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前度》 第1章 Ying Jian Yun 舒望接到陌生来电时,正在婚宴上和一位刚认识的男士跳舞聊天。 时间回到三天前。 舒望的好友Carolina与女友在历经三年恋爱之后,递交了结婚申请,正式进入婚姻。Carolina与舒望就读于同一个硕士项目,两人在学生时代结下的友谊延续了多年,时不时就互相更新近况,直至三个月前Carolina邀请舒望来西班牙参加她的婚礼派对。 舒望的申根签证办得顺利,出行也顺利,没有遇到什么机场罢工事件。Carolina去机场接她,两人刚一见面就给了对方一个巨大的拥抱。 “Carol,祝贺你!” “谢谢,舒望。你怎么样?” 再次听到好友几近标准的“Shu Wang”发音,舒望笑得眯起了眼——这是一种异国好友独有的尊重和默契。 “很好,我过得很好。Carol,婚礼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她说。 Carolina手一挥:“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享受接下来的两天,开心地出席我的婚前派对和婚礼。” “好!不过要是有什么我能做的,一定要告诉我。” Carolina和她的妻子一手包办了所有婚礼宾客的酒店安排,舒望几乎是废人式地度过了婚礼前夕。婚宴前一晚的派对结束,她找到Carolina。 “Carol,”舒望把结婚礼物给她,“我真诚地祝福你和你的伴侣有幸福的一生。” Carolina抱住她,说:“谢谢,舒望,谢谢你的礼物。” “明明好像昨天我们还一起在学校门口吃免费午餐,怎么明天你就要结婚了呢。时间过得太快了。”舒望感叹道。 “我想她是对的人。她去年初就和我求过婚,我没有答应。年尾她去埃及出差时,经历了一场暴力袭击案件。当时我想,如果她能平安回来,那我一定要和她结婚。我想和她成为真正的家人。” Carolina说着,眼泪掉下来。 舒望取了纸巾,轻轻拭过她的眼尾:“新娘可不要哭了,明天起来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 “舒望,我很好,我很幸福,”Carolina再次抱住她,“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第二日的婚礼派对很是轻松。新人只邀请了亲友,大家聚在一起祝福新人、跳舞、喝酒、聊天。舒望喝到微醺,接受了一位男士的邀请,跟着音乐节拍跳舞。开启聊天之后,舒望才知顶着一张华裔面孔的他来自加拿大,是Carolina妻子的朋友。他很健谈,从他的大学生活聊到哥伦比亚的天气。舒望没有去过加拿大,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开始思考下一次旅行要不要去哥伦比亚。 “如果你来,我很开心当你的导游。”对方说。 舒望笑:“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对方又问能不能交换WhatsApp和Instagram。 舒望应答,取了手机,刚打开Instagram,陌生号码的来电突然占领了屏幕。她没有办理西班牙的手机号,只开了国内手机号码的境外服务。不是国内的区号,也许是什么诈骗电话吧,于是她按下了拒听。可是下一秒,一模一样的号码再次显示在屏幕上。接听一下,倒也无妨。如果真是什么诈骗,挂掉就好了。她想。 舒望朝对面的男士抱歉地笑笑,晃了晃手机,说了声“不好意思”,走开了几步,按下了接听键:“Hello?” 对面立马传来一长串不带停的话,舒望本就有点微醺,她的法语水平也只够她捕捉到“toi”“avec”“l’hopital”寥寥几个单词。她移开手机,微微抿了抿嘴,判定这个是诈骗电话。正打算挂了电话,对面估计是听不到她的回应,大声地用生硬的英语问到:“May I speak with Shu Wang?” 如此蹩脚的发音,也硬是让舒望听懂了自己的名字,她回了句“Shu Wang’s speaking who’s calling please?” 手机那端的人又开始说法语,舒望听得头晕,转头看到那位加拿大籍男士,向他寻求帮助。他接过舒望的手机,直接和对方开启了对话。舒望看着那位男士表情逐渐从疑惑变换到皱眉,对话的语速也开始变快,心想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她虚指着手机,轻声问:“请问发生了什么?” 他结束对话之后,将手机递还给舒望,说:“大概是这样的。对方自称Thomas,是一位叫Ying Jian Yun的人的朋友,他说他的朋友在徒步时出了意外,状况很不好,现在还在里昂的医院,没有清醒。他联系不上他朋友的家人,而且他朋友在昏迷时曾叫过你的名字。他在他朋友的手机联系人里找到了你的号码,于是你接到了电话。” 他继续补充:“对方说他会把医院的详细信息发送给你。” 舒望一动不动地听他说完,微微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他说他的朋友叫什么?” “Ying Jian Yun。”加拿大华裔的吐字清晰。 “Ying Jian Yun。”舒望重复。 她很快地轻笑了一声。伴随着她几不可闻的笑声,加拿大华裔看到眼泪很快地顺着她脸庞流下来。 她好似是感受不到泪痕留在脸上的紧绷感,又问他:“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对方谨慎地回答:“听起来不像是假的。你可以核实他发送过来的医院信息。” 派对里的宾客们还在跟着音乐起舞,衣香鬓影,喝酒的喝酒,吃东西的吃东西,拍照的拍照,吵吵嚷嚷。可是舒望却觉得,世界在她眼前虚化,她只听到手机“叮”得一声响起,紧接着屏幕亮起。 她划开锁屏,一条混合着法语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的文字信息和两张照片。她正想点开图片看,手机却从她颤抖着的手中掉落,直直摔落到草地上。加拿大华裔反应很快,替她捡起了手机。 舒望没有接,说:“可以拜托你帮我看一下他发过来的信息吗?” 他快速地念出文字信息,并说:“是里昂的医院,但是你可以再搜索一下,确认是不是真实准确的地址。还有两张图片,一张图片是两个男人的合照,一个人站在病房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看角度是病房外的人拍的;另一张图片上,只有一个躺在病床的男人,和第一张图片里的是同一个人。病床的铭牌上写着Ying Jian Yun,看起来是拼音。” 他把手机还给舒望,又把手帕递给她,指指自己的眼睛,示意舒望擦去眼泪。 “好,谢谢你。”舒望只接过了手机,背过身去,从身后的香槟台上取了一杯酒,仰头喝尽。 加拿大华裔看着她用手背轻轻擦过脸颊,又用手捂住脸。 “或许,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他问。 舒望转过身,轻声问:“你知道从巴塞罗那到里昂需要多久吗?一个小时够吗?” “如果算上从这里到机场的路程,大概是两个半小时。你要去吗?” 舒望又取了杯粉色的酒,同时整理了自己的仪态,端正身姿,头微微昂着,贴身的裙装被轻风吹起,仿佛刚刚失态垂泪的人只是加拿大华裔睡梦中的错觉。 “不,我想对方联系错了人,我并不认识什么叫Ying Jian Yun的人,”她轻轻摇头,微笑着说,声音很是绵软,“谢谢你。今后有机会的话,加拿大见。” 我曾经失去过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因为一些原因,我并没有得见TA最后一面。这成为了我直到现在都觉得非常遗憾的一件事,中间有几年甚至一想起就觉得痛苦。 如果昔日情人生死濒危,你是否愿意跨越心理和地理空间的阻隔,去见TA一面? 这个故事,从此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Ying Jian Yun 第2章 应见云 仿佛是魔咒一样,舒望的手机收件箱隔几个小时就收到来自法国号码的讯息。 “Jian Yun去野外徒步,意外从山间摔落。他的头撞击到了河里的岩石,很严重,到现在都没有苏醒。” “Jian Yun已经昏迷三天了,医生说他的情况不太乐观。” “我联系不上Jian Yun的家人,你可以来里昂吗?Shu Wang,我知道你,Jian Yun提到过你,你可以来里昂见见他吗?” 舒望用软件一条一条翻译了他的讯息,一字一句读下来,心想,这么多年了,这个人总是时不时在她的生活里诈一下尸。同学群里说他拿到了法国一所学校的全额奖学金,又说他放假回国时会和朋友们聚会。舒望从不参加有他的聚会,要么就用工作跟巡的借口婉拒,要么干脆装不知道。就算舒望在极力避免知道他的近况或者减少和他的接触,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朋友私聊她——毕竟当年的校园恋偶里,他们是最被人看好的一对。 舒望把手机反扣在桌面。前尘往事,不值一提。 婚礼晚宴温馨舒适,餐点可口。坐在舒望身边的是她和Carolina的共友Jen,还有她的女儿。小女孩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偶尔会和舒望搭话。看女儿吃得差不多,Jen干脆让丈夫带着她离开长桌去玩了。 “Audree好可爱,”舒望对着Jen说,“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会和Audree一样。” “那你今晚带她睡吧,我完全不介意的。”Jen开玩笑。 “不过舒望,你刚才心不在焉的,”Jen说,“怎么了。” “没什么,回了几条信息而已,”舒望放下手里的叉子,举起酒杯,“干杯,为了今晚的爱情。” “叮”的一声,酒杯相碰,掩盖了手机收到讯息的提示音。 晚宴结束时已近凌晨。舒望拎着手包回房间时,又碰到加拿大华裔。她眼神有点飘忽,只礼貌性地冲对方点点头,就欲进房间休息。 对方叫住她,开口:“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但是,我想你应该去里昂。” 舒望捏着房卡,整个人背靠在门板上,过度的酒精让她疲惫又兴奋。 “谢谢。晚安。”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在只睡了三个小时就赶往机场的路上,舒望在心里骂自己有病。 手机里最后一条来自法国号码的消息发自一个小时前。 “Jian Yun每次去徒步前都把他的遗书给我,其中有一封是给你的,Shu Wang。” 她在候机室的时候,第三次接到了那个来自法国的电话。她毫不犹豫地接通,听对方讲了一连串话,平静地用中文说了句“抱歉,我不会法语”之后利落地按了通话结束键,又调出手机软件里的机票信息,截图,发送给了对方。 * ——他的遗书呢? 舒望在里昂的医院见到Thomas的第一面,就这样问他。鉴于一个只会英语,一个只会德语和法语,舒望直接用翻译软件和他沟通。 Thomas看看她的手机界面,又看看她八风不动的神情,直接爆发出几个尖锐的单词。舒望不懂他的语言,也猜到不是什么好话。她用指尖点点屏幕—— 他的遗书呢? Thomas学她的样子,打开翻译软件。 ——你不先去看看Jian Yun吗?他还在病房里。 舒望收起自己的手机,没有说话。 ——我带你去看Jian Yun。 Thomas直接拉起舒望的手,把她往病房带。舒望没有抗拒,跟个木偶似的被牵引着向前走。里昂的医院也没有什么独特,又或者医院本就相似。消毒水的味道,来来往往的医生病人,听不懂的法语单词。 即将见到旧人的心情也不过如此,只是更容易想起当年和他相关的种种。舒望想起那年她独自瞒着所有人去医院时的场景。她一个人在医院检验科外的休息区心神不定地等待着检查结果,看到检验单上写着“阴性”两个字时,深深吐出一口气,整个人脱力靠在椅背上。她不敢想象如果不是这个结果,她接下去的人生要面对怎样的地覆天翻。 几分钟的时间,足够舒望回忆完往事,也足够Thomas将她带到病房。 而当舒望看到那个人神色安稳地半躺在病床上拿着平板的时候,恨不得掐死凌晨改签机票的自己。仔细想想刚刚见到Thomas时,他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焦急的神态,反而是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她早该意料到不对劲的。 舒望,你真是蠢到家了。 偏生Thomas早在打开病房门的时候就喊了一声“Jian Yun”,几秒钟的时间早就允许后者看见舒望。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想法,但是舒望冷笑了一声,用力挣脱Thomas的手,转身就走。 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舒望,你就是个笨蛋。 Thomas在她的身后蹩脚地叫“Shu Wang”,错乱芜杂的脚步声里,她听到一句字正腔圆的“舒望”,但是她没有停下快走的步伐。 “惊蛰。” 那些年里她听过多少次“惊蛰”。温柔小意时,生病哄她吃药时,牵手散步时,吵架不欢而散时。可是都比不得此时此刻的这一声——欺瞒、虚伪、讨好、无奈。 舒望用手背拂去眼泪,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快步朝他走去。时光真是宽待他,即使他穿着病服、额头缠着绷带,舒望都不觉得五年时间改变了他什么。 她上前揪住他衣领,仰头和他对视:“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吗?你的朋友告诉我,你发生了意外,在医院昏迷不醒,而且你有一封遗书留给我。” 舒望恶狠狠地说着,可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掉落下来。应见云微微俯身,双手环抱住眼前的人,一言不发。 “事实证明是我太蠢了,竟然相信你朋友的鬼话。” “惊蛰,对不起。” 她又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收紧的怀抱。 舒望垂着手,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看见局促不安的Thomas。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你记不记得当年你说了什么,如果你忘了,那我来提醒你,是你说再也不想见到我。我自认为这些年我践行得还不错。” “所以放开我,应见云。” 放开我,应见云。 既然当年我们达成了共识,何必此刻假装情深。 第3章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舒望回家的时候,正逢暴雨。她踩着暴雨的尾巴跑过院子,把行李箱一甩,也不顾潮湿的外套,径直躺倒在沙发上。猛然又想起院子里的月季盆栽要收进屋内,于是又打着伞跑出去。 外婆几年前去世,把这间乡郊的房子留给了舒望。舒望小时候每逢寒暑假,都会和外婆同住一段时间。舒望的父母在她少年时分开,后来父亲又因意外离世。母亲在舒望成年后,自认不必再背负监护的责任和义务,就远赴他乡寻求新生活。 舒望的父亲早年经商,家底殷实。母亲与父亲经人介绍认识,最初的甜蜜过后是父亲的出轨和婆婆的指责为难。母亲最终选择与父亲分开,获得了女儿的抚养权。 “小望,我很爱你,可是每当我看着你时,我总是想起你的父亲。市区的房子我会过户给你,这张卡里的钱也足够支付你的学费和生活费。我自认为作为一个母亲,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我要去开启属于我的人生了。我依然是你的母亲,如果哪一天你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你可以联系我。” 舒望不是没怪过母亲。她把自己的大学志愿填在了外省,开学时每个舍友都有父母家人陪着报道,唯独她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大行李箱磕磕绊绊走进宿舍。后来,她开始慢慢理解母职的负担,减少对母亲的期待和责怪。作为女性,她理解母亲的行为;而作为女儿,她又渴望可以获得和同龄人一般的、来自母亲的关怀。理解和接受,总归是两回事。 小镇人情浓厚,家家户户多少都有着或近或远的亲缘关系。外婆的邻居是她旧年远房表兄弟,舒望从小就管他叫二爷。外婆去世时,母亲回家奔丧,对外婆把房产留给舒望没有任何异议。 在邻居二爷二婶和表姐的帮助下,舒望稍微翻新了房子,保留了内部的大多数陈设。 “惊蛰!”表姐郝松婵隔着院子的一道墙喊舒望。 老房子哪有什么隔音,暴雨又停歇,舒望在院子里听得明明白白。 “哎,姐,我在家呢。” “快来吃饭!” 乡镇的人情与亲缘密不可分。舒望在小镇长大,多受邻亲照拂。这几年,住在小镇里的当地人越来越少,青年人一批一批走出去,年老者跟着子女到市区养老。因为工作相对自由,再加上想念小镇生活的安逸温和,舒望得空时就住进外婆的房子,过过与田野相亲的日子。 舒望从行李里取了伴手礼,就往隔壁走:“来了!” “我爸妈跟着旅行团去泰国玩了,”郝松婵看见舒望把巧克力放在茶几上,“西班牙好玩吗?” “还可以,我本来就是去参加婚礼,所以就在当地简单逛了逛。”舒望偷偷捏了桌上的一只白灼虾送进嘴里。 郝松婵轻拍她的手:“先去洗手!” “是是是,听我们郝老师的。” 郝松婵年长舒望几岁,一毕业就考了教师编,在镇上一所初中当英语老师。 舒望提议:“姐,要么等你放暑假了,跟我一起去找个地方度假。” 郝松婵说:“我也想啊,不一定有时间啊,不知道暑假是不是又要给新教师培训。” 郝松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琐碎话题:“你说我当年多么雄心壮志,还说要去支教,现在天天被班里这群小崽子气死,连个三单都学不好。” “至少你有寒暑假。你看看我,工作来了,就得满中国地跑,”舒望自嘲,“当乙方当得跟个孙子一样。” “行了,说白了,都是围城。” “都是围城。” 舒望放下筷子,看看郝松婵,犹豫了一下:“姐,” 郝松婵直快爽利,最看不得舒望有时吞吞吐吐的性子,一颗花生从她手中丢出飞向舒望:“你这个磨蹭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我是你姐,怎么在我跟前还犹犹豫豫的,快说。” 舒望把话一倒,末了概括到:“挺可笑的。” “我没啥好评论的,”郝松婵耸耸肩,“你自己脑子拎得清就行。” 舒望自嘲:“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就当我这次是为从前付的学费。” “行,”郝松婵隔空点点舒望,“有件事我倒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我琢磨着我们镇这几年旅游业发展得也不差,我家隔壁那房子现在也不住人,要么干脆改装成民宿,租出去。我妈就是个退休了也闲不住的性子,正好可以帮忙民宿经营。” “我没意见,你要想做,就去做好了。你又不是什么有了主意我劝你不干你就不干的人。不过,你要是差钱,我借你。当然,我手里闲钱就一点点,多了不行哈。” 郝松婵挑挑眉:“亲妹。” 姐妹俩舒舒服服吃完一顿饭,舒望洗完碗,就喊着“我要倒时差”回自己家睡觉去了。 事实却是舒望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都是旧人影像。 当年的爱是真,后来的恨也是真。舒望自诩不是一个能够轻松带过往昔的人。她选择了距离法国不过直飞一小时就可以到达的国度,却从来没有去过法国。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被锁进了记忆柜子。深更半夜哭着醒来的日子,已经离舒望很远了。 她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尚未解锁的界面显示来自WhatsApp的一条信息。解锁之后,舒望看着占据三分之一屏幕的法语字母,冷笑了一下。这下是连翻译都不用了——谁爱看谁看去吧! 舒望心烦意乱地按下关机键,舒展身体,卷过薄被。 睡觉! 第4章 旧人 舒望拎着一大袋伴手礼走进排练室的时候,休息的同事们纷纷围上来。 “舒望姐!”组里最年轻的演员钟恺最先看到了舒望,“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们?” “一些零食,给大家分一分。”舒望把礼袋往桌上一放。 导演齐敬瞥见舒望回来,毫不客气把她揪去上工了。 舒望打开笔电,唉声叹气:“牛马就是牛马。连口热茶都喝不上,就要开工了。” “别贫嘴了,”齐敬拉着一旁的制作人筱斐加入讨论,“我们看一下第二幕的台词,排练的时候,觉得这里还需要再做些调整。” 舒望念人文社科出身,现在的职业也算是半对口。她虽然天天嘴边挂着“苦命乙方”,但是也不厌恶现在的这一份工作。最初的热情褪去之后,现在就凭打到卡里的工资撑着。 这是她和齐敬、筱斐合作的第三部剧。齐敬严苛但是才华横溢,舒望对他又爱又恨。同时《归期》剧组关系很是不错,没有什么勾心斗角职场欺凌,这也是舒望能够和齐敬、筱斐多次合作的原因。齐敬宣布了下周在苏市合成的日子,剩下的嘛,该排练的排练,该改剧本的改剧本。 午休的时候,筱斐提起来:“我记得小望是在苏市念的大学来着?” 舒望点点头:“嗯,在那儿待了四年。” 钟恺捧着盒饭插话:“那下周就麻烦舒望姐带我们去玩啦!” 同组演员林沁仰天长叹:“年轻人体力就是好啊,还能想着玩,合成都快要累死了。” 舒望对着他们笑笑:“看到时候的安排啦。如果大家晚上有空的话,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汤面。” 在一定程度上,舒望是一个很能自洽的人。她从不否认过去,甚至有时怀念当年的自己——再不会有那样好的时光,她再不会这样全心全意地拥抱另一个人。当年的同窗好友多是苏市本地人,也大都知道舒望的往事。舒望和旧人的情分结束了,但是和好友的情谊依然延续着。出差到了苏市,总能约到几位朋友出来相聚。多年的友情在那儿,朋友们也免不了提上一两句旧人,回忆一下往日时光,舒望也不排斥,听着,笑一笑,打个哈哈,就过了。 同寝好友陶之是唯一知道舒望和旧人始末的人。聚会结束后,陶之偷偷问过舒望,是不是介意朋友们提起他,毕竟当年两人分手的实情没有几人知晓。其他人眼里,舒望和旧人一对璧人因为毕业而分开,稀松平常但又着实惋惜。 舒望沉默了一会,才说,陶之,我中二期的时候看郭敬明,他说,时间是最伟大的治愈者;后来读木心,他说,时间不是药,药在时间里。我觉得他俩说得都对。这都几年了,更何况时间在美化我的记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现在再计较又有什么意思呢。又或者说,我必须接受以往发生的一切。我必须也只能活在当下。 陶之抱住她,说,惊蛰,我知道了,我们现在都要好好的。 忙起来的时候,晚上下班都是常态。更何况舒望为了参加Carolina婚礼,硬生生让齐敬放了她几天假。这天离开排练室的时候,已近晚上九点。舒望不想开夜车回乡下,就住在市区。春夏之交,天气说变就变,雷阵雨也不罕见。倒霉的是,舒望今天出门忘了带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了旧人的缘故,舒望在雨中跑向露天停车场的时候想,那么多创作者写大雨邂逅借伞还伞的桥段,从古至今,这种拙劣的手段总会有人上当,可见人类为了让自己少吃些淋雨的苦会暂时降智到什么程度。然后又在心里自嘲,舒望,你也是这样。 舒望大一入学时,正值学校住宿楼扩建。不知道校方是出于什么考量,最后下达给学生的决定是大一学生暂时男女混住。一整栋楼,左侧给女生,右侧给男生。毕竟是刚入学,看什么都新鲜,舒望花了很多时间探索学校,尤其是图书馆。苏市的秋日夜晚,突降大雨,舒望想她和室友也都不熟,不好意思麻烦室友在雨天去接她,就咬咬牙,打算从图书馆跑回宿舍楼。不过是淋一次雨,回到寝室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她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遇见了应见云。彼时他也是孤身一人,打算回宿舍。他瞧见舒望正打算往雨里冲,叫住她,问她去哪里,如果是回宿舍楼的话,他可以把伞借她。舒望看看眼前的暴雨,脑子短路地说,我是要回宿舍的。于是两人分享了同一把伞。 多么普通又多么戏剧的开端。 后来有次舒望想起来,就逼问应见云,你是不是那时心里就有什么想法了。 应见云作答,那倒没有,我只是纯粹不忍心看一个路人淋雨罢了。 真的吗,舒望追问。 应见云举手做投降状,好吧,我承认,是的。 舒望坐进车里后,没有第一时间发动车子,而是静静坐着。街灯辐射下的雨丝格外美丽,像一场腊月里的大雪。舒望坐在暗色里,看了一会儿雨,心想自己是不是和很多成了家的人一样,开车回家后,不会即时上楼,总是要在停车场坐一会儿。 黑暗将感官放大,手机铃声是打破静寂的窗口。这个点能找舒望的,除了工作伙伴,大概率是一众好友之一——亲密的朋友和家人才会不顾及时间和地点彼此联系。舒望草草瞥了眼手机,凭借肌肉记忆滑动了接听键。 “喂,您好。” 另一端没有说话。 舒望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眼屏幕。唔,不是熟悉的号码。 “您好,请问您是?” “惊蛰。”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却仿佛是从天边外传来。 舒望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前几年的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挂掉。也许现在是真的放下了,舒望想,她应该像对待每一个陌生人或者过往的同学一样,对待这位旧人。 “惊蛰,”他说。 “还是叫我舒望吧,”舒望打断他,想打开车里的灯,但又作罢,“听闻你这几年在法国,过得还好吗?” “我过得还好,你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 两边都沉寂了几秒。舒望想,原来你过得还好啊,那现在找我又做什么呢。平静的日子非要掀起些波澜吗。 她轻叹一声:“既然我们都过不差,那就让生活继续吧。上次在医院,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我不会换掉我的手机号码——我有很多手机软件和身份信息都和这个号码绑定,换掉实在是太麻烦了——但是我也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不要再通过这个号码联系我。” 不等对方开口,舒望继续说到:“你的朋友那边,烦请你替我回复,我接受他的道歉。我不知是他恶作剧心态、又或是你的默许操纵,至少我不会让类似的事件发生第二次了。而你,应见云,我记得你是个做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的人,都这么多年没联系了,又何必在此刻上演久别难忘的旧戏码。这样挺没意思的。” “你知道的,当年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们也是会分开的,”舒望顿了顿,“我后来想想,其实我们这样也挺好的,现在留在彼此记忆里的大都是那几年最美好的经历,真的挺好的。” “希望你早日康复,应见云。” 舒望说完毫不喘气地说完一大段,靠在椅背上,静静等着对方回应。 “医院的事,还有以前,对不起。祝你一切顺利。”话音落下后是久久的沉默。 舒望直视窗外的雨幕,说:“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当年不过是我们站在对各自最有利的角度看事情罢了。都过去了。也祝你一切顺利。” 舒望听了几秒彼此的呼吸声,主动结束了通话。 第5章 苏市 郝松婵雷厉风行,有了主意就开始动手改造旧房。她托父母盯着装修施工,又找了老朋友疏通关系帮忙办理一系列经营许可证件。舒望投资了一笔,顺利成为未开业民宿的股东之一。 舒望和她聊起民宿定位:“我们这片环境,高端民宿是不行了吧。” 郝松婵一笑:“我的打算是把这房子打造成适合单人短租或者朋友出游居住的民宿。一楼就是院子和客厅、厨房,二楼只有两个卧室和浴室。院子里好好休整一下,花园搞起来,肯定很出片,这不就是一个卖点了。想想看,你早上醒来,从阳台上往下看就是漂亮的小花园。哇,那可不得猛猛拍照啊。” “我们郝老师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哇!”舒望吃着水果,对郝松婵竖大拇指,“厉害!” 郝松婵揽过舒望:“妹啊,那你下周去苏州,想想办法给我带点软装回来。” 舒望转头看她:“姐啊,你这硬装才开头,就想着软装了啊。” “未雨绸缪,粮草先行。”郝松婵一脸高深莫测。 “行,陶之家里就是做苏绣的,到时候去问问。”舒望应承下来。 陶之是舒望本科时期的挚友。两人被分配到同一宿舍,秉性相近,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她升了本校的硕,毕业又留在了苏市做市场工作,忙得天昏地暗。两人约了见面,却都因为彼此工作的缘故硬生生把七点的晚餐拖到了十点的宵夜。 “天哪,最近真是太忙了,供应商难搞死了,”陶之吐槽道,“你这次在苏市待几天?” “一周,差不多,”舒望说,“而且我们的戏第一站巡演就定在苏市,给你留了周六晚场的票,到时候来看呀。” 陶之忙着吃东西,含糊地说:“你的戏,我肯定看,排除万难都要看的那种。” “另外想再和你说件事,我姐在琢磨着开个民宿,我就帮忙看看软装。阿姨做苏绣的,不知道是不是能推荐点相关家居摆件什么的?” 陶之摆摆手:“多大点事,我回头跟我妈说一声,你直接去她店里就行。” “感恩,”舒望作双手合十状,“大学那会儿就没少受阿姨和叔叔照拂。” 陶之是自来熟的性格,舒望则是不愿意麻烦别人、遇事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的人。两个人住同一个宿舍,最开始是陶之经常拉着舒望一起吃饭自习游玩。同来同往多了,舒望也对陶之敞开了心扉。陶之最先得知舒望的家庭情况的时,一把抱住后者,说,要是你放假没事的话,就跟着我回家,我爸做饭特别好吃。 陶之的父母善良好客,看女儿周末带着朋友回家,张罗了一大桌菜。舒望第一次喝到苏式绿豆汤,就是在陶之家里,甚至还和陶之的爸爸对于江浙的绿豆汤做法展开了一番讨论。几年下来,陶之的父母和舒望都熟了。舒望这几年到苏市出差的时候,只要不赶时间,就去陶之家里探望一番顺便蹭顿饭。 “陶之,我其实还去了法国。”舒望坦诚。 “啊,这不挺正常的,欧洲邻近国家玩一玩,怎么样,玩得开心吗,”陶之想了想,“不对,你怎么去法国了?!” 舒望把事情一股脑儿倒出来,陶之听得目瞪口呆。 “你不会......” 舒望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没有的事,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当年的事多难受啊,我又不是自虐狂。” “哎,”陶之叹气,“其实你说是不是男人都是这样,一个个的,程思宇也这样。” “你和程思宇怎么了。” “没什么,闹掰了。他妈妈看不上我,就给他安排了相亲,虽然他没去,但是也没和我坦诚。这还是他朋友说漏了嘴,我才知道的。我谈恋爱无非就图个自己开心,程思宇确实对我挺好的,但是我不受他们家这个气。” 舒望举杯:“我向来是劝分不劝和,你想清楚了就行。开心舒服最重要。” 陶之碰杯:“你看我们读书那几年,学这学那,学了一脑袋的思想,却什么都用不上。那时候多么壮志豪情,现在呢,哎。” 舒望喝了一大口:“这就是现实呐。我倒是感谢应见云当年给我上的一课。就算是在亲密关系扮演得如此像样、尊重女友的男人,在涉及男性根本利益的时候,还是会暴露出最丑陋真实的一面。” 她抿抿嘴,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陶之叹气:“不说了,再喝一个吧。” 舒望早早就和齐敬申请带个朋友去看合成。次日是周末,陶之跟着舒望走进排练室的时候,还在打哈欠。几个同事看见舒望带着一个陌生人来的时候,露出好奇的神色。但是因为排练时间紧张的缘故,也没多问。直到休息时间开始时,舒望才把陶之简单介绍给同事。 钟恺第一个蹦上来:“陶之姐姐好,以后一起玩啊。” 陶之笑笑:“钟恺?舒望和我提起过你,我之前看过你的《星辰之下的回声》。” “姐姐你觉得怎么样?”钟恺接着问。 “你演的儿子角色不错哦,我看到你SD的时候有好多粉丝。”陶之说。 钟恺挠挠头:“嘿嘿。” 钟恺出道早,大三的时候接了第一部商演剧《星辰之下的回声》,在其中饰演了一个赌鬼角色。他和舒望也合作得早,出演过舒望编剧的悬疑剧。因为年龄的关系,钟恺大都饰演青年角色。这次的历史题材音乐剧《归期》取材于西南联大,叙述视角则从当年在西南联大在读学子和现代其后代两方通过书信媒介交替呈现。钟恺在其中分饰两角,一为现代学者,另一则为当年求学学生。 合成还算是顺利,齐敬大手一挥,放一群人出去夜游苏市了。本地人陶之和半个本地人舒望担当了导览的角色,兴致勃勃带着大家逛。夜晚的拙政园别有一番风味,连舒望都是第一次有机会欣赏月色下的园林风景。 “舒望姐,你怎么一幅‘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样子,你之前在苏市念书的时候没来过吗?”钟恺问得直接。 “之前都是白天来的,夜游确实是第一次。”舒望承认。 同组饰演□□的演员祝晓霜听到,接上话:“晚上和白天的景色还是蛮不一样的。” 逛完拙政园,去附近的面馆吃苏式面。听闻陶之的妈妈是开苏绣工作坊的,又想着去探访购物。祝晓霜和陶之妈妈白霜一见如故,聊起来后得知彼此的名字都有“霜”字,恨不得当场结个异性姐妹。舒望和白霜女士说起家居摆件的事,后者好是一番推荐,甚至提出可以订做。舒望想了想,订做未免太麻烦,还是直接购买了现品,托白霜女士直接寄到她家里。 这下子是所有人都知道舒望和她的姐姐合伙开民宿的事了。 舒望大大方方的:“到时候大家有时间的都来剪彩呀,第一批试住留给你们。” 筱斐回道:“我挺喜欢乡镇生活的,都市住久了,去郊区洗洗肺挺好。说好了,到时候留个名额给我。” “一定!” 钟恺甚至提出业务建议:“舒望姐搞个烧烤炉呗,到时候我们在院子里围在一起吃烧烤,肯定很棒。” 陶之看向舒望:“好主意,我替你采纳了。”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玩到深夜才回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