内灯火未熄,老鸨显然还未安寝,在那里指东骂西的耍酒疯。陈堂不慌不忙,抽出一截空心的芦管,轻轻戳破窗纸,对着里面缓缓吹入一股特制的迷烟。又过了片刻,里面也没声音了。 他家伙事如此齐全,倒让言肆刮目相看,只见他进去之后一样翻箱倒柜,颇费了一段时候,最后也是什么都没拿,原路回到卫倩娘房间躺下来,又睁着眼睛看了床顶好久才睡了。 言肆不知道他这闹的哪一出,但就算想吃也不敢再贸然现身,以陈大官人这副做派,只怕她菜没吃上一口,就要被他猛一睁眼当场目击,徒惹一身麻烦。 但是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算了,言肆想来想去,又溜到厨房。这里果然也没剩下什么东西,碗架子里倒还有一盘豆腐,言四爷也不嫌弃,现身出来,像在自己家一样毫不客气地拿起盘子。 还没等她下手,厨房的门板忽然哐啷哐啷地响起来,言肆目光一跳,倏地闪身到门口,一手端着豆腐,一手扳过门扇。 门后躲着个破衣烂衫的小乞丐,趁着夜色溜进来偷东西吃,可是半夜黑灯瞎火的,屋里鬼似的平白现出个人来,又鬼似的平白闪到他眼前,小乞丐连一声都没能叫出来,吓得白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言肆吓了一跳,眼见这小孩的脸憋的青紫,魂从身体里要飘不飘的样子,连忙拍他脸蛋掐他人中顺他背心,好一会小孩终于吸进一口气去,幽幽醒转,一睁眼就扯着嗓子喊:“鬼——”,言肆一把将他捂住:“鬼叫什么!” 小男孩被她禁锢在怀里无法脱身,挣扎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乍着胆子戳了戳她——实的,月光下会在地上投出淡青色影子的,轻轻地按着他,似乎没有恶意。男孩渐渐安静下来,他身体一放松,言肆立刻感知到了:“我松手了,你别叫?” 男孩用力点点头,她于是放开手,轻声问:“你是谁,干什么的?” “我叫阿松,是要饭的,大伙叫我松哥儿。”小乞丐头发打绺,脸上一道道泥印子,身上散发着馊味,可言肆就跟没知觉似的,一点都不嫌弃他,仍整个人将他揽在怀里,男孩已经许久没被人这样亲近过,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珠,忽然抱住她的胳膊不想松开。 第4章 04 “你偷偷溜进来的?”言肆问。 松哥在她怀里点点头。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你刚刚可是差点背过气去,要不是我救了你,你就要见阎王了。”阎王嘛应该是见不到的,但是**殿的煞鬼最喜欢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子了。 年纪小就是好骗,松哥顷刻将她当做救命恩人,抱住她不肯松手。言肆见他眼睛滴溜溜地转,不住地瞟向桌上的豆腐,便顺手将盘子递到他跟前,柔声道:“吃吧。” 阿松眼睛一亮,顾不上拿筷子,直接伸手抓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吃得头都不抬一下,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言肆看着他这副模样,便转身去翻找碗柜,想着再给他找点吃的,可翻来翻去,柜子里除了几块皱巴巴的姜和几头蒜,就什么都没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抱怨声:“老不死的,做菜不让我看,天天晚上还饿,怎么不饿死你”,循声望去,一个人披了件衣裳,手里打着灯笼正往厨房方向走来。 阿松手里的盘子已经见了底,听见有人来了,又伸出舌头迅速舔了一圈,随后一把抓起言肆的手,急促地说:“跟我走。”男孩对这里似乎极为熟悉,拉着言肆轻车熟路地来到卫家后墙跟下。他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双手抠住砖缝,预备往外爬。言肆见状,轻轻拍掉他的手,一把搂住他,轻身起跳,脚步在墙头上微微一点,便带着阿松稳稳跃出了卫家。 “喔喔喔!”男孩满眼都是崇拜,极力压低嗓子,可惊叹声中还是透着藏不住的兴奋。 跳出院墙,言肆将他放下来:“好了,你住在哪,赶快回去吧。” 阿松却一把抱住了言肆的腿:“不不,女侠你别走,我害怕!” 言肆奇道:“你大晚上的出来找吃的,还会怕?那你以前是怎么回去的?” “我都是等到天亮再溜走的嘛……” 好吧,言肆看了眼黑漆漆的街道,“我送你回去,你住哪?” 阿松年纪小,胆子也不大,一路紧紧挨着言肆,生怕撞鬼。走走停停穿过半个镇子,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将她带回了自己落脚的巷子。巷子尽头用废竹席和木板搭了一个小小的窝棚,只能容一个人藏身。阿松让她等一等,一低头钻了进去,不大一会,他捧着半块马蹄糕出来了,很豪气地递到言肆面前,“女侠,给你吃这个。” 马蹄糕还剩大半个,带着两颗牙印,言肆知道这大概是小乞丐好不容易得来、很珍惜的一点一点慢慢吃的东西,她笑了:“你留着吃吧,我不饿。” “你吃吧,这个可好吃了。” 她还是笑,“你要是想报答我,有件事你帮我打听打听。” “女侠是我阿松的救命恩人,别的不敢说,打听事儿没有比我们叫花子更灵通的了。街面上的刘大哥、朱二哥他们,都是我的靠山,镇里的事没有不知道的,就算你想知道县里的事,只要女侠说一声,县官老爷的小妾穿什么颜色的肚兜都给你打听出来”,阿松说的正高兴,忽然想到言肆是女人,对县官小妾穿什么肚兜应该是不感兴趣的,补充道:“县官老爷晚上爬哪家的暗门子都给你打听出来。” 言肆笑着等他完吹牛,说道:“镇上和附近州县,有没有人年轻横死,死的时候被挖心的,你帮我问问。时间总有好几十年了,新近的不算,打听不着也没事。” “行,包在我身上,有没有的,我打听出来了给你准话,女侠你住哪啊?” “我没有住处”。 一大一小聊得兴起,全然没留意到巷子里走进个人来,却正是那面摊的小老板娘。小老板娘清早起来收拾洗漱,就听到有人在巷子里叽叽喳喳的声响,大半天没个完。她好奇之下走进来看个究竟,正好听到言肆一句“没有住处”的话尾巴。她的目光在她们二人和松哥的窝棚间打了两个来回,愕然道:“女侠,一天没见,您账没收着,已经沦落到住乞丐窝棚了?” 言肆的眉心突突地跳起来,“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在窑子里偷吃剩饭被叫花子抓包而已,这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小老板娘叹了口气,十分理解的样子,“没事儿,都不容易。” “……”,行吧,言肆话锋一转,“姑娘怎么会在这,今天不用出摊吗?” 小老板娘指指阿松依着搭窝棚的房子说:“这里就是我家,一大早就听见你们在门口说话了。” 言肆有些意外,此时天光大亮,她已经认出来这条街正是镇上小商小贩们聚居的青锣巷。她走出巷口左右看看,不确定地问:“你家是这间,和卖豆腐的冯青山家是邻居?” “对啊。”小老板娘不明所以。 言肆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小老板娘只以为回本无望,叹息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回家去了。 * 言肆与阿松作别,想着那大官人的可疑行迹,便又回了卫家。 陈大官人已经醒了,卫倩娘服侍他穿衣,老鸨满脸堆笑,殷勤地吩咐厨下给他准备些醒酒的汤食,然而大官人毫不留恋花丛,无论一群人怎么盛情挽留,梳洗完毕便告辞离开。 街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商贩们吆喝的声音此起彼伏。沿街卖花的小孩、卖汤饼的老人都试图向他招揽生意,陈堂只是淡淡地看他们一眼,点点头而已。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上面,步履匆匆,回到了会仙楼。 一踏入二楼客房,陈堂便反手关上了房门。满身的疲惫与失落再也无力掩盖,连外袍都懒得脱,整个人重重地栽倒在床榻上,直挺挺地躺了大半个时辰,才总算缓过一点劲头。他缓缓起身,叫了一壶酒,又点了两盘菜,也不顾此刻正值大白天,便自顾自地喝起了闷酒。 言肆自始至终堂而皇之地跟在他身后,此刻更是毫无顾忌地径直坐到了他对面。她神色平静,极有耐性地静静等着他吃完。过了一会儿,只见陈堂换了一身利落的衣服,动作麻利地往腰间和靴筒里分别塞了一把匕首,而后脚步匆匆地出门去了,这一次言肆却并未再跟上去。 桌上一盘春笋墨鱼籽,一盘鹅油爆羊柳,这大官人还挺会吃的,盘中所剩无几,但对言肆来说影响不大,她在房中显形,随手挑了一筷子羊柳吃了,又夹起一块鲜嫩笋片,预备品尝。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言肆和来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这人她早晨见过,昨天她欠了她三文面钱,今晨她以为她落魄到要睡乞丐窝。 面摊小老板娘手拿着托盘和抹布,瞪着大眼睛看言肆,言肆手举着吃剩的笋片,也看着她。彼此沉默了片刻,小姑娘忽然一言不发转身出去了,走前还贴心地帮她关上了门。 言肆读懂了她那无声的善意:没事儿,都不容易。 她腾地涨红了脸,一腔洪水在胸中奔腾激荡无处倾泻,飞身追出来,就在过道里把人拦下,“姑娘,你听我说。” 小姑娘十分听话,不慌不忙地等着她解释,她强行平复气息,问:“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秦,秦铃儿。” “秦姑娘,我不是在捡剩……不是,我不是吃不起饭才捡剩饭的!” 但你明明就吃不起饭了,秦铃儿心想。 她的表情过于明显,言肆急了:“我真的不是因为饿才这样的!” “女侠,你要不先把筷子放下再说吧?” 言肆:“……”。 她们两个人在楼上僵持,被会仙楼的何掌柜在楼下瞧见了,何掌柜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一个黑衣的劲装女子拦着秦铃儿不让她走,以为有客人找她麻烦,扬声问道:“铃姐儿,怎么啦?” 至于言肆凭空从陈大官人房间里冒出来这件事,店里人完全没当回事,陈大官人房里出来个女人,那再正常不过、再正常不过。 “没事儿”,秦铃儿冲楼下摆手,又拿过言肆手里的筷子,冲她柔声道:“你跟我来吧。” 言肆铁青着脸跟着她下了楼,秦铃儿很体贴地没说什么,只给何掌柜使了一个“别问了”的眼神,然后好心的让后厨炒个菜、盛碗饭来,都算她账上,说完她怕言肆尴尬,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地躲开了。 言肆一时无话可说,又拦不住她,沐浴着掌柜的和客人们先狐疑后了然的目光,只觉得几十年来浑身气血从未如此翻涌,简直像要原地活过来一般,当下夺门而出,头也不回直奔四十里外涟水县城隍庙。 * 庙里的鬼判官十分客气,拱手道:“原来是言四爷,久仰久仰。按说四爷来涟水公干,咱们应该配合,可是你要通兑人间钱钞,这不太合适吧?” “您给行个方便吧”,言肆知道庙里的香火钱不是这么用的,可是想想秦铃儿那真诚又无辜的表情,她就忍不住眉心直跳,“我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判官本不欲多事,但见到言肆眉间那一缕若隐若现的青气,想想还是咽下了拒绝的话。凡修道之人,青气大成之时,便是证道飞升之日。虽然眼前这个鬼差只是初显痕迹,得不得道还未可知,但既然已经有了这个迹象,那么卖个人情总没有坏处。“也罢,虽然没有先例,但既然四爷开口了,能帮自然是要帮的。且让我看看有多少能匀出来的,都给你吧。” “多谢大人。” 言肆用身上全部的纸钱换了些铜板,一口气赶回曲阳镇,又到杜屠户的案上买了一刀肉,拿油纸包了,扬眉吐气去还钱。 * 秦家母女正在收拾院子,对言肆的到来十分意外。等她表明了来意,秦铃儿呆了呆,忽然莞尔一笑:“女侠怎么称呼?” “我叫言肆。” 韩大娘忙不迭地摆手,连声道:“言姑娘你真是个讲究人,太客气了,都说了不用你给钱了。” “怎么不用,娘一天从头忙到晚,挣的不就是个辛苦钱。”秦铃儿的眼睛亮晶晶的,边说边将母亲推进屋去。院中只剩她们两个,秦铃儿上下打量言肆一圈,狡黠地一笑,说:“女侠,这钱不够。” “不够吗?”言肆惊奇。 “当然不够了,你看,面钱是够了,可是今天我还给你叫了份菜呢,会仙楼是我们镇上最大的客栈,可不便宜,就算加上这块肉那也不差的远呐。”秦铃儿笑容愈发狡黠,实际上,何掌柜一见言肆跑出去,就一叠声的叫后厨不要做了,可这话她自然是不会说的。 言肆信以为真,摸出身上所有铜钱,问:“这些加起来够吗?” 她又摇摇头。 “可是我只有这些了,都给你吧。” “不要你的钱”,秦铃儿笑盈盈地推回她的手,“女侠,你帮我把屋瓦修了吧。”江南多雨,家里的屋顶老旧失修,有时雨下得大了,水从破损处漏进屋子,只能用盆子和小桶接着,她想修补已经很久了。 修瓦?言肆抬头看了看房顶,秦家小院里,东西两间仓房,南向一间正房,正房除了厨房,另有东西两厢,屋顶的瓦片均有几处破损。不过这对言肆来说倒不是难事,她利落地撩起衣裳下摆掖在腰间,撸起袖口,露出白皙的小臂,而后从秦铃儿手里接过瓦片,足尖在墙上轻轻一点,如一只翩飞的雨燕,轻盈地跳上了房顶。 秦铃儿正预备将家里的梯子搬出来,见状不禁发出和小阿松一样的赞叹来:“喔喔喔!” 言肆在屋顶上仔细检查每一处破损,秦铃儿在下面一趟趟地给她递瓦片,后来言肆干脆抱了一大捧瓦片上去,免得她来回传递。补好了屋顶,秦铃儿端来一碗水,笑意盈盈地递到言肆面前。言肆接过一饮而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秦铃儿又指向水缸,依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女侠,你帮我把水打了吧。” 言肆有些发怔,没想到自己只是一段时间没来人间,物价上涨竟至于斯! “言姐姐?”少女的目光仍是那样真诚又无辜。 言肆长叹一声,这就是没钱能使鬼推磨吧,她拿起空桶向水井走去。 * 等言肆把水缸也打满了水,天色已经很晚了,韩大娘做好了晚饭,将她带来的肉也煸炒了,秦铃儿热情地招呼她吃饭。其实她并不需要吃,但是盛情难却,也就洗手坐下了。 桌上一尾鱼一盘肉,一盘青菜一盆汤,秦铃儿又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韩大娘笑容可掬,生怕言肆拘谨,忙说道:“孩子敞开吃啊,锅里还有呢,管够。”一边说一边慈爱地看着言肆,看着看着鼻子一酸,禁不住抬手去抹眼泪,“大年还在的时候,可能吃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可那候太穷了,孩子总是吃不够。” 秦铃儿轻声道:“娘又想哥哥了。” 黄泉路上无老少,言肆知道这个话还是不要接的好,闷头只顾着吃。吃完了饭,韩大娘又盛情邀请她在家里住下,还麻利地将东屋一张闲置的软榻收拾了出来,言肆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小老板娘宣传过自己流落街头的事了,于是点头答应。 秦铃儿与言肆宿在东屋里,一个睡床,一个睡榻,韩大娘则去了西屋休息。忙碌一天,三个人都很快进入了梦乡,小屋里响起均匀又轻浅的呼吸声。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熟睡中的言肆猛然睁开眼睛:屋里有人! 第5章 05 陈堂从后门回到会仙楼,小厮来升正在院子里头和客栈的小二哥扯闲篇,更夫乔长顺龇着牙和他打招呼:“大官人回来啦”。 陈堂满面疲倦,没心思与他闲聊,只瞥了他一眼。乔长顺凑上去,涎脸笑道:“大官人一整天都在外头,也不怕屋里那位小娘子思念。” 陈堂眉头一皱,问:“我屋里进人了?” “可不是吗,那小娘子,那身条,啧啧,带劲!” 陈堂转向来升:“不是告诉你我不在就锁上吗?” “铃姐儿收拾完了我就锁了啊。”来升十分委屈,人人都说大官人的房里出来个英姿挺拔的小娘子,只有他没见到。 乔长顺笑容十分暧昧:“大官人换口味了,好艳福啊。” 陈堂没理他,沉着脸急匆匆走了,乔长顺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呸了一口,“有几个臭钱,装鸡X蛋!” * 回到房间,陈堂迅速检视了行李细软,见没有什么短缺的,心中更加疑惑,下楼来找到何掌柜,问道:“掌柜的,白天我屋里进人了?” 何掌柜听他这话颇有怨怪之意,略一沉吟道:“是有个黑衣的姑娘,和大官人前后脚出来的,我们都以为是大官人的朋友。” 陈堂向他打听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形,待听到秦铃儿给神秘女子叫吃的,皱眉问道:“铃儿姑娘认识她?” 何掌柜想起言肆急的像被狗撵着一样的情形就笑了:“那位姑娘并没有留下吃饭,倒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就跑了,连声招呼也没和铃儿打,我看那样子不像和铃儿认识。” “原来如此……那要是那位姑娘再来,还劳烦掌柜的帮我留心问个姓名。” “好说、好说。” 陈堂为免掌柜的起疑,便不多聊,暗地里让来升去和伙计打听秦铃儿的住处。他自小和有名的武师学艺,功夫十分了得,在家乡方圆几十里都没有对手,当晚就身怀利刃,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摸到了青锣巷。 轻轻攀墙跳进院子,蹿到正屋窗下,陈堂又从怀中掏出那支装着迷烟的芦管,将竹管一端凑近窗棂的缝隙,将丝丝缕缕的迷烟吹了进去。耳朵紧贴着窗户听了一会,确定屋中人已经熟睡,便转到门前,拔出一把薄刃匕首,小心翼翼地挑开门栓,猱身进了东厢。 室内一片昏暗,仅有透过窗棂洒下的几缕月光,影影绰绰。陈堂走到榻前,俯身紧盯着言肆细细打量:眼前女子和衣而睡,身材匀称紧实,显然是个练家子。他看了许久,却也丝毫想不到自己与她有过什么关联。犹豫了一会儿,他缓缓起开,转身去查看秦家的内外情况。 环顾四周,屋内陈设简单,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是平常人家的家具器物而已。然而,当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矮柜时,陈堂猛地僵住,呼吸也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他快步走到柜子前,将柜子上摆放着的一枚三彩鸡公哨子拿了起来,凑近月光,翻来覆去地仔细观察,眼神也越发凶狠。片刻之后,他将哨子揣进怀里,又到西厢转了一圈,轻轻搭上了房门,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 青锣巷住的都是买卖人家,以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为主,和会仙楼相距颇远,陈堂还没有来过。这趟来了,索性又依样进了几家查探,可惜再没什么收获,从豆腐郎冯家出来,就预备回客栈去了。 从他离开秦家,言肆就一直无声无息地缀在他身后一丈左右,但直到他离开青锣巷,拐到两条街外,离秦家很远了,才终于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现出身形。 就在她显形的下一秒,陈堂猛地顿住脚步,转身面向她的同时脚尖轻点地面,整个人如箭般向后疾退。刹那间,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两丈,陈堂厉声喝问:“什么人?” “你管不着。”回答他的是一道清泠泠的声音。 “是你”,陈堂认出她来,“阁下白天为什么要进我的房间?” “你也管不着”。 “那阁下又为何要跟着我?”陈堂不动声色,却暗暗绷紧了神经。眼前女子跟了他一路,他都没有察觉,直到她故意现身,显然是轻功极佳。陈堂一点不敢大意,一边说话,一边悄悄握住腰间利刃。 言肆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但并不在意,隔空向他伸出一只手,“交出来。” “什么?” “你从秦家拿走的东西。” 陈堂抵赖道:“我拿什么了?” 言肆长眉一振,他话音刚落,整个人身形电闪,化作一道月下黑芒,陈堂明明见她虚影还在原地,人却已经到了眼前,大惊之下左手挥刀画圆格挡,右掌迅速从肋下穿出,带着一股刚猛的劲道,向她胸口打去。言肆身形一转,旋风般旋到陈堂身侧,半身侧倒,以腿作鞭,贴着他两臂下的空当拦腰抽来。 风声扑面,一切只在眨眼之间,陈堂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整个人被踢到空中,高高飞起又远远落地,落地时耳边金属轰鸣,眼前漆黑一片,胸中胀的像要炸开来。他能感到有一只手在他怀中摸索,拿走了那枚哨子,却无力反抗。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法想,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过了很久,久到陈堂开始怀疑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五感慢慢回到了他的身体。待到能看清街面的一刻,一股寒意窜遍全身,他骇然发现原来黑衣女子拿了东西却并没有走,她一直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旁,目光寂静冰冷,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夜凉如水,陈堂心底那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侥幸刹那间消散了。他躺在地上,四肢绵软无力,如同被抽去了筋骨,每一寸肌肉都不听使唤,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言肆不肯移开。然而预想中的致命一击并未落下,黑衣女子见他恢复了些许知觉,冷冷地吐出一句:“离秦家远点”,便转身没入了黑暗。 陈堂依旧僵躺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后背,劫后余生的庆幸裹挟着惊骇与疑惑,潮水般涌遍全身。 * 言肆无声无息地回到秦宅,将哨子放回原位然。她原本预备天亮前趁着她们母女二人未醒时就离开,没想到半夜杀出个陈咬金,如果就这么走了,明天天一亮,秦家母女发现丢了东西,自己真是跳进忘川也洗不清。可是如今这样贸然追了上去,不知道会不会给这对母女惹来麻烦,陈堂那样可疑的行迹又那样利落的身手,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吓住他,想了一会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第二天大家起得都比平常要晚了许多,言肆讨了碗水喝,推说有事,没吃饭就离开了。 她急着去涟水县县衙查探历年来的刑案录簿,秦家母女却不知就里,只以为她不好意思再多吃家里的东西,韩大娘感叹道:“这姑娘倒是个实诚人。” “嗯,是呀。”秦铃儿笑意满颊,不要她的钱她找上门来还,还带上还礼,跟她说连钱带肉都抵不了一碗面她竟然也信了,可不是个实诚到有点傻气的人嘛! …… 陈堂安静地坐在二楼雅座上,自那晚之后,他已经暗暗观察了秦铃儿两天。 会仙楼一楼大堂里几乎已经坐满了,有三桌客人还没有点菜,秦铃儿手上拿着抹布和水壶,站在其中一桌旁边,那几个人想了好一会,点了三个炒菜一碗汤,她听完笑着应了,又在另一桌的催促声中走过去,他们也点了三个菜,又要了一壶酒,这个时候二楼有人叫着续一壶毛尖,她也笑盈盈的应了,刚要准备去厨房,最后一桌客人也想好了,那是对养尊处优的中年夫妇,两个人要了两盘凉菜、两盘热菜、一碗汤,又要了两个果碟、两份点心、一壶茶,秦铃儿一一答应下来。 过了一会,厨房开始走菜,各桌的菜一个都没错,陈堂注意到新沏的毛尖也送上楼来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家客栈里跑堂的小丫头是如此伶俐的一个人。 又看了一会,他起身回房了。 到了下午没那么忙的时候,来升请秦铃儿到陈堂的客房来。 “大官人找我有什么吩咐?”秦铃儿没多想,只以为他又要采买东西或者叫吃食。 陈堂坐在桌边,向她示意对面的位置,“秦姑娘,请坐。” 好客气的称呼,秦铃儿有些不明所以,仍旧站着。 陈堂笑了笑,他穿了一身素净衣裳,头戴一顶方巾,全无平日留恋花丛的样子,倒像是个谦和有致的儒生,和颜道:“在下来镇上有些日子了,承蒙姑娘照应,要和姑娘打听点事,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来升拿出两贯钱来放到桌上,秦铃儿没接,问:“大官人要打听什么?” “听说前几天有一位黑衣高个的女子住在姑娘家,这人是姑娘的亲戚、朋友?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和人搭伴?” “她既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亲戚,只是在我家借宿一个晚上。” 陈堂笑笑,又问:“那下次她住在姑娘家,能不能请秦姑娘知会我一声?” “人家只是偶然借宿,应该也不会再来我家了。” “那下次如果见到这个人,姑娘能不能想办法留她住一夜,到时知会来升一声,别的不用姑娘管,我自有安排。”说着他示意来升,来升又拿出一贯钱放到桌上。 三贯钱,是她好几个月的月钱,够母亲卖几百碗面。 秦铃儿想起家里那一排排整齐的屋瓦和盛的满满的水缸来。 “大官人,我只是一个客栈伙计,胆子小,这种事办不来的。 ” 陈堂见她如此不识抬举,脸色阴沉下来,盯着她不说话。来升见状哼了一声,说:“大官人客客气气跟你说话,你还真拿上架子了!” “就是县里的张大人、刘老太爷都要给我们爷几分面子,我告诉你,这钱你不愿意拿,使到公堂上,有你后悔的时候。” 秦铃儿霍然抬首,一瞬间目光闪动有如剑芒,没等主仆二人深究,已恢复了寻常模样。她退后一步,不卑不亢地说:“大官人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店里事儿多,我就去忙活了。” “等等!”陈堂起身断喝,来升随即拦住了她的去路。 秦铃儿被罩在来升的身影下,心里通通打鼓。此刻若放声高呼便可以脱身,可是他们什么都没做,陈堂是客栈的大主顾,叫破了,只怕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可眼下情形已是不好,若是不喊,万一出什么事,后悔就晚了。 短暂的僵持后,陈堂忽然敛容一揖,诚恳道:“是陈某唐突,冒犯了姑娘,请姑娘见谅。” “不是我有心瞧不起姑娘,只是这件事对陈某重过性命,难免进退失据,还请姑娘仗义援手。” 秦铃儿看起来十分诚恳:“可我实在不是谋财害命的料啊。” 陈堂面皮一抽,说道:“姑娘想哪里去了,陈某只是有些事想打听,想请姑娘帮我留她一留。” 来升仍旧堵着她的去路。 “大官人,我真的帮不上忙。” 陈堂还要说什么,房门忽然被敲响了,店里的伙计常明隔门道:“大官人,您这边要是完事了,掌柜的让铃姐儿赶紧下来一趟,有急事找她。” 秦铃儿听到常明的声音,心中微微一松,目视陈堂:“大官人,那我先告退了?” 陈堂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说:“姑娘自去忙吧。” 秦铃儿越过来升推门而出,常明正站在门外,见她出来,冲她眨眨眼睛,扬声道:“铃姐儿快点吧,掌柜的要急死了!” 其实店里什么急事都没有,只是何掌柜见秦铃儿去了这么久,担心她吃亏,让常明来接应一下。 秦铃儿心知肚明,也不点破,跟着常明快步下了楼。 第6章 06 言肆安静地走在路上。 她在涟水县待了一段时日,又奔波走访了邻近几个村镇,都没有什么收获,现在她该回去了。 她走的不快,但也不算很慢,看上去只是一个平静的、没有情绪的行路人。日光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这种时候强迫自己放空思绪、什么都不去想,长久以来已经成了她的本能。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需要沿着没有尽头的路走下去就行了。 有时她也会抱有一种渺茫的念想,或许,路足够长的话,在某个时刻,某个站着的、坐着的、或者匆匆擦肩而过的人会突然认出她。有时她也会停下来,安静地盯着路边某一扇虚掩的门,这门后可能就是她的家人,或许门会突然打开,有人从门里走出来,拉住她,告诉她这里就是故乡。 只是这样的事至今还没有发生过。 她像一个人一样,一步一步走回了曲阳镇。 镇上一切如常,肉铺的大掌柜一边看着伙计切肉,一边和客人寒暄,他娘子趁机偷偷在称上做手脚。 客栈里乔长顺偷了客人的钱,买了半斤酒一副大肠,大白天喝的东倒西歪。 豆腐郎冯青山日落归家,妻子看一眼担子,默默将剩的豆腐盛出来,浇上酱油,当做一家晚饭。 一个少女坐在冯家隔壁的门里,正在干什么,忽然又到了她面前,拉着她的胳膊不停说话,焦急地看着她。 言肆眼睛看着这少女,人却没有反应,她伸手在她眼前摇晃了两下,“言姐姐、言姐姐?” 是秦铃儿,言肆清醒过来,“你说什么?” “松哥不见了。” 言肆完全清醒过来,“怎么回事,有多久了?” “你走之后没几天,松哥嚷嚷着说你的事儿他打听着了,之后就一直要等你回来,可是等了两天,第三天一早人就不见了。” “会不会去别的地方讨饭去了?” 秦铃儿忧心道:“他窝棚里还有口吃的,松哥是个藏不住事的小孩,他既然等着跟你显摆,就不会这么撂下就走了。” “你先别担心,应该没什么大事,我去找找看。”言肆这话也不全是安慰,地府在若干个乱世的高强度运转中逐渐形成了一种风气,就是要求鬼差出门一趟要尽可能多办几桩差,派一个人能办完的事绝不派两个。依眼下情况,若阿松真出了什么事,勾魂的差事也只会派给她,而她手上没有阿松的索命符,所以阿松还活着这件事,她至少有八成的把握。 秦铃儿又问她:“你在哪里落脚,要是有消息我去哪找你?” 言肆犯了难,她和鬼一样是不需要有住处的,在人间时她偶尔会找片瓦遮头,大多数时间就是随便靠在墙下或者睡在路上而已,今夜本想自挂东南枝,谈不上什么落脚的地方。 秦铃儿叹了口气,说:“你住我家吧,家里有地方,找你也方便。” 言肆从善如流,她看看秦铃儿刚刚坐着的地方,那里放着两个筐子,一个里面装着的青菜还带着土,一个里面的则已经掐尖去根,原来她刚刚是坐在门口摘菜。眼见没摘的还有一大堆,言肆搬了张短凳坐到秦铃儿身旁,拿起一根青菜熟练地摘掉蔫叶,一边摘菜一边回忆着阿松说过的话,问秦铃儿:“镇上是不是有姓刘和姓朱的乞丐头头?听阿松说是跟着他们混的,你知道哪里能找到他们吗?” 秦铃儿答道:“从西边出镇,山脚下有几间猎户的房子,现在荒废了,有几个乞丐占了那里,听说有个领头的也在。”她自己也想过去找,但流浪汉和乞丐出没的地方,她一个人是不敢去的。言肆手上的活不停,说:“那明天一早我就去看看”。 * 晚饭时候,三人围桌而坐,秦铃儿给母亲讲起白天客栈的客人丢了钱的事,“闹得可凶了,那郎君丢了钱袋,他娘子揪着耳朵骂定是给了相好的”,她学着妇人的嗓音,“说!给了哪个狐狸精了”?又学男子模样,“那位郎君涨红了脖子,直着嗓子喊‘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韩大娘笑个不停,言肆也听得有趣,木箸悬在桌沿不动,韩大娘往她碗里添了勺笋汤,又冲女儿道:“不过遇上这等浑水你躲远些,不要为了看热闹往前凑。”“知道了知道了,我每次都躲的可远了。”几人正说着,院门忽被叩响了。 隔壁卖豆腐家的娘子沈桃枝端着个粗瓷大碗,碗里盛着一块白生生的嫩豆腐,进到院中,见她们已经是快吃完了的样子,懊恼道:“哎呀,我早点来好了。大娘,今天的豆腐没卖完,我来给你们送一块尝尝。” 沈桃枝用蓝布包着头,双眼红肿,明显是哭过了,韩大娘连忙拉她进屋坐,可她发现了言肆这生面孔,便有些怯怯的。 “别怕,这是言姑娘,铃儿的朋友,在我家住两天。”韩大娘还是把她拉进了屋。 沈桃枝才二十六岁,看上去却像个年近四十的妇人,生活的磋磨过早地带走了她的青春,“大娘”,进来刚一坐下,她的眼泪就扑落落地成串往下掉。 “慢慢说,这是怎么了呀?” 言肆默默旁观,吃饭时冯家吵架和摔东西的声音,韩大娘和秦铃儿听不见,她却听的一清二楚。秦铃儿显然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景,她迅速收拾了碗筷,给母亲和沈桃枝送了一盏油灯,拉着言肆躲回了屋。 沈桃枝哭的抽抽噎噎,说起和丈夫吵架的事。 前一阵子镇上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大官人竟然来了冯家,说是买豆腐,此后又一连来了两天。她高兴多了个大主顾,冯青山却说她看陈大官人的眼睛都直了,恨不得钻到大官人怀里去。两口子为这事三天两头吵架,今天来升又来买豆腐,让冯青山知道了,就在家里跳脚地骂。沈桃枝在曲阳镇举目无亲,委屈到了顶也只能和邻居哭诉:“大娘,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啊,要不是有巧巧,我真想一头碰死了干净。” 韩大娘拉着她的手,心里也跟着难受,“桃枝呀,别说这样的话,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两口子过日子都有个磕磕碰碰,你就看在孩子的份上,自己想开点。” 韩大娘很心疼沈桃枝,可她也帮不上忙,只能给她宽宽心罢了。絮絮叨叨地劝了说了大半个时辰,她最后还是擦擦眼泪回家去了。 * 夜已经很深了,言肆和秦铃儿都没睡着。隔壁隐隐约约传来打骂孩子的声音和女人压抑的哭声,直到敲过了二更天的梆子才渐渐听不到了。 “他们总是吵架吗?”言肆轻声问。 秦铃儿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不吵,最近大半年是这样的。” “陈大官人怎么又跟沈桃枝搭上了?” 这话秦铃儿就不爱听了,“沈娘子就是卖个豆腐,清清白白做生意,什么叫搭上了?” 言肆自知失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陈大官人那个人,怎么也不像和沈娘子会有接触的样子。” “说的是啊,冯大哥这个人也是,豆腐反正都要卖,卖给陈大官人有什么不好。沈娘子白天又要收拾家务,又要磨豆腐,又要带孩子,洗衣服做饭哪一样不是她在做,冯大哥怎么能这样呢!” 言肆沉默下来,冯青山倒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沈桃枝第一次见到冯青山时才十岁出头,那时候他还不是走街串巷卖豆腐的挑货郎。 那时候的冯青山,真当得上谈吐文雅,一表人才。 冯家在当地是小富之家,家里兄弟三个,读书最成器、最受宠的便是年纪最小的冯青山。沈家却是村里的佃户,祖祖辈辈都靠天吃饭,一家人有什么吃的穿的,都紧着父亲和哥哥们。沈桃枝长到豆蔻年华,人出落得十分水灵,身上却总是穿着哥哥们的旧衣裳,整日在村里疯跑玩闹,活像个野丫头。 冯三少爷不像别人一样瞧不起她,他从不嫌弃她粗俗,教她认字,又手把着手教她学会了写她的名字。数不清多少个像现在这样幽深、宁静的晚上,年少的冯青山坐在她身边,顶着一天闪烁的星斗给她讲书里那些神仙和妖精、大山和大河。 到了赶考时节,沈桃枝目送他进了考场,又眼见着他中了秀才。 三月里春风吹过的时候,他接到了喜报,高兴地抱起她转了好几个圈,喊着我中了、我中了! 可惜,那就是冯青山最后的好时候了。 后来他再也没有考上,举人就像夏夜那迫在眼前的一天星斗,看的见,摸不着,近在咫尺又远隔霄汉。 那些年冯家大爷和二爷走南闯北,相继挣下了家财,倒是一向聪明伶俐的三少爷,任凭悬梁刺股,却再也没有泛起一点水花。渐渐地,兄弟们对他的敬畏和尊重消失了,他们总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时候也不咸不淡地说上一句:“老三又在看书了啊”。 再后来他渐渐也不怎么看书了,也开始拿起账目,支应家里的活计,关心起他从未关心过的“俗务”来。冯家老太爷七十大寿的那天,他在席间来来走走招呼客人,两个哥哥端坐不动,喝的满脸通红,毫不客气地支使他给这个敬一杯酒,给那个拿个热手巾,宛如支使奴仆。 从小在兄弟们之间地位优越的冯三少爷脸涨的通红,终于在二哥又让他别干站着,去看看菜好了没的时候,一言不发摔手就走了,任哥哥和嫂子们在背后叫骂着“不识抬举”、“白眼狼”云云。 冯三少爷收拾了自己所有的细软,打点出来两个沉重的包袱和好几大箱的书,雇了一辆大车,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他走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出来挽留又或送别,兄弟们安静地看着他收拾,看着他落锁,又看着他上了车。冯家老爹摇着蒲扇擦了几回眼角,终于在哥哥们的脸色下什么也没说。 只有一个人,在他恨恨地握紧了拳头,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出人头地、硬挺着脊梁要上车的时候,不顾阻碍从家里冲了出来,哭着问他你要去哪,你不带我一起走吗? 冯青山一把把她抱了个满怀,沉重的气息喷在沈桃枝的脖子上,她知道他也哭了。 两个人背井离乡,来到了几百里之外的曲阳镇安家,相依为命过起了他们的小日子。 起初他们依靠冯青山带出来的积蓄过活,他诸事不问,闭门读书,沈桃枝忙里忙外把家里打点的很好,什么都不用他操心。他进考场那天,又是沈桃枝点好了行囊衣装,一直送到场外。 放榜那天两个人等报喜的公差从早等到晚,一直等到万籁俱寂,相顾无言。 再后来,家里的银子慢慢用尽,女儿出生之后,就更是捉襟见肘。夫妻两个把全部的期望都寄托在中举上,一边磨豆腐,一边备考。 等待的日子里,冯青山慢慢变得性情乖戾,沈桃枝则越来越沉默。 又一次落榜之后,冯青山也不再提赶考的事了,只是每天回家还是回就着油灯看两眼策论,聊胜于无。沈桃枝比他更早接受了现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样的日子她都认了。 言肆上一次见到他们夫妻,就注意到沈桃枝和年纪不相符的老相,这一次见她,又比上一次更显老态了。 “言姐姐,你说嫁人生子到底有什么好?” “大多数人都忍受不了无依无靠,想要有个家。” “可是这样的家就不痛苦吗?” “她毕竟还有自己的孩子。” “那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吗?” 言肆有片刻的沉默,黑夜里看不清她的表情:“人生也有涯,而苦海无涯。” 第7章 07 第二天一早,言肆去找阿松那几个好大哥,秦铃儿给她带路。 “你都不用去上工吗?”她问。 “现在还早,我只要在店里忙的时候去就行了,就是偶尔一两天不去也没什么。” “哦。”言肆有时无法理解秦铃儿的自由,但有人带路也好,否则她一个外地人闷头去找,总归麻烦。 很快她就发现刻板印象害死人,本地人也靠不住。 隔着好几里地,言四爷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及到了近前,那七零八落坍塌的毫无秩序的坟包、那黄土间处处散落的白骨,以及风中上下飘飞的白幡……无一不在向她昭示着:到家了。 言肆欲言又止,准备带秦铃儿绕路。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秦铃儿已率先踏进坟地,挥手一指这片场子,一笑间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颇有些得意地介绍道:“穿过这片乱葬岗,再往前走两里多就到了。从镇里出来就是这条路最近,如果不从这里过,就要从后山绕,要多走十几里地呢。” 她热情地向言肆发出邀请:“你站着干什么,走啊。” “……”,人只要死得够长,真是什么都能见到,言肆问她:“你不害怕吗?” “啊?这里不是坟地吗?” “对啊!这里不是坟地吗?” 西风吹过,带来一股腐烂的味道,风中有几声碎裂的枭叫,细听时又像是人的呻吟。 秦铃儿恍然大悟:“女侠,你害怕呀?” “别怕,都是死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把眼睛闭上,我牵着你好了。” 言肆的眉心又突突地跳起来,她一言不发,越过秦铃儿走在前方,每一步都恨不得跨出老远,仿佛在贴地飞行。 清脆的笑声从她背后传来:“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哎呀你等等我呀!” * 两人一直走到镇西的山脚下,迎面见到一围篱笆墙,两间土房,墙倒屋塌,一副荒废已久的模样。 屋外空地上,一个青年面带怒容,正揪着一个乞丐胸前的衣服,一副挥拳要打他的样子——这青年不是别人,居然是陈大官人。 陈堂老早就听到了脚步声,等看清来的是她们,忍不住皱眉冲言肆道:“又是你,怎么哪都有你?” 言肆的表情也不好看:“这话应该我说吧,陈大官人?” 秦铃儿环视一圈,半塌的屋中躺着一个老乞丐,如风箱一般断断续续地穿着粗气,屋外地上也躺着两个乞丐,有一下没一下的抓身上的虱子,眼睛却盯着她们几个不速之客,她和声问:“你们几位有谁认识松哥吗?” 抓虱子的两个人都拿眼睛看被陈堂抓着的那个乞丐,那乞丐一脸无赖相的笑起来:“原来两个美人儿是来找我的,你朱二爷今天真是个香饽饽。” “你就是朱二?”言肆问:“你最近见过阿松?” 陈堂心中不悦,说道:“阁下总应该有点先来后到吧?” 朱二梗着脖子冲他说:“先来后到个屁,你今天弄死爷爷,爷爷也是不知道!”转头却向秦铃儿和言肆抛了个媚眼,说:“倒是两个美人儿,哥哥最心疼了,让哥哥香一个,哥哥什么都告诉你们。” 陈堂眉毛挑的快要从脸上飞出来,他松开朱二,看着他认真说道:“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胆略,谁你都敢调戏,佩服、佩服!” 朱二没听出他话中的嘲讽,只觉得面上十分有光,居然真就凑到言肆和秦铃儿身边来。他用手指梳梳结块的头发,一副极潇洒倜傥的模样,“美人儿,找你朱二哥有什么事?” 陈堂抱着胳膊靠在土墙上,简直生出几分看戏的心情来了。 言肆与秦铃儿为找阿松而来,都对朱二的轻佻不加理会,秦铃儿问:“跟朱二哥打听一下,你最后一次见到松哥是什么时候?” “小美人儿这声音听的哥哥都酥了,让哥哥摸摸,哥哥就告诉你松哥儿去哪了。”朱二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拉扯秦铃儿,可他连秦铃儿的影子都没碰到,就被言肆抓住胸前破衣,单手拎开了地面。 言肆寒声道:“今日才发现陈大官人的行事做派虽然粗暴,却也自有几分道理。” 陈堂在一旁拱了拱手,给捧了一句:“好说、好说。” 院中有一口废井,深不见底,言肆拎着朱二走到井旁,将他腰搁在井沿,头向下,半身按进井里:“我再问你一遍,见过阿松没有,他去哪了?” “臭娘们!”那躺着的乞丐见朱二吃了亏,跳起来便向她扑来,刚一挪脚又忽然脑子一转,眼见言肆不好惹,转头向秦铃儿扑去。然而扑过去还未及伸手,腿上忽然凌空挨了一计石子,力道之大将他打的向前栽倒,惨叫一声,扑通跪到了秦铃儿面前,吓了秦铃儿一跳。 陈堂仍靠在墙上,一只手上下掂着另一枚石子,冷笑道:“我劝你要命就老实待着,那位要是动手,你可就不是摔一跤这么便宜了。” 乞丐转头,言肆正冷冷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如同千丈寒潭,森森凉意深不见底。乞丐在暮春的闷热中打了个寒颤,再也顾不上其他,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言肆一直看着他跑没了影,转头逼视朱二,手松开又抓住,朱二在这一松一抓之间又向井中滑了几尺,大半个人都在井里了,吓得他大叫起来,“女侠饶命!我说、我说!” “松哥儿就来让小的给打听什么挖心挖肝的事,小的本本分分要饭,平时什么杀人劫道都是小的吹的,小的哪知道这事啊!” “小的从那之后再没见过松哥儿,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朱二倒悬在井中,头昏脑胀,以为陈堂和她们是一起的,连着他问的事情也竹筒倒豆子交待了:“那位爷,老贾要了一阵子饭就死了,病死的,就埋前头乱葬岗子里了,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饶命啊!” * 回去时,三人同路。陈堂神色十分落寞,一路都不说话,还有两三里地就要进镇子时,他在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前停下来,“两位略坐一坐再回去如何?” 言肆看秦铃儿,她点了点头,两人遂坐下来,她们也有许多问题想问陈堂。 陈堂问老板要了两坛烧刀子,言肆以目光询问秦铃儿,她又摇了摇头。 “铃儿不喝,我陪你。”言肆道。 “好!”陈堂给她倒了满满一碗,自己也斟满了一碗,先仰头饮尽了,将碗底亮给她看。 陈塘没有说多余的话,但举止间却透出挑衅之意,言肆端起酒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也同样冲他扬了扬碗底。 “好酒量!”陈堂称赞了一声,飞快又喝了一碗,言肆拿过酒坛倒满,又是不紧不慢地喝了。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标着对方,一碗接着一碗,什么菜都没都没吃,仿佛酒鬼上身一般,沉默着各自喝下了两斤烈酒。 陈堂心中苦闷,本就想喝几杯,又想着灌醉了人方便套话,最不济套不出话来,也能让她出出丑找回些场子,存了这样的心思,故而从一开始就喝得飞快。他原本预计最多一两坛就能放倒言肆,可是酒过数巡,言肆面色如常,他干一碗她就跟一碗,仿佛喝水一般,一副可以喝到地老天荒的样子,让他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桌上的酒坛越摆越多,陈堂的眼睛也越瞪越大,终于在又斟满一碗后,端起来犹豫再三,肩膀一塌,放下了酒碗:“不行了,再喝我就真的醉了。” 言肆微一挑眉,仍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淡淡地说:“你随意。” 陈堂苦笑一声:“阁下真是克我。”他揉着额头缓了一会,径直问道:“阿松是谁,他怎么会打听人命案子,这镇上有人遇害被挖了心肝吗?” 言肆淡淡地看着他。 这熟悉的目光把他带回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寒凉的晚上,陈堂自嘲一笑:“我管不着,是吧?” 他又喝了一口酒,沉默了片刻,望着远处自顾自说起来:“但他打听的那人,可能与我有关。” “实不相瞒,我本名花堂,山西应县人,五年前我哥哥花存到江南贩卖皮货,一走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一天夜里,花堂闭门读书,斗室之中凭空一阵阴风吹熄了烛火,两年多不见的大哥满身是血,推门直入,“二弟,你如今只想着读书,可还记得大哥吗?” “我死的好冤枉,兄弟你要替我报仇!” “替我报仇!” 花堂猛然苏醒,惊出一头冷汗,原来是自己看书看的累了,不止几时伏案而睡,此刻烛火明明,屋门紧闭,房中哪有哥哥的影子? 第二天晚上,大哥又是满身血污,站在窗外高声哀嚎:“兄弟为什么不理睬我,我死不瞑目啊!” 一连三夜,花存夜夜入梦,要弟弟给他报仇雪恨。 第四天,花堂收拾了行装,拜别父母,决意离家去寻找大哥。 嫂嫂李氏送出县城五里:“叔叔,我女人家不能跟你同去,可你大哥他走时跟我说过,这一趟最多一年就会回来,还赶得上我的生辰。” “我们成亲这么多年,他一直说话算话。可如今已经两年多了,他还不回来,只怕是不成了。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大哥这么不明不白的流落在外头,活要见人,死、死……”,李氏几番哽咽,还是不愿意说出最坏的结果来。 花堂一仰头将碗里的酒喝尽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找到我大哥,我要给他报仇!” 他的声音有三分激昂,更多的却是悲凉和绝望,言肆也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这样的心情她能体会。 秦铃儿问他:“你怀疑这镇上的人杀了你大哥?” “正是。我哥那一趟是去江西路昌南镇卖货,货物脱手,他就返程了。我先到的昌南镇,一路倒追着他的踪迹北上,到这里就消失了,我在这镇上到处打听,居然没一个人见过他。” “只有最近才有了点眉目,倩娘说几年前一天傍晚,她从县里回来,在镇外的茶摊上歇息,遇到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客商。” “那客商雇了辆驴车拉行李货物,看着很是丰厚,她就留下了印象。客商是紧赶慢赶才在天黑前赶到镇上,他看见镇子就在眼前还长出了口气,下车来买了碗茶喝。” “后来大路上又来了个汉子,和那客商似是旧相识,两个人攀谈了一会,就一起搭伴进镇子去了。” “这是我这么久以来,听到的最有用的消息。” 言肆问:“你觉得那个客商是你大哥?” “对,年纪和东西都对得上。倩娘明明见他进了镇子,可是镇上人却没见过,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只怕我大哥进镇的当夜就遇害了。” 秦铃儿问:“大官人,那你应该去找那个一起搭伴进镇的人啊,怎么会来找朱二呢?” 花堂脱下了陈大官人那身轻浮浪荡的皮子,赧然一笑道:“惭愧,姑娘叫我花堂吧,只要人前避着就行了。” “我想茶摊的老板应该认识那个攀谈的人,兴许还能记得。听人说茶摊的老板姓贾,生意失败,又欠了债,后来做了乞丐,我就在镇上的乞丐里挨个打听,刚刚才知道人已经死了。” 秦铃儿又问:“那你又怎么会找上卖豆腐家的沈娘子?为了这事冯大哥和她天天吵架,她都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了。” 花堂瞥了言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姑娘家里有个三彩的鸡公哨子吧?” “是有一个”,秦铃儿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哨子来,又突然灵光一闪,“哦,我想起来了!” 花堂点点头:“来升前阵子去姑娘家定二十斤细面,跟姑娘打听那个哨子,姑娘说是卖豆腐家沈娘子给的。” “那个哨子是昌南镇的特产,别的地方烧不出这种窑。我从来没在曲阳镇见过这种东西,我猜这极有可能是我大哥带来的,或者至少有点关联。” “那你直接去问沈娘子不就好了?” 说到这个花堂也十分无奈:“起初我也这么想,但是我去的不巧,她家男人正在家里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发疯,一见了我就说怪不得他老婆这么硬气,原来是另攀了高枝了,又喊又叫的要打我,把我轰出来了。” 言肆和秦铃儿听了,异口同声道:“他是有点扭曲了。” “所以我只好让来升每天去盯着,借买豆腐为由,看有没有机会跟沈娘子打听打听。” 言肆想起他到处溜门撬锁、翻箱倒柜的做派,问道:“你哥哥可有什么信物或者凭证带在身上?” 花堂沉默片刻,从领口里拽出一枚红绳系着的玉佩,说:“这个玉佩我们兄弟一人一个,我哥那块恐怕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一个人可以凭空消失,他的银子和信物却不会。这些东西会流向哪里,我仔细的想过。无论是谁拿了一笔横财,短时间内最有可能挥霍的地方无非赌坊、当铺、花街柳巷。只要舍得花钱,从这些地方打探消息最是便捷。” “可是镇上这些地方我都去遍了,居然没有人见过这玉佩,连我哥的扳指、扇坠、印章……一样都没见过。” “说来惭愧,为此我总盼着有万一的希望,也许我大哥还活着,也许只是残废了或者变得痴傻了,才回不了家,那都没关系,活着就好。” 他这话说的让人大为不忍,秦铃儿道:“花二爷,哨子的事情我去问问沈娘子,或许会有消息。” 活人的事言肆很少插手,但花堂这桩事她想帮一帮,于是说:“还是我去问吧。” 第8章 08 秦铃儿觉得这话有点古怪,从情面上来说,要和沈桃枝打探消息自然是她去比较好,但看此刻言肆的表情却直觉不该多问,便识趣地没有出声。天光不早,花堂结了账,三人在镇口分手,秦铃儿回去客栈,花堂不知又往何处去,言肆想了想,一个人来了灯笼巷。 说不定阿松又来这条巷子里找吃食,不慎被人逮住了不放呢? 她将灯笼巷里每一户人家、每一间屋子、每一个能藏人的角落都找了一遍,连阿松的影子都没见到。 从最后一户人家出来,暮色低垂,陆续有老鸨和姑娘站在门口开始揽客。言肆站在巷口,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忍不住腹诽起来。涟水的城隍和判官都十分讲规矩打官腔,借看阴阳录簿想都不要想,连她自己的事都求不下来,更不用说其他人的事了。否则只要调阅一番,阿松是生是死、人在何处,甚至花存来没来过镇上,若是来过,是生是死、人在何处,一眼便清楚明白,何其省事。 只可惜地府有地府的规矩,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 回到秦家时,韩大娘在灶上给她留了晚饭,秦铃儿挨着她坐下,问道:“有什么收获吗?”言肆摇摇头,秦铃儿斟酌了一下,说:“哨子的事我还想去隔壁问问沈娘子。” 言肆想也没想:“好啊,我和你一起去,先不吃了,再等就晚了。” 早前她说还是由她去问沈桃枝,秦铃儿以为当中有什么缘故,不方便由自己去,才一直等着她回来,可现在她答应的这样干脆,又不像有什么缘由的样子,秦铃儿只当自己多想,没再纠结,两个人趁着天还没黑,连忙来到冯家。 冯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冯青山沉默着坐在磨盘旁边,脚边放着几盆泡着的豆子,见她们进来,抬了抬眼睛,就算是打过招呼。沈桃枝自屋里迎出来,勉强笑道:“铃儿、言姑娘,你们来了,快屋里坐吧。” 她侧身让着,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心思也并不在待客上。 秦铃儿只装作没有察觉出空气中凝滞的沉重感,向沈桃枝笑笑道:“不进去了,我们说句话就走”,她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又问:“巧巧呢?” 沈桃枝笑容更加勉强,“躲起来了。” 果然。他们两口子一吵架,冯巧巧就自己躲起来,这秦铃儿是知道的,于是略过不提,拿出那枚哨子问道:“姐姐,这哨子是你送我的,这是哪里得来的呀?” 沈桃枝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疑惑道:“是我给你的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是啊,你说这是凑巧新得的,送我玩玩。” “是吗?”沈桃枝眼中尽是迷惘之色,看了一会,将哨子还给秦铃儿,“我想不起来了。” “姐姐再想想?那时我让你留着给巧巧玩,你还说她太小,又病了,怕她吞了去。” 沈桃枝听着听着,眼中忽然光芒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然而等了一会,她却只是说:“忘了,就是大街上捡来的,这种小东西谁记得。” 秦铃儿还想追问,言肆悄悄拉了她一下,对沈桃枝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了”。 从冯家出来,秦铃儿问她:“言姐姐,你怎么不让我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言肆:“沈娘子不想说,你问也是没有结果的,只会让她想个理由骗你而已,况且时候已经不早了,还是别打扰他们了。” “那我找机会改天再问问看。” 言肆奇怪:“你对别人的事一向这么热心吗?”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呗。” 她说得这样自然,倒让言肆意外了一下,直接而不求回报的善良,在有些地方就像终年不见的阳光,她笑了:“走吧,我饿了。” “哎呀”,秦铃儿信以为真,拉着她的手往家走,“那我们快回去。” * 花堂清早就叫了酒菜,闷在房间里自斟自饮。伙计已经来换过几次酒壶,他心里清楚自己有些醉了,却又不愿意停下来。 今天是花存的生辰。 仰头将一杯酒喝尽,晃晃酒壶,又空了。客栈里人声喧哗,花堂却忽然觉得周围清冷的可怕,刺骨的凉意快要将他淹没。他想起卫倩娘来。自打那天得到过路客商的消息,他终日奔波,还没有再去找过她。此刻他没有什么旖旎想头,只是迫切地希望身边有个人陪着,哪怕不说话,互相安静地坐着也好。这个念头一起便压不住,他带上随身的匕首,匆匆下楼来。 来升正在后院槽头喂马,见他脚步微微打晃,心知他有些醉了,上前问道:“爷要去哪,要我跟着吗?” 花堂冲他摆摆手,独自出了客栈。一路往卫家走,商贩此起彼伏的招揽声叫的他更加心烦意乱,他索性舍了官道,一拧身拐进了一条巷子,七拐八绕,接连穿过数条街巷后,才终于转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什么都听不到了。 花堂舒了一口气,烦躁的心情刚有松弛,巷子那头忽然迎面走过来一个挑着扁担的汉子,不偏不倚,正堵住了他的去路。他侧身想把人让过去,不想那人反而横着担子拦住了他,压着嗓子一字一顿的叫道:“陈大官人。” 花堂只觉得这人面熟,头昏沉沉地却想不起来,拱拱手道:“久违久违,借过。” “果然是你!”那人话音未落,便一拳打来。 花堂带着醉意本能地一个沉肩,旋即反身一脚,那汉子没有功夫底子,只一个照面,就连人带担子被踹了个人仰马翻,担子里的豆腐连汤带水撒了一地。 看见满地碎豆腐,花堂才认出这汉子不是别人,居然是沈桃枝的丈夫冯青山,怒道:“姓冯的你有病吧,老子招你惹你了?” 冯青山握着扁担跳起来,骂道:“呸!你个混账王八蛋!老子早让你滚远一点,你的小奴才还敢天天上门,当着我的面勾搭我婆娘,我打死你!” 又是这事,花堂皱眉道:“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什么勾搭不勾搭的,我有正事和沈娘子打听。” “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镇上谁不知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和她打听!不过就是仗着几个臭钱,想骑在我头上拉屎罢了!” “你怎么回事,怎么听不懂话呢?”花堂耐着性子解释他只是想问问沈桃枝从哪拿到的三彩哨子,奈何冯青山根本听不进去,“狗屁,都是借口!”咬死了花堂瞧不起他是个穷鬼,趁他不在家勾引沈桃枝,嘴里翻来覆去些骂娘的话。 一来二去,花堂的气性终于压不住了:“你没完了是不是?好,老子就是看上你老婆了,你能怎么样!”他从怀里摸出钱袋来,借着酒劲往地上尽情一倒,“老子就是有钱,要嫖你老婆,这些够不够?” 银子咕噜噜在地上乱滚,有几角碎银正滚到冯青山脚下。 冯青山牙齿咬的咯咯响,恨不能冲上去打碎陈大官人的脑袋,身子却被闪闪一片光芒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七八块细丝雪花银静静散落在地上,加在一起足足十两有余,要卖两三年豆腐才能挣下。他的喉咙忽然被大石块堵住,脸上一时青红交接,呼吸也不由得粗重起来。 花堂见状讽刺地笑了一声,又从贴身的口袋摸出两块碎金来,一样扔在地上,斜着眼睛问他:“说话啊?” 有了这些钱,就可以在衙门里买个差事,就能置办下一份产业,就能扬眉吐气。 大丈夫能屈能伸。 冯青山冷静下来,弯腰拾起所有金银,又放了那些铜板不捡,以示不屑。他的心跳得厉害,脑子里都是被众人追捧的美好未来,街坊邻居的艳羡、父亲兄弟的懊悔……他严厉地要求道:“就今天,就一次。” 花堂懒得和他废话,“滚蛋!” * 冯青山一路兴奋地要飞起来,回到家,见沈桃枝仍和往常一样在给豆子换水、预备磨浆,这是他夫妇每天都做的事,现在看来却十分厌烦了。 沈桃枝见他担子空空,以为今天运气好,高兴地迎上来,道:“这么快就卖完了?太好了,快洗手进去歇歇。” 冯青山一时愧悔,转瞬又理直气壮,进屋换了身体面衣服,深深地看了沈桃枝两眼,终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沈桃枝以为他还在怄气,倒也没有多想,满心高兴的继续磨浆。 一直到晚上过了二更,冯青山也没回家,沈桃枝给他留了门,此时也不免怀疑他不会回来了,正要起身去把院门插上,就见一个男人勾着腰进了院。 沈桃枝这才放下心来,嘴上说着“怎么才回来”,披衣迎到院中,月光下看清了男人的脸,不禁吓了一跳,“乔大哥,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来的不是冯青山,却是会仙楼的更夫乔长顺。 “沈娘子这么晚还不歇息,这是在等谁啊?”乔长顺一边赔笑,一边回身插上了院门。 沈桃枝浑身血液猛的一凉。 她强迫自己笑了笑:“已经歇下了,我相公嫌热,出去挑一桶冷水,这就回来。” “娘子不要骗我了,我听的真真的,冯老弟今晚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你快走吧,我相公马上就回来,他见了你绝不肯和你善罢甘休!” 乔长顺□□着步步向她迫近:“沈娘子,你这一副正经样子,还真能唬人。怎么,来的不是大官人,你便不肯?” 沈桃枝再也顾不得屋中还有女儿,拔腿跑进屋,想要关门,乔长顺已经顶着门追了进来,她一边推搡一边喊起来:“你干什么,救命啊!青山、青山!” 乔长顺将她按在桌上打了两拳,嗤笑道:“青山?这时候了你还指望着他,你不知道吧,就是他把你卖给陈大官人了,要不然我还捡不着这个漏!” 沈桃枝大骇:“你说什么?” “我说你男人把你卖给陈堂了!我亲眼看见的!” “他今天晚上去灯笼巷嫖了,也是我亲眼看见的!” 沈桃枝有几息的凝固,身体僵硬的仿佛死人,可是乔长顺想要趁机下手时她却仍是挣扎哭喊、百般不从。乔长顺恼羞成怒,抄起案上的豆腐铲,怒道:“呸!有钱的大官人玩得,我玩不得?你他妈信不信我宰了你!” 言肆背对着他们,安静地站在院中,等着人死后将魂魄送到城隍庙暂押。不会太久了,索命符上写的清楚:沈桃枝,女,天福二年生人,建隆四年三月十七亥时三刻,殁于涟水县曲阳镇青锣巷家中,殁年二十六岁。 死亡,是从开始就注定的事。 屋中传来利刃入肉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几声。片刻之后,乔长顺冲出屋子,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两下,连滚带爬地跑了。屋中女子却仍是未死,最后的时刻,她凄厉地呼喊着冯青山的名字,也不知是恨是悔,亥时三刻一到,便戛然而止。 言肆从腰间截下一段铁链,细瘦的锁链在手上变作一副沉重镣铐,她抬头望了一眼夜空,默默进了冯家。 这一夜恍如十几岁的沈桃枝初初心动的那个晚上,偏又一天好星光。 第9章 09 沈桃枝惨死家中,轰动半城。 捕快们将冯家围得水泄不通,铜锣声响个不停,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踮着脚尖往里张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喧闹声传进秦家,秦铃儿心头剧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母亲,旋即不带丝毫犹豫,快步回身关上了院门。 “仔细检查!一寸地方都不能放过!”为首的捕头厉声喝道。 捕快们鱼贯而入,翻箱倒柜,杯盘碎裂声和木器碰撞声不绝于耳。突然,里间传来一声惊呼:“快来人,这有个孩子,还活着!” 众人蜂拥而入,只见冯家里屋立着一张衣柜,衣柜最下层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冯巧巧紧紧抱着一件沈桃枝的冬衣,脸色青白如纸,嘴唇泛着不祥的紫色。 管刑名的钱师爷快步上前,蹲下身去探孩子的鼻息,手指触到冯巧巧,不由得一颤,她不知在这里躲了多久,浑身冰冷,若不是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简直与死人无异。 “快!”钱师爷直起身,指着两个年轻力壮的捕快,“你们送孩子去看郎中,记住,孩子一刻都不能离开眼睛,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 两个捕快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冯巧巧抱起来,孩子的身体轻得吓人,手指还紧紧攥着那件棉衣,捕快试图将衣服抽走,却怎么也掰不开她的手。 “罢了,就让她抱着吧”,钱师爷叹了口气。 捕快们抱着冯巧巧往外走,门口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窄路,站的近的看见孩子脸上还带着泪痕,一时唏嘘不已。 钱师爷十分古怪地看着冯青山,问道:“冯三郎,你怎么没提起家里还有孩子?” “这、这,我一时忘记了”,冯青山支支吾吾地说,他回家见到满屋子的狼藉血污,便指天骂地的只顾着要陈堂偿命,他把女儿给忘了,从昨天起,从很早之前起,他给忘了。 钱师爷面色冷峻:“亲生的女儿,你忘记了?昨天晚上案发的时候你在哪?” 这话一下子点着了冯青山,“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声吼道。 一名捕快上前钳住他,呵斥道:“钱师爷问你昨晚在哪,老实答话!” 冯青山涨红了脸,说:“陈堂杀了我娘子,你们不去抓他,却来难为我,算什么本事?” 钱师爷见他躲闪不答,眼睛微微眯起:“谁杀了你娘子可不是你说了算,等你女儿醒了,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至于陈大官人那里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先跟这两位去县衙里走一趟吧。” 捕快们得了吩咐,押上冯青山往县里去,人群又一次给他们让开了路。整个青锣巷热闹极了,人人都在观望议论,只有一家的门紧紧地关着,连出门看一眼的人都没有,与周围的热闹相比,显得格外怪异。 钱师爷站在巷口,扫视了一圈案发地周边,目光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他皱了皱眉,吩咐几个人去挨家查问邻里,自己带了一名捕快来到这户人家,笃笃笃敲响了院门,“有人在家吗,官差办案。” 屋里言肆与秦铃儿几乎同时站起,言肆担忧地看着秦铃儿,以目光询问要不要自己替她去应门。秦铃儿心里一暖,却低声坚持道:“我去”。言肆略一犹豫,还是侧身让开了路。 门外,钱师爷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又抬手敲了三下,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 迎接他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钱师爷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秦姑娘?”他左右环顾周围的街巷,又问道:“怎么会是你?你们搬到这里了?” 秦铃儿站在门口,一点也没有把人让进去的意思,冷冷地说:“正是,大人有什么话就问吧。” 钱师爷微哂,心知她不愿与他们多话,于是直入正题:“隔壁冯家昨夜发生血案,沈氏遇害了。” “你说什么?”秦铃儿震惊之下望向冯家,那边吵吵嚷嚷,可她以为至多不过是邻里间的普通争执,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惨事! “案发在昨夜,姑娘昨夜人在哪里?” 秦铃儿强自平复了一下心情,答道:“在家。” “姑娘最后一次见到沈桃枝是什么时候?” “前天傍晚。” 钱师爷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在附近出没?” “没见过。” “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 钱师爷微微皱眉,追问道:“姑娘家住得这么近,就便没见过什么人,连一点打斗或者争执的动静都没听到吗?” “早上出摊,睡的早。”秦铃儿简短地答道。 “原来如此”,钱师爷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昨夜的情况,也要再问一问你娘。” “我娘什么都不知道。” 秦铃儿说话又急又快,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冰冷和敌意。钱师爷对此不以为意,可一旁的捕快却没了耐心,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少废话,赶紧把你娘叫出来,否则有你好受的!” 屋中,言肆静静地站在窗前,从这里望去,秦铃儿整个人都在微不可查的颤抖,她的背影和如狼似虎的捕快相比显得十分单薄。单薄,又高如山峦。她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韩大娘,大概也明白秦铃儿为什么抵在门口不肯让开,她身形犹自站立不动,一手悄悄却捏起了剑诀。 那捕快见秦铃儿不让,便上前要把她推开,钱师爷摆手将他拦下,依旧耐心地说:“秦姑娘,例行公事而已,这对调查案子很重要。” “不方便。” “不知有何不便?” 秦铃儿直视着他,说了见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今天是我爹忌日,家里供着牌位,怕冲撞二位。” 钱师爷气息一凝,半晌才沉声道:“秦姑娘,耽误了案情可是要担干系的,你敢担保你说的都是实话,你娘什么都不知道吗?” 秦铃儿应声答道:“我敢担保。” “好!”钱师爷突然提高声调,像是就在等着这句话似的,“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完便带着捕快转身离去。 秦铃儿关门回到屋中,轻声向老人道:“娘,他们走了。”韩大娘的紧绷的肩膀应声一松,长舒了一口气。又过了好一会儿,秦铃儿才将隔壁的惨事缓缓道出。 “什么!怎么可能呢?” 韩大娘倒吸一口凉气,“桃枝才多大,怎么就遭了这样的大祸?” 秦铃儿也十分唏嘘,低声道:“是啊,前天傍晚,我还和着沈娘子一起说话呢。” “命苦,桃枝真是命苦……,可怜巧巧那丫头,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往后可怎么办啊。” 天道无常,唯有死亡是唯一定数,言肆不以为意,转问秦铃儿:“你今天还去店里吗,要不要我去和掌柜的说一声?” 眼下的情况,韩大娘是不会出摊了,秦铃儿也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家,她向言肆点点头,“有劳姐姐了。” * 言肆到客栈时,捕快们已经来过了,听说陈堂不在客栈,又一窝蜂似的去灯笼巷拿人。何掌柜因知道出了事,见秦铃儿要告假,倒也不意外,只让言肆转告她安心在家,便是多歇几日也无妨,等家里安顿妥当了再来不迟。 只可惜何掌柜这话只作数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常明就打着哈欠敲开了秦家的门,说老乔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居然偷了店里的钱跑了,夜里没人打更,由他顶了半宿,白天实在撑不住,让秦铃儿要是家里没什么事了,还是来店里支应一下。 秦铃儿于是忙了起来。 言肆也是早出晚归,只可惜一连三天,颗粒无收。甚至镇上的乞丐们见了她,离着老远就互相咋呼起来:“我的个亲娘啊,是她!快跑!”不等她走近便一哄而散,不知该追哪个是好。 * 春夜静谧,晚饭后的空隙,韩大娘在厨房里研制新的浇头,秦铃儿与言肆特地避开她,在院中低声说起寻找阿松的进展。想到白日里那些乞丐们的样子,言肆颇为疑惑,径直问了出来:“难道他们真是我的儿子?有六个?” “噗——”,秦铃儿将碗里的水全喷了出去,紧接着便扶着磨盘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屋里的韩大娘听到声音,连刚下锅的热油都顾不上,拎着炒勺就冲了出来,“怎么了这是?” 言肆一边拍着秦铃儿的后背帮她顺气,一边答:“没事大娘,铃儿呛到了。” “都多大了,真是不让人省心!”韩大娘埋怨了女儿一句,又急急忙忙冲回厨房,厨房里旋即传来一声懊恼:“秦铃儿你看你干的好事,油都大了!” 秦铃儿没好气地横了言肆一眼,这明明是你干的好事!可惜始作俑者全然没有领会到这眼神。好一会,她才喘匀了,不可置信地问言肆:“言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这样……”,秦铃儿忍了又忍,没有说出“离谱”二字,“你也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了吧,难道别人说什么你都认下来吗?” “并没有,我是很怀疑的。”言肆很不服气。 “哦?”秦铃儿好笑的看着她,“你还很怀疑?” “你怀疑什么,你也不看看他们多大年纪了?分明就是因为你打了朱二,消息在乞丐里传遍了,他们怕你躲着你,才会这样的吧?” 啊,是这样啊。就说我儿子怎么可能才三四十岁这么小,况且他们长得又不像我。 秦铃儿看着她那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觉得她并没有真的懂。可是她到底在想什么,自己也并没有懂。她说:“言姐姐,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松哥打听的挖心挖肝的事,是你让他去问的吗?” “是。”言肆据实以告,但个中缘由她不想说。 “花二爷听到了以为阿松问的这件事与他哥哥有关。” “和他没有关系。” “但他会这么想也不奇怪”,秦铃儿往她身边凑了凑,“也许这么想的还不止他一个人。” 言肆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你是说——”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花二爷以为阿松问的事与他哥哥有关,如果花大爷真是在镇上遇害的,那杀他的凶手听见松哥打听这种事,会不会也这么想?” “总不至于这么巧,他哥哥也被人剜心了吧?” 她这话说的又有点古怪,秦铃儿飞快瞥了她一眼,那点疑惑在心头一闪,暂且按下,继续说道:“乞丐间消息传的快,一个传一个,谁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呢。即便没有传走样,如果那凶手做贼心虚呢?” “你觉得他有可能对阿松下手?” “松哥儿很机灵,一直在街面上跑来跑去,从来没出什么事,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沈娘子知道一些线索,也突然遇害了,我想说不定这两件事之间有关联。” 虽然沈桃枝并不是因此而死,但阿松……凶手以为他是在刨花存死的根底,从而加害于他,这是有可能的。言肆的表情冷了下来,若果真如此,她更要找到阿松,更要找出让他失踪的黑手来。她看向秦铃儿,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铃儿,这件事你也不要再插手了,就交给我吧。” 秦铃儿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仰头问道:“如果有人来害我,你会保护我的吧?” “会的”,言肆毫不犹豫。 “那如果来找麻烦的人很多呢?比如四个,你能打赢吗?” “能。” “那七八个呢,你也能赢吗?” “能。” “要是更多、更多呢?” “能。” 秦铃儿笑起来,带着点狡黠的得意:“那就是了,我早就卷进来了,现在再躲已经晚了,但言姐姐你这么厉害,就算有人找我的麻烦我也不怕。” 言肆也忍不住跟着弯起了唇角,面上那点冷厉悄然化开:“对,你不必害怕。” “还有还有,” 秦铃儿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补充,“你也要保护我娘啊。” “好。” 正说到老人家,韩大娘就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大碗满脸笑意的走了出来:“你们两个在嘀嘀咕咕什么呢,快快,来尝尝刚出锅的面条,看能不能拿出去卖出去个好价钱!”说着,她把碗放在磨盘上,递给秦铃儿和言肆一人一双筷子,自己也拿了一双,有些忐忑地说:“我听客人说,汤面里加上煎好的蛋皮更入味,放两只虾,鲜掉舌头。我又试着添了蛤蜊,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娘,闻着就香!” “是吗,我尝尝,是不是咸了?” “不咸不咸,刚刚好。” “小言尝着呢?” “唔……,好吃!” “这个至少得和我们店里的鳝丝面一个价才行!” “哈哈,咱们可要发财了。” …… 下集预告: 秦铃儿的表情一时十分精彩,不知道是该敬佩言肆心思敏捷,用一点醋的味道就能推测出杜屠户的来历,还是该敬佩言肆心态如此过硬,很难想象她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惦记着去人家厨房里偷吃两口剩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09 第10章 10 小阿松的下落没有进展,但知道花存消息的人,言肆认识一个。 沈桃枝头七这天,言肆又来到涟水城隍庙。 邻近月末,庙里正忙着清点一个月往来魂魄、信众心愿和香火损耗等等,大家都忙得飞起,但判官见她来了,还是放下手中朱笔,往外迎了一迎:“你来了”。 “大人”,言肆抱拳一礼,“沈桃枝近来怎么样?” “好多了,已经不再叫嚷‘我没死’这样的话了,只是不停地说想再看看孩子”。文判官的口吻比初见她时随和了许多,“人啊,就是这一点看不开。” 尤其是女人,死都死了,还是放不下孩子,再看多少次又能怎样,已经还不了阳了。想着,判官忽然一顿,犹疑地看了言肆一眼,如果她愿意……想到这又顾自轻轻摇了摇头,她不会的。 她眉间这一缕青气不知要历经多少辛苦才能修来,沈氏算得上她什么人,她怎么可能为了她轻易放弃? 二人走到在大殿外的香炉前站下,香炉有一人多高,炉中摆着莲花灯,灯火长明。判官指尖聚起一点青荧,向莲花灯遥遥一指,凡人看不见的地方,地火在人间的烈焰之内重新点燃了灯芯。 铜铸的香炉变得有些缥缈,炉中燃起幽蓝色的火焰,将铜炉上方三尺之内的光影烧得似真似幻,其中千万点流萤般的毫光穿梭逸散,间带着若有若无的呜咽与风声。 言肆踏前一步,索命符在指尖腾起火影,符上的朱砂在火焰之下凝作一线红光,直刺半空,空中传来琉璃碎裂的清音,一点毫光破开魂幕投到地上,化出了沈桃枝的魂魄。 判官挥手扑灭香灯,冲言肆道:“交给你了。” 沈桃枝已不像刚死时那样忽忽如狂,安静驯顺到几乎麻木。言肆对此习以为常,人嘛,都有这么个过程。她把沈桃枝带进落锁的祖师殿,问:“还习惯吗?” 沈桃枝呆呆点头,经过了一段时间,她已经接受了自己已死亡的事实,她和生前一样,认命了。 “人都是会死的,你看开些。” 沈桃枝又点点头,轻声问:“言姑娘,巧巧怎么样了?” “清醒过来了,郎中说已无大碍,县里已经升过一次堂,看样子这一两天就会再升一次,到时候真凶就会大白天下。” “真凶?”沈桃枝苦笑了一声,“这一切怪不了别人,都怪我自己,怪我瞎了眼。” “这不能怪你,乔长顺会给你偿命的。”即便衙门抓不到他,十殿判官也会让他付出代价。 沈桃枝对仇人的性命毫不在意,她犹豫了一下,问道:“言姑娘,我娘……还活着吗?” “你娘?”言肆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但还是据实答到:“我不知道。” 沈桃枝忽然因这一句话哭了出来,言肆等了一会,打断道:“沈娘子,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要问你。”她和秦铃儿还有花堂一起商议时就想到了,沈桃枝死期在即,有些事恐怕还是要她来问,现在果然如此。“你给铃儿那枚哨子到底是从何处得来?” 哭泣中的女鬼呆愣了一瞬,忽然见到了希望,她紧紧抓住言肆的胳膊:“言姑娘,你能不能让我见一见我娘?” “不行,我不能离开涟水。” 她还有差事要办。 “那你放我走!只要你放我走——” “不行。” “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沈桃枝突然硬气起来。 言肆依旧淡淡的,并不把她的威胁当回事:“沈娘子,今天是你的头七,我可以带你去见一见巧巧。哨子事说与不说都在你,孩子见与不见也在你。” “不要!”沈桃枝尖叫了一声,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顷刻瓦解,她本就是个顺从到有些懦弱的人:“不不,求求你了,大人,我说,我都告诉你!” 判官说的对,人啊,就是看不开。 女鬼跌坐到地上,浑身泛起恐惧,似是刚刚意识到眼前人虽则一直好言好语,却不只是借宿在邻家的姑娘,更是送她上路的无常。她生怕言肆反悔,急急道:“那哨子……那年巧巧病了,家里要吃饭,又要看病买药,已经揭不开锅了。我就背上巧巧,也挑了些豆腐去挨家敲门,看有没有人收。” “那天卖了一天也没卖出几块豆腐,可是天黑了,我只能先带孩子回家,路上遇到了一个客商。” …… * 暮色低垂,言肆从客栈接了秦铃儿,将她引到高陶街口的槐树下。青砖墙头探出几枝紫藤,斜斜笼住她们半边身影,沿街店铺大多已经关门,有几个挑夫蹲在街角就着咸菜啃炊饼,没有人在意她们。 “后来呢?”秦铃儿问。 言肆没回答,她发现秦铃儿脸色不大好:“你是不是累了?” 秦铃儿自己捏捏肩膀,说:“是有一点,我们掌柜的一时半会找不到价钱合适的人手,原来老乔还干些杂活,现在都摊到大伙头上,我还算好的,常明哥更是累的不像样子。” 言肆轻声问:“要不要回去慢慢说?” “没关系,你且说那个人看到那客商了,后来呢?”秦铃儿一脸倦容,可听说事情有了进展,精神却很振奋。 两人并肩向前走着,“那客商雇了一辆驴车,却和一个人搭伴步行,让驴车慢慢跟在身边,两人不知道在交谈什么。驴车上拉了一口皮箱,几个包袱,还有好些皮货。” “沈娘子回家路上,就在这条街遇到了他们,和他们隔得不远,遥遥缀在后面。” “是这条街?”秦铃儿惊讶。 “正是”,言肆抬手指着前头不远处“李记酥饼”幡子的铺面,继续说道:“驴车走到李记糕点铺的时候,货堆上突然掉下来一个香囊,客商和跟他一起的人都没察觉到,沈娘子就从后捡了起来。” 沈桃枝拾起香囊,发现香囊的口子松松垮垮的,里面装着一枚三彩鸡公哨子,还有一对小小的银鱼,看着像是给小孩子玩的吉利物件。她本想着赶紧叫住前面的客商归还,可一看到那对银鱼,心里不由得一动。冯巧巧正病得厉害,她和冯青山已经花光了手头银钱,可郎中还说必须再吃几副药才能好。犹豫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悄悄把香囊揣进了怀里。 “那人说昧人钱财,终究不是光彩事,沈娘子许是因为羞愧,生前才不愿意对我们讲实话。” 秦铃儿沉默片刻,轻声道:“沈娘子太苦了,她也是没办法了。”又问:“那个人可认识和客商一起的那个人?” 她们已走到韩大娘平时摆摊的地方,大娘已经早早收摊回家了,言肆停下来,示意秦铃儿看对面:“就是杜老板。” 秦铃儿愕然地看看已经关了门的肉铺,不由得压低了嗓音:“当真?” “绝不会错。” “居然是他……”,秦铃儿喃喃道,“可是眼下花二爷还羁押在县里,也无法和他商量,这要怎么办才好。”说到这,她狐疑地看了一眼言肆,“言姐姐,你带我到这来,总不会是想直接上门去问杜掌柜吧?” “自然不是,我想着阿松的下落大抵也和他有关,你这几天总是担心,先说与你听了,有消息总比没有消息好。至于下一步”,她轻描淡写地说,“一时也没有好办法,我们先别打草惊蛇,等一等再说吧。” 秦铃儿目光在言肆脸上微微一顿,终是没有多话,只点头道:“也好”。 * 晚饭过后,秦家三人早早就收拾睡了。言肆依旧合衣躺在榻上,发间金线垂在榻沿,呼吸平稳而悠长。将近亥时正刻,街巷之中万籁俱寂,唯有偶尔传来的风声簌簌作响,她闭目听了一会,无声睁开了双眼。 黑暗中忽然响起秦铃儿轻柔的声音:“你还想等再晚一点吗?” 这话没头没尾,十分突然,又十分巧妙,秦铃儿没有问你睡着了没有,也没有问你是不是要去肉铺,她问你是想再晚点去吗? 言肆讶然,干脆坐了起来:“你怎么还没睡?” 秦铃儿并未直接回应她的问题,只是语气略带遗憾地说:“我也想去看看,可惜我不通武艺,要是跟着你,怕是会拖你的后腿。” “你知道我会去?” 秦铃儿无声一笑:“言姐姐,我们相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我觉得你待人诚恳,既然已决意出手相助,又有能力去探杜家,便不会有所保留。” “还有,你这人喜欢依靠自己,我看不只是这次,只怕无论遇到什么事,你心里都没指望过要靠别人。” 言肆眼中波光一闪,很快无声无息隐没于夜色,秦铃儿没留意到她的神情,等了片刻见没回应,接着说道:“杜掌柜也是外乡人,因为行商困顿留在镇上,你之前应该见过他的,还有印象吗?” “嗯”,她和秦铃儿第一次遇见时,杜大掌柜就稳稳地坐在肉铺里,又或者说,她本就是为了去看杜掌柜一眼,才在面摊和她相遇。 “杜老板以前和我娘一样,只是个街边支摊子卖肉的,还经常拖欠屠宰场货银。可差不多三年前,他突然有了钱,盘下了铺面,雇起了人,就此开起了肉铺,生意越做越红火。” “他娶了屠宰场掌柜家的张二娘为妻,那张二娘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平时就爱耍狠斗勇,一身力气丝毫不输个男人。” “他们没有孩子,临街的门市开作肉铺,里面一进的房子住人,房后好像还有个后院,我却没有见过了。还有,肉铺的伙计丁三哥大部分时间自回家去,但有时候也会借宿在铺子进门右手边的仓房。” 说完这些,秦铃儿略微停顿,认真地说:“就这些,你去吧,千万小心,我等你回来。” 言肆一错不错地看着秦铃儿的方向,似能透过沉沉的夜色看清她此刻最细微的模样。长空云动,碧海潮生,“等你回来”这样听起来也许很平常的话,从她死后近百年的时光里,还是第一次听到。许久,她才轻声应道:“你放心。” 言肆轻轻推门,闪身消失在了夜色里。秦铃儿索性裹着被子坐了起来,她不知道言四爷要探杜家实在容易,只是要注意别不小心半夜现身,把姓杜的大限未到就吓死就行了,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一时担忧她路上出什么岔子,一时担忧她进不去杜家,一时又担忧她被人发现脱不了身,心里有些后悔应该和她同去,帮不上别的忙,望望风也是好的。 这么想东想西,等了快两个时辰,言肆轻轻跳进院子,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房门。 秦铃儿掀开被子,快步迎上去:“你可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吓死人了。” 言肆怔了怔,“你没睡,真的一直在等我吗?”她听过了太多的随口一说,并不敢真的指望回来时真的有人在等,只是有些话有人愿意说说,那也是好的。 “怎么睡得着嘛”,秦铃儿扁了扁嘴,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又关切地问道,“冷不冷?” 好一会,言肆无声地笑了,“没事,一点也不冷。” 她将秦铃儿拉回床上坐下,补充道:“但是杜家果然不寻常。” “哦,怎么个不寻常?” “他们家正在打包行李,院子里停着一辆手推车,堆了不少东西,看样子他们夫妻是准备跑路了。” 这倒奇了,秦铃儿问道:“他家白天还在正常做买卖,也没听说要往外盘店铺,怎么突然收拾起行李来了?” 言肆对人死前这种反常行为早已见怪不怪,淡淡地说:“所以说不是正常搬家,是要跑路了。”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言肆顿了顿,“这杜掌柜可能是山西人,和花家兄弟是同乡。” “怎么说?” “他家厨房里的剩菜,醋用的极重,而且那醋的味道和江南产的醋味道不大一样,像是山西的陈醋,这里的人都吃润州醋,要不是从小吃惯了山西醋的人,不会专门去买这个的。” 秦铃儿的表情一时十分精彩,不知道是该敬佩言肆心思敏捷,用一点醋的味道就能推测出杜屠户的来历,还是该敬佩言肆心态如此过硬,很难想象她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惦记着去人家厨房里偷吃两口剩菜。 言肆见她欲言又止,似有很多话 想说,等了片刻却见她满目怜惜地叹了口气,只说:“睡吧,天快亮了。” 第11章 11 第二天一早,面对异常丰盛的早饭,言肆觉得自己一定是忽略了什么东西。 秦家母女都用那种怜爱的目光将自己望着,她吃完一碗饭,韩大娘不由分说又给她添了满满一碗,慈祥地说:“小言啊,别替大娘省,能吃多少吃多少,家里还有呢。” “……”,什么? 言肆能吃,但也不至于能吃到一大早刚睡醒就连吃三碗的地步,故而在勉力吃完第二碗、秦铃儿伸手要再给她加的时候,拼了老命拒绝了。但无论她怎样解释自己即便习武,也真的不需要吃这么多,韩大娘和秦铃儿看起来都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吃完了早饭,秦铃儿从怀里掏出些铜钱来,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言姐姐,这些零钱你带在身上吧,平时买点什么,也许用得到。” “啊?买什么?不用不用,我有钱的。”言肆莫名其妙。 秦铃儿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把铜钱往她手心里一塞,“拿着吧,万一用的着呢。”说完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等她再说话就飞快跑开了。 言肆呆了片刻,皱眉望向冯家方向,决定注意一下是不是因为紧邻凶宅,夜来有邪气冲撞了这对母女。 * 等着花堂从县衙脱身的这几天,言肆每天仿佛一个跟踪狂,除了早晚接送秦铃儿去客栈,余下时间都睁大眼睛寸步不离的跟在杜屠户身边。 屠户夫妻表现得十分正常,每天一边骂伙计崽卖爷田心不疼、是个一辈子只能卖苦力的下贱东西,一边调秤杆、磨准星、想尽办法缺斤少两,一边还不忘记游说镇上的酒楼和大户预定下个月的肉、提前支付货银。 杜屠户展现出了生意人出色的头脑:只要采购量大,提前预定,价钱就能低上不少。酒楼后厨和宅院里负责采买的人乐得吃下差价,无不纷纷订购,肉铺生意竟然一时出现一波小**,呈现出回光返照一般的美。 言肆冷眼旁观,知道他们是想在跑路之前再狠狠捞上一笔,殊不知死期将至,有命敛财没命花。 这样的人她见得不少,谈不上多厌恶,只是觉得命运有时真是诙谐。 与其这么跟着屠户整日颗粒无收,言肆觉得还不如再去抓她那群“儿子”们问问消息,至于屠户这里,等他死后离魂、她做了无常时,还怕问不出东西? “哼”,她正预备跳车走人,屠户忽然盯着路过的一处草坡冷笑了一声,紧接着调整了下姿势,舒服地半歪着身子靠在车板上,一手扬鞭赶驴,一手随意搭在膝头,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言肆目光如刀锋一凛,出镇去屠宰场拿肉的这一路上,杜屠户都是沉着张脸,这是他第一次出现表情的变化。这种混杂着凶狠、得意和轻蔑的表情,她在数不清的凶手的脸上见到过。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草坡郁郁葱葱,似乎没什么特别。言肆不再犹豫,轻巧地跳下驴车,任屠户渐渐走远。 这里离曲阳镇已经很远,路的一边是塌下去的陡坡,被茂密的茅草荆棘覆盖,站在路边看下去,一片葱茏绿色。一路上除了专门来拉肉的杜屠户,连过路人都没有一个,委实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纵身跳下陡坡,野草中一股闷热和**的气息扑面而来,茅草高及人腰、荆刺倒生,为了方便搜寻,她仍旧保持魂态,在草丛中不停穿梭寻找,时不时显形俯身,捡起地上的兽骨、破碎布片和不知何时被丢弃的垃圾仔细端详。 如此搜寻良久,仍一无所获。但她极有耐性,神情专注的像是刚刚跳下来时一样。几十年的经验告诉她,一无所获的时候,就得用笨办法——穷举法,将每一寸土地过一遍筛子,难道还能找不到吗? 当然,几十年的经验也告诉她——找不到。 人生不像习武,付出的努力和得到的结果没有一文钱关系。 但今天言肆的运气格外好,她又一次从草中快速隐形、显形、隐形之后,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尖叫,直上云霄:“鬼啊——!” 言肆抬头,几丈之外有一团一会儿圆、一会儿扁的虚影,此刻被吓的一会儿虚、一会儿实,一边尖叫一边在草叶间一弹一弹的乱蹦,“鬼啊!有鬼啊!” 到底谁是鬼。 言肆穿草而出,冲它疾扑过去。那团影子见状又是一声尖叫,情急之下居然无师自通了草上飞的功夫,“窣”地一下蹿到半空。它还想飞得更高,却忽觉身上一紧,低头看去,“腰”间已多了一条纤细锁链。不等它挣扎,锁链倏地收紧,将它拽回言肆手中。 她毕竟当过三十多年女鬼,论做鬼和抓鬼的经验,它还是浅薄了些。 言肆将它抓到眼前仔细端详,认出来这是人三魂七魄中的一魄,而且是主身体强健的一魄,换言之:缺少智力。 “你这么乱飘乱撞,飞到半空被大风一吹,不怕魂飞魄散?” 活人的魂魄离体,会陷入昏迷。时日一久,即便魂魄归位也会造成永久的损伤,有的会元气大伤、从此身体虚弱;有的会痴痴傻傻,变成孩童般智力。 若离体的魂魄飞散不能回归,人便会死。 魂魄如果白亮清透,是活人的阳魄,若是青黑浓重,便是死人飘飞逸散的阴魄。眼前这一魄是阳魄,只是不知道离体多久,还能不能救。帮助生人回魂是功德一桩,有助修为增长,更何况此人很有可能知晓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找到他,或许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这团阳魄并没有回答,它在她手中尖叫挣扎,拼了命想要飞出她的掌心。 “我可以帮你回到原身。”言肆又道。 “真的?”它立刻停止了挣扎。 “嗯。” “哇!那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它欢呼雀跃,光芒都亮了几分。 “但现在不行,”言肆看了眼天色,“明天再说吧,现在要去接人了。” “什么?喂,你刚刚还说要帮我,结果就为这么点事就不管我了?”言肆怀疑如果它有手,此刻一定叉起了腰。 “谁说不管了,你跟我走,等办完了事就给你找原身。” “那好吧。” 言肆见它答应了,便起身往回赶,走出去一段,发现无人跟上,回头看看,那团阳魄速度不及她,正在老远的地方拼命朝她冲刺。言肆无奈,等它到了近前,不顾它的大声反对,扯出腰上一段锁链将它系住,这才再次飞奔起来,好在还是赶在秦铃儿下工前到了客栈。 “言姑娘你又来接……”,何掌柜本来在看账,话说一半一抬头,差点咬到舌头。 言肆满头树叶和草屑,脸上蹭着暗绿色的草汁和泥土,束腰的锁链没有系好,多出来一段垂在腰际,随着她急促的步幅一甩一甩。 一楼坐着些喝茶用饭的客人,其中许多人都见过她,知道她为人颇为冷淡,从不与人寒暄,只是早晚规律的出现在客栈,送人、接人、消失。有一天赶上早晨进货,也给帮忙搭了把手——一手就拎起了两个伙计抬不动的板条箱,十分利落、十分可靠。 此刻她的样子与往日大相径庭,大家都用一种震撼的表情看着她。 见她豪无反应,于是转而又用“这像话吗”、“出什么事了”、“你也不管管”的眼神看秦铃儿。 秦铃儿一手糊住自己的脸,一手拉着言肆飞快逃到后院。后院无人,秦铃儿松开她,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言姐姐,我知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你这也太不拘了些。” 言肆的目光清澈又茫然,显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秦铃儿叹息了一声,轻轻将她头上的树叶和杂草一片片摘下来,“你为了找人,这是打进丐帮内部了?” 言肆后知后觉,脸腾地一下红起来。为了不引人瞩目,她没有选择到了客栈再突然显形,而是在镇外就现出人形,匆忙赶到客栈。 这一路该多么的不引人瞩目啊。 秦铃儿上前想要解开那段系的丑陋的锁链,“等等”,言肆连忙握住她的手。那锁链看着像是没系好垂下了一段、又因为她刚站稳而以极微小的幅度一甩一甩,实则是那团不老实的魂魄正不舒服的晃来晃去。她无法解释,只能悄悄凌厉地盯了那团游魂一眼,警告它安分。然后由着秦铃儿俯身靠近,指尖轻巧地解开锁链。她动作十分轻盈,呼吸几乎拂过言肆颈侧,一圈圈将锁链松开、解下,又勾勒着她的腰身一圈圈缠绕、收紧。指尖在链扣处流连片刻,秦铃儿忽然轻声一笑,似赞似叹:“姐姐好细的腰!” 言肆喉咙有点发紧。 游魄一路被颠的七荤八素,此刻终于缓了过来,飞到与言肆肩膀平齐,气的整个魄淡了一个色阶,不等言肆说话,先吼道:“她在胡说什么?女侠你威武雄壮,比大狼狗还威风,哪里细了,什么娘们唧唧的形容!”说完一头撞向秦铃儿,它可不能容忍有人当着它的面冒犯恩人! 言肆凭空一把将它抓住,迎着秦铃儿疑惑的目光晃晃手,煞有其事的样子,“有飞虫。” “哦”,秦铃儿没在意,又是一笑,转身去给她打了盆洗脸水。 趁她离开的片刻,言肆压低声音:“你老实点,不要轻举妄动,小心我把你送到城隍庙关进锁魂鼎,里面的恶鬼最喜欢吃你这种阳魄补身体了!” 游魄信以为真,吓的几乎透明了一瞬,急忙保证:“我不动了,我听话,求求你了。”眼见秦铃儿已经回来,言肆没有再出声,这一路已经如此招摇,如果再添上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毛病,可能会被请道士驱邪吧。 洗净了脸收拾停当,言肆将秦铃儿好生送回家里,打了个招呼,又出了门。一路上游魄都紧紧抿着嘴巴不敢出声,光芒微弱地闪烁,显得老实又委屈。言肆不由觉得好笑,寻了个僻静的角落隐去身形,示意她飞上掌心,低声问:“你是谁,可知道你的原身在哪里?” “啊,我不知道。”委屈的神色更浓了。 这也是言肆早料到的,体魄毕竟不是心魄,经过强烈的刺激之后,忘记一些东西也是正常的,她又问:“那你是怎么流落到那片荒草里的?” 游魄轻轻跳动了一下,声音中夹杂着恐惧:“我和人一起……好痛!啊啊啊……他要杀我,躲起来、躲起来……”。 “那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杀你?”言肆引导着问,指尖微微凝了一丝极淡的阴气,有助于稳定魂魄的状态。 它的光芒稳定了些,努力回忆:“不认识……不知道。” “他长什么样子?” “戴着斗笠,看不清……好大的一个人。” 身形健壮,没看见面容,这样的描述还是太过模糊。看来直接问是问不出究竟了,言肆沉吟片刻,用一截锁链将它系在腕上,“跟紧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 杜家肉铺已经打烊,前头剁肉的伙计收了工,内院里除了屠户夫妻,只剩一个伺候的小丫头,举着一盏灯给张氏照亮,两人在一口大箱子里不停翻找着什么。杜屠户坐在院中矮凳上,就着磨刀石反复磨着一把宽大的斩骨刀,不时拿起来打量,含一口水猛地喷在刀身上。 掌心的游魄安静异常,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猜错了? 就在言肆暗生疑虑之际,杜屠户磨完了刀,呼地一下站起来,把刀挂到架子上,顺手扯过搭在架旁的油腻抹布擦了擦手,也不收拾地上的磨刀石和水碗,径自看了看天色,进屋拿起斗笠,没头没尾地冲张氏交待了一句:“我出去一趟”,随即大步向外走去。 就在杜屠户转身扣上斗笠的刹那,言肆腕上锁链猛地一紧!那团一直安静的阳魄骤然爆发出剧烈的恐惧和强烈的憎恨,疯狂闪烁,拼命想要冲向杜屠户的方向,冲出一段又被锁链死死缚住,只能在虚空中剧烈地抖动。 它认出来了! 第12章 12 言肆掌心生出一缕霜白的阴气,轻绕着锁链,将几乎要冲破束缚的阳魄收了回来。它的光芒仍在剧烈闪烁,言肆将它托到眼前,试探地问:“阿松?” 阳魄气急:“那狗东西叫阿松?” 言肆:“……他不是。” 屠户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它仍不死心:“你怎么就这么让他走了,放开我,让我去弄死他!” “急什么”,言肆的声音冷冷的,却没什么苛责的意味,“他的死期近在眼前,不必你动手,更不必为此损了你自己的阴德。” “那狗东西要死了?” “正是”,言肆见它一身怒意渐渐淡了些,迷茫中透出点委屈不解的模样,于是掌心的阴气又柔和了几分,轻声劝道:“眼下要紧的是去找你的肉身,好尽早回魂,越拖越是夜长梦多。” “那好吧”,游魄犹自不甘心地颤动了两下,最终也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言肆不再耽搁,手腕轻抖,收短锁链,带着它飘了起来,沿着来时的路往荒草坡飞去。很快就回到了白天发现它的地方。夜风拂过,大片荒草发出簌簌的声响,言肆摊开手掌,指尖凝出一簇幽蓝魂火,轻轻点入游魄眉心,“去吧”,她解开了锁链。 游魄周身泛起淡淡的蓝色光晕,闭上眼睛,轻轻晃了晃,然后慢慢飘了起来,被冥冥中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朝着风来的方向缓缓飞去。它速度并不很快,却很坚定,掠过荒草,飞过小河,穿过一片漆黑的树林,不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山坳,山坳见疏疏落落立着几户人家。 它在空中微微一顿,紧接着,像是终于找到了方向,猛地朝最东边那户人家疾飞而去,飞到门前没有一丝犹豫,浑圆的身形倏地拉得纤细,如一线流光,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门缝。 言肆跟着它飞进屋中,屋内昏暗寂静,靠墙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小男孩——正是失踪了多日的小阿松。他身上盖着一条粗布被子,额头上缠着厚厚的几圈干净布条,布条边缘还能看到淡淡的血迹。虽然呼吸微弱得难以察觉,但言肆知道他还活着。 * 第二天下午,言肆就早早来到会仙楼。找到阿松的事她还没有告诉秦铃儿,她预备先把手头的正事办完,在这方面,她实在是个称职的鬼差。 言肆刚一踏进客栈,何掌柜就瞧见了,心知她是来接秦铃儿回家,笑道:“哟,言姑娘,今天来的这么早呀!铃儿去主顾家了,记一桌席面就回来,你且坐下等等。” 言肆冲他点点头,应了一声好,便捡了角落里一个位置安静坐下。 一楼大堂坐了几桌聊天的客人,正纷纷议论着前些日子的命案。 “真想不到那姓冯的一表人才,居然干出这种下作事情,亏他还是个读书人。” “呸!认识字就算读书人了?简直丢尽我们读书人的脸!” “不过说来也怪,这既然不干陈大官人的事,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衙门放人?” “李爷您这你就不懂了吧,咱们这涟水的衙门是这么容易出的来的?清不清白有什么打紧,大官人舍不舍得出点血才是关键。” “郑学究这话说到点上了,咱们这位张大人啊……嘿嘿。” 几桌人彼此有来有往聊的兴起,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幽灵,一个昼夜开工的幽灵,在他们中间穿梭游荡。 他提着一把铜壶,一声不吭的挨桌给客人添茶倒水,间或用空荡荡的目光将何掌柜望着,嘴角漾起诡异又幸福的微笑,仿佛看到了那片柔和又温暖的白光。 言肆觉得他可能要飘起来了。 何掌柜一张几十年生意场锻炼出的厚脸皮终于也禁不住这样无声又绝望的目光,咳了两声开口道:“常明啊,等铃姐儿回来,你就先去歇会吧。” 客人们的议论声音更大了,刚说话的那位李爷笑起来:“老何,已经跑了一个乔长顺,可别把这个再干倒了呀!” “我看也快了,白天当伙计,晚上当更夫,何大掌柜,你给开几份工钱啊?” 何掌柜笑眯眯的,“自然是两份,我老何什么时候亏待过伙计?”接着又转头安慰常明:“常明啊,扛住!铃姐儿就是去主顾家记个席面,你也知道她记性好,很快就回来了,再等等。”这话是说给常明听,也是说给等了这许久的言肆听的:人就快回来了,再等等。 常明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依旧带着那诡异的微笑,脚步虚浮地飘向下一桌客人。 “冯巧巧在堂上说的真真的,我可是站在衙门外第一排,亲耳听见的,我说他乔长顺前阵子为什么要跑呢!” “姓乔的真是作孽,你看看,带累的客栈里也不得安生,也不知道现在跑哪去了。” “看不出来啊,这货人老心不老,竟然干出这种事来!” “怎么看不出来,你看他平时那副德行就知道不是个好人。” “你们都没看见吧,那天听人说现场抱出个孩子来,他都吓的尿了裤子了!” “是吗?” “可不是吗!” 众人都哄笑起来,在嗑了五石散一般快乐的气氛中,咣当一声巨响,常明终于连人带壶倒了下去。 “诶哟我的常明哟!”胖胖的何掌柜身手敏捷飞出柜台,“你这是怎么了?” “你别吓我啊,我这把老骨头可扛不住啊!” “好常明,醒醒,快醒醒!你这一倒让我指望谁去啊?” “天杀的杜屠夫,赶紧把铃姐儿还给我啊!要了命了,我的常明啊!” 在何掌柜一连串中气十足的嚎叫声中,一直安静等着的言肆长身站起,一字一句的问:“掌柜的,你说铃儿去谁家了?” * 一道极强的阴气冲进肉铺,几乎撞到秦铃儿身上,她浑然不觉,还在和屠户娘子闲聊:“张娘子,你这玉佩戴了多少年了,养的真好。” 言肆见她无事,一口气松下来,这才发现她来记个席面和酒水,不知怎地记进了杜家内院,张氏身边叠着两个箱子,最上面的箱子上摆着一个收拾到一半的首饰盒,张氏自己正手托着一枚玉佩,面带得色地向秦铃儿炫耀。 她定了定神,又出去了,在街上现身,高声问了一句“掌柜的在吗?”便不顾两个伙计的阻拦,长驱直入一直进到后院。 秦铃儿见她来了,也松了口气,问道:“言姐姐,你怎么来了?” “店里人手不够,常明都累的昏倒了,掌柜的让我来催催你。杜掌柜的要求要是都记下了,就快回去吧。”从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秦铃儿却很舍不得走的样子,悄悄拉了下她的衣襟,满脸羡慕地说:“张嫂子给我看她的嫁妆呢,你看这玉,多晶莹、多水润啊。” 言肆听出她意有所指,可一时又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 “这玉真漂亮,我也想要,要是有两块就好了。”秦铃儿有意把重音咬在“两块”上。 有两块就好了。言肆眼锋一凛,张氏手上这玉佩可就和花堂脖子上那块一模一样? 她还未想好说什么,张氏忽然冷笑一声,将玉佩重重放下,走到外间吩咐两个刀手:“我和掌柜的有事要谈,关门歇业,你们回去吧。” 秦铃儿听了,连忙道:“既然掌柜的和娘子有事,那我们也走了,我们掌柜的也该等急了。” “站住。”屠户闪身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言肆踏前一步,挡在他和秦铃儿之间,沉声问:“杜掌柜还有什么事?” “着什么急啊,再坐坐。”屠户狞笑起来。 这时张氏已从里插好了肉铺的大门,大步回到院中,一把抓起玉佩,径直递到秦铃儿眼前,冷笑道:“好眼尖的小丫头!你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吧,还跟我装相!” 言肆:“张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张氏的手又一扬,“什么意思秦铃儿你不明白吗?” 秦铃儿眼中三分委屈、三分意外:“张娘子,我就看了两眼,又没碰坏,你不会想讹我吧!” 张氏被她气个倒仰:“你胡扯些什么!” “少跟她废话!” 胡屠户眼中凶光毕露,“我们收拾着东西,你看见别的都不问,就盯着这块玉挪不开眼睛,打听来打听去的,你要干什么?”说着竟向着秦铃儿的头挥拳打了过来。 天堂有路你不走。 屠户挥臂的瞬间,一条黑色的影子顶着他的拳劲贴了进来。黑影压的极低,在突进中一腿已经伏地作鞭扫向屠户下盘,地上尘土有如劲风刮过,呼地一下向四周散去,这一扫还没有碰到屠户,带起的气浪已将他掀到半空。他凌空的同时,黑影平地拔起,拔起的一瞬已望空挥出一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胸腹之间一阵剧痛,有山岳一般雄浑的力量灌透全身。屠户双目暴突,眼眶欲裂,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重重摔在远处堆放的箱笼之间,砸的寸许厚的木箱应声碎裂。 一旁的张氏见丈夫动起了手,抓起架上一把砍刀就朝着黑衣女子背心劈过去。然而那黑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般,沉肩侧闪,左手向后一抓,扣住了她的膀子。张氏半边身子一麻,手里的刀应声落地,黑影头也不回,挥臂大力一掼,她整个人被凭空抡起,“扑通”一声摔在屠户身边。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屠户夫妻遇强更恶,不顾全身剧痛,咬牙便要暴起,却惊恐的发现身子一动竟都动弹不得了。满院的空气如有实质,像湖水一般沉闷厚重,压的他们动一动手指都十分困难。黑衣女子一步步向他们走来,阴风扑面,有什么薄而锋利的东西伴着她的脚步抵住了他们的脖子,两人骇然看去,脖子下面却又空无一物。 黑色的身影从头顶笼罩了他们,声音冰冷仿佛从地下传来:“你们两个,送秦姑娘出去。”那锋利的东西随着这句话抵的更紧,下一秒就要割开喉咙。 夫妇俩一股凉气从脚底窜遍全身,直着脖子一连声应道:“送、送!女侠饶命!我们这就送!” 湖水退去,屠户夫妻再也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的打开了肉铺的门,十分客气的将秦铃儿和言肆送了出去,然后生怕她们回头似的,迅疾哐啷一声将门锁上。 街上的摊贩只以为他两个又想赖伙计的工钱,自己招呼起客人,这样的情形倒也不是第一次见,互相使了个瞧他不起的眼色,嗤笑一声而已,无人觉得有什么异常。 门内,夫妻二人同时腿一软,靠着门扇跌坐在地上。 屠户的心跳的通通作响,“真他妈邪门!” “当家的,咱们这回是撞见冤家了!” “这里待不得了,咱们今晚就走,回应县。” * 言肆从肉铺出来一直默不作声,秦铃儿看看她的脸色:“你生气了?” “没有。” “我是看你来了才会继续试探他们的,我下次不这样莽撞了,你别生气了。” 言肆有些无奈:“我没有生气,但你居然还想着有下次?” 秦铃儿不说话。 “你可知道屠户夫妻刚刚要干什么?” “无非是想要杀我灭口而已,肉铺的门一关,他们连夜逃走,天大地大,等人发现时早已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言肆定定地看着她:“我发现你这姑娘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你既然都知道,不仅不害怕,还有心情关心我生气没有?” 秦铃儿:“其实我一向是很谨慎的,只是你来了,我狐假虎威,不知不觉就放肆起来了。” “那如果我不来呢,你预备怎么办?” 那自然是预备喊破嗓子叫救命,前面丁三哥他们还在呀,但是秦铃儿乖觉的没有说出口,抓着言肆的胳膊轻摇起来:“你不是来了嘛。” “言姐姐你真厉害,他们两个那么凶恶的人,呼地一下,哗地一下,就全被你制服了!” 言肆被她摇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什么呼地一下、哗地一下,哪有那么厉害。” “就是那么厉害!” 秦铃儿又夸了两句,看够了她害羞回避的样子方才心满意足,收起笑容,正色道:“言姐姐,那玉佩你也见了,和花二爷的一模一样。” “确实一模一样。” “这么看来,杜老板八成就是花二爷一直要找的人了。” “嗯,只可惜他是赶不上了。” 说着,两人已回到客栈,望着楼上主仆二人风尘仆仆闪进雅间的背影,言肆眼中眸光一深。 赶上了啊。 第13章 13 雅间里,花堂将一封银子放到桌上,声音沙哑而疲惫:“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两位来的正好,我不方便出面,秦姑娘,你替我把这些银子交给沈娘子的家人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秦铃儿未想他说出这个来,心下有些不忍,未及开口,言肆先道:“这个不急。” 花堂自嘲一笑:“是吗?我倒觉得这个是最紧急的。” 言肆不理会他,她今天是很忙的,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听他伤怀:“我们刚从高陶街上的肉铺回来。” 花堂一脸茫然,他知道言肆不是个喜欢闲聊的人,但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东拉西扯突然提起什么肉铺来。 “花二爷,我今天在杜家肉铺看见你哥哥那枚玉佩了。”秦铃儿直入主题。 “什么?”花堂猛地抬头,看着秦铃儿认真的脸色,目光一寒,再次将玉佩拿了出来,“姑娘当真看见了,是这一枚?” “一模一样。” 两人将花堂入狱这段日子以来打听到的三彩哨子的来源、夜探杜家的发现……以及今天的发现挑重要的一一讲了出来。 花堂刚回来,原本从精神到身体都十分疲倦,可听着听着,一身疲态消失的无影无踪,眼睛越听越亮,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仿佛一只随时预备择人而噬的豹子。待听到秦铃儿补充说屠户发家正是三年前时,不由得冷笑起来:“三年前,好、好、好!” 秦铃儿又道:“要是我猜的不错,白日里既然被我们撞破了,他们八成会连夜逃走。” 说完她们都安静的看着花堂。 花堂的眼睛亮的像雪夜的刀锋,沉默了许久,却忽然换了一副调子:“陈某这一次出门游历,原本也只是为了看一看江南山水,会一会苏杭美人。不幸流落此地,搅进一桩人命官司,已是身心俱疲。待我在此间修整两日,便打算回乡去探望父母,别的什么也不想理会了”。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可他的眼神和表情却十分锐利,明明在说着另外一种意思。 言肆不解:“你要走,在这个时候?” 秦铃儿在桌下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冲花堂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多打扰了,大官人早些安歇吧。” “恕不远送。” 言肆被秦铃儿拉着走出了雅间,直到下了楼、出了客栈,她才微微蹙眉,看向秦铃儿:“你拦着我做什么,他明明……。” “他明明不是真想走,对吧?”秦铃儿接过话头,“可你又何必戳破他呢。” 言肆默然,她一半觉得花堂不是那个意思,一半却又被他的话迷惑不敢确定。她总是听不出别人的弦外之音,为此感到很苦恼。 秦铃儿继续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他这样说也是好意,不想把我们牵连进来,我们就领了情,当做不知道吧。” “好,那我们快回去吧,大娘该等急了。” 天已经黑下来,秦铃儿心里也有些担心母亲,两人不再耽搁,匆匆回家去了。 * 子时正,镇外荒郊。 “救命啊,杀人啦——!”张氏两只手抠着地面往远处爬,叫声未绝,被一刀割断了脖子。 月光下,地上的包袱散开,花堂揣起了哥哥的玉佩,一脚将张氏的尸首踢回屠户身边。 杜屠户粗重地喘息着,他的两只胳膊都断了,血从头顶流下来,糊住了一只眼睛,想逃已是逃不掉了。 花堂蹲下来看他:“你婆娘既已供出了你,你何不痛快些。我一家和你无冤无仇,你到底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 杜屠户狞笑一声,咬牙道:“老子死也不告诉你!” 花堂大怒,手中尖刀在屠户脸上划过,新添一道血痕,他做出要再割一刀的样子,问道:“我大哥在哪里?” 屠户心知自己今日再难活命,歇斯底里起来:“你去问阎王爷吧!” 花堂顿了顿,忽然笑了,手中的刀缓缓下移,停在杜屠户□□,语气轻缓,却透着刺骨的寒意:“今天你的命是留不得了,你痛痛快快的,二爷留你个全尸,要不然,哼哼……” 刀尖隔着裤子来回比量,杜屠户一张脸涨红似血,眼睛瞪的要爆开来,“姓花的我□□祖宗!” 刀锋一闪,裤子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我告诉你!”屠户嘶声喊道。 杜屠户与花存是同乡,年纪又与他相仿,年轻时候外出做生意还曾搭过伴,后来又都发了家当了财主,便不免成了邻里街坊闲谈比较的对象。时间久了,两人便也暗自存了些攀比夸耀的心思。 两人那时都是小本生意,不算大富大贵,若真论起来,还是杜大官人实力更雄厚一些。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杜老板一趟南下贩丝时,不幸赶上连日大雨,河水暴涨冲垮了货船。这一趟不仅折了本钱,进货的货银还有大半是借来的,眼见也赔了个干净。于是屠户索性不回山西,就留在了镇上,捡起了从爷爷辈起杀猪卖肉的老本行。 杀猪挣得不多,但好歹不至于饿死,也比回去被债主逼上门的强。这么不咸不淡的干了几年,居然碰到了老熟人。 “杜老哥,你怎么在这里?” 屠户许久没有遇到过熟人,这一下也觉得亲切,热情的邀请花存去自家住。晚上两人秉烛夜聊,屠户向花存打听起家中情况、爹娘如何,花存一一给他说了。互相聊起近况,两人都感叹着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听说他还欠屠宰场货银,花存便给了他五两银,屠户连忙谢了,又聊了许久,各自歇下。 顺着月色走出来,屠户拿着刚到手的银子,不想着去还钱进货,却只忘不了花存开箱时露出的那一封封雪花银。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暗自嘀咕:“他明明有许多银子,却只给我五两来用,这五两就算还了一宗货钱,到底还是有债没处消,五两够干什么?且这么一来,将来就算不用我还这五两银子,他却免不了要在我面前拿腔作势,摆出一副恩人样子,从此我是低他一头了。”自己心里思量来思量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如今花存就住在偏屋,不如一刀把他杀了,所有银子岂不都是我的,他是个外乡人,又有谁管他死活? 杀心一起,屠户再也睡不着了,挑了一把剔骨尖刀,摸黑进了偏屋,对着睡梦中的花存连刺几刀,又趁着月黑风高,卷了花存的尸首,拖到西墙下草草掩埋,神不知鬼不觉地吞了他的行囊。 言肆抱臂靠在树上安静地听着,她很羡慕花堂。 张氏的阴魂被她用锁链绕着脖子挂在树上,像一只吊死鬼,一个劲哦哦啊啊的呻吟,她只当没听见。那边花堂抹了屠户脖子,将他二人的尸首推下了草坡,然后收拾起他们携带的全部金银细软,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魂魄幽幽升起,言肆掂掂镣铐,冲他优雅一笑:“杜老板,又见面了啊。” * 第二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秦铃儿早上帮母亲出摊,看了对面两眼,肉铺的大门紧闭着,两个刀手早晨来敲了一会,垂头丧气的走了。客栈里,来升一早来交待说大官人乏了,不叫打扰,早饭就不用送了,秦铃儿心里隐约有所猜测,垂眸应了声好,没有多说什么。 这一天平常的很,倒是言肆带来一个好消息:找到小阿松了。 隔天她们买了些伤药和吃食,一同赶到镇外猎户家中。猎户妻子热情地将言肆和秦铃儿迎进屋内,猎户看着床上的阿松感慨道:“这小家伙真是福大命大!我发现他时,头上好大一个口子,血流了不少,眼见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敷上草药又昏了许多天,我们都以为没救了,没想到阎王爷不收他,硬是醒过来了。” 猎户妻子也连连点头:“是啊,本以为没指望了,真是老天爷开眼。你们聊着,当家的,跟我去把刚打的野鸡收拾收拾,给客人添个菜。” 夫妻二人说着,便体贴地掩上门出去了。 阿松头上敷着药草,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见了她两个,露出委屈的神色来,“女侠,铃儿姐姐……”,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想坐起来。 秦铃儿轻轻按下她,柔声道:“不要乱动,就躺着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男孩回忆起当时的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还是不免心有余悸:“那天我在街上走着,卖肉的那个屠夫问我是不是在打听命案官司,说这事他知道,他连尸首埋在哪都知道,让我跟他去乱坟岗子看看。我一想朱二哥就在那,也不怕的。谁知道出镇到了没人的地方,他一把捂住我的嘴,我拼命挣扎,他就用石头砸我的头,后面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阿松想想当时屠户凶恶的样子,还是有些发抖:“等我好了,就换个地方要饭,我不回镇里了。” 不必害怕,他再也没有机会伤你了,言肆暗想。 几乎是同时,秦铃儿轻声道:“不用害怕,他不会再来伤你了。” 她语气里的笃定让言肆微微一怔,转目看她,秦铃儿继续道:“不过小孩子家家,总是要饭不是个办法,等你好了,我和大掌柜说一声,让你到客栈来当伙计,你愿意吗?” 阿松的眼睛瞪的溜圆,一时不敢相信这种好事会砸到自己头上,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可是掌柜的愿意吗?” 秦铃儿笑了:“我们店里现在没人打更,常明哥一个人又打更又跑堂,已经快要顶不住了。掌柜的是个厚道人,平时就愿意接济人,更别说现在正缺人手了,他会同意的。” 阿松高兴差点想叫喊起来,身子一动扯到了伤处,又龇牙咧嘴的喊疼。 秦铃儿摸摸她的头:“我听客人说,他们县里的首富以前就是乞丐出身,后来进了当铺当学徒,后来凭自个的聪明才智挣下了好大一番家业。松哥先在客栈干些日子,以后的前程说不定还比那位首富还强呢。” 阿松被她说的心潮澎湃,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去忙活,“要是真有那天,我一定忘不了铃姐儿你的恩德,还有孙大哥和大嫂,还有女侠!对了女侠,你现在住哪,等我挣了钱,请你们吃好吃的。” “我住在铃儿家。” 阿松奇道:“你怎么会住在铃姐儿家?” “这个嘛……”。 听到言肆当初因为一碗面钱不仅搭进去一块肉,还干了大半天活儿,阿松十分赞叹:“女侠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呀,你让铃姐儿给耍了吧?” 言肆:“是。” 秦铃儿在一旁背着手笑。 阿松正气凛然:“女侠你别生气,铃姐儿你怎么回事嘛!” 言肆语气淡淡的,“我没生气,我只是说我是缺心眼儿。” 阿松:“……”。 * 两人哪里肯真的让猎户夫妻杀鸡款待,又安慰了小阿松一会,便连忙向主人告辞,推脱客气了好一番才脱身。 回去路上,秦铃儿心情好极了,言肆看着她的轻松欢快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屠户不会再回来了,他的铺面和家当还在呢。” “言姐姐你明知故问,逃走的人怎么还会想回来,家当和铺面再贵能贵的过性命吗?”。 “万一落住了脚,再回来收拾东西呢?” “是吗,我看花二爷明明那么在意,却没去追,又没有去官府首告,想必是没有再追或者再告的必要了吧。” 言肆沉默了一会,由衷地感叹道:“你真聪明,聪明又耐得住性子,什么都不说,口风这么紧,怪不得花堂这么狠辣的人,当初会找你帮忙。” 秦铃儿确实很聪明,她从言肆的夸赞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什么叫‘他当初会找我帮忙’?” 言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冷地问:“难道花堂不曾找过你,让你帮他坑害我吗?” 第14章 14 秦铃儿不笑了,她静静地看着言肆,等她把话说完。 言肆:“你有所不知,我与花堂初次见面是在你家,就在我住进来的第一天。他趁夜摸进来,被我发现,我们在街上打了一架。” “哦?还有这样的事。” “那时候我还担心过,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你和大娘的麻烦,看样子似乎也没有过。” “嗯,没有过”。 “但是他在你家发现了可疑的人”,言肆指指自己,“那时他寻找哥哥的下落十分心切,不可能没下一步动作的。” “嗯”。 “我本就觉得他大概会找你探听消息,看样子他应该是求你帮忙了吧?” “哦?求我帮什么忙?” “我猜无非是威逼利诱,比如向你询问我的底细,或者让你给他通风报信,或者让你下点药控制住我?总之他有的是银子,不会让你白忙便是。” 秦铃儿面无表情,语气却很嘲讽:“那我呢,又是怎么帮他的?” 言肆理所当然的样子:“估计一口拒绝了,搞不好还会骂他一顿。” 秦铃儿错愕当场。 “你善良、仗义、怜惜弱小,年纪不大,却很有主见,为人十分可靠。我又没有坑害过你和大娘,害我这种事我看你是不会做的。” “他用钱收买你,肯定是不成的,他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有点可能,不过你最多也就是坦白告诉我吧。” 清风习习,绿柳依依,秦铃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没好气的说:“跟你说正事,谁让你拍马屁了。” “我没有啊。” 秦铃儿瞪了她一眼,拔腿就走,言肆连忙追上去,问道:“他许你很多钱吗?” “够买你十个吧。” “这么多!现在还来得及吗,要不我让你放倒,咱们四六分成?” “想得美!” …… * 几天后,陈大官人结算了房钱,换上一身素净衣衫,雇的马车早已在客栈外等候。车上装的金银细软比他来时带的还要多些,座上还放着一口不大的楠木箱子,用白绫包裹了,十分郑重肃穆。他眉宇间的戾气与疲惫已消散无踪,未在客栈门前多作停留,只等来升也上了车,便吩咐车夫启程。 马车出了镇子约莫两三里地,花堂远远便瞧见言肆与秦铃儿两人坐在上次三人聚饮的小摊上。 “停车”,花堂出声。车刚停稳,他便撩衣下车,走上前去抱手一揖:“二位果然守信,客栈人多眼杂,我让来升请二位出镇一别,还望二位不要怪我冒昧。” 二人见他没有落座的意思,便也起身迎了上来,秦铃儿笑道:“二爷太客气了。” “这就回去了?”言肆问。 花堂看了眼马车,车窗半卷的帘幕露出那口楠木箱子的一角来,言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花存的骸骨,花堂没多说什么,一笑道:“此间事了,是该回去了。” 他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递了过去,“这些时日,多蒙二位照拂。此去山长水远,一点心意,万望勿却。” 秦铃儿想要拒绝,言肆却已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对花堂道:“那就多谢了。” 花堂朗声笑道:“和姑娘打交道真是爽快!” 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日后二位若有难处,可以到山西应县东四条街寻我,花某必当倾尽全力。” 言肆并不做这样的打算,却也应了他的好意,转身从摊上端来两只陶碗,斟满了递给花堂一碗。秦铃儿笑笑,也拿了一个碗,言肆长眉微挑,秦铃儿向她点点头,于是言肆也给她斟了些。 三人相视一笑,碗沿轻碰,随即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山水有相逢,二位保重!”花堂抱拳。 “花二爷,一路顺风,再会了。” “保重。” 目送花堂上车、马车渐行渐远,两人又坐回了桌旁。言肆拿着钱袋,不用看也知分量不轻,直接推到秦铃儿面前,“喏,拿着。” 秦铃儿一怔,说道:“言姐姐,你出门在外以后可切莫如此爽快到底了,这钱既然收了,便是我们两个的,哪有给我一个的道理。” 言肆笑笑:“我用不上,倒是你留着正有些用处,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秦铃儿不知她言下何意。 “何掌柜答应让阿松去客栈帮工,他有个安稳的去处,是再好不过。可是你却不一样,客栈里南来北往的人这么多,连花堂都觉得鱼龙混杂,你一个姑娘家,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秦铃儿:“可是我正是因为这个,才留在客栈的呀。” 言肆奇道:“这是为什么?” 秦铃儿脸上漾起笑意,似想到了什么极舒畅的事。她自顾自斟了半碗酒,轻轻呷了一口,缓缓道:“客栈里人来人往,有些是走南闯北的商人,有些是四海为家的游侠儿,有的要去赶考,有的辞官回乡,有的刚发迹,有的落魄了。” “大家彼此都不认识,碰到了一起,有时比认识的人还能没有顾忌的交谈。我很喜欢听他们说故事,也很喜欢听他们说天下各地的风土人情。” “我从出生还没有离开过涟水县,小时候我以为全天下的天气都是一样的,要下雨就都下雨,要放晴都放晴。可后来我听客人说,惠州开花的时候,黄龙府还在飞雪,勃利州出太阳的时候,高昌的天还很黑。” “他们说在北方,草原像大海一样望不到边,那儿的人会用马奶来酿酒;而南边的大理四季如春,连路边的鲜花都能入菜。岭南的荔枝最甜,蜀中的笋子最鲜,吐蕃的牛肉嚼不动,江陵府的莲藕脆生生。”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天上的星子,一闪一闪,言肆怔怔地问:“那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哪里都想去啊!我从小到大没见过雪,最想出关去会宁府看看,客人说那里每年有整整三个月都在下雪,天和地和山和水全都是白色的,树上挂满了冰晶,人走在路上,就像走在梦里一样。” “我也想去山西,花二爷说,在他的家乡,有寺庙建在悬崖绝壁上,窗外浮云缥缈,是仙人飞升时留下的楼阁。他们那里的人还会用驴皮剪成皮影,到了晚上在灯下演起百戏,动起来和真人一模一样。” 她眼中雀跃着对广阔天地的向往,言肆忍不住也跟着泛起笑意,原本想说的那些关于人心险恶的话,就咽了回去,“你既然喜欢,以后有机会便出去走走,人间胜景,确实是很美的。” “说起来,言姐姐,都没听你提起过,你的家乡在哪,你这样一个人在外行走,家里人不担心吗?” 这是秦铃儿第一次向言肆打探她的来历,从前相处,她从不多嘴问旁人私事,可这段时日下来,言肆于她而言早已不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她心中有亲近之意,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关怀,可话一出口,气氛却忽然沉静下来。言肆神色未变,但秦铃儿分明从她脸上看出一抹伤怀,片刻的安静,她已经有些后悔自己太过冒失,“其实……”,刚想要带过这个话题,就听言肆平静地说:“我忘记了。” 秦铃儿心里一紧,以为她不愿忆及往事,便柔声道:“不说这个了,我们走吧,回家还能路过码头,买几斤活虾,再买坛花雕,晚上让我娘做醉虾给你吃,我娘做这个可好吃了!可惜现在不是吃蟹的时候,要不然我娘做的醉蟹更好吃。” “对了,你吃过狮子头没有,咱们再去买一刀肉,晚上清炖一个给你尝尝,包你喜欢。哎呀,这么一来要买的东西还不少呢,得抓紧时间了,先去码头吧,再晚些恐怕虾就只剩下些个头小的了。” “铃儿,我也要走了。” 秦铃儿的笑意霎时僵在脸上,安静了好一会,才说:“这么快?” 她并非不知道言肆终归要走的,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嗯,我在这里的事也办完了”。言肆垂下眼,避开那双骤然黯淡下去的眸子。 “……吃了饭再走吧。” 这对言肆来说是很诱人的,但她拖延了许多时日,如今已是拖不得了。短暂的沉默后,言肆轻轻摇头:“我得走了。” “那你还回来吗?” 不出意外的话,不会再回来了。 秦铃儿忐忑地看着她,见她有拒绝之意,抢先开口道:“你回来吧,我等着你。” 心头有羽毛扫过,言肆几乎想也没想,便鬼使神差的应了声:“好。”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怔了一瞬,一瞬之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真的?!”秦铃儿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她知道言肆说到必能做到,也知道她一定是不得不走了,便不再挽留,“那你早点回来,等你回来了,再给你做更多好吃的!” 言肆点头,“好,等着我。” * 告别了秦铃儿,言肆带了三缕生魂上路,三人都领教过她的厉害,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交了差,言肆第二天一早就径直来到日巡宫。 值守的鬼差渠桑刚坐下,大殿的门就被推开了,他一抬头就笑了:“四哥,这么早?这是从精舍来?” 言肆也笑:“没有,昨晚在**殿外凑合了一宿,就为了赶早来告个假。” 人间度过乱世,地府已不像过去那样一个人要掰成两瓣用了,鬼差之间有了轮换,告假很是稀松平常。 然而渠桑听了,连名簿都没翻,直言道:“这可不巧,四哥,你还没回来的时候,下一桩差事就已经派下来了。” 言肆一愣:“什么差事?” “昴日星君下个月的生辰,在光明宫开宴,咱们神君也接了帖子,你陪同神君一道去吧。” 言肆一时无言,天界路远,来回少说个把月,如果仙人们兴之所至开坛论道,归期更是难料。她试图推拒:“能安排别的兄弟去吗?” 渠桑不说话,挑挑眉给了她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我懂了”。 这事,她确实懂。几十年前她修道小成,眉宇间生出一丝青气,体魄脱离鬼道,开始向神仙渡化。彼时倒还罢了,又过了十来年,她自悟了御风术。这下可不得了,修身证道并不稀奇,难得的是御风,这可是正经的地煞术,连天上的神仙也不是全会的!几个相熟的鬼差给她摆了桌酒席,连忙得要死的谢七爷范八爷都来喝了一杯,大伙热热闹闹地贺了一整夜才散。 从那之后,各位大人偶尔去各处仙山岛屿办事便会带上她。无他,长脸而已:这可是地府土生土长的人才,没吃天上神仙的一颗仙丹,没借他们的一分福泽! 眼下这趟差事怕是日游神点名派给她的,推脱不得。 渠桑不无羡慕地劝道:“这也是好事嘛,你平日里绷得太紧了,除了当差就是练功,也该多放松放松,出去见见世面,能遇到什么机缘也说不定,我们可是想去都去不了呢。” 言肆只觉意兴阑珊:“算了,我知道了。” 渠桑又追了一句:“对了,你原本告假是要办什么事?等你回来,我给你记个长假补上,如何?” 言肆垂着眼,淡淡道:“到时候再说吧。”说完转身便走。 “哎,你去哪儿?那到时候上哪寻你?” 言肆头也不回,月光将她的影子拉的老长,“去地狱转转。” 渠桑眼中满是不解,眼看着她一步步走远了,摇摇头便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 次年初春,言肆又回到曲阳镇,可秦家已是人去屋空。 何掌柜可惜得直拍大腿:“哎呀言姑娘,还真是你,你怎么……怎么才回来!” 他絮絮地念叨,言肆安静地听着。 “铃儿走的时候特意给你留了个口信,说要是腊月前你能回来,就去淮西高驿县寻她,若是出了腊月……那就算了。” “唉,你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铃儿可等了你小半年呢。” “问了,说是有亲戚来接她们,她也不知道下一程去哪,只能跟着走,但过了年肯定不会留在高驿了。” 后面的话,言肆有些听不真切了。 她默默转身,走出了客栈。街上人来来往往,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她将一直捏在手中的两张少女皮影收进了怀里,身形渐渐隐去,消失在十字路口。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使用指北~ 没有跑路[捂脸笑哭] 其实不应该是言肆“心头”有羽毛扫过,一时想不到什么替代,先记一笔,以后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14 第15章 15 初秋时节,齐州的天还很热,风里却已经有了秋天的爽快味道。 言肆来到城南谢长史府,府上的四小姐谢明珠新丧。她的身世她来时已经打听了,谢明珠是土生土长的齐州人,在家中姊妹中排行第四,还有十日便要成婚,嫁的是与她情投意合的心上人,却在新婚前夕横死,享阳寿仅仅十七载。不仅如此,死后还被人剜去了两颗眼珠,连个全尸也没留下,实在是个可怜人。 当初她看到谢明珠的案卷时,盯着“被剜去双目”几个字看了一会,便决定要来齐州一趟。 谢府在谢明珠的院子设了个小小的灵堂,环顾四周,灵前只有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和一个丫鬟,谢明珠头七还未过,周遭显得过于冷清了。妇人呆呆地往火盆里扔纸钱,一边扔一边在念叨些什么。小丫鬟不住地劝她:“阿姨歇歇吧,这两天都没吃东西了,要是有个好歹,四小姐在天之灵也不安心啊。” “您有这工夫还是再劝劝老爷,小姐这……这不能一直这么停着呀。” “郑爷真是狠心,四小姐出事到现在,硬是没来看一眼,就算是续弦,那也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啊。” 谢明珠的生母吴氏听了就像没听见,仍旧一下下地撒纸钱,有时抓空了扔了把空气也浑然不觉。丫鬟劝了几句,看她眼神直勾勾的,左右扫扫没人,便偷偷出去歇着了。 谢四小姐的院子离正院不远,青天白日的,谢长史却不在衙门当值,头上盖着一方帕子,瘫在躺椅里头,一边由着小丫鬟捶腿,一边哼哼着不知什么调子。 大夫人李氏倒是满面愁容,“老爷,四丫头身后事到底是怎么个章程,你也拿个主意啊,秋老虎这么厉害,一直停着,又是那么个尸首不全的样子,不利家宅啊。” 谢长史眉头一皱,“你懂什么,多屯些冰就是了。四丫头死的时候好啊,不枉我平日里疼她。马大帅要派人去河间送信,哼,河间是那么好去的吗?这回正好,我呀,我是去不了了。” “那难道就一直不下葬了吗,这要停多少天才算完啊?” “下葬,下什么葬?现下我是正受着丧女之痛呢,哪有心思管下葬的事,我连床都起不来……没吃饭啊”,谢长史突然踹了小丫鬟一脚,“混账东西,捶个腿都捶不好,养你们有什么用!” 李氏挥挥手让小丫鬟下去,“那郑家那边怎么办,好容易才搭上,这一下不就全断了?” 谢长史还没消气,“你以为郑友德非那死丫头不可啊,还不是你生的那几个赔钱货让人看不上!眼下也顾不得了,先躲过了这一遭再说。” 李氏的面色变了几变,终究没说什么,恨恨地带着丫鬟出了正院。贴身丫鬟觑着她的脸色,小心地劝慰,“夫人也不必生气,生得好又能怎么着,也要有那个命享受才是,咱们大姐儿三姐儿的好福气在后头呢。” 李氏神色和缓了好些,想着想着就笑了,“可不是吗,让那贱人得意,这回可是猖狂不起来了。哼,银姝和玉菡样样不如你,那又怎么着,这人呐,有旦夕祸福啊。” “你去,叫人把那十二抬嫁妆都给我收了,没的便宜了那贱人……算了,还是我亲自去看看吧,好好慰劳慰劳吴氏,这次她可是给爷立了大功了。” “夫人,那那人怎么打发……。” “住口!”李氏疾言厉色,看看四周,压低了嗓子说,“管好你的嘴,小心不知道怎么死的!”丫鬟被她吓得连连称是,再也不敢多话。 李氏得意洋洋地走到谢明珠的院门口,正要进去,一阵风吹过,吹得她打了个寒战。她瑟缩着看看灵堂,“怎么这么冷,该不会那死鬼还阴魂不散吧。” 言肆翻了个白眼,站的离她远了些。 李夫人顿觉没那么冷了,想要去好好嘲讽吴氏一番,可是看到她塌着腰委顿在灵前,有一搭没一搭烧纸的样子,又跨不出步子了。她双手绞着帕子,咬着牙看了一会儿,最终一跺脚,“不进去了,怪吓人的。” 李夫人匆匆折返,一边走一边吩咐丫鬟,“你去,给吴氏支十两银子,告诉她少弄那一副活不下去的样子,她要是再死过去,还得让人说我苛待了她”。 “是。” * 一直到谢明珠头七这天,齐州府衙也没查到什么线索。言肆又晃晃悠悠来到谢府,她这一趟不当差,穿了一身绯红色的窄袖长袍,背上和黑的那件一样,绣着四只首尾团团相连的金色比翼鸟,身前大片金绣,穿过灵堂的一片雪白时煞是夺目。早年还没在地府出名的时候,她这一身红绣金时常被当做接阴婚的,黄泉路上逢人便被祝贺一声“大吉大利、天赐良缘”,幸好近些年已经少了。 她来时见几个小鬼蹲在谢府院墙上等着,其中一个长着獠牙的远远见了她连忙拱手,涎脸笑道:“哟,小的眼拙,您可是言四爷?” 言肆也拱了拱手,“是我,你们辛苦,这是在等谁?” “没专门等谁,就是听说谢小姐这桩事没完,还要死上好几个,也不知道消息准不准,咱们几个就想着到处看看,说不定能蹭点阴气补补,四爷您这是公干?” “闲逛,随便看看。” “那您忙、您忙。”几个小鬼点头哈腰地目送她离开,望着她的背影小声嘀咕,“这就是言四爷啊,跟传的一点也不一样啊”,“怎么不一样,这明明跟传的一模一样”,“净瞎说”,“你才瞎说”,“你说谁呢”,“就说你”……。 传成什么样了?言肆没问,她穿堂过户进了内院,在大宅的屋顶坐下了。风吹着她的衣襟下摆呼呼作响,放眼长史府,六岁的小少爷在东院的假山上上蹿下跳,大少爷的姬妾正在西厢对着铜镜勾眉,书房里谢长史瘫在椅子上听两个管事模样的人说话,旁边的院子里李氏拍着桌子教训下人,所有人都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阳光正好,只是不知接下来死的是谁? 齐州天高云淡,言肆无端想起岭南那潮湿到让人透不过气的雨季,发了一会呆,起身去往城隍庙。 城隍爷三十岁上下的外貌,一副白面书生的儒雅模样,听到言肆的来意,毫不推脱地叫文判官去查一查几十年前齐州各府县姓言的生死簿来,可听到言肆打听谢家血案,却面有惭色:“这事我也没有头绪,谢明珠死在华绣坊,人是上差直接带走的。铺子里的伙计向来有些势利,谢小姐日常也都和人有些纷争,那天绸缎庄里除了熟客,还有许多往来的生客,不知道平时的为人,所有人都有可能下手。” “敢问上神,谢家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谢长史家?”城隍惭愧的神色又深两分。 府中成日瘫坐的那位谢大人,平日里抠得要命,是位每个月给夫人五两银子维持家用,到了月底还觉得应该剩下四两八钱的主儿。吆五喝六的大夫人李氏,看着清高,却偷偷卖了谢氏族产去放印子钱。谢家大少爷自谓才高八斗,然而读书二十年,至今还停留在《说文解字》。谢二小姐孀居在家,实则和五大三粗的门房暗通款曲,据说看上的就是他那副下贱的劲儿。 而谢明珠,那真是这座宅院的掌上明珠。 谢大人最恨她每个月大把花钱,小小年纪又要衣服又要吃食;李夫人放印子钱的把柄被她拿住,本不富裕的小金库硬生生让她讹走了一大笔添妆;大少爷风流过了头,养在外头的私生子当街拦了她叫“姑姑”;二小姐的好事被她撞破过,在姊妹间再也没法拿乔作态…… “呃,也不是没有正经人。”城隍爷一生好强,生怕言肆对本地的风化有误解,连忙补充道谢四小姐的未婚夫婿郑将军与她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对她就还不错。 翻开厚厚的行止簿,郑友德那一页清晰的写着:郑友德,年三十六岁,任振威校尉,出身悍匪,好色,好白日饮酒,某年某月有善行若干,某年某月有恶行若干。记录郑友德生平的页面上,虚悬着一个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的半透明小人,整个人瘫在椅子里,敞着怀,露出黑黑的胸毛,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正拿根竹签剃自己那一口黄牙,时不时打个酒嗝,明明不是真人,却仿佛能闻到那长时间不洗澡而传来的阵阵酸臭。 言肆大受震撼:“‘情投意合、两情相悦’,难道谢明珠生前就已经瞎了?” “这……啊,这个郑友德糙是糙了点,但是为人大方,对谢小姐是很舍得的。” 言肆对此不予评论,说话间判官将齐州六县姓言、严、阎、颜……的积年文书都挑了出来,这样仗义相助的地神并不是哪里都有的,言肆谢过城隍,伏案翻阅起来。 这一看就忘了时辰,等她终于感到腹中饥饿时,天光已然大亮。言肆将文书锁好,准备去找点吃的。鲁菜闻名天下,她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要趁此机会尝一尝。 齐州城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言肆信步走进了一家名为“庆顺和”的小馆子。店面不大,内里布置的十分简单干净,六张小方桌,墙上挂了一溜水牌。此时正是过了早饭、又不到吃午饭的时辰,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一个小二哥在整理筷笼。 那小二生得魁梧,笑容却十分憨厚,见有客来了,连忙迎上来招呼,“客官请坐,吃点什么?” 言肆看看水牌,发现这并不是一家鲁菜馆,却也不甚在意,临窗坐下,依伙计的推荐点了两个招牌菜。小二给她倒了杯水,笑道:“好咧,您稍坐,马上就来。” 店内一时安静下来,言肆眼看着窗外,听着后厨隐约的动静,等了一刻又一刻,却始终不见上菜。直到她几乎要出声询问,才见那小二走了出来。他端着一大碗阳春面,走到言肆面前,“当”的一声将面放到桌上。 言肆看看面碗,又看看他,疑惑道:“我点的是酒泼蟹和三彩白龙。” 小二哥理直气壮:“我们东家说了,只有这个,爱吃不吃。” 他这副样子震慑住了言肆,她狐疑地挑了一筷子送入口中——面条外软内生,汤头酸辣冲鼻,呛得她一阵急咳,眼泪都冒了出来。 正想吐掉,这家面馆的小掌柜从后厨掀帘而出,径直走到她面前,“客官,很难吃吗?那就别吃了,吐啊。”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小掌柜却笑盈盈的,言肆把一口夹生面全咽了下去,惊喜的叫道:“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