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色》 第一章 天上掉下只女王来 那一年那一日。 天定风华研究所。 半夜三更。 君珂、太史阑、景横波、文臻,幺鸡,四人一狗,围成一圈,眼神灼灼盯着研究所密室里,一个红色的按钮。 “按下按钮,打开密门,外面,就是我们渴望了十几年的自由!” “我们,终于可以结束因为一点异能,被当作小白鼠一般关着研究的日子!” “打开密门的按钮亮着,一个声音嚎叫着:按下吧,给你自由!” “嗷!”小白狗幺鸡当先拍下了爪子。 “轰!” 一声巨响之后—— “救命呀!” “幺鸡,不准飞!” “我的蛋糕!” “我靠!飞了!” 最后一声,不同于前三个声音的紧绷或惊惶,听起来特别高亢、尖利、得瑟、激情……充满因为不可预料事件导致的极度兴奋和张狂。 “我靠!飞了飞了飞了飞了飞飞飞了!”景横波在黑暗穿梭天地颠倒的混乱中,爆出一连串机关枪一般的叠字儿。 “幺鸡跟我!”第一个动作,她伸出染了金色指甲油的爪,狠狠抓向小白狗。 穿了!看样子要穿了!等待已久的时刻到了!掳只狗可以保护自己,关键时刻还可以杀了吃肉! “咻。”小白狗在黑洞中一闪不见,隐约似乎身边有个娇小的人影。 “擦!” 景横波骂一声,伸手又捞。 “蛋糕妹!姐来救你!” 蛋糕妹擅长厨艺,居家旅行拐带帅哥之必备法宝。 “咻。” 蛋糕妹化为一个小点,在黑洞终端闪了闪不见。 接连两次失手,景横波犹豫了零点零一秒。 要不要抓住太史阑? 长得跟盾牌似的,带着可以做打手不? “咻。” 不等景横波伸爪捞人,一股巨大的吸力袭来,她身子一颤,只觉身子翻滚碰撞,天昏地眩中穿越一片灰暗混沌,忽有烈烈凉风逼来,再一抬头——哇塞! 姐在天上飞! 这回可真的是天上!不是先前突然被卷入的黑洞,眼前掠过稀薄的云层,风瞬间将长发鼓荡。 景横波紧紧闭着眼睛,抱紧自己的皮箱,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大气层的气压变化,会让姐的胸也发生神秘变化不? 比如,再涨一个尺寸? 还有,这天上的空气,分外湿润清新,对皮肤是不是也很有好处? 天空面膜啊这是! 采取浮云来敷脸,古往今来有几人? 景横波瞬间兴奋了。 张开双臂,准备做个扩胸动作。 “啊!” 悬浮力场下因为擅自动作导致状态失衡从而致使个体自由落体运动发生。 说人话。 biu。 她掉下来了。 ——(。y。)—— 她掉下来之前。 大燕国土,某个小村。 一群人正鬼鬼祟祟忙碌。有人在清理地面,有人在地上用石子列出阵图,有人组装出一把华贵的椅子,铺上锦褥,放在阵图的正中。 “一路按照罗盘指示过来,国师大人说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吧?” “大燕。北行七星方向勺斗处,再南行百里。错不了。” “圣坛已经布好了,宝座也已经安置完毕,现在就差一个女王了。” “我觉得最后一件事很有点难度。” “你怎么可以质疑国师大人的权威?他说会有女王,就一定会掉下来一个女王!” “你怎么知道是掉下来的?我怎么觉得是爬出来的?你看国师大人的指示——其时天降霹雳、地陷大坑,宝石遍地,飞盘悬空,有女一人,自天崩地裂处生……爬出来的嘛这是!” “掉下来!你看,天降霹雳!” “爬出来!你看,自天崩地裂处生!” “掉下来!” “爬出来!” “掉!” “爬!” “……你们两个闭嘴!女王光降,怎么能说掉啊爬啊的?这是对女王的亵渎!” “那该说啥?” “光降!” “那就是掉下来嘛!我赢了!” “或者诞生!” “那还是爬出来嘛!我赢!” “掉下来!” “爬出来!” “掉!” “爬!” “……你们两个闭嘴!自己去一边打赌!” “赌就赌,一篮红宝石你背,我赌掉下来!” “小气巴拉的,有点出息成不?一筐蓝宝石你背,我赌爬出来!” “成交!” “嘘,别吵了,好像有声音……” 远处有叱喝声传来,隐约还有刀剑相击声响。 忙忙碌碌的人们停下手,互相看看。 “大燕人就是爱打架,一路过来,我已经看了三十七次打架了。” “今天继续看。” 一群人训练有素地猫腰躲入草丛中或者灌木后,互相挤挤屁股,占据有利地形。 叱喝声越来越近,隐约有火把的光芒闪动,一群人冲破黑暗狂奔而来,步履踉跄,大部分人身上带伤,一边跑一边回头。 随着他们奔跑的脚步,不断有闪烁的绿色石子般的东西落地,道路上逶迤着一片绿光,如深绿的鬼眼忽然自地面幽幽浮现。 草丛中偷窥的大荒泽人民瞪大了眼睛。 “好像是祖母绿!” “还是顶级的那种!” 第二章 美貌王夫给配几只? 大荒泽人民傻了。 大燕的追兵们愣了。 人们齐齐抬头看月——天空如幕布低垂,星光月色从容闪烁,夜静如水。刚才的呼啸坠落,或许是个梦? 可是再离奇的梦,也造不出这样一只坑,和这种造型一双腿。 腿是好腿。 纤细笔直,浑圆紧致,袜子是一层奇异的闪着珠光的黑丝,夜色中明明暗暗,分外诱惑。 女人? 这种倒栽葱造型,死了? 哦,不,那脚趾头还抖着呢。 大燕追兵有心上前查看,奈何主子似乎受了重伤,只得先赶紧退走寻大夫。场中只剩下了大荒泽人民。 汉子们眼珠子比地上闪烁的祖母绿还亮。 “喂,你们觉得……刚才那一幕……” “可不就是天降霹雳、地陷大坑,宝石遍地,飞盘悬空,有女一人,自天崩地裂处生?” “哎呀,那还等什么?赶紧挖呀!” “挖!” 汉子们寻锹找铲,准备动工。 “啪!”忽然土堆里挣扎出一只手臂,重重地拍在土面上。 大荒泽人民吓了一跳。 “诈尸了?” “啪!”又一支手臂伸出来,拍在另一边的地面上。随即松垮垮的泥土一阵簌簌翻动,一颗长头发的头颅,幽幽冒出地面…… 冷月、凄风、尸首、绿光、天坑、长发乌黑的头颅…… “鬼呀——”大荒泽人民四散奔逃。 “鬼呀!”土里冒出来的那只,声音更尖,一边尖叫一边吐嘴里的土,“呸呸,鬼呀——呸呸——别拉我——呸呸——怎么这个造型——呸呸——我的高跟鞋呢?” 逃出三丈外的大荒泽人民迅速停住脚步,面面相觑,转头。 土坑里,一个窈窕身影慢吞吞爬了起来,抖抖索索踢开脚底什么东西,急急忙忙抖衣服,拍胸口,“还好还好,没压扁没压扁……” 她脸一转,月光下,一张满是泥巴,但明显充满活人气的脸。 大荒泽人民若有所悟,赶紧凑上去,探头瞧瞧。 “哎!她落在了圣坛的位置!” “底下有碎了的椅子片儿,她掉下时正坐在椅子上!” “刚才那个少年正垫在她身下,被她压死了!” “啊!女王找到了!” 景横波一直在一边弹着自己的丝袜——刚才身下有尸体,袜子染了很多血,她皱眉,远远躲着尸首,翘着兰花指,一点一点弹着带血的泥土,听见这一句,惊得手指一颤,嗤地一声丝袜勾破了。 “女王?”她霍然转头。 “女王陛下!”汉子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热泪盈眶,“咱们遵从国师大人神圣指示,跋涉万里,不辞劳苦,终于找到了转生的您!我大荒泽天神护佑!国师护佑!” “转生?”景横波眼珠子转了转。 一瞬间她调取记忆库存,将脑海里学习了十数年的各类经典穿越迅速过了个遍,觉得也许大概可能或者……她撞上狗屎运了。 很明显,眼前是一群寻找转世女王的傻叉,而自己的神奇到来,大概正符合了转世的各种所谓条件? 老天有眼! 姐就说嘛,惊天动地穿越一回,怎么可能让人来做炮灰?这不符合逻辑。 女王……嗯,马马虎虎。就是不知道美貌王夫给配几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七十二多了点,三十六倒也凑合。 景横波一低头,看见地上露出半个破碎的椅面,隐约还有锦褥,这是他们刚才提到的宝座吧? “女王陛下,您……”大荒泽人民思考着,如何和眼前女子交代清楚事情始末,不知道这位神奇的天降女王,能不能理解并接纳他们的“转世”之说?会不会出现什么抵触情绪?需不需要先用强?要不要立即告诉她关于女王的诸多规矩和限制,还有等下到底该以什么态度对待她?国师大人虽然同意寻找转世女王,但内心里可并不愿找到她,如今真找到了,国师大人会怎么想怎么做?那这个女人到底该怎么办…… 左思右想,左右为难,犹豫中头一抬。 咦? 月光下,土坑中,破碎只剩一张椅面的“宝座”上,那黑丝女已经一转身款款坐下,翘起二郎腿,撑起下巴,勾起兰花指,风骚地、得瑟地、笑吟吟地、自来熟地、毫无抗拒地……勾了勾手指。 “爱卿平身,速速给朕来碗木瓜雪蛤炖雪参。” …… 同一时刻。 大荒泽深处。 玉阙金宫,帘幕深深。帘幕深处,有夜明珠光泽幽幽,照耀着一双稳定的手。 手如玉雕,指尖洁白,指甲如贝明光莹润,却无血色。 手指灵巧地翻转着一对古老的龟壳,青黑色的甲壳衬得那双手掌心细腻如雪。 “啪。”龟壳翻转,现出卦象。 手一停,指尖轻轻搁在壳甲上,手背微微拱起,似一只将要飞翔的鹤。 “……找到了?” 语气微含诧异。 这声音极轻也极清,极平也极冷。似寒冰沼泽深处的凝结的冰晶,被穿过的风琳琅地吹响。 动听,却让人从心底泛出寒意。让人想沉溺于这般美好纯净的音色,却又发自内心地明白——这样的美远而冷,是高山上的雪,寒光四射,触及可伤人。 他轻轻站起来,如云的袍角微微一动,似一大片雪蔓延至阶下。 无数明珠渐次亮起,将夜的寂静点燃。帘幕外跪伏的仆佣们,更深地俯下身子去。 浅金色的帘幕垂下,被承尘上的宫灯照耀得光泽迷幻,也遮住了他的脸,众人只能看见雪色的长袍,遮住了所有的肌肤,高高的束领一直束到下颌,用一枚淡金色的珍珠扣紧。 视线到此为止,没有人再敢将眼光向上。 他静静站着。纤细挺直,衣裳宽大却又紧束颈部和腰部,线条紧凑又张扬,因此周身的洁净潇洒尊贵里,便又透出几分周正谨严禁欲的气息——如此矛盾的气质风华,却更令人莫名地无法呼吸。 第三章 女王?变态? 众人摇头如拨浪鼓。 景横波转眼就把这问题扔到了九霄云外。 “哎,爱卿们,快去给朕把箱子找回来,哎,丢哪去了呢……” “爱卿”们抖了抖,小声委婉提醒,“陛下,爱卿是对大臣们的称呼。我等地位低微,只不过是玉照宫中三等行走侍卫,当不起您的称呼……” “好的好的。箱子箱子。”景横波大声招呼,“箱子刚才好像裂开了,别忘记把掉下来的东西都给我找齐了啊……” 半晌护卫们抬着一只硕大的箱子来了。还有几个拎着提着。 “这鞋子好奇怪。鞋底有刺!好大的刺!” “这玩意是什么?只有我巴掌大,三角形,怎么穿?是领巾吗?还是面罩?” “这两个圆的连着几个布条是啥?装水的吗?” 一个小护卫好奇,偷偷扒开箱子里那些花花绿绿东西,又翻了翻,随即脸色大变,啪一下将箱子关紧。 “咦,你看到啥了?这么紧张?”同行的人好奇。 小护卫连连摇头,脸色煞白,捂住裤子,抖抖索索盯着景横波。 “怎么了?你尽瞧她做什么?”同行人好奇心更甚。 “大哥!”小护卫一把抓住他衣襟,“这女王不能认!变态!大变态!她绝对不会守住咱们那些宫规,她是咱们找回去的,将来闹出大事,会给咱们带来死罪的!哥,咱们赶紧逃吧!啊?” “你瞎说什么呢!”同行的人甩开他的手,“怎么逃?保不准国师大人现在都知道了!再说女王陛下看起来正常得很,哪变态了?” 小护卫苦着脸,瞅了瞅那箱子,缩到一边。 那可怕的东西哟…… 景横波眉开眼笑地接过自己的箱子,“谢谢了啊爱卿……啊不小乖乖!” “小乖乖们”打个踉跄…… 三下两下脱了坏了的黑丝扔掉,从箱子里找出一双新的换上,景横波顺手挑了挑高跟鞋。 “粗跟的稳当……啊不女人味不足……要么平跟的?这里地面不咋平……啊不这样显不出我的长腿……还是细跟的吧……万一有人想害我,我一脚钉死他!”景横波换上那双豹纹细带十寸高跟鞋,巧笑嫣然抬头,“是不是啊小乖乖?” “小乖乖们”盯着那银亮细长如钢钉的鞋跟,齐齐打了个颤…… “小乖乖,朕渴了,给朕烧水。” “小乖乖,朕饿了,有什么吃的?最好是烤鸡腿。” “小乖乖,朕的脸还没洗,去打点水来。记得放点花瓣。你们皇家有什么宫廷秘方配制的精油啊花皂啊这个也可以有。” “小乖乖,给朕整个帐篷睡一睡,要羊毛的。” 景横波得意洋洋翘着二郎腿,看着一群大荒侍卫给她使唤得团团转,表情很满意。 她其实也不那么饿,也不那么渴,研究所准备逃跑之前,她已经把小蛋糕做好的零食偷吃了一半。她只是想既然作了女王,便得赶紧享受上,再说天上的馅饼掉太快,总有点不真实感,好歹得测试下这女王,是不是真金白银的高大上。 测试结果很ok。 景横波放心了。 她舒舒服服躺下来,正准备使唤几个侍卫给她按摩,却见那几个家伙头碰头聚在一起,似乎在分什么东西,人堆里隐约可见彩光闪烁。 景横波一骨碌爬起来,踮脚走过去。 那群人在低声吵架。 “你输了!女王是掉下来的!快来背我的红宝石,重死了,侍卫长又不给扔,说会惹祸,我才不要背回大荒!” “你才输了!女王是爬出来的!你没见她从坑里往外爬?一筐蓝宝石!归你背了!” “胡扯!掉下来的!” “混账!爬出来的!” “掉!” “爬!” …… 一分钟之后,打起来了。红蓝宝石滚了一地,连同先前捡到的祖母绿,在尘埃里被踩来踩去,人们忙着撕头发打嘴巴,没人理。 景横波立在人群后,涂了金色指甲油的手指盖住嘴巴,眼珠子瞪如祖母绿。高跟鞋被踩几次都没察觉。 这这这这……这都是宝石? 这些家伙成筐的拿宝石打赌?还说什么背不背?脑子进水了? 穿越世界果然玄幻! 景横波肩膀绷紧,呼吸急促,手指神经质抖动,连头发丝都在震颤。 三个舍友若在,大抵要哼一声“母龙病发”。 四个人都是孤儿,其中景横波更连自己确切年龄都搞不清楚,但其余三人都公认这货一定属龙。 龙天性风骚,且热爱一切亮闪闪的东西。 群架还在打着,已经由打耳光升级为招呼下三路,对彼此的要求也从获得宝石变成谁输谁就负责背所有宝石回大荒。 忽然一声暴喝,雷霆般在天际滚滚传开。 “别——打——了——” 侍卫们停手,挂两管鼻血,傻傻回头。 三尺外站着浑身颤抖,两眼灼灼,高举双臂,青面獠牙的女王陛下。 “挡——我——者——死——” 景横波一手拨开一个,大步向前。 “你,别动!” “你,站稳!” “你,把脚抬起来。” “你,向左三公分……对!小心!stop!别踩着我的宝石!” 三分钟之后,所有混战人群都离开了对宝石的威胁范围。 人群中一只艳红的臀撅着,景横波跪在泥巴上,涂了金色指甲油,保养得精致的手指,将那些亮闪闪的东西,一颗颗地挖出来。 一群侍卫摸着下巴围观。 咦,女王在干嘛? 咦,她全部收起来了。 咦,她不嫌重吗? 咦,她不知道马上要回大荒,而大荒这玩意遍地捡不值钱吗? 呀,终于有人替咱背死沉死沉的宝石了!天晓得咱们背了宝石出来准备换东西,结果没见过市面的大燕贫民说找不开,根本不给换! 第四章 十个男人七个傻 “砰。” 一具水淋淋的人体如天堑,生生挡住了景横波奔向美人的热情脚步。 景横波一低头,就看见刚才跳水小侍卫的脸,那脸上还残存惊骇之色,瞳仁里的光却已经散了。 这人跳水逃生,明显水性精熟,绝不可能是溺水死亡,那么就是刚才,那美人手指一拎,生生将这人从水底拎起,拎死? 景横波打个寒战。 穿越第三定律,此时才从她被美色迷昏的大脑中掠过。 今穿古,穿到封建制或奴隶制社会,统治阶级权威至上,草菅人命。没有人权、民主、自由之类的现代文明标志。 她好运,穿成一只女王。原以为可以不必从底层混起,脱离这定律的魔咒。 但如今,一个陌生人,便可以在她这个女王面前随意杀人。这女王似乎含金量也太低了些。 难道这个社会比较特殊?女王是小姐的代称? 就好比现代那一世,某种女人被称做公主? 景横波细跟高跟鞋悄悄在地面一转。 风紧,扯呼! 身子还没转过去,她忽然浑身绷紧,后颈上的汗毛,一根根站立舞蹈。 身后有呼吸。 淡、柔、微微湿润,像月色下弥漫开的水汽,她甚至感觉到呼吸喷在肌肤上的细微热气。 身后…… 身后是一个死人。 再远点,隔着河岸,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美人。 不论此刻在她后颈喷气的是哪位,都足够让她惊悚。 “啊——”景横波尖叫,高分贝震得地皮都似乎颤了颤,她抬腿,毫不犹豫,细长后跟狠狠反踩! 踩死你丫的! “夺”一声,后跟并没有踩到人的脚背,却钉入泥土,景横波一拔,拔不出来——她用力太过了。 景横波暗叫不好,当机立断便要赤脚跳出,然而已经迟了。 一双手忽然轻轻按上了她的脚踝,一手扶住她的脚踝,一手扶住了卡住的高跟鞋。 他的手指细长,指尖姿势轻轻,明明只是虚虚扶住她的脚踝,连黑丝袜都没碰上,可那般淡淡曼殊般的香气袭来,景横波竟然忍不住心中一荡,身子都软了软。 这男子,连香气,都是邪而诱惑的。 一抹袍角在她低垂的视野里蔓延,银黑色,却在月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像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般,简单又华丽,低调又奢靡。 “这种鞋子露这许多肌肤,你如何能穿?请让微臣替您换鞋。”他还是那带笑语气,“女王陛下。” 景横波又颤了颤,只觉得这一声女王陛下听起来特么阴森。 “左国师大人!”侍卫们已经齐齐拜倒在地。 也有人叫:“耶律大人!” 左国师?野驴大人?什么东东?听起来很高大上的样子。景横波有点不是滋味地瞟着那些侍卫,觉得他们拜见这位什么国师时的态度,比对自己这个女王尊敬多了。 脚跟忽然一动,身后男子竟然在脱她鞋。 景横波不怕他脱鞋,但是这家伙的口气,很明显是个老古董,这鞋子脱了不会被他扔河水里去吧?这可是她最爱的高跟鞋之一。 景横波身子一斜,脚踝向下一沉,已经靠在那家伙身上,把鞋子再次穿好。 身后男子似乎也没预料到她如此随意,身子一僵。 景横波就势转身,踮脚,双臂柔柔地挂在了左国师的脖子上。 “国师大人……”她笑眯眯地对他的脸吹气,“这地方脱啥啥的,不方便吧?要么咱们换个地方?” 她如此柔软,当丰满处极其丰满,紧紧地贴在对方身上,是一波颤颤危险的荡漾。 面前美人又是一僵。 下一瞬她飞了出去。 她在空中看见飞快倒退的树木、河水、以及侍卫们目光闪闪张大嘴的脸,他们仰着头,追随着她的抛物线,脸上露出“好看死了”的兴奋讯息。 哎,哪个姿势着陆能够维持自己的美貌…… 念头没转完,砰一声轻响,她双脚落地,身后一株树及时挡住了她的摇摇欲坠,她稳稳妥妥地站着,毫发无伤。 对面,她刚才脸都没能看清的美人,还是那般柔和地笑着,道:“陛下,休要戏耍微臣。微臣可不想负罪投水自尽。” 心思被戳穿的景横波嘿嘿一笑。 “是吗?”她眨眨眼,“刚才那侍卫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被你杀了。刚才你可是摸过我也被我摸过了,你难道不该立刻自杀?” “微臣不敢触摸陛下玉体。”男子笑道,“至于陛下触摸微臣,嗯……不守宫规的女王被废后,怎么处置来着?” 一个侍卫大声答:“回国师大人,女王陛下无比尊贵,不能亵渎,赐自尽便可以了!” 男子“唔”一声,微笑。 月光下他的脸隐在暗影里,眉直目长,眉梢和眼角都微微挑出上扬的弧度,眸光如墨色琉璃闪亮,整个人便显出几分逸兴遄飞之态,偏偏他的神情却又是懒的、散漫的、不在意的,连洁白肌肤上一抹薄薄红唇也是淡的,似雨后蔷薇,又或者晚春桃花,艳在不经意,艳得似乎每一刻都在等候结局,却在下一个风雨之后,依旧惊心动魄地艳着。 如此美色,足可颠倒众生,花痴景此刻却无暇欣赏,小心肝一寸寸地正凉。 上当了! 亏大发了! 这哪里是女王,寡妇吧? 这劳什子当不得,她还有美好人生,她还要享尽天下美人,她还要如所有穿越客一般搞特么个惊天动地,她可不想关鸟笼子立贞节牌坊。 景横波转身就走。 “别跟来啊,亲们。”她道,“朕忽然想嘘嘘。朕嘘嘘你们要偷看也是死罪吧?” 转身之前她肉痛地看了一眼皮箱,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夺回来,上帝保佑这些卫道士不要烧了她的宝贝。 身后没人跟来,看来过于严厉的教条偶尔也有好处。 身后就是树林,树林稀稀拉拉的,林中能看见一座小屋子,应该是以前守林人的居处。屋子陈旧破败,应该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 第五章 找吧找吧姐不累 “嘎嘎嘎嘎嘎任你精似鬼,也要喝老娘的洗脚水!” 一双着了黑丝的脚丫子竖在半空,鲜红的脚趾神经质地抖动,抖出无限张扬得意,脚丫子的主人痛快地对空中连蹬数下,抱着肚子无声大笑。 “找吧找吧!”景横波一骨碌爬起来,就着窗户,看着林子里的动静。 她现在所在的,就是林中那个小屋,她悠然自得在窗子后,看着林子那一群傻货,围着那棵树研究她到底穿天遁地去了哪里。和一群绕树找地方嘘嘘的傻狗似的。 景横波手指绕着自己的大波浪淡金卷发,嘿嘿地笑。 天定风华研究所四人组,君珂一双透视眼,太史阑拥有奇特的复原能力,文臻的眼睛可以看见最细小的细菌。而景横波,则能瞬间转移,以及隔空移物。 不过以前她的瞬移距离不远,连占地几亩的研究所都出不去,有时候状态不好,也只能从自己的床瞬移到幺鸡的狗窝,刚才她还有些担心,怕不能如愿瞬移到林中小屋,想不到穿越一遭,似乎移动的能力比以往增长,只是一闪之间,便心念达成。 不过,从树后移动到屋子里,只是第一步。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野驴美人是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 果然,下一刻她就看见那黑衣美人,转过头来,他鬓发很长,被斑驳月色朦胧打亮,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抹精致轮廓,景横波痴迷地盯着他白玉似的下颌,想着手指捏上去不知道滑不滑? 那美人国师却似有心灵感应一般,忽然便转向了屋子,眼光落向蒙灰的窗。 顿了一顿,他唇角慢慢弯起,唇边半抹神秘半抹笑,似一朵因风开了一半的花。 景横波咻地将脑袋一缩,心中吃惊不小——这么远,她只露一双眼睛,窗户又全是灰土蛛网,绝对不可能被看见。他是凭什么有所察觉?直觉? 直觉强的人都很可怕,她认为那些人上辈子一定是兽,比如太史阑。 再下一瞬她慢慢凑到窗边,探眼一看。 林中美人已经不见。 景横波心中一跳,第二反应就是赶紧看门边。 果然,窗边,已经多了一抹银黑色的袍角! 这家伙,鬼一样倏忽来去! 景横波大惊,心跳如鼓,头一缩,我闪! “砰。”林中小屋门被撞开。 左国师耶律祁立在门口。 眼眸一转,已经看清屋内无人。 他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更增疑惑。眼光随即落在床上。 这屋子虽然久无人住,但十分封闭,门上的锁刚才还是紧锁的,也因此屋内没有太多灰尘,他掀开床单,看见床上果然有人睡过的痕迹,床褥揉皱了一大片。 看这糟蹋样儿,不像睡觉,倒像床上的人狠狠翻滚过很多次。 是得意得抱肚子大笑翻滚吧? 他俯下身,从枕头上拈起一根金色卷曲的长发。细细端详半晌,手指一弹。 金色发丝在指尖瞬间化去,如一个华丽的梦在空间更替中湮灭为灰。 “有意思。”他道。 …… “嘎嘎嘎追吧,找得到算你本事!”景横波站在树林另一侧边缘,看着林中小屋,叉腰贼笑。 她等着一声愤怒的咆哮,可惜屋子里静悄悄的,看来这家伙耐性很好。 “一、二、三……”数到三,她立即转身,消失不见。 她消失的同时,一抹银黑色的袍角,从屋子里掠出。 …… 下一瞬景横波在五丈外坡下的河边,着迷地自照,风情万种地掠鬓:“姐真美……一、二、三……” 她的身影刚刚不见,银黑色袍角一闪,落在河边,黑衣国师垂头,看着河边泥地上两个锥子一样的脚印。 …… 一匹马在坡下草地上吃草。 人影一闪,景横波落地,差点一头撞上马屁股。 “好臭……”她咕哝一句,抬头看见骏马,眼睛一亮,围着马转了几圈,思量着要不要骑马逃跑。 “不行。”想了想她摇摇头,“不会骑,掉下来怎么办?再说马鞍好硬,磨破我细腻的肌肤留下疤怎么办?这马真好看,来,么么哒,哎呀你别踢我……哎……来了!一、二、三!” 银黑色袍角一闪,落到马上,烦躁不安的马喷着热气,蹄子踢踏,黑衣人拍拍马头,轻笑:“香得差点被熏死?下次离她远点。” 他抬起头,看着浓郁夜色的某个方向。 ……(。y。)…… “嘘。别叫。”景横波竖起手指,对眼前浓妆艳抹、眼神惊惶的新娘子嘘了一声。 轿子晃啊晃,景横波笑眯眯地打量对面的小新娘。 这是一队从山坡下经过的迎亲花轿,本地有凌晨迎亲的习俗,这新娘子在轿子里昏昏欲睡,忽然感觉腿上一重,一睁眼,面前一个满脸灰的泥猴儿。 新娘子要叫,被景横波眼疾手快地堵了回去。 景横波摸摸脸,有点遗憾自己没能以本来面目示人,不然也好让姐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儿,让这村姑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美貌。 怪只怪时间仓促,她没来得及洗脸。当然她完全可以就着侍卫打来的水先洗洗,可是她怎么能那么简单地洗脸?她洗脸必须得备四盆水,一盆冷,三盆温,先冷水拍脸收缩肌肤,再用温水洗脸,用磨砂洗面奶去角质,再用滋润洗面奶护肤,完了才清洗干净。如果只有一盆清水,毛孔里的脏东西洗得掉?她一想到毛孔里有很多黑黑的泥巴……她会疯的! 有严重洁癖的人,清洁的事情往往很严重…… “妹子,今天结婚啊?”景横波自来熟地攀着新娘子肩膀,“你这妆画得不好啊,胭脂擦过头了啊,猴子屁股似的,反而掩盖了你本身的美色啊亲……” “啊,这样啊……”新娘子果然顿时忘记某人来路不明,“姐姐你教教我……” “哪,你去做个柔软的小刷子,从脸颊向鬓角轻扫,嗯,一挑一勾,像李宁的标志一样……”景横波谆谆教导,开展化妆术现场教学。 外头轿夫咕哝:“咦,轿子怎么忽然重了?” 第六章 腰带拿来! “嗖。” 站定下来的景横波举目四望,眼前是一处渡口,垂柳依依,淡绿的枝叶扫在乌黑色的乌篷船梢头。 她心中一喜。 “喂!船家!”她扬手招呼船上睡觉的艄公,“送我去对岸!” 船家懒洋洋起身,将船摇了过来。 “十个铜板过河费。”船家声音低沉。 “没问题!”景横波摸摸腰间祖母绿,财大气粗。 祖母绿有价无市,一枚少说也值一线城市顶级别墅一幢吧,她可是背了七八栋别墅游走天下呢! 她迈上船板,回头看看,来路一望无垠,空荡荡没有人影。 “傻叉,追不到了吧哈哈。”景横波哈哈一笑,准备钻进船舱。 披着蓑衣的船家坐在船头,背对着她,遥遥望着对岸。 景横波低头往船舱里钻,忽然心中一动,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她回头,望着船家。 船家低头专心摇橹,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景横波向来是个懒人,想不出的事情绝不会死命想,耸耸肩干脆放弃,这时心微微定了,才觉得脸上脏得无法忍受,也顾不得那许多讲究了,蹭到船边去捧水洗脸。 河水清亮,倒映着她的脸,倒映着玉兰一般沉润洁白的肌肤,尖尖下巴,较他人分外艳的红唇,和那双宝光流动的眼睛。她的眼睛并不算很大,却生着极其流畅的弧度,双眼皮在眼尾处挑出来,似一双展翼的蝶,翅尖承载跃动的春光。唇天生微翘,望去总有三分喜气,再仔细看,却又像是媚气,那媚气如此张扬,让人心痒着,怕遇上带刺的玫瑰。 这样的颜总让自恋的家伙迷醉,景横波洗着洗着第一万次发痴,“皮肤真好……眼睛真漂亮……真美……” 船似乎抖了抖。 河水流动,她的身影也流动着艳艳的红,那是一身艳红裹裙,紧身,包臀,低领,露风光跌宕一线天。 景横波手一顿。 她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 她穿成这样,在这里标准的奇装异服,这艄公怎么一点意外表情都没有? 心砰砰地跳起,越来越急,将要冲到喉咙口,一瞬间她想要转头看那艄公,想要尖叫,想要赶紧跳水,然而几个念头转过,她依旧一动不动。 她只是将视线移了移,看水中艄公倒影。 她看见艄公手中的橹根本没有触及水面,而船在飞快前行。 她看见艄公脊背笔直而姿态潇洒。 她看见水中艄公影影绰绰的倒影,脸被水波曳乱,隐约只看见微长的鬓发,垂落颊侧。 景横波吸一口气,开始慢慢往后梢移动,双手攥紧。 她脸色有点古怪,似乎在蓄力准备做什么,以至于鼻尖都挣出一点汗。 她身子刚刚一动,艄公便似背后有眼睛一般,转过身来。 …… 景横波还没看见他的脸,只看见那长长鬓发一扬,立刻举起双手,凶猛一挥。 “下去!” “噗通”一声,猝不及防的艄公仰身入水。 景横波站在船上,一瞬间浑身大汗,手指发抖,脸色通红。 她能瞬移自己,也能隔空移动物体,但以往实验的都是小件,从来没试过人体这样的大件。 使尽了吃奶力气,好歹一次成功,把大件一瞬间扔到了水里。 “哗啦”一声,大件物体从水中冒头,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露出的肌肤泛着晶莹的光。 他盯着景横波,眼神里恼怒已去,反而泛上浓浓的好奇。 他确定,刚才伟大的女王陛下,绝对绝对,没有碰上他一根毫毛,也不可能碰上他一根毫毛。 她是怎么出手的?武学上最顶级最神异的隔山打牛? 瞧着也不像啊…… 景横波张大嘴,看着那黑衣美人国师从水中冉冉升起。 我靠。 科幻片啊。 天色已亮,日光点燃河面半面金,那人四肢不动,冉冉自水波出,水珠不断从他衣上滚落,在一片淡金霓虹的日色中晕开。 这姿态,似一朵迎风盛开的莲花,可惜是黑色的。 景横波眼看他肌肤在日光下近乎透明,湿漉漉的黑发,一点一点迅速干了,黑色发丝轻轻扬起…… 景横波扑到船头,抓起桨,迅速摇船! 一开始船在水面转圈,好在她向来聪明,学东西极快,几下之后,船便向后退去,只是速度太慢,她心急如焚一回头—— 身后水面上,黑色影子如白日鬼魂般,竟然飘过来了! 这这这这就是武功? 登萍渡水凌波微步草上飞水上漂? 平日里或许这一幕挺稀奇挺有美感,她少不得要买点瓜子边磕边道声“好看,赏!”,但此刻她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只手。 景横波生平第一次不顾形象,狗爬一般扳桨,试图将船开快些,更快些。 身后忽然传来轻笑,景横波魂飞魄散——那声音就在耳后! “女王陛下。”那声音带几分懒懒鼻音,依旧带笑,“您这么殷勤地替微臣操船,微臣真是三生有幸。” 身后水波声响,他似乎已经完全出水,将要踏上船板。 景横波背对他,忽然唇角一扯,回头。 “此路我开,腰带拿来!” “嗖!” 一枚黑金色镶黑曜石的玉版腰带,自耶律祁腰间飞出,啪地落在了景横波手中。 耶律祁身子一震,立即低头。 腰带不见,宽松的裤子慢慢垂落…… 他唰一下双手拎住裤子…… “噗通。” 美人国师再次坠入水中…… 景横波仰头哈哈大笑,满头染出的淡金色大波浪卷晃出嗑药一般的节奏,一阵猛划将船靠岸,三两步窜上岸,跑出好远了才回头。 第七章 做个交易! 骑出一小段路,看见路边有村庄,景横波便下马,用骏马和村人换了一辆牛车,换了一件新的大褂子,一条裙子,一块新的包头巾,在村姑帮助下换上,问明了附近的县城,赶车继续上路。 她直奔最繁华的县城而去。 研究所四人组,在这种情况下,君珂可能先躲入山中,文臻多半就在村庄落脚,而太史阑则随意地走,到哪是哪。 但对于爱热闹爱享受爱张扬的景横波来说,她宁被抓走,也不愿意在深山或破旧的小村过活,她必然要选一个最繁华的所在,把她的祖母绿变卖了,先过上上流社会的生活再说。 不享受,毋宁死。 大半天后她到了附近的三水县城。她早就问明了当铺所在,直奔而去。 一刻钟后,她坐在当铺专给客人预备的桌椅边,惬意地喝茶,小伙计殷勤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一会儿送茶,一会儿送点心,眼珠子滴溜溜地,围着她撩起的裙子下只着黑丝的腿看。 景横波大大方方伸着长腿让他瞧,偶尔还变幻一个姿势,好让他欣赏得更全面更具体。 美好的身材存在是为了啥? 就是为了让人膜拜欣赏嘛。 这个朝代的衣服太丑陋了!太扼杀人的爱美天性了!怎么可以让这些粗陋的、无法体现曲线的衣服,遮挡住她无比美妙的身材? 景横波坐在那里,裙子左撩一把右撩一把,叠在纤长的腿上,当铺里来来去去的人,眼珠子滚了一地,有个汉子抬脚出门还在频频回头,被门槛绊倒,骨碌碌跌出去。 景横波托腮看得欢乐,唇角翘起,滟滟朱红,所有人吸一口惊艳的长气。 脚步终于杂沓响起,老掌柜从后宅亲自赶了过来,景横波认为她的祖母绿是大宗生意,要求伙计一定要请掌柜亲自掌眼。 “姑娘……”老掌柜倒是见过世面的,见到她的时候虽然也怔了怔,表情倒是正常。 景横波笑吟吟放下杯子,掌心变戏法般托出一枚祖母绿。 “啊……”四面响起惊叹声。 雪白的掌心,祖母绿华光四射,白绿交辉,色泽清艳。 “怎么样,值钱吧?”景横波洋洋得意。 一个腮帮上贴块狗皮膏药的家伙,一摇三晃地上前,拈起景横波的手指,啧啧赞叹。 “真美……真白……肌理如玉……玉指似贝……确实值钱!姑娘多少钱?” 景横波一高跟鞋就把他蹬出了俩洞。 “掌柜的,怎么样?”她忙着对付登徒子,一抬头看见老掌柜的神情似乎有点不对。 老掌柜面色一整,急忙笑道:“果然是好东西。不过财不露白,此地人来人往,不太妥当。姑娘还请随老夫移步后宅,咱们慢慢商量?” 景横波听着也是道理,手掌一握将宝石收起,一群男人注视着她淡金色的指甲,眼神也金灿灿的。看着她随老掌柜进入后宅,都发出一声悲伤的叹息。 “各位,小店今日提前打烊了。”伙计前来赶人,等人全部离开后,上了铺板。 向后走的老掌柜半转身,对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开了边门,出去了。 这边景横波没有察觉,跟着老掌柜一路进后宅,在后宅花厅分宾主坐定,她正要议价,老掌柜又站起身来,颤巍巍道:“老夫眼力不行了,得去拿个花镜来,仔细瞧瞧才好。再说您的宝石价值昂贵,老夫也得筹措些银子。” 景横波心花怒放,挥手,“是的是的,快去快去!” 老掌柜出了门,将门带上,景横波也没在意。 她在厅中等人,喝完了一碗茶,人还是没来,她又等了一会,觉得有些内急,便开门去找厕所。 门一拉,没拉动。 景横波隔着门缝一瞧,好家伙,上了锁! 好端端上什么锁?明显不对劲,景横波第一个念头——这老不死想黑吃黑! 特么的碰上黑店了! 景横波跳上椅子,对窗外四处张望,没看见人,她思量这屋子的构造格局——老家伙的卧室会在哪? 她要穿到老家伙的床上,吓死他!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隔着窗缝她看见人头攒动,来了一大批人,当先是那老掌柜,后面是一大群一样衣服的人,红色对襟衫,黑色裤子,胸口圆圈画个“卫”字。手里都拿着扁圆的棍子。 景横波瞧着这造型挺熟悉的。 老掌柜在前头引路,一边说话,声音遥遥飘了过来。 “……各位官爷……真是料事如神……确实有人来当祖母绿宝石……对对,还是带有星芒的极品祖母绿……嗯嗯……失窃的贡品我们绝不敢隐瞒销赃……人已经关在正厅……您请……” 老掌柜开了锁,推开门。 “吱呀——”门将光影缓缓割裂。 所有人一抬头,呆若木鸡。 “人呢?” …… 同一时间。 景横波呆若木鸡。 她低头看看脚下木台,看看台上面色惊惶衣不蔽体妆容妖艳的女子,看看四周各式装饰华艳的小楼,再看看底下同样张大嘴,表情惊恐的……男人们。 我勒个去。 这是到了哪里? …… 四面建筑风格俗艳,姑娘们衣着华丽且暴露,她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一座看台,面前横着一方粉红轻纱,轻纱内外都有女子,外头的女子似乎在跳舞,隔着轻纱可以看见台底下的男人们表情猥琐且兴奋,眼珠子红通通或者绿油油。 按照景横波多年来看片经验,这种场合所展现出来的气质风格,九成九是妓院。 现在应该正在做歌舞表演,而她直接移到了看台幕后。 身后“咕咚”一声,她回头,便看见穿着红绫衫儿的半老徐娘,翻白着眼睛跌倒在地,颤颤巍巍地指着她,眼神满是惊恐:“你……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姑娘们还没反应过来,眼神直勾勾地瞪着她。 此时不远处也传来呼喝声“人呢?怎么不见了?一定没跑远,在附近搜!” 第八章 天授风情 “凤来栖”院子的姑娘曼云,刚才舞着舞着,舞到了幕后,好一阵子没出来,底下等着的看客,渐渐烦了。 “哎,人呢?怎么跳着跳着不见了啊?” “不是说今天出新曲新舞,顺便竞争新来的最美的曼云姑娘的渡夜权吗?” “这舞瞧着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变了几个动作罢了,早看腻了……” “凤来栖不就是因为没新意,始终做不过旁边的眼儿媚和蝶双飞,这次才绞尽脑汁想了个什么新舞献艺的花样吸引客人么,还以为会有啥新花样,搞了半天还是老德行……” 乐声忽然一变。 舒缓缠绵的靡靡之调停息,一静之后,忽响起女子的齐声吟唱。 说吟唱也不算,没有曲调,没有配乐,一片寂静里,是女子和声的“啊、啊、啊……”之声。声音起初极轻,带几分喘息,似静夜里风卷来的轻吟,携着淡淡夜来香馥郁香气,敲响了床头摇晃的金钩。 看客们的脸色,从一开始的茫然渐渐转为微红,眼睛开始发亮。 “啊……啊……啊……”女子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极度的单调反而令人心神集中,众人的心砰砰跳起来,一颗心肝先被轻轻搔动,再被大力撩拨,全身的血液都似随着这音调的渐次拔高而逐渐澎湃,脑海里画面一帧帧过,是豆蔻楼头,是杨柳春风,是金帐绣褥,是白玉生香…… 一群看客,不由自主地涌过来,脸色涨红,手心里涔涔地出汗。 帐幕后,一群女子跪坐着,按照景横波的要求齐声吟唱,看着帐外男子们的激动之态,都有些愕然。 老鸨蹲在一边,目光灼灼。 她从来没想过,没有艳丽的舞蹈,没有暴露的肌肤,没有挑逗的动作,没有轻佻的配乐,仅仅凭女子口舌齐齐发出的声音,便能令人血脉贲张。 “你不是说要跳舞的?跳啊!跳好了,什么要求我都答应!”老鸨的怀疑之色化为期待,连连催促景横波。 景横波撇撇嘴,抓起一个半脸缀羽毛面具戴上,操起一根准备好的铁棍,掀帘而出。 众人抬头,眼睛一亮。 台上忽然出现的女子,体态妖娆,脸上虽戴着面具,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流眄生波,眼尾微微勾起,是少见的桃花眼,瞳仁大而灵活,不动时也如春水,微微顾盼更是光彩照人。 半脸面具是蝴蝶形,镶了飞羽做蝶翼,可那风中飞舞的彩羽,也不抵她眼波灵动。 一些花丛老手已经开始喝彩,都知道仅凭这双眼睛,这女子就当是极品。 更多的人注意力放在女子的衣着上,那一身少见的艳红裹裙,将一身曲线紧紧勾勒,每一寸起伏,都是经得起推敲的美妙线条。 更不要提裙子短袖半截,露出的胳膊和腿,肌肤莹润,瘦不露骨…… “风情天授,人间绝色……”花丛老手们哈喇子流了一滩。 “不过她拿个棍子做什么?不会是耍棍吧?好好一个美人,煞风景……” 不远处一棵大树上,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出来了!出来了!果然是女王陛下!” “国师,我们要不要现在就……” 耶律祁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景横波,摆摆手。 “大家都看看再说。” 看样子新女王似乎要献舞?他很想瞧瞧惊世骇俗的女王陛下,能跳出什么惊才绝艳的舞蹈来。 他调整了下坐姿,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腰带——自从腰带被抢之后,他好像就留下了这个后遗症。 手指搁在腰带上凉凉的,心却有些热热的,还有些混乱,有些复杂,有些愤怒,有些哭笑不得。 这样复杂的情绪,只因为遇见了不在调上的新女王。 这样复杂的情绪,他已经多年没有过。 他更没想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会令他连连失手,被动接招。 她的放纵、张狂、自如、恣肆,鲜亮得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忽然就出现在他的视野,忽然就凶猛扑上了他的脸,柔软而鲜艳地一个起伏,他似连呼吸都被窒住。 大荒生活二十余年,见过女子不知凡几,艳烈女子不乏其人,但从未有人如她这般鲜明存在,放肆占有,潇洒昭告,却又风情十足。 他人的艳烈尚存收敛,有着对这世道规则的畏惧与臣服;她的艳烈却毫无顾忌,一抬手便击碎这人间铁壁藩篱。 很难想象,规矩教条天下第一的大荒女王位,遇上了这么位肆意人物,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 他忽然很期待。 …… 木质台面有缝隙,景横波把底端扁平的棍子往缝里一插,固定住。 这是她的舞蹈道具,也是她的武器,万一还是出了问题,还指望这棍子护身。 至于要跳的舞蹈嘛……钢管……哦不铁棍舞。 景横波露一抹贱贱的笑——钢管舞?没系统学过,只感兴趣看过,玩不出最标准的专业舞。 但是这些土包子也没看过呀。 还是那简单的吟唱配乐,她展开身体,极度放松,长腿一抬,忽然就一字马贴上了棍身! 柔软身体拉成一线,似一条赤焰妖蛇。裹裙里安全裤也是一色艳红,男人们的惊呼险些瞬间把台板给冲了。 树叶一阵簌簌抖动,原本躺坐的耶律祁霍然坐起,动作太剧烈险些掉下来。 “这动作……”他身边一个护卫目光呆滞。 “这身体……”一个护卫脸红如血,赶紧捂脸,却留下巨大的可以偷窥的指缝。 耶律祁定了一定,霍然正色喝道:“大惊小怪做什么!大燕的舞都是这样的。对了,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四面不需要警戒吗?难道敌人不会趁机摸过来吗?还有我让你们时时传递宫胤的行踪的呢?谁准许你们都在这儿偷懒的?快去!” “……” 护卫们被轰下了树,一步三回头,一边走一边嚎啕:你刚才明明说大家一起看的! …… 台上景横波,蛇一般地滑下,单腿勾管一个飞旋。 第九章 另类花魁 院门撞开,一大队衙役冲进。 “让开让开!抓捕逃犯……”班头习惯性挥舞着水火棍叫嚷。 没人理他。 人们忙着挤在台前,连回头都懒得。挤在后面的人砰砰砰地擂前面的人的背,挤在前面的人砰砰砰地擂台板,各种脸红脖子粗,各种狂呼乱喊叫,叠加的声浪一浪浪掀开,将所有的声音淹没。 “干什么干什么!没看见老爷吗?让开让开!我们要……啊!这……这是什么舞?”班头冲上前,费劲拨开人群,一眼看见台上舞蹈,顿时直了眼。 看一眼觉得奇特,第二眼就转不开眼,第三眼忍不住站下,扶着水火棍看得津津有味,再过一会儿,衙役们发觉同伴不知到了何处,再一找——呵!爬在台板前打拍子呢! 吟唱以一长声“啊——”结束,仿佛极致疲惫又放纵解脱,众人也忍不住“啊……”一声,嘘出一口长气。台上景横波勾着木棍飞了一圈,艳红的裙划过霓虹般的轨迹,众人轰然一声好,衙役们的声音尤其响亮。 老鸨喜笑颜开上台谢幕,介绍说是新来的姑娘,几乎立刻,台下就开始嚎叫,竞争渡夜权。 衙役们此时才想起自己追捕人犯的任务,拨开人群,查问老鸨,可见着一位穿灰大褂子的年轻姑娘,又指着台上景横波问来历。 “您说的姑娘,奴家可没见着。凤来栖刚才的院门,只有大爷你们打开过,没进来过别人。咱这院子里的老少爷们都可以作证。至于这位,可是凤来栖重金买来的姑娘!”老鸨笑得满面肥肉颤动,把刚刚准备好的账本翻给衙役看,“您瞧,一个月前,从安州花三十两银子买来的,奴家把她秘密藏在楼里练舞,今天才请出来和大爷们见面,您瞧瞧人家这相貌、这身形、这满身的勾魂劲儿,不是我凤来栖,谁能教得出这样出众的姑娘?” 衙役班头上下打量景横波,景横波盘在棍子上对他翻个媚眼儿。 班头端着下巴,也觉得,这种风情,平常人家绝不会有,要说不是在凤来栖调教过几个月,连他都不信。 “你瞧着像不像?”他问当铺掌柜。 当铺掌柜神情也很有些迷惑。刚才景横波穿着大褂子,戴着包头巾,他又有心事,并没有看清楚脸。此刻眼前的女子风情万种,媚骨天生,怎么瞧都像是凤来栖教出来的花魁,一句“好像是”的话,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再说虽然当铺和凤来栖隔得不远,但也越过了三四个院子,那短短时辰之内,那身怀祖母绿宝石的女子,根本不可能跑到这里,和老鸨串通好了跳舞。 凤来栖的嬷嬷向来泼辣,得罪了麻烦不小,当铺掌柜犹豫半天,搓搓手,“小老儿……瞧着不像。” “那就走,还得去别处看看!”衙役班头用力盯了景横波一眼,咽了口唾沫,一挥手带人离开。 “大爷记得常来呀。”景横波很入戏地挥着小手绢媚声相送。惊出一身汗的老鸨,恨不得给她一脚。 衙役一走,刚才大气不敢出的男人们,呼啦一下捧着银子涌上来。 “这姑娘我要了!” “一百两!今夜归我!” “我出一百五!” “这般风情尤物,几百几百的你们嫌丢人不?一千两!” “就你有钱?老子用钱砸死你!两千!” …… 老鸨眉开眼笑手忙脚乱,百忙中还不忘记回头,悄声道:“姑娘,说好了的,我帮你撒谎,你留在我凤来栖……” 景横波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嗑瓜子,上下嘴唇翻飞吐出一片瓜子壳,笑吟吟道:“好呀。” …… “大波姑娘,城南姚老爷打发人来说了,今晚他过来,让你不要再见别的客人了。” “好唻。”景横波吐出一片瓜子壳,笑眯眯答应,眼角瞟了瞟身边不远处一个姑娘,那姑娘立即喜滋滋地起身上楼。 小厮殷勤地给景横波上了一壶上好的茉莉香片,市面上最高价的那种。 现在景横波是凤来栖的头牌,是凤来栖起死回生的功臣,她一场古怪的铁棍子舞,瞬间风靡小城,慕名而来的人流不绝,让被眼儿媚和蝶双飞压得死死的凤来栖,迅速反超了那两家,成为本城青楼第一。 所以景横波如今在楼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人巴结趋奉,生怕惹她姑奶奶不高兴。 她说她要住在顶层阁楼,由她。 她给自己起的艺名叫大波,虽然难听,也由她。 她不在自己房间内等客人,喜欢在楼内东逛西逛,还喜欢端着姑娘们下巴瞧来瞧去摸来摸去,也由她。 凤来栖的老鸨在门口迎客,瞧着东游西荡的景横波,笑得心满意足。 真是天降福星啊! 自从这姑娘莫名其妙掉到舞台上之后,凤来栖便转了运,不光生意好了,连楼内气氛都祥和了,其余姑娘们似乎也没了以往互相争客的嫉妒倾轧,一个个每日喜笑颜开,十分满足的模样,瞧着令人欢喜,由此生意也便更旺几分。 正常情况下,头牌总是容易被嫉妒,由此引发的争端不少,这样的老例在景横波身上却似乎不起作用,她人缘极好,老鸨再三告诫姑娘们不得泄露景横波来历,姑娘们却根本不需要她关照,对景横波极尽巴结。老鸨有时候觉得,她们对大波的态度,与其说是喜爱亲切,倒不如说是敬畏,有时候她们流露出的眼神,还带着几分感激。 这当然有点蹊跷,不过老鸨不打算深究,天降的福气,何必疑神疑鬼坏了好事? 景横波回自己阁楼梳妆打扮,路过二楼一间厢房门口,唤一声:“静筠,今天好点了吗?” 房内传来的语声低而怯怯,隐着几分中气不足的弱,答:“用了参,今日好多了,只是那银子……” “银子你不用担心,回头让姚大夫去我那结账。”景横波摆摆手。不去理屋内传来的感激的道谢,转头对着门楣上挂着的鸟笼子,摆了个s型,“二狗,我美吗?” “呸。”笼子里红鹦鹉中气十足地答。 “嘘!”景横波吹口哨。 二狗浑身一个激灵,双翅张开,双目圆睁,颤抖一阵,啪嗒一声,掉下一坨鸟屎。 景横波早已格格笑着跳了开去。 第十章 得见一人倾国色 美人国师逼近,保不准很快就能找到她,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景横波把细软都放在妆台抽屉里,到时候好拿,收拾妆台首饰时,她特意用油将黄铜镜台的边缘抹了抹。 镜子是暗门,暗门后有个小间。 这是凤来栖的特别设计,每个姑娘房间都有,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家有悍妻打上门的情形,那边母老虎一来,这边就把恩客赶紧推进暗门躲藏,凭这一手狡兔三窟,凤来栖就多了三成生意。 时常不用,机关有点发涩,得润滑润滑,她可不希望事到临头出岔子。 入夜,一辆华丽马车载来了恩客姚老爷,被老鸨喜笑颜开迎入了景横波的阁楼。 银红茜纱窗被淡黄的烛光晕染得绮丽,倒映出女子起伏的身姿,和男子肥硕的大肚皮。景横波咯咯咯的笑声,在夜色繁华喧闹中的凤来栖中依然清晰,脆亮,满楼里萦绕着她青春的华美和嚣张气息,楼上楼下,每间香闺里的男人们,忍不住便要停下动作,竖起耳朵,羡慕地听一听。 笑声没多久就止了,灯火扑地一声被吹灭,听墙角的男人们摇摇头,羡慕妒忌恨地咕哝一声:“老姚好艳福……”抱着自己的女人继续寻欢。 老鸨反手闩上门,喜笑颜开地下楼,将走廊里的灯一盏盏灭了,这是景横波的规矩,她接客时,周围不能有光。 顶层阁楼上安静下来,一个人也没有。 景横波的屋内,似乎有点响动。 又过了一会,黑黝黝的走廊里,忽然出现一个人。 如果有人在,此时会吓一跳,因为这人没有来处,凭空出现,好像从楼板中生出来一样。 那人还抱着一个人,从垂落的裙子来看,是女子。 人影左顾右盼,咕哝一声:“又跑错了……” 楼下微光反射,映亮她猫般荧光流动的眼睛,是景横波。 她放下怀中女子,将她往自己屋内推,“快去,老姚等着呢。” “你把他兜里银子都掏出来了?”女子进门前问。 “放心,保证他出门连条内裤都买不起。”景横波打个响指,身子一闪不见。 下一瞬她舒服地躺在一间卧房内,开始补觉。 这大半个月的“接客”生涯,就是这么过来的。她给客人大灌*汤,骗到钱财后熄灯,熄灯那一霎假称去帘后卸妆,瞬移去别的没有生意的姑娘屋内,将人带来替代自己。事后她所骗来的金银礼物都归那姑娘,她则躲在人家屋里睡觉。皆大欢喜。 对于楼内姑娘们来说,多了生意和意外收入,对景横波自然感激,见识过景横波的瞬移手段后,她们更认为景横波拥有大神通,或者是官府供奉的高人,或许是哪家海外神仙门第派出来体察民风的弟子,越发不敢得罪。时间久了,姑娘们隐然已经把景横波看成自家的风月班头。 景横波小睡了一会起来,叼了一根炒米糖,回忆了一下今天下午在大堂看见的某位长相不错的公子,想着那位应该是进了红香的房,便蹑手蹑脚地摸到红香房门口。 趴在门上听了一会,没听见什么有趣的,她身子一闪,穿过了门,蹲在妆台边仔细观摩。 哎……时辰不够……力度不够……身材不行……白瞎了一张好脸皮,银样蜡枪头! 她悻悻地咬一口炒米糖,咔嚓一声脆响,床上的男子浑然不觉,红香恼怒地抬起头,砸过来一只袜子。 男人被惊动,抬起头问:“谁?”隐约看见床前一条黑影,再一眨眼又不见,他揉揉眼睛,还是没有人,地上一只袜子,还有一块啃了一半的炒米糖。 “有鬼啊!”男子一蹦而起,惨呼声响彻楼内。 景横波早已无趣地换个地方偷窥…… 天快亮的时候,她房间里的活计干完,她将代劳的妓女送回去,把软成烂泥的姚老爷揪起来送出门。把床单换掉,继续心满意足睡大觉。 她心满意足,红香却十分懊恼,昨晚客人受了惊吓,请大夫折腾了半夜,客人的娘子闻讯赶来,还赏了她一顿巴掌。 红香脸上有伤,短期内不能接客,便戴上帷帽,出门去看大夫。 看完大夫出门,她看着天气晴好,便起了逛逛的心思,青楼女子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很少有出门游乐的机会。 白日里集市热闹,玉水坊闹市区一溜排的胭脂摊子成衣店,向来令女子趋之若鹜,红香一路逛了过去,眼看衣香鬓影,红粉如流,人潮流水般泻过来,她忽然觉得有点奇怪。 所有人,不管在做什么,往哪个方向,脑袋都转向同一个方向。 集市的气氛似也有点不对,红香想了一会才明白,刚才一直很喧闹,现在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汹涌的人声被一阵窃窃的低语所取代,像奔腾的潮,在柔和清亮的沙滩前忽然温柔,不断欣喜回旋。 姑娘们的抽气声很明显,隐约还有低低的尖叫。 红香转过头,明明四面人极多,偏偏一眼就看见一个影子。 那是一个背影,高而挺秀,白衣质地精洁,并无暗纹花饰,却在日光下闪耀着奇异的淡银光彩,帏帽下一截乌发垂落,光泽却更盛几分。 只是一个背影,便叫人移不开眼睛。 他在集市缓缓而行,四面人潮俱迎他而来,人们看见他便忍不住打量他,打量他却又不敢靠近他,不敢靠近他却又禁不住想多看一眼,不断有人发出惊呼,因为边走边回头,撞到了人或者撞到了树,震落一树淡粉桃花,簌簌落如天雨。 那些浅粉樱红,娇艳无伦的花瓣落在他肩头,他并没有伸手拂落,也没有停下步伐,花却随着他前行的步伐,慢慢向后飞起,粉瓣盈舞,似被透明丝线拖曳,在他身后翻飞如桃花氅,衬那一身暗光流转的白裳,清极艳极。 集市寂静,连那些惊叹私语都彻底消失不见,人们张大嘴,满目炫彩,倒映这一刻奇景,这一霎风华。 得见一人倾国色,天雨飞花动半城。 红香也被震得忘记呼吸,想着凤来栖不乏清贵名流的翩翩少年上门,可无论是谁,也难有这般神采,一个背影便足以颠倒众生。 她痴痴看着那背影离集市越来越远,渐渐看不见。此时集市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人们各自找到了自己,该做啥做啥,红香做梦般地吁出一口长气,忍不住喃喃道:“这般风采,要是给大波瞧着,八成立即便扑了过去,或者半夜穿墙,直接掳了来……” 第十一章 舔一舔精神好 景横波眼睛瞪起。 高冷帝出没! 准姐逃三次?姐需要逃吗?需要准吗?姐抬脚上月球转身游宇宙,需!要!逃!吗? 这家伙,也是那批要她去做女王的人之一吗? 可是怎么这个做派? 说起陛下两个字,明明特别清晰平静,怎么就令人感觉到一股浓浓的讽刺意味? 不说那群护卫见了自己屁股朝天朝拜,就算那一看就身居高位的黑衣美人,见了自己也好歹躬了个身,这位可真是高贵冷艳,就这么大剌剌坐着,轻飘飘一句,眼睛还看着屋顶。 屋顶有什么?有她这么活色生香的美女吗? “爱卿跪安!”她立即答,高高翘起下巴。 输人不能输阵,你看屋顶我也看屋顶,我看得比你还高。 听见这么意外的回答,床上白衣人终于肯把眼光放了下来,抬抬手指,景横波浑身一松,刚才的束缚没有了。 “爱卿拜拜!” 唰一声,景横波光速消失。 开玩笑,美人是垂涎的,但也要有命去吃的,这位摆明了是大荒追兵,还是来头更大手段更强的大佬,而且态度比耶律祁还恶劣——有杀气! 她用一根汗毛打赌,如果此刻她不逃得精彩点,以后一定会活得很不精彩。 “唰。”下一瞬景横波出现在自己屋内。 不是她不想逃远,而是金银细软还在屋内呢,不带着,以后的逃亡之路,等着饿死? 她来不及喘口气,直奔床背后,床下墙角有个老鼠洞,她的钱就藏在那里,凤来栖的老板娘最擅长偷偷搜刮别人的私房,所经之处平地也能刮一层皮,只有老鼠洞才能逃过一劫。 挪开床,床背后是一堵墙,墙下有藏钱的洞,墙后是她平日洗澡的地方,放着木桶等物。 床一挪,景横波一呆。 墙呢? 床后面那堵藏钱的墙,忽然不见了!现在她可以直接看见雾气隐约里的洗澡木桶。 等等,雾气隐约……桶里有热水?可是刚才她根本没有吩咐人打水洗澡,哪来的热水?还有,最关键的,墙呢?墙呢! 景横波觉得浑身有点僵麻,眼前一切超越个人对世界的认知,难道她住的房间呆久了,墙也混出了灵气,也能瞬移? 更要命的是,雾气之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影。 白衣委地,襟袖如雪,束得紧紧的领口上,一枚淡金色的珍珠,在一片淡白色的雾气中微微闪光…… “第一次。”雾气飘渺,衣袂如仙,他的声音却清晰坚定。 景横波一个踉跄。 这家伙怎么冒出来的?怎么知道她会移到这里的?他也会瞬移? 后窗开着,水汽淡雾如流云,夜风掀起那人衣袂,漾出一抹水波般的浅纹,一笔曼行草书般自袖口蔓延至袍角,连带黑发微微鼓荡而起,似要向月色中飞去。 此刻若有才子骚客在,大抵要摇头晃脑吟诵一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景横波却只顾着后退。 心惊太过,有点腿软,她无法立刻瞬移,踉跄一退,砰一下碰到硬物。 她下意识反手一抓,确定自己撞到了妆台,想到妆台抽屉里有细软,妆台上有金钗银簪,霍然转身。 金钗银簪也是值钱东西,还可以用作武器,抓一把防身先! 更重要的是,妆台镜子一翻转,就可以打开暗门,她特意用油抹过轴承,一推就开! 景横波一把抓起桌上一瓶刨花油砸了过去,大叫:“看我蚀骨催魂被翻红浪欢天喜地颠鸾倒凤闻风即倒之春欢散!” 瓶子砸出,她转身扑到镜前,只要狠狠一推,就能进入暗门,然后再瞬移—— 景横波手已经碰到镜子,忽然停住。 黄铜镜面光滑明亮,倒映了一个人影。 白衣胜雪,领口紧束,一枚淡金色珍珠低调又奢华地亮着,黄铜的光亮都无法掩盖。 他个子太高,又站着,镜子只能照到他的领口处。 “第二次。”他还是那么平静冷峻,纹风不动。连领口淡金色的珍珠,都居高临下,寒光熠熠。 景横波心都凉了, 这是哪里来的阴魂不散的鬼? 刚才砸出的瓶子呢?砸出去的时候盖子已经开了,落到水里也该有个声响吧?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连一秒都没把人挡住? 原以为这家伙打扮得这么禁欲干净,一定对青楼各种东西戒备心很重,必定要躲一躲,可是连个转折都没有,她又在镜子里看见他了。 更要命的是,她发现这个家伙极有气场,这不是形容气质的气场,而是这家伙所在的地方,四面空气就好像特别的沉重,宛如实质,她完全没有把握在这样的感觉中瞬移多远。 保不准她使尽吃奶的力气,也不过从他面前瞬移到他身边。 这是哪来的深井冰? 想当初黑衣美人国师那么牛逼,她也顺顺当当耍完人逃了,现在这家伙怎么这么难缠。 景横波向前一扑,决定还是不管不顾进入暗室,无论如何,先逃离有他在的空间再说! “砰”一声清脆响亮,回音袅袅作响。 景横波啊一声大叫,趴在镜子上,捂住额头泪眼朦胧。眼看着光洁的脑门上,一个青紫微红的包慢慢鼓起,衬着脸上雪白的肌肤,煞是精彩。 暗门没打开,她以吃奶的力气,撞在了镜子上。 景横波欲哭无泪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身侧。 身侧有一根手指。 手指洁白,形状优美,指尖晶莹如冰色,此时景横波趴在镜前,男子在极近的身后,手臂从后伸出,按住了暗门,两人距离极近,男子一低头,下巴就会挨着景横波的头顶,如果从后面看去,大抵似一个拥抱的姿势。虽然男子身子远远侧开,一副不愿意靠近的模样,但从镜子里看,这一幕颇有几分画眉婉转耳鬓厮磨的旖旎。 但现在景横波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只想一偏头,狠狠咬断这只可恶的爪子。 第十二章 坑爹的第三次 身边人毫无动静,似乎连呼吸都忽然消失。景横波刚刚还在庆幸,这家伙总是山一样一动不动,也许反应比较迟钝也未可知?忽觉四周气息呛人,仿佛起了烟,眼角一扫——四周墙壁的墙皮,正在扑簌簌往下掉,像是有隐形人在大力剥墙,弥漫出青灰色的烟尘,露出红砖的内里。 我靠,一怒剥墙皮? 这档次比暴走挠墙牛逼多了! 景横波忽觉浑身皮也在发痒…… 她想跑,但跑不了,四周空气令人窒息,充满无形压力,头顶似矗了座巍巍巨山,她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趴那里,盯着那只被舔的手指,手指纹丝不动,冰色的指甲晶莹圆润,看起来却有点僵硬。 他是因为被调戏震惊,在寻找可以擦手的东西呢;还是在酝酿感情,准备好好一指头捺死她呢? 景横波拿二狗的贞操赌,绝对是后一种。 因为他全身写满嫌弃二字,保不准连拿她衣服擦手都嫌不够档次,因为他手指虽然没动,但杀气,忽然就唰唰唰窜了满屋。 景横波的小心肝在发颤…… 擦擦擦墙皮飞了! 擦擦擦地板裂了! 擦擦擦花瓶忽然灰飞烟灭了! 擦擦擦他想好了!抬起手来了! 如冰似玉的指尖慢慢抬起…… “大神,我错了……”景横波声泪俱下,赶紧把脸往他手指上一迎,“快!快拿我的脸擦一擦!” 手指霍然一僵! 机不可失! 景横波立即头一低,狠狠向前一撞! “砰。”镜子翻转,她一头撞进暗室,正撞到额头大包,痛得她嘶嘶吸气,险些又惨叫出声。 但现在也不是呼痛的时候,景横波一边捂住脑袋,一边挣扎起身,一边呸呸地吐口水。 啊呸,要不是为了分散他注意力逃跑,她才不要舔!那家伙看起来干净,谁知道会不会刚才嘘嘘过没洗手? 景横波爬起身,庆幸自己计策妥当跑得快,就知道舔一舔,精神好! 脸上似乎还残存刚才迎上他手指的感觉,微凉玉润,脸皮有微微的痛,唉,她狗腿地迎上去的时候太卖力了。 没事,大波报仇十天不晚,今天她拿脸给他擦手指,下次就他拿胸膛给她擦脚趾。 走着瞧! 挣扎起身,她再不犹豫,身子一旋。 “走!” “唰!” 一瞬之后。闹哄哄的凤来栖大堂,忽然一静。 老鸨僵住,龟公洒了茶壶,抱住女人们调戏的恩客们歪了嘴,格格笑着的姑娘们笑成了一声“嘎?——” 人人盯着大厅中央。 最中央一张八仙桌边,不知何时坐了两个人,一个白衣委地,身躯挺直,另一个坐在白衣人怀中,头埋在他怀中,看不见脸,不过从鲜艳如火的衣着来看,好像是…… 问题是,那八仙桌旁刚才还没人,这两人是怎么出现的? …… 景横波感觉自己正坐在一个人腿上,心中忍不住嘎嘎大笑。 binggo!成功了! 她进入暗门的时候就想好了,下一步不能瞬移到屋外,不然还是被那神出鬼没的家伙逮个正着,她就直接移到楼下大厅,移到某个老财的怀里,将脸埋住。她就不信那一看起来就特别高贵特别冷漠特别洁癖的家伙,会肯纡尊降贵出现在大厅,会一个个把人拽起来看人! 就算他真的这样做,这里可是大燕,不是大荒,她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厅中难免有改装前来的达官贵人,这些人能容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生生将她掳走? 怎么看,她都立于不败之地,哈哈! 心安定下来,便自然注意到了自己所在的怀抱,鼻端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非花非草,也不是时下流行的浓郁的熏香,令人觉得冷,又觉得安宁,像行走在高山雪线之上,在一片皑皑之中,忽然看见一株碧绿晶莹的雪莲。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真是少见的香气,也真令人……迷醉。景横波狠狠吸了一大口,手指按在对方胸膛,只觉得掌下似软实硬,弹性内蕴,又是一种奇特的手感。 景横波眉飞色舞——凭她现代那世浸淫各类同志论坛美男图片电驴种子高h分享得来的无比丰富的经验,她可以判定,这回移进来的怀抱,必定是个极品美人! 所谓因祸得福,如是也。 吸气,双手一抬款款抱上对方颈项,景横波慢慢抬头,酝酿出最摇曳的笑容,准备给对方一个最惊艳的亮相。 被美色迷惑,她也就没注意到四面诡异的安静,和这个怀抱的僵硬。 视线慢慢上移。 雪白的、质料高贵的外袍。 外袍每道缝边,抿着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的金线。 紧束的同色领口。 领口上,淡金色龙眼大的……珍珠! “啊!”景横波惨叫声几乎撞破屋瓦,唰地一蹦而起。 自投罗网,风紧扯呼!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白衣人手一勾,就勾住了景横波的衣领,将她拎到一边坐下,另一只手将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推。 “赎身。” 语声清冷,如玉珠相撞,整座楼的人都禁不住打个寒战。 老鸨愣愣地走过来,看一眼那大额银票,神色有点犹疑,又看一眼白衣人。 白衣人隐在帷帽下的容颜没有任何变化。一只手指虚虚地点在景横波肩头,景横波满脸通红,眼睛瞪如圆珠,一副有话不能说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被制住了。 景横波只能用眼神向老鸨叫嚣:别答应!老娘是你家头牌!摇钱树!答应了你凤来栖就没戏唱了! 老鸨果然舍不得,挑起一边眉毛,狐疑地道:“公子要给大波姑娘赎身,本是一桩美事,老奴乐见其成。只是这赎身也得你情我愿,不然这人出了门,有什么不妥当的事儿,难免是我凤来栖办事不明召来的孽。如今瞧着大波姑娘神情态度,似乎不是很情愿?您看是不是……” 第十三章 被掳 “等等!” 声音从楼上传来,景横波愕然抬头,便看见二楼站着的是翠姐和静筠,还有一个小丫头,有点面熟。 说话的是翠姐,不顾身后拼命拉着她衣角的静筠,大声道:“喂,白无常,你带人走我没意见,但是大波还欠我几身新衣服没拿给我,你让她去赶紧给我拿来!” 鹦鹉从静筠脑袋后探出头,大叫:“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要想睡大波,先问过老娘!” 快速背完,赶紧唰一下又缩回去。 景横波哗一下热泪盈眶——患难见真情啊这是!虽然话说得难听了点。 翠姐蹬蹬蹬地从楼梯上奔下来,身后跟着神色惊惶不安的静筠,和那个小丫头。 “把我的衣服给我!”翠姐上前就要扯景横波手臂。 景横波大喜,翠姐有武功,只要能把她扯过来,她就有希望再做一次瞬移。 一只手伸了过来,明明手在右侧,不知怎的就绕过景横波,压住了景横波左侧的翠姐的衣袖。 “衣服么?”白衣人淡然道,“她的衣物已经整理完毕放上马车,既如此,你随我去马车取来。” 景横波心一沉。 静筠在翠姐身后拼命拉她衣角,翠姐头一昂,“拿就拿!” 白衣人似乎轻笑一声,又似乎没有,转身缓步前行,一转身时正好一阵风过,将他的帷帽微微掀起。 不过没几个人看见。 瘦高男子扶着景横波手臂跟了上去,翠姐愣了愣,犹豫一下,也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回头,看见静筠站在原地发呆,冷冷道:“不敢走?不敢就赶紧回去,反正大波给你留的钱,也够你吃一阵子参了。” 静筠却似有点魂不守舍,怔怔地望着白衣人背影,脸上渐渐泛出一抹难得的酡红,衬着她平日里微显苍白的肌肤,娇艳如霞。 翠姐看得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静筠已经上前挽住她臂膀道:“怎么能不去?大波和那位公子瞧着有些不对,莫要被人拐带了才好。咱们和她姐妹一场,好歹要看个明白。” 翠姐这才笑了笑,扶了她出去,那小丫头也跟着。 老鸨想阻止,动了动嘴唇没说话。外头那几个不好惹,翠姐静筠又是不能挣钱的,还有那小丫头,不肯接客,昨儿刚被大波救了,凤来栖要她们也没什么用,就让她们去。 凤来栖门外果然停着车,一辆牛车,铺着干草,气味酸臭,一辆马车,雕鞍饰轮,精致华贵。 景横波很自然地向马车走去,身为女王,她有享受尊荣的自觉。 下一瞬她飞了起来,在星火迷离的天空中转了一个圈,砰一声,后背落在厚厚的干草上。 老牛哞地一声,尾巴啪一下甩在她脸上,骚哄哄的。 “见鬼!干嘛摔我!我不要上牛车!马车是我的……”景横波喊了一阵子,忽然一呆,这才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救……”她立刻扯了嗓子打算喊救命。 “砰。”一个柔软的物体重重撞在她胸口,她险些以为心脏都被撞出了喉咙。 “救……”她身上那个东西动了,似乎也是人,似乎是那小丫头的声音。 “砰。”又撞下来一个,然后是翠姐的大叫,“放开我!” “砰。”最后一个罗汉叠了上来,是静筠,她的尖叫也和别人不同,细声细气,一唱三叹,“呀呀公子,万请怜香惜玉则个——” 景横波已经不能惨叫了。 她翻着白眼,肚子一缩一缩,“快……给……我……下……来……” 翠姐把静筠推了下去,自己翻身落下,顺手扯下小丫头,才顺利解救景横波免于死于叠罗汉。 四个人挤在牛车内,挂着一头的干草面面相觑。 还以为要有一番口舌相争你来我往,谁知道这人作风粗暴,掳一个是掳,掳三个也无所谓。 牛车已经上了锁,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矮胖子在赶车,前头马车赶车的是瘦子,那白衣人想必已经进了马车。 牛车前后方都有骑士,年龄不一,面貌不一,但有一点非常一致:杀气。 所经之处气温骤降,看人眼神如暗夜之狼的杀气。和之前景横波初遇的大荒逗比侍卫,完全不是一回事。 景横波看见胖子轻轻甩鞭,鞭子抽在空处发出一阵阵炸响,牛脊背一抖一抖,不需催促也跑得飞快。 她看见瘦子走了一截,手一招,三丈外的树上的一截柳条就到了瘦子手里。 她看见一个脸上茸毛未褪的少年,手指一弹便将路边一只欲待狂叫的巨犬射死,弹出去的是这少年没吃完的馒头屑。 静筠在发抖,小丫头迷迷蒙蒙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翠姐眼睛却亮了,扒着车门边盯着那些护卫一瞬不瞬。 景横波叹了口气。 原本还寄希望于本地官府会不允许这样一批人进出城池,如今看这些人要钱有钱,要武力有武力的做派,哪里去不得? 她本来也想问问护卫,大神如何能知道自己会瞬移去大厅,又如何能正正在大厅堵截,如今看这些家伙金口难开的模样,想要答案也许得下辈子。 果然这一路神奇地都没碰见巡夜兵丁,到了城门口,城门早下了锁,车马远远地停了,那瘦子拔身而起,片刻后回来,手里一大串明晃晃的钥匙。 景横波扶额无语,想着三水县城好歹也有五百兵丁,怎么在这些人手下就好像纸扎的城楼一样呢?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扒着车门,和夜幕下的三水县城做了最后的告别。 随即她伸个懒腰,眼角往四面飞了飞。 人人都在赶路,前头马车毫无动静,身边翠姐已经大大咧咧地睡了,小丫头也迷迷瞪瞪地靠着车门,只有静筠,紧张地盯着她,眼神奇异。 她身上的禁制已经解了,这牛车根本困不住她,只要一个瞬移就可以离开…… 至于牛车里那三人一鸟,她想了想,觉得没事。三个人是因为她才被困在牛车里,只要她逃走,这群人要这三个人也没什么用,会放掉她们的。 想定了,正好前方经过一处树林,树林后有一片山坡,只要移到山坡后,逃走的可能性很大。 第十四章 做我王夫好吗? “砰。”一声,景横波再次后背着地,却没感觉到疼痛,眼角一扫,地上是厚厚地毯,一抹暗嵌金线的雪白袍摆,静静垂落。 马车外有烈马驰过的声音,一个护卫道:“主上,似有山贼隐于道路骚扰,属下等前去查看。” 白衣人“嗯”了一声,声音清淡,似乎不以为意,随即又接了一句。 “两人去即可。” 外头护卫领命去了,景横波听得有些糊涂,他们这一群人不算少,既然是山贼出手,自然对方人也不会太少,就派两个护卫去查看,算什么事? 白衣人似乎根本没将所谓山贼放在心上,指上声响沙沙,似在翻书,他的袍角就在她眼前,质地细密精洁,如霜如雪。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一手持杯,一手在批注小几上的地图。杯子里酒液一滴没洒,地图卷下来落在她面前,每个字都清隽峭拔,让人想不明白刚才他到底用哪只手把一个人拽了回来,还丝毫不影响写字和酒杯。 景横波看见地图上有燕北二字,标注山川河流,这是大燕北部的地图,正是他们要经过的路,现在在三水县这一片区域,已经画出了三个圆圈。 小几挡住了他的脸,景横波只能看见一方被黑檀木半掩住的修长颈项,黑白映衬,夺人眼目。她目光流连了一阵,默默咽了口口水,想着男人的肌肤,竟然也会让人第一瞬间联想到“冰肌玉骨”几个字。 面前的人摔她进来之后,就当她不存在,继续做自己的事,景横波目光乱转,忽然遇上一双瞪大的眼睛,吓了一跳,随即才发现整个马车的背壁,是一幅巨大的黄花梨飞龙雕,雕工并不算精细,行刀疏狂,却正因为如此,反将那飞龙的狂野之气展示得淋漓尽致,怒睛凸目,五爪闪金,马车晃动间,似欲随时破壁而出。 这样的雕刻看得人心惊,景横波饶有兴致地凑过去,伸手在龙眼上抠——她发觉这龙眼内含宝光,里面可能镶嵌有宝石。 “啪。”一声,她闲不住的爪子被打了下去。 景横波摸摸被打红的手背,回头怨念地看看那岿然不动的家伙, 道:“帅哥,你这里有大夫么,我有个朋友需要看病……”话说到一半,忽然眼神一直。 星光朦胧,正勾勒他的侧影,少见的精致美妙线条,高鼻如玉柱,线条明朗清晰,唇线却薄而柔软,淡银的星光和肌肤的玉色交相辉映,让人忽然想起“剔透”这样洁净的字眼。 下一秒景横波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蹭到他身边去了。 “嘿!帅哥——”声音绵长柔软,一支胳膊已经款款搭上他的肩,景横波笑得艳光摇曳,嘴唇一寸寸逼近他薄玉般的耳垂,“我叫景横波,小名*,或者你叫我大波也行,我看你有点眼熟,认识一下好吗……” 再下一秒她眼前天旋地转,马车顶翻了个个儿,身后触着坚硬的马车壁,一只手卡着她脖子,将她按在马车壁上,一双目光,淡淡冷冷地笼罩着她。 景横波目光热烈奔放——哗!终于看到正面了!哗!没让姐失望! 果然好一张倾国倾城的颜! 尤其一双眼睛,极深的双眼皮,极黑的瞳仁也罢了,偏偏眼眸深处,隐隐有幽蓝色彩,不显怪异,只令眸子更加明锐深邃,星彩璀璨不足以明其神采,一眼看进去,像堕入宇宙深处不知去路和来路,只见天地玄幻,七彩流光。 仅仅这一双眸子,便似囊括天下颜色,其余五官之美,便都成了陪衬。而那般极白至近乎透明的肌肤,极净,极澈,像盛夏斑斓里看见玉池里的冰,寒气幽幽,令人凛然。 现在这双冰晶一般的眸子盯着她,景横波忍不住打个寒战,忽然感到马车里气温骤降,冷意彻入骨髓。 有杀气! 这股莫名其妙的杀气冻得她连想要伸出去占便宜的爪子都顿了顿。 但是! 她的眼睛扫过他的耳垂。 有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明明这家伙周身杀气凛然冷若冰晶,耳垂……却!红!了! 他太清澈太晶莹,以至于那抹红如此显眼,淡淡薄薄地抹在耳垂上,甚至微微往鬓角扫了一些,似霞光映上雪地,又似白玉里透出浅红的玉晕。 景横波眼珠子也快幽幽发红了——这样对比反差的诱惑,真的好吗! “美人……”她不敢摸,嘴上却不舍得放过机会,直挺挺挂在车板上,诚挚地凝视着对面的粉红耳垂冰山美人,热泪盈眶双手捧心,“我好像爱上你了,做我王夫好吗?” ------题外话------ 今天字数少了点,不是没有后文,是后头的今天来不及修改了,没修好的文我不敢随意发布,怕后头要改。现在123言情的审核要排队,发布之后再修改比较麻烦。所以今天就少点,以后再补。大家包涵。 第十五章 有个性,姐喜欢! 热泪盈眶的美人,两人独处的马车,款款深情的眼神,温柔恳切的表白。 一般会有什么结果? 正常情况就是滚一滚再滚一滚了,直到滚出一只小的为止。 含蓄点就是欲拒还迎,你来我往,三五回合之后也就该全垒打了。 再含蓄的?没有了。男人嘛,你懂的。 景横波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她的眼神、动作、肢体、神态、统统都是练过的! 魔镜一万次告诉她:你必将纵横群男沙场永不言败! 而且按照她的第三章第十八小节分析,清高骄傲洁癖男,往往都是擅长伪装伪君子,越高洁,越龌龊,越表面道德典范循规蹈矩,内心越男盗女娼奔放如狼! 她只要眼神专注、姿态风情、表情热烈奔放暗含几分邀请…… 一、二、三…… 白衣人动了。 他抬起手,将她拎了拎,打量咸鱼干一般上下打量一遍,道:“这么宽大的身板,想来应该够了。” 啊? 宽大身板? 景横波眨眨眼,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 啥?老娘宽大身板? 老娘前凸后翘身材喷火三围傲人曲线玲珑而又不失纤长老娘这样天生丽质的火爆身材你敢说宽大?还身板? 宽你妹! “宽你妹!”想到就骂。 白衣人手腕一反,啪一声把她转了过去。景横波脸贴在马车窗上,整个人扁扁地挡住了车窗。她刚要挣扎,身后有滑动声响,砰一声一件硬物重重地顶住她的屁股,从触感来看,应该就是刚才他靠着的小几。 冷风呼呼地刮在脸上,吹得人睫毛乱飞。景横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敢情她被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拿来堵窗户了! 她这身材,正好将窗户填满,一丝风都透不进。 难怪他说,应该够了! 够了! 不就是贪图美色表白一下么?至于把她挂出去堵窗眼示众? 身后被紧紧顶着,动弹不得,景横波悲愤地看见牛车里翠姐在指着她大叫,小丫头一脸懵懂,静筠看不出病态了,见鬼一般坐得笔直盯着她,那只见鬼的鸟抬脚在横杠上走来走去,大声吟诗:“白日衣裳尽,黄河入海流,一对大胸脯,好似花奶牛。” …… 景横波悲愤了一阵,也就不悲愤了。 美人总是比较难搞的。 位高权重的美人尤其如此。 她用一秒的时间原谅了美人,并且做好了下一步再接再厉追求(调戏)的计划,下一秒她就听见“嘣”一声轻响。 “咻。”一支箭,忽然从路边的草丛中射出,乌光如电,直袭她眉心! “救命啊——” “嗤”一声,身后一只手,一把将她从窗边撕了下来,另一只手一抄,将箭抄在手中。 马车向前一冲,停了。 脚步杂沓奔马车而来,瞬间将马车团团围住,是外面那些护卫。 景横波惊魂未定地伏在小几上,听见外头瘦子疾声禀告:“主上,左侧方有人以丝绳连弓射箭,从痕迹看,约有三四人左右,都是高手。” 白衣人点点头,将她拎起来,扔在一边,取过雪白的布巾,一遍遍地擦手抹桌子,漫不经心看了车窗外一眼。 “这便是了。”他道,顿了顿,又接了一句,“这回,去吧。” 瘦子领命而去,蹄声杂沓,一大群人从车马边驰过。 景横波想了一会儿,决定先不要瞬移离开,附近有盗匪,不安全。 她又想了一会儿,隐约有些明白,先前马被惊时,只是敌人的试探,敌人想要调虎离山,骗走大批护卫,再攻击护卫不足的马车。而这个看似冷淡实则狡猾的家伙没有上当,只派了两个人去查看。之后将她挂在窗口,果然引来敌人出手,暴露了真实意图,这才命大部队追下去,斩草除根。 换句话说,这货猜到她是对方要下手的目标,故意将她挂出去的? 果然是个心狠手辣奸狡凶恶冷酷无情的冷美人! 有个性,姐喜欢! 白衣人并不理会她,继续翻看地图图谱,景横波想了一会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敌人该是谁,想来想去如果不是山匪,就是宫大神的敌人,反正不关她的事。 眼看身边男子修指如玉,一截雪白袖口里露出的手腕瘦不露骨,精致如雪中竹,两指夹着图谱边缘的姿势坚定又从容,怎么看怎么心痒,她再次磨磨蹭蹭地凑过来,懒洋洋趴在他刚刚擦干净的小几上,挑起一边眉毛,笑吟吟地翻他的图谱,看见上面鲜红的小篆跋印,歪着脑袋辨认,“……宫……肉?” 白衣人的眼角似乎抽了抽。 景横波瞧着似乎不对,换个角度再辨认一遍,“……吕……肉?” 白衣人眉毛颤了颤。 “……周……月?”景横波偏着脑袋,觉得这字体真神奇,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啪。”图册一合,修长手指将她下巴推开,“宫胤!” “哦!”景横波眉开眼笑,“小胤胤!这名字真好听!”反手一把抓住他手指,“我给你看手相好吗?哗,你好像是断掌哟……” 宫胤手指一弹,击在她下巴上咚的一声,景横波啊地一声,有些微痛。痛完了忽然又觉得一痒,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什么东西钻入了自己的下巴。 景横波急忙去抓,肌肤上却光滑一片,哪里抓得着?她怔怔地抬起手指,发现指尖上粘着一点细细的金丝,像丝又像粘液,也不知道从哪来的。 “这是什么?”她有点不安。 宫胤抽回手,顺手从车顶又扯下一条雪白的布巾,慢慢地擦拭手指,擦完扔掉。 车顶上一排横栏上挂着这样的布巾足有十来条,已经用了一半,景横波进车厢后使用速度直线增长。 “定魂蛛。”他道,“陛下似乎身负奇技?不过这奇技从今以后还是不要施展的好。定魂蛛一蛛双生,各有宿主。心意相通,无形无影。如今一蛛在我这里,一蛛在陛下这里,只要陛下离开我身侧三丈,我这里的定魂蛛便会示警,你那里的定魂蛛便会施毒,放出毒气一路引我过去寻你。陛下如果不想被我寻到尸首一具,不妨安分些。” 第十六章 震撼 本来景横波已经打算得过且过了,反正有美人,有吃喝,美人对她没杀意,虽然那声陛下喊得没什么敬意,看样子也不至于弑主,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呆在他身边,总觉得不安心,一边为美色心神荡漾,一边为预感坐立不安。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个叫宫胤的家伙,不愿接近她。 他的冷淡,不仅是本性的冷淡,更有不想也不愿掩饰的拒绝,那样的拒绝似烟灰般淡淡弥漫,在他的眼神里,行动中,一个回眸和一个拂袖的瞬间。 他看她,像看断壁残垣废墟泥淖间开出的黑色的毒花。 景横波前十八年都在研究所渡过,虽隔绝世间,却也知道女子的美色是最宝贵的天赋和最重要的武器,世上男子无能抵挡。她生来热爱一切美丽的东西,对于自己的美更是不遗余力地保护和发展,她有自信走出研究所,只要面对的社会是男权社会,她就有活路。 男人,到哪里都是男人,正如美貌,到哪里都是吃得开的资本。 不过这个千百年屡试不爽的定论,在这个异世她所正式遇见的第一个强大男人面前,就似乎碰了壁。 唉,运气咋这么不好哩,这种坑爹事儿不是该君珂那种老实头,文臻那种小狐狸,或者太史阑那种茅坑臭石遇见才对吗? 不远处有交战激烈之声,景横波挑开窗帘一角,就看见刀剑的寒光在月色下飞刺,星光都似被逼得暗淡。 “怎么打到这里来了?”她一惊,斜睨宫胤,“你的手下武力值不怎么样哟,明明是出去追杀伏击者的,居然被人家一路追砍回来了。” 宫胤抬眼瞄了一眼战场,手中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横。 景横波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这家伙明显不紧张是真的。想来安全没什么问题,她打量了一阵宫胤的大腿,开始认真思考靠在上面睡觉的可能性。 还没等这个计划付诸实施,外头厮杀声渐灭,几条黑影远纵过山林逃逸,瘦子则带人回归队伍,手里还抓着俘虏。 景横波打量着回来的队伍,宫胤这边的人一个不少,只是不少人也挂了彩,但一个个气定神闲,步伐稳定,眉宇间有和宫胤一般的从容气质。 景横波皱起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支队伍似强又似弱,说他们强吧,出去追人还被追回了自家马车附近,又大多受了伤,还放跑了几个敌人,显得实力不济;说他们弱吧,战果倒也不错,俘虏了不少人,就算受了伤,那些伤也不过是皮肉伤,看起来血淋淋,实际上对他们毫无影响,看他们走路神态就知道没问题。 战场凶危,后果难料,按说谁也不能控制结果,这些人身上齐整的不大不小的伤,倒像是故意所为…… 她细细的眉皱起来,宫胤忽然抬头看她一眼,明澈晶莹的眸子里,飘过一丝奇异的神情。 看起来慵懒妖娆,和她决然不像,可骨子里的敏锐,似乎又重叠了一分她的影子…… 宫胤眸中忽然一冷,修长的手指慢慢将图册叠起,一折,二折……图册边缘,印痕清晰。 景横波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动作,忽觉有点发冷,懒懒地向外挪了挪。 车外瘦子的声音响起:“主上,我等擒获盗匪七人,请示下如何处置。” 一排被俘的拦路贼被捆绑着跪在马车前头,景横波饶有兴致地勾起头,想瞧瞧这冷美人会怎么对付拦路贼。 从一个人对待敌人的态度,也可以看出他的心性。从一个人拷问敌人所用的手段,可以看出他行事的底线。 随即她就听见两个毫无感情的字,从宫胤薄唇里淡淡吐出。 “继续。” 继续?景横波愣了愣,实在没明白这没头没脑两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不是该下车审问吗?她还指望着或许就可以睡一觉不用连夜赶路了。 随即她就明白继续是什么意思了。 外头鞭子空抽一声脆响,骏马长嘶,马车立刻轰隆隆利箭般冲出。 马车动得太突然,景横波身子被冲得撞向宫胤怀中,宫胤眼疾手快,衣袖一拂,黑漆小几挡在身前,砰一声景横波再次趴倒在小几上,胸被挤成了两摊煎饼。 “尼玛……能打声招呼么……”景横波颤巍巍在桌子上挣扎,伸手努力拾掇,“挤扁了挤小了谁负责……”一抬头正遇上宫胤眼光,干脆身子向前撑了撑,“怎样?是不是沟深缝紧一线天?” 宫胤的目光唰一下转过去,可惜马车里太暗,景横波没看出他的脸色是否有变化。 她哈哈一笑,顿觉扳回一成,好不爽哉。 马车忽然一颠,似乎撞上了什么物体,接着砰砰几声连震,震得整个马车都在摇晃,惨呼声接二连三,近在耳侧,还夹杂着后头牛车里翠姐等三人的惊叫。 景横波心中一震,这才想起,刚才马车向前猛冲,而车前跪着俘虏…… 她猛地扑向窗边,还没扑到,就被一双手冷冷地拽了回去。 “安分些。”宫胤的声音清如水晶冷如冰,听得景横波这样散漫的人,都忍不住颤了颤。 手指靠在窗帘边,愣是没勇气掀开,她在黑暗中瞪大眼睛,默默数着马车撞上物体的震动,一、二、三、四…… 七! 一共七下。 最后一震尤其剧烈,什么东西砰一下撞在车顶上,再从车顶翻滚而下,景横波一抬眼,忽然尖叫。 车窗上方,垂吊着一只血淋淋的胳膊,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大片鲜血噗地喷洒在淡绿竹枝窗帘上,似竹林里忽然开了一蓬血色大丽花。 瘦子策马而来,手中长枪一挑,便将那被撞到车顶上的最后一个俘虏挑了下来,那人手指上的血在窗帘上长长地拖出五道印痕,似五把出鞘空回的绝望的剑。 马车停了下来,景横波听见后头牛车上的呕吐声。 她呆呆地坐着,被震撼得无以复加——这就是封建社会草菅人命的残酷?人如灯草风吹灭,势似磐石压山沉? 来到异世近一个月,虽沦落青楼,见多的却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就算初来那日被黑衣美人动辄杀人的手段惊住,也没有今日这般的残忍。 想到刚才她就是坐在车上,车轮凶猛地碾过那些刚才还鲜活的生命…… 第十七章 耶律祁的计划 三水县城外十里,有一座路人用来歇脚的凉亭,平日里人流不少,今天却空空荡荡。亭子边本有附近农家来卖茶水,挣个零花钱,今天卖茶水的汉子,也抖抖索索蜷缩在一边,眼神惊恐地瞧着亭子中那自斟自饮的黑衣男子。 男子很年轻,背对着官道坐着,一身剪裁简单却讲究的黑缎长袍,一头长发只簪白玉簪,分不清乌发和黑缎哪个更亮,分不清玉簪和手指哪个更修长。 亭中高高矮矮站着几个人,抱臂的,靠柱的,抬首眺望来路的,姿态各异,只是都在叹气。 “大人。”一个男子皱眉,神色不赞同地道,“您明明已经找到了陛下,为何一定要放弃,避出三水县,还给宫胤让道?” 黑衣男子不答,手指弹在碗沿,叮当作响,碗就是凉亭里供应茶水的平常的粗瓷碗,碗边还有豁口,这人一身尊贵,却毫不在意地用这碗喝水。 另一人冷哼一声,“大人可不是给宫胤让道,宫胤算老几?” 黑衣男子笑了笑,手指弹碗声音清越,不疾不徐,没有任何变化。 “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有人愤然道,“他在宫中独掌大权,把持朝政,挤兑大人还不够,连出国迎主子这样的事,也要插一脚做什么?他就不怕一朝离了大荒,六国八部趁机作乱?” “作乱倒好!”一人哈哈一笑,“宫胤权倾朝野,连王位承继都他说了算,再这么下去,保不准没多久就自己坐上那位置,成为我朝第一个男帝。我朝先佑圣太祖遗命,大荒世代不可以男子为帝,他竟然敢窥测大宝,不过是自取灭亡!” “先太祖皇帝精通星盘推算之术,曾经说过,大荒女帝朝,自第一百零八代有惊天转折,顺者天下大昌,逆者大荒沦丧,如今可不就是第一百零八代?难道太祖皇帝的预言,说的就是宫胤要取代大荒的女帝传统,成为大荒第一男帝?” “他的野心何止于此?他还要中央集权,大荒一统。现下大荒王朝,只能统治帝歌城及其周围三省十二郡的土地。其余六封国及八部,都是太祖皇帝朝就分封下去的藩属国,独享自治权,世代发展,早已成了国中之国,各王缩在自己国中,对王朝号令阴奉阳违,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可自从宫胤掌权,强势召六国王子为质子居住帝歌之后,眼看着六国和八部的态度便显得微妙了。” “说起质子事件,真不明白,宫胤是用什么手段令六国八部乖乖送来儿子当人质的?简直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何止这一件?他下令重新丈量全国土地,制定商律,开放了很多通商禁令,对六国进行商业控制,同时合纵连横,离间诸国关系,使得几个较为弱小的属国不得不紧紧依附他,眼看着他势力越来越雄厚,这时候却冒出个天命女王……” “叮”一声,黑衣男子手指敲击的声音微脆,所有人立即闭嘴。 亭子中沉默下来,呼吸声显得有些压抑,一边侍候茶水的汉子想走又不敢走,听着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直觉不好,恨不得捂起耳朵。 又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低低咕哝道:“王朝对六国控制力渐弱,六国却又忌讳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八部,八部现在被六国挤压得日子难过,不也正在向咱们大人求援?大人您看……” 众人又沉默,大荒国土广袤,整个国家地域分布却很奇特。最内部是王城和王城势力所及的省郡,六国围绕着王城,八部却又围绕着六国,最外围便是各种各样的天然沼泽,隔绝了大陆诸国。整个大荒,便如一块巨大的千层饼,在世人不能触及的角落,散发着各种神秘的气味。 这种格局,换成大陆其余诸国都不可能存在,王城被势力雄厚的藩属之国包围在正中心,那不是分分钟倾灭的结局?偏偏大荒自有其特殊处,最外围的八部,和六国国主多有世仇,六国要想进攻王城,必定要被八部反咬一口,到时候六国前后对敌,注定下场悲惨。 而八部却也不能擅自攻击六国,因为八部相互之间也各种矛盾,一旦有其中一部开战,就得提防两侧的他族是不是会趁机浑水摸鱼,而且还没有退路,因为背后就是沼泽。 因此,多年过去,王朝和六国之间,六国和八部之间,关系越发复杂,利益纠缠越发紧密,僵持着生存,平衡着交往,真正形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谁都想动一动,谁也不敢先动一动。 每次说到这样纷乱的局势,众人在头痛的同时,也不禁惊叹先太祖皇帝的智慧与苦心。这样的国家格局,和大荒当初建国时的特殊情形有关,但先太祖皇帝在这样的劣势中,形成这样相互牵制的格局,并安稳维持数百年至今,其间布局掌控,已近天人之境。 想到先太祖皇帝,众人便不禁想起先太祖皇帝和和耶律家的世代纠葛,不禁紧紧闭起了嘴。 人们一边想着右国师宫胤的独揽大权,有心收服六国,震慑八部的勃勃野心,一边想着左国师耶律齐不甘于家族逐渐势微,同样在六国八部之间游走结盟,对抗宫胤对皇权的蚕食。两人目前最直接的冲突,就集中在对女皇的态度上——宫胤不愿意迎立女王导致他的如意算盘发生变数,耶律齐和他背后的势力,却坚持迎立女王,拖延时间,打乱宫胤的计划。 于是那个倒霉的女王,在不知不觉间,就成为了一块不知是香是臭的馅,希望等争斗结束,她还能剩点渣渣…… 众人沉默,耶律祁却好像多了点说话的兴致,手指在碗边一敲,一口喝干那苦涩的茶水。 茶叶粗劣,茶水泛着不洁的油光,远比不上他平日所用的最差茶水,他喝得却十分顺畅,连眉头都未曾一皱。 吃得珍馐,也尝得草根,上位者的天地,不计较人间微末。 他搁下茶碗,笑问:“他们已经走了?” “是。”有人答道,“宫胤已经带她们离开三水。” 耶律祁点点头,一笑道:“宫胤既然亲自来接女王,那便让他接。我等回国便是。” “大人!” 耶律祁手掌一竖,众人立即噤声。 “叫什么?觉得很委屈很没面子?”耶律祁笑得可亲,“我等先回,一路上也好为宫大国师以及女王陛下开路。当然,我等先回了国,也自然要将已经寻到女王的消息传达全国,如此,众臣也好提前准备,百里远迎陛下。” 众人若有所悟。 “大燕是敌国,一路千里迢迢,风刀霜剑。”耶律祁叹气,神情担忧,“也不知道国师能不能顺利陪着陛下,回到国内。真是让人不放心哪。” 第十八章 车马在黑暗中继续前行。 愤而从马车出走的景横波,和翠姐三人挤在牛车里,翠姐脸色苍白眼睛发红,小丫头还在吐,静筠居然没晕,软软地靠在车栏上,眼睛望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有二狗还在麻木不仁地聒噪:“两只黄鹂鸣翠柳,一坨白肉上青天……” 景横波又想吐了,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二狗愤怒地在她胸上踩了几脚,还是静筠出手解救了它。 二狗开始絮絮叨叨问候景横波祖宗,这都是景横波以前教它的,可以骂上一个时辰不重样…… 景横波懒懒地躺在牛车上,以避免看见车下的狼藉,她也忘记了静筠说不舒服的事,事实上静筠现在看起来比她们三个要好得多。 血腥气一阵阵往鼻子里钻,想要逃避也逃避不了,景横波忽然想起一件事,一骨碌翻身爬起来。 这些人杀了人,一定要埋藏尸体,既然还在赶路,埋尸的地方一定就在附近,她要看见地点,之后有机会向官府告诉! 这样还有机会逃脱! 美色我所欲也,自由我所欲也,二者最好得兼也,如若美色太恐怖也,舍美色而取自由也。 景横波伏在牛车上,一面思考着要首告于官府,一面想着不然投靠黑衣美人国师也不错,都是国师,想必可以一拼。 瘦子们果然在处理尸体,就在路边,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些吧? 然后景横波就瞪大了眼睛。 那些尸体被堆放在一起,瘦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从瓶子里倒出黑黑的,淤泥一般的流质,洒在那些尸体上。 完了他们也不掩埋,就这么骑上马走了。 景横波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善后的歹徒。 她正高兴这样可以更清晰地向官府指认,赶牛车的胖子忽然似乎自言自语地道:“大哥太小心了,这么点东西,放这么多‘天解泥’,实在是浪费……” 景横波立即好学地问:“什么叫天解泥?” “启禀陛下,”胖子说起陛下两个字,口气比宫胤还随意,“这是咱们那儿独有的东西。大荒境内外,绵延数千里,都是各类沼泽,很多沼泽各有功用。有些可以治病,有些可以培育珍贵草木,有些可以制毒,而天解泥,顾名思义,可以化解天下一切的物体。” “化尸散!” “那算什么?”胖子居然也听过这个词,不屑一顾,“化尸散只能化尸体,而且尸体化过的地方寸草不生,蛇虫绝迹,很容易被看出问题。我们的天解泥,只需要一点点,就能慢慢扩张,覆盖消解其下三丈方圆内的物体,之后转化为正常土壤,该长什么就长什么,神仙来也找不出痕迹!” 景横波抽一口气。 大荒神秘,举世闻名。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国家具体方位,是何形貌,国体政体,人民多寡。蔓延无际的可怕沼泽,挡住了世人追索的视线。 所以这个国家也给其余国家的人留下了“愚昧、落后、闭关锁国、贫穷不开化”的印象。 事实真是这样吗? 这些人衣着打扮举止行为,哪样像是愚昧的化外之民? 胖子这一番话,也不是说着玩的,就是来警告她别耍小心思的。 景横波叹口气,也懒得再辨认地点了,返回身躺下。 现在她觉得,以毒攻毒才是唯一法子。黑衣国师和宫胤都是国师,前者明明已经到了三水,却没有出现,反而是宫胤带走了她,随即宫胤和自己被伏击,十有*和黑衣国师有关系。 宫胤采取这么酷烈的手段,是要震慑?他知道动手的是谁,所以连审问都不需要,连活口都不留。 所以逃生之前,最好先祈祷自己,不要成为两虎相争的炮灰…… 车子忽然又停了,景横波坐起身,发现前方有座被废弃的屋子,看样子是当地农户造来看守田地的。 宫胤竟然已经下了车,坐在屋子前,一卷帛书搁在他膝上。竟然是明黄色的。 四人坐牛车也坐得浑身酸痛,趁这机会赶紧下来走走。屋子里已经由瘦子带人打扫干净,还生起了一堆火。 景横波挺胸从宫胤身边过,眼角瞄过他身下的席子,席子很朴素,雪白底,黑缎饰边,但美得惊人,远远看去像一片薄云,在月色火光下光泽朦胧莹润,坐在上面的衣衫如雪的乌发男子,越发看来似谪落的神仙。连这破屋沙地,都被这隐藏的尊贵气息,提升成别有韵致的乡间风情。 静筠从景横波身边走过时有点踉跄,进了屋便紧张地抓住了景横波的手臂,“象牙席!他用的是专作贡品的象牙席!天哪!他一定是皇族!” 静筠看起来很激动,苍白的脸上闪出熠熠红光,景横波拍拍她的肩,“他确实有可能是皇族,但我觉得他更可能是抢了皇族贡品的江洋大盗。” 血色从静筠脸上褪去,随即她尖声道:“不会!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江洋大盗!” 她声音刺耳,景横波吓了一跳,疑惑地摸摸她的头,担心地道:“生病了?” 静筠怔了怔,渐渐平静,勉强一笑道:“嗯……我有点不安。” 景横波怜惜地摸摸她的脸,又对翠姐道:“连累你们了。不过咱姐们还是得想个办法,逃出去!” 翠姐似乎对刚才的血腥一幕心有余悸,低声问:“你怎么招惹了这么一群人?他们是哪里来的?还有,我好像听他们叫你陛下?”问到最后一句她瞪大眼睛,似乎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景横波正要回答,那瘦子进屋了,手里捧着几套衣服,道:“麻烦几位改个装。”又对身后一个矮少年道:“阿善,麻烦你了。” 矮少年抬起头,一双有点深陷的大眼睛,景横波这才发现她是女扮男装。 这个叫阿善的女子打开一个箱子,景横波看见里面刀剪俱全,寒光闪闪,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你要干什么!” 阿善没有回答,只冲她诡异的一笑,景横波想要后退,眼前的笑容忽然摇曳起来,似烟波水荡雾气氤氲……随即她倒了下去。 在倒下去之前,她似乎看见翠姐静筠也软软地落地…… 二狗子瞪大眼,看着四个忽然倒地的女人,半晌忽然醒悟,头一歪,惨烈地“啊!”一声,倒在了景横波的胸上。 第十九章 你熏到我了 之后暗杀和骚扰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大部分时候目标都落在宫胤和景横波身上,三个景横波也没能阻止暗杀者的脚步,不过把目标变成了三个而已。 宫胤的应对也越发诡奇,某一天晚上他邀请翠姐去他马车上吃饭,吃到一半就有一柄剑从马车底下穿出,穿过桌子,差点削掉了翠姐的鼻子。 然后宫胤用筷子夹断了剑尖,再用那半截剑尖射入了杀手的眉心。 当晚宫胤的护卫又伤了一批。 又有一天静筠怯怯地提出想洗澡,宫胤同意了,派出一大队护卫送她去山坡下的河边洗澡,景横波也想去,被他冷冷一句“别去了,河水根本洗不干净你的三斤胭脂”气着,干脆拖着他去一边好生“看清楚姐到底用没用胭脂”,两人大眼相对还没看个明白,那边河边水波飞溅,静筠尖叫声震耳,她遇刺了。 有刺客藏在水底,一剑劈波直逼静筠心口,如果不是护卫拉得快,病美人就要变成两半病尸体。 之后静筠受惊病了好几天,再也没提过任何要求,景横波也悻悻闭嘴,危机四伏,一路颠沛,谁都没了心情再斗嘴。 这一日进入了燕北之地,风物渐渐开阔,深黄色的地平线上,绿树掩映三五人家,远远望去,也是一座村庄的规模。 一路晓行夜宿,多在荒郊野外,少见人烟,宫胤的首席护卫,那个叫蒙虎的瘦子,便带了人去村中补充食物。 车队远远地停在村外,景横波攥着车栏,挪挪坐得酸麻的腿,很想下去遛个弯儿。 她眼风一次次飞向宫胤,那人静静坐在树下象牙席上看书,日光下眼眸颜色变浅,清凉得像高原的天空。 天空都是很远的,媚眼够不着。 景横波叹气,站在车辕横杠上做扩胸运动,呼吸新鲜空气。 洁白的手臂收拢起伏,挤压出曲线的山川深谷,深且诱惑,活泼泼而新鲜的女子香气弥漫,来来往往的年轻护卫,眼光藏在腋窝底下,瞄过来一眼,瞄过去一眼。 景横波视若无睹,笑得更加愉悦。 不远处树下,宫胤书似乎看得入神,久久没翻过一页。 景横波斜睨一眼,心想这一页上面不会飘满自己的倩影吧?下一刻他准备做什么?三秒钟之内他会不会丢下书非礼勿视地离开?他离开自己也就可以下车散散步了。嗯,一、二、三…… 宫胤搁下书。 景横波唇角扬起。 “你在上风方向。”他终于开口,清清冷冷的嗓音。 “啊?”景横波觉得这对话似乎有点不在状态。 “熏到我了。”他指指她大幅张开的腋下,起身将席子挪了挪。 景横波双臂展开在十点十分方向,僵硬着忘记放下来了。 翠姐在嗤嗤地笑,静筠表情古怪,护卫们脸色颇同情。 右国师大人话少,却出名的句句是刀,曾经活活气死过一族之长。 如今不过是小意思。 景横波弯下身,掂着高跟鞋,思考着将这十公分高的高跟鞋,钉到他那高傲的后脑勺上,不知道能不能改变他的嗅觉系统。 宫胤的嗅觉系统还没被她改造,她自己忽然抽了抽鼻子。 香! 眼珠一转,看见几个小姑娘挎着篮子涌出村口,正围着蒙虎等人兜售食物。 一股清甜的香味顺风飘来,景横波眼睛亮了。 她没闻见过这样的香气,只能确定是油炸过的食物,最近赶路整天干粮干粮干粮,她已经觉得自己快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移动干粮。 肚子忽然咕噜噜叫起来,声音响亮,景横波摸摸肚皮,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不用去乞求,宫胤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定不会同意买零食的。 宫胤忽然放下书。 身后咕噜噜乱响,不用猜也知道是景横波,天知道这家伙哪来的这么好的胃口,其余几个都忧心忡忡食不下咽,她每天三顿外加一顿宵夜,更神奇的是吃成这样,运动也少,也没见她胖上一分,还是该凸的凸,该凹的凹…… 他忽然咳嗽一声,打断自己的思绪。 他微微有些怔忪。 印象中那个人,也有这般玲珑的身线,却吃得很少,他几乎没见过她用餐,唯一一次一起用餐,便是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书本搁在膝上,被风乱翻,哗啦啦作响,薄薄的纸页割着手指,微痛,隔了一阵子,才见一抹淡淡血痕。 人生里很多次,便是在最祥和的环境里,预见阴谋和杀机的冷,嚓一刀如电掠过,当时看不见伤痕,直到很久之后,静夜里依旧有血滴在唇边。 只有自己才知。 …… “蒙虎。”思绪一闪便过,他对蒙虎做了个手势。 已经买好东西往回走的蒙虎,怔了怔,招手示意一个卖零食的姑娘上前。 护卫们盯紧她的步子,看得出来这是个不会武功的。 临近有集市,姑娘们一早带着自制的零食去集市卖,换几个零花钱,倒也正常。 篮子里是炸槐花,一种带几分野趣的小食。属于春天的独特馈赠。 淡黄里透出浅浅紫色的槐花饼很有卖相,连宫胤都站起身,亲自看了看,命人买了。 景横波早已拉了翠姐静筠凑上去,摩拳擦掌。 宫胤一转身,就迎上她企盼的眼神,还有那双雪白的摊开的手掌。 他的目光自她手指上掠过,眼睫一垂,先递给了静筠。 静筠似乎怔了怔,脸色一喜,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一惊。 不过刹那之间。 卖零食的少女忽然将手中的篮子砸向静筠! 紫色的槐花饼四处翻飞,饼下嗡地一声冒出无数的黑色小虫,一只虫子落在静筠袖子上,双层绫锦的袖子立即烂了一个洞。 静筠尖叫着捂住脸,一把拉住了景横波的袖子,然而景横波的袖子从她手中滑了出去,蒙虎一步冲来,似有意似无意撞倒了欲待上前挡住静筠的景横波。 宫胤掠过来,看上去好像在嫌弃景横波碍手碍脚,一脚踢倒了她,亲身扑向静筠,拉住她急急后退,护卫们奋勇冲上,在他和静筠面前结成人墙。 第二十章 压倒性谈判 “呼”地一声,雪白的袍角云一般地从她脸上拂过,宫胤修长的身子在半空一翻,稳稳落在地上。 景横波爬起身,对于她唯一会的过肩摔没能摔死宫胤,深表遗憾。 她还没能站直,眼前白影一晃,啪一声脆响,她又仰天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时也没忘记脚用力一蹬,高跟鞋恶狠狠甩出,砸向他小腿。 高跟鞋没能抵达目标就飞了出去,砰一声砸上了什么物体,随即“啊”一声尖叫,山坡上飞出几根五彩的鸟毛。 二狗子脑袋顶着高跟鞋,晕头晕脑地转圈,大骂:“谁家的痰盂到处乱扔!” 景横波跌跌撞撞爬起来,宫胤远远甩出的袖子,就够她飞到西伯利亚了。 正常情况下力量如此悬殊,她不会傻到和他对抗,要对抗早就对抗了。 可是刚才,静筠回首的眼神,还有那句无声的呼告,至今还撞在她心里,刺激得她要发疯。 静筠说:求求你,放了我。 景横波扶住额头,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再散漫,现在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样当面置人于死地真的好吗? 静筠能不受刺激吗? 静筠惜命,她知道,也理解。她不觉得自己随手的救命之恩,别人就一定该拿命来报,或许翠姐能做到,可是娇气自恋的静筠,做不到。 这样流泪不甘的眼神,比大哭大闹更撞人心扉,她不知道自己能坦然看多久。 一方雪白的袍角静静垂在她面前,连皱褶都没有,对比她满身泥土的狼狈,眼前这个人高贵得似刚从云端光降。 景横波始终低着头,此刻踉踉跄跄地爬起,扶着额头晕头转向,他看着,也不扶。 她似乎真的晕了,转着转着,眼看着要撞到他。 宫胤伸手,要隔开她。 景横波立即就势抱住他的手,身子狠狠往下一压! 宫胤手向外推,景横波把胸往他手上一送,“来呀!” 宫胤立即就不动了。 下一瞬景横波抱住他的腰,一头撞在他肚子上。 咚地一声两人仰天而倒,宫胤怒哼一声,要将她甩开,景横波三蹭两蹭已经爬了上来,八爪鱼一般紧紧缠住他,绞紧了他的腿。 宫胤又不动了。 这姿势太尴尬,他再不想接近她,也是个正常男人,这架再打下去,撩起的就是血脉里的烈火,到时候只会更尴尬。 此刻她的腿紧紧压着他的腿面,薄薄的长裙隔不住灼热的肌肤,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腿上肌肤的细腻,如香衿胜暖绸,又似一双柔滑的蛇,摇曳着要钻入肌骨。 这时刻他脑子里竟然飘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她裙子里面好像不穿裤子…… 他赶紧扼杀掉自己这个见鬼的念头,一抬头,正迎上她灼灼的眸子。 一霎间他在她大而乌黑的眸子深处,看见自己,在她潋滟的眸光中摇曳,又或者摇曳的不是眸中倒影,只是一份忽然被扰乱的心情。 “让开!”他赶紧开口,庆幸自己声音依旧清晰如常。 景横波嘿嘿笑起来,举起手,手中一只高跟鞋,十寸尖刺型鞋底正对着他的颈动脉。 宫胤连脸色都没变。只是对愣在一边的翠姐道:“你退下,不许护卫过来。” 景横波立即道:“别离开,不然又被骗去做靶子!”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让她成为靶子?” 翠姐一溜烟跑了,无视景横波好心的呼唤。 景横波不泄气,高跟鞋银色的跟亮闪闪,她相信一定可以轻易戳破那骄傲家伙特别薄的肌肤。 “放我们走!”她开始谈判。 “尸体可以。” 景横波手中的高跟鞋抖了抖,思考是不是要先戳个洞放放血。好杀杀这个家伙的傲气。 都被压在底下了,还拽成这样? “那么你放翠姐和静筠走。”她让步,“我不稀罕挡箭牌。她们跟我出来是为了帮我,已经被我连累,再被当作挡箭牌,你叫我怎么过意得去?你把静筠逼急了,她闹出事来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宫胤淡定如常,眼睛半开半合,居然要睡觉的模样。 “我过不好你也别想好过。”景横波晃了晃高跟鞋,“下次你再玩这一招,我就直接说破自己身份。” “请便。”宫胤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你如果觉得自己命贱如蚁,尽管拿来换那两个女人。” 不等景横波回答,他又道:“其实我也觉得你命不怎么值钱,不过在到达大荒之前,在你正式继位之前,我不允许你死。” 景横波听出了破绽,警惕地眯起了眼睛,“继位之后呢?” 宫胤沉默,半晌道:“能让我为你操持这一路,你足可以死而无憾。” “去你妹的死而无憾,姐让你现在就死而无憾!”景横波眼中凶光一闪,高跟鞋高高举起,直奔那人从来都高傲扬起的脖颈。 让他成为倒在高跟鞋凶器下的第一人! 下一瞬她的高跟鞋夺地一声钉在了树上,她呼地一声从宫胤上头飞了过去,挂在了树杈上。 树身一震,高跟鞋砸在她头上,歪歪地挂着,形状倒也似女王冠冕。 宫胤已经从草地上起身,起身时草叶泥土簌簌而落,他还是那副干净得仿佛刚从天池里洗浴出来的神仙德行。 身周有香气浮动,属于景横波独特的馥郁芬芳。极淡,但不可忽略地存在。宫胤下意识在那样的香氛中停了停,随即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对她的一切有些过于敏感? “下次不要再拿你粗糙的肌肤蹭我。”他立即去了外袍,呼唤蒙虎,“这套衣服拿去扔了。” 蒙虎一点都不意外地出现,给他换上新袍,捧着外袍去烧了。 景横波眨巴眨巴眼睛,看看那边烧袍子冒出的烟气,在心中亲切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并准备使用自己另一隐藏技能,给他留个深刻记忆。 是拿三丈外的那根树枝好呢,还是拿树底下的那块石头? 前者杀伤力不够,后者太重,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第二十一章 醋意? 不得不说宫胤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这点从他不威胁则已,一威胁就找准软肋的作风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相比于打杀之类的威胁,“让你胖”的恐吓对景横波确实更有效果。 足足有两天,景横波躲着宫胤走,每次看见衣衫飘飘的他,就得想起那只千斤重的猪。 那天刺客又留下了好几具尸体,宫胤这边的护卫依旧受着小伤,只是伤员越发多了,看着颇有些狼狈。 静筠又被吓病了,宫胤一点都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命护卫严加看守,好生照顾,如临大敌模样,吸引得杀手越发飞蛾扑火般向静筠帐篷扑,静筠病中还得屡受惊吓,看起来着实凄惨。 景横波也凄惨,宫胤的“惑敌”之策要想看起来真实,就得做个全套,她和翠姐待遇便显得很不怎么样,粗茶淡饭几天后,她竟然开始想念猪油拌饭。 一路行走,一路应对暗杀,杀手却也越来越少——这样凶狠狡诈的长途对抗,虽然敌暗我明,又身在异国土地,但对方始终没占到任何便宜,长期的折损,再强大的势力,也难免吃不消。 攻击少了,队伍的气氛便也渐渐好了些,除了宫胤外,大多数护卫和景横波已经很熟悉,闲着没事也能说上几句。 护卫们私下里都觉得,景横波看起来慵懒妖娆,爱争爱抢爱出风头,性子倒还不算坏,她信奉“好心情就能好容貌”,每日再怎么行路颠簸,怎么受宫僵尸的气,都不忘记把自己收拾得溜光水滑。护卫们最喜欢看见她一大早起来在山坡上做操,迎着日光,眼眸和脸颊明媚灿烂胜过朝霞,又或者伸腰弯背,短短的紧身衣曼妙地缩上去,拉拽出一段雪白如锦的腰。 赏心悦目而又热爱生活的女子,总是令人向往的,每逢那个时段,年轻护卫们来来回回走得特别勤。 每逢那个时段,宫胤必定在练功,绝对不出马车一步。 两人之间的气氛古怪,蒙虎为此特别小心,他曾经抓获景横波在宫胤的饭食里偷偷吐口水,为此他大为紧张,用银针试了十次毒,宫胤知道了,当晚打发阿善送去了一大碗猪下水。 那碗没有放调料的猪下水景横波当然没吃,但是怎么都扔不掉,放在马车里发臭熏也熏死她了,之后她老实躲了宫胤两天,也不故意在他帐篷外做操了。总算暂时相安无事,让蒙虎悄悄松口气。 一行人已经过了大燕冀北,进入鲁东地域,再往后就是草原和高原,宫胤这一日首次决定进城,要在鲁东祥符城停留一晚。 听见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坐了这么久的车马,总算可以在床上躺一躺了! 景横波叽叽咕咕和翠姐咬耳朵,“宫胤是个神经病,明明走城池更安全,城池要路引,有宵禁,杀手没那么容易混进来,他非要在荒郊野外露宿,招蚊子一样招敌人……” 说到这里她怔了怔,脑海中什么念头一闪,只是来得太快,怎么也抓不住。 车马已经进了城,祥符城很热闹,店铺林立车马如龙,对于久在荒原上行走的人来说,简直繁华好比通衢大埠。 宫胤命蒙虎在城中最大的客栈包了一间独院,随即打发人出去买衣服,据说他是因为换洗衣服不够了,才同意在城中停留一晚的。 景横波撇撇嘴——每天几乎都要扔一套衣裳,有时候甚至两套。当然不够用。 当然她是不会承认宫胤这么频繁的扔衣服大多和她有关的。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因为宫胤好像吃错了药,不仅进了城,甚至准许景横波和翠姐去街上逛逛。 景横波问了三遍,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她又担心自己的“定魂蛛”会带来麻烦,传信的护卫眨眨眼,道:“国师说,您尽管去,只要不想着逃跑,不会有事儿。” 景横波想着这蜘蛛敢情还是能遥控的?此时也没心思管这些有的没的,兴奋地一把拉住小护卫,“叭!”地一声啃了个脑门儿。 “好极了!姐姐回头买糖给你吃!” 不管小护卫瞪大眼睛,满脸雷劈的神情。景横波已经拉着翠姐一阵风般地转了出去,留下一阵浓郁的香风。 留下小护卫痴痴立在门口,摸着脑门不断回味…… 傻了半天,小护卫忽然想起景横波身份,立即变了脸色,刚想偷偷地赶紧回房,一转身,看见门廊下,静静负手立着白衣的人影。 宫胤不知道站了多久,眼眸里一片冰晶雪色。 小护卫砰地一声跪下,正要请罪自裁,宫胤却已经转身进去了。 他离开时衣袍落地无声,似卷过一地的初雪。 死里逃生的小护卫摸着脑袋站起来,他知道女王不可亵渎的规矩,却不知道规矩什么时候变了。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想着妖娆可亲的女王,想着回去后的那些可怕的规矩,想着国师刚才那一霎眼底奇异的神情,忽然觉得心底微凉。 …… 景横波和翠姐走在街上,明知道身后悄悄跟着护卫,仍然觉得胸臆畅快,此刻看糖葫芦是美妙的,路边小贩是美妙的,地上一块臭狗屎也是美妙的。 这是自由的味道。 想到自由两个字,景横波就皱了眉,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身后尾随的人,无声吸了口气。 呵呵,什么自由,不过是虚幻错觉。 不过,她相信,她总会找到彻底摆脱大荒人的办法的。 翠姐今日兴致也不错,平日里她很讨厌逛街,今天却比她逛得还带劲,一直拉着她转来转去,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静筠的病,又在敲诈她的银子说要买个手镯,看见卖艺的又要挤进去看,景横波正要跟进去,蓦然翠姐又挤了出来。 景横波一抬头看见她脸色,不禁一怔。 向来大大咧咧的翠姐,脸色雪白,眼眸发红,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抽动,神态紧张又凄惶。 “怎么了你?” 翠姐一把抓住她的手,手掌冰凉,冻得景横波一个哆嗦。 “仇人……我我……我的仇人!我看见了我的仇人!” 景横波一怔,踮起脚尖,顺着翠姐目光的方向望过去。 在她们的对面不远处,挺胸腆肚站着一群人,当先是一个衣着锦绣的公子哥儿,四面都是青衣壮硕汉子,一看便知都是打手。 第二十二章 撩人 景横波此时拉着翠姐已经出现在目标距离半丈之外。 集市上人来人往,大多人做着自己的事,无人注意到身边忽然少了或者多了一个人。 景横波首先深吸了一口气,确定自己有无不适——她很担心离开大荒护卫视线后,自己就会毒发什么的。 奇怪,没事,是不是因为离得还不够远? “有武器吗?”景横波放下心,问翠姐。 要动手就赶紧,马上护卫们就能找来了。 翠姐摇头,两个女人逛街,哪来的武器,就算有,也得被先搜走。 景横波四面找了一圈,最后捡起一块结实的青砖,“那就这个吧。” “嗯!”翠姐紧紧攥住青砖,两眼放光,好似抓了一把倚天剑。 景横波拉着翠姐,先往目标靠近。那公子哥儿还在饶有兴致地瞧着杂耍,正托着下巴,和身边一个清客模样的家伙讨论。 “你瞧那走绳的妞怎么样?”他小指尖指着场地中心正在走绳的少女,“瞧那脸,六月荷苞;瞧那臀,五月桃瓣,瞧那腿……那腿……那腿……” 他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眼神直勾勾地落在面前的一双腿上。 腿是刚才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 腿一出现,就把他的眼神从卖艺女子的长腿上拽回来,死死粘住。 腿的主人,正用一种奇异的步伐从他面前走过,脚尖点地,脚跟微抬,整个人像在跳舞般透着股令人心跳的韵致,经过他面前时,她手指有意无意将裙子一撩…… 哗—— 这一帮眼神都直了。 这美人裙子里面竟然没穿长裤! 这美人的裙子竟然是开衩的!钗开在大腿上,平常走路瞧不见,这一撩…… 这一撩,就觉眼前雪白耀眼,奇异的泛着珠光的肌肤…… 美人拈着腰衩,一手叉着腰,微微侧身,腿前倾成直角,便见大腿圆润,小腿修长,脚踝精致,精美曲线,蔓延直上小蛮腰…… 这撩的哪里是裙子,撩的明明是人…… 一时间四面静寂,此刻便是绳子上的妞栽下来都没人看见。 对面墙头上,似乎有人吸了口气…… 景横波笑得流光生媚,撩住裙边的手指,慢慢往上移…… 所有人屏住呼吸,眼神里灼灼都是期待,那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情不自禁离开了重重护卫,上前两步。 景横波笑得更开心了。 “啪!” 一声脆响,好似新鲜西瓜将剖,听起来嘎嘣清越。 “噗”一蓬鲜血飞溅,鲜红里还有些白白的东西,倒像溅出来的未成熟的白西瓜子儿。 “啊。”一声惨叫,似走投无路的绝望狼嚎。 这一声惊醒众人,霍然回首,才看见不知何时,公子哥儿身边多了一个女子,那女子面容惊惶,手中拿着半块鲜血淋漓的青砖,另半块青砖落在地上,将血泊溅开。 这结实青砖,不用说,是在公子哥的脑袋上,狠狠拍断的。 “杀人啦——” 一声惊叫,众人纷纷围上去,景横波一把抓住大仇得报还在发怔的翠姐,“走啊!” 人潮都往这方向涌,这时候她不敢使用瞬移,众目睽睽之下唰一下不见,她一定会被当做妖怪烧掉的。 她只得拽着翠姐向外跑,身后响起“站住!别跑”的声音,对方护卫中已经有人反应过来,追了上来。 “那边人少!”惊慌失措的翠姐要往人流稀少的方向跑。 “不!这边!”景横波紧紧拉住翠姐,往最拥挤的人群里钻了进去。 后头追兵看见她慌不择路,竟然钻入拥挤的人群,都冷笑一声,顿时不急了——景横波目标那么明显,钻入人群一样好辨识,相反她自己会因为人流阻碍寸步难行,很快就会被追上。 “拦住那群人,她们就在那里面!”打手们追上,将那一撮人都拦住。可等他们控制住人群,拨开人流进去找人的时候,哪里还有刚才那裙子开衩的美貌女子身影? …… “呼哧呼哧……”景横波砰地一声撞进了一条巷子,一边靠墙喘气,一边赶紧脱下高跟鞋揉脚,“擦,太挤了,姐差点施展不出,还差点崴了脚。” 翠姐佩服地看着她的丝袜高跟鞋,她一直不明白景横波为什么在长裙里不穿长裤,要穿那古怪的丝袜和高跟鞋子,如今可算知道了,这是色诱勾引杀人害命之出行必备法宝。 她此时才觉得脱力,倚靠着墙角瘫坐着,怔怔地抬起双手瞧着,手上血迹殷殷。 刚才那一下……真狠。 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家破人亡三年来的仇恨、痛苦、孤独、绝望,都化为干脆利落一击,拍不断仇人的头骨,就拍不碎这一生的苦痛和梦魇。 不远处,隐约又传来追兵的声音,翠姐看了一眼景横波,她正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看样子也没什么力气再瞬移了。 翠姐爬起身,没有擦手,扶着墙看看景横波,忽然道:“我们分开走吧。” 景横波怔了怔。 刚才助翠姐报仇,是她出面,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而她又高挑美丽,目标明显,说起来,一旦走在人群中,她是比翠姐这个真正凶手危险的。 翠姐想分开走,是怕被连累? 景横波忽然有点心灰意懒,懒懒地托着下巴,道:“行啊,那你从西边巷口出去,我从东边走,争取回客栈汇合。” 翠姐没说什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向外走。 景横波忽然开口:“你不打算回客栈了,是吗?” 翠姐停住脚步。 “你不喜欢逛街,今天却一反常态拉我出来,你知道会在这里碰见仇人,是吗?”景横波没有抬头,语气很轻,手指慢慢抠着指甲。 指甲油已经有点脱落,显得斑驳,她身边又没有指甲油可以补上,看着怎么都觉得难看,她一块块剥着,动作有点恶狠狠。 翠姐默然。 “你平常和我交情谈不上多好,却跟着我出了凤来栖,你本来就是趁机打算出来报仇的是吗?”景横波有点烦躁地将指甲在墙上蹭着,“你知道我有瞬移的本事,觉得我迟早能帮上你的忙?所以你一路跟着,只是后来运气不好,被看守住了,谁知道今天居然进了城,真的遇上了你的仇人,说起来你运气还是不错。” 第二十三章 这个杂役有点冷 地上沾满血迹的手指,忽然对她勾了勾。 这一勾把景横波浑身的汗毛都勾了起来。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只手指,脚下慢慢向后移,这一幕太诡异,傻子才应招上前。 然而她的脚步很快停住,因为那手指一勾之后便向下,落在泥地上,开始写字。 景横波怔怔地盯着手指,嗯,手指很修长,嗯,字好像也不错,嗯,好像关注的重点错了…… 一排字出现在泥土上,她眼睛眨了眨,有点不明白这手的主人,明明可以站起身来和她交流,为什么非要躲在墙角背后装神弄鬼。 很快她就明白了为什么。 手指忽然在地面一顿,随即向她身后一指,又对地下字迹指了指,然后,忽然不见。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缓缓响起。 “你在做什么?” 声音清冷好听,似静夜里拨动落雪的琴弦,景横波却叹了口气。 宫胤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还是来了。 只是,他到底看没看见那只诡异的手? 宫胤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疏离,听不出什么变化,“玩够了?” 景横波哼一声。 “玩够了就回去。”宫胤也不提两人当街杀人的事,似乎那点事不算事。 景横波又嗯一声,抢先蹲下身去扶翠姐,却好像力气不足,扶了一半翠姐从她臂膀里滑了下去,她转头看看宫胤。 宫胤挥挥手,一个护卫鬼魅般出现,扛起了翠姐。 景横波眼角向地下一瞥——刚才给她这么一扶一蹭,地上的字迹和血迹都没了。 景横波正想着这样出去会不会被追捕的兵丁发现,蓦然听远处一声大喊“发现那个杀人的女人啦,快来啊!”耳听得脚步杂沓人声喧嚣,都往那个方向去了。 一个很简单的调虎离山计,却很有效果,最起码随后景横波被宫胤的护卫们围在中间出来时,已经没什么人注意,一路很顺利地回了客栈。 客栈门口,景横波看见生病未愈的静筠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看见她静筠似乎松了口气,急急迎上来道:“你们没事吧?我刚才听说街上出了事……”说着眼波向景横波身后一绕,双颊蓦然隐隐泛上红晕。 景横波正在左顾右盼街上动静,也没注意她的神情,听她声音关切,心中温暖,拉住她手笑道:“放心,这么多人,哪里会有事呢?” 身边忽然一阵凉风过,白衣飘拂,却是宫胤已经先进了门,虽然一言不发,但身体语言满满“你们真啰嗦”几个字。 景横波撇撇嘴,跟着猫步进门,静筠抿抿嘴,退到一边,望了望宫胤的背影。 宫胤和景横波房间面对面,只要宫胤愿意,随时可以隔空劈开景横波的房门,对这样的安排景横波抗议无效,只得快步抢过他身侧,恨恨用力摔上门。 她在房间里坐了一坐,想起刚才看见的地上的字,不禁心烦气躁,想了想,忽然又拉开门,探头向对面望去。 门一开,背对门负手而立的白衣人缓缓转身,一双眸子在黄昏的日光下,凝定如深海明珠。浅金色的日光在他发梢跳跃,越发映得他面容如雪。 景横波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站在自己门前,不由一怔。 “你在这干嘛?” 宫胤眼神淡淡,越过她的肩,“你开门做什么?” 景横波顿顿,眉毛一挑,“……我要水洗脸!”左右看看,“咦,我门口两个护卫怎么给你调走了?调走他们,你又不许我出门,我有什么需要怎么办?” 宫胤对她伸出手。 景横波又一呆——这是干嘛? “盆。” 景横波差点要掏耳朵——听错了吧? 她低头看看他的手,细腻洁白,纹路清晰,手指修长,指节优美……属于大荒第一人的手。 这只手在等着她的盆? “你不是要洗脸么?”他语气冷而自然,“不拿盆我怎么打水?” 景横波这回真要掏耳朵了。 不是她自轻自贱,也不是她抬高宫胤,可是,宫胤这样的人,去给她亲自打洗脸水? 再说一看他就没做过这样伺候人的事,他就不知道小二会送上热水大壶,根本不需要拿盆去打么? 他好端端地把护卫赶走,就是为了守她门口做杂役? 可惜她对满身贵气的宫大神望了半天,人家硬是没有缩手的意思,景横波只好回去拿了盆,砸在他掌心。 “要滚烫的!速速给朕送来!”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宫胤看她一眼,接过盆,转身走到栏杆边,栏杆下就是一楼天井,一个小二正吃力地拎着一大壶热水路过。 宫胤招了招手。 那壶从小二手中飞了出来,扶摇直上,轻轻巧巧落入他掌中。 小二仰头张嘴的表情就好像看见天上忽然掉下个神仙。 宫胤将壶中热水倒入盆中,衣袖一拂,送回了景横波房中,不偏不倚正落在盆架上。 袅袅热气遮住了景横波神情,想来她是恼怒的,宫胤想着景横波气怒脸红的时候,从鬓角淡淡扫出一抹嫣红,一直红到波光潋滟的眼角,艳若盛夏莲,忽然心头微微一动。 一动之后,却又是满彻全身的寒。 他迅速转身,掐灭这一刻的联想,眼角忽然瞄到一个小护卫,正站在楼下阴影徘徊,不断仰望景横波房间,脸色微红,眼神隐隐渴望。 这小护卫正是先前被景横波欢喜之下啃了一口的那位。 两个时辰前,那一口之后,他就失去了在景横波门前站岗的机会。 宫胤瞄他一眼,双手扶在二楼栏杆上,遥望远处夕阳在山后收去最后一抹微光。 心情忽然不错。 …… 景横波恨恨洗完脸,在屋子里转了转,想着先前看见那手在地下写的那几个字。 “想要自由,今晚支开宫胤,与我会面,以三声鹧鸪为号。” 支开宫胤……怎么可能?没见人家都守门口了吗? 第二十四章 不许乱看! 景横波挑眉,“你们国家不是需要一个转世女王?你舍得放走我?” “和留住一个女王比起来,”耶律祁微笑,“当然是杀掉一个祸国殃民的野心家更重要。” “谁?宫胤?” 耶律祁笑而不语。 “我身上有什么定魂蛛,”她眨眨眼,有点烦恼,“貌似走不出宫胤身边三丈距离。” “哪来的什么定魂蛛,我怎么没听过?”耶律祁笑了起来,“你真要被下了这东西,刚才怎么能去集市?” “也许他能控制那玩意儿也未可知?你不知道的东西难道就一定没有吗?”景横波不服气。 耶律祁退后一步,看看她的气色,摇头笑道:“宫胤厌恶各种毒物,不会养这些。我看你中的不是定魂蛛,是别的东西。” “什么?” “你先说说当初你和宫胤初遇的情形。” 景横波说了,完了托腮道:“他是不是有读心术啊?怎么就能猜到我会移动到大厅,在那等我呢?” 耶律祁笑道:“你的房间是不是正对楼梯?下面就是大厅?” “是呀。” “你遇上他时,是不是有过短暂肌体接触?或者靠近?” “舔一舔算不算……”景横波眼瞅着耶律祁脸色古怪起来,急忙摆手,“别想太多。肌体接触算不上。但靠近是有的。” 宫胤曾经压住她的镜子暗门,算很近了。 “我是奇怪你怎么还活着?”耶律祁笑一声,“你和他在一起,是不是觉得特别压抑行动困难?” “对,当时觉得气场特别凝重来着。”景横波眼睛亮起来。 “这就是了。”耶律祁道,“说起来很简单。宫胤的般若雪内功,本身就有控制作用。他对你施加了真力,你的瞬移当时速度已经变慢,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你瞬移后,他立即出你门,自顶楼直降大厅,他速度快,你速度变慢,所以他比你还早一点,降落在唯一的空桌上。而他对你施加真力后,你瞬移后气机受到牵引,三丈之内,必然只会靠近他。自投罗网说的就是你这种。” “他怎么能猜到我会瞬移到大厅……” “猪都能猜到。”耶律祁不客气地评点,“这是当时你最好的选择。” 景横波叹了口气,终于搞明白了大神的伎俩。和大神斗智真是件累心事儿。 她随即眼睛就亮了起来,“那么既然没有定魂蛛,他在我下巴上那一招,很可能就不是种蛛,而是把抓我时对我下的禁制给解了!” “总算聪明一回。”耶律祁笑吟吟点头。 景横波顿觉浑身松快——最近她都不敢想定魂蛛的事儿,一想到下巴有一个活的小东西,就觉得浑身发痒。 不过宫胤也太狡猾了,骗了她这么久! 话又说回来,她转转眼珠,宫胤狡猾,耶律祁难道就不狡猾?他的话一定就是真的?他说定魂蛛这东西没有,这可能是真的,但是宫胤当真就没对自己这个会瞬移的人,下过任何禁制? 想来还是有的,只是没杜撰的定魂蛛那么可怕罢了。 算了,这些人脑容量太大,自认为脑子只比核桃大一点的景横波,实在没有兴趣和大神们周旋下去。 “你们国家的糟心事儿,我从来都不想管。”景横波弹弹手指,“要我帮你,三个条件。” “请讲。” “保证我没后患。” “解决了他,大荒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对您不利。” “保我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这是您该得的。” “把我的箱子还给我。” “事情办完,箱子一定立即奉上。” “ok。”景横波一撩长发,“成交!” 耶律祁低头看她,女子仰起脸,红唇笑意弧度张扬,眉梢直插入乌黑的鬓发里去,眸子亮若黎明天幕里第一颗星。 艳到亮烈。 他心微微颤了颤,陡然生出一丝惋惜的情绪,然而随即他便掐灭了这情绪,笑道:“如此甚好,那么烦请陛下……”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景横波凝神听着。 “到时候……”耶律祁忽然声音一变,“不好!宫胤来了!千万别让他——” 话音未落,门已经无声无息开了。 一袭白衣委地,似一抹冷云无声天降。 宫胤立在门口。 他在对面打坐,忽心中似有警兆,想起景横波在屋内似乎太安静,这不符合她的习惯——她在睡觉前总是各种折腾,永远不会安静超过一刻钟。 门缓缓开启,宫胤的眼光正要向屋中各处藏人的死角扫去,忽然一怔。 床上…… 床上有景横波。 只是她那姿势…… 双臂分开撑着床边,背部弯折,双腿倒翻越过头顶和下巴平齐,整个人拗折成一团,只一张艳丽微汗的脸,正对着他。 见多识广的宫胤也不禁因这诡异的姿势给震住——这似乎是一种奇异的体术?只是这姿势也太奇特,脑袋居然从裆里冒出来了,还有,人的身体真的可以这么柔软,折叠成这般模样? 最后一个念头让他震了震,再一看景横波身体,倒翻的双腿突出流畅紧绷的曲线,似要逼到眼前……他微微退后一步,忘记了刚才想查看屋子的初衷。 一退之后,他皱眉,道:“你在做什么?成何体统?快点放下来……”说到一半忽然神色一动,便要抬头。 景横波一瞧不好——这么高难度姿势也没能震呆这货?赶紧换个! “放下就放下呗……”她身子向前灵活地一翻,已经把自己像口袋一样翻了过来,趁势舒展,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忽然高了几公分,看得宫胤目光又是一凝。 景横波就势俯身,展臂,以右腿叠上左腿,昂头,身子微微前倾,一个标准的瑜伽“鹰”势。 这个姿势很有气派,更为舒展,也因为身子的前倾和腿的交叠,上身挤压得更加厉害,且俯下的身子,正将某些事业线送到对面的人眼底。 第二十五章 不许随便向我求婚 她声音刺耳,一楼二狗子被吵着,探头大骂:“生当为美人,死当泡美男,至今思bra,你丫真傻蛋!” “再吟你歪诗,送猫你做伴!”景横波骂完二狗子,躺在地上单手用力一挥,“负分砸粗!” “砰。”二楼一个花盆应声倒下,正砸在掠出去的耶律祁脑袋上…… “哎哟”一声惨叫,光荣负伤的耶律祁脑袋上再添一洞…… 景横波得报大仇,嘿嘿一笑,低头对宫胤道,“喂,你起来!” 不是她不想起来,也不是她不想再对宫胤施以爱的惩罚,主要她给那一脚踩得半个魂都快飞了,又隔空移物耗尽最后一点元气,现在没力气。 本来她以为宫胤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用最快速度把她推开,可奇怪的是,他到现在居然还没动静。 他眼睛微合,看上去竟然像是要睡了。 喂喂,有这么占便宜的吗? 能给你这样占便宜吗? 给你这样占便宜了,姐自然要……占回来。 揍不动,就捏好了。 景横波低头欣赏宫胤,咦呀,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欣赏宫大神呢,近距离看,才发现这家伙皮肤真好,居然连毛孔都瞧不见,男人有必要皮肤这么好吗? 趴他身上嗅嗅他的气息,很好闻,却很难形容的香气,不像后天草木熏蒸所致,倒像人体肌肤自然生成的香,有点凉,有点飘渺,有点神秘,令人感觉舒适,似被极地带雪的海水包裹,脸颊擦过孕育天地精华的珍珠。 再伸出手指,用力戳他胸膛,毁我bra,受我九阴白骨抓。我抓,我抓,我抓抓抓。 隔着衣裳,依旧能感觉到他肌理的弹性和力度,他虽然偏清瘦,却不是羸弱的男人,标准“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远看清透,手抓享受。”类型…… 景横波正yy得眉开眼笑狼爪乱抓,忽然宫胤浑身一震,一口血喷出。 “噗。”发紫的淤血正落在她胸前,那已经破了洞的bra上…… 景横波已经不会反应了。 她呆呆地举起自己手指——穿越金手指了吗?刚才一不小心点通他任督二脉了? 一低头看见自己再遭荼毒的目前唯一的bra,再次发出一声惨叫。 “宫胤!你和我的bra有仇吗!” …… 宫胤回答她的就是一声“唰。” 美艳无双的景美人终于如愿回到了床上去挂着。 宫胤站起身,瞄了她一眼,刚才他受伤后瞬间闭气,景横波一阵乱戳,确实好巧不巧解开了他的气海。 当然他不会感谢她的。 领口珍珠有点歪了,他伸手调整,一低头发现整个胸前衣襟都是皱的,似被人大力揉搓过,他微微皱眉——刚才她做什么了? 看看她脸上表情,他决定不问了,如此猥琐,必无好事。 她在床上躺着,双腿交叠,曲线起伏不能增减一分,天生曼妙好身材,虽然她抓过床单遮了上身,但隐约可以看见深红艳色一抹,依稀眼熟。 那是什么东西?惊鸿一瞥,只觉似亵衣又比亵衣精致,她那般爱惜,八成又是什么内媚的玩意。她刚才在嚷什么?“不让?”明明是“非让”好不好? 目光所及,落在心版,他忽觉掌心发烫,似一瞬前温软触感重来,烫得心中都似一跳。赶紧转开话题。 “刚才是谁?” “刺客。”景横波笑嘻嘻抛媚眼,“如果不是我扑上来保护你,你早已被人家踩死。你不谢谢我以身相护?要不要对我以身相许?” “可以。”宫胤站起身,一脸淡定地对忽然张开嘴的景横波道,“做到几个要求我就容许你以身相许。不许裙子里不穿裤子,不许穿高鞋子,不许穿透明袜子,不许穿艳丽紧身衣裳,不许涂脂抹粉,不许照镜子,不许露出除了双手以外的任何肌肤,不许做任何古怪动作,不许和陌生人接触说话,不许不和我好好说话……我不想说那么多,你如果真心想嫁我,稍后我会令府官给你相关手册背诵,在背熟并做到之前,你不许随便向我求婚,否则我听一次,就毁一件你的古怪玩意。” “你去……”景横波一个“死”字还没来得及骂出来,宫胤再次在门口施施然回首。 “还有,不许随便抛媚眼。” 景横波立即抛了个媚眼,“嘻嘻,受不住了是不?” 宫胤眼神仿若看木头一般从景横波脸上掠过,“你抛媚眼的时候,左眼上移半寸,右眼下移半寸,脸部肌理移动七块导致嘴角歪斜,我总是有点很担心你会瞬间中风。” “……你去死!” …… “不许穿高跟鞋不许穿丝袜不许穿紧身衣裳不许化妆不许照镜子不许随便向他求婚……啊呸!他以为他是谁?倒贴给姐姐都嫌他太闷!”景横波大力揉搓着盆里的bra,一边叽叽咕咕大骂一边添进去更多皂角。 静筠在一旁给她帮忙,道:“手轻些,仔细把衣裳洗破了。” 景横波从水盆里拎出那件*的宝贵内衣,看了半晌,泄气地又扔回盆里,“见鬼,根本洗不掉!” 深红黑色蕾丝镶边钉金珠的戴安娜文胸上,一边一个小洞也罢了,关键在文胸正中间,多了一团浅红的痕迹,怎么洗都洗不掉。 “宫胤!”她抬头对二楼大叫,“滚下来给我洗bra!” 自然没人理她。 静筠凑过头,仔细看了看那痕迹,道:“这形状倒好看,似一朵芙蓉花,要么回头我给你就着这痕迹绣一朵花吧。” 景横波眼睛一亮,仔细看看也觉得可行,只是想着这是宫胤留下的血痕未免有点怪怪的,可谁叫她目前只剩这一套现代内衣,每一件都无比宝贵呢。 她可受不了静筠她们用的松松垮垮的系带肚兜,会下垂的! “那便拜托你了。”她眉开眼笑地将*的文胸塞给静筠。 静筠接过,目光落在那痕迹上,似乎想问什么,却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翠姐从拐角那边过来,看见她们两人便站住了,远远唤:“收拾一下,要动身了。” 景横波瞟她一眼,懒洋洋起身去收拾东西。 第二十六章 逃奔 景横波呼吸有点急促,目光灼灼。拥雪有点诧异地盯着她。 “哎,今晚的晚饭好像不太干净,我肚子怎么有点痛。”景横波抱着肚子,探头对外头护卫道,“喂,我要去解手。” 几个护卫无动于衷,好像没听见,只站在更远处的一个护卫,转头看了她一眼。 景横波看那护卫有点眼熟,对他飞了个媚眼,小护卫的脸立即红了,那熟悉的神情让景横波依稀想起,好像前不久这孩子是自己守门护卫,被自己占过便宜,之后就没看见他在自己面前出现过了。好像被调去看管翠姐静筠那辆车。 媚眼飞到一半,远远地看见宫胤忽然转头,景横波立即想起他那毒舌的“中风预言”,一个媚眼顿时做得兴致索然。 小护卫脸上漾着兴奋的微红,有点犹豫地上前,景横波眼睛一亮,伸手从车窗出去抓住他,“拜托!帮我回报大人,我肚子痛要解手,再不让我出去,我就……我就……” 她眼睛对马车斜瞟,大有“我就就地解决”之意,小护卫犹豫了一下,跑去和宫胤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宫胤亲自过来了。 在景横波兴奋期待的目光中,他把一条锁链扔给了小护卫。 “把她固定在车上。”宫胤道,“她脑子太轻,容易被吹走。” “宫胤!”景横波的尖声连风都扯不碎,“你要逼我解决在车上吗?” “也无妨。”宫胤道,“反正你也从来没做过什么有风度的事。” 他从容走开,指挥护卫固定马车和随身物件,安排布防。留下景横波以及她花样翻新不重复的国骂。 “你脑子重,你全家都脑子重!你全家脑子里都是猪下水!”景横波从他全家开始问候到他全族,二狗子从前面一辆车上艰难地探出脑袋仔细聆听,一簇红毛翠羽在风中瑟瑟地耷拉在眼皮上。 小护卫犹犹豫豫抓着锁链上车来。 正骂人骂得脸红脖子粗的景横波,忽然将身子靠了过来。 “达令!你不能这么对我。”她吐气如兰地靠在小护卫肩膀上,指着那锁链,“好粗,好大,好怕人哟!” “嗯……这……”人家一未经人事的小男孩直接晕了,眼睛里冒出蚊香圈,锁链在手中叮里当啷地抖。 “达令……”景横波笑眯眯伸手去摸他的脸,“你可真萌,我最喜欢正太了,么么哒……这链子借我玩玩好不好?” 末一句忽然说得飞快,随即她手一抽,已经从小护卫手中抽走了锁链。 巴掌一拍,手心里暗藏的迷香拍在小护卫脸上,小护卫应声而倒。 景横波跳起来,第三个动作是从小护卫裤腰带上取下了前面那辆马车的钥匙。 “拥雪,快跑!”她只来得及说完这句,顾不上等那孩子反应过来,拿着钥匙跳下了马车。三步并作两步前奔,“二狗子!” 二狗子跳上横栏,优美地伸出一只爪子。 景横波抬手就把钥匙扔了出去,二狗子高抬腿,追着钥匙的轨迹单脚跳了几步,当啷一声钥匙挂在它爪子上。 “好重!死啦!”二狗子砰地向后一倒倒入车厢,被沉甸甸的钥匙坠进去了。 “打开锁链,从窗户逃跑!”景横波一声大喊。 前方白影一闪,穿越灰黄的野风,宫胤已经掠了过来。 景横波再不犹豫,转身就逃,她没有时间再去救翠姐和静筠,只能把钥匙抢给她们。 宫胤有可能在她跑掉后放走已经无用的翠姐静筠,也有可能恼羞成怒杀了她们,她没有把握,只能做到这样。 此时翠姐静筠还没反应过来,她在离开的那一霎,耳中却似乎听见细细一声。 “小心陷阱……” 景横波心中一惊,这是很少开口的拥雪的声音! 她好端端地怎么会说这个? 突然“哗啦”一声,一道乌金色的闪电从黑色的天空劈下,似要将旷野劈成两半,天尽头蓝光闪了又闪,每一闪都带来一阵浑浊的狂风。 几乎瞬间,冰雹一样的雨珠就凶猛地砸了下来,天地间雨水和风,连成一片闪烁着晶光的屏幕。 屏幕里景横波的身影闪了一闪,不见。 大雨猛烈地落下,连天扯地,雨水在宫胤的肩上溅开一阵迷蒙的雾气,宫胤立在雨中,并没有躲避,只静静望着景横波消失的方向。 “想走吗……”他忽然轻轻一声,语气如雨珠之冷,似天水之冰。 …… 景横波在雨中瞬移。 雨幕如灰色大布,被风吹得飘摇,她的身影就是飘摇雨幕中的一抹淡影,鬼魅般忽焉在左忽焉在右。 快速的连续瞬移中,她还不忘从怀中扒拉出一幅手帕,手帕上绣着她移动的路线指示图。 这是耶律祁给她的。 那晚短暂谈判,他留下的就是这个东西。 计划里,他要求她在到达这块鲁西北郊野的时候,想办法离开队伍,引宫胤来追。 当然不能让她乱跑,路线图指示她向着某个方向急行。只要能保证到那里就行,后面的事就不用她操心了,她只管享受她之后的自由便好。 景横波身上被宫胤下了引子,她到哪里宫胤都能追到哪里,而耶律祁,要的就是这样的亦步亦趋。 景横波对这个计划不抗拒,因为不需要她亲手害宫胤,只让她奔向她的自由。而且她这样全力奔逃,宫胤追的时候必然有所防备,耶律祁想拿他怎样只怕也不容易。 不知怎的,她莫名地对宫胤比较有信心。 最后一眼看地图,离目标已经不远。 景横波身子在雨幕中连闪,气喘吁吁。 雨太大,哗啦啦淹没一切声响,她也不敢回头,不知道宫胤是不是已经追了上来,但是感觉里,他一定在附近。 下一个瞬移的间歇里,她试探地回头,一眼看见蒙蒙水幕尽头,似乎有一条白影一闪,第一闪还很远,再一眨眼就快到身后。 她被这样鬼魅般的移动惊得撒腿就跑,险些以为宫胤也是个异能者。 不行,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被追上。 第二十七章 诱饵 尼玛,小丫头拥雪真说中了。 真是陷阱。 景横波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么坑的陷阱。 瞬移抵达的地点根本不是实地,而她一旦瞬移根本不可能改变落地轨迹。 这等于诱着她自己往悬崖下面跳。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这个计策。 让她引出宫胤,然后骗她对空瞬移,她既然毫不犹豫地奔向那悬崖上空,宫胤自然想不到她会把自己瞬移到空处,自然也是全力追出,偏巧大雨倾盆,视线不清,然后…… 然后宫胤也会落崖,落入耶律祁设置好的陷阱。 至于她…… 她就是个诱饵以及垫背的。 穿越者经常都要狗血地跳跳崖,可跳得这么坑爹的好像就她一个。 一瞬间念头闪完,景横波的怒火几乎要将这大雨烧干。 然而没有时间给她愤恨,呼啸声里她直线下坠。 身后有掠空声响,隐约暴雨里一声低叱,似乎有人想伸手抓住她,然后随后她便什么都听不见。 身在半空无法瞬移,生死一霎她只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崖下一定有人。 这些人杀不杀宫胤她不知道,但救不救她,还得靠她自己! 景横波尖叫,声音似要激碎四面水珠。 “秘密!” 她只来得及喊出这两字。 风声猛烈,雨势如泼,雷声震耳,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拼尽全力喊出来的两个字能不能被听见,然而她也只能撒开手往下坠,把自己交给命运。 生死煎熬一刻说起来长,其实却短。 几乎她声音刚落,霍然地面劈空声响,一道乌黑的长鞭如黑色闪电般劈开雨幕,卷上了景横波的腰。 景横波只觉得腰上一紧,随即整个人便横向飞了起来,迎面的雨噼里啪啦打在全身,火辣辣的痛,她勉力睁开眼,看见四周雨丝被扯碎溅飞,自己正像个风筝一样,被斜斜扯着向地面飞去,而风筝的线端,就是耶律祁。 他黑色的身形在崖下雨地中绕圈奔跑,瞬间拽着她横飞十丈,生生消去了人体坠落对地面的冲力。 景横波正要欢喜,忽然听见“霍”地一声,腰上又是一紧,随即身上一重。 底下耶律祁似乎骂了一句什么。 景横波一抬眼,就看见上头飞着宫胤。宫胤手里也是一根细长的黑色的线,线的另一端……也在她腰上。 景横波一句粗话险些冲口而出。 你妹! 一个两个,都当老娘这么好放吗? 耶律祁扯着她当风筝奔跑以抵消冲力,谁知道这宫胤竟然也用绳子拴住了她的腰随着一起转圈,耶律祁等于同时放俩风筝,其中一个还是他要杀的人,他肯吗? 他要是一撒手,景横波岂不是要变精肉泥? “宫胤你要害死我啊!”景横波破口大骂。 腰上忽然一松,果然耶律祁松手了。景横波一低头,似乎还看见雨幕里他笑嘻嘻的惋惜表情。 随即她就觉得身上一重,砰一声什么东西撞到她身上,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两人直挺挺向下坠去。 这一刹景横波眼角似乎看见地面上什么东西银光翻飞。 又是一声闷响,景横波只觉得撞上了什么柔软又有韧性的物体,身子沉了沉,如果不是上头还压着一个人,她八成还得往上弹弹。 身上被勒得生痛,她睁开眼瞧瞧,果然,自己落入了一个大网。 网很有韧性,泛着银光,想必用特殊材料制成,否则也不能托住从高崖上掉下来的人。 不过景横波奇怪的是,耶律祁既然要杀宫胤,怎么还会准备救命的网? 身上还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无法移动,她伸手摸了摸,从衣服质料来看,是宫胤。 这家伙还是拽着她一起掉下来了,好在耶律祁放风筝那一顿,冲力被抵消了不少,最后落下的那段距离,不及高崖高度的三分之一。 大网一阵震动,四面有人声呼喝向中心靠拢,很快大网被折叠起来,景横波和宫胤如同两只*的粽子,被网捆得紧紧,吊在一棵树上。 一只乌骨黑伞款款飘来,伞下是一张雨幕中有点模糊,但依旧不掩明媚的脸,“嘿,我敬爱的陛下,您好吗?” 景横波很想把耶律祁那熠熠闪光的眼珠子抠下来当弹球玩。 “还有您,我尊敬的右国师大人。”耶律祁又笑嘻嘻转向宫胤。 宫胤没有反应,景横波怀疑他是不是摔昏了,毕竟先前她已经被放了阵风筝冲力较小,宫胤却是除了那一顿,直挺挺摔下来的。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耶律祁笑道,“说起来你还要感谢我救了你不是?这网原本是贴紧地面的,因为你掉下来,我才招呼将网拉起,兜住了你哦。” 景横波这才明白这网的真正用意。耶律祁一定对宫胤十分忌惮,所以除了以悬崖为陷阱外,也贴地布了一层没有张开的大网。这样宫胤能摔死最好,如果摔不死平安落地,这网就是将他擒住的第二道防线。 这些人玩起心机计谋就和吃蚕豆一样。 耶律祁身边还站着个少年,年纪不大,十五六左右,穿一身极其华贵的锦袍,袍子上镶的黄金宝石炫到人眼花。他袖着双手站在一边,神态漫不经心,眼珠子却骨碌碌一直盯着景横波被网兜勒得越发喷薄的胸。几个护卫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我也不追究你之前陷害我的事情了。”景横波斜眼看他,“你现在把我放出来,咱们一拍两散。” “不行。”耶律祁立即微笑摇头,“一旦解开网,宫胤随着你蹿出来怎么办?” “你们是死人啊?不晓得拦住他?” “不行不行。”耶律祁只管摇头,“咱们的右国师大人很狡猾的。最擅长于不利情势之中自救。他登位至今历经暗杀三十一次,到现在身上连块破皮都没有。倒是暗杀他的人,死了三千余人,死的时候身上没一块好皮。所以我不会给他任何逃脱的机会。” “懦夫。”景横波伸手,狠狠在宫胤腰上扭了一把,“你看!他已经撞昏了,我想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你还怕什么?你是不是男人?” 第二十八章 猪队友与神对手 “等等。”那一直盯着景横波胸的少年,忽然伸手拉了拉耶律祁。 耶律祁笑容里多了点无奈。 “六少。”他道,“少安毋躁……” “这么个美人儿你要杀了?岂不辜负了耶律大人素来的怜香惜玉美名?”少年斜着眼睛,“宫胤从上头摔下,冲力巨大,这网上又已经涂了专门禁制他武功的月光砂,他现在就是个废人,你还怕什么?至于让这么个美人陪他死吗?” 这少年对耶律祁说话并不客气,景横波暗暗揣测他的身份,一边对少年露出明媚鼓励的微笑。 “宫胤诡计多端,不可不防。”耶律祁皱着眉。 “既如此,先杀了宫胤便是!”少年不耐烦。 耶律祁依旧有些犹豫,“宫胤手上的兵符和六国效忠契约,最好还是拿到……” “那再加一层禁制便是!”少年手一扬,指尖唰地飞出两道流光,咻咻两声,已经穿过巨网缝隙,钉入了宫胤的琵琶骨。 景横波心中一震,勉力转头,看见两根黑色的长针,各自插在宫胤左右两肩,宫胤似乎还是没醒,昏迷中微微皱眉,似也感到痛苦。暴雨中他乌发越乌,脸色便越发的白,下颌微垂,紧靠着领口硕大的淡金珍珠,越发显得薄唇浅红,如雨后零落的樱。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逼入鼻端,大雨也冲刷不去,景横波心中微颤,转开眼睛。 “怎样?”少年手辣心黑,神情若无其事,“这可是我斩羽部名动天下的密法,一针入骨,两针锁魂,宫胤现在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你还怕他怎地?” 不待耶律祁回答,他已经换了脸色,笑吟吟撑伞上前。 “美人儿。”他将伞移到景横波上方,手臂撑在一边树上,笑吟吟俯下脸,“我来替你解开好不好?” 说的是解网,眼光却落在衣襟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满满都是毫不掩饰的挑逗。 景横波也在笑,目光流水般掠过他的脸,一脸笑意盛放如玫瑰:“好呀,就知道弟弟最贴心了。” 看清楚你的脸,叫你弟弟以后和你不贴身! “真是个知情解意的妙人儿,想不到陪耶律国师出来一趟,还有这样的收获……”少年笑得越发得意,伸手去解网扣,手指却有意无意捏向景横波。 “小心!”耶律祁忽然掠了过来。 与此同时景横波脸一偏。 她身侧宫胤忽然睁眼! 少年被他清冷炯澈目光一盯,惊得一呆。 一霎间,宫胤下颌向内一收,他颌下一直被下巴紧紧压着的淡金大珍珠,忽然爆开! “咻。” 一道淡金色的光芒,细若雨丝,射入少年的指尖! “啊!”少年惊叫后退,下意识赶紧甩手。 “别甩!”耶律祁又叫慢了一步,那金色细丝竟然被甩了出来,带着几滴黑色污血,逆着倾盆雨水直刺向上,扑入先前那一缕诱敌的淡红色烟雾中。 “糟糕!”耶律祁跌足,下意识抬头去看烟雾,正在此时少年脚底一个踉跄,打了个旋撞在他手臂上。 耶律祁注意力都在烟雾上,随手一扶,扶完之后忽觉不对,立即又将少年推开。 这几个变化如闪电,远处箭手还没注意到,忽听上头“蓬”一声炸响,那淡红不散的烟雾,忽然变成了金色! 景横波目瞪口呆地仰望。心想这是刚才那金色细丝导致的?什么玩意这么牛逼? 耶律祁仰望烟雾脸色难看——消息还是传出去了!马上宫胤的护卫就会追来! 他忽然觉得手臂一阵凉一阵热,低头一看,半只手臂不知何时变成了淡金色,尤其小臂正中,淡金的五指印特别明显。 是刚才那少年抓过的地方。 再看一眼那少年,已经倒了下去,脸色淡金。 大雨中耶律祁脸色也似发黄了。 景横波看得一阵阵吸气,刚才她只是感觉到忽然被宫胤掐了一把,感觉到他要出手,立即一让,谁知道后头就生出这么多事来。 这家伙好厉害,一颗珍珠便连伤两敌,还能弹入烟雾示警,立即咸鱼翻身,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仔细想来,他之前一直在装死?他怎么知道那少年好色?又怎么算定他会上前?又怎么算定那少年会甩手?甩手之后会碰触耶律祁?还有那射珍珠的角度,是不是也是经过计算的? 每个人的态度、反应、动作,稍有差池便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他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今日一切,其实原本就在他算中? 细思恐极。 忽然间山谷中只剩下了大雨哗哗声。 “咻咻”两声,刚才钉在宫胤肩上的黑色长针,被激了出来,穿透雨幕不见。 景横波眼角一瞟宫胤肩部,长针钉入的破洞里,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发黑的很深的伤口,在他玉似的肌肤上分外显眼,然而她随即瞪大了眼睛——那伤口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浅,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动愈合! 这家伙练的是什么功夫?这么神奇? 景横波想起从耶律祁口中听过的“般若雪”三个字,听起来就很高大上,还带点禅宗的韵味,宫胤也如雪似冰,连肌肤都似是透明的。 宫胤缓缓从网中坐起,他到此刻依旧从容清越模样,清浅神态隐含睥睨,那神情好似他在上头训话,下头两个才是被网捆住的俘虏。 “还有半刻钟,他们会赶来。”宫胤开口,语气淡如寒暄。 “那又怎样?”倒在地下的少年咬牙冷笑,“你的手下这一路被我们伏击,几乎都受了伤,早已战力大减,就算赶来,能敌得过我们么?” 宫胤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耶律祁道:“说实话,你这计划不错,半空烟柱可称妙手。只是可惜你和战绝在一起。” 耶律祁苦笑。 景横波深有同感——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当然,拥有了猪队友还遇上神对手的耶律祁,更倒霉一些。 “斩羽部临近边境,路途比较好走,常和周边各国隐秘通商,十分富足也有人脉,我需要他们的力量,在异国对你截杀。”耶律祁最初的挫折过后,倒也平静下来,从容对宫胤解释。 第二十九章 后手 在宫胤的诱敌大计里,她景横波,是其中最杯具的一环。 他早就猜到耶律祁等人会在边境集中力量来一发狠的。 他早就在麻痹敌人故意示弱。从第一次接战开始,他就让护卫“不断地受伤”。,不断地“削减战力”,让人觉得他力量越来越弱,放胆下手。 那天进城休整也是他故意的,让耶律祁有机会接触她,商量“大计”。 保不准翠姐遇到仇人也是他安排过的,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他早就摸清了耶律祁以及他的帮手,不惜亲身犯险,制定了这样步步深入的诱敌计划。 这一遭他打翻了耶律祁,还破坏了左国师和第一富部的联盟,后者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借力打力,目标深远,伪装诱惑,示弱装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难怪独霸大荒! 可是他们玩他们的,做毛要把她卷来卷去,她不当这个女王不成吗! 景横波发誓只要有机会一定要离这个家伙越远越好。 网兜里宫胤也不催促也不说话,连绵的雨势里静若雕像,唇角依旧是那般笑意,三分嘲弄三分冷,看穿这世间倾轧。 网兜之下的耶律祁却已经到了最后抉择关头。 宫胤的意思,他和战绝都听懂了。 耶律祁一低头,就看见躺在地下的战绝露出惶然又警惕的眼神。 再看看头顶,宫胤护卫势如破竹一路逼近,想要杀或者掳走宫胤已经不可能。 耶律祁叹了口气。 “宫胤,你以为我一定要按你的计算去做吗?”他弯下身,去扶战绝,“战兄弟,不要听宫胤挑唆。这是非常时候,你我不能再内讧。放心,我不伤你,马上我们赶到前面镇子,那里我认识一个善于解毒的名医……” 他一边说一边将战绝扶起,眼神清澈,语声娓娓,毫无杀气。 景横波也不禁有些佩服,耶律祁不管胜败,都够资格做宫胤的敌人,劣势之下能维持如此镇定气度绝非常人。 战绝不安地盯着他,似乎被他诚恳的语气打动,手慢慢伸出,抓住了耶律祁的手。 “是了。”耶律祁露出笑意,“你放心……” “放你娘的心!”战绝忽然一声狂吼,猛地跳起,就势一头撞入耶律祁怀中,另一只空着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抽出一把刀。 刀光在他胁下隐藏的角度抛洒开一片晶莹的水光,他的咆哮低沉凶狠,“解药是我的!拿命来!” “砰。” 人体如炮弹在极近距离下撞入,*接触发出闷响,震得四面雨珠逆飞,两人身侧一片透明真空。 逆风逼人如刀锋,压迫空气,景横波气息如被巨力锁住,呼吸困难,她因此只能张大眼睛和嘴,面对这一刻雨中战局。 雨幕悬停,这一刻便如慢动作,在她眼底放大。 战绝撞入毫不设防的耶律祁怀中,刀自下而上划弧裂腹,耶律祁却忽然一笑。 笑容竟似有几分羞涩,在雨中清晰又模糊。 随即他手一抖! 他还抓着战绝的另一只手,一抖之下,景横波眼看着战绝那只手臂,竟然如蛇般诡异地起伏了两遍,随即响起一阵细碎的骨裂之声。 只轻轻一抖,他已经将战绝左臂的骨头全部抖碎! 战绝的惨叫惊天动地,另一只持刀的手顿时使不出力气,刀当啷一声落地,耶律祁好似拂去尘埃一般衣袖一拂,“砰”一声已经将战绝的身体甩在了前方山壁上。 他动作轻巧,一甩却如此大力,整个山壁都似在震动,簌簌落下发红的泥土,被大雨瞬间冲刷成沟,似横流的鲜血。 战绝似一滩烂泥般软软滑在地上,再被一滩烂泥掩埋。 山谷中有一霎的寂静,景横波觉得窒息,宫胤缓缓睁眼看了耶律祁一眼。 湿透了的他,发黑肤莹,眼眸似雪中黑曜石,透亮也透冷。 耶律祁有点惋惜地看了看战绝尸首:“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呢?” 随即他又看了看宫胤:“唉,我好像输了。” “是又输了。”宫胤眉宇淡漠。“又”字咬字略重。 “总有一天我会赢的。”耶律祁对他的毒舌没反应,吹吹手指,咳嗽两声,收起了那瓶鲜血解药。 他劝慰战绝时情真意切,反击杀他时反应却一点不慢,毫不犹豫且更利落。 天知道他搀起战绝时到底是什么打算,但景横波可以肯定的是,比狠,十个战绝也不是耶律祁的对手。三个自己也不够他塞牙缝。 耶律祁抬头望上方,从他对战绝出手开始,他的属下也开始了对战绝属下的杀人灭口,反应快捷,十分有他的风范。 只是这样一来,他的力量更加无法和宫胤即将到来的护卫相比。 “看来,我要先走了……”耶律祁轻轻叹息一声,拍了拍山壁,回头看了一眼,“祝你好运。” 景横波心中一震,忽觉这一句和这一眼若有深意,而且似乎是对着自己说的。 雨幕如一匹朦胧的丝纱,隔膜了人的音容笑貌,他那一抹笑容似一朵伴风而来的棠梨花,摇曳有风情,转眼宛转风中去。 黑影一闪,耶律祁消失在原地,他走得倒干脆。 景横波心中总觉得不安,耶律祁那一眼留像极美,于她的感觉却像一个凶兆,她总觉得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左右看看敌人已经撤去,抬头看看上面宫胤护卫已经下来接应,按说应该很安全了。 可是…… 她忽然听见一阵低微的簌簌声。 景横波扭过头,就看见先前被战绝撞上的山体,有山土源源不断流下,已经将战绝的尸体全部掩埋。 怎么还在流…… 景横波疑惑地看看四面的山壁,发现岩层十分疏松,山体多半是泥土,显出被雨水长期浸泡的痕迹…… 宫胤忽然睁开眼睛,声音远远地向上传出。 “速拿绳索,将我们先吊上去……” 话音未落,“轰”一声巨响淹没了他后一句话,那响声突然又剧烈,似无数人在耳边忽然炸雷擂鼓,震得景横波耳膜如被炸裂,脑袋里嗡嗡一阵乱响,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三十章 药不能停! 头顶上宫胤忽然又吸了口气,随即手臂全力一甩。 “砰”一声,这隔空一甩竟然轰然有声,宫胤发出的罡力撞上石梁,景横波似乎感觉到整个石梁都嗡嗡一震。 因为抗力,两人的身子出现短暂的停顿,冲势略微一缓。 景横波的心都吊在了喉咙口。 借着这一缓,宫胤接连挥臂,“轰轰轰轰轰”不停息打在石梁上。 反弹回来的力道激起雨珠纷飞泥水四溅,宫胤忽然噗地喷出一口血,鲜红的血色在黄色的雨水中铺开如血路。 一块长形的棱条被震得飞了出来,撞在宫胤肘弯,景横波清晰地听见咔嚓一声裂响。 往下滚落的速度慢了下来,可是此时景横波的脑袋距离那石梁也只有一米左右,最后一点冲力足以将她的脑袋送上那块突出的尖石,将她脑袋撞得粉碎! “啊啊啊啊啊!”景横波要疯了。 提起希望之后再次面对绝境,她脑中没有了任何想法,只想咆哮嚎啕,想搬石头砸天,甚至想把正拼死自救的宫胤给砸到那石梁上去。 “啊啊啊啊啊!”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满腔的愤怒使她忍不住双手舞动,对准了前面一块被宫胤劈掉的石头。 极度危机下的潜能激发,使她的念力控物发挥到完美,那块不小的石头忽然凌空飞起,呼地砸上了石梁底部! “唰——”景横波眼睁睁看着那石头穿过横梁上那一大波藤蔓绿叶,不见了。 她脑中灵光一闪,霍然醒转! 正要大喊时眼前一黑,整个脑袋被紧紧蒙住,鼻端一股熟悉的清逸气息。 景横波一瞬间来不及思考这动作的含义,生怕被捂住嘴,大急之下死命大喊:“向左三尺!” 感觉到抱住自己的身子微微一顿,随即一个急速的大挪移。 “唰。”恐惧的撞击声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枝叶折断之声,哗啦啦叶片不断从脸上身上扫过,无数细小的带着钩齿的叶片在身上留下细碎的伤痕,景横波眼前一片绿色的纷乱的光影,切割了一片黑色的头顶空间,下一瞬眼前一亮身上一冷,“噗通。” 她落进了水里。 冰冷的河水激得她浑身疼痛,那些被草叶割破的伤口都在同时发作,她痛得越发头脑清醒,勉力在河水里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大片白白的东西浮在水里,仔细一看是网以及网里的宫胤。 宫胤似乎已经晕过去,脸色雪白。 景横波在心底吐出一口长气。 猜对了。 她绝境之下以念力搬石头砸石梁,谁知道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左侧三尺处并不是石头,那里应该是空心的,有足可一两人通过的缝隙,大概是被水冲刷所致,只是长年累月被水草和石梁上生长的藤蔓密密盖住,如果不是石头从那里砸了过去,仓促之下哪里能发现。 天无绝人之路啊哈哈。 河水不深,网入水后竟然自然散开,不再紧紧捆住两人,景横波几下游动到了宫胤身边,拖住他正要向上游,忽然又停住。 救他干毛? 救他再去利用自己吗? 要说救,刚才也救了他一次了,如果不是她砸出那石头发现石梁缝隙,他宫胤现在不也是宫肉饼? 他欺负她利用她的仇还没报,有救他的道理吗? 哗啦一声景横波冒上水面,想想,把宫胤给按了下去。 去死吧人渣! 景横波在水面上美美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看看四周平静的水面,忽然又有点不安。 哎,刚才那动作,算得上杀人了吧? 她想了想,又一头潜进水里。 景横波水性极好,现代那世,研究所有游泳池,景横波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游泳池,最喜欢的季节是夏天,因为夏天的游泳池是她展示美好身材并收获最多眼珠子的美好地方。 她游鱼般下潜,看见宫胤还是静静地浮在水里。 景横波游近他,有点奇怪他怎么不窒息也不沉但也不醒,也许这和他的武功有关?但不管怎样,在这水底呆久都会死的。 凑近了看他,越发便觉得这人如美玉如压雪的青松。雪白的长衣散开了腰带,飘在碧水之中,俨然有了几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味道,密密乌黑的长睫毛微垂,细密的水珠浮游其上如珍珠。 景横波瞧着瞧着,舍不得了。 哎,这般美色,天下少有,这就么淹死在水里,化为一滩白骨,似乎有点浪费。 景横波爱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一切美的东西,她觉得对一切美的东西的不珍惜和破坏都是罪。 她不想犯罪也不舍得犯罪。 “这么美这么美……”她一边心中叨念着一边嘿咻嘿咻地把宫胤给再次抱上去了。 哗啦一下她再次破水而出,因为用力,无意中撞着了身上无处不在的伤口,景横波“咝”地一声。 这一声哼完,回头看看安静若无辜的宫胤,景横波小宇宙里的怒火又烧起来了。 尼玛,姐算倒了八辈子霉才遇见你! 这什么见鬼的女王,姐从来就没想做,都是被你们逼的!逼的! 救他干嘛?傻了啊?救了他让他再把剑搁在自己脖子上去做那个朝生暮死的女王傀儡? 景横波,你药不能停! “哗啦”一声,怒火上头的景横波,再次把宫胤给推下去了…… 凶手做完这一遭后,觉得心情松快,左顾右盼,哼起了小曲儿。 她看见河水旁边的石梁,石梁底下两人穿过的缝隙已经枝断叶残,又被涌过来的泥石流给堵死。 景横波看见石梁,忽然想起最后那一刻宫胤似乎抱住了自己,用身体护住了她的头脸。 景横波一呆。 那个动作…… 他不会是在最危急时刻,想以身相代吧? 景横波越想越觉得可能,傻了半晌,然后…… 哗啦一下,她又钻水下去了。 淡绿色的水波中,宫胤依旧漂浮,睡莲般洁白而安静着。 第三十一章 香甜好滋味 景横波一惊,连喝了几口水,赶紧想要挣脱他,但她的力气哪里能和宫胤比?两人紧紧纠缠,撕脱不开,水波一阵阵涌动,眼看景横波就被宫胤拖往水底。 景横波张大眼睛——好人果然做不得! 宫胤神志不清,她双手被困,也无力挣扎,当真要这么冤屈地被拖死? 景横波忽然把脸凑了上去。 她一口咬住了宫胤的唇! 随即她双手反抱住了宫胤的腰,身子更紧地贴了上去,狠狠压住他! 不信他真的完全没感觉,不信他这个道貌岸然禁欲主义者,双管齐下的女子魅力,都搞不醒! 宫胤的唇凉而滑而软,让她想起新鲜馥郁的果冻,她忍不住咬咬,再舔舔,嗯,软软qq,香甜好滋味…… 而他的腰劲瘦而结实,手扶上去顺滑下来一个流畅的弧度。 肌肤相触,是丝缎与丝缎的邂逅,是天生万物的契合。人体似水柔与美,人体也似水刚与劲,交汇融合,升华出一片晶莹的水泡…… 他几乎立刻,睁开了眼睛。 黑白分明的眸子,边缘似有幽蓝的光芒一闪而过,因此显得更加清透,似雪山之上被天风洗过的长空。 下一瞬他笔直地逆水冲了上去。 哗啦一声,比先前剧烈,半空中冲开水柱一朵,盛开如雪莲。 他自莲心生,纤尘不染,脸色如雪。 下一瞬两人重重地跌在河岸上。景横波险些撞痛了鼻子。 她有点留恋地滚了滚,盯着宫胤的唇,一边想着这家伙气色这么差唇怎么还是这么鲜嫩诱人,一边想着果冻果然是吃不腻的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啃一口? 他都亏欠她这么多了,啃一口也不算什么吧?*大美人可不是谁都愿意啃的。 不过清醒状态的宫胤便宜不好占,景横波懒洋洋地想爬起来,却被背上的网勒得往下一趴,她这才发觉这网很有些神奇,遇水会散开,但是一旦离水,网索立即收缩得比先前还厉害。紧紧捆住她不能动弹。 “喂,你先想办法把这网解开啊。”景横波气急败坏地扯网绳,“不然姐不是分分钟都要被你占便宜?” 宫胤睁开眼看她一眼,不说话,眼神里分明是“到底谁占谁便宜”? 景横波也无所谓,便宜嘛,你占我占还不一样? “我现在真力未复,解不开网。”半晌他答。 “什么时候能复?”她扒着他的手臂问。 宫胤看她一眼,觉得她眼睛亮得像小狗。 他心里涌起一阵淡淡的奇怪的情绪,这奇怪是因为她。 真的没见过这样的人,说胆小也胆小,尖叫起来吵死人;说胆大也胆大,临死也敢搬石头砸天;说猥琐也猥琐,一个女人看男人的眼神色迷迷;说高贵也高贵,除了刚才水底无奈贴近,她平时并不投怀送抱,她容貌美,时时遇见人以眼神调戏,她似乎不在意,有时候还飞个媚眼,可那眼底,分明是不屑的。 石梁前最后一霎她的大叫,他原本不该听,可是莫名其妙就按着她的指令去做了,果然逃出生天……她还是个神奇的女人。 落水后他原本龟息疗伤,根本不怕被淹死,谁知道她把他拎来拎去,反而扰了他调息,为了让她安静,他才准备装作溺水拖住她,也不过是为了教训她离他远点,谁知道…… 想到刚才水底一幕,便不由想到她凉而滑而软的唇,携着馥郁狂野的香气,那般轻轻一咬,便要破了他的平静天地。又或者是那朦胧一刻她紧紧贴上来的身体,如水柔滑,肌肤相触便似要顺着流下去,似流过一段月光。而在靠近心脏的地方,是另一种贴近与柔软,呼吸与天地被瞬间温柔而狂放地束缚,心也似在悸动奔腾,跃马长行,一瞬神思万里…… 他忽然低咳一声,垂下眼睫。 景横波好奇地看着他清俊容颜上的一抹淡红——好端端地怎么脸红了? “喂,”她没心没肺地追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宫胤运气流转,气息在左胸便有所阻滞,他微微皱了皱眉,知道自己伤得不轻。 虽然针对耶律祁的计划早已布置好,但发动之时正逢雨夜却是个意外,大雨茫茫之中,连他也着了道,眼看景横波不遗余力地前奔,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人会奔向悬崖,自然也跟着坠落,好在还是有点准备的,只是落下冲力太大,本就受了点内伤。 之后对石梁挥出十来掌耗尽真力还受到反噬,内腑现在空荡荡的,左臂也断了,伤筋动骨,短期之内他战力有限,更无法解开这耶律家独门秘制的“天索”。 “短期之内不能复原。”他道,“我可以给你一个照顾我的机会。” “啊呸。”她答得干净利落。 “那你的护卫们呢?他们应该可以很快找到这里。” “不行。”他答,“泥石堵死了那边的通道,甚至很可能将那边山体改变,不能再通行。现在这边等于是另外一座山脉的谷地,能不能找得到先不说,要想过来几乎没有路,这茫茫大山,谁能保证自己一翻就翻对地方?” 景横波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由泄气。 “难道我们要在这里做野人?做多久?三天?五天?一个月?两个月?天啊!不要啊!这样的人生不适合我!” “最起码你还有人生。”宫胤语气淡淡,“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对付野兽比较好。” “野兽?” 大概是景横波的声音太高,宫胤顿了顿,才淡淡道:“嗯,大抵现在也被你的尖叫惊走了。” “我们怎么办?”景横波无心和这毒舌斗嘴,垂头丧气地揉着脚踝,“没吃没喝没外援还受着伤,要怎么在这荒郊野地生存下去?” “我有嘴你有手。”宫胤貌似很奇怪地看她一眼,“还有什么过不下去的?” “为什么不是我有嘴你有手?”景横波抓狂,为毛听这意思,自己还要被分派做苦力? “也可以。”宫胤瞄了一眼她的胳膊,“我打断你双臂,你没有手了,我可以考虑咱们换换。” 景横波把双臂挤到胸前,以防这个黑心的家伙忽然凶性大发把自己双臂给打断了。 她这姿势颇有些不妥,似一句无言诱惑。宫胤立即垂下眼,道:“走吧,先找个地方歇下。” 第三十二章 妖精打架 “好像……有什么东西!”她骇然道。 “你幻听。”宫胤很无所谓。 “嚓”地又是一声轻响,景横波感觉似乎有阵风掠过身边,她伸手一捞,隐约摸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她正要向外拽,忽然面前一丛枝叶弹起来,巴掌大的叶子拍在她脸上,打得她眼睛生痛。 景横波愤恨地把叶子从眼睛上抓下来,“有东西!”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黄昏的光线被树叶淘洗,落在地上脸上,不过是一些暗淡的光斑,景横波眼睛里似乎晃过无数黑影,她激灵灵打个寒战。 “这林子不能呆!有东西!有鬼!”她声音发尖,“我们出去!” 宫胤的回答是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跟拍发傻的小狗似的。 昏暗的树林里似乎响起叽叽咕咕的怪笑声。 “出去好不好?”景横波顾不得计较宫胤的恶质行为,抓住他手中晃荡的高跟鞋撒娇,“这林子真的有鬼!” 宫胤把高跟鞋的鞋跟对准了她的嘴。 “这鞋跟真的很尖。”他说。 景横波后悔自己把鞋子交给他拎,留在自己手中好歹是个凶器! 没有了凶器,还有异能,她吸吸鼻子,目光落在前方不远一块碎石上。 大小合适,以她现在基本恢复的状态,应该可以…… “好吧,走就走,出了事你得保护我,不然我死了,你也得和一具尸首捆在一个网里。”景横波目光落在那石头上,“我好累,咱们停下休息一会行不行?” 宫胤不说话,景横波自作主张停下来,靠在一棵树边,那位置,正好可以让宫胤看不见那石头,当然,如果他动动脑袋,还是能看见的。 为了不让他动脑袋,景横波只好动嘴分散他注意力。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只猴子,他有三个师弟,一个叫牛魔王,一个叫红孩儿,一个叫紫霞仙子……” 目光落在石头上,石头慢慢浮起来,很好,第一步! “猴子无意中得到了一只月光宝盒……”景横波眼睛盯着石头,“这只宝盒可以让人回到过去,看见和自己有三生孽缘的人……” 石头往侧面移动,很好,第二步! “猴子用月光宝盒回到了过去,发现和牛魔王是三辈子的舍友……” “什么叫舍友?” “就是在一起睡的人。”景横波随口答,哎呀,石头已经移出半米了! 宫胤似乎“唔”了一声,声音颇有点意味深长,不过景横波这时候哪里在意。 “第一辈子舍友叫君珂,是个老实孩子:第二辈子舍友叫太史阑,是个男人婆:第三辈子舍友叫文臻,是个厨艺高手,她的名言是:好对象就像好食材,用料多了白瞎力气,讲究原汁原味,早吃干抹净早超生。” “什么叫好对象?” “你想跟他睡觉的那个……别吵呃别打扰我思路。”景横波指挥着石头拐过一个弯,从两人身后包抄。 “唔。” “猴子看完了牛魔王三世,就和他失散了,猴子正想看红孩儿三世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叫甄嬛的女人,甄嬛对他说,红孩儿是他的前世宿敌安陵容,喜欢穿白衣,喜欢用珍珠,心肠狠毒法力无边,隐藏了身份潜伏在他身侧,就是为了有一天吃他的肉,要想打败红孩儿,就要联合紫霞仙子一起……” 景横波专心胡说八道,那块石头已经接近两人了! 宫胤听得还挺认真,点评道:“你这故事好像有点乱。” “你懂什么,故事*就在后头。”景横波目光转了个弯,嗯,石头翻了一下,尖端朝下。 “紫霞仙子这时候却转世回了五百年前,猴子用月光宝盒回了五百年前,拔出了紫霞仙子珍藏的紫青宝剑,紫霞仙子同意嫁给猴子,一起回去铲除红孩儿……” “你刚说紫霞仙子是猴子的师弟。”宫胤听出了漏洞进行提醒。 “我有说猴子是公的吗?再说就算是公的他们不能搞基吗?” 景横波趁机一转头瞪他,目光一转,哟呵,石头转到了她的右后方。 为免宫胤发现,她又立即转回头。 “搞基你不晓得是什么吧?”为了分散他注意力,她主动回答,“就是两个美型的男人一起妖精打架,嗯,好比你和耶律祁……” 想到宫胤和耶律祁妖精打架,现代那世超级大腐女景横波笑得贱贱的,险些忘了那块石头。 石头到了她的侧后方,景横波已经不能再用目光去看,用意念也是可以的,她闭上眼,控制着石头一点一点往宫胤方向移动。 “……半路上紫霞仙子迷失在沙漠,被喜欢穿白衣用珍珠的安陵容掳去逼婚,猴子乘着五彩祥云而来救紫霞,关键时刻……” 石头唰一下掠过她脑袋,马上就要到宫胤脑袋上方,然后砸昏他,她就可以逃离这座鬼林了,等到离开这里,他还能讲什么?大功告成! “猴子!”关键时刻宫胤忽然喊。 “啊?”景横波下意识转头,意念一断。 随即她便知道不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啪。” 一块黑乌乌的东西,尖端朝下从天而降,清脆干净地砸在了她脑门上。 五彩祥云伴随着星星飞啊飞…… 噗通。 …… 宫胤低头看看被自己控制的石头砸倒的景横波。 “猴子怎样了?你的故事讲得真烂。” 过了一会他想了想,用脚尖拨了拨景横波。 “还有,安陵容这名字,我不喜欢。” …… “……哎哟我的妈呀哪个二货砸我!” 景横波醒来的第一瞬间,就感觉到脑门的疼痛,想也不想地骂了出来,骂完之后思维恢复了流畅,才想起来先前的事。 她赶紧闭嘴,睁开眼睛。 有个声音淡淡静静地问她:“二货是什么意思?” “聪明完美的意思。”她反应很快。 宫胤不说话了,景横波打量一下四周,骇然睁大眼睛。 第三十三章 有女如狼 “啊!有鬼!”她忽然跳起,扑向宫胤怀中。 果然下一瞬,在接触那温暖胸膛之前,她被请回了屋角四脚朝天。 景横波躺在地上,嘿嘿地笑了两声。 她手里紧紧抓着一只紫色果子,这是她刚才假借扑宫胤时顺手牵羊拿来的。 果子拿在手里,那股清甜馥郁的诱惑香气越发令人陶醉摇曳,这种香气似乎有魔力,呼唤她立即品尝,她缩在屋角,悄悄咬了一口,啊……牛奶香浓,丝般感受…… 一只手伸过来,劈手将她的美味夺了去。 宫胤低头看看已经咬了一口的果子,脸色微沉,顺手就把果子给扔了。 景横波悲愤地把剩下的涩果子砸了他个劈头盖脸。 “姐不吃了!有种你饿死我!” 噗通一声她向后一倒,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 四面很安静,宫胤并没有过来揍她,过了一会她挤开一条眼缝偷窥,看见宫胤捡起散落的果子,堆在角落,然后继续打坐。 景横波觉得无趣,也有些累了,闭上眼睛往角落一滚,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被头顶的风声惊醒。 那种枝叶拨动的簌簌声又来了,她紧张地睁大眼睛,仔细聆听,网屋绞着树叶,不少缝隙漏进月光,她眼睁睁看见角落里那堆果子一动,又一动,缝隙里似乎有什么黑影一闪…… 她数数果子,少了一个…… 过了一会果子堆又一动,她再数,又少一个。 景横波额头的汗出来了,紧张地瞧瞧对面的宫胤,宫胤的容颜在黑暗中是洁白的浮雕,没有任何变化。 这家伙武功那么高,不是该耳聪目明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更要命的是,景横波忽然觉得,身上肌肤紧绷绷的,咽喉很干,一股火线从体内窜起,呼啦一下就烧到了眼睛里! 她睁大眼看着对面宫胤,忽然发现他的领口散了! 他的领口原本由珍珠束着,珍珠用来制敌之后,领口自然散开,之前她一路忧心哪里在意,但此刻,黑暗中,细碎月光下,紧张心情里,她忽然就发现了宫胤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变化。 她死死盯着那一线领口,如果说宫胤的脸在黑暗中像精美的浮雕,他的颈项就是一条洁白流畅的河流,河流延伸下的是一片肌理平滑锁骨精致的肩颈胸膛…… 火灼灼地热了起来,咽喉干痛,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咕咚一声好响,吓了她一跳。 这声音惊醒了宫胤,他睁开眼就看见对面女色狼漂浮着的鬼火般的眼神,宫胤顿了一下,顺着景横波的目光看了看自己领口,又想了下,伸手从旁边的藤蔓上扯下一段淡绿色的柔软茎叶,扯掉嫩叶,只留下绿茎…… 然后景横波就看见他把这东西穿过了领口,绸带一样绕了一圈,再慢条斯理地一扯,拉紧,还系了个精美的结。 …… 景横波看着那个茎领结,胸中的熊熊热火如被冷水泼过,哗啦一声灭了。 太尼玛丢人了! 她觉得自己瞬间变身一只猥琐色狼,遇上禁欲冷冰山,求爱不得被嫌弃,偃旗息鼓灰太狼。 想当初她号称研究所第一美人、少男杀手,所经之处万男俯首,裙下拜臣无数,从来都是别人对她露出贪婪眼神,她欲擒故纵游戏人间,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世英名晚节不保啊崩溃! 景横波目光发直向后一倒,僵硬地不动了。 人是安分了,心思却如潮水奔涌不绝,或者体内也有热浪奔涌不绝,冲得她面红耳赤,又似被无数小手抓挠,总不得痒处,眼前一幕幕都是他的优美如天鹅般的颈项,颈项下一线月光流水般的肌肤…… 她紧紧抓住网绳的边缘,抠着那些细嫩的藤蔓,在心中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不许扑不许扑不许去不许去……” 不知何时茎叶都被扯完,自我告诫也变成了“去?不去?去?不去?扑?不扑?扑?不扑?” …… 身后忽然有人扳她的肩。 她脑中轰地一声,理智决堤,唰地一个大翻身将人抱住,一边狠命蹭蹭蹭,一边伸手就去抽宫胤领口那个“绿叶领结”。 手指被握住,宫胤似乎冷哼了一声,哼得她魂飞魄散,只觉得哪怕一声哼也美妙如天籁,那绿色的“领结”好像成了她和他之间的天堑,她蹦起来试图用嘴去咬掉那一层阻碍,然后打算再一撕…… 下一瞬天地翻倒,她的脑袋不知何时已经塞在了某处网眼口,宫胤的声音响在她身后,“给我吐出来!” 随即背后被一拍,喉间一阵响动,一块东西从嘴里滑了出来,她看得清楚,正是那紫色的果肉,居然没有完全消化。 她半张脸露在网眼处,迷迷糊糊里似乎看见一条短短的黑影一闪而过,隐约发出“咕咕”的笑声,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在她脸上轻佻地一捏—— 景横波被吓清醒了,霍然睁大眼睛,待要看清楚,身子一沉,已经被宫胤拖了回来。 景横波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宫胤的脸就在她上方,此刻再看这脸和颈项还是美的,但忽然就没了刚才的冲动和急不可待。 她隐约似明白了什么。 “那紫色果子……” “那是这山林主人们用来帮助繁衍后代的东西。”宫胤答得隐晦,景横波听得脸皮抽抽——动物专用的印度神油? 难怪宫胤不肯给她吃,她还以为他抢占独食…… “不对,你吃得比我多……” “我清心寡欲,从不*熏心。”宫胤端坐,神一样的风姿,“而且,你的容色实在也不足以令我失控。” 景横波发誓有机会一定要划花他的脸! 叫他臭屁!叫他高冷!叫他蔑视!叫他装逼! 说景横波丑者,虽远必诛! 宫胤垂下眼睫,将她的愤怒纳入眼帘,关起,锁住。 从不*熏心…… 他忽然就想到她翻身时宛如水蛇的双臂,和呵在他耳侧的灼热清甜的呼吸,那一刻忽然明白所谓柔若无骨媚若妖狐真的不是传奇话本子里的空话。一霎间肌体相触,似柔软的海波在身侧荡漾,每一寸都似乎忽然起了颤栗,月光被颤栗晃碎,化为无数细小的火焰钻进了身体,他用了很大力气立即把她推开,用了更大力气维持那一刻的冷漠和决然,然而直到现在,指尖颈侧,似乎还残留她天生馥郁的香气…… 第三十四章 被猴子闹了半夜,精疲力竭的景横波,骂完了之后还是倒头睡了一觉。 网屋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因为宫胤地方选得好,短期之内还是给他们提供了很多便利,想吃东西,猴子们会送果子来,宫胤居然好像能指使这些猴子,后来送来的果子便没有那种猴子版印度神油,想喝水,准备一个果壳,手臂从网眼一个角落伸出去,就能够到不远处一条浅浅的小溪。最重要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不过景横波还是不敢多喝水,因为每次嘘嘘都是一种尴尬的折磨,她后来才发现,宫胤指给她的嘘嘘地点,在离开水源的另一个角落,那里有树根天然生成的下行的沟,排泄物自然地流了下去,也不会有气味脏着他们。说明这事儿宫胤在做网屋的时候已经想到了,并作出了妥善的安排。 景横波表示她爱他的高智商,更恨他的高智商。 不过她还是有件忧愁的事,大号呢?大号怎么解决? 好在吃的东西少,第一天没什么需要,大部分时间她在睡觉宫胤在调息,眼看着宫胤气色转好,她想或许第二天他就能恢复大半,斩断这见鬼的网。 至于救兵,她也问过他了,从地形和山林密度来看,运气好的话七八天能得救,运气不好一辈子遇不上也有可能,还是得自己走出去。 景横波心急如焚,为此不惜放下身段,她看他右手骨折,左手似乎也有拉伤,为了他尽快康复,表示愿意帮他按摩。 宫胤的回答是立即停止调息,赶紧抽了几根嫩条,将自己的袖口什么的再绑紧一点。 景横波的厚脸皮一阵红一阵白,在肚子里大声咆哮:老娘没打算强奸你! 好在禁欲的宫大神虽然动作不给她面子,却也告诉她,他恢复得很快,两三天就可以想办法解网。 一天工夫两人都和猴子混熟了,这林中的猴子们十分聪明,景横波甚至教会了猴子从一数到五,并根据比手指数目多少的方式来分最好吃的果子,当然,这种只有四根爪子的猴子们每次都输。 这段时间内景横波和宫胤都没停止破网的试验,发现这网绳虽然有伸缩性,却当真结实,水不能泡软,火不能烧断,利器切割不能斩分毫,宫胤使用内力可以将其最大限度地扩展,但扩展到一定程度就再无变化,依旧不会断,网眼也还是不能让人进出。 景横波为此很有点烦躁,这天傍晚继续试验时,手指用力过度,啪地折断了一根指甲。 裂指甲滋味不好受,景横波捧着手指鬼哭狼嚎,心疼自己养了好久精心护理的长指甲,断裂的指甲处渗出一点鲜血,她恨恨地蹭在网绳上,转头捧着断掉的指甲伤心地哭去了。 忽然宫胤伸手捞过那一截染了血迹的网绳,放在眼前仔细地看,景横波哽咽地道:“我知道你心疼我受伤,不过你不是更应该捧住我的手给我吹吹吗……” “这网绳有变化。”宫胤好像没听见她叨叨,忽然道。 景横波凑过头去,看了半天,“啊?没有啊。变红了?我的血好艳。” 宫胤挪了挪身子,离这个超级自恋的家伙远一点,才指了指网绳,“断了一丝。” 景横波扑在绳子上,眼睛都瞪瞎了,也没看出来手指粗的网绳,哪里断了一丝。 这一丝到底是怎么个一丝?不会真是头发丝的丝吧? 不过宫胤既然发现断了一丝,那就一定断了,景横波虽然嘴上永远不会承认宫胤的权威性,关键时刻还是愿意相信的。 “你是说,鲜血能令网绳断裂?”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终于找到办法了! “嗯。”宫胤的下一句话扑灭了她的美好愿望,“你的一滴鲜血,令绳子断掉了大约头发丝的十分之一厚度。” 景横波换算了一下,发现最后的结果数字十分恐怖。 “而且可能还需要一定时间的浸泡才行。”宫胤又补了一刀。 景横波又抽一口冷气,忽然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说……”她小心翼翼瞟着宫胤神色,“渗透、浸泡导致这绳子完全断裂,所需要的血量大概有多少?” 不会需要一个人的血量吧? 宫胤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她遍体生寒。 “杀了你应该可以。” 她就知道是这个答案! 景横波跳起来,去够顶上的高跟鞋。 “你干什么?”宫胤把她拽下来。 景横波不说话,跳脚往上蹦——高跟鞋是目前她身上唯一可以称作“凶器”的东西了,她要取下来自保! 宫胤一定会半夜杀了她,用她的血泡断绳子,她会在网中死不瞑目,从此永远孤独地困在这一片人迹罕至的山林中…… “下来!”她再次跳起的时候,宫胤抓住她的小腿,一把将她拽了下来,景横波掌握不住平衡,跌倒在他怀中。一只高跟鞋落了下来,砸在景横波屁股上,一半网也随落下,将两人半边身子立即捆住。 不过两人暂时都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变化。 两人都有些发愣。 景横波埋头在宫胤怀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鼻端有淡淡奇异香气,非花非草,却纯净好闻,隐约还参杂几分草木的涩香,洁净里便多了几分硬朗。 她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 宫胤有点发怔,女子光滑的头发正顶着他下颌,滑溜溜地微痒,似乎还听见砰砰的心跳之声,也不知道是谁的。他只觉得手掌间温软,这才惊觉自己好像还握着她小腿,赶紧放手,手微微一抬,忽然又触着什么,隐约听得景横波“啊”一声,他触电般赶紧又收手,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又碰触了不该碰的地方。 黑暗中景横波抬起头来,脸颊似乎微微红了,她本就乌发如浪,眉色如黛唇色如火,容色十分艳丽,此刻眼眸晶亮泛琥珀美酒般光,衬这一抹难得的粉酡,艳中便多三分娇,令人心惊。 宫胤目光所及,又是微微一顿,这一顿极其细微,随即他眼底掠过复杂之色,扶住景横波的手,下意识向外一推。 这一推却没推动,半边网绳已经收缩捆住了两人,宫胤正要重新撑网,忽然头顶树叶如海浪狂响,唰唰风声从林子深处穿出,伴随着一阵阵惊惶聒噪的猴子尖叫,越来越近。 四面的猴子似乎也被这样的惊慌感染,狼奔豕突逃窜,景横波的脑袋和身子接连不断被猴子的大脚丫子踩过,不断有被折断的树枝砸在她身上。 第三十五章 默契 “你干什么?”嘴硬胆怂的景某人惊慌地问。 “你攻击我,我却不打算攻击你。”宫胤在她耳边慢条斯理地道,“我倒想看看你最引以为豪的女性美色,有没有可能在豹子面前坚持超过一分钟?” 顿了顿,他若有所思地道:“虽然我不明白一分钟是什么。想来是时辰计算方式。从你的恶毒表情来看,想必不会很久,你应该可以的。” “我勒个去!”景横波反手一把抓紧他的衣袖,“这么缺德冒烟的事儿你也能干得出来?啊啊你还真顶上了……啊啊我错了……啊啊救命!啊啊你丫的再不放手老娘死也拉你垫背……” 尖叫声特能吸引兽类,一大波猴子呼啸地来了,一大波猴子呼啸地过了,在两人身上留下无数的脚印。 宫胤忽然一招手,踩着网欲待翻身上树的猴子们,身子便似被定住,吸在网顶上动弹不得。 景横波停止挣扎,眨巴眼睛看着。 风越来越臭,咆哮声近在耳侧,伴随着枝叶被豹子狂奔卷断的脆响不断接近,网上被困住的猴子越发惊慌,吱吱喳喳叫成一团。 宫胤忽然放手,景横波向下落了落,随即宫胤抓住景横波的手臂,把她又往上一拎。 景横波瞬间一起一落,眼睛里晕出蚊香圈。 猴子们却像得了旨意,垂下的爪子抓住了网绳,齐齐向上一拎。 十几只猴子顿时将网拎了起来,飞快地往树上移动,两人被迅速卷了上去,景横波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惊喜得格格笑,终于肯赞宫胤一句,“啊哈!你真是奇思妙想!” 确实奇思妙想,利用猴子们爱模仿的天性,只是一个动作,便让猴子们主动拎起了网袋。轻轻松松上了树。 底下一声嘶吼,粗哑浑厚,整个山林都似在簌簌颤动,属于猛兽的雄威震得遍山翠叶纷飞,夜色都似要碎出黎明的鱼肚白。 景横波一低头,就看见底下灌木丛间露出的豹子的油亮的背脊,斑驳带圈的黄黑花色似一双双残暴的眼睛,在夜色中灼灼逼人。豹子扑到树下却没有找到意想中的猎物,爪尖抠地,身子后拉,尾巴钢鞭般竖起,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吼。 老树都似在震动,景横波心惊胆战地提醒宫胤,“亲,千万别手软啊,千万别松手丢下我啊,你一丢,猴子也丢,咱们正好落到豹子嘴里……” 话音未落,宫胤手一松。 猴子们眼睛一亮,齐齐爪子一松。 “呼。” 景横波的提醒伴随尖叫被风堵在了咽喉里。 刚上天堂,便下地狱,她一低头,就看见底下豹子正好抬头,眼底目光似有惊喜,随即张开了血盆大口,守株待兔地等待猎物自投豹口,雪白的尖牙光泽惨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甚至可以看见左前方那一颗门齿上挂着的一缕鲜红的肉丝…… 景横波在这一瞬间脑子里还非常清醒地骂遍了宫胤的祖宗八代。 拎上树就是为了顶她下来,他现在把她顶在前面迎上豹子的大嘴,等豹子把她一口咔嚓之后,他就可以逃生,好毒的算计! 下辈子她不把他抽筋扒皮煎炒烹炸她誓不为人…… “嗷。”吼声惊天动地,豹子嘴里腥臭的气息快要熏晕了景横波,那只好运的豹子,不再试图上树,在原地目光灼灼等待自己的天降美食。 两丈……一丈……三米……两米……一米…… 景横波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快要碰触到豹子的齿尖! 她恨自己怎么还不晕? “嘶。” 仿若毒蛇吐信般极轻微的一声。 景横波在那一霎神奇地看见一道亮光,也似毒蛇的白色的信子,自她的身后穿出,擦着她的脸颊零点零一公分处掠过,只一闪,便没入了豹子的左眼。 下一瞬她被狂喷的鲜血糊了一脸。 再被豹子惊天动地的咆哮声险些震聋了耳朵。 最后一霎她坠落,一头撞在豹子的头上,竟将那豹子撞翻,翻倒的那一霎她看见一根细细的东西顶天立地在豹子的咽喉正中,再从豹子颌下穿出,一道细细的血泉如黄河之水绵绵不绝,将旁边的小溪染得通红。 那一“剑”,从豹子左眼刺入,穿过豹子喉咙,再从下巴穿出…… 她瞬间理清了形势,不再觉得鲜血腥臭豹子难闻,反而慢慢地兴奋起来。 这是安全了? 原来宫胤一开始就没想逃,他利用猴子把她拎上去,再顶着她冲下来,是为了隐在她身后,借助这凶猛的冲力,给豹子必死一击? 否则,那极细极细的剑,这网的束缚,实在很难给豹子必杀一击,豹子伤而不死,凶性大发,他们才会必死无疑。 刹那之间,危及当前,他怎么想到的? 景横波有一咪咪的佩服,正想从网中爬起,避开豹子的污血,忽听“小心!”一双手臂伸过来,抱住她骨碌碌一滚。 “嗷!”一声愤怒且绝望的大吼,震得地面叶子横飞,一双巨大的寒光闪闪的爪子啪一声狠狠抠入景横波身侧地面,离她腰侧仅有半寸距离。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宫胤及时抱着景横波滚开,景横波现在就已经开膛破腹。 景横波浑浑噩噩睁大眼,看见那豹子愤怒地拔出双爪,带起脑袋大的坚硬泥土…… “赶紧地滚啊!”景横波一声尖叫,用力反抱住宫胤,二话不说,滚! 滚过树根,滚过泥地,滚下矮坡,滚过浅溪,滚断无数花花草草枝枝叶叶,两人的合作从未这么紧密默契,两人的眼底不断飞旋着鲜红的血和黄黑色的皮毛的光,那只濒死的愤怒的豹子不甘心地追击,洒着血跃过一道道树丛,似一支出弦凶猛后继却无力的箭,在快要扑倒那两只捆着古怪东西的阴险人类之前,忽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长号。 “砰。”豹子从半空重重坠下,浮土震起半天高,再黄扑扑地落了两人一脸。 “呸呸呸。”景横波连连喘息又连连吐土,忽然嘴被一双手捏住。 “你吐到我脸上了。”大神冷冷地道。 景横波不能说话,撅起嘴儿。她现在心情很好,想和他“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宫胤立即放开了她的嘴,用手掌压住。坚决断绝她的偷香可能。 第三十六章 美色误国? “去哪里?” “休息一下。” 这回找到了一个山洞,依稀就是一开始她看见的那个洞,远远地就闻见浊臭熏人,洞口满地兽骨,应该就是原先那个豹子的窝。 宫胤忽然停住脚步,随即一根碎骨闪电般从洞口射了出来,伴随着一阵挣扎厮打之声,几簇毛悠悠飘了出来,落在景横波手指上。 景横波抓着那毛瞅了瞅,有黄黑色的豹子毛,也有一些白毛,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毛,洞深处传来的声音呜呜作响,似有喘气之声,像是一堆东西在翻滚打架。 景横波立即向外走,她可不想面对豹子打架。 宫胤却不动,眼神似乎还有几分兴趣。忽然一声凄厉尖叫,洞口黄光一闪,一只豹子冲了出来。 景横波吓了一跳往后一退,险些踩到宫胤的脚,宫胤一伸手拎住她衣领,“安静!兔子都比你稳重些!” “你才兔子,你兔儿爷。”景横波哼一声,这才发现那只豹子体型很小,还是只幼豹。 又是几道光芒闪过,景横波分明看到了一只兔子,她瞪大眼,看着兔子板牙一亮,狠狠地咬在豹子屁股上,咬得那幼豹嗷地一声嚎叫。 景横波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做梦呢这是?兔子咬豹子? 灰光一闪,洞里又蹿出来几只狍子,都是一些弱小无害的吃素小兽,竟然当着他们的面,围攻起那只幼豹,辗转腾挪,杀气纵横,景横波下巴越来越垂,眼珠子满地乱滚收不回来。 宫胤忽然道:“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景横波这才看见一只白毛的小兽,躲躲藏藏在那些发飙的兔子狍子之后,身形极快,动作极鬼祟,并不上前作战,却时不时抽冷子冲出来咬上一口,几次三番之后,景横波这不通武功的人也发现,这只小兽每次出手,必定是在豹子进入死角或者动作用老无法反击之际,下口坚决,动作精准,并且那些兔子狍子,眼眸赤红,动作凶猛却僵硬,虽伤痕累累却悍不畏死,只知道一次次地冲锋,瞧来很有几分诡异,倒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一般。 一场架虽是幼儿级别,却也打得翻翻滚滚毛皮纷飞,景横波连呼精彩,只恨手机不在身边,不然必得拍视频发微博火上一把赚个新浪v。 众弱兽围攻之下,豹落平阳被兔欺,忽然那白毛小兽一声尖嘶,电闪射出,一口咬在豹子后颈,幼豹连声惨嚎,拼命甩头,那小兽却自有一股狠劲,死咬不松,小小身子破麻袋般被甩出虚影,景横波看得头晕。 忽然豹子一声凄厉惨叫,猛力甩头,小兽唰一下被甩了出去,眼看便要撞上嶙峋山壁—— “砰。”不是血肉横飞的脆响,是软肉撞上软肉的闷响。 小兽眼珠子里冒出黑色的漩涡,晃了晃,一头栽倒在景横波胸前不动了。 景横波笑嘻嘻拎起这家伙,她刚才瞬移,挡在了山壁前,把这奇葩玩意救了下来,此时上下一打量,不禁“咦”一声。 “怎么是紫毛?” 此时才发现小兽只有短短的尾巴是白色的,身上的毛发出银紫色的光,整体像一只肥短的狸猫,眼珠子圆大得像戴了美瞳,除去爪子特别尖锐之外,百分百一个萌货。 景横波皱起眉,她记得之前看这小家伙明明白白一团白,为什么现在变成这颜色? 地上倒霉的豹子已经死了,还有那几只疯狂的兔子狍子,一番激战后都力尽而亡,死时都踉跄行走两步倒地,姿态舒展,景横波瞧着那些小兽,恍惚竟觉得它们是在笑的。 这感觉太诡异了,她打个寒战,但不知怎的,抱着这诡异的小兽,她心情也忽然变好,特飞扬特激动的感觉,似乎很想逮着什么咬一口。 她回过头来,盯着宫胤的喉结,咕咚咽了口唾沫。 宫胤那模样,似乎又想拿根茎叶穿领口守贞了。 不过他的眼神一直盯着景横波怀中那小兽,小兽坚持地晕着,短毛脸颊舒舒服服地紧紧贴着一线天。 宫胤的眼光太执着,景横波挺挺胸,期待地问他:“深吗?” 宫胤的眼光立即唰地滑过去,注视远处一棵树的树梢。 景横波心情大好,抱着小兽昂然而过,擦身而过时听见宫大神对那树轻声道:“何止深,都八字形了。” 景横波:“!” …… 山洞里满地血迹不能住了,两人只好在外休息。景横波愤恨着那句“八字形”,坚持不睬宫胤。宫胤似乎也无所谓的样子,自己吃了一个野果,忽然道:“这东西叫腓腓。” 一句话便成功勾引了景横波的好奇心,她立即忘记刚才的置气,凑过头去,“狒狒?你蒙我吧?狒狒和这可不像。” “云:霍山有兽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养之可以已忧。” “听不懂,说人话。” “腓腓,如同狸猫,白尾,颈下有如同马鬃般的白色长毛,养了它可以解除忧愁。”宫胤难得这么有耐心的翻译。 “抽象。”景横波抚摸着还在晕的腓腓的毛,“什么养它可以解除忧愁?怎么个解除法?” “山海志说得笼统,也许是暗指这兽的奇特本事。毕竟之前也没人见过这东西。”宫胤看了看四周的兔子狍子尸首,“这些兔子狍子本身就有伤,估计是给母豹捉来,给幼豹追逐扑戏练爪之用,玩腻了再吃掉。谁知道这里面混了只腓腓,这只腓腓趁母豹不在,蛊惑兔子狍子对幼豹发动进攻,自己躲在后面偷袭……厉害的小家伙。” “说得神乎其神,这是猫不是人。”景横波撇撇嘴,拎起腓腓上看下看,不肯信。 “喂,我叫你非非好不好?或者菲菲?霏霏?你是男的还是女的?男的叫非非女的叫霏霏如何?”她抓着小兽倒过来东瞧西瞧,“公的?母的?哎宫胤你帮忙看看啊,我认不出来这是不是小丁丁。” “女性之耻。”宫胤坐过去一点,捡起一只兔子剥皮。 “你最好离它远点,这种异兽不是可以收服的。” “我可救了它一命。”景横波嗤之以鼻,“你嫉妒我捡了宝,想叫我自己放弃?没门!” 宫胤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下手剥兔子更快了,还将两块兔皮完整地放在一边洗净风干。又采了一些柔软的枝条,在编着什么。 第三十七章 祸害 这是一个明朗恣肆,特立独行的女孩儿,有点自恋,有点猥琐,似乎有点小笨,关键时刻却绝对灵活,略显妖媚的外表下,袒露着明灿灿毫无遮掩的心思。 看她就像冬日里看见一团火,腾飞艳丽,吸引人走近,却又为那恣肆张狂所惊,不敢上前。 景横波笑得张扬,领口又微微开了,他不想往下探索,眼光沿洁白的颈项一路向上,落在艳美的红唇,她笑得毫无遮拦,齿若编贝,闪着晶亮的光。 他的眼光飘了过去,神情若有所思。 景横波用手中的烤兔子指着他的嘴,笑道:“别说话,别说话,我是女士我优先。” 宫胤一笑不语,心底温软如春阳下的沙滩,却又被渐渐热起的沙砾磨砺得微微生痛。 “你打草鞋这么熟练,为什么不会烤兔子?” “小时候没吃过烤兔子,后来兔子不需要我亲自烤。” “不对吧,你会打草鞋,自然小时候经常行走山林,行走山林靠山吃山,会没有机会烤野味?” “有机会,只是轮不上我吃。” 景横波默了默,看看他晶莹的指甲,很难想象他小时候如何*丝。 “采访一下,”她兴致勃勃凑过来,“*丝是如何变成高富帅的?是因为遇见慧眼识英才的千金小姐白富美吗?” 宫胤似乎在走神,随口答:“你怎么知道?” 景横波愣了愣,没想到答案真是这个。 啊?真是吃软饭到今天的啊?那包养他的富婆是谁呢?前任女王?富婆包养了小白脸,然后被小白脸杀了? 这故事挺合逻辑,她却觉得有些不舒服。 宫胤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清晰地看见她的茫然和淡淡失落,他心中微微一动,随即无声一笑。 她是想多了吧? 是有那么一段遇见,然而相见争如不见,他能从当年的穷山恶水中走出,从来不是因为那年秋黄金马车中伸出来的那双洁白的手。 过往也是一枚在秋风中翻飞的落叶,一面起伏着古怪的爱和占有,一面隐藏着欺骗、背叛、愤怒和暴戾。在风中撞碎了边边角角,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眼前的这张脸,和当初的她,竟然真的有几分相似。说起来也很奇怪,历朝女王转世,转的是灵魂,没听说连长相都近似的。 这是冥冥中安排的轮回么?对他来说,是祸是福? 两人都沉默下来,景横波默默地烤兔子,香气渐渐弥漫,她拿下兔子,抖抖索索撕香茅草,“嘘……烫!嘘……烫!” 一只手伸过来,很随意地接过兔子,剥开香茅草,撕下两只腿,递给她。 景横波托着下巴,心想这算不算大神对她的关怀? 加了香茅草的兔肉果然鲜嫩肥美,两只腿她一眨眼就啃完,一转眼看见宫胤还在慢条斯理吃第一只腿,动作颇优雅,景横波鄙视且嫉妒地哼一声,正准备撕些兔肉,忽然发现放在身边的兔身子不见了。 身后传来老鼠钻洞般的细碎声响,她回头,就看见那只腓腓正将最后一点兔骨头塞进嘴巴。 “呵呵呵呵,原来是霏霏。”原本准备骂人的景横波立即换上慈爱谄媚的嘴脸,“香吗?吃饱了吗?没吃饱我让宫胤再给你弄只狍子来?咱想怎么吃?红烧还是清蒸?”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里隐约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但是当霏霏抬起头用戴了美瞳的幽紫圆大眼眸对她眨一眨的时候,她顿时就忘记想说啥了。 “狍子?嗯?再烤一只?”她满脸慈爱的光辉。 霏霏投桃报李地对她摸摸小肚子,示意自己已经饱了,景横波大喜——这只腓腓有灵性! “它当然饱了。”宫胤在一边凉凉地道,“骨头都不剩。” 轻描淡写一句话,听得景横波头皮一炸,随即才想起来到底哪里不对劲,这只腓腓刚才一霎间就吃完了整只比它身子还大的兔子,不仅没什么声音,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这得多可怕的速度,多锋利的牙口?多凶蛮的吃相?就这速度,吃个人都只需要五分钟……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不过当霏霏再次对她慢腾腾地眨眼展示美瞳时,她又迅速安慰自己——也许它饿了呢,嗯,吃快点也没什么嘛。 吃完兔子,两人休息了一会,宫胤以树枝尖端插地,然后拔出来看了看泥土,随即道:“从山势看,很可能西南方向有出口。” 两人正要动身,忽然那只腓腓从景横波怀里跃出,闪电般向前掠去。景横波正要大声呼唤,随即发现它是向着西南方向,心中一动,快步跟过去,果然腓腓在草丛中隐没来去,始终在她视线范围之内,竟然像是在带路。 “看,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我觉得它是想把我送出山去呢。”景横波眉开眼笑。 “也可能送你去乱葬岗。”宫胤平平淡淡的毒舌,听得景横波浑身汗毛又是一炸,恨恨瞪他一眼,宫胤哪里理她的色厉内荏,目光一直盯着腓腓。 走了好一阵,太阳落山前景横波悲呼着再让她走一步她就自杀,腓腓也就心有灵犀般停下来,景横波就地一躺打算把自己放平,腓腓却跳到她肚子上,对前方指啊指。景横波不理,它就在景横波肚子上跳来跳去,景横波觉得再给它跳下去只怕得踩出排泄物来,只得一把抓住他,有气无力地问:“嗯?” 腓腓对前头狂指,景横波懒洋洋翻个身瞧,看见前方有块大石,平坦干净,背靠山崖,倒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我去那里睡。”她一指宫胤,“你不许靠近,不许偷看,不许……” 宫胤翻个身背对她。 “别靠近我,别偷看我,多谢。” “看你妹啊!姐什么时候看过你?姐哪只眼瞧得上你?你有哪里值得看?嗯?脖子?锁骨?人鱼线?肱二头肌?”景横波纤纤细指险些点到他额头上,声音洪亮毫无愧色。 宫胤对景某人“转头忘”以及“死不认”的本事表示由衷佩服。 景横波舒舒服服躺下了,准备睡一觉再起来把那带着的狍子烤了吃,身边有腓腓还有宫胤,不怕野兽招呼。 这一觉睡得好深。 梦里有红色豹子咆哮而去,下一秒宫胤破水而出勒住了豹子的咽喉,豹子冲她露出雪亮的牙齿,她惊骇地站在原地发抖,忽然隐约一道乌紫的光亮闪过,宫胤将手中血淋淋的豹子向她砸来,风声呼啸,*的豹血落在脸上,她惊得向后一退,“啊——” 第三十八章 你又不是我老公 如果不是身后宫胤及时抓住了她,她现在应该在崖底。 “我怎么会在这里?啊?我怎么会在这里?”景横波骇然四顾,越过宫胤肩头看见刚才睡觉的大石已经远在一丛树后。 梦游?她什么时候有这病了? 宫胤目光有点冷地向上看了看,景横波这才看见树上幽紫的光芒缓慢地闪了闪,那是腓腓在卖萌地眨眼。 “你是说……”她若有所悟,“霏霏诱惑我跳崖?” 宫胤不说话,脸色不太好看。他对这种东西了解也不深,没想到它不仅能蛊惑兽还能蛊惑人,生生将景横波骗到崖边,如果不是他感觉不对赶紧追来,现在大概可以到崖底去找景横波的尸骨了。 月色出了云层,照亮晦暗深青的山崖,景横波这才发现,崖底的白色东西,是各类动物的骨骼。 她浑身汗毛竖起,冷汗沾满了毛孔,听见宫胤声音比这月还冷,“这里大概是腓腓的食物储存库。” “它吃人肉?”景横波声音都变了。 “这倒未必。”宫胤道,“也许它只是想把你骗下去,断腿重伤,成为诱饵,诱使猛兽前来吃你,它就可以趁机偷袭猛兽,饱餐一顿顺便储存肉干。”他探头对下面看了看,点点头,“地方选得不错,底下挺通风。” 景横波瞧瞧那些支离的断骨,确定宫胤的推测一定不会错。 然后她就出离愤怒了。 “啊啊你这混账!”她跳上崖,对那只混账腓腓戟指大骂,“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姐救了你,喂你吃,捧着你抱着你,你竟然骗姐去死!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腓腓的大眼睛又缓慢地眨了眨,景横波忽然觉得它有表情,而且表情很奇怪。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忽然便听见细细的一声“嘶。”似乎就响在头顶,树上的那只腓腓听见这声音,浑身毛立即炸了开来,一转身蹦到树后,头仰着,冲着上头拼命抱拳。似乎在哀求什么。 景横波看呆了,不明白这变化从何而来,宫胤忽然道:“另一只腓腓!” 景横波一仰头,这才发现树顶上,竟然还有一只腓腓,体型比刚才那只大许多,正横眉竖目,瞪着下头那只小的。 “这玩意竟然有两只……”景横波惊叹,宫胤神情也挺惊奇。 现在看来,下头害景横波这只似乎很害怕上头那只,又似乎被它所控,浑身瑟瑟发抖,一直在求饶,上头那只低声咆哮,神情狰狞,则似乎在责骂。 过了一会,上头腓腓似乎失去耐心,蓦然身形一闪如闪电,冲到下头腓腓身边,抬臂就是啪的一掌。 景横波惊呼声里,那只小腓腓一个倒栽葱栽下了树,跌倒在她脚边,半天爬不起。 景横波低头看着那刚才还很嚣张现在很可怜的小东西,神情犹豫。 上头那只大腓腓似乎很骄狂,根本没把两个人类放在眼里,刷拉拉攀着树枝下来,对着小腓腓发出一阵奇异的低音。 那只小腓腓顿了顿,随即慢慢地挣扎起来,慢慢向崖边爬去。 景横波看见它灵动幽紫的眼眸,直勾勾的,茫然不动。 月色薄凉,照不亮铁黑色的山巅,只涂了地面一抹霜白,那小腓腓从阴影里慢腾腾爬出来,身上银紫的皮毛,忽然又变成了一片雪白。 它往悬崖去。 大腓腓目露凶光。 景横波心中冰凉,只觉得窒怖又压抑,这便是腓腓的蛊惑之术了,只是没想到,刚才还蛊惑她去跳崖的腓腓,竟然一刻后,就被另一只腓腓蛊惑去跳崖。 她动了动脚步。 宫胤在她身后冷冷道:“你确定要救仇兽?”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这是兽,不是人,没有道德伦理,未必懂得感恩。 那只小腓腓,也许是自己想杀她,也许是被大腓腓逼着寻找猎物要杀她,但不管怎样,这兽都是狡猾残忍的,是吃肉的,太危险。 宫胤对她虽从无好言,但扪心自问,还真没害过她,从认识到现在,救她命都有好几次。就在刚才,他还留住了她跳崖的脚步。 腓腓向崖边爬去,一刻钟前它安排给景横波的命运,一刻钟后轮到了它自己。 景横波闭上眼转过头。宫胤望定她,月光下神情柔和了些。 腓腓离崖边不过数寸。 景横波退后一步。 腓腓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声音竟然不似兽似人,似人在绝望时的哀哭,四野茫茫,孤独末路。听得人心颤。 树下大腓腓睥睨不动,眼神鸷恶。 小腓腓哀呼未绝,迈完最后一步,落下。 一只手忽然像从空气中冒了出来,在最后一霎一把抓住了腓腓。 随即景横波高分贝噪音响起,“啊啊啊我冲太快了!我站不稳了!救命!快拉我!” 白影一闪,宫胤出现在崖前,将逞英雄烂好心救兽的美人乱晃的身体扯住。 他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眼神中没什么太多意外。 早知道她会这样的。 这丫头看似不在意,其实还是心软。 一声尖嘶,银光一闪,大腓腓向宫胤扑了过来,雪白的牙齿亮如小刀,直奔宫胤后颈要害。 “嗤。” 似一线流星过,黑暗中白光留在虹膜中残影犹在,鲜红的血已经从大腓腓的前胸飚出,也是细细一线,在山崖上打出一道笔直的“一”。 大腓腓惨呼一声,不顾重伤,毫不犹豫一个跟斗翻回,一闪不见。 山崖空寂,如果不是崖壁上那一道血色“一”正慢慢蔓延,淋漓出倾斜的皱褶,刚才的一幕就好像没发生过。 景横波立即感觉到掌心里的小腓腓全身都似松懈了下来,连毛都顺顺地垂落,雪白的毛色渐渐又转了淡淡的紫色。 这东西,毛色似乎和情绪有关。紧张哀伤激动时,毛色转白。 “好了,没事了。”景横波顺手将它抛掉,“以后好自为之吧。” 她不想再停留,准备再找个宿处,走没两步,觉得脚下绊住,低头一看,小腓腓咬着她裙角,一步一拖地跟着。 第三十九章 快到我碗里来 景横波想到可以走出去,自然欢喜,却又生出些淡淡的怅然。这些在密林中行走的日子,除了一开始遇见一只豹子,后来也没发生什么惊险,每天晚上宫胤会为她找好一个适合睡觉的地方,自己和衣在她附近休息,她有时甚至看不见他在哪里,但就是能感觉到空气中存在着他,存在着他的呼吸,平静的,安详的,悠长轻缓,似一层宁静气场,将她笼罩,她总是因此一夜无梦,睡到香甜。 早上起来在朦胧的晨光里相视一笑,林子中透光如绿纱濛濛,他和她都觉得对方那个笑意纯净动人,虽然之后不多久就开始毒舌斗嘴,可是晨间初醒,意识朦胧,心中空明那一刻,所展现的情绪才是最真的。 她渐渐和他学会了剥兔子皮,从一开始大呼小叫嫌脏嫌恶心到如今的一分钟利索搞定,他也学会了辨认香茅草,甚至在她的指引下找到了牛至草,后者她总说有比萨味,至于比萨是什么,她不说,他也就笑而不语——反正连猜带蒙,结合语境,多半也能猜到她的意思。她的胡言乱语,特立独行,才是这林间最亮丽新鲜的一幕,何必追究个是非明白? 这一日行到一处河水旁,前头无数小溪到此处汇集成滔滔河流,滚滚而去,宫胤看了看河水的流向,道:“走过这条河,应该就可以出去了。” 景横波舒出一口长气。 宫胤取下肩上的狍子,这是今天的饭食,景横波则取下肩上的一堆兽皮铺在地上,疲惫地舒展开长腿。兽皮是宫胤一路打猎收集的,用来夜间铺盖以免被山间寒气侵袭,之前一直是他背着,但从昨天开始,懒女人景横波忽然良心发现,抢了几块兽皮来背,所以她现在的表情,似乎躺下就不想动了。 “没走了多少路,你怎么就又困了?”宫胤皱眉看着她。 “你打呼,吵得我睡不着。” “哦?”宫胤淡淡地道,“我打不打呼我不知道,不过想来我不会说梦话,更不会半夜大喊都敏俊兮我爱你,都敏俊兮快给我睡一睡。都敏俊是谁?” “怎么可能!”景横波霍然坐起,大惊,“我喊的应该是:都敏俊xi你不要这么热情,我还没考虑好!” “都敏俊是谁?”宫胤对这个问题很执着。 “我梦到了他么?怎么没印象?”景横波很懊恼,“哎呀,这么大好的机会……” “你这样的机会很多。”宫胤生着火,面无表情,“有时候你说,小贝你真帅,和维多利亚离婚吧,我比她身材好多了!有时候你说,长腿欧巴你腿真长,给我摸摸好不好?有时候你说,卷福你怎么越看越中看呢?来给姐笑一个。有时候你说,哇!小哇!哇哇哇哇哇……” “哇……”景横波目光发直,“这也能梦到?” 宫胤注视她半晌,她捧着心在那神游万里,又是高兴自己的梦又是懊恼自己怎么都记不得这些梦,脸上表情一会高兴一会沮丧一会郁闷一会得瑟,千变万化丰富得像万花筒,精彩是精彩,可看的人就觉得郁闷了。 傻子也能看出来,这一刻她在美男的海洋中遨游,什么宫胤什么霏霏什么耶律祁什么大荒统统靠边站。 “我问你。”宫胤脸色发青,忍无可忍地道,“都敏俊是谁?小贝是谁?长腿欧巴是谁?卷福是谁?小蛙是谁……” “都是美人……”景横波目光直勾勾地,手在虚空中招魂般招来招去,“美人,快到我碗里来……” 宫胤站起身,背上的狍子甩开来,撞在景横波肩上。 啪一下神游的景美人应声而倒。 她很没姿态地大字型躺着,按说这种姿势很不雅很难看,可架不住她的好身材,反而越发显得腿长踝细腰若一束,起伏曲线美妙,她对宫胤的暗中攻击似乎毫无所觉,翻了个身支住头痴痴地笑着,大抵还在烦恼如何在都敏俊李敏镐贝克汉姆卷福钟汉良之间选择,翻动间裙子掀了开来,长腿若隐若现,一抹肌肤若凝脂,又似远方山顶皑皑的雪。 霏霏乖乖地坐在一边,动作很乖巧,态度很谨慎,表情很端正,就是美瞳不停地往腿缝里瞄。 宫胤的目光从她腿上飘过,飘出,又飘过,再看看霏霏。半刻钟后,他从她身边过,抱着一堆捡来的柴禾,长长的树枝落下来,勾住了景横波的裙子,宫胤手腕一带,裙子掩上了。 还有一根带刺的树枝落下来,砸到了霏霏的头。 马大哈景姑娘毫无察觉这一刻的勾心斗角,她还没遐想结束,早知道自己有梦美男的功能,该在来这里之前多带美男照片才是。 她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耶律祁和宫胤也在她的美男标准里,她有没有梦过他们?有没有喊出什么话来? 从宫胤仿佛更年期提前的臭脸色来看,大抵是没有的。 嗯,他不高兴,应该就是觉得,他如此美貌,却不能入她之梦,这极大地挫伤了他的高傲和自尊,导致他行为失常。 嗯,一定是的。 可以理解,选择原谅。 姐是个宽宏的妹纸。 “来剥皮。”宫胤若无其事地招呼她。 景横波自觉做了一点错事,很积极地爬起来,去给狍子剥皮。自从收留霏霏之后,宫胤这个无良的,就说他没义务养两个废物,景横波必须贡献劳动,将处理动物的活儿强行扔给了她,他给了景横波一柄锋利的匕首,亲手教她如何动手,还监督景横波的动作,要求景横波一定要严格按照他的要求步骤去做,有次景横波觉得他教的办法麻烦,有心偷懒,被他发现了,那天宫胤足足逮了三十只兔子狍子獾之类的玩意儿,逼着她处理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她连手腕都抬不起来,饭还是宫胤塞到她嘴里去的。 景横波坚持认为宫胤是一个偏执狂,搞不好是处女座?没有按照一定的步骤和顺序来,他就会浑身长虱子一般难受? 她熟练地按着狍子,手腕一挑一起,转过几个流利而古怪的弧度,嚓嚓嚓嚓一阵轻响,骨头先于皮毛分离出来,再刀尖一转,一整张皮完整地剜了出来,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最牛逼的猎户看见了也得以为她在丛林已经呆过二十年。 宫胤眼底,微微露出满意的神情。 “我去洗洗刀,顺便解个手哈。”景横波披着兽皮,蹒跚地向河流走去。 宫胤转身用香茅草包裹狍子,又取出前几天晒的岩盐细细涂抹。霏霏跳到她怀里。 景横波转过一个弯,进入一株足可遮挡视线的大树后,立即抽下肩头的兽皮,翻开兽皮,里面是一长条用兽皮拼接的东西,拼成圆形,看上去像个巨大的肠子。 第四十章 玩大了 一条河流从绵延的山脉中奔腾而出,在前方一个窄道一拐,即将奔入前方的平原。 河道中忽然哗啦一声响,一条人影从山缝中顺水流出,动作剧烈,溅开满天晶莹的水花。 景横波浮在河水里,抹一把脸上的水,转目四顾平原上的景色,表情有点怔怔的。 她也没想到,竟然真的顺利地甩开了宫胤! 先前她让霏霏去蛊惑宫胤,也不知道霏霏用什么办法,正在烤狍子的宫胤忽然就慢慢坐倒,霏霏一边狂奔而回一边对她打爪势,她看懂那意思是必须立即走,否则宫胤很快就会醒。毫不犹豫抱着兽皮游泳圈,噗通一声跳入河中。 之前他们一直顺着这条越来越宽的河走,昨天她听宫胤无意中提起,这河应该直通山外,而且山口已经不远。 果然,水流里闭气潜一阵,游一阵,眼前的景物渐渐由山壁变成了平地,她走出来了! 景横波舒一口气,爬上岸,霏霏*地从她肩头上下来,甩了甩蓬松白尾上的水。 景横波看看空旷的四野,心花怒放,抱住霏霏狠狠啃了一口,“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霏霏在她肩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景横波乐颠颠地跑到一边崖壁旁,大声道:“来!刻个大波到此一游!” 她摸出宫胤给她的小刀就刻,忽然听见头顶一阵簌簌响声,有什么东西似乎飘到了头顶,她乐不可支地抬头看,一边道:“这外面的风就是自由,吹起来就是不一样……呃?呃!” 上头,一个乱七八糟花花绿绿的东西,正炮弹般逆风飚下来,风将那玩意的顶毛吹得倒飞而起,翻开大丽花的造型,红色的细长的小腿似一对飞快移动的筷子,直直地似要戳到景横波眼里去。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底下那怪物,把路让开来!” 破锣一般的嗓子十分振聋发聩,景横波呆了一呆,不敢置信地惊呼:“二狗子!” 崖顶上超人一般俯冲而下的居然是超鸟二狗子,只是此时它的表情却似乎没有景横波惊喜,绿豆眼里闪着无尽的惊恐,无法控制身体地向下直冲,巨大的引力让它很快就无法再踏足崖壁奔跑,身子炮弹般弹出来,向着地面—— 二狗子想不起来吟诗了,二狗子惨叫:特么的救命啊! “砰。”一声二狗子如愿撞在了一团熟悉的柔软上,它发出一声娇弱的呻吟,爪子一勾,勾住老位置,头一歪。 不过它没能如愿歪过去。 一只爪子伸过来,拎起二狗子,在爪中打了个晃,对准前方草窝,“咻——” 二狗子横飞三丈,五彩翅膀在半空中急张,才勉强维持身形晃晃悠悠落地,还没站稳身形就张口大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哪来小王八,敢动你老妈?” 白影一闪,霏霏已经出现在二狗子面前,揉爪,掰手腕,咔吧咔吧一阵响,左摆拳—— “呔!吃俺二狗一招!”二狗子反应不慢,飞起来对着霏霏脑袋就抓。 一鸟一霏霏二话不说开战,鸟毛纷飞草屑四溅,景横波瞧着目瞪口呆——至于吗?这俩一见面就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对手气场不合? “哇呀!气煞老夫也!”二狗子被霏霏一爪拍出,在空中凄惨咏叹,霏霏追上去,一把抓住它的鸟腿扯下来,掐着二狗子脖子,将它弯弯的鸟嘴对着地面敲敲敲敲敲…… “行了……”景横波不忍目睹地捂着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跋扈的二狗子被阴狠的霏霏一顿好整,她就想起了自己和宫胤…… 霏霏把二狗子甩到一边,在它身上踩了两脚,顺便还拔了二狗子视若宝贝的一根红色顶毛插在头上,这才一溜烟回到景横波身边,蹭蹭她小腿,蓬松的大尾巴拍了拍她脚面,温柔爱娇地对她慢慢眨了眨美瞳,眼神纯洁无辜。 如果不是二狗子鸟毛散了一地的话,景横波差点以为刚才的一幕是错觉。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站得离霏霏远些。 身后忽然传来惊讶的呼唤:“大波?” 景横波听到这声音,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糟了! 怎么忘了,既然二狗子在附近,那么翠姐静筠拥雪应该也在附近,既然遇袭那晚宫胤早有准备,那么当时就算拿了钥匙,翠姐静筠也逃不掉,既然她们逃不掉,她们就应该还和宫胤的护卫们在一起。 宫胤的护卫们不敢进入山林寻找,怕两下错过,最有可能的,就是在几处山口留人等候,只要宫胤和她走出,迟早就能碰到……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想明白这些,她转身就想走,但是已经迟了。 “原来陛下在这里,想不到二狗子追果子落下山壁还能碰上陛下。”山崖上绳索荡了荡,一个眼熟的男人荡了下来,细长的眼睛盯着她,“陛下可否见告,国师何在?” 景横波认出他是宫胤那个瘦子护卫首领。 “他啊,”景横波呵呵笑,“死啦。” 那护卫神情一凝,“什么?” “说起来都是我不好。”景横波说哭就哭,抹泪嘤嘤道,“我们被捆在网中无法动弹,撞入了河中,在岸边遇见了豹子,他为了保护我,被豹子给吃了,哎,他真是个好人……呜呜呜……” “国师怎么可能被豹子吃了!”瘦子烦躁地道。 “我们被网捆住了呀,”景横波张大眼睛看着他,绘声绘色地道,“那时候只能被动挨打,可怜他为了保护我,像董存瑞一样扑在我身上,豹子一口就咬断了他的腰,哎呀那个清脆那个响亮!只听见‘咔嚓!’一声……” 瘦子越听越面色僵硬,铁青着脸打断她的话,“请问陛下,董存瑞是谁?” “我家邻居,这不是重点啦。”景横波挥挥手,“重点是,他为了保护我,被豹子一口一口啃吃了,他像雷锋一样坚强,到死都没发出声音。豹子吃饱后就走了,他握住我的手,留下了遗言……” 瘦子神色一紧,犹豫一会,咬咬牙问:“什么……遗言?” “他含泪握住我的手,说对不起我,”景横波抹泪,“他说他不该抓走我,强迫我,违背我的意志,逼我去做这个我不想做的女王。现在他死这么惨,这完全是报应,叫我不用给他收尸,不用给他报仇,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也不用再去做那个女王。从此我就自由了。天高任鱼飞,海阔凭鸟跃……” 第四十一章 惩罚? “什么声音?”已经跑出好远的景横波,隐约感觉好像冥冥中听见“咔嚓”一声,下意识地浑身一颤,忍不住回头瞧瞧。 后方空荡荡的哪有人。 她摸摸身上起来的鸡皮疙瘩,眉开眼笑地道:“前边好像有个镇子,咱们去那里雇辆车,再回内地好不好?” 自然没有人有异议,好在路确实不远,众人到了近前才发现,那里是一个军镇,迎面的石牌坊上写着“西康”二字。 西康是军城,进城没那么容易,好在这一行都是女子,景横波谎称路上遭劫进城投亲,还把穿了草鞋的脚丫子抬起来给人家看,雪白柔腻的脚上有眼屎般大的擦痕,配上她娇嗲语气勾魂眼风,两三句就让守门士兵晕陶陶地放了行。 城中倒还热闹,一半西康军一半老百姓,据说这是为大燕镇守西北边境的老将钟元易的驻地,军城内外士兵二十万,百姓十万,是大燕出关前最后一个繁华的人类聚居地,多年和边境通商,繁衍人口,因此显得人烟繁华,并不比内陆差多少。 景横波在大山里走了很久,此刻看见人浑身细胞都想跳舞,分外兴奋地拉着所有人去吃小摊,西康城有整条街的夜市,卖些腊羊肉羊蹄兔头粉皮子炒果子面条饺子之类的杂食。景横波在街上走了两个来回,虽然饥肠辘辘,渴望人间烟火,但又觉得这些摊子十分污脏,犹豫着不肯进。 她在现代时相当有洁癖,不过那洁癖很多时候是被那几个无良舍友逼出来的,景横波这个人其实适应力很强,原则性很低,在必要的时候她完全可以放弃不必要的坚持,所以到了异世之后,当环境不允许她洁癖,当身边有人比她更洁癖,她也就不那么洁癖了。现在脱离宫胤身边,顿觉放纵自由,同时心里似乎又有些空空的,旧毛病自然而然冒出头来,又开始觉得这里脏那里脏,哪里都看不顺眼。 在短短小街走了第三个来回之后,众人都觉得累了饿了,霏霏已经拖着她的裙摆,对着前方一家卖肉包子指着不肯动腿,二次元大圆美瞳眨啊眨拼命放电,等着景横波良心发现。 翠姐忽然道:“前方那家,看起来似乎干净。” 景横波这才看见,街角有一家白布搭的棚子,地方不大,但白布雪白,布下的桌椅板凳也挺新,不似别家粘着厚厚的油泥。几个男女在里头忙碌,也有客人在,个个显得整洁干净,在这烟气蒸腾人声喧闹充满烟火气的杂乱小街上,如一道独特清爽的风景。 “咦,刚才走了两遍,怎么没看见?”景横波一边疑惑,一边自然而然走了进去。 她一进来,里面的客人正好吃完走了出去,留下的位置刚好够坐。景横波撇头看看走掉的客人背影,恍惚里觉得有什么不同,却又想不起来。 一个妇人迎了上来,笑容和善,面容慈蔼,笑问:“客人吃什么?小店有本地名产凉拌漏鱼儿,有酸辣红薯粉,有粉皮青瓜,手拉面条,羊肉烩粉,加上辣子调上醋,夏日里吃最是爽口开胃……” “人家都是专卖一两样,你这里倒齐全。”景横波随口笑答,没注意妇人忽然一僵的神情,左顾右盼看看菜色,道,“喂,这家看起来小,花样倒多,你们自己选,我请客!” 众人都点了自己爱吃的,景横波给霏霏都点了一份酸辣红薯粉,有心想瞧瞧伪萝莉小怪兽能不能吃辣,顺便给它买了两个雪白的葱肉包子。 一直蔫头耷脑不吭声的二狗子,垫脚偷偷绕过桌子,跳上盆架,绕到霏霏的包子上方,转身,屁股一撅…… “啪。”霏霏蓬松的大白尾巴一甩,狠狠抽在二狗子屁股上,二狗子大字型倒地,趴在地上悲呼:“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小贼专偷袭,生儿没菊花!” 除了静筠同情地看了它一眼,把它拎起来搁一边盆架上,所有人包括景横波在内都呼哧呼哧吃饭懒得理它。 自作孽,不可活。 那妇人看了看霏霏一眼,目中闪过一丝异色,笑道:“这只猫倒甚可爱。” 景横波也不澄清,一路过来,所有人都把霏霏当成猫,连翠姐她们也因此没有多问,景横波也不特意解释,倒不是想防着谁,只是觉得解释起来麻烦而已。 棚子后起着炉灶,妇人将众人点的吃食报了过去,一个肩上搭着雪白布巾的老头慢声应了,佝偻着腰进去做菜,景横波原本没在意这人,看他年纪不小,怕他有什么咳喘之类的病症,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过去,倒没看出老头什么不对,却发现在老头身边,那妇人显得分外挺拔笔直,缓缓走路时裙摆不扬,点尘不惊,分外的娉婷优雅。 景横波只觉得美,她对于美的事物都有兴趣,忍不住盯着妇人背影,忽然发现静筠也在看妇人背影,不禁一笑,道:“这老板娘步态真好看,一点也不像这街上的婆娘们,是吧?” 静筠似乎怔了怔,才“啊”地一声道:“啊?是吧?嗯,是的。” 景横波听出她心不在焉,正失笑想问一句,妇人已经将各人饭食按序送上来。静筠低眼看了看自己的碗,忽然道:“二狗身上脏了,我去和老板要些水给它洗洗。” “吃完再去啊……”景横波挥舞着筷子挽留,静筠已经抓起二狗子到了棚子后,棚子后烧饭的热气遮没了她的身影,景横波觉得好像听见她短促地“啊!”了一声,然而她探头过去,什么动静都没有。相隔的白布映出两个身影,是她和那老头,有水流声响起,大概对方正在帮她冲鸟。 众人都开始吃起来,景横波的羊肉粉却还没好,四面香气氤氲,人人埋头苦吃,于她便如一场熬煎,她坐立不安,又不好意思总盯着别人的碗,就东看西看,忽然看见前方第三个摊子上坐了一个青衣人,远远看去姿态特别直,眼光一凝,惊呼道:“擦,那边坐的是谁?那么笔直的,僵尸一样!” 青衣人的背影似乎更僵了…… 景横波永远骚动不安的目光早已转了过去,随即又被下一个目标吸引,指着街上一个走过的戴大斗笠的家伙道:“靠,那家伙走路好贱好讨厌!你们看你们看,他看上去像在人群中走,但周围没人能靠近他,这是不是武侠常说的沾衣十八跌?擦,太装b了!以为自己是宫胤那个高富帅啊!祝你丫的走路踩到屎喝汤噎石子嘎嘎嘎……” 远远走过的斗笠男子,步子似乎微微不稳…… 景横波忽然又指着极远处一个背影道:“快看,又有人戴斗笠,这地方戴斗笠的人真多,他们不知道这造型很弱智吗哈哈哈……” 第四十二章 逛街奇遇 景横波醒来的那一刻,脑海里忽然劈进昏倒前的可怕的黑洞,吓得还没睁开眼,就尖叫一声。 叫声惨烈,好似被杀。 随即她发觉自己立即被搂进一个怀抱,那人用有点笨拙的手势,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给她压惊,跟拍小狗似的。 景横波给拍得两眼翻白,恐慌的心绪却莫名地渐渐安定下来。鼻端气息颇有些熟悉,也清、也冷、也温醇,让人安心的味道。 睁开睡太多有点模糊的眼睛,她首先看见了灯光,极其明亮的灯光,立即觉得安心。 等看清楚了她又睁大了眼睛——我勒个去,至于吗?满室灯火,儿臂粗的蜡烛足足点了十八支。 浪费! 拍着她背的人感觉到了她的清醒,随即感觉到她清醒之后立即活力非常的眼神,好似反应过来了什么,立即飞快地推开了她。 景横波被推得撞在床背上,好在床背上都是厚厚的被褥,倒也不痛。 这谁忽冷忽热二货似的? 景横波正思量该谢这家伙还是骂这家伙,床边的人已经站起来,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景横波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他的背影,惊愕地张大了嘴,赶紧又揉揉眼睛。 没看错。 居然是宫胤! 景横波拥被而坐,难得严肃地思考了一阵,最后得出了出现这种怪异现象的结论。 这家伙刚才一定是想砍昏她,然后被她看得良心发现,才没有继续下毒手! 她随即绝望地想到,怎么兜兜转转,自己还是落入了宫胤的魔爪? 此刻也没什么力气再挣扎,她心跳气促头昏目眩,浑身无力。 这回是真病了,一半是因为惊吓,一半是因为之前在丛林行走,寒气湿气的侵袭。 景横波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懒洋洋地不想动也不想思考,姐都这样了,爱咋咋吧。 门声一响,进门的是宫胤,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碗。 景横波惊吓地想:不会是毒药吧? 再一看宫胤走路姿势,咦,怎么拐了? 宫胤没啥表情,迎着她满是探索的目光,很自然地在她床边坐下,碗往她面前一推。 “喝药。”他道。 景横波没好气地翻白眼,有这么伺候病人的吗?他金尊玉贵的大国师为什么要来伺候她?让翠姐静筠来不好吗?她舒服他也舒服。 “手痛,端不动。” 宫胤的长眉微微皱在一起,瞟她一眼,神情满是不敢苟同,“你是要我喂你?” “啊别!”景横波受了惊吓,不敢再拿乔以免噩梦成真,立即坐好把药端过来,咕嘟咕嘟一口喝尽,喝酒般爽快一亮碗底,“好了。” 把药碗放下,原以为大神应该表示满意,结果看起来这家伙似乎更不满意,脸更黑了。 “让我喂药就这么可怕?”他问。 景横波呆了三秒。 有磨牙的冲动,觉得怎么一觉醒来,世界变了,自己生病了,宫胤也不正常了。 到底想怎样想怎样! 她瞪着药碗,等他滚蛋,宫胤瞪着她,两人诡异地僵持了一会,还是宫胤开口。 “你不觉得苦?” 景横波一愣,这才注意到这家伙手里还端着个小碟子,里面居然是话梅糖。 景横波眨了眨眼睛,心中的诡异感更强烈了。 宫胤脑子被门挤了?被雷劈了?穿越了?被另一个灵魂从躯体中重生了? 最后一种很有可能啊。 “她们都说,吃药之后应该会想吃点甜的。”宫胤迎着她猥琐的目光,有点艰难地解释。 他想起先前向静筠取经时她惊讶的目光,脸色有点发僵。 景横波越看越觉得这家伙一定是重生了! “好的好的,吃糖吃糖。”她眉开眼笑拈起一颗话梅糖吃了,顺手塞了一颗到他嘴里,“哪,一起吃。” 宫胤浑身一僵。 女子指尖淡淡药香亦有肌肤之香,指甲滑润如一枚小小玉石,离开时指甲似乎刮搔到了他的唇,他忽觉唇上微微火辣。 话梅糖无声无息含在唇中,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味道,酸酸甜甜,似此刻心情。 他脸色忽然微变,发觉自己最近似乎破例太多。 此刻和她一起吃着糖越发荒唐。 如果此刻在强敌遍地的大荒,如果她已经做了女王,如果她已经接触了那一批人,如果他正履行国师的职责。 这一颗糖不会递出来,更不会进入他的嘴。 或许出来太久,离开表面和平内在诡谲的大荒太久,久到连他都失却了警惕之心,犯下了太多错误。 他慢慢将糖吐了出来,迎着景横波不解的目光。 “我不吃这些东西。”他淡淡道,“你好好休息。” 景横波失望地发现宫大神没有重生,那个讨厌的家伙又回来了。 两人气氛忽然有点尴尬,她想找点话来说,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拍着床边问他:“哎,对了,先前怎么回事?谁关我黑屋子害我的?你抓住那个王八蛋没有?把他拖过来,我要把他先奸后杀先杀后奸再杀再奸一万次……” 宫胤脸色一僵。 景横波咬牙切齿滔滔不绝发泄心中恨意,完了一抬头,愕然道:“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人没抓到?” 也许是大神没抓到案犯,觉得没面子来着? 宫胤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 景横波饶有兴趣地瞧着他,觉得这一刻的宫大神脸上的表情挺丰富挺精彩,比平时的高贵冷艳好看多了。 宫胤咳完了,似乎怕她追问,忽然伸手帮她掖掖被角,掖被角动作很自然,从景横波的角度,正可以看见他轻抿的唇角,薄薄红红,似春日桃花温柔一瓣,乌黑的眉毛长长地飞到鬓角,几分凌厉,却被此刻眼神中的如水的温柔中和。 景横波震惊地看他,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线。 然而就这般看着他静谧的脸,她忽然屏住呼吸,只觉得莫名心惊,不敢也不舍说话,似乎语声会惊扰这一刻,两人之间流动的奇异的氛围。 第四十三章 only you “是你干的?”彩车上府丞原本要发作,一眼看清景横波容貌,顿时语气和缓了许多。 “啊?”景横波不妨人在看戏中,祸从身边来,愣了一愣道,“喂,搞错没,我离那两个有八丈远呢,我怎么弄昏她两个?” 众人瞧着也觉得是,众目睽睽,没人靠近彩车,这女子不可能做什么的。 景横波却有点心虚——这要那花妖小凤凰醒来,指着她说一句“妖怪”,下一瞬她就会被人群淹没,这么密集的人群,瞬移都移不远,还会更被当作妖怪群殴。 怕什么来什么。 那被人扶起掐人中的小凤凰忽然嘤咛一声,悠悠吐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来,一眼看见被拉到车前的景横波,怔了怔,脸色大变,抬手颤巍巍指着她,道:“妖……” “妖怪你也配当!”景横波一口截断了她的话,一掀裙子跨上彩车,一脚踢在她腰上,“这么烂的舞你也好意思跳,也不嫌丢人现眼!边去!这花妖让姐做!姐给你瞧瞧,什么叫上天入地开天辟地惊天动地美绝人寰第一妖!” 可怜的小凤凰,本就半晕半醒,给这么劈头盖脸一骂,眼睛一翻,又晕了。 那府丞要骂,仔细看看景横波的脸,目光漾了漾,点头道:“好大的口气,既然如此,你就上来做这花妖!做得好有功无罪,做不好加倍惩罚!” 景横波回头看看人群,吓!好多人!里八层外八层,这架势,跑跑不掉,瞬移也瞬移不了。 那就做呗。 她庆幸今天虽然里面没穿自己的裙装,但外头的长裙也改过,现在都是束腰贴身设计,把裙摆扎起来,跳起舞来也没什么问题。 就让西鄂这些乡巴佬见识见识女王陛下的绝世舞蹈吧! “坐花娘娘”由人搀扶着又爬了上来,她倒没什么大碍,就是跌了一跤,反正她也不需要坐什么动作,只需要在最后,在准备好的大花道具上坐一坐即可。当下打算坚持到底。 景横波却不乐意了。 花妖是要绕着坐花娘娘跳舞的,她却不乐意绕着这么个木头一样的姑娘跳。 四人组里论起性格高傲,景横波和太史阑有一拼,一个是天下众生皆傻x,一个是天生只有我如花。 景横波认为论起容貌天下女子都只能是她陪衬,她怎么可以去做别人陪衬。 “我不要绕着她跳。”她抗议,眼风在人群中飞啊飞,想要找个看得顺眼的坐花娘娘,要么极美可以让她服气,要么极丑可以更加衬托她的美。 忽然一道人影,也似闪电般出现在彩车前,来人伸手就来拉她,“下来!” 景横波眼睛一亮。 …… “那女子哪来的?是谁?不像本地人,怎么出现的?快给我去查!”彩楼上天南王濒临抓狂。 一道黑影缓缓移了过来,一双玉白修长的手,轻轻覆在她肩上。 “怎么忽然生气了?”他在她耳边软语,轻轻吹着她的耳廓,眼角有意无意往街上彩车上一瞥,眸光一闪,露一抹神秘笑意。 “没什么。”天南王勉强一笑,反抓住他的手,有点不安地看进他的眼睛,“我觉得底下那个女人很像探子……你看着像不像?” “哦?”男子漫不经心扫了一眼,似乎对底下女子毫无兴趣,“大王看着像,那就像咯。” 他对景横波容貌的无动于衷,令天南王心情大好。 “既然是探子,自然要抓过来好好审问。”天南王咬牙切齿,齿间似乎磨着的不是字,是景横波那张媚态天生的脸。 “如此甚好。”男子仍然是懒懒的,眉微微斜飞,从底下女子身上掠过。 随即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人群中一条飞速闪现的白影身上。白影在人群中行走轨迹如电如风,轻轻巧巧顺着人群的缝隙逼近彩车,周围人流攒动却无人知晓。 黑衣男子眉毛微微一挑,身子向后避了避,手轻轻落在天南王肩上,温柔地将她扳了扳,挡在自己面前。 天南王就势格格笑着,靠向了他的肩,手指底下景横波对护卫道:“把那个女人抓来……咦,那个穿白衣的是谁?好美的男人!” 她的语气,忽然爆出巨大的惊喜。 …… “下来!” 景横波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宫大神到了。 “亲们,”她理也不理宫胤,一手扶住彩柱,笑吟吟对万众飞了个媚眼,“想看我跳舞吗?” “想!”回声激越,尤其以青年男子响应更为积极。 “可我家夫君不给我跳呢……”景横波向宫胤方向撅了撅嘴,“人家跳了,他会抓人家回去,还会逼人家跳给更多人看,人家好怕……” “夫君”两字入耳,宫胤抬起的脚步一顿。 他忽然垂下眼,密密的睫毛遮住此刻波澜暗涌的眼神。 “还有这样的男人!”一众愤青听着,横眉竖目,“揪出来,打!” 一群人顺着景横波的目光,找到宫胤,一眼之下,顿觉颇受刺激。有人握着拳头本想冲上来,然而宫胤冷凝尊贵的气场,让人们望而生畏,探出一步,又缩回两步。 “啊别,别,”景横波不怕大神被打,怕大神发飙全城被打,急忙笑道,“夫君其实也爱看我跳舞啦,只是不喜欢我当着众人面献演,你们呢,要是能让他上来,做这个坐花娘娘,我围着他跳,他就没意见哟。” 她托着下巴,笑吟吟看宫胤,想拉他上来,是灵光一闪,想捉弄高岭雪般的大神胤,真要做了坐花娘娘多好玩啊。另一方面,宫胤上来之后,带她离开就更方便,飞来飞去的妖怪就变成了宫胤而不是她。再一方面……她的钢管舞肚皮舞草裙舞,还没跳给他看过呢! 不过,她用手指想也知道,大神的配合度,等于零。瞧他站在那里,生人勿近模样,周围自动空开三尺距离,谁敢勉强他? “一个大男人,管女人那么多做什么?”大神没配合度,百姓却自有百姓的智慧,忽然几个男子就从宫胤背后冲出来,一头顶向宫胤。 景横波清晰地看见宫胤的手瞬间抬起,指间似弥散淡淡寒气,然而转眼就放了下去。 景横波放了心,宫胤果然是有原则的。他素来缜密稳重,肯定不愿在这异国闹市伤人。 第四十四章 诱惑 “木有问题!”景横波眼睛都不眨便一口应了下来。 骗人这种事,骗得越天花乱坠,表情就得越理直气壮,瞧天南王目光灼灼盯着她的眼神,如果她露出稍稍的犹豫,相信此刻天南王已经喊来人将她大卸八块。 她的毫不心虚的干脆,果然令天南王神色缓和。她拍了拍手掌,身后墙角鬼魅般闪出黄衣人影。 “把宫门外的人撤回来,告诉外头闯宫的那位,他要找的人,现在是我的座上客,他够胆量的话,就自己进来瞧一瞧。” “是。” “你若不信我的话,还可以试试他们先……”景横波在天南王耳边叽叽咕咕几句,天南王点了点头,回头和属下嘱咐几句,“照办去吧。” 使者传令去了,景横波和天南王要保证:“我把他们给卖了,你可得罩着我。” “放心,你既忠心于我,我定不会辜负你。”天南王此刻倒有几分真喜欢景横波了,觉得这女子率性娇媚,明朗自如,说话行事十分讨喜,又擅长女子媚术,留在身边也未必不是好事。唉,如果不生那么美就好了。 “你还有什么本事,一并拿出来吧。”天南王看看天色,时辰还早,等会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不如先将这女子的本事多掏些出来。 景横波转转眼珠笑道:“或者我可以为大王参考一下您的舞衣啊装扮啊什么的。” “好极。”天南王亲自带着景横波进了一间化妆间,给她瞧自己的霓裳羽衣,“是不是很精致。很华丽?” 景横波嗤之以鼻。 “好看而已,华贵而已,”她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脚尖一踮一踮指着那五彩羽毛装饰的舞衣,“可是有特色吗?风情吗?令人一见难忘吗?这和青楼里姑娘常穿的舞衣有什么不同?也就用料精致点呗。” 天南王脸一红,她本就是青楼出身,靠内媚之术得老王宠爱乃至夺权篡位,人在某种行道浸淫久了,行事便总是脱不开往日的痕迹,舞衣还是妓女的舞衣,顶多华贵些罢了。 景横波正说中她的心病,这凶恶的女子颇有些不快,眼光向下一沉正要发作,忽然一怔,眼神直勾勾地盯在景横波脚上不动了。 景横波脚上,惯常穿着高跟鞋,漆皮大红十寸水晶跟,鞋头尖尖,娇俏玲珑,鞋面色泽纯正光润,在略显阴暗的室内,熠熠生辉。 系带一直向上延伸到小腿,这种系带高跟鞋如果穿在小腿粗的人脚上简直是噩梦,然而穿在景横波脚上,只令人惊觉那小腿纤细,雪白润泽。 天南王低头看鞋,呼吸仿佛都将停止。 景横波暗叫不好,很担心她下一瞬就会扑上来从自己脚上扒走高跟鞋,这可是她不多的宝贵珍藏! 她赶紧将脚一缩,将裙子往下拉拉,举起天南王的舞衣,笑道:“你这舞衣我建议换个式样,哪,分成两件式,上身一件抹胸,饰璎珞和珠串,下身可以是灯笼裤,裤筒宽大裤脚收缩,会显得腰肢特别细姿态特别有风情,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加些别的装饰……” 她一边说一边站着四面走,鞋跟敲击地面声音清脆,天南王嗯嗯地听着,眼神粘在裙角上撕扯不开。 景横波瞧着不好,这货神情疯魔,夺鞋之心不死,得抛出个大的转移注意力。 手臂忽然碰到腰侧栓着的一个小包,她心中一动。靠近桌边的时候微微一顿,将小包扯开一个口子,弯身将舞衣捧给了天南王,“请收好……” 她腰一弯,一样东西啪地掉下来,她赶紧去捡。 一只手伸过来,眼疾手快将那东西抄住,紧紧握在掌心。 景横波低着头,唇角一抹贼兮兮笑容,再抬头时,已经换了不安神色。 “咦,这是什么东西?”天南王将那东西翻来覆去地看。 薄薄的一个小袋子,上面印着心形紫色花纹,质地光滑。似乎还有淡淡的香气。 天南王下意识要闻,景横波的手已经轻轻按在了小袋子上。 “哪,这个就是我展示女性魅力的法宝之一,叫勾魂摄魄鼻血狂喷艳情无双独步天下之粉紫诱惑罩,简称口罩。” “口罩?” “好事儿的时候用的……”景横波神秘兮兮地道,“分男用和女用,还分夏天款和冬天款,这个是超薄的夏天款,哪,这样,”她撕开袋子,取出一小片白白薄薄似纸非纸的东西,灵巧地撕开后面的贴纸,将那一片护垫,往嘴上比了比,“戴上。” “戴上又能怎样?”天南王怔怔地看着那一小块,觉得虽然精美,但如果说凭这么一块东西就能令人上钩,似乎不大可信。 “你看这东西,轻软、透气、干净、*,有着刺绣也无法绣出的精美图案,在不同的灯光和角度下还能闪出诱惑的荧光……”景横波将护垫比来比去,就着灯光发现护垫闪着暗光,顿时心中大骂——天杀得商家添加荧光剂!下次坚决不用这牌子了! “这种东西,你说你能做得出来?你身边有?你见过?什么叫诱惑?诱惑就是独一无二令人倾倒!是所有细节的完美!你想想,雪白的印花口罩外露出一双乌黑的水汪汪的眼睛,哪个男人看见不会动心爱上?” 天南王眼睛盯着那护垫,不得不承认这东西从制作工艺上来说绝无仅有,香气也十分特别,也许戴上真的挺有诱惑力也说不定。 “我戴戴试试。”她忍不住道。 景横波很舍不得地把手中拆开的那一个递了过去,犹自嘱咐道:“戴一下就还我,我还指望着靠它发大财呢。” “你将来就是我的女官,要什么没有,何必抛头露面做生意。再说你的东西就是王宫的东西,怎么能给那些低贱的女人分享?以后供应我就够了。”天南王按照景横波的指点,将护垫粘在嘴上,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唔……香……” “好了好了。”景横波毫不客气地把护垫给撕了,收回自己的小包包里,“现在用着多浪费啊,这东西很宝贵的。” “你的东西都该是我的。”天南王皱眉。 “好东西应该珍惜,”景横波变戏法一般从小包里又抽出一个超薄日用卫生巾,“再给你看个好的,男用的。” “这个大好多。”天南王神情诧异,没想到还有大号版。 “男用的嘛,你瞧耶律祁嘴那么大,不是这种怎么能挡得住他那喋喋不休的嘴?”景横波遥想着耶律祁嘴上贴了块这种玩意儿,笑得很贱。 第四十五章 诱惑的代价 景横波拿手绢的手顿在半空。眼眸瞬间睁圆。 宫胤这样的反应太出乎她意料了! 好吧,她其实是知道大神对她有一咪咪好感的,女人对这种事不可能毫无感觉,可是她不认为那一咪咪的、也许大神自己都不能确定的好感,能让大神这种心在天下野心勃勃的人物失控。 这种一看就极其具有控制力的人,难道不该是平常暗搓搓咽口水装正经,半夜三更的时候把自己交给右手小兄弟吗? 无论从他性格推断,还是从他表现推断,他此时都该是傲然不睬,拂袖而去,或者干脆来一句“别啃脏了我”之类的毒舌啊! 然而此刻身上躯体沉重提醒了她某些变化,他淡若雪山青松的气息有种孤远的冷,呼吸却是灼热的,拂在她颈侧,她觉得从肌肤到心脏都似因此微微紧绷,感受到那般湿热,像盛夏季节的雨后,气压低沉,万物葱翠而又骚动不安,将所有情绪蛰伏,随时等待下一场狂风暴雨的抵达。 她终于心颤。 根本没有准备好该如何应对,她贪恋他清郁高远的气息,却畏惧他肌肤的如雪之冷;她着迷于他落雪青竹般的气质,却又不愿走进他眼眸里冰封琉璃的世界。 他的天地,于她是好奇,是诱惑,是神秘,是天山高处的一泊玉池,她愿意远远欣赏,也愿意乘风掠过,以指尖试探那般因自己而生的淡淡涟漪,她想看见他的人间烟火味道,却又害怕真正走近,被一怀澈冷冻着。 今晚……也许他是生气了。肚皮舞这种曾经令老美都无法接受的放纵舞蹈,让宫胤一个恪守规矩的古人如何面对? 她呼吸微微急促,随即慢慢放缓,拿手绢的手落了下来,准确地将手绢扯在手中。 睡一睡吧,对彼此都好。 他却忽然凶猛地倾倒下来。 手一落,就压住了她拿手绢的手臂,另一边手肘一抵,便抵在了她腰间,她顿时上半身动弹不得。 景横波惊吓地睁大眼,此时脑海中才反应过来大神刚才那句话。 代价?呃?什么代价? 不会是那啥那啥吧? 不要啊姐的童贞! “宫胤你怎么了?”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她反手去握宫胤的手,试图推开他,“中毒了?中药了?忽然重生了?” 他不答,沉沉地压下来,她忽然一顿,脖子半仰着僵住——一双柔软微冷的唇,忽然落在她的耳垂上。 微冷与灼热,柔软与温腻……仿佛电光流过,穿透相拥的机体,他和她都颤了颤。 景横波只觉得心跳太急,以至于似乎整个心脏都悠悠地浮起,此刻感受出乎意料,人模模糊糊如在梦中,只感觉到他唇间由冷到热,似一枚终于被温暖的千年玉。而自己的耳垂忽然似着了火,一路火线,腾腾地燃到了肺腑里。 理智告诉自己不妥不妥,年轻的躯体却自有其渴望,她忽然就提不起力气,眼眸里的抗拒化为一汪盈盈的目光。 他却似个笨拙的少年,唇在耳垂一沾,便似被烫着般一让,再落下时,寻到了她乌黑的鬓边。 她的发柔软细滑,乌亮润泽,散发着淡淡的奇异香气,唇触上去,便似要滑落,他被那香气所惊,又似被那香气透入肺腑,化为一段吐不出咽不下的复杂心情,梗在了胸口。 景横波有些痒,想笑,忽然又起了淡淡怜惜——此刻的他远不是平日的冷静自持,运筹帷幄风范,有些笨,有些拙,似懵懂初开的青涩少年。 他的过往二十余年岁月,定然无比清净,如冰封天水,不曾为人间烟火风华,掠动一丝皱褶。 她似乎不必紧张清白是否会被侵犯,却得担心他会不会因为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吻女人,而将她压到窒息。 他的唇似在追索也似在寻找,犹豫了半晌,下一瞬落在了她额上,她忍不住又想笑——高冷的人萌起来真让人毫无抵抗力,瞧他就是找不着该落的地方。 他肌肤冷玉一般柔软又舒适,让人想要靠近的清凉,唇却似在微微轻颤,在她同样微凉柔软光洁的额头停住,她浓密的睫毛无辜地刷在他脸上,一扫一扫,似要将这人生里所有难控的复杂的心绪,都扫进心的角落里去。又似要将尘封的情绪撩拨而起,一*漾出清晰的波纹来。 她也似微微荡漾,被他逼人的气息笼罩,似困在了黑甜温软乡,倦而无力,只想沉溺,忍不住便想将这样的气息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双臂无意识地抬起,想要抱抱他,忽然发觉他的双臂竟然还僵硬地垂在身侧,忍不住心底又是一笑,手指抬起,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背。 触手冰凉! 隐约还似有什么东西碎裂在指尖! 她霍然瞪大眼睛! 这一瞬他也忽然一停,她感觉到他身体难以控制的细微轻颤,随即他的唇飞快地向下移去,似乎终于明白要找到她的唇,然而没等他抵达目标,也没等她想好怎么应对,他忽然身子一僵,半身仰起。 “哇。” 一口灼热喷在了她颈侧,景横波赫然看见昏暗灯光下那一抹深重的艳红! 飞扬溅射如血樱,刺着了她的眼。 一口血喷出,宫胤的身子立即软了下去,倾倒在一边,景横波骇然坐起,一眼看见满地细碎的冰晶。 正是她刚才在他手上触摸到的东西,从他的指尖出现,迅速蔓延,布满半条手臂,现在碎了一地! 温暖空气里冰晶迅速融化,将一地鲜血洇染,地面牡丹花毯色泽更艳。 景横波脑子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到会遇见这样的情况,宫胤这是怎么了? 怔了好一会她急跳而起,急忙去扶宫胤,手绢落地被血水染脏,失去了效用,她也忘了。 宫胤并没晕,只是脸色极白,皑皑如山巅雪,连唇色都不见一丝血色。他躲开景横波搀扶的手,自己盘膝坐起,闭上眼之前,伸手对外指了指。 这是示意她自己赶紧滚蛋的意思。 景横波这时候便是请她走也不会走了。看都没看大神的手势,先奔到门边,确定四面无人,赶紧将虚掩的门关上。 随即她看看宫胤脸色似乎没有好转,想着是不是去找点药,天南王在阁内里间有休息室,可是现在能去吗?她和耶律祁正忙着好事呢。再说她和耶律祁对宫胤也没有好意,知道他出问题还能不出手? 第四十六章 百里迎王驾 宫胤神色忽然一紧。 马车旁蒙虎一脸诧异,自言自语:“百里迎王驾!现在还有这个规矩?好端端怎么来这一手?还有,来的怎么不是襄国?” “什么意思?”景横波探头出去,看见远处一道黑色队列,如怒龙般飚来。 “凡间生彩凤,龙虎动风云,十四彩衣使,不辞千里迎。”蒙虎沉声道,“这是大荒迎接王者的旧风俗之一。以前,转世女王初次进入王城继位之前,隶属于大荒的六国八部都应派使者彩衣相迎,迎出千里虽然夸张了点,但可以迎出百里,而且六国八部飞马衔接,一路连着一路,直到王驾进京,正好十四使全部出动。” 语声里,那一队黑衣骑士在距离车队十丈外停下,当先骑士手臂一振,一柄黑色镶金边旗帜夺地钉入泥土,大幅黑色锦缎旗面呼啦一声招展而开,上头金色飞鹰双翼如盖,利爪如铁。 骑士们在道路两边一字排开,在马上微微俯身,从远处望去下巴排成笔直一线,日光从头盔的银片上穿过,射出一道雪亮的银光。 “六国以国君姓氏为国号,这是易国派出的护卫队,易国国土紧邻神农沼泽,沼泽中盛产迷幻草和天机泥,都有变幻改颜的功效,所以易国人以变化和蛊惑闻名。”蒙虎介绍,指着队伍最前面一个彪悍的大胡子,“陛下,你看这位是男是女?” “当然是男的。” “易国黑衣飞鹰使见过陛下。”大胡子开口,声音娇嫩,还对景横波娇滴滴使了个媚眼。 景横波的脑袋砰一下撞在车壁上。 蒙虎又指着一个身材窈窕,杏眼桃腮,肌肤吹弹可破的美貌护卫问景横波,“陛下这个呢?” “男的!”景横波干脆来个最不像的答案。 “女的。”蒙虎的回答让景横波怒目圆睁,正想骂他耍人,蒙虎轻描淡写地道,“但是八成已经五十岁了。你看她的脖子……” 景横波掀起裙子就往车下跳,“快快!我要问问她驻颜良方……” 蒙虎手疾眼快把她扯了回去,告诉她:“易族的改颜没你想象得那么美好,脸上年轻一岁,身上就老一岁,你愿意?” 景横波想着那年轻美貌女侍卫身上一层层垂挂的皮,打了个寒战坐稳。 “这个呢?”蒙虎指着一个面貌平常的高个子青年问她。 景横波看了半晌,肯定地回答:人妖! “……那是个孩子,不超过十岁。” “妖怪民族!”景横波扒着车窗哀叹,觉得要去的地方各种不正常。 蒙虎不以为然地笑笑。这算什么,易国,不过是六国八部里较弱的一国而已。 车马队伍驶过护卫群,那大胡子女护卫手一挥,分列道旁的护卫无声无息汇入护卫人群,跟随在队伍的最后。 “他们将一直护送王驾至王城。”蒙虎解释。 这边刚刚汇入队伍,前方绿色旋风已经卷来,景横波老远就看见一群绿巨人在迅速接近,到了近前才看清楚这百人队人人都戴着绿色的高帽子,帽子最矮的有半尺高,最高的足有三尺,顶上还镶嵌着大小不一的绿色宝石,远远看去像来了一堆莴苣。 “蒙国。”蒙虎的脸色不太好看,有点生硬地道,“临近绿沼泽,以绿沼泽中独有的铁甲兽为图腾,崇尚一切自然之力,崇拜绿色。” “哈哈哈哈哈哈绿帽子!”景横波抱着肚子在车里滚来滚去,“居然有爱绿帽子的民族哈哈哈哈这世界太玄幻了……” 绿帽子蒙国卫队接近后,景横波才发现这群人大部分都很矮,难怪喜欢戴高帽子,而且他们职位越高帽子越高,排在最前面的两个护卫头领分列两侧向景横波的马车鞠躬时,头上两顶长达三尺的绿色高帽砰地撞在了一起。 景横波笑得差点掉下马车。笑得蒙虎脸色铁青,之后一直不理她,直到黄色旋风卷来,才勉强道:“禹国。临近厚土沼泽,也是大荒当中最盛产宝石的地方。富裕而民风懒散,钱多而最爱生事。” 景横波老远就听见丁零当啷的声音,一大片金光在迅速接近,每个人都是一座移动的黄金城堡,金色盔甲金色长袍金色护臂上镶满了彩色宝石,刀鞘上都用宝石镶出各种诡异图案,他们的袍子都特别长,拖泥带水地一直拖到地上,很明显是因为长长的袍摆可以多缀一点宝石,每匹马都不堪负荷地慢腾腾走着,被沉重的奢侈品压得气喘咻咻。 “这样怎么打仗?”景横波注意到护卫的刀都是金子打的,瞠目结舌,“难道每次把宝石抠下来当赎金?” “陛下英明。” “……” 下一个队伍接近的时候,整个车队除了景横波那几个外来户,全部捂住了鼻子。 “啊?你们为什么捂鼻子?有什么不对吗?”景横波一边也拿袖子捂住鼻子一边东张西望,看见前方迅速接近的红色卫队,没有高帽子,没有金袍子,没有男女不分,看起来正常得很。 “商国。”蒙虎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答,“临近烈火沼泽,烈火沼泽盛产各类强筋健骨和治疗外伤的名药,是大荒最负盛名的医药之都。” “这个要拉好关系,医生都是大牛啊,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人看病了呢。”景横波下令掀开帘子,没注意到众人同情的眼神。 红色商国彩衣使,也如他们的衣服一般热情,看女王掀开帘幕,赶紧飞奔而来,当先的红衣使恭谨地躬身不敢抬头。 “微臣……biu……商国红衣使郑香……biu……参见女王陛下……biu……陛下千秋万载……biu……德被万方……biu……” biubiu怪声不绝,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幽幽怨怨地散开来,景横波脸色铁青,忍住那股足以让人窒息的味道,低声问蒙虎:“你告诉我……你千万告诉我……他不是在一边说话一边放屁……” “陛下英明。” 景横波脑袋咚一声撞在车壁上。 “救命啊,快放下帘子!” 静筠已经趴一边吐了,翠姐气息奄奄地爬过去赶紧扯下了帘子。 商国红衣使眼神很哀怨,可是景横波更哀怨。 她发现即使放下帘子,也不能阻止那股怪气体的渗入,因为整个队伍的护卫都在放屁。biubiu声听起来像现代那世游戏大厅打豆豆。还是高音效的那种。 第四十七章 私奔? 宫胤霍然转身。 景横波惊得眼睛都大了一圈——啥米?才华?这东西她有过吗?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冲击得她忘了身处何地,抱着头开始苦苦思索,穿越女黄金定律浮现脑海——按照惯例,哪些东西可以震场? 唐诗宋词几百首,语不惊人死不休,有木有? 木有! 伦巴探戈来几曲,霓裳一舞动天下,有木有? 木有! 预知历史数十年,独领风骚占鳌头,有木有? 木有! 先进政体来改革,一朝大权拿在手,有木有? 木有! 现代科技多推行,改朝换代我魁首,有木有? 木有! 发明创造做生意,随随便便赚大钱,有木有? 木有! …… 景横波在穿越异世数月后,在某个危机前,终于被一道认知的闪电劈进脑海。 原、来、她、是、个、废、柴! 绯罗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入脑海。 “……您也知道,在迎接王驾的大典上,如果陛下令六国八部失望,轻则废黜,重则流放,无论哪种,最后都难安稳一生。天元三年柔则女王就是因为大典失仪被流放,很快死在了烟瘴泽,这也是后来,六国八部不再迎女王的原因之一……承受多大的荣耀,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向来是人间公平至理……” 理你妹啊!景横波在心中咆哮,这什么见鬼的道理?百里迎女王又不是她要他们迎的,凭毛就要求她“展示令人折服的才华”?六国八部那么多人,各有心思和才艺,就算天神降世,也不能让人人折服吧? 她目前最擅长的是跳舞,可是她的舞,如果一开始就在规矩吓死人的大荒抖落出来,只怕也不用展示了,直接押解流放去吧。 景横波急不可耐地搔着下巴,紧盯着宫胤——他知道她底细的,应该会帮她吧? 这家伙也就脸冷了点,话难听了点,脾气大了点,不太好说话了点,不好接近了点……其实对她还是很好的!会……帮她的吧? “国师看起来似乎不太欢喜?”绯罗的轻笑意味深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国师你可是最反对女王转世制度的人之一。也是,平白无故迎来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子,奉她上高位,容她对你我这等国家栋梁指手画脚,真真不公平。国师你掌我大荒军政,六国八部都以你马首是瞻,如果没有这所谓的转世女王,你必将是我大荒首位男帝。掌天下权,卧美人膝,这才是国师所应拥有的将来。为什么要容忍一个外来女子,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呢?” 宫胤依旧沉默,帐篷里微黄的灯火,映着他肌肤如雪,大理石一般清俊的轮廓。 景横波呼吸慢慢静了下来,缓缓托起了下巴。 绯罗的笑容越发神秘,声音幽幽。“我听说,明城女王临终前,正在为国师游说,要修改大荒千百年来的国令,修改女王转世终身制,允许男性帝王登位。谁知道政令尚未修改通过,明城女王暴毙。新女王诞生,偏偏又是左国师耶律祁先发现了女王,为了避免他在迎接女王的过程中动手脚,破坏你的登位计划,你急急亲自赶来迎接女王……国师,你真的是因为担心女王的安危,不惜亲自远赴万里来接她吗?” 宫胤并不看她,淡淡道:“大荒国令,还是立国之初,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如今时移世易,自然需要修改。至于要修的是哪一条,似乎女相你打听错了。” 绯罗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道:“其实以你的实力,不在乎国令,直接登位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大荒组成特殊,像一个国家更像一个联盟,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若出手,必有更多的人出手。你要的不是动乱的皇城,更不希望因为篡位,引起六国八部趁机分裂,大荒陷入连连征战之中,你想利用女王,做好和平过渡,对不对?” “女相不愧是襄国掌舵者,盘算时局比本座还周全。令人佩服。难怪短短数年,青云直上,尽灭对手,俯瞰襄国。”宫胤居然笑了笑。 绯罗似乎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直勾勾盯着他的脸,呼吸紧促。 眼前男子不笑时皑皑如山巅雪,高旷似琉璃天,忽然这般一笑,寒气尽去,天地似生无限明光,连风过也似温柔,碧泉之中,缓缓开放白玉莲花。 景横波咬了咬牙——这家伙居然笑了,居然对别的女人笑了!笑毛笑!无耻!淫荡! 绯罗好一会才从美色中抽离,静了静,笑道:“比起国师来,我不过是浅薄之见。国师既然有这样的打算,想必女王回銮之后,你的玉照宫中,定然也早早准备好了对付女王的手段,定然让她乖乖按照您的意旨行事。这倒不必我操心。” 景横波听得不耐烦,正在拨头发,听见这句,手一顿。 “女相想得真是周全如意。那么,”宫胤悠悠道,“女相说了这么多,这也不操心,那也不操心,真正操心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我襄国和未来大帝和衷共济的美好将来。”绯罗接得很快,“百里迎女王,有人在背后推动。女王一旦通不过被流放,迎立的人也将声誉受损受到牵连。您失势,自然有人得势,这个人是谁,您猜不到么?” “耶律祁的伤应该好了。”宫胤答了一句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 绯罗正愕然望着他,便听见他淡淡道:“可能伤得不够痛,所以想死一死。” 景横波无声虚拍床板:霸气! 床下黑影动了动,抬起头,一道森然的眼光。 绯罗噗地一笑,眼光流动,“都说右国师其人清冷,却不知王霸之道才是真正的您!” “那么,”宫胤还是那副岿然不动的模样,“女相今晚提醒了我耶律祁的打算,又有意相助一臂之力,真是云天高义,宫胤十分感激,多谢,告辞。” 他居然唰地又转身就走,绯罗呛了一下,急忙一把拉住他袖子,也顾不得再矜持,赶紧高声道:“世人所谓无功不受禄,襄国如此示好,国师难道一点都不打算回报吗!” 宫胤头也不回,衣袖一振,绯罗向后便倒,她急忙向后退一步。 帘幕后景横波无声嗤地一笑,挥挥衣袖。 算了,这见鬼的女王当不得,走了。 第四十八章 舍不得 黑夜里飘动着银黑色衣袂,分外细长的手指,捂住了二狗子的嘴…… 景横波双膝一颤,一边继续道:“……魅不魅?啊天气好冷咱们起来热热身怎么样?”一边试图起身。 她坐姿状态是无法瞬移的。 可惜已经迟了,那人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膝盖顶着她的背,将二狗子的鸟爪在她头上搔来搔去,声音带笑:“怎么?想走了?你想走我可拦不住你,不过这只鸟就留给我烤了吃吧?” “别吃爷!别吃爷!”二狗子大叫,“要吃就吃小怪兽!皮薄肉厚一嘴油!” 景横波叹口气,侧过身,拍拍身侧草地,道:“来,坐下来商量,怎么烤鸟更香。” “大波你个女色狼,吃鸟全家火葬场!”破口大骂的二狗子,被过河拆桥的耶律祁重重地按在了泥地里。 “这种废物养了作甚?”耶律祁很自来熟地指了指霏霏,“这样的不妨多养几只……哎你可别瞧我,我经不起你的媚眼。” 他笑着伸手按住了霏霏的大脑袋,挡住了霏霏的眼睛。霏霏妄图用目光蛊惑他,解救主人的计划瞬间失败,悻悻地甩了甩尾巴,跳下景横波的膝盖。 景横波掠了掠鬓发,很随意地偏头对耶律祁一笑,“嘿,我以为你早跑了,怎么还留在这里?” 黑暗里河水粼粼微光,她这一笑似也生濛濛光华,流媚生香。 耶律祁的眼眸眯了一眯,似有片刻的惊怔,随即一醒,霍然错身,避开了霏霏在他身后撒的一泡尿。 霏霏摇摇头叹口气,耷拉着尾巴踱走。 景横波无奈地撇撇嘴——美人计也失败。 耶律祁向一边坐了坐,依旧抓紧二狗子,笑着叹了口气:“都说新女王不学无术好色懒馋不守规矩一无是处,可为什么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你前面说的是我吗?”景横波眨眨眼睛,“当然你后面一句我觉得很对。” 她长而微卷的睫毛扑扇扑扇,耶律祁忽然觉得心上被扇了一阵香风,柔柔痒痒,撩得人心发慌。 她静下来的时候,无辜而又微带媚态的神情,似一把红莲艳刀,将人的肌骨血肉轻轻地刮。 耶律祁又不动声色向外坐了坐,才笑道:“不过这么聪明的人,马上要被流放,也挺可惜的。不知道你的聪明,能不能保你在那烟瘴泽恶地,安然无恙?” “这是你冒险留下来的原因吧?”景横波嘿嘿一笑,“你特地等着我谈判?你想和我谈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来?” 耶律祁笑而不语,半晌才道:“我还是了解宫胤的。” 景横波耸耸肩,不明白他了解宫胤和知道自己会出来有什么联系。现在听到宫胤这个名字她就心烦气躁,赶紧转移话题,“你等着我想做什么?又想出什么幺蛾子?你离我远点,我被你害得还不够吗?你上次吃的亏还不够吗?”忽然想起什么,身子向后一让,警惕地盯着他,“不会是算刚才我踢你的帐吧?喂喂我那招‘一柱擎天’可没真的踹断你的……” “打住!”耶律祁赶紧挥手,打断某个女人那张肆无忌惮的可怕的嘴,“我要真的打算和你算账,你现在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 “少吹牛。”景横波撇撇嘴,“我要真想走你可留不住我……” “好,好,算我留不住你。”耶律祁笑吟吟地看她,“满脸丧气相,怎么,吃宫胤的瘪了?你方才三番四次拼命救他,他居然还不领情。真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要不要踹开他投奔我?嗯,敬爱的陛下,请相信我一定会保护你哟。” 他双手向后一撑,微微仰起下巴,微笑对着景横波,竟然是个毫不设防的姿势。 景横波的目光非常精准地落在了他颈下——不知何时耶律祁的领口开了,露出一线胸膛和半抹锁骨,他淡乳色晶莹的肌肤在朦胧的星光下,似能生晕,而锁骨如此平直精致,让人想起他分外纤长的手指,每分每寸都是精美的,是大师以美玉琢成。 美色……鲜活美色……神秘暖男系星光美人……景横波听见自己咕嘟咽口水的声音,分外响亮。 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的爪子已经毫不客气地摸上了耶律祁颈侧耳后,“呀……你怎么保养的,这里的皮肤很容易粗糙啦,啧啧,好细腻,真好摸,用的什么护肤品……” “你……”耶律祁瞪着她,表情很有些复杂。 似乎被轻薄了,又似乎美人上了钩,但那般随性好色的举动背后,他却能感觉到她的纯净和漫不经心,似乎,男色于她是喜欢的,但也就是喜欢,和喜欢一朵花,一只鸟,一片白云,一般的喜欢。 这感觉让他有些不舒服,悻悻拨开了景横波的手,顺手把领口拉上了。 随即他瞟了瞟一个方向,忽然又懒洋洋笑了笑。 景横波缩回手,想了想也觉得有点奇怪,刚才她是动心了,震撼了,喜欢了,但这动心震撼喜欢,也就是因为出现美丽事物的喜欢,和以往无数次在论坛看猛男图片一样,舔屏膜拜,花痴垂涎,但是舔完花痴完,心上并无涟漪,很快,也就忘了。 “我干嘛要投奔你?你很善良吗?”景横波撇撇嘴,将柳条儿对着河水撩着,“行了,咱们别卖关子了,你想怎么样,说来听听。” “先前在绯罗帐篷,你也听见百里迎女王的规矩了。”耶律祁终于肯坐正了,身子却又向景横波微微倾斜,从某个角度看来,两人似偎依在一起。 “在迎驾大典上,女王要展示出令所有人折服的才能。”他笑道,“你有吗?” “你有?以往女王有?”景横波悻悻反驳,“我才不信什么样的才能,能令所有人都折服,这根本就是刁难人。” “你说对了。”耶律祁抚掌笑,“大荒历史上,百里迎女王其实只有三次,每次都有隐情。历史上,三次迎驾大典有两次女王顺利通过,一次失败被流放。” “通过率不低嘛,三分之二呢。”景横波眼睛发亮,舔了舔唇。 她粉红色的舌在唇边一溜,活跃如一尾小鱼,耶律祁一眼看住,只觉得心又是一跳。赶紧收敛了心神,笑道:“是极。不低。也挺容易通过的。” “你说说,你说说。”景横波赶紧抓住他的手,神经兴奋。 耶律祁低头看看她的手,温软小巧,掌心特别温暖,似一团被火烤热的丝绵贴在手背,连心都似一瞬间暖而柔,他的手也渐渐松开,眼神有意无意再次瞟了远处黑暗中一眼,笑得很愉悦。 第四十九章 心事 景横波醒来的时候觉得脑袋痛肚子痛骨头痛浑身上下无一不痛。 好像又发烧了。 身下微微晃动,似乎又上了马车。她也懒得睁开眼睛,躺在那里把刚睡醒脑袋里的思绪重整旗鼓,越想心越凉,越想越懒得睁开眼睛。 黑暗里的火把……不断逼近的人群……不怀好意的耶律祁……冷漠如冰的宫胤……被迫推入的生死危机…… 哦,这世界如此坚硬,撞得她脑门好痛。 景横波在心里吁口长气,只觉得痛得有点心灰意懒,连先前发下的要抽宫胤耶律祁大嘴巴子的宏愿,一时都懒得去思考执行计划。 身侧有撩动水波的声音,还有轻轻拧手巾把的声音,她心中一动,想睁眼看看是谁在照顾她,想了想,嘴角扭了扭,还是忍住了。 就不看!就不看! 冰凉的手巾把子落在她灼热的额头上,身侧的人呼吸轻轻,她感觉到对方转身,眯眼偷偷一瞧,却是静筠瘦弱的背影。 景横波不知自己是失望还是坦然,随即心底呵呵一笑。 想什么哪?脑子有病啊? 还抱什么希望啊? 这世上谁真在乎谁啊? 要不是自己自救吃鸟屎,现在想必八成下了地府和前任女王相见欢了,生死大事见真章,再想什么有的没的,景横波觉得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就酱紫吧,男人嘛,尤其政坛上的男人嘛,就那么回事,爱美人不爱江山那是,聪明点的,就该想想怎么活下去,最起码不能给人想绊跌就绊跌,想挟持就挟持,想说你不守妇道,你就得马上上吊。 景横波低落了一阵后就振作了精神,开始思考以后的活路。 她外表随意放纵,万事无所谓,但如果真被刺激到一定程度,就会表现出一种叫“死乞活赖”的美好品质,女王不好做,那就不做,但如果别人逼着不给做或者拿女王的位置来限制她,她就会犯二——无论如何一定要做。 她躺在那里,想着如何在迎驾大典上一技惊天下。跳舞?钢管舞还没跳完她就得被钢管打死吧?唱歌?要是能让大荒人喜欢她不如姓荒,荒唐的荒。才艺?能一边吃东西一边做瑜伽算不算才艺?诗词歌赋?小时候被逼学了一肚子,忘了半肚子,现在剩下的都是教给二狗子的“经典版”,能不能语不惊人死不休她不知道,但是语出惊人死个逑必定有。 至于其它什么经天纬地之才,纵横王八之气,她上下看了看自己,呵呵笑了笑。 有纵横捭阖之腿,经天纬地之波霸行不行? 景横波难得地开始叹气,发愁,又开始安慰自己,这种情况,就算君珂太史阑文臻来也一样没好办法啦。君珂难道能告诉人家胃上长了个瘤?太史阑能用自己的棺材脸令人虎躯一震?文臻的厨艺比较实用或许能征服几个,可这回考验的是女王不是厨娘。 风将帘子掀开一线,吹进来的气息似乎有点不同往常,带点涩带点酸,据说这是远处沼泽的气味。占据大荒国土百分之三十的沼泽,是一片看上去肥沃其实却无用的黑色土地,承载着无数人期盼的目光,一日日荒凉。 她忽然想起之前路上听护卫说起的大荒现状,土地少,沼泽多,物产不够丰富,多数靠秘密进口,宝石黄金贬值,食物昂贵,民众生活匮乏,部族为一块小土地可以流血不休…… 沼泽……维系了大荒人民生命与精血的沼泽……成也沼泽败也沼泽…… 她忽然浑身一颤,脑中似有一道亮光划过! 她其实,还拥有一样重要的东西! “箱子……箱子……”她立即有气无力地喊。 静筠听见声音,惊喜转过身,道:“你醒啦,想喝水吗?现在感觉怎样?” “箱子……”景横波摇摇头,不屈不挠。 “我去告诉国师大人!”静筠似乎十分兴奋,转身就要下马车。 “箱子!” 小宇宙爆发的声音生生止住了静筠的脚步,她惊吓的回过身来,看见面色苍白的景横波坚定地指着马车一角的箱子。 静筠有些发怔,她没见过景横波这样的神情,感觉似乎眼前变了一个人。 她有点麻木地回身,拖过了箱子,景横波托着脑袋,她拨不动巨大箱子的密码锁,只好报出密码,指挥着静筠开了锁,静筠有点好奇地小心翼翼拨动着全钢的锁码,眼底都是惊异的光。 “这是什么东西,好精密,最优秀的锁匠,也做不出这样的锁柱吧……” “我做的。”景横波随口说,“你帮我翻翻箱子,最下面好像有本书,什么大全来着。” 她的箱子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出现书这种多余的玩意——放bra还嫌不够地方呢!不过她因为箱子底部不平,怕压坏了她的柔软裙子和内衣,特地撕了一本书垫平了箱子,撕书的时候她曾经瞄过一眼封面,好像是君珂当初在网上买的,君珂买回来是为了将来逃出研究所,用以学习技能维持生计用的。书的介绍吹嘘得上天下地无所不能,一书在手天下我有。买回来后君珂发现上当。书中的所谓技能,在网上都能搜素到,都是农业工业商业等等各行各业的一些基本常识,八成是高校学生挣外快拼出来的书。也就扔在了一边,最后承担了给景横波垫箱子的伟大任务。 这样的书,一经穿越,其中所记载的先进生产技术,自然身价宝贵,不过景横波并不敢奢望太多——她记得自己把书撕得很残…… 静筠埋头翻她的箱子,不时发出颤颤的惊呼声,景横波也不在意,她并不太记得箱子里都有些什么,收拾东西的时候她都是随手乱塞的,只记得衣服内衣最多,那些精美的内衣睡衣,哪个女人见了都要惊叹的。 “啊。”静筠的手忽然一停,发出一声低低的骇然的惊叫。 “怎么?”景横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探头去看,“还没好?” “哦不,不,已经找到了!”静筠啪地一下关上箱盖,动作出乎意料地猛,随即她抓着薄薄的小半本书转过身,“是这个吗?” 马车晦暗的光线里,她一贯苍白的脸忽然涨得通红,连耳根子都红成了透明的胡萝卜。景横波瞧着奇怪,找本书至于这样? “我蹲久了,血气上涌……”面对她的目光,静筠期期艾艾地解释。 第五十章 扒了你! “兵变了?”景横波喃喃地道,随即一惊,急忙道,“宫胤!宫胤呢!” “那边有军队!”翠姐大声说。 景横波看见那漂亮的玉照龙骑正纵马驰骋,将所有四散的人赶在一起,亢龙军永烈营的人沉默着,将外围守住。 景横波觉得有点不对,黑白二军是宫胤麾下的强大军队,看起来并没有兵变的模样,只要黑白二军忠于宫胤,这区区一两千六国八部护卫,又能拿宫胤怎样? 那怎么会乱成这样? 又是一声惨叫,一人溅血倒地,景横波瞪大眼睛,认出砍人的是蒙虎,被砍的是前来迎接她的一个部族的护卫头领,好像是黄金族的,路上一直对她很友善,还曾给她送过药来着。 这个发现让她打了个冷战——怎么回事?难道…… 她又看见绯罗惊诧的脸一闪而过,襄国女相自从上次丢了丑之后一直深居简出,这还是她之后第一次看见绯罗,绯罗脸上的神情令她心中也一沉——襄国是迎接队伍中最强大的势力,如果不是绯罗主使,那就是宫胤了…… “你们干什么!”绯罗在尖叫,一把推开一个试图拉她逃走的护卫,单骑驰到混乱的人群中,张开双臂,竟然生生拦住了混乱的人群,“少安毋躁!不要被人钻了空子!都到我身后来!右国师大人!为何忽然出动龙骑和永烈营包抄护卫队,还下令斩杀我等!请给我们一个解释!” 她声音高亢,手势坚决,生生将场上的混乱压制,人群渐渐从被突然包围剿杀的惊恐中安定下来,开始有序地退到她身后,和蒙虎为首的宫胤护卫队相隔一丈对峙。 景横波也不由暗暗佩服,不管绯罗多么的讨厌,她于大乱前的镇定和勇气,以及准确的判断和应对都值得她学一学。 宫胤护卫群一分,中间的宫胤白衣如雪,不染纤尘,神情依旧是冷淡的,淡淡看远处山峦,并不回答绯罗的质问。 蒙虎代他回答,沉声道:“奉右国师命,捉拿与刺客勾结之奸细!不论身份高低,出于何族,格杀勿论!” “刺客?谁?”绯罗怔了怔,随即才想起前几天帐篷发生的事,脸色一变。 耶律祁潜入帐篷欲待行刺,事后从容遁走,据说还险些挟持了女王,这事儿明摆着六国八部护卫队有不少人和他里应外合,只是宫胤一直没有动静,众人都以为他碍于耶律祁的实力,不想把争斗摆上明面,就此算了。谁知道他不动声色,竟然暗调大军,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紧要之地动手。连声招呼都不打,转眼就控制了六国八部的护卫队;连句解释都不听,立刻就杀了那么多人! 众人心头凛然,身上发寒,都想着右国师权倾天下,果然行事阴狠。也有些人微微疑惑,觉得宫胤此举似乎和他以往风格有所不同,以往他可没这么暴戾来着。 车内,翠姐脸色苍白,静筠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车子里,拥雪倒渐渐放松了,忽然拍拍景横波的手,低声道:“没事……” 景横波一笑,以为她是安慰,拍拍她的小手。她微微皱起眉头,也觉得奇怪。她不懂政治,却懂基本人情道理。就算这些人里应外合和耶律祁勾结要杀宫胤吧,但无论如何,耶律祁不是反贼,是朝中名义上和宫胤平起平坐的国师,是他的同僚,宫胤并没有那么充足的理由,斩杀和耶律祁有来往的人。何况这些人也不是他部下,是六国八部的人,宫胤对六国八部这么不留情面,难道不怕六国八部都因此不满?行事如此决绝不留余地,这不像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的选择吧? 难道是为了立威吗? 不管怎么猜测,事实摆在面前,绯罗脸色微微缓和,有些不赞同地道:“清洗奸细是应该的,只是以如此极端手段,又行事如此暴烈,右国师大人,也未免太不将我们六国八部放在眼里了!” “嗯。”宫胤居然应了一声,随即冷冷道,“不过,我只是没将你们的面子放在眼里,如果有人,没将你们的性命放在眼里呢?” “什么?”绯罗一怔。 只是这么一顿,忽然一声叱喝,绯罗身后数条人影冲天而起,其中一条人影直扑绯罗身后,落在她马上,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 这一下事出突然,绯罗又对身后人是完全信任保护的姿态,哪想到身后有鬼,一招也没来得及交手,就落入敌手。 众人震惊,随即纷纷叱喝。 “放开女相!” “放肆!大胆!” 喝声里,宫胤神情冷淡,蒙虎等人无动于衷,一脸“你瞧,我们其实是保护你,是你自己不知好歹,现在倒霉了吧,活该!”的神情。 “放我们走!”冲出来的人足有十几人之多,不仅挟持了绯罗,也挟持了其余部族的头领人物,厉声提出要求。 马车上景横波咦了一声。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数了数地上尸体,已经有十几具,再数数这次冲出来的人,有十几人,前后加起来三四十人的奸细? 就算六国八部比较乱,队伍比较杂,但是,三四十的奸细? 耶律祁有这么大的本事?再说奸细内应越多不是越坏事吗? 大批量的奸细们,挟持着首领们向后退去,当先一人大喝:“给我们准备马!准备马车!” 宫胤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淡淡静静地挥挥手,蒙虎等人当真去准备马车了。 景横波越来越觉得诡异。 宫胤的反应不对。 相处这么久,她太了解他外冷内刚骨子里腹黑闷骚还霸道的本质,被如此挑衅,他又占据主场,怎么可能这么弱势? 马牵来,马车送来,宽宽敞敞的大马车,足够装得下所有被挟持的首领,像是早已准备好的。 景横波眨眨眼,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浓了。 眼前的一切真实发生,却似蒙了一层薄雾疑云,影影绰绰隐藏真相,她努力地将目光深入,却无法看清幕后真正翻云覆雨的手。 奸细们挟持着首领们靠近车,大喝道:“不许追来!玉照龙烈两营不许动!” 宫胤当真摆了摆手,示意两军不动。 奸细们开始上车,忽然有人道:“这马车会不会动过什么手脚?” 人头攒动,大家对峙着慢慢移动,这话从人群中出,也辨不出是谁说的,但挟持首领的奸细们,听了自然觉得果然有道理,目光下意识四处梭巡。 第五十一章 痛揍小三 “既然求亲就该表示诚意,那这个,算我给你的聘礼吧!” 景横波险些被一口老血噎死。 “我还以为古人都老实憨厚呆笨傻……”她直着眼睛喃喃自语,“却原来满地奸猾精怪无耻脏……” “它和你都是我心爱的东西。”求亲的二货深情地道,“最爱的东西,当然要送给最爱的人。” 景横波清晰地听见他咕哝道:“这下师弟们可得输给我了,我可算娶到老婆了,师傅门下就要打破光棍汉魔咒了……” “你才东西,哦不你不是东西,你从头到脚都不是东西。”景横波很想脱下高跟鞋,堵上他大开的脑洞。 祝他和他的师弟们以及老不修的师傅一起八辈子光棍! “你的个性,我喜欢。”求亲者似乎怎么看她怎么欢喜。 景横波脑海里顿时浮现大片大片的黑色粗体字新闻标题。 《无知少女为一瓶指甲油,被卖给一群光棍汉做老婆》 《一个老男人和一群小男人因为一个女人而不得不说的故事》 …… 哦no。 景横波吸一口气,努力调整了脸上表情,才用自己最甜腻的语调道:“你都向我求亲了,还困住我?这好像没啥诚意吧?” “哦对了,我忘了。”求亲的家伙急忙站起身,手指一点,不好意思地笑道,“人家不是有意的,只是对你一见倾心,不想你离开,才小小的……”他还捏起手指,比了个小小的意思,“控制你一下。” 景横波很想把这个“人家”给“小小的”拍到地里去,和爬进爬出的小强“短短的”过一生。 好在“人家”态度还是很合作的,当真手指一动,她就能动了。 景横波唰一下就不见了。 连宝贝指甲油都不要了。 开玩笑,用指甲想都知道,一根指头能锁住她,自然就能杀死她。 至于他是谁,景横波没兴趣知道。反正她要做的是大荒女王,未来各种奇人异士少不了,如果对方真的对她有什么心思,自然会再见的。 至于什么一见钟情……算了吧,相信他还不如相信宫胤会跳艳舞。 连着两次移动,景横波已经到了村中,人质关押的地方很好找,村中唯一一间亮灯的废屋就是。 景横波摸到那屋子背后,土屋,不隔音,里头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出来。 “龙骑和永烈营怎么还没找过来。”绯罗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烦躁,“我不是留下记号了么!” “谁知道呢,”有人阴冷地道,“有没有找还不一定呢,宫胤巴不得我们倒霉吧。” “这倒未必,”有人反驳,“我们可是在他面前被掳的,一旦出事他也无法向六国八部交代!” “这些奸细用的什么手段,”绯罗似乎在摸索着想解开禁制,“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 “女相少安毋躁。”有人不阴不阳地道,“别的不说,您是一定会得救的。就算宫胤不出手,耶律大人也不会丢下您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曹大人。”绯罗顿了顿,再开口语气幽冷,“大敌当前,前途未卜,这不是我们掀疮疤算旧账的时候,大家应该先齐心协力,获得自由才对。” 那人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景横波好奇地听着,想着耶律祁和绯罗果然有猫腻啊,难怪那天在帐篷里瞧着,就觉得不对劲。 那天听见她喊哥哥,但那哥哥喊得那叫一个暧昧,说是亲兄妹打死也不信,再说两人长得也不像。 那这声哥哥就费人疑猜咯。 忽然远处声音鼓噪,马蹄急响,景横波回头,就看见雪白的龙骑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终于来了。 这些人气势很足地逼近,蹄声震天响,几乎立刻,村内就有了响动。那些奸细们跑了出来,奔向屋子,而被关押的人质则十分兴奋,屋子里顿时欢声笑语。 景横波趴在地下,看见那些奸细“冲了上去”和龙骑“开始厮杀”。 景横波瞪大了眼睛。 好一出精彩纷呈惊心动魄生死争斗的“厮杀!” 一个龙骑软绵绵地过来了,慢悠悠地对着一个冲上去的奸细“砍”下一刀,奸细优雅地一个慢动作旋身躲过,温柔柔抓住龙骑的手,把他轻飘飘拉下了马,龙骑惨烈地大叫一声,笑嘻嘻地对奸细腰间捶了抖索索的一拳。 一个奸细单枪匹马地冲入龙骑阵中,指东打西衣袂飘飞,七进七出片叶不沾身,如同绝世高手,纵横于敌阵之中,所有龙骑笑嘻嘻抱臂看他表演,时不时还有人踹他屁股一脚,“卖力点!你是在绣花吗!” 蓬,一大堆火花声势响亮的炸开,烟花蹿来蹿去几里外都看得见,火光熊熊燃起,一簇一簇,火光里人影跑来跑去,惨叫声冲上云霄,好一副激烈的鏖战场景。 就是都是超级慢动作。 景横波瞧得目瞪口呆。 这样也可以? 当然可以,因为关押人质的屋子没有门窗,人质们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厮杀激烈,战局胶着,一面惊讶以龙骑压倒性的优势怎么会出现这样激烈的厮杀,想着奸细们是不是得了援兵;一面担忧着事情生变,自己能不能顺利回去? 景横波却连肚子都快笑破了。 火光四射,人声鼎沸,屋子阴影里一个女子笑得满地打滚,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人静静负手伫立。 他面无表情,站得远远,似有憎厌,又似不愿接近。 无人知他看她,神情如此温柔。 …… “战斗”听起来愈发激烈,喊声震天,奸细们的抵抗如此决绝悍勇,似乎始终不肯放弃,本来已经觉得得救的人质们渐渐失望,愈发惊惶。 在最担心和紧张的关头,忽然门被“砰”一声撞开,一名奸细冲了进来,将什么东西砰地拍在桌案上,大声叫嚷:“你们得意什么?追兵来了又怎样?大不了今儿大家都活不成!” 人质们听得又惊又怒,不明白忽然又发生了什么变化,纷纷质问,绯罗大声道:“冷静些!冷静些!” 第五十二章 终身之赌 “虽然被利用了还有被揍的危险……”被挎住的伊柒顺从地跟着她走,咕哝,“听见这一声也足够气死那小子了,值了,值了……” “砰。”下一瞬他从景横波身边飞了出去,飞得路线也很直。 好在这家伙早有准备,刚刚飞出,半空中一个漂亮的转折,头下脚上,翻到了一棵树上,蝙蝠一样把自己挂起来了。 景横波早已奔着出手的人去了。 “你还知道来啊?你总算肯驾临了啊?”她在伊柒飞出那一瞬间,唰地闪出三丈,脱下脚上高跟鞋就狠狠砸过去,“宫胤!你个混账!” 时机选得正准,宫胤刚将伊柒送到千里之外,手还没来得及收回,砰一声这只红色鱼嘴高跟鞋,正正砸上了他的胸膛。 其实他完全可以以真气将这天外飞鞋激飞到千里之外,但是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时,忽然犹豫。 他一出手,那鞋子估计就连灰都不剩了,好像这是她心爱的东西…… 就这么一犹豫,砰又一声,景横波的第二只鞋子,也吻上了他的胸膛。 宫胤手一抄,将两只鞋提在手中,对她晃了晃。 “闹够了没有?”他道。 “没有!”下一瞬景横波出现在他面前,啪地一下将一张纸拍在他胸前,“宫胤,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张契书上面沾了伊柒的鼻血,湿哒哒地拍在宫胤胸前,将他的如雪衣裳染红。 宫胤一低头,顿时被恶心得脸色一白,衣袖一拂,契书连带胸口的衣裳都粉碎。 就这样恶心依旧未去,他气息不定胸口烦闷,污垢几乎是世上他最不能忍受的东西,已经超越了洁癖的范畴,尤其这样的污血,让他连气息都有些不稳。 暴怒之下他一伸手,便拎住了看他脸色不对要逃的景横波。 手顺势一抬,景横波就会飞回千里之外。 景横波半空扭身看他,眼神毫不示弱。 宫胤微微一怔。 他看过她狗腿,看过她谄媚,看过她卖萌,看过她挑逗,这个女子,看似冲动放纵,其实很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宁可事后阴人,也不以卵击石,但此刻她的怒火如此鲜明,盖过了往日的艳姿媚色。 她似乎很生气…… 这么一顿,他的眼光又落在手中的高跟鞋上,恍惚里又想起当初崖下河岸上,吊在自己手指中的豹纹高跟鞋。 那个妖娆曼妙的后背。 那一截雪白莹润的后颈。 那一缕微卷的奇异长发。 那甜蜜而暗香浮动的喘气和呼吸。 那些网中亲密依贴的日子。 …… 他向外扔的手指改为屈抓,将快要飞出大陆的景横波,及时抓了回来。 景横波倒一点也不意外,手指顺势点在他胸口,抬头看进他眸子。 一双冰晶般闪烁着幽蓝微光的眸子,凝定如远山下的湖泊。 “宫胤你到底什么意思?”她问,“你签这什么协议不关我事,为什么要取消迎驾大典?” “为什么不能取消?”他反问,“你能行?” “我不能?”她的反问更快,“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凭你的表现!”他冷然道,“不要以为女王是儿戏,也不要以为重臣和百姓是我和耶律祁,更不要以为你的美色或者风流,就可以令所有人俯伏尘埃认你为主。王位,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去你妹的美色风流!”景横波怒气上涌,砰砰地拍他胸口,“宫胤,你瞧不起人!” 宫胤一脸默认的表情,动也不动,反正她的殴打也就和小猫瘙痒差不多。 “敢情你觉得你是为我好?敢情你顺带这一笔是为我解决麻烦,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景横波撑住额头,静默三秒,霍然抬头,吸一口气道,“停,你不要装酷说这不是为我,我不要听。现在,我明白了。这确实算是你的好意,但是……我不想接受,可不可以?” “不可以。”宫胤永远深谙如何以一句话气死人。 景横波再次深呼吸。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okok你根本不是不放心我你只是顺带解决这事我明白……现在我不想和你吵,我只想和你说,我能通过,我能赢,我能做好,你不要管这件事,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行不行?” “不行。” 景横波瞪着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胸口起伏——是谁说她不讲理的?这世上最不讲理的家伙明明就是面前这个人! “为什么不行!给我个理由!” “为什么你觉得你行?觉得你能令千万人心悦诚服?觉得你能做到历任女王都不能做到的事?” “别人不行,我就必须不行?你这什么见鬼逻辑?” “是什么让你忽然觉得你行?早在几天前你还在为此发愁。”宫胤唇角一撇,一指树上看戏的伊柒,“是因为认识了他?你算有本事,第一次见面,就可以驭使七杀大兄。但我告诉你,七杀纵然纵横大荒,也镇服不了民意天心!” “什么七杀八杀十三杀!”景横波忍无可忍,这货什么意思?暗示她以色诱人吗? “宫胤!你少给我东拉西扯的!你不答应,是不是就是怕我真的过关,顺利继位,妨碍了你的夺位大计?”她一把夺过高跟鞋,将刺一般的鞋跟塞在他手里,“要说妨碍,我确实一直都在妨碍你,你何必费这么多事?干脆现在就杀了我好了,来啊,来啊,”她偏起脖子,撩起头发,将颈动脉送到他手中鞋跟下,“来,刺啊!只要轻轻一戳就够了!来!快来!” 宫胤一低头,正面对她脖子,雪白纤细的一条,微微透出点肌肤的血色,凸起一点光滑的精致骨节,乌亮的发从她指间泻下去,馥郁的香气氤氤氲氲升起来。 他忽然想用手指,细腻地一根根抚摸过那些精致的骨节,还想知道这一段肌肤向下的精致,是不是曲线玲珑,美背如玉…… 宫胤忽然咳嗽一声,只觉脸上发烫,身子向后微微后撤,偏偏某个看似风流实则麻木的家伙,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不耐烦,又觉得气势不够,看他后退,乘胜追击向后一撞,撞入他怀中,“刺呀!刺呀!” 第五十三章 女王萌萌哒 “啊——” 控制不住的惊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耶律祁,在朝三品以上众臣,六国八部首领,无数扈从护卫,一瞬间都只剩下了“目瞪口呆”四个字的表情。 车里的……在干嘛? 白日宣淫? 这也罢了,白日宣淫,女王? 这也罢了。 白日宣淫,女王,国师? 这也罢了。 白日宣淫,女王,冷峻冰寒不近人情无上洁癖不染尘埃的右!国!师! 瞎了瞎了! 不过电光石火一霎那,随即宫胤的袖子便飞卷而出,帘子落下,隔绝视线。 但这已经够了。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见了。 耶律祁神情古怪,唇角惯常的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犹在,只是瞧来似添几分阴森。 无数人面色紧张,更多人开始立即给护卫打眼色做手势,示意迅速通报家族中人。 右国师的一举一动,向来关系大荒国运。他和大荒女王的关系,也将决定未来大荒五十年的和平。此刻看见这一幕,无数人开始疑惑、猜想、推算——国师和女王如此暧昧,是不是意味着这一任女王有可能和国师和平相处?是不是意味着国师会放弃原先的大业?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出戏,传递着某种不可告人的信息?毕竟以女王的地位和右国师的性格,做出这样的事实在不合常理啊不合常理…… 在大荒,女王只能和国师有稍亲密接触。这还得以国师的承认为前提。一旦国师不打算接受女王,女王便不可以越雷池一步。如果女王故意勾引国师,而国师对此予以指控女王不守戒律,女王一样触犯了律条。 不过看右国师的态度,似乎并没有指控的打算…… 中立者松一口气,反对者心中窃喜,宫胤同盟则开始担忧不安,考虑着某些条件和布置的调整…… 帘子外暗潮汹涌,关系着国家政治变动的各种决策正在迅速成形之中,帘子内景横波毫无所觉,她哪里想得到,不过趁机占个便宜,大荒的国势,就可能被蝴蝶翅膀扇动。 她犹自舔着嘴唇笑嘻嘻地看着宫胤。 哎,果然红了红了…… 这要在现代,哪里能看见红耳垂的男人啊,你还没邀请,那边就狼一样扑出去了。 她回味着好滋味,却不知舔唇的姿态本身也是诱惑和邀请,红唇如火,粉红的舌头轻俏地一溜,像一根温软的绳儿,将人的心神思绪甜蜜地拉扯…… 宫胤几乎立刻转开了眼睛,呼吸之间已经站得笔直,说起来奇怪,他耳垂依旧微微发红,但脸色雪白,毫无血色,看起来还多了几分荏弱。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虽冷静,气息也似有几分不稳。 “已经来迎了,速速将礼服穿上。” 景横波看着他迅速转身下车的背影,撇撇嘴——刚才明明心猿意马,此刻却翻脸无情,这个男人,当真难搞! 车下,蜂群一样的嗡嗡声,在看见宫胤从容步出的身影后,立即停止。 几乎立刻,耶律祁微微躬身,其余人大礼参拜。 “见过右国师!” 宫胤只虚虚抬手,示意起身,他立在那里,是玉山雪柱,巍巍高远,风将他白色衣袂卷动,猎猎如白凤,尊贵凛然,跪伏最近的人也不敢触摸他的衣角。 只这一霎,只他立在那里,刚才那一幕的荒唐暧昧便似被深雪覆盖,所有人甚至不敢在心中回想亵渎,意识里只剩下对这个大权在握男人的畏惧和尊崇。 景横波掀开一线车帘,清晰地看见了众人前后不一的表情变化,艳羡地咂咂嘴——这才叫真正的镇得住!去混保证度娘不敢吞楼!什么时候她要有这样不怒而威的气势就好啦。 车帘放下时,她忽然看见耶律祁的脸,这家伙正似笑非笑地瞅着她,表情很古怪。 景横波给他一个中指向下的表情,就赶紧换衣服。 午时将会下车,自已经铺设好的十里红毯入城,接受百姓的欢呼(围观),然后进入帝歌舞明台广场,那里也已经备好了礼台,以彩幕围住,自己将在那里接受大荒群臣的考核,而百姓,则只能在彩幕外等待聆听结果。以示皇家的尊严。 这个安排让她皱了皱眉,和理想的计划有点不符。 还有一刻钟午时。 景横波心急火燎地换衣服,这礼服涉及防身机密,宫胤不许人给她帮忙,礼服又重,她刚才多少拉了筋,就显得手忙脚乱。腰部有些嫌大,她异想天开想用装暗刃的暗扣扣住,结果暗扣卡住,刀弹出来再也装不进去,她总不能腰上架一把刀出来,只好把暗刃给取了。 取下暗刃的腰部更加松垮,她这才明白原来那软刃也有腰带的作用,眼看裙摆厚重宽大,腰部却不够给力,这要自己绊住了裙子,只怕就得走光…… 这么想的时候她犹豫一下,想要穿上自己已经脱下的紧身裤,刚才因为裙子太厚,她已经脱了换了丝袜,但这时敲击车门的声音响起,蒙虎的声音已经含了催促,“陛下,好了吗?” 景横波急忙答:“好了好了!”一边匆匆穿上那也带了机关的鞋子,一边道:“帮我把静筠喊上来。” 她一边穿鞋,一边开了箱子一阵乱翻,翻出一些东西,用一个准备好的布袋装好了,拿在手里四处看看,最后决定系在腰上,袍子下摆宽大,塞个小孩都看不出来。 静筠上了车,景横波正跪在皮箱上,将乱七八糟的衣物压下,盖上箱盖,随便把箱子拉链一拉,递给她,“静筠,等会帮我提着。” 她怕这裙子穿得草率还是出问题,箱子里有各式腰带还有一些可以紧急处理衣物问题的东西,随时带着备用。 本来事情该交给翠姐,但上次翠姐利用她报仇事件之后,两人之间相处总有些尴尬,景横波无奈,有时候也只能偏劳病歪歪的静筠。 静筠垂头看看箱子,提了提,弱声弱气地道:“我怕提不动……” “那让翠姐帮你好了。”景横波心急火燎地挥挥手。 静筠将箱子提了下去交给翠姐。车子微微倾斜,这是要迎她出来了,景横波急忙端端正正坐好。 外头忽然很安静,但景横波依旧感觉到四面无数人绷紧的呼吸,将气氛压紧,拉长……可以想象,现在外面一定人山人海…… 第五十四章 女王的魅力 彩幕拉了下来,将百姓的欢呼隔绝在外,光线骤暗,台下人影幢幢,个个肃穆如石翁仲。景横波有种被关黑屋子的感觉。 所谓的迎驾大典,就是在这样被四面遮挡,无数人围绕抢空气的环境下进行的吗?确实很容易给人心理压力,在这种环境下,发挥好才艺才怪。 “大荒诸臣,见过女王转世身。” 先前那礼相一声高呼,一大排行色各异的官员,鱼贯上台,分成两列,对景横波躬身。 景横波托着下巴,心想为毛不叫陛下?叫女王转世身?言下之意,就是还没正式承认女王咯? 再一看底下人的表情,平静庄重中,很多人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轻蔑和随意。 高台之下另有两椅,一左一右,一黑一白,稍顷,宫胤和耶律祁先后掀帘进来坐下,众人又对二人行礼,依旧是先参拜宫胤,看来大荒,竟然是以右为尊。 宫胤只摆了摆手,耶律祁笑着点点头,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耶律祁眨了眨眼,宫胤漠然转过眼,也不避讳耶律祁的注视,转向台上景横波。 高椅上的女子看来很是从容,他唇角微微勾起——就知道她胆大包天,外表随意内心睥睨。 “陛下。”礼相按照惯例,开始了仪程,这回倒称呼了陛下,只是那语调还是有些讥诮,“天女重生,乃我大荒之幸。六国八部远迎百里,大荒臣民更设十里红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三步一案,十步焚香,但求同沐王驾荣光……” 他手持笏板,文绉绉说了一大通,景横波一个字也没听懂,只觉得好累,腰上沉甸甸的,裙子似乎又要掉了,她忽然站起身。 礼相住口,目瞪口呆望着她,按照大荒规矩,在女王回应众臣之前,是不能有任何动作的。 “啊,我没事,你说你的,不妨碍。”景横波刚翘起屁股,就看见底下一堆张口结舌的表情,还以为人家想上来帮忙,赶紧摆摆手,“继续,你继续。” “呃……”礼相已经忘了词了。 景横波低头专心搞她的,先把裙子腰部往上拎拎。 所有人看着她的细腰…… 再伸个懒腰。 所有人看着她紧致傲人的线条…… 坐下,调整了个舒服的,可以长久忍耐的坐姿,叠起了二郎腿。 所有人看着她交叠的腿…… 叠起二郎腿之后嫌裙子太重,左抓一把,右抓一把,将裙子叠放在腿上,这样,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截小腿。 所有人眼珠子乱转,忙着看雪白纤细的小腿,看完了忽觉不对,齐刷刷掉头看主管礼仪,有权随时纠正女王任何不当行为的礼相大人。 礼相已经想不起来下面该做什么了。 礼相也不知道到底该阻止女王什么了——她一下子违反了太多条规定,不当行为太多了…… “咦,你们怎么不说了?说呀。”景横波把自己捯饬舒服了,坐定,才发觉气氛不对劲,愕然抬头,眼珠子瞪得圆圆的,一脸“擦你们怎么这么磨蹭姑娘我都等急了”的表情。 礼相略心塞。是该先矫正女王不当行为好呢,还是继续好呢? “亲,”景横波跷着二郎腿,小腿一荡一荡踢着自己裙摆,笑吟吟道,“直入主题吧,好热的。” 众人眼珠子随着那雪白的小腿直晃悠…… “咳咳。”礼相咳嗽,用眼神示意,“陛下,您这……” “啊这个啊?”景横波顺着他的眼神,看见了自己的裙摆,忽然眉毛一竖,怒声道,“朕的腿,你瞧什么瞧?眼神色迷迷的!老不修!” “噗”一声,年高德劭的老礼相,险些喷出了一口血…… 可怜的老礼相被迅速抬了下去,其余人迅速收回眼光,看天。 “陛下!”一个年轻的礼司官员不服气,出列亢声道,“您太过分了!怎可以如此不尊重朝中重臣!是您违反仪典在先,礼相据理指出为您矫正不当行为,堂皇光明,为何要遭此侮辱……” 这人正是先前让景横波退回重走的那个,景横波决定就拿他开刀了。 “规矩只定给我一个人?”景横波柳眉倒竖,“我不可以违反规矩,你们就可以了?规矩不允许我做这个那个,规矩允许你们乱看女王?哪条规矩写了可以?拿出来翻给姐看!只要有,姐给你磕头赔罪!” “我们没有乱看……”年轻官员弱弱抗议。 景横波不说话,忽然道:“好痒……”把裙子哗啦又往上一捋,直到膝盖处。 满地的眼珠子又乱滚了。 “陛下!”官员愤然,“不可随意露出肌肤!” “我露出哪里肌肤了?” “腿……”官员话说到一半,惊觉上当,猛然呛住,一阵猛咳。 “啊哈,你没看!你没乱看!”景横波嘎嘎一笑,“你没看你怎么知道朕露出了腿?朕露出了腿你们难道不该立即退下回避?还有脸站在这里左一眼右一眼的没完没了占便宜吃豆腐?又是哪条规矩允许你们随便吃朕的豆腐?你们身为礼司官员,应该带头坚决执行各种规矩,你们自己都不要脸乱看朕坏了规矩,有什么脸站在群臣前面装逼要朕自省?啊呸,赶紧买块镜子照照再顺便一头撞死,一群内分泌失调的道德犯伪公知!我去年买了个表!” “呃……”群臣一阵昏乱,怎么说着说着,就上升到轻薄陛下的重罪上去了? 礼司的人更糊涂。以前他们都是直着脖子教训女王,让女王守规矩,这日子久了,也就忘记了自己应该遵守的规矩。他们努力地在脑中搜索仪器=典,想要寻出反驳女王的规条,可是到底是应该臣子先遵守规矩呢还是该让女王先遵守规矩?大荒律令有一条“臣下不允许对皇族有任何亵渎之事”,看女王肌肤当然算一条,可是如果不能看女王之类行为,以后她要裸奔怎么办……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景横波继续教训,“就该学学你们右国师,他从来不乱看我!” 他都是直接摸的,哼。 正在喝茶的宫胤险些一口岔气,把茶叶吞了下去…… “砰。”搜索枯肠始终没能找到可以反驳景横波的条例的年轻官员,被活活想晕了。 …… 第五十五章 惊艳大荒 宫胤坐下了,耶律祁还站着。 和宫胤相反,他身子绷得紧紧,犹自不可置信地看着燕杀军离去的方向。 只有他知道,燕杀军是怎样的一支军队。这支军队虽然目前还听从耶律家族指挥,但是随着代代繁衍,当初那点血脉维系逐渐淡薄,现在耶律家族对这支军队的控制力,也早已大不如前。 因此,对于这群猛兽,他无比熟悉也无比防备,扪心自问,在刚才那样的情形下,他不会冒险走到任何一个燕杀士兵的身边。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那个动作所代表的意义…… 耶律祁似第一次看清景横波一般,再次将她上上下下,好好看了一遍。 他目中异彩闪烁,好半晌之后,终于吐出一口长气,抱臂坐了下来。 人群里,那群师兄弟们难得地沉默。很久之后,伊柒才出了口长气。 他的声音里满含疑惑。 “兄弟们,看这模样,以后不该有那事啊……”他问,“老头子是不是算错了?” …… 两大国师忽然都归于平静,连之前的争端都似乎忘记。 其余人也无心追索了,因为景横波没有下台,她拖着她巨大的裙摆,走到了台的正中。 “你们刚才的争论,在我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她一句话石破天惊。 “哦?”嗡嗡议论声中,耶律祁当先发问。 “处置我,软禁我,暗害我,是不是要先问问我意见?”她指着自己鼻子,笑得慵懒,“有没有想过我不同意?” 众人笑起来。 “如果您能通过迎驾大典上的考验,或许您有资格说这句话,”一位官员笑道,“现在嘛……呵呵。” 众人也呵呵。 “呵呵你妹。”景横波嘴一撇,“是,我是没通过你们的考验,但是,你们的考验就是万能的?你们的考验,就能真的试验出一个女王的真正才能?” “诗词歌舞,琴棋书画,武学兵法,经义政论。”轩辕镜道,“凡囊括天下之才学,今日都曾问过你一遍,难道你还能举出除此之外的其余才能吗?” “有!”景横波掷地有声。 “呵呵!愿闻其详!” “我先问你们,做皇帝首先应该做好什么?” “治理国家,稳定朝政,平衡群臣,攘外安内。”轩辕镜冷冷道,“而这些能力,需要刚才老夫列出的那些基本能力的支撑。” “怎样治理?怎样稳定?怎样攘外或者安内?” “老臣倒是明白,只是怕说了之后,这皇帝就该老臣做了。” 一阵哄堂大笑,不带善意。 “傻x!”景横波也笑,“下辈子做梦吧!你明白个毛!” “陛下以为污言秽语就可以蒙混过关吗?” “和什么人说什么话,你只配这调调。”景横波一步不让,“治理国家,稳定朝政,出兵对敌,安定臣民,其实说穿了就只要做到一件事——” 她提高声音,“让百姓吃饱饭!” 满场大笑戛然而止,似被刀割断。 “我说错没有?”景横波咄咄追问轩辕镜,“吃饱了饭才能纳粮交税,吃饱了饭才能民心稳定,吃饱了饭就不会有内乱,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打别人。你敢说吃饱饭不是最重要的!” 众人无言。景横波用词平易,但道理很正。民生,从来都是最重要的。就算当场有贵族不以为然,觉得贵族的尊严最重要,朝廷的统治最重要,也万万不能在这千万百姓面前,说出这种话来。 前方的百姓已经听见这一句,顿时都激动起来。 “对!吃饱饭最重要!” “我们要吃饱饭!” “千能万能,能让我们吃饱饭,就是好主子!” …… “陛下是想煽动百姓情绪么?”轩辕镜阴测测地道,“你怎知我朝上下为百姓吃饱饭不曾殚精竭虑?这本就是当朝第一要务。奈何大荒先天地理限制,虽盛产宝石黄金,却又有千里荒泽,穷山恶水,粮食少丰饶之土,稻谷无可耕之壤。大多沼泽完全无用,平白占据土地,全国可耕种土地不过十之一二,到哪里去种粮?到哪里去吃饱?” “如果……”景横波笑了,“如果我能让百姓吃饱呢?” 满场忽然都静了静。 失望散去的百姓忽然停下脚步。 宫胤手中茶碗一合,霍然抬头,热茶险些溅到手上。 心不在焉一直看燕杀军的耶律祁突然回首。 更多人却立即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轩辕镜大笑环顾四周,“这话听来好耳熟!” “是啊。”桑侗雍容微笑,“似乎每任女王继位,都要发此宏愿的。但至今无人能完全做到。” “或许咱们的新女王能做到呢?”绯罗此时才姗姗出现,一笑抿嘴,“比如,召唤虚空神鸟,降下无数粮食什么的。” 又是一阵大笑。 那一直板着脸坐一边生气的大贤者,忽然站起身,指着景横波鼻子,厉声道:“休得拿此事开玩笑!否则老夫必不饶你!” 众人看他铁青脸色,都露出了然之色——这位老人家,当年父母兄弟都是因为一场灾荒活活饿死,少时极为凄惨,生平发下宏愿,愿此生再无一人饿死。如有人能做到,愿家族世代为其奴仆。 不过说到底,宏愿也就是宏愿而已。沼泽上难种稻谷粮食,常常排不干水,占据面积又太大,过度填埋会造成洪水或者干旱,不知道是不是受太多沼泽的影响,很多普通土地也种不出多少东西,这是大荒永远也无法解决的难题。 “开毛的玩笑!”一直好脾气的景横波忽然柳眉倒竖,虚空狠狠一扇,“拿下你的爪子,姐最讨厌被人指鼻子!” “你再胡言乱语,就不是老夫指你鼻子,而是大家要你的命!”大贤者雪白的眉气得一颤一颤,“沼泽如何种粮!” “不种粮就没有别的办法?脑子锈啦?” “数百年来大家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岂容你此刻胡乱非议!”老家伙重重一掌拍在自己椅子上,“休得在此满口胡言!老夫今日有话在此,你要能解决粮荒,老夫一生为你之奴,供你驱使,你若只是妖言惑众,老夫不管你是女王,第一个请剑斩你!” 第六十章 坑爹的女王 在景横波的安排下,内侍在台上就地搭了一道帘子,景横波和常方进了帘子后,众人在底下等着,都知道作画最是费时,有人走开买食物,有人坐下喝水,有人开始开赌,赌女王能多久画一幅画。 “买定离手啦买定离手!”伊柒是其中上蹿下跳最活跃的庄家。 “我赌一个时辰!” “我赌半个时辰!” “我赌……”伊柒正准备也押在半个时辰上,忽然转头。 吃东西的人仰起头,满嘴的渣渣忘记嚼;喝水的猛一低头,险些噎死。 上头帘子忽然掀开了。 常方一个踉跄扑了出来,双手颤抖,扑出几步仰起头来,嘴唇翕动,似乎激动得难以自抑。 众人惊得齐齐站起,不明白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有人喃喃地道:“画太丑,把大贤者惊着了?” 唯有伊柒眼珠一转,眼睛一亮,忽然将手一拍,“我赌一瞬!现在已经画好!” “荒唐!”众人嗤之以鼻。 快手一刻钟也有可能,但要说现在就画好,怎么可能?画纸还没来得及铺开呢。 轩辕镜眼底滑过一丝笑意,上前去搀扶常方,“常老,为何如此?可是画得过于草率?常老高古颜容,怎可被人间俗笔胡乱涂抹,我们定要……” 他的滔滔不绝被常方一声喜极的呼声打断。 “苍天有眼!”常方摊开双臂,仰天大呼,“终降神女,赐我大荒!” 轩辕镜伸出去的手半空顿住,脸上肌肉一阵痉挛。 底下一堆人扔了食物丢了水,想躺下的人一咕噜翻身起来。 伊柒果然是反应最快的一个,眼珠一转已经大喜若狂地收赌注,“我赢了!交钱交钱!” “大贤者……”轩辕镜声音有点干涩。 常老头子精神好像忽然健旺了许多,轻捷地让开他,正色道:“老夫可以证明。陛下已经画好,而且如她所言,极速!逼真!一丝不差!” 众人哗然,都知道常方为人板正近乎严苛,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的个性,他嘴里说出这种话,权威好比新婚之夜验落红的那张帕子。 “既如此,”有人道,“还请出示供我等瞻仰。” “不要。”老家伙紧了紧衣襟,“此画神妙有仙迹,女王称过多人观摩会抹杀它的灵性。老夫答应女王,不给太多人看。” “总得给个证明吧?”轩辕镜斜睨他,“大贤者不给看,莫非另有猫腻?” “老夫瞧你们处处和女王做对,才叫心中有鬼!”常方一点面子都不给他,拂袖一甩,甩得轩辕镜老脸铁青。 帘子一掀,景横波笑吟吟出来,走着风情万种的猫步,道,“我这画呢,确实有神异之处。不仅人看多了会失去灵气,而且……”她笑吟吟瞟着轩辕镜桑侗绯罗一干人,“心术不正者,就算画好,也会很快模糊哟。” “胡说什么!”轩辕镜冷哼。 “大贤者,要么给您觉得人品可靠的同僚瞧瞧?”景横波笑睇。 常方如同揣着宝贝般,走到礼司那批官员身边,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照片。 当然他认为那是画。 刚才在帘子里,女王让他注视远方,微微侧头,自己走到他的侧方。让他听见什么声音不要紧张,也不要分神转眼,那是神赐灵机的时刻,不可动弹打扰。 他照样做了,侧身端坐,专心注视天边一缕白云,正在担忧这把老骨头这个姿势坐久了会不会出问题,忽然听见咔嚓一声,然后女王就说,好了。 老常方受到了惊吓。 之后当他看见那“开天辟地古往今来无人能及一模一样毫无差错极速微型画”时,更惊吓了。 现在他喜滋滋地把东西掏出来,准备惊吓别人。 果然那几个醒过来,正满脸愤恨瞪着女王,心里骂她欺骗天下的礼司官员们,勉勉强强把头一探,眼睛就瞪大了。 这这这这……这是画? 世上有这样的画? “画面”上,常方侧身端坐,遥望天际。午后的淡黄光影打在他花白的眉上,斑驳而又深沉,眼神幽邃,诉说着无言的沧桑和岁月的积淀。 更令人惊叹的是,那脸上从眉眼,到肤色,到每条皱纹,都清晰得仿佛常方站在面前,连脖子下一颗小小的痣,都清晰可见。 “画面”完全展现了属于常方的年龄和相貌,但那完美的光影却又遮掩了那份老态,令人不觉得画中老人如何衰弱苍老,只觉得属于长者和智者的深沉睿智,淡定风华,扑面而来。 夕阳无限好,不惧近黄昏。 都是识货人,这“画”的完美用笔和光影,立时引起所有人的啧啧赞叹。唯一可惜的就是画太小了些。 所有人都看得出老常方对这“画”喜欢到了骨头里,刚刚递出去不过一会儿,他就开始催,“诸位,仔细些!小心些!啊!别呵气!别惊呼!看好了吗?老夫要收起来了!” 众人忍不住唏嘘。连最挑剔的礼相,恋恋不舍还回来的时候,都忍不住叹息道:“帝歌最出色的画师,也不能及此万一!果真天神之笔,非人力可行!” 不苟言笑的常方此刻眉开眼笑,生怕人家的手指弄脏了他的宝贝,赶紧地接过来,从他小心翼翼打开三层锦缎,将这“画”层层包好的动作来看,这玩意大抵从此是常家传家宝了。 群臣们啧啧赞叹地瞧着,眼神羡慕,都觉得这样的“画”人间难求,如果自己也有一副就好了,也好给子孙后代留个念想。这样的东西,是完全可以世代传家,永不湮灭的。 人对于身后之事,总有种难言的畏惧,害怕的有时候不是死,而是自己这个人的完全消失。来过的痕迹被从此完全抹杀,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难忍受的事。所以后世才有各种影像记录,慰藉人们对于身后湮灭的恐惧心理。所以此刻这种极度清晰的“画像”对于众人的诱惑力,远超一般的奢侈品。 景横波盯着众人神情,笑得开心,盘算着不久的将来,大抵要有一笔进账了。 不过此刻,这只拍立得的用法,还没施展完呢。 她瞟了一眼绯罗,此刻绯罗正侧头和身边人说话,随即又走动了几步,侧面对着景横波。 第五十七章 男人都是祸害 景横波此时眼前一片黑暗。 她正灰头土脸地缩在一片残破的木板下。 高台坍塌,塌的正是她脚下那块,她瞬间跌落,幸亏台下也就是土地地面,还不至于受伤,只是好像又拐了脚。 身下有个硬硬的东西,触感熟悉,她摸了摸,果然是箱子。 此时她手中还抓着那对火辣版芭比娃娃,抓得她掌心涔涔地渗出汗来。怎么办?毁尸灭迹?怎么毁?现在没刀没火。难道还拿这玩意掘个坑给埋了? 百般无奈,她只得打开箱子,准备把这东西先藏进去,进宫之后立即毁掉。毕竟如果只是一对姿势亲热的娃娃倒也罢了,古代民间夫妻也有私下收藏这些的,但这娃娃原型是她自己,给人看见了引发某些不好的联想就不好了。 还没开箱,人影一闪逼近眼前,景横波一惊,下意识就把手中东西当武器戳了过去…… “咚。”男娃娃戳在宫胤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 本来神情微含担忧的宫胤,被这不重的一戳,戳得脸色瞬间铁青…… 当然不是身体受伤,伤的简直是灵魂…… 他冷哼一声,一手狠狠夺过那对娃娃,看一眼那衣不蔽体的男娃娃,眼底闪过憎恶之色。 什么乱七八糟的,居然眼睛是蓝的,妖魔么?她能有点正常的喜好吗? 指间一用力,景横波眼睁睁看着那搂着“景小波”腰的男娃娃瞬间灰飞烟灭。 她不知是解脱还是惋惜地叹了口气。 这可是现代技术的产物,是大荒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东西,制作得这么精美逼真,就这么毁了还是有点可惜呢…… 她的叹气显然又将宫胤郁闷着了。 ——居然还舍不得! “这到底是什么……”他话还未及问出,忽然头顶光芒一闪,耀进了景横波的眼眸。 “女王道德败坏……吃我一刀!” 喝声刺耳,与此同时一道猛烈的呼啸声,当头劈下! 景横波一仰头,就看见长河倒挂一般的刀光! 随即她身子一仰,已经被宫胤立即推入了黑暗中。 “藏好!”他简短地道,眼光掠过了她的箱子。反手一刀击开了对方的攻势。 景横波撅起嘴,只好躲在黑暗中关箱子。她知道“藏好”有两层意思,一是要她自己藏好,一是要她赶紧把箱子里不该有的东西藏好。 她狠狠把箱子盖往下一盖。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顶住了落下的箱盖。 “谁?”景横波一惊,抬脚就踢,嚓一声鞋子上锯齿一闪,直袭对方腰部。 “喂,你的腰。”对方却在凉凉提醒她的腰。 景横波也觉腰上凉快,这才想起裂缝未补,一抬腿走光更多,急忙放下腿。 上头淡淡光线打下来,模模糊糊站着耶律祁,唇角一抹玩味的笑容,正毫不客气地盯着她腰线一抹白。 景横波瞪他一眼,警惕退后一步,拖着箱子挡住自己,从箱子里抓出一件斗篷赶紧穿上。 她时刻戒备他动手,好在耶律祁似乎没有不良意图,唇角噙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忽然道:“你今天很美。” “那当然。”景横波下巴一抬,依旧不放松警惕,“你过来做什么?” 耶律祁笑得云淡风轻,“三件事。” “嗯?” “一,我想当面赞美你,”他赞叹地道,“你今天真的很出众。” “神经。”景横波点评,一个字都不信。 “真的,这是最重要的事。”耶律祁看起来很认真。 “第二?”景横波不耐烦,听着上头动静,风声人声打架声,外头也乱成了一锅粥,只是没听见宫胤声音。 “刚才有人假冒我的名义刺杀你,想要激起民众和你的支持者对我的愤怒。”耶律祁随随便便地道,“所以我必须得出现在你身边,保护你,证明我的清白。” 景横波嗤之以鼻,“清白?这高贵的玩意你有?” “也许马上就有。”耶律祁笑,朦胧光线里的笑意神秘诱人,“第三件事,也挺重要的。” “嗯嗯?”景横波心不在焉,专心聆听外头动静,咦,怎么没有宫胤的声音呢? 耶律祁却又不说话了,手指轻扳,似乎在计算时间,眼角忽然斜了斜台子破洞上方,随即又收了回来。 “怎么不说了?”景横波慢半拍察觉这突然的安静,催他。 “哦。”耶律祁轻轻靠近她,“嘘”了一声,有点腼腆地笑道,“是这样的……本来今天迎驾大典,按我的计划会在一刻钟前结束,仪式结束后,女王先离开,然后所有王公贵族六国八部首领会鱼贯从台前走过,列队离开。嗯……按照时辰计算,此时正是宫胤带着包括斩羽部等人走过台前的时候,所以我早早令人在台下埋了点炸药,命令死士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按时点火,哦,大概就是这个时候爆炸……” “啊?”最后几个字终于飘入了景横波耳膜,她一直望着外面的脑袋唰一下扭转,“你开玩笑吧……” 耶律祁脸上的神情,令她的话咽在喉咙里,下一瞬她尖叫一声拎起箱子向外就跑。 惊吓之下,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可以瞬移。 砰一声她撞在一人胸膛上,隐约气味有点熟悉,她来不及辨认那是谁,把箱子往他怀里一塞,大叫:“有炸药,快走!” 那人却盯着她没来得及关好的箱子里掉下的东西,两眼放光,“哇!什么东西!好玩!” 正准备瞬移的景横波险些一口血喷出来——指甲油君!世上居然有比她还不靠谱的男人! 景横波只好拧着他耳朵,准备一起赶紧移开。身子还没动,忽然一道白色匹练飞来,打掉了她的手,也打掉了指甲油君准备揽住她腰的手,白练霍霍一缠,缠住了她的腰,一股拉力袭来,她被立即拉了出去,随即白练再次松开她飞起,反向击中指甲油君的胸膛,将指甲油君推向跟着冲出来的耶律祁。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一霎间,景横波逃出,伊柒撞向耶律祁,耶律祁被撞得先后退,逼近爆炸中心点。 第五十八章 都是鸡汤惹的祸 景横波开始了她的痛并快乐着的女王生涯。 一场迎驾大典,风波迭起,事后善后处理,却是个麻烦事,好在现在麻烦事也不用她操心,朝政大权都在宫胤手上。 当日大典上最后一幕,箱子撞散后,有那么一批在前头的人,看见了箱子里滚出来的那对私密物件,但当时杂物太多,东西随即不见,然后就是刺杀和爆炸,大家混乱逃生。人的印象往往选择记住最深刻的事,很多人的记忆就留在了爆炸那一刻,将之前的惊悚和疑惑忘记,还有人因为突然的爆炸发生混乱,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觉得或许看花了眼也未可知。当然也有质疑的,不过这种质疑无法在朝会上提出,据说有人试探地问了问,当时坐在上座的宫国师,手中茶盏一顿,一偏头冷然一眼:“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者掉过来说也一样。铁大人想必青楼楚馆之地流连过多,看什么都像你在青楼常见的那些玩意。一个刺客为了吸引众人注意抛上来的万花筒,也能让你想到那些,铁大人果真龙精虎猛,佩服,佩服。” 众臣瞠目结舌,万万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高贵自持的宫胤嘴里出来,但也只有这样毒辣的话才最有效果,那发问的铁大人满身冷汗,脸色青紫,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而宫胤,一旦要出手也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三天后那铁大人就因为违反禁令,在办公期间出入青楼被革职拿问。从此后关于大典上那“不能说的故事”,就真的没人再说了——能说什么呢?死无对证,后患无穷。闭嘴吧你。 之后宫胤又在帝歌大发榜文追索当日大典刺客,故意在榜文中称刺客居心叵测,抛洒异物吸引他人注意,伺机刺杀女王。百姓们也不大记得清当时那些东西是怎么出来的了,看了榜文都“哦”一声,心想是刺客手段啊?就是啊,女王那般神圣,那般冰清玉洁,怎么会私藏那种东西呢?对的对的,就是这样的! 景横波安然渡过一劫,感谢宫胤强势同时,也暗暗感谢幸亏来了个刺客,又幸亏耶律祁来了场爆炸,连连搅合,把所有人注意力吸走并自然驱散,否则当时台上就她一人,正被万众凝注,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迎驾大典结束当日,她被迎入玉照宫,因为迎驾大典上的表现,她获得了比以往诸多女王都更优厚的精神待遇,那些出身贫苦的侍卫宫人,大多对这位心怀民生,有望拯救大荒百姓的女王心存感激崇拜,对她十分恭谨。但也有不如意处,就是她并没有如希望的那样,和宫胤住隔壁。事实上,当她向侍卫询问时,侍卫给她指路就足足说了一刻钟,说明女王和国师会见的规矩又用了半刻钟,说完了她也就绝望了。 按照规矩,她在正式登基后,除了每日临朝之外,无事不可随意召唤国师。每年只有年节和重大事件时期,会和国师有专门会晤。她见国师要下旨,国师见她要递表,要经过礼司备案,宫司准备,见面时会有各类随从人员若干…… 而她住在玉照西宫,宫胤住在玉照南宫,两宫之间的距离嘛……徒步走大抵要大半天,如果路途再不熟,能不能赶得及吃晚饭也是个问题。 景横波无数次抱着被子翻滚——规矩!规矩!这见鬼的规矩! 不过现在,她还没正式登基,女王登基的日子是要选的,宫胤已经下令天监选一个黄道吉日,据说最近的吉日都在六个月后,在此之前,她享受女王权利不履行女王职责,对朝政无权干涉但可以自由出入玉照宫。 景横波窃以为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既然她还没登基,当然不用理会那什么下旨上表之类的臭规矩,所以她干脆地表示要住进玉照宫最靠近宫胤办公署的一间院子,美其名曰给大神看大门。 宫胤对此没有发表意见——他最近又不理景横波了。 景横波晓得是什么原因,不就是对那对娃娃不满又傲娇地不肯表现,拐弯抹角说了几句结果给她堵得哑口无言,以他的性子,没气得把她扔出大荒就不错了。 所以她一定要找个机会解释,解释她是无辜纯洁的!要解释就得先靠近是不是?住到隔壁是必须的啦。 得到默许之后,今天,看门人来看院子。 景横波难得起了个大早,带着拥雪出了门,她要先选个院子。这个院子要采光好,地势佳,格局通透,用具齐全,当然最重要的是,看宫胤角度最好。 她出门时,宫苑西南角两间相邻的屋子,门户紧闭。 景横波看了一眼,心中叹息一声。 那是翠姐和静筠的屋子。 迎驾大典上,翠姐弄翻了箱子,差点给她带来天大的麻烦,事后翠姐连连找她致歉,红头涨脸地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没站稳,似乎背后有人撞她。 当时群情激动,她背后确实好多人,撞还是没撞,真是傻傻说不清楚。 景横波问起静筠当时在哪里,静筠说她那时晒了太阳身上难受,去了僻静处休息。她不在现场,和这事没有干系。 景横波又想起那日广场上,那个最先指着那啥玩意尖叫的女声,如果没有那一声尖叫,就当时掉落了那么多东西,也许还未必有人来得及注意那玩意。 那女声,景横波在脑海里想了很久,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的,和静筠翠姐不太像,也不是她的敌人绯罗和桑侗。 也许,只有等以后,这敌人再冒出头来了。 她没有怪罪翠姐,自从报仇事件之后,两人就似有了心结。景横波不怪她,却也无法回到从前。倒是翠姐,似乎对那事非常自责,把自己关在屋里,连晚饭都没吃,还是景横波打发人送去的。 静筠还是那病恹恹的样子,迎驾大典说晒了太阳又躺下了,她也对景横波颇有一番自责,说当时景横波原本是把箱子托付给她的。结果她力气太弱给了翠姐,如果她当时能接下,她多少心细些,也许不会有后头那事…… 景横波不过挥挥手,说一声“反正也没惹出什么事儿,算了。”转身就走,把静筠给晾在那儿。 对于这两个患难之交,她并没有指望得她们多少助力,现在大典上的事,不管是不是这两人做的,最起码证实了这两人实在也不算妥当人。好在她从来没抱期望,也没打算把自己的事情交付,倒也谈不上失望,只是心中暗暗决定,以后让她们就好好在宫中养着,遇上合适的人,就赶紧给嫁出去,也算朋友一场,帮她们找一个好归宿便罢了。 没有足够智慧和心机的人,是不能在政局和宫廷生存的,她不想害了她们,也不想因为她们害了自己。 第五十九章 轰动帝歌 …… 静庭书房里,宫胤咳嗽了一声,挪了挪身子。 蒙虎不住地瞟窗外,眼神已经有点发急。 宫胤放下折子,拨了拨油灯。 蒙虎看看没有动静的窗外,手心冒了汗。 宫胤将折子翻得哗啦啦响,看得很快,却都没有批示。 蒙虎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再也忍不住。 这鸡汤怎么送得遥遥无期?再不送来,主子就要憋死了…… 趁宫胤又一次挪身子,他悄悄溜了出去。 …… 蒙虎呆若木鸡地站在小门前,看着耶律祁手撑墙壁,正笑眯眯对女王说话。 “多谢陛下亲自送汤。”耶律祁对张大嘴的景横波笑得婉转,顺手就轻轻把瓷罐拎了过来。 已经被震昏的景横波没注意汤,只顾着问:“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你又不住宫里。” “我现在被调查,住在昭明公署。”耶律祁笑吟吟指了指隔一条宫道的一座铁黑色建筑,“短期之内,我和陛下是邻居了。嗯,陛下忽然要住在这里,想必也是因为我住过来了?哎呀还特意送鸡汤安慰我……我没事的,多谢你的鸡汤,记得常来玩啊。” “喂我不是……”景横波伸手要抢汤。 耶律祁已经飞快缩身,“砰”一声关上侧门,只余一声笑声,隔墙模糊传来。 “我那个去!早知道放毒,喝不死你!”景横波拉侧门,拉不动,只好一边嘀咕一边悻悻地滚了回去。 …… 隔墙立着无措的蒙虎,他正愁着该怎么向主子回报? 陛下说送鸡汤,却在半道上送给了耶律国师,这算什么事儿? 蒙虎忧伤地转身,正在思考措辞,蓦然吓了一跳。 “主上!”他声音微微颤抖不安。 宫胤静静负手立在月光下,看着那道门,眼神比月色更清凉。 “主上……”蒙虎的声音低了下去,心知主子看到那一幕了,暗自懊悔先前不该去女王陛下面前转一转。 就知道她不靠谱。 “我给您传膳……”他想补救。 宫胤已经无声地转身,向书房走去。 “把我不在期间,所有六司代批的折子都搬过来,”他道,“我要重新复核一遍。” “这……”蒙虎呆滞,那得有上千折子啊!今晚不要睡了? “嗯?” “是!” 半刻钟后,蒙虎一边捧着如山折子气喘吁吁往回走,一边恶狠狠吩咐宫中侍卫:“给我看好昭明公署!从现在开始,不允许再有任何人随便乱跑!” …… 景横波鸡汤被夺,骂了几句也就洗洗睡了。 她一向君子报仇十天不晚,她的鸡汤不是那么好抢的。 睡到半夜起来起夜,无意中抬头一看,后窗还隐约映着灯火,景横波想着自己这边早灭灯了,哪来的灯光,迷迷糊糊凑到窗边一看,似乎是隔壁反射的光。 他还没睡么? 这个国师当得可真辛苦。 景横波懒洋洋想着,所以女王是不是傀儡不重要啦,快活最重要,只要不弄那么多规矩压制她整她,她宁愿大权都在宫胤那里啦……啧啧当皇帝有什么好?瞧瞧多辛苦,哎,可惜他今天鸡汤没喝上…… 多喝点鸡汤,以后才有精力完成赌约啊,哎,她赢了赌约,还没来得及和他要彩头呢,最近忙着入宫搬家什么的,还没想好该让他干嘛?跳艳舞?裸奔?唱情歌?真心话大冒险?还是这么宝贵的机会不要被恶搞浪费,留着让他完成一个承诺?到底是恶搞好呢还是实用好呢能不能让他两种都来一个…… 她乱七八糟想着,又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东西,方形,四角却是圆的,质地滑润,表面乳白光泽温润,雕刻着镂空的瑞草花纹,从镂空的缝隙里,隐约透出幽绿的微光,乍一看上去像个玉做的小型肥皂盒,十分精美。握在掌心是暖的,但她记得那日烈日下这东西却又是幽凉的。 她研究了有一阵子了,也没看出这东西有什么用,更想不明白这个似乎毫无功用的东西,怎么能一拿出来,就让她顺利通过迎驾大典了。不过她有次无意中失手,将这玩意掉在地上,还以为会碰碎,结果毫发无伤。有次喝汤时手滑,把这东西落在了汤里,结果捞上来的时候这东西竟然连油腻都没沾上,它似乎永无变化,但永无变化有时候也是一种神奇,景横波想,这东西一定有开启的契机,只是契机还没到而已。能让大神当宝贝贴身带,又在关键时刻给她的东西,难道会仅仅是大神的肥皂盒吗? 其实如果真的是肥皂盒她也不介意啦,她还是很想知道大神用什么味道香氛来着,那么好闻……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头倒在床上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早餐的浓郁香气已经飘了进来。 闻见这香气她就想起昨晚的鸡汤,坐在床边沉吟,思考着对付的办法。 随即她参观了一下自己的新居,昨晚太累没顾上。这一看才发觉,这屋子虽然昨天下午才开始布置,但不显仓促。除了她要求添加的换衣间外,其余布置精美华贵应有尽有,最显眼的就是墙上竟然镶了一个黄铜立身镜。打磨得光滑平整。景横波自来到异世,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镜子。 她为此曾经抱怨过,没有全身镜的古代,无法给她提供最直观的换衣感受。 她依稀想起昨天下午搬家时,似乎有个侍卫扛着个盒子过来,这是耶律祁送的还是宫胤送的呢? 感觉像是耶律祁,那家伙风流自在,像是个能想到女人心思的。宫胤冰山一块,能想到这个? 她嘿嘿笑了笑,满意地拍拍镜子,做了套瑜伽,又寻女官来打听女王登基前的自由度。 女官赶到,就看见陛下盘腿坐在床上,穿一身古怪的桃红色紧身衣服,香汗淋漓,气息起伏,毫不遮拦展示的傲人曲线,令保守惯了的她都面红耳赤,不自然地转开眼光,低声道:“陛下,登基之前,你应该学习礼仪规矩。宫监司已经给您派来了礼仪姑姑,马上就要来参见您了,这衣服您还是……” 她表情严肃,语气板正,一丝笑容也无。 第六十章 夜探寝殿 回到宫内的景横波,刚想卸妆,忽然想起今早拟定的一个计划,匆匆拉着拥雪到小厨房去了。 紫蕊犹如做梦一般坐在屋内,想着今日一切,痴痴托着腮傻笑。 屋内没人,静筠和翠姐都累了,回房休息。紫蕊梦游般在妆台前坐下来,浑身无力地趴在妆台上,捧住了自己红得发烫的脸。 十六入宫,至今四年,习惯谨严宫规,日日背诵教条,一言一行如被尺子量过,时时刻刻被教诲着女德女训,以期将来做个最合格的女官。她从未有过今日放纵,从未享受过如此热烈目光,从未想过,女人可以这样美丽地活! 心绪波动太大,她不由自主学着景横波,懒懒托住了下巴,双手优雅交扣,一个很女人的姿势。 …… 宫胤进门时,看见一个紫色裙裳的背影。 衣裳一看就是景横波的,非常别致美丽的长裙,蓬蓬的裙摆飘洒一地,下面露出尖尖的精致的鞋跟,上面则露出雪白的纤细的颈项。 她还是老姿势,懒洋洋趴着,托着下巴,脑后的紫色水钻百合花簪典雅又魅惑,如她本人。 她的发髻微微有些乱了,被夕阳的光影镀得金黄蓬松,几缕发丝,随气息悠悠起伏。 宫胤忽然也觉气息微乱。 他被这样一个娇俏又尊贵的背影击中。 恍惚里宫阙深深,裙裾层层,谁在记忆的光影中回首,一抹红唇如血…… 他陷入一种不知真幻的茫然之中,心中似悲似喜。 “你今天……”他有些恍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脱口而出,“真美……” 那背影似乎一僵。 他也一震,似没想到这样的话是自己说出来的,然而说出来之后,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心里隐隐觉得,对的,就是这样,别再闷着,和她说,和她说这些隐秘的心情,尘封的旧事,拐角的记忆,和此刻忽然浮现的,汹涌喜悦和微微彷徨。 他半生挣扎强大,在她面前也不肯放下,可是如此执拗又能换来什么?他忽然想试试放下。 不该再让他的回避,落空她期待的眼眸,他想看看当他倾吐,是否能真正点亮她的笑颜。 心腑间有微微的痛,然而此刻他不想理会。 他轻轻走上前去,手微微抬起,在半空一停。 有些壁垒的跨过,需要勇气和力量,好在他从来不缺这些,决定了就去做。 手轻轻落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久已期待的位置。 “横波……” …… 紫蕊浑身已经僵硬了。 宫胤出现在门口时,她便已经在镜子中看见了他,第一反应是下拜,忽然醒觉自己现在的装扮和行为,都大逆不道。 她怎么能穿着女王的衣服,坐在女王的梳妆台前,还懒洋洋趴着! 这是死罪! 一丝不苟的右国师一定不会饶恕她! 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办,国师进来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劈飞了她的神智。 那力持稳定却微微颤抖的声音,真的是国师的声音?她再懵懂无知,也能明白那声音里,泄露了多少不能言明的情意。 那句话一出口,整个房间里顿时满满暧昧旖旎气氛,身后国师气息微微起伏,她越发绷紧了身子,心跳得似要蹦出咽喉。 运气太糟糕了…… 国师和女王…… 大人物的心意,岂是她这样的人能听? 紫蕊发了疯般祈祷,国师能就这样回去。 然而她失望了。 他站下了,他在沉默,他似乎在思索……决定……他走过来了! 紫蕊快发疯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有立即转身跪下哭求的心理冲动,可是偏偏她一动也不能动。 国师走到了她的身后。紧张和畏惧让她赶紧向下趴了趴,镜子再照不见她的脸,却能看见国师举起的手。 天啊,不要…… 那手还是落了下来,随后国师的语声缓缓响起…… 他在说…… 他在说! 紫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他说的那些话,生硬地灌入脑海,她一时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全身无比僵硬,脑海中却翻来覆去地疯狂叫嚣:天啊不要告诉我这些不要告诉我这些天啊我死定了我死定了…… 肩上的手竟然也在微微颤抖,国师似乎也心绪不宁,所以敏锐的他,竟然没发现? 苍天啊,让时光倒流回半天前吧,我愿意从未穿上这件衣裳! ……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此刻的僵硬。 景横波呆呆站在门槛上,有点反应不过来地看着眼前的造型。 她甚至向后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看天,咦,没有雷劈下来啊。 与此同时宫胤霍然收手,垂头一瞧脸色大变,暴喝:“你是谁!” “噗通”一声,紫蕊翻身扑倒在地,膝盖撞在地面发出重重一声,她却似毫无痛觉,脑袋梆梆地磕在地面上,“国师饶命!国师饶命!” 宫胤脸上难得有了惊怒的神情,他转头盯住景横波,她立在门槛上,神情惊愕,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狂野又飘逸,红唇和眼角星光微闪,弧度艳魅,魅到令他心中一绞。 随即他转头盯住紫蕊,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雪白的脸上蓦然闪过一丝青气。 景横波心中一跳。 “别!”她失声喊道。 宫胤的命令已经传遍宫阙:“拖出去,赐死!” “陛下救我!”紫蕊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号。 蒙虎和禹春,不知道从哪,飞一般地冒出来,伸手一夹便将紫蕊夹拖了出来。 “住手!”景横波奔过来,拦在无动于衷的二人身前,“我说住手!” “停。”她身后宫胤冷冷道。 景横波心中生出希望,转身看他。 “别杀她好不好?是我……” 第六十一章 风情万种 大眼对上了大眼。 景横波呆滞的目光,撞进了宫胤深黑的眸子,他正定定低头向下看,脸上的表情……景横波不忍描述。 景横波想自己现在的表情,想必也令人不忍描述。 因为这位置…… 她仰躺,宫胤俯看,两人这对视之姿,注定了宫胤此刻不是躺在床上的。 他盘坐着,而她,一个倒仰,现在正栽进了他……两腿之上…… 脖子下奇特的触感,是因为她枕着他的腿…… 更要命的是,宫胤的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他白天一样严谨保守! 他竟然散着长发,他竟然闷骚地在自己宫里,穿一件连身的丝质的近乎透明的长衣! 低领!不束腰!散袖口!透明! 她能看见他薄薄丝衣下玉色的肌肤好吗? 她能看见隐约的小樱花好吗? 她甚至能看见他劲瘦精窄的腰…… 哦,她绝不会告诉所有人,她只要稍稍向上一挪,还能实现最火爆最引人喷鼻血的无!上!接!触! 她落下的位置太尼玛精妙!简直就是珍贵的黄金分割点! 景横波连鼻子都不敢呼吸了。 生怕气息大了,吹着了什么吹起了什么或者闻着了什么…… 她赶紧起身,可惜腰咯得痛,一时挺不起,只得慢慢蹭着向下退,似一只摇曳磨蹭蜕皮的蝉。 软缎般的长头发散了开来,柔软地一路蹭着扫过去…… 景横波听见一声抽气声,感觉到脖子下的身体忽然绷得好紧,她抬起眼,白蒙蒙的流动的烟气里,宫胤肌肤上忽然起了一层薄汗,他微微昂起的下巴,绷紧的脖颈,和因此更加清晰如线的锁骨,这一刻都同他的眸子一般幽幽闪光,在飘渺的白色雾气里,钻石般亮着。 那些细密凝结的闪耀着的汗水,和汗水之下同样晶莹如钻的肌肤,看呆了景横波。她从未想到,平日里领口紧束的宫胤,这般乌发和领口散乱的风情,竟然足可称得上……性感。 她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咕咚好大一声。下定决心赶紧要走,不然她怕会犯错误。 一动,一蹭,一吸气。 一只手伸过来,恨恨地捺住了她的肩膀,景横波僵住不动,那手却远不如平时劲道,软软地搭着,随即宫胤的声音,微带沙哑地终于响起。 “你够了没……” 别说得好像姐是夜入良家妇男深闺采花的女大盗! 不过……看起来真的挺像啊…… 景横波手伸到腰部,慢慢地揉,若无其事地道:“呵呵没够。” 宫胤不说话,似乎在调匀气息,半晌道:“出去。” “你以为我想呆在这里?”景横波反唇相讥,“你以为我喜欢看你散着个头发穿透明低领睡衣的样子?你是不是一个人关在寝殿还会骑着扫帚唱小苹果?” 宫胤又好一阵没声音,景横波想是不是气晕了,却听他忽然道:“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为什么一直往我领口里面看?” 景横波:“……” 脸上的色彩红白调匀了之后,她终于揉着老腰坐起来,起身的那一刻听见宫胤不知是痛苦还是解脱的一声长长的吸气。 她不敢回头,又等了一会,脸上的红白之色再次调匀之后,才翻身跪坐在他床上,凑近脸,和他大眼瞪大眼,怒道:“我千辛万苦来这一遭,当然不能白来。就算不好看也应该多看几眼才够本!”一把揪住他衣襟,狞笑道:“看完了卖到小倌馆,叫你总对我耀武扬威……” 她轻飘飘一搡,看似推他,其实只是防备这腹黑傲骄货动手,她做好随时瞬移的准备,腿已经向后撤。 砰一声轻响,宫胤竟然就这么软绵绵倒了下去。 景横波惊吓地瞪大双眼,跪坐着看着自己双手——啥米?刚才奥特曼附身了吗?宫胤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推倒? 再一低头看宫胤,好家伙! 那软绵绵倒在榻上,衣衫凌乱,长发散披,微微阖着眼睛,脸色发白姿态楚楚的美人真的是宫胤吗? 不是静筠乔装改扮的吧? 这个造型的宫胤,真的充满……违和感啊…… 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景横波警惕地看一眼大殿,大殿太空旷太干净了,她确定除了自己和宫胤外,连只蟑螂都不会有。 再看看榻上身娇体软易推倒的宫大神,她终于醒悟过来一个震撼的事实。 天丝散!竟然!真的!起效了! 哟呵,女王翻身做主人的时刻到了。 景横波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 她恶狠狠地……一个侧身倒下,在宫胤身边睡了。 宫胤没动静。 景横波手脚划拉划拉,把脚头的被子和宫胤的外袍都划拉过来抱住,一双眼睛从被子的上方警惕地瞧着宫胤,如果他暴起动手,她就抱着他袍子闪,他穿成这样,总不能追出来吧? 宫胤没动静。 景横波稍稍放了心,以她对宫胤的了解,大神不屑于做陷阱害人,他直接凶猛,出手必杀。 她把被子扔开,把宫胤袍子扔在地下,侧卧着单手撑颊,看着宫胤,看一眼冷笑一声,看一眼冷笑一声。 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啊! 白天刚刚吵一场,晚上就给了她报复的机会。 高高在上的大国师,谋权篡位的大奸臣,架空君主的独裁者,你也有今天! 她躺在人家床上,抱着人家被子,自顾自冷笑半天。 宫胤始终闭着眼睛,嘴唇紧抿,可以解读成高贵不可侵犯,也可以解读为任君采撷,还可以解读为任卿凌虐。 景横波当然倾向最后一种。 “呵呵呵!”景横波冷笑完了,伸出手,将对面的男人一搡,“宫胤,快给我道歉!” 宫胤果然被她推得往床里滚了滚,脸侧过去,长发柔顺地散开来,散落在玉色的脖颈上。 景横波眼睛大亮——可以随意搓圆捏扁的宫大神!时机不可错过! 第六十二章 坑蒙拐骗 景横波走了几步,转到庭前,紫蕊跟上来,给她披上披风,道:“最近天气不好,这个时节多雷暴天气,随时可能下雨,您得注意着。” 景横波心中一动,抬头看看天色,天阴沉沉的,最近似乎都这天气。估计近期是该有雷暴雨。 她抬起头,盯着远处一座建筑,那建筑式样颇有些古怪,有着高高的尖顶,塔楼模样,她随口问:“那是什么地方?” “是大祭司的观星署。” “桑侗的办公地点?”景横波皱起眉。桑侗和轩辕镜,是目前朝臣中对她最不怀好意的两人。从最初西康设陷阱,到迎驾大典上的步步刁难,可以想像到,他们会是自己前进道路上的最大绊脚石。 “是的。桑家世代相传大祭司的职位。据说有一手极其出众的占卜之术。地位很崇高。” “我怎么感觉桑家既不支持女王,也不支持宫胤,甚至对耶律祁也不是那么信服,他们的打算是什么?” “微臣不懂政事,也无权加以议论。只知道桑家地位超然,本身和黄金部关系亲密,又是帝歌古老门阀贵族,早先和耶律家曾因为争权有过龃龉,身为老牌贵族又不容易看得上右国师的普通出身,而她们是祭司,世代对女王的承继有发言权,自然也不可能把女王当回事。他们或者另有打算也未可知。” “哦,第三方势力团体。”景横波点点头,大荒的局势,不是简单的左右国师争权可以描述的,王朝六国八部的独特设置,注定了这是一块势力纠缠,纷扰不休的土地。任何人走进这一张纵横经纬的复杂大网,都得小心自己能不能安然走出。 她看着那特别高尖的顶,不禁诧异。 “听说大荒夏末多雷暴天气,这么高的柱式尖顶,难道没有被雷劈过?” 高处柱状建筑容易被雷劈,这是常识。古代又没有避雷针。 “这正是桑家神异,并被世代供为大祭司的重要原因之一,传说她们家是神赐之族,是雷神在人间的后代。”紫蕊道,“据说第一代桑家家主,曾毛遂自荐和太祖皇帝求为大祭司。太祖皇帝当时正为宫中建筑多为雷劈而烦恼,随口道,若你能令雷不劈你,朕就信你神赐之能,以后你桑家世世代代,都为大荒祭司,并且为桑家先祖造了一幢特别高尖的楼。就是现在这栋。”紫蕊指了指那高楼,“说起来奇怪的是,从此以后,无论雷暴多厉害,这雷劈坏了宫中多少屋子,唯独那高楼,从来无损,雷暴最近的一次,劈在楼前地面,将地面裂出几道鸿沟,高塔也完好无损。从此,桑家神异之名流传,才成就了祭司世家,百年名门。” 景横波托着下巴,望着那高塔,笑了。 要搞,就搞个大的吧。 “神赐?这要算神赐,我简直可以冒充王母娘娘了。”她喃喃道,“不过这是巧合?还是几百年前也有过一位穿越者?不管怎样,桑家的神异,也该结束了……” 她转身走回屋内,拖出自己的大箱子,翻出一个东西,抓在手里掂了掂,抬头,朝天一笑。 …… 大荒在女王没有正式登基之前,没有早朝,早晨卯时左右,重臣们会在静庭集合,就国事进行商量。 一大早,静庭的宫门就开启了,虽然宫胤没有露面,但静庭的运转不会受任何影响。所有人也都知道,静庭外松内紧,想要在里面搞什么幺蛾子,往往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蒙虎已经接到了宫胤今天的指示“闭关休整,女王代领事务,见机配合。” 虽然奇怪这条指令,但蒙虎还是做了一些准备。加强了静庭书房的防护——谁也不能预料这个举动会带来什么反应。激烈反弹都是可能的。 蒙虎也有点奇怪,主上持重沉稳,如今自己不出面,让初来乍到还没被接受的女王一个人面对群臣,真的好吗?有必要吗? 卯时还差半刻,一大群人拖拖踏踏地走来,和往常精神利落的风范大相径庭,还伴随着不断的呵欠声。 “轩辕大人今日怎么眼下黑肿,可是身体欠佳?” “呵……昨晚没睡好,被我家婆娘缠了半夜……” “哈哈,想不到轩辕夫人徐娘半老,犹自风华如初,真真羡慕轩辕大人的艳福。” “胡说什么,老夫是被那婆娘缠着,要什么裙子,裙子哪里没有,非要老夫去找!” “啊,你们说裙子?是不是昨天出现在九宫大街的裙子?我昨晚也被我家两个女儿给缠着,非说在九宫大街看见两个女子,穿着大荒没有的,非常奇特美丽的裙子,要我一定要给她们找到那裙子,这,这到哪里去找啊。” “你们在说裙子?我家里也是,快被姑姑姐姐妹妹女儿们闹疯了,到处命人打听那什么裙子什么首饰什么鞋子,满帝歌的找,找不到就茶不思饭不想,老夫就是一天不在家,家里就乱了套……” “什么裙子惹得这么多人神魂颠倒?仙裙?” “不是仙裙也差不多了。据说现在整个帝歌的女人都在讨论那裙子,讨论那两个女人,说什么妆容如何精致,衣裳如何特别,首饰鞋子无一不是人间奇物。无数女人为之疯狂,整个帝歌被翻了个底儿掉,大群大群的女人扑入首饰店成衣店再失望而出,弄得那些老板捶胸顿足,那些爱美如命的女人们,简直都快疯了。” “是啊是啊,我家的那位四更把我推醒,絮絮叨叨说裙子,天啊,我三更才睡!” “你还睡到几个时辰,我整整听了一夜!呵……国师今天如果没事,得早些结束才好……” “也不知道那两个女子是谁,据说就是惊鸿一瞥匆匆一面,无人看清脸,也无人知道来历,居然就轰动帝歌,令所有看见的人念念不忘,我家那个不争气的犬子,据说昨晚派人打听了一夜……我要知道那两个美色惑众的女人是谁,必得把她们驱逐出帝歌!” “秋大人可真不怜香惜玉。要我说,这多半是哪家青楼招徕客人的伎俩,选两个女子,故意神神秘秘弄这一出,引人追寻,在引起所有人注意后,再抛出身份,一举成名。嗯,我现在就等谁家青楼揭秘了,人找到了纳为小妾也不错啊,听说是绝世尤物,也不知道是彩袖楼的呢,还是玉春堂的……” 一群人发出赞同的嘿嘿笑声,另一群人则忙着眼泪横流打呵欠。 在门口接着的蒙虎,听着他们的抱怨和讨论,脸色古怪。 重臣们鱼贯进了宫胤宽敞的书房,都抑制不住的疲惫,昏昏欲睡。轩辕镜揉了揉眼睛,对蒙虎道:“往日国师都是准时出来,今日怎么迟迟不见?如果国师有事,不妨说一声,反正今日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不如就散了……” 第六十三章 并肩作战 灰色的乌云似阵列,缓缓推过了半个天空。将昭明公署的院子,笼罩了一片沉凝的灰。 这座专门用来羁押高官进行调查,令大荒朝臣闻名色变的昭明公署,此刻静悄悄的,只靠宫道的一座院子的厢房,开着窗。 耶律祁就站在窗前,正举起手指,对着天际乌云,比划了一个方框。看上去像在计算乌云抵达窗口的距离一样。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鸟叫,他抬头,横梁上落下簌簌的灰,灰粒却显得有些大。 耶律祁摊开手,接了一粒“灰尘”在掌心,灰尘碎裂,露出小小的纸条。 “宫胤未至,女王代理。” 纸条通报了今天在静庭发生的事。 耶律祁眉头微微挑出三分惊异。 随即他闭上眼睛,想了想,忽然睁开眼。 第一眼看向静庭宫胤寝宫方向。 他向那方向走了几步,似乎在盘算,随即手指敲击门板,一长两短。 不多时,门后鬼魅般出现一个人影,看打扮是照明公署的官员,但弯腰弓背,不见面目。 他双手递上一柄极细的小刀。 耶律祁接过,笑容几分歉意,轻声道:“忍着点。” 那人似被感动,点头转身,默然撩起衣襟,露出后腰。 耶律祁笑容心疼,下手却毫不犹豫,小刀落在肌肤上,刻出血字。 照明公署在有官员被调查期间,一律不得外出,如有人有急事外出,则需要进行搜身。 宫胤的规矩向来严苛,哪怕是公署总长,这时候出去也要搜,而且必须脱光。 只是时间久了,大家都熟人,有些条令执行得自然不会太彻底,虽然不敢违背,但一般多少都会给同事留点面子,比如,留条犊鼻裤什么的。 后腰字迹渐渐显现。 “宫胤可能有变,今夜可前往试探。” 还有一个小小记号。 刻完后擦去鲜血,那男子自己取出药沫一洒,血迹淡去,连刻痕都不太清晰了,这样保证不会有血迹湮染,被人发现。 “务必传达,抓紧时辰,发现有异,下手决断。”耶律祁道。 男子点点头,无声走出。 属于耶律祁的秘密力量,都是单线联系。一个昭明公署的内应口述,并不能获得信任,皮肤上刻字并留下耶律祁的标志,才能调动属于他的精锐力量。 送走那内应,耶律祁抬头看乌云,灰色的微光已经蔓延了大半个天际。 “就在今晚。”他道。 …… 景横波快步回了自己的寝宫,将门一关,不许任何人进入。 她坐在床上,霏霏跳上她膝头。 “我霏。”景横波抱着它,指了指远处高塔,“今晚去那里,给姐毁掉一样东西。” 她做了个毁坏的手势,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长长的圆柱形的东西。 “差不多就是这样子,长短难说,但应该不短。金属制作。或者可能会是别的造型,总之必须金属制作,你只要看见铁丝钢线,就差不多是了。这东西应该放在高塔的顶尖,就是传说中日夜护卫守卫不绝的地方。” “这是一个避雷针,是保证祭司高塔不被雷劈的重要道具。我不知道她家是得了什么秘法,还是祖辈有过一个穿越人,反正十有*所谓神迹就是这个。”景横波在霏霏耳边絮叨,“她今晚一定派了很多人守卫,不能派任何人去送死,只能你去,需要我派二狗子给你帮忙吗?” 霏霏拼命摇头——算了吧,人间有二狗,倒霉必须有。 “那么,我家阴险狡猾装萌卖傻的小怪兽!”景横波一拍它大脑袋,“雷暴雨下来之后,去吧!去把那一柱擎天的玩意儿,拔下来吧!” …… 霏霏摇晃着大尾巴轻巧地跃了出去。 然后景横波就上床准备睡觉了。 桑侗想要安排多少人对付她,都是白费心机,她是女王,有见过女王亲自上阵的吗? 她舒舒服服躺着,想着静筠来说,教引嬷嬷来了后,被紫蕊问得满头大汗,都赶紧回去翻了,顿时笑得更加愉快。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再有什么人去静庭请见。她起身往静庭去,想去看看宫胤怎样了。 经过侧门时,她看见那个通往宫道和昭明公署的门虚掩着,心中一动,忍不住推开了一点。 门开一线,正看见昭明公署大门打开,出来一个人,她还以为是耶律祁,仔细一看不过是个官员,那人出来后,看宫道无人,转身关门,关上门后双手下意识往后腰一捂,脸上有微微痛苦之色。 景横波觉得这动作奇怪,随即想也许是腰痛? 既然不是耶律祁,她也就放心了,将门关上,从另一道侧门去了静庭。 这回熟门熟路,直奔宫胤卧室。一眼看见大殿如常,宫胤似乎连躺着的姿势都没变过,不禁无趣地撇了撇嘴。 走近一看才发现宫胤并不是在睡觉,他微微闭着眼,面色平静,眉宇正中却隐隐露出一抹冰晶雪色,升腾起一抹淡淡的白气,同样,在他锁骨交汇的凹陷处,胸膛之上,也有白气升腾,白气中隐约淡淡青色,似有若无,三股气悠悠缓缓上升,最终都飘入天花顶那块巨型无规则的白石之内。白石里似乎又有气流降下,这回是纯正的白色气息,逸入宫胤眉心、咽喉、胸口。上下交流,连绵不休。 景横波瞧着觉得有趣,宫胤似乎是在驱毒,或者说毒不确切,天丝散不是毒,没有解药,宫胤或者是在驱除体内所有不利于身体的杂质,化为那种淡青色的气体,而那白石作用相当于交换器,把脏东西吸进去,涤荡净化之后,化为干净有益的真气,由宫胤吸回体力。 景横波目光又落在他薄得近乎透明的丝袍上,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禁欲的家伙,竟然会在自己寝宫里穿这么风骚诱惑,原来他这种真气修炼方法,需要身体和白石气息的直接交换,衣服穿厚了,气体怎么能全部逸出?按说是一丝不挂才效果最好,大概他不愿意,才套了这么一件有等于无的。 景横波暗叫可惜,哎,裸睡就裸睡啦,给人看看又不少块肉,矫情! 不过大神修炼武功的方法好奇特,景横波对那个“般若雪”三个字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一种武功如果名字特别,想必必然也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就是不知道这武功的禁忌在何处了。 第六十四章 动情 哎哟妈呀到底啥字? 景横波鼓着腮帮,咬着牙,强忍手心簌簌的痒感,刺客正要一剑刺出,一眼看见她便秘般的表情,不由一怔。 景横波一抬头,换了如花笑颜,道:“大侠且慢,我们可否做个交易。” “拖延时间是没有用的,”刺客漠然道,“没有人能来救你们。” “你不想知道宫胤的武功秘诀么?”景横波对他飞个眼风,“像你这样的高手,难道不想知道般若雪的神秘之处么?” 几乎立刻,那神秘鬼魅,似乎没有人类情感的刺客,眼底光芒爆射。 景横波毫不意外嘴一撇——但凡不太正常,武功又高的人,一定对他人的神秘武功非常感兴趣,这是千百本武侠告诉她的不灭真理。 宫胤眼底闪过一丝赞赏——这对话说起来简单,但是一句话就能准确切中一个人内心深处*,这几乎是一种天赐的能力。 刺客的剑停了停。 景横波的脑筋却在飞快运转,一半心神应付刺客,一半心神揣摩掌心的字。 ……剑……用剑……移动…… 什么鬼意思! 她脑筋转得飞快,一眼看见刺客狐疑神色,连忙道:“你要不要杀宫胤我不管,我只要你给我一条生路,宫胤可以交给你,连带他练武的秘诀也可以交给你。” “你怎么会知道?”黑衣人冷笑道,“我可以自己逼问他。” “你觉得你能逼问得出么?”景横波一笑,“至于我怎么能知道,我能出现在这大殿内,我就有理由知道。” 刺客默然,眼光闪动,似乎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他知道护卫不可能进入大殿,此刻这两人一个没恢复一个没武功,尽在他掌握之中,所以也无焦急心态,当真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下景横波,道:“你刚才拼命救他,现在卖他?你以为我会信你?” “我这不是以为他能救我吗?”景横波拍拍宫胤的脸,“可是现在自身难保,谁的命也没自己小命重要对不对?” 刺客一抬手,剑尖逼向她咽喉。 “那你说,他般若雪的秘诀在哪里?你胡言乱语,我动动手指就能刺死你,宫胤也救不了你。” 景横波神色自若,“当然在大殿里。” “胡说,这么重要的秘诀,怎么会放在这里?” “不放在这里放在哪里?还有什么比这里更安全?”景横波立即反驳,“如果不是你们牺牲死士,看到了门上的密码并猜了出来,你能进这里么?” 刺客沉默,心知确实是这样。宫胤门上密码是不定期常换的,光这一条就阻住了无数刺客的脚步。 “拿来!”刺客摊开细长无血色的手掌。 “拿不出来。”景横波神秘地摇摇头,“秘诀就在大殿中,无处不在,你到现在还没发现吗?” 她满嘴胡言乱语,却没注意到,一直闭目养神的宫胤,忽然睁开眼,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刺客的脸隐藏在一片忽浓忽淡的烟气里,看不清脸上神情,语气却听得出有些动摇,“殿内?” 这大殿看起来确实与众不同,颇有神秘之处。 景横波忽然感觉到宫胤在她掌心写:“让……用剑。” 中间一个字没感觉出来,大抵是个“他”字。 “看那殿顶,还有那背后照壁。”她立即道,“你不觉得那一大块白石很有点奇怪吗?” 宫胤又有点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刺客的目光转过去,似乎很以为然,“唔。”了一声。 “我敢保证宫胤练功的关键就在那两处。”景横波道,“不信你用你的剑试试,看有什么反应?” 刺客冷笑一声,当然没有采纳她的建议——他把剑射出去了,怎么挟持眼前这两个? 他只是手一抬,景横波腰后的匕首便飞了出去,直击殿顶白石。 匕首还是宫胤送给景横波的,景横波为防身时常带着,十分锋利的匕首,叮一声击上白石,石头连火花都没迸射,却突然逸出一缕冷白的烟气。 空气似乎忽然清冽了几分。 “就是那个!”景横波大叫,“就是那个,是宫胤练功的关键!是属于般若雪的洗涤过的真气精华,喂!去吸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有毒怎么办!”刺客语气,又激动又担忧。 “你傻了啊,你没注意到这殿内都是这烟气吗?和平常的烟不同,特别干净特别亮的感觉,这样的怎么会是毒烟?真要是毒烟咱们三个早一起死了好不好!” 刺客还在犹豫,景横波眼看那烟气变淡,大呼小叫地可惜,宫胤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闭嘴。” 景横波嗤地一笑,道:“大国师,被说中了?急了?”转头对刺客道,“别以为这东西应有尽有,我看是有时间限制的,我先前就进来了,也只看见出现过三缕这样的烟气。” 刺客目光闪烁,颇有心动之意。随即他眼中杀机一闪。 景横波立即道:“你想过河拆桥杀掉我再去吸真气?我劝你最好遵守诺言,这大殿秘密可不止这一项。” 刺客微微犹豫,剑指宫胤。 “你杀他我倒没意见。”景横波笑道,“只是我还是有点担心,怕这殿内还有后招,留着他,必要的时候或许可以救命是不是?” 刺客默了一默,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段绳索,将两人捆起。 “国师见多识广,应该认识这是烈火沼泽中火蛇的皮制成。”他道,“火蛇功效有二,其中一种,就是受到内力反击会灼灼生热,如火鞭抽身,疼痛剧烈,伤筋动骨。如果国师不想被火鞭灼伤内腑,还是别轻举妄动的好。” “哦哦,”景横波抗议道,“你不要这样把我和他面对面捆着,我会觉得在被他占便宜。” 刺客淫邪地笑了笑,道:“你二人也算金童玉女,我便成全你们一段风月之缘,算是要你们命的补偿如何?”干脆把景横波又向上捆了捆,捆成景横波坐在宫胤怀里,这个姿势着实*,某人身材又太傲人,以至于宫胤连鼻尖都被紧紧顶住,动弹不得。 景横波再大胆,这时候也不免消受不住,面上飞起一抹红霞,低声道:“松开,松开些……”宫胤更是连动都不敢动了,不敢动也受不住,呼吸都满满她的柔软和气息,他干脆闭上了眼,耳侧却渐渐红了。 第六十五章 艳光 大雨在每双眸子中闪耀着青光。 景横波立在廊下,看护卫在急速调动,看蒙虎在雨中奔走,看见对外的一道侧墙上,忽然砖块挪移,开了无数小洞,一架架弩箭飞速推出,一队箭手立于其后,冷静调弦。 她目光也在发亮,灼灼似燃了火。全身的血,都似在这冷雨黎明中备战一刻,被激燃。 “是要打架了么?”她不胜兴奋地问。 宫胤立在她身边,刚才被雨淋湿的白色披风,此刻流水顺衣裳脉络潺潺流下,片刻已干。 他有点奇异地看她一眼。 这女人,又二货了。 刚刚才遇险,大呼小叫的,现在生死搏杀在即,对方的目标肯定是她,她还在笑。 “你进大殿去,没有你的事。” “不去,里头刚死了人,我心里毛毛的。” 他有点啼笑皆非,马上死的人会更多,她倒不怕了。 “桑侗狗急跳墙,必然不顾一切。”他淡淡静静地道,“她桑家能屹立于帝歌数百年,自然不会仅仅靠一个不被雷劈的高塔。” “还有什么?总不会是ak47。”景横波撇嘴。 宫胤难得神色凝重,没有答她的话。也懒得问她ak47是什么玩意,反正她嘴里总是各种古怪。 蒙虎走过来,解释道:“陛下不可太过大意,桑家有祖辈传下来的秘密武器,十分凶悍也十分宝贵。据说只动用过两次,一次是开国初年浮水部作乱于帝歌,最近时曾经逼入宫廷,桑家祖辈在高塔之上动用天杀之器,三十丈外击毙浮水大王。一举定帝歌。一次是前五代的时候,桑家遇上竞争祭司的强大对手,对方势力雄厚,有一身异术,很受当时独揽大权的国师器重,竟然说动国师修改相关律条,欲待剥夺桑家对祭司之位的世代继承权。在法令通过的前夜,桑家当时的家主,手持天杀之器,一举闯入对方家中。一声巨响之后,那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伤的神人,横死当场。” 景横波越听表情越古怪。 这描述,怎么听起来那么熟悉啊,不会真的是……吧? 桑家先祖会用避雷针骗人,难保不会有那东西啊。 但是如果真的有那东西,那说明在她之前,大荒就有了穿越人,可穿越人传说中不是拥有金手指吗?怎么没有对大荒政体国体和生产力发生任何改变? 等等,桑家先祖也曾和大荒开国女皇并肩作战,并在开国之初就为桑家打下了后世几百年基业,怎么能说毫无建树? “桑家先祖似乎是个牛人,”她问,“还做了什么丰功伟绩?” “桑家先祖死得早,据说是被姐姐毒杀。”蒙虎道,“大家族争权夺利,这事儿也没什么稀罕的。” 原来是个打酱油的倒霉蛋。 不过如果真是那东西,还是有点麻烦的。超出当世生产力的东西,往往震慑力超越杀伤力。 一旦桑家被逼急了,再次展示某种“神器”的神威,只怕祭司高塔倒塌带来的威望缺失,能再次被桑家弥补。 更何况……景横波瞧瞧前方,已经有护卫不断来向宫胤禀报,重臣们趁夜前来,纷纷要求入宫。 宫胤神色冷漠:“一律挡驾,告诉他们,宫中无事,不可夜扰,请回。” 景横波侧望宫胤如冰雕般的侧面,他乌黑眉宇平静,却锁一段凛然杀气。 看样子,今夜的杀戮,必将在宫中解决。 如同桑侗下了决心一般,宫胤也下了决心。 景横波知道宫胤作为大荒真正的掌权者,在任何时候都以大荒稳定为重,桑家这样势力盘根错节,足可动摇帝歌稳定的大家族,他并不会愿意以最激烈的方式解决。今日杀戮或许容易,来日桑家及其同党的反扑,必将扰乱朝政。 而在桑家和轩辕家之侧,还有个势力更为雄厚,一直虎视眈眈的耶律祁。他困在昭明公署,都能发现宫胤状况有异,一出手就险些置他于死地。一旦朝政混乱,他岂能不浑水摸鱼? 宫胤不会想不到这些,他这么做,是因为……她吗? 景横波眼波流转,唇角微微弯起。 宫胤一回头,就看见水汽如烟光,她在烟气中微笑,不同于平日艳丽张扬大笑,多三分含蓄静美,是一朵水晶兰花,在清晨雾气朦胧中开放。 可远观而不舍破坏的美。 他竟一时失神,忘记要说什么,只看见她唇一张一合,似在说话,愣了一愣才道:“什么?” 景横波诧异地看他一眼,不明白这家伙怎么会忽然出现心不在焉状态,她还以为他永远是天上龙鹰,目光灼灼。 “我说,让他们进来。” 宫胤霍然回头看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桑家今晚一定会动用那所谓神器。”景横波笑得无所谓,“正好,让大荒大佬们,见证她桑家最后一件可依仗的所谓神器也毁灭吧。” 宫胤深深看她,想要从她永远谑笑的眸子里,看出这话的荒诞来。 景横波并没有端正脸色,媚笑看他,扬起的眉,挑出几分隐藏的张狂弧度。 宫胤转过头。 “请众位大人入宫。” “请众位大人入宫——”内侍尖锐的声音,穿破雨幕,穿透重重宫阙。 景横波眉开眼笑,她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毕竟让大臣们进宫,事态就可能出现变数。以宫胤的稳重,她以为他不会同意的。 “小胤胤真好,”她扑上去,抱着他手臂摇晃,“人家最喜欢信任人家的人啦。” 宫胤晃了晃身子,伸手按住她不安分的狼爪,想要把她从手臂上撕下去。一低头正看见她含笑的唇,微微翘起的弧度,艳若惊虹。 从他的角度,还可以看见很多,比如脖颈线条流畅,一线锁骨精致,半点肌肤雪白…… 而覆盖着她手背的掌心,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肌肤的温和润…… 他心中一颤,随即便是微微刺痛,若冰针密密将肺腑刺过,他立即转开了眼,坚决却又轻轻地,拉开了她的手。 “想好怎么做了吗?” “想好了。” 第六十六章 闪瞎你眼 天亮了,又黑了。 景横波从榻上醒来的时候,看着外面黑洞洞的天色,表情充满茫然。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也想不起这是哪天晚上还是凌晨。 回来后洗个澡换个衣服,她毫无心思的一场好睡,连梦也没做。 发了一阵呆,她听见门外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来回走路,步伐急迫。时不时走到她殿前廊下,很近的地方。景横波等着敲门声起,却始终没动静。 她若有所悟,起身换衣,拉动了召唤铃。 几乎立刻门就开了,露出门口护卫微带焦急的脸,景横波认出这是宫胤的一个贴身护卫,叫三从。 “陛下,”三从道,“大臣们一直都在等您。” 景横波探探头,哟,静庭书房灯火通明,隐约还有吵杂之声传来。 难为他们一直等着,是等着想看她洋相吧? “催你了?”她问。 三从露出一脸苦笑,“催我十八次了。一直在书房吵架,如果不是我们拦着,或者就冲过来敲您的门了。” “国师怎么说?” “国师说,补觉重要,三餐别少。” “国师在做什么?” “补觉。” 景横波“呵”地一笑,心情大好。 “说得对,补觉重要,三餐别少。”景横波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睡了一天了,我饿了,开饭!” “呃……”三从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大臣们还在等着……” 倒不是他不想让女王吃饭,只是那些大臣不敢催宫胤,都逼着他呢。 “皇帝还不差饿兵,谁有资格差饿皇帝?”景横波若无其事在饭桌边坐下,“都等了一天了,也不在乎多等一顿饭,开饭!” 三从苦笑着退到一边去了,大臣们一天都没吃饭了…… 景横波吃得很香,很认真,每道菜都尝过评价过,直到肚子溜圆。 静庭书房越发喧闹了,这边的饭香已经传了过去,大臣们饥肠辘辘,如果不是两边护卫拦着,只怕有人就要冲过来质问了。 其实宫胤也不是不提供三餐,只是很少有人能在宫大国师面前吃下饭——上头一尊面无表情的冰雪大神,吃起饭来静默无声,实在刺激不了食欲。 而且宫胤的饭食和别人不同,一般很少热菜,多为寒凉之物,这些脑满肠肥身体虚弱的大臣,消受不得。所以久而久之,宫胤很少赐食,大臣们也不指望吃玉照宫的饭。 此刻饿了一天的人,闻着那边杀伤力强大的香味,其刺激不下于太监进青楼。 那边越吵,景横波吃得越慢,从容吃完,把筷子一搁,推开要上来敦请的宫女,道:“换衣服。” 她自去了换衣间,出来时,满殿的人都“啊”地一声。 她换掉了身上的女王常服,换上了自己的裙子。 大红紧身深v裹裙,简单却最性感的剪裁,如第二层肌肤紧紧熨贴,将她天生的好身材勾勒得不能增减一分,众人目光发炫,眼神四处漂移,不知道该看还是不该看,不知道该看哪里才能止住那一声冲到咽喉的惊叹,随即发觉看到哪里都注定忍不住那一声惊叹——有种人的曲线,似上天所钟,令最麻木的人都不禁膜拜,不含淫邪,只为那般少见的美。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景横波腿上,鱼尾状裹裙下延伸出洁白纤细的小腿和精美脚踝,脚蹬着一双同色鱼嘴露趾高跟鞋。 这样的装扮,见所未见,众人直了眼,连劝谏都忘记。 紫蕊比较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想要说什么,然而看见景横波神情,忽然低下了头。 女王眼底,并不是平日戏谑散漫的神情。她眸光坚定而从容,似乎对这世间一切早有准备。 所有人隐约觉得,似乎从昨夜暴雨之中,女王迎着神器飞身而起,一挥手令神器自爆开始,这位神秘而神奇的女王,似乎有什么已经改变。 景横波胳膊上挽了个黑色小包,望着静庭,笑得胸有成竹。 “走吧,去闪瞎他们的眼。” …… 大臣们已经等了一天。 烦躁疲惫饥饿,似绳索缠住了人的心绪,越困越紧,直至忍受不住爆发。 “女王到底干什么去了!” “她在吃饭!” “先是睡觉!然后是吃饭!下面她要做什么?是不是夜了,再睡一觉?她到底把我们这些朝廷重臣,当作什么?” “她还没登基,就敢如此戏耍轻慢群臣,这要正式登基,岂不是将我等视为猪狗?” “我看她是在逃避吧?她根本无法取用雷电,现在只是拖延之计,好让我等不得,自己放弃?” “说得很是。昨夜她根本没有去祭司高塔,也没有任何作法,如何取来雷电?再说雷电乃上苍运行之物,如何能被凡人所控?真是满口胡言!” “是啊,我等应该……咦,灯火怎么忽然都灭了?” “护卫!护卫!灯怎么都灭了!快去找火烛!” “想必风大吹灭了灯烛,速速点灯……诸位同僚稍安勿躁……老夫觉得……我等更应该等下去,她总不能一直缩着不出头!只要她一出现,无法应证她的胡言乱语,老夫就……” “就该死!” “啪!” 伴随带笑慵懒声音的,是一道雪亮的光柱! 一片黑暗中,一道雪色光柱,似从黑天之上来,穿透万里层云,如一道惊电,忽然就劈到了那正愤愤大骂的臣子脸上! “哎哟!” 黑暗中一点光都分外明亮,何况这灿然如日的一束。突如其来的雪亮光柱,几乎令所有人瞬间都失去了视力,众人眼前都白茫茫一片,急忙举袖掩面。那被光柱正中脸部的臣子,尖叫一声,蹬蹬蹬连退三步,伸手在黑暗中慌乱的乱抓,嚷叫声已经带了哭音:“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众人一听更加惊慌,纷乱逃窜试图躲向黑暗之处,一时屁股乱撅袍子乱踩,拥挤吵嚷声不绝,大乱中又隐约听见远处隐隐震响,似乎是雷声,众人惊惶回头,发现刚才那雪亮光束已经不见,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只是眼睛受到光斑刺激,此时看什么都是一片白一片黑的模糊,正稍稍放心,想问个究竟,忽听闷雷声止,头顶屋瓦“哗啦”一响,似被什么重物劈中,碎瓦坠地之声不绝,众人一惊一乍,想要去看又不敢,忽然又听见“啪。”一声。 第六十七章 拯救帝歌 景横波险些惊呼。 桑侗! 想不到她竟然真的逃出宫,想不到她还没走,想不到她在这里! 景横波心砰砰跳起来,万万没想到这马车是驶来和桑侗汇合的,从人群数目来看,桑家还在城中的下属可能都聚集在这里,更要命的是,桑侗既然在这里,警卫就一定特别严格,而且这些人就聚集在马车周围,她担心自己一旦冲下车,来不及瞬移就可能被困住。 不用猜,桑侗看见她,如果不想把她活活扒皮,她跟桑侗姓! 想要冲出去是不能了,看样子桑侗是要在这里聚集手下议事并冲出去,只能等桑侗再次出门或者上车,所有人各归其位,马车重新移动的时候再走。 好在因为人多,某一辆马车人没下来也没人在意。人人心事重重,面色肃穆。 景横波将匕首握在掌心,等待着。 桑侗却似乎根本不着急,这生死攸关急若星火时刻,她还在慢慢踱步,似乎在思考,正好绕着景横波这辆马车。有好几次都靠近了车门甚至撞到了车门,搞得景横波小心肝一蹦一蹦,恨得恨不得把她揪过来狠狠扇上几巴。 似乎依稀又驶进几辆马车,终于人齐了,随即轰然一声,似乎什么大门被关上了。 景横波心一跳。 马车微微一动,似乎桑侗靠在了车上,正靠着车窗,景横波极小心地掀开一点车帘,思考着插根针到她头顶的可能性。 想想角度不便,太过冒险,还是算了。 马车下桑侗一怀心事,身边全是下属,自然想不到只隔一道板壁就有人,对她动了无数次杀机。 “人都到齐了?”她缓缓开口。 立时有各种声音上前报名。 “天组桑伊率子弟见过家主。” “地组王净率子弟见过家主。” “玄组欧阳无非率子弟见过家主。” “黄组单一龙率子弟见过家主。” …… 桑家从属一个个报名,景横波暗暗数,人不少嘛,光是这些小组,就分天地玄黄风云雷雨洪荒厚土等等十六组,还有组中子弟呢?这还是桑家在帝歌的势力,全国呢? 只是奇怪的是,所有这些报名的人,声音都偏老,明显年纪大了。 “很好,劳烦大家了,”桑侗听完,叹息一声,道,“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们了。” “家主,”一个男子道,“您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为何要在这城深处聚集?您应该现在就出城,咱们护着你,还来得及!” 桑侗一笑,声音轻渺。 “我不出城。” 有人震惊,有人了然,有人叹息。 “桑伊,大少爷出城没有?”桑侗问。 一个老者答道:“已经在城门附近,但是盘查特别严格,虽然有轩辕老他们相助,依旧还没能出城,大家都正在想办法。” “不用想了,”桑侗道,“我会把他送出城的。” 众人默然,都觉得这话荒诞,轩辕家和桑家真正的精英,此刻都在城门附近,想把大少爷送出去都难,家主还在城北贫民区,鞭长莫及,怎么送? “您是要和大少爷汇合吗?”有人试探地问。 “不……”桑侗长声叹息,声音无限萧索,“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众人默然垂头。 “桑家已经毁了。我桑侗也已经毁了。没有能庇护祭司高塔,令百年豪门在我手中衰败,是我万死难辞的罪过。我就算回到部族之中,长老们也不会放过我,那我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逃回去,然后被耻辱地处死,或者被关在地底幽牢挨那苦楚一生呢?” “家主!”有人激昂地反驳,“您不能先认输!部族长老势力虽大,可您有我们,有帝歌的子弟们,我们誓死护送您回去,会保护您不受长老们审判的!” 桑侗轻轻一笑。 “等到逃过宫胤追杀,千里回奔部族的时候,你们说,我身边还能剩下几人?你们还能活下几个?” 一片死寂的沉默。 “我不能回去,该回去的是桑天洗。”桑侗此刻终于恢复了大祭司的尊贵与淡定,从容地道,“天洗,历苍天之洗,伐筋易髓成我桑家百年来不世出之奇才。是我桑家绝境里的希望,未来百年复起的唯一依靠。他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没有涉入到帝歌的是非圈,对祭司高塔的倾毁也没有责任。而他是唯一承我桑家先祖之血的嫡系传人,他回去,长老动不了他,桑家,就还是我们这一支的。” “可是……”有人还在试图劝说。 “没有什么可是,我已经是无用之身,既然无用,就要做好被牺牲的准备,与其牺牲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不如堂堂正正,痛痛快快,最后牺牲在这帝歌城!” 最后一句桑侗语气忽转激烈,景横波顿觉不好——这女人满怀悲愤,语气决绝,她想干嘛? 她不想活了? 景横波一向认为不想活的人最强大,死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不敢做不能做的? “家主!”桑家属下们也听出了桑侗的意思,呼声哀切。 “家主!如果您真的不走,我们也不走!” “是的,我们陪您一起!” “我们都老了,逃亡路上也未必能活下来几个,还不如陪家主,痛痛快快将帝歌搅个天翻地覆!” “家主,如果一定需要牺牲才能送走大少爷,我们愿意!” …… 景横波在车内冷笑。 一群头脑简单,动不动就被煽动的傻瓜。 留下来的为什么都是老弱病残?摆明了桑侗想好了要拿他们做弃子,哪里需要他们表忠诚?愿不愿意,都得死。 不过……她托着下巴,心想属于上位者的煽动力也是一种技能,得学学。 …… 桑侗似乎被属下的义勇感动,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再开口时眼含泪光,声音哽咽。 “多谢各位老兄弟……”她抬袖拭拭泪水,“桑家能有你们,是桑家的福气。当年老兄弟们胼手胝足陪我攒下我桑家基业,没想到到头来,桑家被卑鄙的女王所害,我护不了老兄弟,没能给你们尊荣安逸的晚年,还要你们陪我去死……放心,今日你我纵然身死,定会被天洗永远铭记。将来终有一日,他会为我们报仇,令桑家复兴,你们的妻儿老小,会得到最好的照拂,你们的牌位,必将供在我桑家英灵堂,伴我桑家世代祖先,永享桑家后代血食供奉!” 第六十八章 女王凶猛 从琉璃坊到玉照宫,是帝歌最远的一条路,因为琉璃坊位于城中心,四面道路四通八达,前往城中心的很多车马,都有可能在那里汇聚。 现在,一排三辆马车,正疾驰在道路上。 车辕上坐着几名老者,都面色沉肃,神情紧张。 按照桑侗的要求,这些车不会过早点燃火焰打草惊蛇,必然要在进入城中心之后才爆发,琉璃坊有著名夜市,只有到达那里,这一行动才特别有杀伤力。 这是第三路,会经过琉璃坊直逼玉照宫。 “咚!” 第三辆马车的车顶上忽然传来重重一响,车内人把头伸出车窗骇然上望,没有看到什么,一回头,却骇然发现,车辕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妖娆美貌的女子,转过脸,笑吟吟对他打招呼:“嗨!” 原先的车夫,早已不见,再一找,呵,路边草丛里呆着呢,脸上一个尖尖的脚印子。 车内人还没反应过来。景横波手指一挑,系着火石的袋子远远飞了出去。 车内人怒喝一声便扑了过来,几人含怒出手,要将这忽然出现的鬼魅一般的女子推下车。 眼前似乎光影一闪,车辕上的女子,忽然又鬼魅般不见了! 几个人收势不住,砰砰乓乓跌落车下。运气好的来得及滚到路边,运气不好的直接被沉重的车轮轧过,发出凄厉的惨呼。 那无人驾驶的马车一个斜冲,倾覆入路边沟,轰隆巨响里趴在地上的人一抬头,赫然看见刚才那鬼魅女子,已经在第二辆车的车顶上! 第二辆马车的人已经听见后头的动静,一惊之下车夫勒马,几条人影闪出,四下警惕张望。 路边草丛忽然“啪嗒”一声响,听来像是有人惊动草叶的声音,几个人汗毛直竖,连同车夫都跳下了车,往草丛那个方向扑了过去。 路边草丛茂密,几个人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但却不断听见前方有“啪嗒啪嗒”之声,似乎是有人在草丛里不断行走,他们只得顺着声音不断向内寻找,渐渐离马车越来越远。 然后他们忽然听见骏马长嘶之声。 他们一惊回头,就看见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启动,正辘辘顺着道路远去! 几个人站在草丛里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车上明明已经没人,这条道刚才前后左右都没人,这车怎么赶起来的? 疾驰的马车上,忽然探出一个美人头。 “嗨!”她笑吟吟对路边那几个大喊,“我不想活了,借你们的车去死一死,拜拜!” 马车飞快,将深一脚浅一脚狂追而来的几个人远远甩下…… 景横波收回手,脸上再没了刚才的轻松之色,她抚着胸口,咳嗽几声,手指按了按唇角,撇撇嘴。 先前在空粮库里受了伤,之后没有办法,不得不接连动用异能。刚才又在路边草丛遥控砸石头不断发出动静,引得那批人深入草丛来不及回来追,现在精神耗尽,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抬头看看前方,人烟渐渐稠密,已经从城郊进入城中! 最前面第一辆车只剩下一小点,几乎要被前方人流淹没,必须立即赶过去阻止! 景横波想离开,离开之前先让这马车停下,然而她马上就发现,她不会赶车! 她不知道如何驾驭马匹,马只是按照先前的指令向前奔,速度越来越快! 马上就是人流来往的街道,马车会撞死人的! “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闪开!” 泗水街的百姓们,因为今晚戒严,正三三两两准备回家,然后就看见一辆马车狂奔过去了,带起一阵腥味的风,有人被风卷个踉跄,低低骂一句,“找死啊!” 还没站稳,又一辆车狂驰而来,车上有人尖叫,声音比马车摇晃声更响,“闪开!快闪开!啊啊啊谁来帮个忙!快帮我把车停下来!” 众人瞧着那马车速度,都骇然赶紧闪开,前方却忽有马车,迎面而来! 那马车速度竟然也极快,眼看须臾之间,两车就要撞上。 景横波瞪圆了眼睛。 对面车帘忽然一掀,伸出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手似乎打算做一个动作。 可惜景横波已经顾不得去看对面马车主人的动作了。 她必须立即把自己的马车停下! 拔刀,斩! 唰一声缰绳断,马脱缰而去。 失去马的马车自然立即失去平衡,撞向路边一座宅院的外墙。 景横波一边暗骂现世报来得快,刚才才用这样的方法整了人家马车现在就轮到自己,一边眼睛一闭,身子一闪。 “唰。”一声。 “啪啪”两响。 半空里落下两只高跟鞋。 还有一声惨叫,“我的鞋!” …… 景横波砰地一声穿入某处。 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瞬移到大街上,却似撞入了黑暗之处,砰一声撞在一个似硬实软的物体上,将那物体撞得“哎哟”一声,向后一仰,两人砰一声倒地。 “我勒个去好多星星亮晶晶……”景横波摸着脑袋,摇摇晃晃爬起来,先顾不上底下被压的那个,赶紧探头出去找自己的鞋子。 一眼看见那双华丽丽的高跟鞋正被一个少年茫然地拎着,她大喜,大声道:“给我收好啊回头我来拿啊……”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朋友你好朋友再见不好意思撞了你有机会再报答么么哒。” 她胡言乱语说完,就准备下车,努力追上最后一辆车,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笑道:“你就打算这样光脚下车?” 景横波霍然回首,“我勒个去!耶律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该我问你才对,”耶律祁似笑非笑瞧着她,目光在她脸色上掠过,忽然眉头一皱,“我的府邸就在巷子里面,我刚出来,就逢上你一头撞了进来,被你撞得心口发疼,你得帮我揉揉……” “好。”景横波伸手,一把揪住了他胸前衣襟,“是你就好办了。快,叫你车夫迅速追上前面那辆黑马车!”她恶狠狠地盯着耶律祁,媚眼如刀,“别问我为什么!别啰嗦!这是天大的事!你敢再出幺蛾子我……” 第六十九章 他的捍卫 景横波脸色也铁青。 她龇牙咧嘴抬了抬腿,发觉腿上刚才一霎的麻木已经消失了。 “见鬼!”她恶狠狠骂一句。 刚才驱使马车撞向桥下人少的地方,她其实还是做好了救人的准备的,她算过了,马车撞过去那一霎,应该可以来得及闪过去将成耀祖揪出来。至于那些护卫,死就死吧。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在马车顶移动那一霎,忽然觉得腿弯一麻,顿时便动不了。 一麻便恢复,但时间已经来不及,马车狂奔,火焰已经扑到眼前,她要么拼着毁容身死闪进去救成耀祖,要么自己立即撤出安全地带。 她不会为救成耀祖这种人死。 手指在腿弯一摸,什么都没摸到,根本没有暗器,也不知道是有人暗算,还是自己忽然窜了筋。 景横波狠狠咽下一口涌到咽喉的带血腥味的闷气,转头看火焰熊熊的马车燃烧地,再看看隔着烟火显得身影朦胧的宫胤,心中无奈又歉意。 麻烦来了。 宫胤也在看着她。 玉照宫到这里不近,路上被流散的百姓堵住了路,想不到一到这里,就看见了这一幕。 他一眼看见浑身狼狈连头发都被烧掉一截的景横波,她正靠在半截桥栏边微微咳嗽。 宫胤微微放下心,随即脸色又一冷,刚才那一幕他也看得清楚,是景横波指使着火马车撞向成耀祖…… 麻烦来了。 “亢龙军!”他立即冷声道,“把大都督拖出来!” 一大群亢龙士兵冲了过去,连拖带拽,将快要被火烧焦的成孤漠硬拖了出来,大都督身上到处冒着火星,脸上灰黑斑驳,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替他拍打火星,成孤漠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一动不动仰头望天,半晌,有两行清亮的泪水,无声缓缓流下,将脸上的灰屑,冲出两道重重的沟渠。 士兵们震撼地停下手,面面相觑。 这是成孤漠啊,手掌亢龙多年的都督,身经百战,出名的流血不流泪,曾身中数十箭都不曾呻吟的大荒硬汉。 父死母丧,全家曾被仇人屠戮都不曾流一滴泪的汉子,当年从最惨的近乎绝户的境地里挣扎出来,用尽全力再撑起成家单薄香烟,一生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延续成家的香火和辉煌。 然而今日,亲眼看他香火灭,亲眼看他门户绝,亲眼看千辛万苦得来的唯一娇儿惨死,终换来热泪两行。 泪尽,是血。 所有人默然巨震,只觉被那巨大伤恸压迫,近乎窒息。 成孤漠泪两行也不过一霎,随即他霍然转头,盯住了景横波。 景横波此刻只觉得疲倦,一直在轻轻咳嗽,努力平复着胸口的气喘,只觉得力气用尽,现在一步都不想动。 她感觉到成孤漠狠毒恨极的目光,心中有歉意有无奈,但却没有惧怕。她用尽全力,最后一刻依旧想救成耀祖,最终不得已,这当父亲的有理由找她报仇,但也要看报不报得了。 宫胤已经来了,会由得他杀自己吗? 白影一闪,宫胤果然掠了过来。 与此同时成孤漠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之气,悄声对身边亲信护卫低声说了几句,转身就回了队伍。 看他返回队伍,宫胤微有诧异,但也稍稍心安,看了景横波一眼,决定不立即过去找她,先把危险状态的成孤漠安抚控制了再说。 此时耶律祁也已经回了马车开始慢慢后撤,四面都是宫胤的军队,他出来的时候没有带多少护卫,这种情况下他一般都会先避开。 “大都督。”宫胤迎着成孤漠,盯着他眼睛道,“节哀。大都督保重身体,切勿伤心过度。回头本座为你想办法商请七峰山紫微上人,你还会有机会。” 他不善安慰人,说这话也语气淡淡,但四面都有惊动之色。 七峰山紫微上人,大荒传说里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百岁神老,隐居世外多年不问世事的大荒第一奇人。多年来闲云野鹤萍踪之身,很多人都以为他一定成仙了。他在尘世的七个弟子,是他的代言人,现在都地位崇高,常人难见。更不要说紫微上人。 国师从来不妄言,他既然说了这话,那就有了把握。如果真能请到紫微上人,传说里成家不利子嗣的病,或许真的能治好,那么死一个儿子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想也知道,紫微上人何等难请?请他要付出何等代价?国师毫不犹豫就说了这话,可见对此事,对大都督的看重。 成孤漠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成耀祖一死,他的精气神似乎也没了,但还是礼数周全地抱一抱拳,低声道:“谢国师爱重。” 宫胤眼神越过他头顶,看了景横波一眼,道:“大都督想必累了,还是下去疗伤休养吧,善后之事,自有本座替你操持,来人,送大都督去休息。” 禹春和蒙虎都赶了上来,成孤漠嘴角一撇,似一抹冷笑,又似没有,好像没看见宫胤护卫似的,转头对宫胤恳切地道:“国师,我心中有疑问难解,借一步说话。” 宫胤盯着他眼睛,微微点头,伸手亲自一引。 两人走到路边。 四面护卫密密围了起来,一半亢龙军,一半御林护卫。 “国师。”成孤漠开门见山,“刚才一幕您看到没有?” 宫胤答得平静,“有。” “您怎么想?” “此事另有蹊跷,须得查问清楚。” “你我都亲眼所见。” “刚才本座询问百姓,都说女王之前曾阻止一模一样一辆马车,车还在侧方停着,还说女王曾向令公子示警。” “可我看见的是女王指令马车冲向耀祖。” “本座说了,此事另有蹊跷,不可过于急躁。” “国师。” “嗯?” “这么多年,我跟随您,您觉得我做得怎样?” “忠心耿耿,无可替代。” “那么,您觉得这件事,我该怎么做。” “静待,等我询问女王,给你一个交代。” 成孤漠沉默了一阵,昏黄夕阳里脸色晦暗,交替闪过晚归野鸟翅膀的阴影。 第七十章 真情 她挥挥手,晶莹的指甲一闪一闪,士兵们看着她纤长的手指,雪白洁净,不染纤尘,都觉在这样一双手面前举起武器甚为可耻,默默站立不动。 耶律祁微微一震,偏头看看她挡在宫胤之前的身影,抿了抿嘴。 宫胤默然不动,眼光垂落在她背后长发,隐在袖下的手指有一霎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抚一抚她的发,又似乎抑不住心中激越。 百姓的不忿,倒被这句话再次激起。大批大批的百姓涌上前来,挡在景横波面前。 “陛下有什么罪?救了这么多人反倒有罪?” “谁有资格审判陛下?” “要从陛下身前过。先从我们尸体上过!” “混小子!”一个老头子忽然从人群中颤颤巍巍走出来,气喘吁吁地走到军阵之前,一伸手拧住了一个士兵的耳朵,“你这混小子,气死我了,给我跪下!” 景横波看得目瞪口呆——至于这么彪悍么? “喂喂老爷子,别犯浑……”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噗通一声,那士兵跪下了,恭恭敬敬喊一声,“爷爷!” 景横波:“……” “你还有脸喊我爷爷?你差点就没了爷爷!”老头子用拐杖狠狠打孙子膝头,噼噼啪啪作响,“今晚夜市,咱们一大家子八口都在,不是女王陛下,现在死了四双!混小子!你糊涂成什么样了?咱们家送你去当兵,是让你保家卫国,让你护卫帝歌,也护卫和咱家一样的百姓们,谁准你当那些当官们的打手,老爷们的手中刀?谁教过你把刀对着百姓和女人?干这种是非不分的糊涂颠倒事?你再这么不懂事,不如趁早扒了军衣,老头子我现在就带你回家种田!” “爷爷!”那士兵一脸窘迫,拼命躲闪他家老而弥辣的老爷子的乱拐,老头子气咻咻地大声道:“别喊我!蠢货!一群蠢货!你们这些兵们,忘了帝歌也有你们的亲人朋友了么?如果不是陛下,你们知道你们也会失去很多亲友么?这是恩人!恩人!你们当兵这么多年,就学会了恩将仇报么!” 士兵们面红耳赤,齐齐垂头,无法辩驳。一开始被成孤漠挑起的热血和怒火,此刻都被百姓的怒骂浇灭,很多人垂头丧气,开始觉得这一场争执师出无名且莫名其妙。 百姓们却动了真怒,越来越多的人涌了上来,景横波瞄瞄开始退后的士兵,看看群情激愤的百姓,长长舒一口气。 这场危机已经过去了。 “父老乡亲们,谢谢,谢谢啊。”景横波笑吟吟连连挥手,“快回家洗脸换衣服吧,有人还受了伤,国师,请安排医堂的人义诊啊。” “陛下,看着您,咱们身上就不痛啦。”人群里不知谁高声答了一句,百姓们哄地一声笑了。 景横波也笑,她明白这话不是调戏,是另一种亲近和温暖,也许从今天开始,帝歌百姓们,从接纳她这个女王,变成了接纳她这个人。 她含笑瞟一眼宫胤,原以为他听见这种话会沉脸,不想竟看见他眼角微微一弯,弧度柔和,似乎也颇为愉悦。 这令她心中更加欢喜妥帖,一时有点忘形,上前一步搀住了那个打孙子骂大军平息事态的老头,笑道:“别打啦,也怪不得您孙儿,想清楚了不就好了?来,您歇歇。” 老头子呵呵笑着,无声拍了拍她的手背,苍老的青筋虬结的手,和雪白柔嫩的年轻的手,轻轻交盖在一起。 四面忽然无声,人们自动让开,千百双目光凝注在这双手上,多少人心有触动,虽未想明白这代表什么,却心生温暖和欢喜。 和煦的氛围形成如水暖洋洋的气场,宫胤神态柔和放松了,远处耶律祁也站定了,没有再搞鬼,笼起袖子,目光复杂地看着景横波。 却有一道风声,穿越人群,忽然射向景横波! “咻!” 宫胤霍然抬头,看见失去最后凭借,失望愤怒之下发狂出手的成孤漠。 目光抬起那一霎。他同时看见神情震惊为难的景横波。 暗器射向她,她可以瞬移闪走,但是她一走,暗器就变成射向老人! 宫胤立即出手。 银白链光一闪,景横波和老人已经被卷了出去,远远送出人群,景横波在半空中下意识将老人往下一送,啪一下老人稳稳落地,她自己因为半空使力,又多飞出去一点,落向了街口。 巷道深处,正有一辆马车狂驰而来。 但此刻无人注意。 景横波砰一声落在地上,还好,宫胤用力有度,摔得不算重。只是她一时头晕眼花,趴在地上喘了几口气。 她也不急着起来,再跑到前面去让成孤漠看着惹气么?还不如马上偷偷走好了。反正马车都解决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马车…… 马车真的都解决了吗? 先出去的三路马车,每路三辆,假和尚全部截停了其中一路,自己在抵达琉璃坊后终于将另一路三辆都截停,然后黄衣骑士截停漏了一辆,导致了琉璃坊受灾。嗯,三路,齐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对劲? 远处隐约听见宫胤的声音,夹杂在一片辘辘车声里,“拿下!” 应该是处理成孤漠了,这是最好的时机,宫胤自然不会放过。 等等,辘辘车声? 景横波霍然回首,然后她就看见一辆灰黑色马车!正从巷道深处奔来!速度快到惊人,只是一回头,骏马的前蹄已经掠过了她身边! 一瞬间如电光劈过! 她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桑侗那辆! 她赶紧爬,不起身无法瞬移,然而已经迟了,马车正和她擦身而过,车辕上伸下一双手,一掐就掐住了她肩井,砰一声,将她拖入了马车! 景横波天昏地暗地滚进马车,一双细瘦如鸟爪的手,立即扼上了她的咽喉。 桑侗的笑声再无昔日优雅,桀桀如夜枭,充满道路偶逢和大仇得报的快意。 “啊哈哈哈想不到居然遇见了陛下,如此,请随我们一起,奔赴死亡之路吧!” …… 人群中宫胤正令人将成孤漠押下。 第七十一章 为爱无惧 “我堵住你的耳朵,你怎么开启盒子?”桑侗问景横波。 “没事。”景横波道,“你堵住我耳朵,做个手势表示你要开讲,我自然会为你开启盒子。” 桑侗用两个布团将景横波耳朵堵住。做了个手势。景横波按下录音笔的按钮,调整了角度。 桑侗话说得很快,也很长,神情颇有些激动,后来却又慢慢平静,想必开始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 马车慢慢行驶,两个属下望着外头黑压压的人群,神情颇有压力。 过了一会儿桑侗做个手势,景横波按了按键,桑侗扯开她耳朵布团,她此刻心事已了,倒比先前平静了些,问:“盒子呢?” 景横波叹口气,手指一松,录音笔落下,道:“按那个银色按键,就有声音出来。” 桑侗依样施为,果然有声音传出,她似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仔细听了几句,露出满意神情,随即赶紧将录音笔关了。 “我说,”景横波观察着她的神色,道,“这东西,你总得留一个人送给你家大少爷吧。” 这话一出,两个桑家属下都眉心一跳,对视一眼,赶紧又各自让开。 “这倒是。”桑侗沉吟着,回转身,似乎想在两人中挑一个,传递这消息给桑天洗。 两个属下立即紧张起来。 很明显,谁被派去将这盒子送给大少爷,谁就有可能活。 两人本已抱必死之念,但终究心有不甘,如今有了希望,谁肯放过? 但这事顶多只需要一人,谁活?谁死? 景横波似乎漫不经心地提议,“要我说,两个都留下算了,现在这情形,一个人也未必能逃脱,有我陪你死,还不够?” 两个桑家属下第一次无比感激地看了景横波一眼。 “不行。”桑侗决然道,“最多只能走一个!我们桑家是百年门阀!是贵族!我是第二十四代家主!贵族家主不管如何死亡,身边不能没有陪伺的死士!哪怕只有一个也要有!否则我便玷污了桑家高贵的门第,我会在祠堂里,连个牌位的位置都没有!” 景横波摇摇头,歉意地看两个属下一眼,咕哝道:“我永远不明白贵族的死要面子德行……抱歉,看样子你们两个得互相让让了。” 那两人脸上变色,又互看一眼,眼底似有火花四溅。 桑侗忽然回头,狠狠看了两人一眼,道:“怎么?你们两个是打算争上一争么?” 两个属下急忙躬身呐呐说不敢。 桑侗声音尖利,充满讽刺。 “有我在,就不允许你们自相残杀!无论如何,得留一个陪我一起!”她冷酷地道,“我知道,蝼蚁尚且贪生。我也不想指名谁留下谁不留,免得你们到了阴曹地府都恨我。你们抓阄吧!” 她衣袖一拂,伸出两个拳头,淡淡道:“一只手里红色宝石,一只手里绿色宝石。你们猜,猜中的那个人,拿着记载我遗言的盒子离开。放心,我既然让你负责传递我的遗言,就有办法让你安全离开,你们只管猜好了。” 马车行得越来越慢,但也越来越接近皇城广场。现在那黑压压的百姓大潮已经被隔绝在广场之外,亢龙军和玉照军都已经出动,拉开一条长长的警戒线,百姓一改群体聚集时的喧闹吵嚷,人人屏住呼吸,目光专注地凝视着那辆马车——马车里那个女子的生死安危,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这也是大荒历史上,女王凭借个人能力和魅力,最受百姓关注的一次。 广场对面气氛压抑紧张,人头攒动,宫城前却一个兵都没有,所有可能受到危险袭击的部位守军都干脆地撤下,一色白石明净如水的广场上,除了永久矗立在广场正中的开国女皇巨大雕像外,只静静立着一色白衣同样明净如水的宫胤。 桑侗探头出去看了看,毫不设防的广场,让她很满意。 她微有遗憾之色,本来她想要的,是一辆带风带火的马车,如一副死亡棺材,忽然出现在皇城广场,闯过一切阻截,用最快的速度,最凶猛的力量,轰然一声撞破玉照宫门。让这帝歌所有人,都为这突如其来响彻寰宇的一声而震破胸膛。 以这样的方式轰动大荒,玉石俱焚,她觉得才能一泄胸中恶气。 不过,能留遗言给天洗,也算意外所得,想到儿子以后能时时听见自己的声音,算做苦寂人生里一项慰藉,她神色柔和,渐感安慰。 景横波盯着她的神色,她觉得,广场看起来毫不设防,但上头一定有布置,桑侗作为多年国家重臣,也一定比她更清楚,但桑侗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来对这马车极其有信心,认为这马车能逃过一切阻截,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就不知道拖延的时间,能不能将布置更完美,拦住她? 景横波一眼不敢看窗外,她怕看见持剑准备自杀的宫胤,更怕看见没有持剑不准备自杀的宫胤,她还怕自己胡乱探头会乱了宫胤心思,又怕自己探了头其实没看见谁乱心思……唉,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猜吧。”桑侗收回目光,冷冷道。 两个属下不似两个女人心思复杂,都紧紧盯着那拳头,呼吸急促,脸色涨红。却谁也不敢先开口。 生死之事总难决。 桑侗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冷冷道:“不猜就一起死。” “左手红色!”一个年轻些的桑家属下,终于耐不住,嚷了一声。 说出口后,他闭上眼,长长吁一口气。甚至不敢看结果。 另一人怒目瞪他一眼,觉得他抢了自己生存的机会。 让他猜的时候不敢猜,但别人一旦抢先猜了,又觉得被剥夺了选择权。 人性如此。 桑侗毫无表情松开手掌。 左手掌心,红色宝石熠熠闪光。 那猜中的少年,如蒙大赦般长长吐一口气。另一人却脸色大变,恶毒地盯了这少年一眼。 “沈金,你带盒子离开吧,我有东西给你……”桑侗摊开另一只手掌,掌心绿色宝石闪亮,她正要将宝石丢下,忽然脸色一变。 那两人也脸色一变。 红绿宝石忽然自己动了! 就在三双眼睛之下,闪电般一个交换,左手的红宝石移动到右手,右手的绿宝石移动到左手! 第七十二章 倾情(二更) 景横波晕了。 桑侗却瞬间发狂了。 她眼睛瞪得也很大,却是兴奋过度几乎不能置信的瞪大,盯着那白白红红的一片,蓦然身子一仰,一声尖呼大笑,“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会放她哈哈哈哈你上当啦哈哈哈哈你就等着死不瞑目吧……” 笑声里她自己身子后仰,几乎探出了钢板外,顺手将景横波往车里一推,右手一直擎着的火折子,落下! “嚓。”一道弯弧,瞅准这一刻桑侗探出钢板的身子,如一轮最冷的月光,忽然而至。 “哈……”一声笑的尾音还在口中,下一瞬桑侗的半边头颅连同露在钢板外的半个肩膀,忽然都不见了。 广场如镜,啪一声溅上淋漓的污血。 出手的耶律祁,如电光飞射而来。 但没人看他,也没人关注桑侗下场——火折子就要掉下! 而此时,七条人影,忽然鬼魅般出现在马车四侧! 一人在车顶,嘿一声,搬起车顶! 一人闪电般倒挂,嘿一声抱起了跌落的景横波。 四个人围在马车四周,嘿四声,双手发力,啪啪啪啪四响,马车四壁忽然就到了他们手中。 火折子此刻只差毫厘,便到马车底部! 只要触及,一样会燃烧爆炸,在场八人,一样难以幸免。 那拆马车的六个逗比就好像不知道严重性,哈哈哈哈一阵大笑,乱七八糟地嚷,“老七该你了!” 最后一人没有拆车板。 他猛然横踢一脚。 “我来也!” 轰一声只剩车底和车轮的马车立即燃着,携烟带火,滚滚向前,用比原先更快的速度,在上万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一往无前地,酷炫狂霸拽地,轰然撞上了玉照宫墙! …… 烟尘、烈火、变成板车的火马车、大黑洞、坍塌一截的宫墙,四处散落的砖头,还在燃烧的墙头…… 傻得鸦雀无声的观众,和惊得连忙跑下城墙一锅蚂蚁般四处呼叫救援的守卫。 还有在广场中央,完全不认为自己干了坑爹事,又笑又跳庆功的逗比师兄弟。 “哈哈哈我掀了车顶!”抱着车顶拿大鼎的。 “哈哈哈哈我救了媳妇!”抱着媳妇揩油的。 “哈哈哈哈我搬了车板。”抱着车板跳舞的。 “哈哈哈我炸了玉照宫。”对着玉照宫突然开了口的宫墙捧腹大笑的。 …… 景横波完全是给逗比们的旋转和大笑吵醒的。 醒来耳朵犹自嗡嗡作响,天空在眼前飞啊飞,还有好多的黑色的烟,还有一张白白的,颠来倒去的脸。 “我勒个去,”她喃喃道,“阴曹地府的空气太差了……” “媳妇你醒啦?”白白的脸凑过来,指甲油君的弯弯眼睛笑得快眯没了。 景横波立马给这声“媳妇”给喊清醒了。 天还是那个天,冒着烟,地还是那个地,白得晃眼,人……人……人不对了……啊……宫胤……宫胤! 晕倒前那一霎场景带着冰晶血色唰一下闪过她脑海。 冰封的宫胤……落下的甲卫……扬起的长剑……飞起的头颅…… “宫胤!”景横波突然发出的凄厉惨叫,惊得伊柒这么一个大高手手一颤,险些将她落下地。 “喂喂,媳妇!媳妇你怎么了?”伊柒惊慌地拍她的脸。 景横波一巴掌就把他的手拍了开去,再一挣扎已经落了地。 脚刚接触地面,她身子一闪,已经奔到宫门前。 帝歌的将士百姓们,再次瞠目结舌地看着女王陛下,鬼一样地赤脚在广场狂奔,一边狂奔一边大叫:“宫胤!宫胤你这个傻叉!白痴!弱智!低能儿!蒙古症!你发了什么疯要理桑老太!谁允许你随便去死一死,你这是逼我死啊啊啊你逼我死啊啊啊……” 百姓们听着,一开始发呆,对女王中气十足的骂人功力由衷佩服;然后想笑,觉得谁这么被骂也挺悲剧,笑还没展开忽然就有酸楚涌上心头——她骂得其实并不中气十足,声音沙哑惨厉,到得后来都是哭腔,绝望的哭腔。她赤着脚,奔没几步就被地上的木屑碎石咯破了脚底,她却似毫无所觉,白石广场浮光如雪,印上两排刺眼的血色印痕。 浮云涌动,暮色四合,暗沉的天野下,只响着她狂奔的脚步,只奔着她凄惶的背影,只扬起她在风中散开的带血的长发。脚步咚咚,似沉痛的鼓,敲在了每个人心上。 耶律祁怔在了广场边缘。 七杀大兄不笑了,呆呆地看着她。 景横波却忽然停了脚步。 她看见了宫城前无头的冰雕,还在静静矗立,甚至不曾融化。 天色渐渐暗了,冰雕暗光流转,地上一大片碎裂的冰雪,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持剑负责兵解的甲卫似乎呆了,扛着犹自滴血的剑傻傻地看着她。 景横波忽然扑了过去。 一头撞上了那高大甲卫的胸膛。 她没骂人,二话不说,逮着人家一顿痛揍,虽然是花拳绣腿,但是牙口并下,拳脚齐飞,气势十足,人家不敢还手,给搡得连连后退,脸苦成了瘪三。 一广场的人又目瞪口呆看女王闷不吭声揍人。 狂风骤雨一顿揍之后,景横波忽地一个转身,扑到了那无头的冰雕上。 “哗啦”一声响,冰雕晃了晃。 正将脸贴在冰雕上的景横波愣了愣,忽觉有点不对劲。 怎么这么轻? 怎么没有血腥气? 等等,这个破口…… 她霍然抬头,看着面前那个冰雕的“颈腔”。 刚才不敢看,怕看见血肉模糊的断口,此刻头一抬,才发觉别说断口,那里似乎就是个洞,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景横波傻了一秒。 随即她一个箭步跳起,探手对着洞口就掏。 广场上军民发出抽气的声音。 第七十三章 表白 熟悉的清凉气息涌入鼻端,鼻子似乎被刺激得很酸,她的眼泪哗一下便涌了出来,生怕被谁看见,干脆狠狠把脸埋进去,揉来揉去揉来揉去,呜呜噜噜地抽噎,“我反悔了……必须打死你……必须……打死你……” 头顶上那人不说话,似乎有点犹豫,却最终叹息一声,将她抱紧。下巴轻轻搁在她发上。 明明一言不发,但她瞬间就安心了。人也不想打了,事情也不想想了,啥子地道啥子被骗得神魂俱灭都不想追究了,只想抱紧眼前这个怀抱,好好享受他的存在和气息,告诉自己一切都很好,他没让自己失望,永远都是她最强大最傲娇的大神。 失去才知存在重要,她永远记得看见他“头颅”落地那一霎,天地永黯,她以为自己堕入深渊永不得出。 那一刻她终知什么叫绝望。 那一刻她绝望得恨不得在晕迷中永不醒来,不用面对清醒之后的永夜的痛苦。 当空着的冰洞展现在眼前,她在愤怒里,听见自己心花开放的声音。 天地忽然就有了光,有了声音,有了颜色,有了存在的意义。 呵,真好。 此心安处是吾乡。 “呜呜呜呜你给我个交代……”她揪他的衣裳,抓出无数乱七八糟的皱痕,换以前他必定一掌拍飞她,此刻一动不动,双臂似僵硬,实温柔。 听着她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似有震动——这么久,这么久,这个嬉闹而又强悍的女子,他未见过她真正脆弱,他未想过她有一日这般脆弱,他未想过有一日这般的脆弱,是……因为他。 心似动,又似痛。冷意逼来,积雪的山坡上有繁花开。 他终于抬起手,掌心轻轻落在她发上,真正的轻轻,似春日的风,怕惊了落于花心的蝶,悠悠缓缓,几分珍重,几分小心。 随即他又将她向上抱抱,让她落足于他的靴上,以免脚再被割伤,血迹斑斑的脚底立即将他雪白的靴子染得一片斑驳,有洁癖的人,就好像没看见。 “没事了……”他低低道。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景横波听着他终于开了金口,觉得大神声音真是好听,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么好听?还有这三个字,怎么就感觉比这世上所有动听的字眼都来得让人安心? 她埋在他胸膛,擦了他白衣一身淋漓的泪水,眼泪止住得很快,她从来不是沉溺惆怅的人,是欢喜的事,就应该笑,已确定的心情,就应该表白。 “宫胤……”她忽然顿了顿,想抬起头来。 他的肩膀却一紧,呼吸似乎有些不稳,又似乎猜到她要做什么,双臂更紧地搂住了她,似不想让她做什么。 她却不管。 踮起脚,搂紧了他的肩,她送上了她的唇。 那一霎他似乎想微微后让,却又停住,任她决然而又甜蜜地抢先攻城掠地。 一霎重叠,是闪电刹那交错,弧光激荡,天地一片五色霓虹。又或雷霆风卷,将心炸成千片,每一片都在云端,每一片都化为灵鸟歌唱。 他气息微微急促,却在急促中稳定着自己,忽然猛地抱紧她,埋下头来。 她被他这么突然凶猛的一勒,勒得险些闭气,下意识张开口要喘气,他立即化被动为主动,寻找着她的芳泽。 吻若春风,在唇边停顿,却又不敢深入,他低低喘息,忽然让开,唇瓣一一掠过洁白的额,粉嫩的颊,缓缓下移。 她早已心痒难耐,一声轻笑,再次抢先,引导这既敏锐又迟钝的人,开辟属于他的醇美源泉。 躯体相贴,各自听彼此心跳,是一片静默里的大雅之音,奏人间心意相通时刻的美妙心曲,你曲调热烈,我节奏沉稳,隐约便有了共鸣,是世间最和谐的咏叹调。 她的体温如此火热,是此生不改的炽艳张扬,不允许逃避,不接受退让,你若不知我便让你知,你若不愿知我依旧因你而知。 他却起了微微颤抖,在温柔辗转中不可控制地战栗,战栗于命运的强大,心事的激荡,血脉中深藏的呼号和秘密。 景横波睫毛微颤,全心投入于他的气息和体温,却忽然觉得他的身体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不热反冷,而口齿间的甜蜜,忽然多了一丝淡淡的腥气。 她心中一跳,睁开眼睛,宫胤抱住她的身体也忽然一僵,蓦然向后一仰。 景横波大惊,急忙反抱住他,好在只是立刻,他便站直,刚才好像只是一个踉跄。他低下眼,脸色微白却平静,犹自对她一笑。 这一笑诚然难得的温暖与美,她却心中巨震。 以她对宫胤的了解,这一刻,他一定不会笑,他也许会装酷,也许会装怒,也许直接跑走,也许故作无事,但,绝不会笑! 这一笑,摆明是想安慰或麻痹她。 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一刻她不想说话,只搂紧他的腰,用眼神询问。 他当然读得懂,却转开眼光,轻轻拉开了她的手,道:“城上随时有人下来,你还要不要面子了?” 毒舌又回来了,似乎这才是正常的他,可她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不安似淡淡霾云,无声无息地飘在头顶的天空。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变了,在今日之前,她会疑惑他的举动和细微变化,却不会因此真的阴霾了心情。于她心中,他是强大的,无懈可击的,永不需要为他操心。 然而今日,她忽然惊觉,原来心事早已深种,萌芽早已开遍原野,繁花遍拾可得,真待自己珍重呵护。 她也忽然发觉,他终究不是神人之身,面对风刀霜剑暗流潜涌,操心这大荒国政还要操心这人心多变,还要操心不知该是敌是友的她。 “宫胤……”她抱着他,轻轻吹他的耳侧,“我想明白了,我也懂得了,有些事,我想陪着你一起。宫胤,宫胤,我们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们一起打造一个新天地好不好?我们做一对大荒历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国师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我们一起好不好?” 头顶上的人,久久沉默。 她沉浸在满腔幸福和满满对美好未来的期待中,并没有觉得这沉默过久,他的怀抱如此令人贪恋,她想永远地呆下去。 第七十四章 我要给你生蛾子 原以为已经迟了,蒙虎会拦住她,护卫们会渐渐出现打扰二人世界,宫胤可能已经用过早膳。谁知道等她匆匆越过侧门,就见静庭静悄悄的,宫胤一身轻便,正立在院子里硕大的八角铜鱼缸前看鱼。 她步子啪嗒啪嗒,他好像不知道,身边的桌台上,却放着温热的参茶。 她啪嗒啪嗒奔到他身后,踮起脚,正要伸出双手,他忽然往旁边站了站,道:“你手都没擦干净,想做什么?” 景横波大翻白眼——永远这么煞风景!干脆把双手都在他背上正正反反擦了擦。 宫胤反手握住她的手,顺手取过一边的布巾,给她仔仔细细擦了,道:“天气已经冷了,下冷水做什么?你什么时候能消停点?”一边批评一边指尖在她掌心弹了弹,看似动作毫不客气,景横波冰凉的手却立即暖了。 “你这动作不对。”景横波才不客气,一把抓住他手掌,覆在自己手掌上,另一只手将他手掌蜷握成一团,包裹住自己的手,“哪,你应该这样,包住我的手给我搓,多温暖多动人多贴心多韩剧范儿……” 她仰头看看他个子,比了比自己个子,有点遗憾最萌身高差标准不够,都怪自己个子太高。 宫胤扯回手,瞥她一眼,“扯淡。”顺手端起桌上参茶,指尖在碗边一试温度正好,才递给她,道:“喝了。” 景横波正说得口干,顺手喝了,笑嘻嘻地道:“我也有准备爱心给你哟。” 她无意中一仰头,正看见宫胤俯下的脸,他乌黑的眸子专注而平静,盯着她的碗,看她喝汤的神情认认真真。那是另一种无言的温柔,在每分每秒细致的关注中。 她心中欢喜,放下碗,勾住他脖子,在他耳边悄悄地道:“参汤好香,你也尝尝好不好?” 宫胤盯着她微微湿润的红唇,轻轻撅起的姿态似一句无声邀请,唇齿间散发淡淡参香,还有一缕奇异却魅惑的香气扑来,四面微风都似因此染上春的气息,柔软而低徊。 他顿了顿,转开眼,语气还是淡淡的,声音却似乎有点哑:“你还没洗漱吧?”一边身子移了移,避到一蓬花丛后。 景横波眨眨眼。 啊喂你一边毒舌嫌弃我一边往树丛里移动暗示我到底是要闹哪样? 承认你也想会死吗? 口不应心的傲娇帝! 姐本来只想调戏你,现在却不打算放过你啦! 她踮起脚,一把抓住又想推开她又舍不得推又顾忌大白天又试图往树丛遮掩的大神,唇瓣如花撅起,“啾。”地飞快一啄。 “没刷牙没洗脸你闻闻什么味道要是觉得不好闻你可以亲回我反正你也没刷牙没洗脸我不介意你啦。”她笑吟吟飞快一口气说完,眨眨眼睛看着他。 宫胤在……看浮云。 眼光高高的越过她头顶,盯着远处一抹浮云,耳后和两颊,那抹淡红似乎更明显了。 “还不去洗漱?等会误了朝务会议你就别想再参加了。” 景横波撇撇嘴——大神每次羞涩之后的必备伎俩——说公事,装正经。 “今天休沐日,大臣么不上班啊你忘了?”她嘿嘿一笑,果然如愿看见大神的脸又尴尬地红了。 可是她觉得这样很可爱啊!红耳朵很可爱,红脸颊很可爱,一改常态左顾右盼的眼神很可爱,身子向后仰脚却向前倾的姿态更可爱。 不知道床上可爱不可爱……景横波怨念地揪了揪头发……大神改大门密码了,甚至在殿内设置了一道奇怪的屏障,她那无处不可至的瞬移,竟然被挡住,几次偷偷摸摸进去,都遭遇奇怪。有时候是一团漆黑的黑暗,弄得她心生畏惧赶紧闪;有时候是一片濛濛的白,什么都看不见,她也不敢胡乱踏前。有时候干脆就像一泊海水,她望而生畏,哪里还敢踏进去。 她心里知道这大概属于对意识进行控制的幻象类机关,但因为太过逼真,潜意识里就不愿冒险,以至于瞬移也发挥不出来,只好悻悻放弃将那家伙扑倒的愿望。 真是的。她抽抽鼻子,觉得大神太矫情了,女王可以嫁国师,姐也愿意嫁给你,看你那德行虽然不说但一定也愿意娶姐,怎么就不愿意给姐试试婚呢?难道是怕试了以后不行姐会抛弃他? 景横波惊恐地瞪大眼睛——啊,不!会!吧? 宫胤一转头,就看见某人脸上暧昧又香烟又猥琐又惊恐又担忧的翻来覆去的精彩表情,那表情发展到最后,变成低下眼,不断对他某处来回扫射,他忽然有种赶紧操起盾牌护住腰部以下的冲动…… 景横波忧愁半天,觉得有些事还是很有必要的,下回再试试吧…… 嗯,在此之前,不要操之过急,不要吓坏了他躲起来…… 想定了主意,她脸色一整。 “刷牙刷牙,我今天给你带了好东西哟。” 她献宝似地从背后拿出一个透明袋子,对他晃了晃,“你一定会喜欢的!” 宫胤的目光落在那袋子上,和她拥有的各种奇奇怪怪东西一样,这袋子也很奇特,完全透明,光滑又柔软,似皮非皮,看不出什么材质。可以看到里面有几样东西:一管柔软的管状物,颜色鲜艳、一柄淡蓝色一头有毛的刷子,一个白色的材质特殊的梳子,一个圆圆的硬硬的彩色小盒。还有两个小小的白色的扁圆瓶子。 景横波捧着自己的唯一的一套洗漱套装,脸上神情宝贝。心疼倒没有,拿出来给大神用,她还是舍得的。 当初从研究所逃亡,四个人收拾行李各有风格。景横波记得君珂是衣物最多,她对于外物不怎么放在心上,却担心出去后没钱穿衣服,所有小牛仔包里大多是衣物;太史阑性子刚硬,厌恶研究所的一切,坚决认为自己出去后就能凭双手挣来一切,所以小小箱子里完全是胡乱塞了几样东西,最后还塞不满,文臻她不记得了,但隐约有看见她有塞平底锅进她那个大包袋……至于她自己,箱子最大东西最多,什么玩意都有,恨不得把研究所家当都搬走,但也是衣服占了大半,有些衣服实在塞不下,还扔到太史阑和君珂那里一些。 洗漱套装她大概是四个人唯一带着的,因为她认为第一晚可能找不到宾馆——四个人没有身份证。 如今这洗漱套装,就成了异世唯一一套宝贝,她觉得有必要拿出来给他分享。 “这是什么?”宫胤拿起那管状物,捏了捏,觉得似乎里面有膏状物。看看表面,对高露洁三个简体字有点疑惑,脸色似乎有点郁闷。 第七十五章 下厨的男人 马车在院子前停下,夏紫蕊当先下车,去和对方迎上来的人交涉。景横波下车看了看四周,见道路平整,高墙连绵,轩屋飞檐一眼望不到边,正是贵族府邸清净气象,满意地点点头。 她今天准备以朴实的生意人装扮来开始自己的大荒创业,没穿自己的裙子也没穿宫装,普通大荒女子打扮。戴了一顶帷帽,垂着面纱。最近几次抛头露面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怕给人认出来,抬价啊什么的就不好了。 卖方看起来礼数也合适,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教养,只是一个站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的长衫男子,看紫蕊的眼神直勾勾的,让人有点不舒服。不过景横波也表示理解,大荒皇宫能承担教引女官职位的,都是才貌俱全的女子。紫蕊这种接受高贵礼仪熏陶多年的女官,足可为女子典范,一般大家闺秀都绝对比不上,引得人家多看几眼也是正常的。 有了紫蕊在前面,拥雪年纪小容貌不出色,景横波戴了面纱,其余人也就不再在意这两人。禹春等人按照惯例并不近前,远远在附近等候。不过是谈房子的事,这家的底细也清楚,实在不会有什么危险。 入内坐定,上茶叙话,之前已经谈过价格,不过是带景横波来看看之后确认,景横波一路过来,对院子的大小和景致都十分满意,心中早就在勾勒未来装潢过的照相馆的蓝图。苏紫蕊看她神情也知道过关了,当下含笑和管家道:“既然地保也在,不如就此签订约书吧。” 管家正要答应,那长衫白面男子忽然道:“且慢。这位姑娘,我家主人对此处赁卖,还有些要求。” 苏紫蕊诧异地看向他,管家刚要介绍,那男人却止住了,只含笑和苏紫蕊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管家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苏紫蕊毕竟是宫中出来的人,对世事涉入不深,闻言也没有多想,对景横波道:“我去去就来。”跟着对方出去了。 拥雪神情有些不安,眨巴眼睛看了看苏紫蕊的背影,犹豫一会没说话。景横波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许对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意当众提起也有可能。她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房屋装潢的事儿,顺手拿起桌上茶喝了一口。 又想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怎么眼前的景物有双影?怎么脑袋和眼皮子越来越重?还有,紫蕊怎么还没回来? 她勉力睁开眼睛,看见拥雪惊惶的脸,对面的景色似乎在水影中晃荡,管家带着下人远远地退了开去。 “尼玛……蒙汗药传说中不是酸的么……”她咕哝一句,一头栽倒。 …… “哗啦”一声,倾盆大雨从头顶浇下,顿时晶晶亮,透心凉…… 景横波迷迷茫茫睁开眼睛,就看见面前几个妇人小厮,拿着空盆,对她横眉竖目地道:“醒了?醒了就快点滚出去!慢了一点,仔细挨板子!”说完又一盆水,泼醒了她身边的拥雪。 浑身*的景横波爬了起来,发现还好,没被捆住,只是身上湿透了,面纱湿了黏在脸上十分不舒服,她干脆一把扯下,抹抹脸上的水。 四面静了静,妇人小厮们似乎被她的容色所惊,面面相觑,有人道:“嘿!想不到这里还有个好的!” 景横波四处张望,发现这里似乎是柴房之类的地方,从外面的景色看,还是刚才那院子。 “怎么回事?紫蕊呢?”她皱起眉头。 “你那个小姐?”一个妇人冷笑道,“她擅自闯入我们府中,惊扰了我家公子,引得我家公子痛心病发,险些一命呜呼,现在她自愿留下伺候我家公子以赎罪,我府中也就不再追究你等的罪责,赶紧收拾收拾滚回去吧!” “你府?哪座府?” “说出来怕吓死你!”妇人不耐烦,“叫你滚赶紧滚。你家小姐能被我家公子看中是她的福气,再不走,连你一起留下来你乐意?” 景横波想笑,尼玛大荒这么怎么了,到哪都遇见纨绔? 本来她想惩罚一下这些下人,此刻听这妇人语气虽然不好,用意却是不坏,大抵是因为对方势大,不希望她强力抵抗连自己都栽进去。 “你运气好。”她点点头,“做人存几分良善之心,还有一分活路。” 不待那莫名其妙的妇人开骂,她走到屋外,放了一枚小烟花。 几乎立刻,人影一闪,禹春带着手下赶到,一眼看见她浑身水湿,不由大惊,“陛……” “别说了,把这些都给我捆了。”景横波一指那些傻眼的下人,“紫蕊被掳了,问出她的下落。” 片刻那些仆妇就被捆了一地,不等她们哭号就各有臭布伺候,禹春亲自拎了一个妇人去一边审问,过了一会回来,一脸为难。 “怎么了?”景横波隐隐觉得不妙。这世上还有宫胤属下不敢解决的事? 禹春道:“这些人并不是谁家的仆人,是这附近菜市的普通卖菜妇人。都说刚才被人拦住,给了一点银子,让到这里来。教说了这么一番话。至于给银子的人是谁,那公子是谁,那户人家是谁,她们并不知道。” “不难。”景横波冷笑,“反正就那个长衫老白脸干的事儿,和这家院子的主人也脱不了关系,以为在街上找几个人就能撇清啦?找到这家卖房子的人就知道是谁了。” “不用找也能猜得到。对方话里有漏洞。什么公子有病,附近官宦人家,家里有著名的病秧子,动不动就打听人家女子的就一家。”禹春脸色不太好看,“吏相赵大人家嘛。” “那就去要人啊。”景横波想也不想,“我都不自己打上门去,找你们解决了,你们磨磨蹭蹭干嘛?” “我的女王陛下,”禹春愁眉苦脸地道,“您知道吏相大人是咱们国师手下的元老么?” “啊?”景横波眼睛一直。 怎么总撞上他的属下? 不过换句话说,现在朝野上下,大多都是宫胤的人,随便转转就碰一个的比例太高了。 “赵大人是三朝元老,是前国师的亲信。您之前没有见过,是因为他近期一直告病在家,告病也不是真病,不过是和国师软对抗罢了。”禹春道,“如果说成孤漠代表的是支持国师的军方势力,那么赵大人代表的就是支持国师的文官集团。只是赵大人和成孤漠又不同,赵大人资格老,地位高,当年前国师在时,就很有些倚老卖老,国师接位时,他其实是暗中的反对者,国师站稳脚跟后,将他原本的副相职位撤下,改任吏相,他也很有些耿耿于怀。但他三朝元老,担任国学大监多年,朝中半数官员多出于他门下,对外又一贯做得两袖清风品格高洁状,很得士林和文官们的人望,所以哪怕明知他心思不纯人品不佳,在没有抓到大把柄的情形下,国师也不方便动他,所以……” 第七十六章 勇闯盘丝洞,暴打蜘蛛精 妇人叩响了两府之间隔墙的一座小门,片刻后那边有开锁的声音,隐约听见湖水边似乎站了不少人,欢呼娇笑,声音矫揉。 中年妇人说明了来意,对方开门的婆子一听就笑了。 “我家小姐们都说天气冷了,怎么国师还在练水功,正打发人去寻老爷的衣服给他换上,谁知道如夫人就送来了。”说着眼睛骨碌碌地打量“如夫人。” “如夫人”丝毫没有做小妾谨言慎行地自觉,正踮脚对湖那边张望呢。 我勒个去,耶律祁好艳福。 一二三四五六七,这湖边整整站了七个女人! 七个女人主子打扮,再加上她们的丫鬟婆子,整个湖边莺莺燕燕,红衫翠袖,齐刷刷围着湖。 湖里那个送上门的男人,还没上岸,在一众女人如狼似虎的目光里,正矫健地游来游去。 小姐们叽叽格格笑着,站在岸边,有的娇笑:“耶律国师好体力!”有的大叫:“国师大人好水性!”有的不说话,眼睛斜啊斜,在耶律祁露出水面的湿透的身体上不住打转。 景横波肚皮险些都快笑破了——这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她真感动啊。 怎么也没想到,耶律祁牺牲这么大啊。 这哪里是吏相府,这分明是盘丝洞啊。 耶律唐僧自投罗网,湿身诱惑,相比之下,她景横波扮个小妾,实在不算亏。 中年妇人在她耳边,不带任何感情地低声道:“这几位是吏相夫人的妹妹。吏相夫人虽然在帝歌风评不佳,但对几位妹妹算得上尽心竭力,她父母早亡,这几位妹妹几乎都是从小带到府里养大的。也算这府里的小姐。” “怎么都没嫁?”景横波看那群女子做派,这德行在现代不算什么,在大荒,嫁的出去? “有嫁过,被退婚了,还有死了丈夫的。”妇人回答。 景横波啧啧一声,越发觉得耶律祁艳福不浅,和这群蜘蛛精做邻居,难怪跳水经常跳错。 看她过来,女子把眼光转了过来,神情微带敌意,高声问:“国师大人,没听说您纳妾啊,怎么忽然就多了位妹妹呢?” 景横波眼睛斜斜地翻过去——妹妹你妹!耶律祁的小妾算你什么妹妹?还是你也想做耶律祁的妾? 这吏相府的家教,真是画风清奇。 “一个小妾,也值得通报天下么?”耶律祁朗声笑,看也不看景横波一眼,挥挥手道,“去屋里等着伺候我更衣。”一边对那说话的红衣女子道,“三小姐,可有合用的空房间,借着换件衣服。” “有有有。”那三小姐巴不得景横波赶紧离了湖边,随意一指道,“那边是客房梨华院,离这里也近,就那边吧。” 景横波应一声,自有婆子上来带路,耶律祁哗啦一下从水中冒出来,瞧着她的背影,景横波忽然回身,唇角弯起一抹笑意,手指向下点了点,一转身袅袅婷婷去了。 耶律祁苦笑一声,知道这是这女人要他继续游泳出卖色相拖延时间,只得再游一圈。 湖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那群风流女子的笑声远远地在湖边荡漾。 “国师快点呀……” “国师您冷不冷?” …… “国师快点呀。国师您冷不冷?”景横波怪声怪气学着,快步进了梨华院。 她进了门就想把引路的婆子打发走,谁知道刚刚转身,身后香风摇曳,笑语连绵,透过窗缝一瞧,哟,蜘蛛精们竟然有好几个跟过来了。 奇怪,不在河边看美男湿身,跑来盯着她干嘛? “这位妹妹,咱们刚才在河边,没能见礼,想着实在失礼,这不,过来瞧瞧妹妹,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开口的还是那红衣女子,别人喊三小姐的那个。 景横波看一眼这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妆却显太浓,好好的千金小姐,硬要往风尘站街女那型靠拢。 “不用了,”她也假笑,“三小姐太热情了,我这边给大人整理了衣服,就得伺候他回去了。” 她是想逐客,那几个女人却不走,那三小姐袅袅婷婷过来,眼角一瞟那盘衣服,目光在最上面的亵裤上定了定,眼角斜了景横波一眼,颇有不满。 景横波笑靥如花——你瞪我什么瞪?你一个古代未出嫁小姐,看男人内衣左一眼右一眼,很光彩? 那三小姐靠着桌子,下意识伸手似乎想整理耶律祁的衣服,手伸到一半,遇上景横波似笑非笑眼光,赶紧缩了回来。 “以前好像没见过妹妹,妹妹是刚刚嫁入耶律府的吗?” 景横波笑一笑,嗯,套话开始了? “是呀。”她眼波流转,“刚嫁来没多久。” “妹妹真是好福气,”另一个黄衣女子接话,“听说耶律国师原本早就该娶妻,却为了家族,发誓家族不振不成家。他在家族最衰落时期,成功上任左国师,维护了耶律家族百年家业,真真是个奇男子。没想到,奇男子如今也有了家室之思,如今他身边有如夫人相伴,红袖添香,丝竹相合,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呢。” “是啊,既然耶律大人身边有了如夫人,想必不多久,也该正式娶妻了,不知道如夫人可曾听说大人透露此意?” 景横波双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道:“自然是有。” “哦?”几个女子都目光一亮,下意识俯下身靠近,“不知道耶律大人看中了谁家的小姐?” “那倒没明说,”景横波摇头,看几个女人失望眼光,忽然一笑,“他说他喜欢温柔贤淑,宜家宜室女子,还曾说邻家赵府的女子——” 她声音吊得长长,几个女人一起探身,“说什么?”目光和声音急切。 “说……”景横波一笑,弹指,“说赵家的小姐们,很符合他的要求啦。” “真的?”那三小姐喜动颜色。 其余几位,脸上也爆发出光彩,目光灼灼。 “我也很希望大人早日娶妻啦。”景横波神秘兮兮放低声音,“说实在的,我嫁过来半个月了,到现在和大人还没……还没……”低下头羞涩不胜状,“还没圆房……” “哦?怎么会?”几个女子脸上闪着八卦的光彩。 第七十七章 他的出手 耶律祁终于到了。 景横波心中暗骂一声,一抬头看见这家伙头发和身上都*,衣裳还没穿好,袒露出半个胸口,隐约脸上还有斑驳的口红印子,顿时肚子里骂声更烈——精虫上脑的臭男人! 耶律祁看她神情也知道自己大概正在挨骂,不由苦笑一声——为了给她拖延时间,冰冷湖水里泡了半天,她老人家招呼不打就跑,好容易摆脱那群女人莫名其妙的纠缠赶来,还要看她的大白眼。 耶律祁想到自己甩脱那些女人赶来时,隐约听见谁在那骂“难怪他小妾说他不行,原来是个废物!” 景横波这女混混又说他什么了! 耶律祁顿觉其实自己遇见女王才是真苦命…… “左国师大人?”赵士值不知道耶律祁跳水跳过界一事,神情掠过一抹诧异,随即便微微躬身施礼,语气淡淡地道,“大人来得正好,下官妻子被刺客所杀,正在围剿,还请左国师大人主持公道,助下官拿下刺客!” 耶律祁挑挑眉,赵士值是属于宫胤派系的官员,对他自然不会假以辞色。他倒也不生气,微笑道:“赵大人弄错了吧?里面那位,明明是本座的小妾和她的侍婢,怎么忽然就成了刺客呢?” “您的小妾?”赵士值脸色一变,盯住了耶律祁,“那下官就要问问国师了,您的小妾怎么会忽然跑这里来?又怎么会对无冤无仇的我夫人下手?还是说……”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您的小妾,真的要下手的本就是我,而不是无辜的我夫人?” 景横波一听,坏了,上升到朝争阶层了,现在她是被耶律祁指使的女刺客,来刺杀当朝大臣政敌了。 “本座今日练功,无意中又跳入贵府水域。”耶律祁笑得毫无火气,“我的身边人,自然得过来送衣接应,不过之后的事情,本座也不清楚了。比如本座如夫人身边的侍婢,如何到了这内院,又如何嘴边身上有伤?不知道赵大人也可否先给本座一个解释?” 赵士值窒了窒,冷声道:“下官不知道!或许她乱跑乱撞自己伤着也未可知!” “去你妹的!”景横波大声道,“你个老色狼,抢了我丫鬟,先要给你儿子冲喜,她抵死不从,又被拖来给你玩弄,我丫鬟性子刚烈,拼死抵抗惹了一身伤,我及时赶来相救,你丫的还想占我便宜,幸亏我身上有奇药,刚才放了点瘙痒散,你半日之后,某个要紧部位就会溃烂流脓生菜花……啊你不信现在摸摸,是不是有点痛?” “胡言乱语!”赵士值呵斥,脸色却一变,手指下意识地向下摸去…… 伊柒忽然一弹指,赵士值的手,准准地定在了裤裆部位…… “哈哈哈哈哈。”景横波格格大笑——就知道赵士值这种老色狼,坏事做多了一定有问题! 步声杂沓,一大群人赶来,正是帝歌署的署丁和亢龙在京守卫的士兵。按照惯例,西歌坊这样的重臣聚居重地,长期有一营兵丁驻扎在附近保护,所以来得很快。 这些人一来就看见这一幕,顿时脸色古怪。 “谁暗害我!”赵士值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定在那尴尬部位,脸皮涨得紫红,“快帮我解穴!还有,拿下这个刺客,拿下她!” 耶律祁冷笑一声,抬手一挥,一大群黑衣人影忽然扑来,拦在院子门前。 “我的人你也敢动?”耶律祁拂袖转身,跨入院中,一抬手不动声色隔开伊柒,伸手扶住景横波的肩,温情款款地注视她眼睛,“小波儿,今天让你受惊了,来,和夫君我回去。” 景横波抖了抖。 小波儿…… 这神马见鬼称呼? 还有那啥“夫君”? 听着怎么这么充满违和啊? 她转转眼珠,想想,算了,事急从权,不就嘴上沾点便宜嘛?耶律祁难得这么好心,都愿意为她把麻烦揽下来了,她给他口头占点便宜,也算报答了好了。 对于让耶律祁惹麻烦在身这事,她可一点歉意都没有。在她看来,耶律祁有麻烦就等于宫胤少麻烦,好得很。 “喂喂。”有人不乐意了,伊柒的爪子伸了过来,不客气地拨开耶律祁的手,揽住了景横波另一边肩膀,“她明明是我媳妇,你跑来抢什么抢?” “七杀大兄。”耶律祁似笑非笑,“这人间之事,不是你们神棍掺和得了的,不如聪明些,该收手就收手,如何?” “媳妇。”伊柒不理他,拖着景横波,“咱们走,别和蝎子多说话,有毒。” “这什么时候你捣什么乱!”耶律祁脸色一冷。 那边赵士值大声呼喝赶来的亢龙分卫指挥使,“姚指挥,就是这女人冒充国师小妾,杀了我夫人,快快将她拿下!” 再那边六个逗比回来了,看见居然有人敢和他们的大师兄对峙,顿时一拥而上,“谁敢和我们抢人!” 再那边帝歌署的治安官高声招呼,“左国师大人请你解释——” 再那边闻讯赶来的赵家姐妹们开始嚎啕痛哭,“姐姐死了!抓凶手啊!” 乱糟糟一锅粥,都挤到了景横波的脑子里,左右还有人拉住她不放。 伊柒拖住她手臂,“咱们走,你可不能承认是他小妾。” 右边耶律祁按住她肩膀,“七杀用意不明,你少和他们接近,和我走!” 那边赵士值大喝:“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一个都走不了!我一定要把这个贱人碎尸万段——” 那边景横波大喊:“放开我让我走——小心!” 她头一抬,骇然看见对面人群忽然射出一抹冷电! 逗比们精神振奋,立即闪身护到她面前结成人墙,其中一个家伙兴奋过度,大喊:“护驾!护驾!” …… 景横波脑中嗡地一声。 四面忽然便静了。 那大喊的家伙嗓门特大,口齿清晰,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护卫们目瞪口呆。 帝歌署官员瞪大眼睛。 亢龙分卫指挥脸色一变。 哭喊的小姨子们一傻。 听闻母亲死讯由人颤巍巍搀扶来的少爷,眼睛一翻,又晕了。 所有人呆了一瞬,齐齐转头看赵士值。 第七十八章 献吻 景横波趴在宫胤胸膛上。 轿子窄小,她撞进来的时候宫胤无处可躲,只得用胸膛承接了她热情的力度。 不过他及时地将手臂横在了腹前,避免了某些过于尴尬的接触。 景横波倒不是来揩油的,她扒着宫胤的脸左看右看,奇道:“咦,你的脸色挺正常嘛。还有一点红晕呢。” “坐好。”他道。 景横波坐好——坐在他膝盖上。 “多谢你来解围,”她笑嘻嘻地道,“你今天真是帅呆了。” “不如女王陛下英姿飒爽,”他眼皮都不掀,顺手取过一本书来看,“一人千面,角色多变,从小妾到侠女到女王,都游刃有余,姿态完美。” 景横波眨眨眼,四面嗅嗅,“咦,好酸,好酸。”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一挥,将她的发髻打散。 “知不知道这样很难看?”他道。 景横波这才想起自己头上还是妇人发髻,是为了装成耶律祁的小妾随便挽的。 这个眼界比天高醋量比海宽的家伙,估计一照面就想做这个动作,忍到现在算是奇迹。 “不好看吗?”她腻在他腿上,抱住他脖子,“真的不好看吗?那以后我就永远不梳这样的发髻了,嗯?” “当然……”他随口答,忽然一顿。 景横波狡黠地笑起来。 “真的永远不梳了?谁来也不梳?你说的哦。”她点他鼻子。 宫胤抓住她的手,定定看了她半晌,昏暗的光线里她泻落的长发与猫一般的眸子都在熠熠发光,侧头的气韵甜蜜爱娇,不同于平时的艳丽风流,此刻眼前是个灵活娇气又无法掌控的小女子。 心和喉间都似在发甜,甜到尽处是难以自控的心情。 “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她可有一日,会挽长发,梳堕髻,扫娥眉,贴花钿,彩裳漫玉阶,十里嫁红妆? 而那一头袖执彩缎,含笑成礼的人,可会是……他? 似有浪潮汹涌而起,冲撞冰雪堤岸,他似听见霜雪碎裂之声,放射状零落如裂甲。 他手一颤。 “你的手忽然热了哎。”她将脸颊贴在他手上,感受奇异的热度。他一直是微冷的,清凉如初雪,有这样的热度真让人诧异。 她怕他发烧,用手背试试,额上却温度如常。 她放下心,展眉一笑,“原来你也能热起来,太好了,当初你忽然结冰,可把我给吓死了。” 当日天南王宫里,那一场寻不着地方的吻,导致他浑身结冰的事儿,她印象深刻,心里总在猜疑,他的般若雪是不是如武侠说的那种,不能亲近女色?否则怎么一动情就结冰了?为此偶有接近他,总在仔细观察,倒也没再次发现这种结冰现象,如今居然热起来了。 这是不是说明其实他没什么,什么妨碍都没有? 她的长发落下来,一缕缕垂在他手背,遮住了他指甲上忽然泛出的红色斑点。 他指尖缠绕着她的发,似缠绕此刻难言心情。忽然问她:“你喜欢我热一点?” “哪种都喜欢,”她抱住他的腰,“只要是你就好。” 他“嗯”了一声,道:“确实,你喜欢的挺多。” 她“咯”地一声笑起来,觉得这醋挺甜。 两人都不说话,轿子微微的摇晃着,肌体便时不时轻微碰触,隔着衣物,一次次一点点体验彼此的温软和柔韧,一次次一点点,掠动一份甜蜜又酸涩的心情,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听心跳,他则在细细嗅她发上的清香,她觉得他的心跳世上最沉稳最好,他觉得他亲手洗出来的发最柔软最香气逼人。 景横波觉得温暖而闲适,先前的愤怒纠结紧张不满,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自然冰消雪融,他不安慰,不讨好,不亲近,甚至依旧毒舌,可是她听见那声国师驾到就紧张喜悦,看见他轿中人影便气息平稳,听到他声音便彻底放松,看见天地明亮,万物都有光。 有种人,让你觉得可以将全部托付。天地山川,连同自己,都在他怀抱。 这是爱,还是缺乏安全感之下的依赖感,她还不知道,可是她知道自己想这样的一刻,多些,更多些,想这样的时间,久些,更久些。 朦朦胧胧里,她感觉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忍不住笑一笑——女人在怀,这初哥又紧张了。 习惯了就好啦。 怕他尴尬推开她,她把玩着他的珍珠,轻声道:“今天谢谢你……我不想给你惹麻烦的。” 他静了静,答:“以后少和不相干的人在一起。” 景横波咕咕一笑,“谁呀。”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景横波眨眨眼,“我只知道我抛个飞吻你都擦我手,不相干的人可能包括全帝歌人民,你确定要开个长长的名单给我吗?我担心会有床那么高……” 她喋喋不休的话被他的手指堵住,景横波万分遗憾为什么不是唇。 里这个时候恼羞成怒的男主似乎都应该用唇来堵住他们的小妖精…… 她叹口气,握紧了他的手指,他似乎又不自在了,试图往回抽,她当然不放,威胁他,“你再乱动我扑上来了!” 他果然不动,手指在她掌握里略有些僵硬的竖着。景横波想狂笑——角色错置啊亲! 景总裁笑眯眯地注视她的别扭冰妖精,想着先前见过他出轿一招擒凶手的英姿的人们,如果能看见此刻,该有多颠覆啊…… “堵话,用的不该是手指,多煞风景……”她笑眯眯仰起身。 “用什么……”他似有些心不在焉。 “用……”她忽然身子向前一送,唇贴在了他唇上,“唔唇……” 他身形一僵。 软玉温香那般突然,由她送上。 明明只是温热柔软,明明逼人的只是她的甜美香气,唇上心上却似被利刃逼着,一线火热自咽喉奔腾而下,似一粒火种抛入本就沸腾不休的油田,几乎立刻,轰然燃着。 更猛更烈的焚心之火,刹那狂飙,破十二明堂,直上重楼! 第七十九章 让我温暖你 他笑起来眉宇疏阔,令人觉天光云影飞动,漫天的日光忽然泻落。 景横波托着下巴看他,道:“这么好的武功拿来捡鞋子真是可惜了的……咦,我觉得你脸熟。” 男子笑笑,过来蹲在她面前,将鞋子端端正正放在她脚下,景横波很随意地穿上鞋,他便很自然地半跪着帮她扶住鞋帮,还不忘赞一声,“陛下这鞋子真美。” 语气坦荡。 这人每个动作神情,都令人感觉分外的坦然自如,不含狎昵,明朗得也似这湛清的天光。 这种特质,让景横波想起了他是谁。 “你是那个帮过我忙的黄衣骑士!”她恍然大悟,“帮我拦马车的!” “对不住陛下,”提起这个他却露出愧色,“我办事不力,只来得及拦下两辆,让第三辆逃脱了,因此害了琉璃坊不少百姓,如今想起来真是愧疚。” 景横波此时才知道起火的马车问题出在他那里,见他还是坦荡主动承认,忍不住一笑道:“你已经尽力了。” “当日我也曾派人去玉照宫通知国师,”他更加惭愧地道,“但是当时国师已经离开玉照宫,信使没能通报上。” “是啊就怪宫胤乱跑。”她道。 “其实微臣还见过陛下一次。”他笑,眼睛弯弯。 “嗯?”景横波也有这感觉,似乎还在哪见过。 “赵士值府。”他歉然道,“我将赵大人拉了回来,没让女王劫持成。” “啊原来是你。”景横波哈哈大笑,“当时人多,烟浓,没看见你,喂,你可坏了我的事哦。” “我已经坏了陛下三件事。”他笑,“罚我给陛下拎汤罐赔罪。” 他很自然地拎起汤罐,顺手递给景横波洁白的帕子抹嘴,站起身时还将景横波啃的散落在地下的骨头捡起,用纸包好,扔在一边的杂物篓里。 景横波很有兴趣地瞧着他,觉得这又是一种出众的人物,亲切细致,耐心有礼,对女性少见的呵护,却又不缺潇洒任侠男儿气度。 和他相处,很舒服,很自然,很容易就忘记陌生,熟悉如多年老友。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沉铁部质子铁星泽,见过女王陛下。”他从容施礼。 景横波顿时好感大增,以往在宫中,陆陆续续也见过六国八部的质子,但那些人要么傲岸,要么畏缩,要么避嫌不和她交接,而且有个共同点,都很忌讳自己的质子身份,以此为辱,不愿多提。以至于很多人见过之后很久她才知道原来是质子。 这么坦荡说出质子身份的就他一个,景横波看他眼神,清澈明朗,似秋夜特别高朗的天空。 “你进宫来做什么。”她问。发现他故意走在她右侧道边,以免她再次踩入道边石缝卡住高跟鞋。 “蒙国师召见。” “哦?”景横波来了兴趣,宫胤很少召见外臣,尤其是身份敏感的质子。 “当然不是谈国事,”铁星泽笑起来眸子星光飞扬,“我前不久回家乡一阵子,给他带来了一些家乡的食物。如果不是他太忙,早就该送来了。” 景横波一愣站定,霍然回首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是宫胤老乡?你和他从小认识?喂喂,赶紧和我说说他小时候的糗事,还有他小时候住哪里,爱吃什么,谈过几次恋爱,有没有结过婚……” 铁星泽失笑,轻轻拨开她的手,“陛下,您问这么这么多问题,让微臣回答哪一个?” “先回答最后一个!” 铁星泽笑得爽朗,“自然没有。” “谈过几次恋爱?” “小时候被邻村阿花阿丽追逐算不算?”他一摊手。 “那得看进行到什么程度?亲过吗?压过吗?” “被阿许压倒在地算不算?” “啊?怎么压?嘴对上了吗?” “阿许是男的。” “……啊呸你玩我。” “被阿牛抓住了算不算?” “这个一定是男的!” “是啊,是个大汉。”铁星泽的语气,忽然萧索,“被阿胜拖到水里算不算?” “哪那么多人爱和他玩……”景横波笑起来,忽然笑声一顿,慢慢转头,盯住了铁星泽的眼睛。 铁星泽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清澈的眼眸里,隐约光芒闪烁。 “你好像是在告诉我,他小时候,总在被人欺负。”她慢慢道。 “没关系,”他回答得也很慢,“阿胜阿牛他们,后来都死了。” 景横波浑身汗毛一炸,霍然抬头盯住铁星泽。 铁星泽并没有退缩。 “我在和你说幼时好友的事。时日太久,也许他已经忘记,可我还记得。”铁星泽轻轻道,“他比我小三岁,他来的时候,我已经隐约记事了。那时我父王在他所在的村子附近有一所行宫,我小时候被养在那里,很熟悉那个村子的人。听村中老人说,他在一个雷雨夜,砸穿屋顶,从天而降于一对贫苦年轻夫妻家中,他降落时气息将无,浑身冰冷。因为太过惊吓,当晚那家中怀孕的妻子流产,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幸亏这对夫妻善良,还是将他收留,但村中人对他敌意很重,认为他是雷霆灾星,多年来总有人有意无意想将他弄死,他摔下过山,断过腿,落过水,遇上过火灾,至于迷路,更是不知道多少次。而且他的养母,在他到来那天受惊受打击太过,后来就半疯了,清醒的时候把他当自己儿子,疯狂的时候就认为他是来夺她儿子的魔鬼。经常半夜偷偷去掐他,有次他险些被掐死,从此据说他,从没在家中床上睡过。” 景横波怔怔看着他,手无意识抬起,按住胸口。 那里忽然有点痛。 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样平淡却惨烈的经历,是自己听见的,是属于雪般高洁、玉般无暇的宫胤的。 要她怎么相信,那不染纤尘权倾天下的男子,在幼时被抛弃,被欺凌,被侮辱,身陷无限敌意和苦痛之中,十多年不敢躺平,十多年不曾相遇温暖? 是否幼时曳于泥途之中记忆太过伤痛深刻,所以多年后他只愿自己不染烟尘,不触这红尘喧嚣万千? 第八十章 对全世界说我爱你 一杯下肚,景横波原本如白玉一般的肌肤,忽然便染一抹酡红,那般的红非任何胭脂可以比拟,自乌黑的鬓边悄然浸染,似霞彩自黎明白色天幕尽处悄然而生,刹那惊艳人们视野。而她的眸子,忽然便盈了一层水光,清润粼粼,顾盼间魅色亦俏生,一眼瞧去令人心中一晕,似被那般潋滟秋波淹没。 宫胤一眼之下,眉头一皱,眼光下意识向铁星泽一飘。 铁星泽一眼失态,立即醒觉,微笑转头起身,将壶递给蒙虎,道:“这酒太烈,劳烦大统领,给兑点普通酒罢。” 蒙虎微笑接过,丝毫不介意铁星泽拿他使唤——他现在只有感激的,还是铁世子知情识趣,晓得什么是禁忌,只要他肯不看女王,便是要他跑十趟腿都乐意。 宫胤收回目光,轻轻按住景横波的手,“不能喝就不要喝。” 景横波只是不适应那酒的烈,短暂一晕,随即恢复正常,此刻脸上光彩熠熠,一把反握住他的手,笑道:“不!好爽!还要!” 宫胤垂下眼,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她宝光流动的兴奋的眼神,想着她到底知不知道最后两个字很惹人误会? “酒令,对了还有酒令我还没说。”景横波掠鬓一笑,背负双手踱几步,清清嗓子,“听好了啊,绝对牛逼——宫胤抢汤,盛半碗,剩半碗。” “噗。”铁星泽半口酒喷出。 “咳咳……”宫胤一口酒呛了。 景横波得意洋洋,“怎么样?妙不妙?” “妙极。”铁星泽鼓掌大笑。宫胤那脸色,似乎依稀又是那日侧门抢汤模样。景横波很担心他会不会一气把面前一壶酒一口给干了。 远处蒙虎忍不住微笑,目光不忍移开。 红枫翠叶,白毯如雪,一色烂漫秋叶之下,是人间最为美丽和聪慧的年轻男女,他们心若琉璃,颜若春花,胸有璇玑,言藏锦绣。更有彼此之间相通的心意和温暖,眼眸中倒映彼此笑颜,斟酒的衣袖款款拂过这一年最温柔的金色秋风。 时光在此刻如此美好,恨不能一霎停留成永恒。 景横波发现这个游戏如果玩下去,她必定要失败,眼珠一转,提议,“这个不好玩,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 “什么是真心话大冒险?”铁星泽似乎也有了几分醉意,散开了衣带,执杯的手懒懒搁在膝头,端凝庄重气质里便多几分疏狂风流,却又不显无礼。 “勺子指到谁,谁就喝一杯,自己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如果是真心话,那么必须回答别人的问题,还必须答真话。如果选大冒险,那就要做到对方要求的一件事。” “听起来很有意思。”铁星泽端杯笑。 宫胤抬起脸,乌黑的眼珠子清凌凌如水底黑石,简短地道:“好。” 勺子这回指向了铁星泽。 铁星泽笑得爽朗,“真心话好了,事无不可对人言。” 景横波瞅着他,想问问他未婚妻是谁,旧婚约又是怎么回事,忽然想起这么问大神只怕又要不爽,以后偷偷问好了。 她的兴趣在宫胤,不在铁星泽,随便问问好了。 “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是什么?”她撑着下巴,笑吟吟问他。 铁星泽转着酒杯的手一顿,这一刻只有酒液记取了他的神情,随即他抬起头来,笑道:“有一年在皇城看烟火,灿烂壮观永不忘。” “一场烟火至于么?”景横波撇撇嘴,“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让我娘过上她想要的生活。”铁星泽答得慎重。 景横波想他娘不是沉铁部的王妃?最差也是个夫人,怎么说得好像境遇不佳一样。 倒是宫胤点点头,沉默和他碰了一杯,似乎知道些什么。 景横波最讨厌男人们心有灵犀而她一无所知的状况了!虽然基情满满赶脚,但如果其中一个是她男盆牛那就不好了! “最恨的人是谁?”她立即紧追一个问题。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铁星泽转着酒杯,悠悠道。 景横波一怔。 铁星泽抬头看着宫胤微笑,“四岁遇见他,倒霉至今。第一次见面就害我落水,第二次见面我陪他掉崖,之后小伤小难不计其数,好容易摆脱他回了王城,没几年又因为他,应召以质子身份羁留帝歌,我遇上他啊,”他笑笑,举杯一饮而尽,“倒了大霉咯。” 宫胤抬眼看他,难得语气饱含歉意,“其实你可以不作为质子来帝歌的,按说不该是你。” “总得有人来。”铁星泽随意一笑。 “如果不是你第一个主动应召,我的质子计划没那么容易完成。”宫胤给他斟一杯酒,对他一照,“谢了!” “这杯酒我喝得!”铁星泽并不谦虚,两人酒杯一碰,各自一饮而尽。 景横波羡慕又嫉妒地咂咂嘴——男人之间历经考验的友情哦,有时候真让人心怀激荡。 “还有问题……”她强势插入。 “真心话是这么没完没了问下去?”宫胤忽然道,“为什么我感觉,应该只有一个问题?否则选真心话的岂不吃亏?” 景横波“呃”地一声,真心话确实只有一个问题,只是她吃定古人不懂规则罢了,谁知道宫胤这家伙太厉害,这也能猜到。 她只好遗憾地放过了铁星泽。 勺子转起,景横波对铁星泽眨眨眼。 铁星泽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立即充分领会吃透了女王陛下的指示精神,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按。 勺柄眼看着转向宫胤的方向。 景横波摩拳擦掌,兴奋等待。 宫胤瞟她一眼,手轻轻落在壶身上。 已经快要慢慢停下的勺柄忽然又飞快转动起来。 景横波傻眼,扯住他手臂大叫:“不行,作弊!你作弊!” “以己之道还施彼身。”宫胤不为所动。 “你就不让着我!你就不让着我!”景横波看着那居然越转越快,疯狂乱指的勺柄,抓狂地撼他。 宫胤唇角微微一勾,上身笔直,纹丝不动,铁星泽不说话,笑吟吟地看着。 勺子疯狂猛转一阵,在景横波几乎以为必然指向铁星泽或者她之后,忽然猛地一顿,毫无预兆地停下。 第八十一章 求婚 一句话石破天惊,所有人都一呆。 静筠完全没想到她如此直白,惊得手一哆嗦,险些洒了姜汤。 一旁翠姐等人已经退开,翠姐长长吐一口气,拥雪面无表情。紫蕊皱着眉,似在思索。 宫胤本来要过来,此刻倒停了脚步。 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景横波当真是个奇葩,酒后尤其奇葩,既混乱又清醒,既简单又复杂。 或者她本来就是清醒的,只是酒推动点燃了她的情绪,让她更加放纵自我,想要说出自己所有想说的话。 不过现在,应该是她酒劲之后的清醒期。 酒后要他背,是第一层酒劲;落水是第二层酒劲,就是不知道她的第三层酒劲,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我……我没有……”静筠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收拾了情绪,一边飞快摇头,一边低声道,“你这边已经有姜汤了,我看国师一直没喝,才送了碗给他。我是想着,如果他因为你而着了风寒,那群大臣或许又要为难你……” “静筠啊……”景横波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依旧额头抵着窗棂,笑眯眯地打着酒呃,“送姜汤呢,没有什么。喜欢一个人呢,也没有什么。他宫胤又不是我的所有物,他那么好,那么帅,那么高冷得让人心痒,连我都忍不住上了他的套,你看中了,我也能理解呀……” 蒙虎担心地看着主子,果然,主子的脸色又开始随着女王的奇谈怪论做各种非常性变化——第一句是不满的,第二句是喜欢的,第三句是恼怒的,第四句是想揍人的…… 静筠勉强维持的镇定,也被景横波这些话即将击溃,她有点慌乱地抬起头,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底似闪过几分希冀,又有几分疑惑,半晌她低低道:“你真是这么想的么……” “呃……我说呀……”景横波醉酒状态却完全是自我思维,根本不存在沟通这回事,打个呃继续道,“但是呢,虽然我挡不住人家喜欢他,但我却可以挡住人家抢他。这个人家,可以是你,可以是她,可以是蒙虎他妈,可以是隔壁小花……” 静筠眼中希冀的光淡去,脸色又覆了一层惨白的霜色。 蒙虎和宫胤齐齐脸色铁青。 蒙虎——我妈五十了! 宫胤——他妈五十了! …… “……他是我的男盆牛,是我喜欢的人。你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闺蜜。”景横波隔着窗棂抓住静筠的手,正色道,“朋友妻不可戏,朋友夫不可夺。静筠,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也许我看错了,也许我喝醉了,你就当我是醉话,反正我告诉你,这个男人呢,我喜欢了,就绝不会允许他身边出现任何可疑目标,凡是试图接近他的雌性生物,统统都是我的敌人,凡是他试图勾搭雌性生物,那他就是我的敌人……呃……不过我不想和身边的人做敌人……” 宫胤面沉如水,斜睨着景横波,看模样如果不是碍着不方便进去,大有想把她拎出来教训一通的意思。 平淡却直白的话有时候比辱骂更戳心,静筠再抬起头来时,苍白的脸色竟然已经涨红。 “我……我……”她哭出声来,“你何必这样说我,我不就送了一碗姜汤,也和你说了理由了,难道不是为你好么……” 景横波笑了笑,语气忽然有点唏嘘,“……我是女人啊,我是恋爱中的女人啊,我看得懂眼神啊……” 静筠如遭雷击,退后一步。 “我们做好朋友,一辈子,好不好?”景横波拉住她的手,“你在宫中好好养着,我负责将来给你找一门最好的夫婿,给你最好的陪嫁,让你风风光光出嫁,过一辈子幸福生活好不好?我们把事情变得简单点好不好?有时候也就是一时迷恋,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我们这一路走来的不易……珍惜它们,好不好?” 姜汤碗终于落地,呛啷一声砸得粉碎,静筠努力要扳开景横波的手,景横波却变得极有力气,抓住她不放。 她盯着静筠的眼睛,一字字道:“对不住,我知道我太霸道。但是,”她松开手,“捍卫我喜欢的人,我永不退缩。” “啊……”静筠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哭喊,转身就跑,心绪波动太大太激烈,她跑不了两步便跌倒在地。 院子里的女护卫都没动,屋里的几个人都没动,蒙虎脚步微微一抬,又停住。 静筠趴在地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左右缓缓看了一圈,那些没有挪动丝毫的脚。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岿然而森冷。 静筠低头,用手肘支着地面,艰难地爬起身,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屋子,砰地一声关上门,随即屋内便传来一阵猛然爆发的压抑的哭声。 庭院里静得可怕。 景横波靠着窗棂,抵着额头,只觉得说了一番话,脑子里更加乱糟糟了,心里也乱糟糟的,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挥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 翠姐和拥雪都有些不放心,紫蕊拉了拉她们的衣襟,快步退了出去。 人走了,景横波打个寒战,觉得还是想洗澡,蹒跚地爬向澡桶。 “砰。” 紫蕊等人刚刚出门,就听见里屋一声巨响。 她们正要冲进去,蓦然身边白影一闪,寒气一重,隐约门帘掀起又落下。 翠姐还要往里跑,紫蕊一把拉住了她,将她向外拖。 “大波……”翠姐发急。紫蕊嘴一努,示意她看院子里。 翠姐这才发现,院子里国师不见了,护卫们正在悄然向外撤。 三人立时放轻了脚步,打个手势,示意所有的侍女都退出来。 “走吧……” …… 宫胤冲进屋内那一刻,就知道又犯了错误。 他想退出去,但一回头,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宫胤在屋中傻傻站了一会,才无奈地认识到,好像自己的手下们,对于拉皮条都很积极…… 随即他也忘了这事儿,因为他发现澡桶翻倒,热水流满一地,景横波在地上四肢乱动挣扎,如一只搁浅于浅水的蛤蟆。 他只好上前,亲自收拾。 衣袖一抄,抄住了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拉起,另一只手一招,里间软榻上备好的毯子已经飞起,包住了景横波。 第八十二章 美人如花在云端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小丫头开门见山。 “好啊,是不是你终于学会了绣花?”景横波高高兴兴随她去,结果拥雪竟然出了宫门。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一刻钟后景横波怔怔盯着眼前的建筑,这不是原女王寝宫吗? 女王寝宫原本离宫胤的静庭很远,她弃了这寝宫搬到了宫胤的隔壁,此刻看着这高大宫室,有点不适应。 “跟我来。”拥雪牵她的手进了门。 女王寝宫自有规制,院子和寝宫的格局除了比景横波现在住的要大点外,其余布置都差不多。 寝宫空着,没有人在,每日例行洒扫的宫人此刻还没来。 拥雪熟门熟路地带着景横波直奔寝室,一直在内室化妆台前停下。 景横波此刻倒不问了,抱胸很有兴趣地看拥雪要玩什么花样。 小丫头话少安静,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然后她就瞪大了眼睛。 拥雪爬上梳妆台,拉开抽屉,找出了一把梳子。梳子是少见的纯黑色,光泽温润,有弧度,隐约有磨痕,看出来年代已久。 然后拥雪看了看梳妆台上的铜镜,铜镜两边都有装饰,一般都用各种木料雕出图案,这座铜镜的镶嵌图案看起来很平常,一边一只凤凰,凤凰的各三支尾羽,一左一右向内摇曳,围住铜镜。 景横波看看那梳子形状,再看看尾羽雕刻出的三道痕迹,心中一动。 拥雪拿起梳子,将梳子靠向凤凰尾羽,果然梳子正好嵌入尾羽痕迹之中。 拥雪左右各连嵌入三次。 “咔。”一声轻响,景横波回头。 咦,墙上没动静啊。 拥雪叹口气,拉着她衣袖,指了指床上。 景横波眨眨眼,咦,床上也没动静啊。 拥雪又叹口气,站上脚踏,哗啦一下掀开了床上的锦褥。 景横波目瞪口呆地看见床板如一扇大门缓缓开启。 不对,何止床板。 床板翻开后,并没有如她想象一般出现地道,而是出现床下的地面,与此同时,地面也开始分开,景横波目瞪口呆地低头,看见一道线从自己脚下缓缓分开,就好像地震的震中从自己脚下裂出巨大的深沟…… 如果不是拥雪早有准备将她迅速拉到一边,她想必会以大劈叉姿势栽入地下。 拥雪拉着她紧靠着梳妆台,梳妆台下的地面竟然是固定的,平常看不出来,此时整个地面都在分开,景横波才发现,房间里不多的每件家具,下面那一块地面都是固定的,确保了整个地面打开之后,床物器具不至于跌落地道。 现在,她们面前,阶梯尽头,就是一座巨大的地下门,金凤图腾双翅凌空,四周有烈火升腾,烈火中十四个图案奇形怪状,景横波想了一下,发现是六国八部的地图。 “这是谁的手笔……”她喃喃惊叹,“竟然整个寝宫地面就是一扇大门,我从来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牛逼的地道大门,有必要这么大气魄么……” 一排又长又宽的阶梯直通地下,景横波看看那楼梯,很容易就想起盗墓里有机关翻板的楼梯,拥雪却已经拉着她的手,蹬蹬蹬地走下去。 “哎哎小心机关——”景横波还没喊完,人已经被拥雪拉着一路奔到了底。 什么事都没发生。 景横波自嘲地笑笑,所谓无知者无畏也。 拥雪拉她站在大门前,看看景横波,景横波看看她。 “开门呀。”景横波等了一会,催促。 结果拥雪摇头,细声细气地道:“我只知道到这里的方法,门不会开。” 景横波傻眼,抬头看面前的大门,整座门百分之七十都是黄金,所有有颜色的地方都是宝石镶嵌,黄金宝石用料惊人,富贵辉煌,就算搬到玉照宫正殿去也丝毫不逊色。 事实上,玉照宫并不豪奢,据说从前五代开始,玉照宫就已经摒弃了当年缀满宝石的华丽逼人装饰风格,走向庄重肃穆风格,这种风格在喜好清爽洁净的宫胤手上发扬光大,现在玉照宫除了景横波自己的寝宫,别处很少见到过多的黄金宝石。 这种装饰流派,可以证明,这座门乃至这整个地下建筑,不会是近五代王室手笔。 景横波发现这门上所有的雕刻都是凸出的,试探着抬手推了推,发现果然都可以活动。 难道是组合六国八部的地图,这么简单? “拥雪,帮个忙。”她试探着让拥雪扶住她,按照记忆中六国八部的顺序挪动了离自己最近的两国图标。 刚挪完,就听见头顶“嘭”一响。 景横波大呼“不好!”,连头也来不及抬,抓住拥雪一闪。 “啪。”头顶悬空的一个花架落下,正狠狠砸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如果不是她闪得快,现在脑袋想必已经开花。 “这样也可以?”景横波再次目瞪口呆——房间里的家具就是机关暗器? 先前她只是惊叹并奇怪这样的设计,整个房间地面都是大门,还特地固定了家具的位置,似乎有点不怕费事多此一举的感觉。此刻却觉得机关的设计人,个性一定很特别,疏狂随意,出人意料,任何人在开启机关时,都只会提防门内冲出来的机关,谁会想到头顶的家具? 不知怎的,景横波还觉得,设计这机关的人,似乎是女子,似乎只有女子,会想到以家具做文章。 她暗暗庆幸幸亏自己搬动的不是六国的图标,不然落下来的可能是床? “此路不通。”景横波捏着下巴思索,“不是按照现在地图来的。” 就说没这么简单嘛。 如果说按以前的地图,那就复杂了,六国八部纷扰战争不休,不停地在抢夺资源和地盘,几乎每隔几代,便会出现疆域变化,大荒历史上的地图变迁足足一本厚书,谁知道该用哪一代的? 景横波能记得的地图有限,还是宫胤硬逼着她背的,主要就是现今的地图,还有开国时的地图。 她看看大门和四周的建筑风格,门很新,似乎不像年代久远,但使用少也可能很新,至于风格,五代之前都有可能。 第八十三章 你一定很爱他 景横波面前忽然就没了人。 疯狂状态的飞天鹞子扑上来。 禹春大惊,拼死要扑上。 夏紫蕊默不作声挡到景横波身前。 她脑后水晶发夹熠熠闪光,自从上次事件之后,景横波就把这个发夹送给了她。 景横波忽然一把拔下她的发夹,向前一抛。 “看看这是什么!”她高声道。 日光下水晶光芒闪亮,刺得禹春都眼睛一闭。 飞天鹞子向前猛冲的身形顿住,一抬头目光也似被水晶发夹照亮。他霍然抬手,接住了发夹。只看了一眼,便紧紧攥在掌心。 然后他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景横波。 “送给你,”景横波一笑,“我觉得你会喜欢。” 飞天鹞子怔怔地看着掌心发夹,又看看景横波,眼底杀气敛去,换了淡淡的迷茫,身体却越来越抖,嘴角白沫越来越多,脸上肌肉不断抽搐,越发显得眉目狰狞。 “羊癫疯!”忽然有人大喊一声,人人惊诧,潮水般向后一退。 “砰。”一声,飞天鹞子栽倒在地,四肢抽动。 人人后退,只有景横波上前,蹲下身查看。 “小心!”铁星泽和禹春都上前拦。 景横波摇摇头,起身随意踢踢那家伙,道:“拖进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陛下!”禹春和紫蕊都低声喊,神情不赞同。 这个人太危险,太不正常了。 景横波摆摆手,她有她的想法。 飞天鹞子死狗般地被拖了进去,昏迷中犹自死死抓着那水晶发夹。 一场风波停息,门口排队已经长到不能再长,拥雪挑了鞭炮出来准备放,马上就到开业的吉时了。 景横波看看人群,进了院子,里头已经重新装修过,保留了幽深的意境,又增加了一些明朗的点缀,原先有点阴森的氛围一改,一眼看去,修竹千竿碧影深深,清逸又幽凉。 铁星泽赞不绝口,景横波笑吟吟听着,“没想到我也有这么有意境的产业?”她看看铁星泽的气色,“刚才受伤了?” 铁星泽随意抹去嘴角一点血丝,笑得爽朗,“无妨。” “紫蕊。”景横波眼珠一转,“铁世子是为保卫我受伤的,作为我的贴身女官,你帮我好好照顾他。” 这逻辑颇有些奇怪,送飞天鹞子去客房休息的禹春,回来正好听见,脸色古怪。 紫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涨红了脸低声应是。 铁星泽看景横波一眼,神情颇有些尴尬。 “好啦好啦,”景横波见好就收,笑嘻嘻拉住他,“我答应给你一张画像的,来来,这边坐。” “这个太贵重了……”铁星泽推辞。 “与其拿去挣钱,不如送给喜欢的人。”景横波摆摆手,一脸不在乎。 照相纸不多了,她打好主意要每幅都卖出天价,赚一把就收手,多一张少一张,都无所谓。 身边铁星泽忽然一僵,一旁的紫蕊也抬起头来,景横波怔了怔,发觉两人神情有异,想了想才明白。 “别多想,我的喜欢,就是看得顺眼,好朋友的意思。”她赶紧解释。 以前她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希望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铁星泽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点失望,紫蕊再次垂下了头。 屋子里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景横波示意铁星泽,“来来,你自己选个角度造型,我给你来一张。” 铁星泽那神情似乎还想推辞,景横波有点奇怪地看着他,“咦,你平常最爽快的一个人,今儿怎么这么抗拒?” “还不是心疼您的银子,您费这么大心思做这个画像馆,自然是有重要作用的。”铁星泽想了想,终于应了,“臣也算薄有资产,您这画像馆开张,臣应该送贺礼的,您可不要推辞。” “有钱不收是傻蛋啦。”景横波笑呵呵挥手。 铁星泽走到窗边,面对她随意一站,“就这样吧。” 景横波端起一个盒子,盒子开了一个口——她已经将拍立得改造过了,避免这东西过于精巧的造型引人追问。 “对了,”她一边找角度,一边开玩笑,“我这画像技术有神妙之处,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铁星泽似在望着窗外,随口问。 “据说人品不好的人,画出来会模糊哦。”景横波笑。 铁星泽回头,窗下光影模糊不清,看不清他神情,语气微微好奇,“真的啊?那我忽然觉得紧张了。” 景横波哈哈大笑,越发兴趣盎然,“还有还有啊,它能照出所有人的内在哦。” “这回我倒不信了。”铁星泽也笑起来,指指她的手,“我的陛下,快画吧。你再这么抖下去,只怕画出来真的模糊了。那我算人品好还是不好?” 景横波笑不可抑,赶紧收了声,端好拍立得,正要按下快门。 忽然院内喧嚣,与此同时靠着窗子的铁星泽霍然转头,惊道:“怎么了!” “咔嚓。” 快门声响。 “哎呀糟了。”景横波懊恼,按下快门的一瞬间铁星泽转头,这张八成要废了。 相纸慢慢吐了出来,她拿出来一看,“咦”了一声,喜道:“还好!” 铁星泽惊讶地道:“好了?”凑过来看。 相纸上窗边日光明亮,在铁星泽的额头闪烁,刹那转头万幸没让照片模糊,正好可以看见他侧面俊挺的轮廓。他靠在窗前,脸部微抬,似有微微惊讶之色,眼神放得很远。 “我发觉侧面的照片都特别有韵味。”景横波越看倒觉得越满意,“这一张看上去都有点不像你了,有种……”她偏头想了想,“特别远特别神秘的感觉……像,忽然多了个灵魂。” “陛下说得臣简直毛骨悚然,”铁星泽哈哈一笑,伸手来取照片。“臣倒觉得陛下这个盒子甚神秘。” 景横波正好将照片递给他,两人手指相碰,景横波毫无所觉,铁星泽手指一顿,急忙将照片接了。 第八十四章 又相信了爱情 “都——给——我——住——嘴!” 蓦然一声尖利高吼,压下了沸腾的一锅乱粥。 众人都觉得耳膜一阵嗡嗡直响,一抬头,就看见三层台阶上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普通长裙,戴着帷帽,众人先前有注意到她接近,但人多并没在意,此刻从下往上仰望,忽然发觉这女子端的好曲线! 玲珑又饱满的身线,最经得起角度的挑剔,从下往上看过去,那身姿的起伏流畅让人目光也跟着浮波溅浪,跳上几跳。 几乎立刻人群静了大半,男子们惊艳,女子们惊嫉。 景横波挥开禹春,款款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一指头点在最前面一个少年额上。 “掌柜就是我,我出来了,咋样?” 少年呆呆地瞧着她,忽然脸红了。 “规矩是我订的,我是掌柜我说了算,”景横波又一掌推开面前一个大汉,“教训我什么?用口水喷我一脸?喂,你几天没洗澡了?” 大汉下意识退后,赶紧去嗅自己腋下。 “拿银子砸死我啊!”景横波站在护卫群里,昂首向前,大力挺胸,“砸啊!赶紧砸啊!有本事砸塌了我这刹那画像馆再装逼啊!” 众人盯着那一霎汹涌,连刚才自己说什么都忘了。 “堵人家干嘛?”景横波一把拽过那几位照上相的人家,来照相的都是老头子,正被家人紧紧护在中间。 “这位,”景横波指着一位白发老者,“浮水部的太尉。年轻时一夫当关的英雄,据说当年有一人救一城的美谈。浮水部百姓得他救命数以千万计,这样的人,不配排你们前面?” 人群向后退了退,老者脸色唏嘘,似乎没想到自己当年旧事还有人记得,无声对景横波长揖。 景横波笑笑,一转身,又指住了一位脸色如铁的老头。 “这位,御史台院正,一生耿介的司马老大人。你们应该听过名字,”她道,“老大人一生不畏强权,刚正不阿,清廉耿介,赤胆忠心。在位时弹劾贪官污吏近千人,得罪豪强无数,三个儿子先后都被仇家报复身死,自己也曾三次下狱,光是上刑场待斩被刀下留人就有两次!一生起落,足可写一部抗争之书。这样的人,不配排你们前面?” 老者老泪纵横,对景横波深深一躬,哑声道:“不为姑娘赞誉,只为还有人记得老夫那惨死的犬子……” 景横波微微躬身,又指住了第三人,老者转头对她看着,不辨喜怒,似乎在等着听她说什么。 “大贤者瞿缇。”景横波道,“原礼司礼相。曾任三十年国学府大监。在位时谦恭自省,提携后进。桃李遍天下,五司门下,多半都是他的弟子,在场的人,有一半都得称他老师吧?还有一半得称师祖,太师祖?” 人群静了静,有人开始后退。 “这样的人,不配排你们前面?” 人群骚动渐歇,那脸上没什么感动之色的第三个老头,忽然将脑袋凑到景横波面前,低声道:“女王陛下,老夫还在想,老夫可没前两位那么光辉彪炳的事迹,你若说得太吹捧,老夫可不打算给你面子。没想到你居然把老夫给抬出来当盾牌……嘿嘿。” “嘿嘿。”景横波悄悄道,“谁说您老没事迹的?只是朕晓得您老为人品行高洁,不喜欢人家当面吹捧,只好把您老祭出来当盾牌啦,你瞧着架势,帮忙走一个?” 瞿缇忍不住一笑,“常方那老家伙总说女王陛下智慧天纵,绝非常人,老夫还不信,如今瞧着,明明是修炼了千年道行的狐狸……照老夫看来,您今儿这一席话,甚至咱们这几个人,都是早早安排好的吧?” “您老英明。”景横波声音更低,“背你们英雄事迹都背了我半晚上,那些文绉绉的句子,累死人呐!” 瞿缇哈地一笑,道:“都说女王不学无术!老夫说怎么今儿忽然出口成章来着!就是不知道陛下今儿这一出,到底演得何戏?” “您老明白人,还瞧不出?”景横波笑得真如狐狸。 瞿缇瞧她一眼,微微一笑。 谁说女王散漫无用? 谁说女王无权,被困在大荒权欲的枷锁内丝毫动弹不得? 她其实从未放弃对自己权力的争取呢! 而且她眼光毒辣脑筋清醒,浮水部、御史台、贤者们,正是当前大荒朝廷中,对女王态度中立,可以争取的三方势力。 一个画像,常人赚钱的玩意,也能被她拿来收买人心。画像还是小事,借着画像这事儿,趁机对中立派示好,不着痕迹又正好搔到痒处。 了得。 这些早已清心寡欲的老家伙,财帛美人都无法令其动心,只有尊重和肯定,才是他们一生不惜牺牲一切而孜孜追求的。 今日看似小事,然而那么多人之前,将那两位捧上神坛,让他们亲眼看见自己的威望和民心,让他们知道世上还有人深刻记得当初他们的牺牲和伟大,定能让他们生出“知音若此,此生不枉”感叹。 算准了首日三张像会引起纷扰,这是安排好故意造势,推动事态呢。 善度势者明,善借势者胜。 瞿缇一笑,觉得常方那双老眼,有时候还是挺亮的。 景横波三句话问完,人群退后了好大一截。 可以不敬英雄,可以不敬君子,但不可以不敬老师。 否则无以在帝歌上层社会立足。 “不好意思给三老添麻烦了。”景横波鞠躬如仪,“不必理会这些毛头小子,这边请。” 三个老头都捋须点头,在家人护送下走入人群,景横波含笑目送,铁星泽站在她身边,道:“要不要请人护送一下?人太多了,几位老人家万一绊着跌着……” 景横波目光一跳,一抬头忽然发现前方起了骚动。 骚动是从前方巷子口开始的,那边挤挤挨挨的都是人,一大半看热闹的,忽然有人惊叫:“蛇!蛇!”随即便有人蹦跳逃窜,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外边一乱,里头的人搞不清情况自然也乱,顿时有人往里窜,有人往外挤,人头攒动如黑压压的海浪,一波一波漾得人群中心要出去的几个老头也一仰一仰。 景横波忽然发现那人头海浪中有一小簇逆流而上!直逼向人群中央三个老头! 第八十五章 想要我吗? 人群攒动,楚河汉界,官民对垒在继续。 景横波被护在人群最里层,并没有急着说话,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事,没那么简单,总要给人家取舍抉择的时间。 浮水部的老太尉眼神思索。 他并非不知道景横波拼命救他,也并非不感激女王,然而他的身份令他为难。 亲眼看见官员阶层对女王的排斥,而此时他代表浮水部,一旦发声,浮水部便等于站在了女王一边,他自觉没有资格和立场,去替浮水部做这样影响深远的决定。 “成老。”瞿缇忽然在他身边悠悠道,“想当年成老不仅有一夫当关的战场传奇,也有当殿金瓜打权臣的朝廷轶事。老夫以为,前者固然了得,不过是将军保家卫国本分;后者才是成老作为浮水部股肱大臣,真正风骨气节所在——不畏强权,只持本心。” “三十年风霜过,三十年星华歇。”他长声叹息,“难道温软帝歌,无边富贵,真的能将一个人的虹霓志气,都消磨了吗?” 成太尉老脸一红。 “诸位!”他忽然大声道,“静一静!静一静!” 老家伙毕竟当年叱咤战场,嗓门了得,景横波给震得一抖,四面声浪被瞬间压下,一静。 “你们都误会了。”成太尉开门见山,“方才是有刺客意图趁人多行刺老夫等人,多亏女王陛下及时赶到,救下老夫。”他一指景横波还在流血的手臂,“陛下替臣挡住了刺客一刺,臣还没多谢陛下救命之恩。”说完深深一揖。 景横波立即高声笑道:“太尉大人不必多礼,你是国家重臣,救你是朕应当的。” 纷扰的人群立即安静了,官员贵族们面面相觑,神情尴尬,百姓们激动平复,稍稍一静之后,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陛下万岁!” “陛下仁慈!” 还有人高声讥笑教训对面的官员,“睁大狗眼看清楚,别总昏头昏脑分不清是非!” “他们懂什么是非?这辈子唯一能分得清的就是黄金白银!” 官员们讪讪后退,景横波瞧着,冷笑一声。大声对外头百姓挥挥手,“多谢父老乡亲,也没什么事儿了,都散了,散了吧。” “陛下,这些混账官儿再为难您,您喊一声,咱们都不远!” “陛下,有空来奴家的摊儿吃炸果子!” “陛下,绫街的小吃最好,吃腻了宫中御膳,不如有空来尝尝咱民间风味!” “好唻好唻!”景横波从善如流,笑颜如花。 百姓渐渐散去,景横波斜睨那些官儿,“怎么,要朕请你们吃饭?” 官儿们涨红了脸,默默施礼离去,刚才还水泄不通的画像馆门口,终于清静下来。景横波皱眉看着人流散去,想着刺客又找不着了。 她想起上次在赵府,也是这种情况,但上次赵府有范围,有固定人数,最终被宫胤揪出了凶手,今天这种场合,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人来了。 是巧合,还是有人一直和她做对? 身后禹春和铁星泽都长出了口气,道:“陛下,你可算安生了。” 禹春的脸色尤其不好看,他就发现这位女王陛下简直是事故体质,每次一出门必有大事,还一次比一次轰动,今儿险些就酿成帝歌有史以来第一次官民大范围冲突。 禹春觉得他有必要和蒙虎交换一下职责,换个人来保卫女王,这样下去,小命不玩完,小胆也要吓破。 铁星泽却道:“陛下的伤得赶紧包扎下。” 禹春一迭声叫请大夫,景横波却道:“我先前过来时,看见有一家医馆,人不少,想必大夫医术不错,不如就去那里包扎一下。” “请来便是。”禹春满不在乎,“何必劳动您大驾亲自前去。” “大夫被拖来,等着看病的人怎么办?”景横波白他一眼,“要亲民。” 铁星泽笑道:“包扎好了,还可以去吃吃小吃,逛逛街。” “知我者铁星泽也!”景横波大赞。 禹春只好苦着脸赶来马车,送她去医馆,一边赶车一边下定决心要辞了这见鬼的差事。 马车走不多远,在一条偏街的一家医馆停下,景横波戴好帷帽,老老实实进去排队坐下。 屁股还没坐稳,就有人指着她惊叫,“女王陛下!刚才我看陛下穿的就是这一身衣服!” “陛下来瞧病啦!” 一声出炸开锅,等看病的人纷纷站起,要将她往前头让。 里头大夫连连探头,正在诊脉的老者干脆地站起身,“老头子这老毛病不妨事,还是先给女王陛下治伤要紧。” 人群闪开一线,大夫站在桌后向景横波长揖,“见过陛下,陛下光降蓬荜生辉。请陛下前头就座。”一边一叠声令人拉帘子,摆凳子,又命去找最好的外伤药,一群小徒弟满面生光,在药柜前奔走得飞快。 景横波取下帷帽,她无心作秀,原本想趁机看看民生,寻找生活的感觉,却没想到遇上这样的热情。 眼前是一张张诚挚的笑脸,向阳花一般向她开放,人群自动分开两方,让出道路给她前行,大夫在案后殷勤等待,不住声要拿出最好的百年参。 她有点恍惚,忽然想起迎驾大典,也是人群分两线,也是一条道路自己单独走,但那时身周,是审视冷漠警惕的目光,前方,是无数等待刁难的官员大佬。她在那条道路上汗流浃背,然后被一个低职衔的小官呵斥。 世间难买是人心。 百姓是世上最为淳朴善良的人群,一生为生存苦苦挣扎,因风刀霜剑相逼而对善意分外感知细腻,上位者的些许恩惠,便可以令他们真心感激,誓死捍卫。 而那些已经获得很多的官员贵族,在不断积累财富和*的过程中,渐渐泯灭了满足感和良知,私利至上,欲壑难填。 她忽然似明白了什么,绽开由衷的微笑,眼神水光盈盈。 纷乱的大堂忽然无声,人人震撼地盯着那艳而纯的笑容,只觉心胸涤荡,海阔天空。 便有一些人猜疑冷漠,在这样清亮的笑容面前,也觉似被性灵的光辉照射,看见内心深处的自私。 第八十六章 想杀我吗 呢喃声如梦,却清晰,“……想要我吗?” 他如遭雷击,霍然抬头。 她却格格一笑,猛然抱住他的脖子,向后一倒。 宫胤身不由己倒在她身上,即将压倒她之前猛地撑住双臂,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听得见他忽然急促的呼吸。 她吃吃一笑,揪住他胸前衣襟,一扯。 “嗤啦。”一声,一线锁骨平直,在她的目光中亮着肌肤如雪的微光。 她靠上去,将脸轻轻贴在他胸膛。一霎香气逼人。 他双臂似一软,栽倒在她身上。她微微起了喘息,伸臂抱住。 室内香气氤氲,似清冷梅上雪香,又纠缠着牡丹般浓郁华艳香气,泾渭分明却又融为一体,福字寿喜双耳鼎内烟气袅袅,遮没一室的春意。 窗外似乎起了风,将零落的残枝,刷拉拉地扫在窗纸上。大荒的雪季,快要到了。 却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与此同时,激越紧张的传报声,响彻整个玉照宫! “报!” “浮水部太尉伤势发作暴毙!” “浮水部在京全员,群情激愤,已经全数聚集,逼近玉照宫!” …… 火把将夜色点亮,远远看去苍黑的天幕上似被燃烧了一个红色的洞。 景横波和宫胤赶到玉照宫门前时,看见的就是无数跃动的火把,连绵成一片深红的血带,将玉照宫包围。 人群在鼓噪,景横波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对方是在喊:“女王暗杀八部重臣!挑起王庭争端!交出女王!杀了女王!” 她怔在当地,一时完全没有搞清楚怎么事情忽然到了她的头上。 成太尉死了? 死了和她有什么关系?他被送回府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开门!”景横波仰头呼喊,她不信这个消息,她要出城,她要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刺杀成太尉的刺客明明被她挡下,成太尉当时血都没流几滴,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回家之后忽然就发作伤势死了? 这不可能! 她抬头,头顶是阴霾欲雪的天空,似一栋危城,将要轰然压下。 “开门!”她发狂般地呼喊,奔上前来。 手臂忽然被人扯住,宫胤的声音依旧清晰冷静,“站住!” “宫胤!”她回头,眼睛通红,“他们在陷害我!成太尉不可能死的!一直有人在害我!” “你冲出去,立即就会被愤怒的浮水部护卫们撕碎。”宫胤冷然道,“成太尉在浮水部威望极高。他们一定会为太尉报仇。而六国八部的人就算出手伤了你,也可以立即想办法跑回本部,王庭无法隔着六国对八部任何一部开战,你会死得毫无价值!” “我可以解释!凶手如果是我,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他!”景横波一指前方,“他们没长脑子,就拍醒他们!” 宫胤注视着她,明澈的眸子里,倒映一抹血影。 “既然敢来玉照宫,自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低低道,随即吸一口气,一指城上,道,“上去再说。” 景横波看看把守得死死的宫门,也知道宫胤此刻不会让她出门,她仰头想了想,一转身,默不作声上宫城城墙。 墙头上挑着数盏气死风灯,照出一团朦胧的光晕,她在城头出现时,城下广场顿时一片鼓噪之声。 “女王来了!” “就是她!就是女王!” “就是她害死了太尉!” 景横波手扶着冰冷的城墙,石缝里生了霜,沁凉,掌心却灼热地烫,但无论冷或热,她此刻都感觉不到。 她只看见底下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有士兵也有百姓,帝歌城原籍浮水部的百姓也有不少。老太尉当年对百姓有活命之恩,更曾在浮水部遭遇大劫的时候,奔走于帝歌,让帝歌收留了一大批逃难的百姓,对于帝歌的浮水部百姓,他是恩人,是神。 隔着三丈宫墙,她能感受到那般灼灼的愤怒,似要卷出数丈烈火,将她吞没。 “自尽以谢!自尽以谢!”底下的鼓噪声,如浪潮,一*卷过。 景横波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声音高亢,“闭嘴!” 身边宫胤衣袖一拂,一股滚滚气浪自城巅拂下,最前面一排的人忽觉烈风逼人,气息一窒向后一退,后头的人被撞着,下意识收声,一层一层,人群如渐渐退潮的海浪,渐渐平静。 “我没有杀成太尉。”景横波第一句话开门见山,“无数人看见我在西歌坊救下成太尉,为此自己还受了伤,你们不去找那个刺客,反来玉照逼宫,你们的道理在哪里?” 人群一分,几个一身重孝的人走出来,抬出担架,担架上是成太尉的尸首,隐约可以看出脸色发黑,躯体僵硬。 担架边是一个老者,沉声道:“草民是帝歌人氏姜月柏,从医五十年,帝歌大多数百姓都识得草民,当知草民一生,从不虚言假饰。” 一众人都点头,宫胤在景横波身边道:“帝歌第一名医。性情刚正,悬壶济世。一生活人无数,从不收贫苦百姓诊金。” 景横波心中一沉。 连宫胤都知道这人名声,可见其人信誉度。 “草民只说自己知道的。”姜月柏平静地道,“太尉胸前有轻微刺伤,但并未危及生命,令他身死的……”他举起身边成太尉的手背,“是这道抓痕。”他顿了顿,道:“抓痕有剧毒。一个时辰后发作,药石罔效。” 景横波看不清成太尉手上伤口,但知道一定有。 她怔怔地抬起手,此时才看见,自己两手指甲里还残留一点点皮屑和血迹,她记得自己冲进人群拉开成太尉的时候,确实是狠狠抓住了他的手,自己指甲长而坚硬,情急之下抓破是完全有可能的。 她心中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 姜月柏说完就不再开口,退了下去,尸首身边,一个少年悲愤地道:“家母早逝,家父多年未续娶,更无近身侍妾,这抓痕,除了你女王陛下,再无他人!” “我若想要杀成太尉,大可在西歌坊就不救他!”景横波冷然道,“何必费这事!” 第八十七章 “不。”他道。 声音清冷,眼眸如夜。 她轻轻一笑,“那么,让他们进来吧。” “为什么?” “每个人都是惜命的。”她道,“在城下,万众聚集,互相鼓动,容易令人热血沸腾,不顾一切。但若单枪匹马,未必能有那样当面抗争的勇气。” 宫胤赞赏地看她一眼。 平日里放纵恣肆,大呼小叫,果然从来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当此情境,她终于展现真风采,不为愤怒冲毁,不为劣势逼慌,冷静自持,一眼看透局势和人心。 她才是所有人中,真正最具大智慧大心境大天地的那一个。 假以时日,她会是最强大的女王。 假以时日…… 心间一团冰冷,似塞入这夜提早的雪。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不行。”他道,“让这些领头者进来,并不能对他们做什么。到头来你反而更可能被他们逼迫。” “那就做给他们看。”她唇角一勾,“不是想杀了我吗?你就杀我给他们看啊。” 他手指微微一颤,霍然转头。 …… “国师!”城下人见两人久久没有动静,越发焦躁。 “国师!”绯罗高喊,“你在留恋什么!你可知道,你今日若不弃她,你必将被六国所弃!” “被八部所弃!”浮水部军民声音轰然。 “被帝歌门阀所弃!”轩辕镜声音若铁。 “被天下文臣士子所弃!”赵士值嘶声。 “被大荒朝臣所弃!”礼相颤巍巍老泪纵横。 “被亢龙军所弃!”成孤漠拔剑向天。 他马前,一排六个士兵忽然上前一步。 “今日大都督不得已,逼宫国师,都督有罪,我等愿意以命相代!”六人齐声大喊,“只求国师免大都督之罪,免亢龙之罪,听今日皇城广场浩浩众声,诛祸乱朝纲之妖孽女王,还大荒朝廷朗朗青天!” 声落,刀起,刀光与雪光同降,直入胸膛! “住手!”高墙上宫胤怒喝,衣袖一拂,六点银光飞闪而下。 终究离得太远,血光抢在银光抵达之前飞溅,将一色洁白地面泼洒鲜红。 六具尸体怆然落地的闷声,似撞击在所有人心上。 以死逼谏,喋血宫城!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妖女!”轩辕镜怒喝,“我大荒军士未能战死疆场,却因为你血溅皇城,你还有脸站在那里求人庇护?你但有一分尊严良知,此刻就该自己跳下宫城!” 景横波目光从地下六具尸体上慢慢移开,盯住了轩辕镜。 轩辕镜被她目光看得一窒,竟下意识转开,想想不对,赶紧有转回来对她怒目而视。 城下渐渐安静,看着城上女王。 印象中鲜活放纵的女王,此刻有种不同寻常的冷静,并没有如众人想象般大怒哭闹,相反,巍巍然浩浩然,气质风神,竟然和她身边已经掌握大权多年的宫胤,极其类似。 那两人并肩而立,便如一对人间掌控者,俯瞰风云。 这种表现,令在场的人,更下铲除她的决心。 她虽在朝廷之中众叛亲离,在百姓之中,却拥有极佳声名和无上拥戴,民间已经有了关于她的歌谣,句句赞美钦慕,这些歌谣被远远传递到六国八部,口口相传。 有智,有勇,有民心,假以时日,她若长成,假以时日,她若再拥有无上实力,这天下,再无人可将她驾驭,这里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一片寂静中,景横波终于开口,宫胤手按在她后心,以真力助她声音远远传出。 “朕为什么要跳下来?”她一句话便似火上浇油。 不待城下鼓噪愤怒,她又冷然道:“无论如何,我是经历了迎驾大典的大荒未来女王。自有属于我的尊贵。我可以死,但不能屈辱地死在万人之前。想要我死——”她厉声道,“进城来!” “你使诈!”成太尉之子立即大叫,“你把我们诳进来,然后就可以杀了我们!” “是吗?”景横波忽然一笑。 这一笑在飞雪中忽然闪现,艳若桃李又冷若冰晶,美到萧瑟。 众人心神震动,随即忽然发现,城头上女王不见了! 下一瞬景横波忽然出现在成太尉之子面前,手中匕首雪亮,冷冷抵住他胸膛。 惊呼声起。 那男子一眨眼,眼前忽然就多了女王,匕首寒意直透胸臆,下一瞬就能抵达他心脏。 他想退,不敢退,激灵灵打个寒战,心知无幸,绝望地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来,然后他听见风声和惊呼声。 他再次睁开眼,面前空荡荡,只有裹着雪的风。 抬起头,女王还是站在城头上,原来位置,似乎从未移动过。 似乎刚才一霎惊魂,不过是个梦,噩梦。 但他从四周绯罗轩辕镜等人神情中看出,那不是梦,是真的。 他骇然抬头,看城上,风雪中衣袖飘拂的女王。 “看见没,”景横波唇边一抹笑如艳鬼,“我不用诳你们,一样可以杀了你们。” 城下众人哑口无言。 这是事实。 刚才那一霎,所有人反应不及,只要女王匕首轻轻往前一送,成太尉之子十条命也报销了。 众人更多的是心惊——如果刚才女王的目标是自己呢?自己躲得过去吗? 答案是否定的。 “只敢躲在人后煽风点火算什么本事?”景横波唇角笑意讥诮,“既然这么想我死,那就进来吧。按照惯例,女王就算赐死,也只能是毒酒自尽,或者自缢。想看我死,就进来看。” “谁知道你肯不肯死!” “她肯。” 回答的是宫胤,他一抬手,手指冰冷地搁在了景横波颈侧。 景横波愕然抬头看他。 第八十八章 恭喜您获得一张月票 景横波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发现少了绯罗。 人群中唯一一个女性,很容易被发现。 她心中一跳,暗叫不好。大殿此刻密闭,霏霏的尿烟才有作用,一旦有人没进来,后一步开门,灌进来的风雪,就很可能令她前功尽弃。 但此刻也没好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绯罗是想到了马上要面临的难题,为免被推出来,直接躲避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中又是一动,想着宫胤为什么没跟来? 他在做什么? 她抬起眼,在高处透过雕花槅扇注视殿外的风雪,今夜的雪乱而纷繁,似一团冷麻,忽然就塞进了她心里。 她隐隐不安,觉得似有事发生。 此时群臣们反应已经开始变慢,虽还在推诿,但动作神情语言,都慢了半拍。 有人慢了半拍地道:“咦……女相呢?是女相提议赐毒的,她又是女子,由她来送女王最后一程,简直再合适不过啦。”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赞同。 “女相呢……” “此事女相正合适……” “女相啊……”景横波转了转眼珠,笑道,“她去我的寝殿了,怎么,大家是要去找她吗?” “去寝殿了啊……”有人开始向后转身,有人站在原地不动发呆,还有人皱眉思索。 景横波心中发急,抖抖裙角问小怪兽,效果现在怎样?怎么大家反应不一致。 小怪兽也抖抖她裙角,在她裙底缓慢摇头——殿太大,人太多,每个人身体素质还不一样,当然不一致。 没有任何人能对一大群人下毒,能这样已经不错。霏霏的体液无色无味,如成孤漠等高手也不能察觉。 “女相在寝殿发现了好东西呢……”景横波声音悠悠缓缓,在烟气袅袅中摇曳。 “我确实发现了好东西!” 忽然砰一声门被踢开!大片冷风卷着冷雪,呼啦啦扑了进来! 门口站着双眼含煞的绯罗,一手拖着一个着斗篷的女子。 景横波霍然站起。 糟糕! 冷风卷入,碎雪扑面,顿时将殿内烟气涤荡,很多人面色一变,霍然一醒抬头。 景横波一眼看见,颓然坐下。 只差一步!真是老天不佑她! 霏霏在她裙底磨牙——为了这泡尿,它吃了多少难吃的玩意! 绯罗在门口冷笑,景横波心情沮丧,靠在宝座上重新思索办法,也懒得理她。 绯罗踢开门,将翠姐拖进来,翠姐进门一个踉跄,低低“啊”了一声,绯罗扶住,在她耳边道:“你要的一切,就在眼前,好好做!” 翠姐低头望着地面,缓缓点头。 景横波抬起头来,眼神诧异。 她已经听出了翠姐的声音,不禁有些奇怪,她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干嘛?还有穿得这么遮遮掩掩…… 正想问,忽然翠姐抬头,向她看来。 两人目光一触,景横波一怔。 翠姐目光里,焦灼、警告、不安、悲怆……千言万语,奔腾而来。景横波心中一窒,忽觉似有冰潮猛冲而来,冲得意识都似一震。 她立即把到口的话都咽了下去。 “陛下,”绯罗扬起脸,嘴角一抹得意的笑,“你是在等人给您奉药么?这就有一个现成人选,你的好姐妹,好侍女静筠,让她伺候您走这最后一程,微臣是不是特别有人情味?” 景横波眉毛一挑,看一眼浑身轻颤低头不语的翠姐,道:“想杀我自己上,别为难我的人!” “微臣可是好心,想让您临死前,好好体验一把姐妹情深,陛下怎么就不懂领情呢?”绯罗娇笑,押着翠姐缓缓上殿,走到丹陛之下,将她一推,“去吧!好好伺候你的主子去吧!” 翠姐一个踉跄,扑倒在景横波膝盖之下。 景横波立即弯腰去搀扶她,翠姐伸出双手,搭住了她的肘弯。 景横波一垂眼看见她的手,只觉浑身的血都在刹那凝结。 满手的血! “翠……”她刚失声一个字,翠姐霍然抬头看她。 “别说话!”她伏在景横波膝上,牢牢抓住了她的膝盖。 景横波浑身僵硬,她的手垂在翠姐身侧,无意识一碰,忽然碰到她腰后一个突出的物体。 翠姐一颤,景横波一怔,手指又摸了摸,随即脑中轰然一声。 刀! 她的手指忽然颤抖起来,垂眼看见自己的手,忽然也五指血红。 血透过了深红厚绒披风,染上了她的手…… “别动,别说话……”翠姐死死地扣住她的膝盖,尖长的指甲抠破了景横波的膝盖肌肤。 景横波咬紧牙关,才阻止了自己立即站起,抱着翠姐立即瞬移离开的冲动。 她被捆住手,自己也许可以瞬移,但无法带人离开。 “……大波……我说……你听……”翠姐的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像是呜咽。 阶下的绯罗神情满意,在她的计划里,静筠一开始就该是哭泣扮弱,博取景横波同情内疚的。 景横波僵硬着身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极慢极慢点头。 那一刀,她只摸到刀柄,又在那么个要害,有些事,她已经不敢想。 心深处空凉空洞,忽然之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什么阴谋计划,什么斗智斗力,什么危机当前,什么未来筹谋,都没了。 眼前一片濛濛的雪,又似乎是刚才霏霏制造的烟气,一切都在模糊,只有翠姐细弱的语声,是清晰的。 “……小心静筠……” “……静筠应该身份不寻常,她和你……不能共存……” “……小心身边的人……” “……我这里有一颗药……我觉得……她们还会逼你吃药……这颗是可以解百毒的解药……你吃了吧……” 翠姐手指一动,一颗药滚入她掌心,她麻木地握住。 第八十九章 (第一卷完) “你难道不知道,这东西,关系他的生死吗?!” 景横波盯着那黄色的一卷,目中也似燃起火焰。 她!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这东西,是当初她和拥雪下地殿拿来的,还动用了她的异能。她直觉这东西要紧,所以没给拥雪看,自己藏了起来。但那内容她看不懂,都是神神怪怪的句子,她只看懂了一句话。 “非授命于天者,擅览必亡,祸延三世!” 虽然文绉绉,但她也猜懂了。因为看过盗墓类,这句的意思,等同于“诸敢发我丘者令绝毋户”。比那个诅咒还要狠些,子孙三代都算上。 当时她看了不过一笑,有心想拿给宫胤,事到临头却又犹豫。想着宫胤毕竟是古人,对这种诅咒应该会有反应。书上不是说练武之人不能有心障?有了心障以后便可能有心魔什么的。 如果有诅咒,就她一个人担好了。反正她看这绢书里的文字,不像什么藏宝图秘诀之类,也就丢开一边。 和宫胤有关系,她也是此刻才知。 “到现在还不相信吗?”静筠声音凄切,“她处心积虑设计我,接近你,为的就是皇图绢书,女王大位!有了绢书,她可以轻易令你倒台,你一死,我也失去记忆,这大荒,就真的是她的了!宫胤……宫胤!”她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她若真爱你,怎么解释这私藏!” “我看不懂!我不知道这东西这么重要!”景横波霍然抬头。 激烈反驳的同时,她的心也向深水沉落。 爱情中不怕挫折,怕的是欺瞒。 这样的解释,依旧是苍白的,相爱之人应诸物共享,看不懂,就该立即拿去问宫胤才对。 她口中满是苦涩之味,夹杂着淡淡腥气——死无对证了,当初那句话,是写在装皇图绢书的匣子上的,当她取出绢书,匣子就自己化灰了。 对面,宫胤向来平静的目光,忽然就凉了,冷了。 也似那铜鼎香炉里的沉香,燃尽一夜,一寸寸,化灰。 “哎哟,好深沉的心思,我这襄国女相,真真自愧不如。”绯罗的笑声,惊破大殿的沉寂,“一个说美色惑人心怀不轨,一个口口声声真心爱恋十足冤枉。要我说,真心不真心,试一试不就好了?” 静筠眼波流转,立即接道:“……女相认为,该怎么试才合适呢?” “一切的欺骗都是为了更好地活着。”绯罗笑意盈盈,“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倒不能说她欺骗了。” 她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又是一枚药,也不知道她准备了多少颗。 “是极。”静筠道,“所谓以死明志,当如是也。” “国师,”她转向宫胤,“我知道你已经被这女人迷惑了心志,我举出再多证据来,你也将信将疑。但你也该给大家一个公平的验证机会,你何不就让她证明一下她的真挚和清白呢?还是……”她轻笑,薄唇吐字轻轻,“无论如何你都舍不得,不惜舍弃权位,一心要和这一心颠覆大荒格局的妖女,同生共死呢?” “说起来,”轩辕镜忽然道,“明城女王陛下既然已经回来了,咱们以后也算有主事人了。” 赵士值立即道:“明城女王睿智通达,宽容慈悲,向来是我大荒诸臣尊敬膜拜之主。如今女王回来了,当立即恭迎归位,也免得国器为奸人把持,倒行逆施,行下这毁国灭族之事。” 他一边说一边斜睨宫胤。 宫胤白衣垂落,似乎没有听见这些人半暗示半威胁的话,忽然伸出手,慢慢比划了一个手势。 手势很复杂,似乎某种语言。静筠眼睛一亮,立即抬手也做了个手势。 她的手势一做,宫胤抬起的手,立即便如被击中,瞬间垂落。 然后他转向景横波。 景横波心中一跳,直觉告诉她,就在刚才几个手势间,宫胤已经完成了对静筠身份的确认。 一旦静筠被确认为明城女王,她所受的指控就几乎等于被落实。 宫胤幽黑的眸子,静静地盯住了她,景横波绝望地发现,他往日流光溢彩冰雪琉璃的眸子,此刻静水一泊,落千万年皑皑的雪。 她看不清他此刻神情和心绪,那是一片茫茫雪野,极目所在,都是空。 “横波。”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却清晰,“为我证明。” 景横波心中轰然一声。 一瞬间她眼前一片黑暗,脑中一片纷乱,她以为自己已经闭上了眼,她想大叫,想发狂,想要把这群人,统统扔到外面冰凉的雪地里去,让他们体验她此刻的感觉。 然而一黑不过是刹那,下一瞬还是浩荡大殿,满殿敌人,隔着人群的那个她最在意的人,并不退让地看着她。 他眼神清冷中似也有悲怆,或者是失望?她辨不清。 这样的眼神,让她想骗自己刚才幻听都不能。 “宫胤……”她扶住梳妆台,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些,她听见自己声音空荡荡地,在大殿上空飘荡,“……原来,做再多,想再多,不过都是我……自作多情。” “不。”他静静道,“是我。” 景横波如被人当腹打了一拳,身子向下一弯。 一低头正看见翠姐惨白的脸。 她静静沉睡,以为自己用死已经捍卫了她的安全,却不知道,在久设的局前,一切牺牲都显得毫无意义。 “我不能让你白死……”她双手撑在凳子上,喃喃低语,伸袖缓慢地,擦了擦嘴。 随即她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慢慢站直。 “好。”她道。 满殿一静。 “但我有一个要求。”她道,“我若以死明志,证实了我的冤枉。那我身边的人,包括已死的翠姐,能不能都不要追究她们,放她们自由。” 没人答话,半晌轩辕镜看看四周,道:“可以。” 挡住紫蕊的侍卫让开身子,紫蕊扑了过来,“陛下!” 年轻的女子泪流满面,扑在她肩头,悄声道:“您走!走!” 景横波吸一口气——走不了了。 第一章 护佑 她在黑暗中醒来。 意识刚刚回到躯体的时候,只感觉到疼痛,无尽的疼痛,似燃烧的黑火,在体内深处蔓延妖舞,所经之处,血肉崩毁,筋脉卷缩,五脏六腑都似化了灰。 她全部的意志都先用来抵御这一阵阵的疼痛,好一阵子似乎不那么痛了,又似乎已经痛麻木了,她才缓缓睁开眼来。 第一个意识是自己怎么还没死? 第二个意识是哦对了,要痛三天才死。 绯罗的话响在耳侧,“……陛下,这药是我们精心为你准备,可以让你浑身肌体渐渐僵硬,内脏腐烂而死。历时三天三夜,三天之后,你会化为僵尸却容颜如生。” 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死了还很美算什么福利? 心里涌起一股烦躁,也是一股黑色的毒火,烧得她烦躁不安——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 死了就可以穿回去了! 死了就可以不要回忆这些见鬼的破事! 死了就可以不要想起…… 她想猛烈地甩头,甩掉脑子里一霎而来的血与火的记忆,她以为自己很用力了,脖子却只是动了动,喉间发出一股模糊的呻吟。 一只手指忽然摸上了她的额。 景横波浑身立即僵硬了。 有人! 竟然有人!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地下隧道,黑暗无边,一只冰冷的手指…… 遇上粽子了吗! 至于这么倒霉吗! 死在粽子手里和死于毒药熬煎都很接受不了好吗! 她想要尖叫,挣扎半天还是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太痛了,痛得她没任何抵抗能力,痛得她神智恍惚,隐约只觉得粽子冰凉的手指把了把她的脉,然后慢慢将她扶起,又慢慢将她挪到自己背上。 趴上去的那一刻,她很担心会不会碰到长长的毛什么的。但是没有,身下是冰冷的衣料,稍稍有些粗糙,背有点弯,不算宽阔。 这只没毛的粽子,是打算把她背进他的棺材一起过死后世界吗? 她挣扎不了,也不想挣扎,爱咋咋。 身体的疼痛和胸口的堵塞让她什么都不想回忆,什么都不想面对,只好放纵自己胡思乱想,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维,将那些飞雪落血的过往覆盖。 她怕自己一静下来,就会尖叫哭泣,崩溃发疯。那死得一定会很难看,能美美的死,为什么一定要涕泪横流地亡? 身下的粽子走路很慢,走几步停一停,有时候还要摸摸墙壁,她隐约听见他的气喘,感觉是个老年男子。 她记忆中不曾遇见过这样的人。 这个背悠悠晃晃,她反而觉得舒服了些,好半晌找回了声音。 “你……是谁?” 声音在悠长隧道里回响,有些失真。 背着她的粽子一阵低咳,声音微哑。 “陛下……你好些了吗……” 听见回答她心中一定,不是粽子。随即苦笑一声:“快死的人,好不好受很重要吗?” 他不答,又走了几步,道:“你的毒没有想象中重,你死不掉的……你毕竟吃过解药。” 她心中一喜,随即又一痛,“真的吗?” 真不知该欢喜还是难过,似乎不用死了很好,毕竟什么死了穿回去的可能性实在很小。但活着,就代表要做很多很多事,要挣扎重新开始,而她如此疲倦。 “……好好调养……你会好的……”他说一句,咳嗽一声,感觉风烛残年,下一瞬就要熄灭生命之火。 “你悠着点……”她担心地道,随即又叹口气,“好好调养……这天下,有我容身之所吗……” “别怕,陛下。”他道,“你的根基在民间。回民间去,你才能东山再起。宫廷只会越来越束缚你,压抑你,困住你,直至……葬送了你。” 她默然。 人生不是一加一的算法,不是被减了就立即可以加回来。她知道自己该恨,该怨,该奋起拔剑说要报仇,可此刻,最起码此刻,她万念俱灰。 地面上到处都是她的仇人,而她,重伤被一个老头子背着在地下穿行,前途如这隧道,深幽无亮。 翠姐死了,静筠叛了,还有,还有那个人…… 她呼吸忽然哽住,眼前金星直冒,似又被人当胸劈了一刀。 是什么时候心念深种,想起他便如阅遍一生。一个名字便是一道伤疤,轻轻一触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她只能呵呵笑。 去他妈的,都这样了,还想,贱骨头! 她在心底恶狠狠骂自己几句,伏在那人背上叹口气。 “……你到底是谁……” “陛下不认识我……”他咳嗽,带笑道,“宫里的一个老太监……老得自己都快忘记名字了。” 她听着他空洞的咳嗽声,有点怜悯地拍拍他的背。 他的背很僵硬,有点冷。 “你……怎么会能找到这里……为什么来救我……” “陛下帮助过很多人……宫里……”他道,“有次老奴受了伤,无钱医治,是陛下命人拿钱来救了老奴……” 景横波觉得隐约似乎有这回事,好像是有次紫蕊说一个看守偏宫的老太监很可怜,她便命人去照顾一二。这样的事儿她在宫里干得很多,实在也记不清谁对谁。 “……明城女王开了地下寝殿,命人搜寻陛下您,大家都有点害怕,老奴人微言轻,被分在最偏远的隧道查看,一个人走得很远,无意中推开了一道门,就看见了陛下您……” 她迷迷糊糊地想,确实啊,开国女皇这个地下通道简直不能叫通道,叫地宫才对,当初她和拥雪发现地下殿,直接就被震呆了。地下建筑恢弘华丽,道路四通八达,乍一看让人以为地上宫殿被搬到地下来了,她和拥雪都没敢多走,顺着一条道,就发现了很多要紧东西。真要探索那里,没有个一年半载是不行的。 她感觉那个地下殿应该不是女王都能进去的,静筠知道入口,可能也是机缘巧合,否则皇图绢书就轮不到她来拿了。 第二章 温暖 不对! 这是铺子,不是住家。老板们是不住在铺子里的,家小更不可能。这么一大早,这老板怎么会从铺子里出来?家小又怎么可能住在这窄小格局的铺子里,和伙计一个院子? 除非这家小不是家小! 除非这老板昨夜便在铺子里! 再想到他出门前说的话,景横波心中大悔——这店铺要么就是哪个大臣的暗盘子,要么就是消息灵通,听见了一些风声,怕出事连夜守在铺子里,正巧遇见了她,起了心要将她留下。 留下她做什么? 她不敢相信留下她是要请她吃饭。 她挣扎着要起身,随即便觉得手腕一凉,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手腕已经被一道铁环扣在了床边! 景横波大惊,急忙想挣脱,但铁环坚硬,哪里能脱出? 难道逃出了皇城广场万众围困,却要死在一个无名店主手中? 她坐在床上,浑身发冷,想着那日店铺主人无比的诚挚热切,想着他亲切慈善的笑容,那是一张让人一看便无比信任的脸,笑起来让人从心都暖了。 政客和商人,果然是这世上最为翻覆凉薄的人群。 她转目四顾,想要找到什么东西,控制来砸开铁环,但是找了一圈便失望了,屋内什么东西都没有。 正绝望间,忽然听见床下似有悉悉索索之声,像是老鼠,但仔细一听,似乎还有搬动砖块的声音。 她惊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霍然转身看向墙壁。 墙上当然什么都没有,她俯身向床下张望,赫然看见一线亮光! 再仔细看,墙上少了一块砖。一只手在那缺口忙忙碌碌,悉悉索索声里,又搬下了一块砖。 景横波头皮发炸——这什么意思?蟊贼?大白天扒人家墙偷东西的蟊贼?她至于这么倒霉吗? 她俯身床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缺口,另一只空着的手,悄悄抓住了床上的枕头。 砖头被很快一块一块移开,探进一个乌黑的脑袋。 景横波毫不犹豫就把手中的枕头给砸了出去! “啪。”一声脆响,正中那人脑袋,那人不防床下飞枕,哎哟一声向后一窜,消失于墙洞外。 景横波舒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她力气太弱,没将那人砸昏,等下他再爬进来,她连枕头都没有了怎么办? 更要命的是,她忽然听见前方铺子里似乎有了声音! 她抬起头对前头看看,又对底下看看,四面皆敌的感觉重来,她不知道自己该先对付哪方,或者她现在,哪方都对付不了。 身上急出了一身冷汗,虚弱感天旋地转袭来,她摇摇欲坠。 底下又有响动,她支撑起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帐边金钩,准备有人钻到面前对她不轨的话,就把他眼珠子勾出来先。 洞口果然又有了响动,却不是脑袋,而是一只手。 那手对着洞口摇了摇,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传来,“别怕,别怕,我们是来救您的!” 景横波一怔。 那人说完之后,迅速钻进床下,攀着她床沿出来,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一眼看见她被栓在床边的手,冷笑一声,骂,“黑心的老金!也不怕断子绝孙!” 景横波仰望着这张平常的脸,和先前看着老金的奇怪感受不同,忽然心安。 虽然不认识他,但此刻扒墙来这里的人,最起码和这家掌柜不一路。 屋外有喧嚣声传来,脚步杂沓,似乎往这里来。 景横波对他示意手上铁环。这大汉咧嘴一笑,拔出一把柴刀,道:“您闭上眼,别怕!” 景横波没有闭眼,看他并没有砍铁环,三下五下将整个木制床边板都撬了下来,一边道着歉一边用被褥把她整个裹起来,塞进床下。顺手又卷起床上一床被子,夹在腋下。 做完这一切,杂沓的脚步声已经近到门口。 景横波刚刚进入床下,那边洞口立即伸进来好几双手,将她小心接了过去。 景横波在床底转头,听见门口砰地一声,门被踢开了。 大汉来不及钻回来了! 她隐约听见那汉子大骂了一句什么,接着脚步声向外冲撞而去,撞开桌椅板凳,砰砰乓乓一阵响,有人大叫:“人被掳走了!” “往那边!” “追!” 似乎还听见远远一声惨叫,也不知道是谁的。 景横波咬紧了牙,睁开眼,七八双手在她头顶,将她接着。她刚刚被放下地,立即就有人将那个破洞填上。有人在急促地对话。 “二虎没过来?” “来不及了。他扛着被窝卷儿跑了,应该可以引开追兵。” “这要给追上……” “闭嘴!” 景横波睁大眼睛,茫然看头顶天空。 是谁? 眼前晃动的脸,她一个都不认识,是谁这么拼死救她?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抬进屋内放在床上,一个老者小心地用布垫住了她的手,说句“陛下别怕。”用打铁的锤子砸开了铁环。 一个少女过来给她用热水擦手,几个妇人在廊下熬汤熬药,还有几个汉子在那老者指挥下出去了,说是接应二虎。 景横波看着忙忙碌碌有条不紊的人群,有种不真实感,她仔细辨认着那些脸,有些似乎眼熟,但更多的是陌生。 给她擦手的少女,看出她的疑问,端走水,过来坐在她身边道:“陛下,您别怕,咱们可不是那黑心老金,不会费大力气害您。今天救您,说到底是巧合。” 景横波听了一阵才明白,这个小院在隆盛记的隔壁,住着打铁匠老牛一家,和隆盛记的老板关系一向不睦,昨天夜里这家二小子起夜,发现隔壁灯火通明,就爬上墙听了听,只听老金在那进进出出,说皇城广场出了事,群臣威逼女王陛下。保不准之后还有流血事件,要里外伙计都小心些,这两天收缩盘口少做交易。二小子一听就吓了一跳,回来叫醒爹娘说了,这家当夜就没睡着。天亮的时候,老牛上街时看见景横波坐在隆盛记的门槛上,但因为太不可思议,根本没敢认,想要去试探,转眼景横波被老金扶进去了,老牛一家越想越不安心,叫二小子爬上树再去看看动静,正好看见景横波被扶进一墙之隔的隆盛记后厢房,又看见老金匆匆出门去了。 第三章 爽! 一声长长的传报,惊得所有人动作都顿住。 板车下一直闭目凝神听着动静的景横波,霍然睁眼。 一瞬间连胸腔都似乎痛起,泛着昨夜新鲜灼热的密密血沫。 宫胤! 他没死! 那一刀竟然没能杀了他! 还是他其实快死了,却支撑着巡视九门,安定局势? 他此刻到来,为的是不是追缉她? 到底不能放她自由,见她死才心甘么? 嘴里泛上苦涩的滋味,微带腥甜,似乎又是昨夜风雪中事件重演,那个从不让她失望的人,最后给她狠狠一刀。 这一刀刀势连绵未绝,势必要斩了这夜的雪么? 四面都静了下来,她听见伊柒等人微带怒气的呼吸,听见那闹事的将领收枪迅速退回,听见铁星泽快速避向马车后,听见人群在慢慢散开,俯伏于地。 “我不要跪他……”七杀小小声地说。 伊柒立即挨了拥雪一脚。 沉默的,似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姑娘第一次踢人,惊得伊柒腿一软,真的跪下了。 “想死自己死,别害我大波!”拥雪声音狠狠。 六个逗比师兄弟其实也无所谓跪不跪,看见伊柒跪下去的姿态很好玩,顿时你踹我一脚我踹你一脚,把各自也给踹跪下了。 景横波已经做好了七人暴起的准备,谁知道竟然就这么给拥雪解决——这叫一物降一物? 这群人都是围着景横波的板车跪的,做好了随时将她抢出去的准备。 景横波自己却在神游。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真是冲着自己来的,逃也逃不掉。她发现现在自己心情,居然是闲散的。 四面寂静,只有风吹碎雪的沙沙之声,景横波茫然地透过板车缝隙看着外面,一片青色的城墙,露着土黄的地基,点缀斑驳的雪,城墙边似乎是个摊子,有个瓦罐静静地冒着热气。 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耶律府吃过的瓦罐汤。 “……也许你看宫胤,各种奇怪各种不配为人夫君。可是我告诉你,他要么对我不说话,要么说的不好听,可说出来的到目前为止都是真的;他很少笑,大部分时候对我冷着脸很讨厌,可他第一次对我笑的时候是真心的,是因为我通过了迎驾大典笑的;他不喜欢的人有很多,可以说全天下都是敌人,甚至我现在也不确定他到底喜欢我多少,可是我觉得,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也是真的。” “好比这菜,有点像我们那佛跳墙。你知道你这一锅菜为什么这么香?因为这里面每一样原料,都是真的,高级的,不含水分杂质精工细选过的原料,所以才有了这一锅汤菜的好滋味……情感,也是这样。” 这一生最初坚执信任,最终被命运证实错投的情感啊。 恰如这一锅里,被无数次添加又煮沸的汤。 水深火热,翻腾颠倒,最后入饕餮者之腹。 她忽然眼睫一颤。 看见了一匹雪白的马。 从她的角度,还可以看见骑士雪白的长靴,垂下的雪白衣襟,衣袍很薄,因风飘拂如淡云。袍襟上,没有垂落任何时下男子常佩戴的香囊玉佩。整洁利落。 她知道这人会有玉带束得极细的腰。 她知道他的衣裳从里到外都如雪,都轻薄。 她知道领口会有一枚珍珠,一般都是淡金色。 她恨自己的知道,做不到轻易忘掉。有些记忆太深刻,镂在心版上,想要抹去,先得撕筋扯肉,鲜血淋漓。 从策马的姿态来看,她遗憾地发现,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姿态笔直。 看来确实没事。 她再一次在心底涌上练武的迫切渴望。 那匹马缓缓靠近,他竟然往这边来了。景横波清晰地听见七杀的呼吸越来越急迫,伊柒的手指一直停留在板车下,随时都可以将武器抽出。 景横波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一抹白影,两丈、一丈、半丈、三尺、两尺…… 气氛已经紧绷得快要爆炸。 伊柒的武器已经抽出一半,换个角度就能看见乌黑的刃面。 宫胤忽然停住了。 就停在景横波板车之侧,离景横波半尺距离。 伊柒的肩膀僵住,以至于差点抽筋。 景横波紧紧盯着宫胤的靴子。 这么近……这么近…… 手边就有防身的匕首,一刀就能捅到他,她出刀的技巧,足可以让他从此残废。 手指慢慢弹动,抑制不住的*,指尖一翻刀已经在手中,在黑暗的夹层翻转出一道明光。 光芒里忽然闪过往昔一幕。 “你是打算剥兽皮还是人皮?” “注意关节。关节!” “三分处入,好,对,起!” “这一百只兔子狍子,你今天负责弄完。” “宫胤,你教我的好像不是剥兽皮手法耶,不会是杀人手法吧?小心我练熟了,宰了你。” “你尽可试试。” 黑暗中她忽然泪流满面。 那些留存在过往里的,明明美好却已经残破不堪的记忆。 板车底粉尘落下,混杂着泪水灌入唇角,她狠狠咽下,不想忘记人生里每一段滋味。 宫胤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板车,他似乎在看城门。 随即景横波就听见蒙虎的声音,长声传令,“玉照与亢龙换防,最后一批出城者出城,一刻钟后,闭城门!” 随即大批大批的士兵奔来,都是白色制式皮甲的玉照士兵,取代了亢龙的位置。 七杀和铁星泽等人都舒了一口气,赶紧推起板车跟随出城的人流,景横波眼睁睁看着板车以极快的速度,离宫胤越来越远。 现在想杀他,也做不到了。 失去了这次机会,也许以后天涯永不再见,这一生的恨和爱,只凝固了昨夜皇城广场的血,永远留在了帝歌。 他在城门前,她在板车内。他在光明里,她在黑暗中。 第四章 新封地 “爽!” 大笑声里,燕杀军齐齐涌上,将景横波裹在中间,后队变前队,立即撤军。 “主上……”城头上亢龙将领请示宫胤。犹疑地望着底下燕杀军,“这些人侮辱帝歌,太过狂妄,不可轻纵,现在出城去追正合适……” 宫胤手一竖,一股寒气透体而出,那将领打个寒噤,低头不敢再说话。 宫胤的手并没有放下,手指一抬,一地砍碎的尖尖的木块碎屑忽然腾空而起,呼啸着直奔城下,直射人群中央景横波后心! 万千碎木在半空中飞行时嚓嚓连响,渐渐裹上一层冰晶,寒冷尖锐,切割寒风发出嘶嘶的厉吼。 景横波听见风声,霍然回首,就看见身后长空一色冰箭降,他在城头上出手如拨弦。身周起了白色濛濛雾气,远若在红尘之外。 此刻相送,以箭作别么? 不死不休么? 心在一瞬间更冷,若死。 “哈!好狠!要赶尽杀绝么!”燕杀军怒吼,立即有人以盾牌护住景横波后心,七杀天弃耶律祁等人,早已飞身而起,手中武器展开扇形光幕,齐齐挡在景横波背后。 诸高手联手,再凶猛的攻击也不可穿透,尖锐的裹了冰晶的木片,在各种气流和武器之前发出扑扑的碎音,落了一地的细碎冰屑。 “啊呸!真够冷血!”燕杀军不屑地吐一口口水。 景横波没有再回头。 那一霎万千冰晶扑扑碎裂之声,似刺在她心上,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射成渔网的心,此刻想必已被射成筛子。 城下她一刻都不想再留,只想快快走,千疮百孔的心,经受不住此刻平原上特别凛冽的风。 宫胤缓缓放下手。 城下人潮如蚁,又如退去的潮,依稀可以看见一袭素衣,被保护在人群中,悠悠缓缓地离去。 这一去天涯之远,山海遥迢。这一去爱恨颠覆,天上人间。 他目光在地下稀烂的旗帜上掠过。 她如此出手悍烈,是不是也认为此去经年,以此狂暴方式向他斩决,抓住时机,表达最后的愤慨和仇恨? 也好。 且以乱箭相送,断人间尘缘干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方能猛踏天阙。 他收回手,垂下头,目光在自己慢慢泛上血色的指甲上掠过。 掩了眼底,一抹微微怪异的神情。 “主上……”蒙虎在他身后,不安地轻唤。 声音未落。 他如先前景横波一般。 霍然倒下。 …… 景横波躺在车上,看着微微摇晃的车顶,无聊地数着自己的指头。 她已经离开了帝歌,燕杀军很够义气,在她怒斧砍帝旗之后,尤其表现了极大的喜欢和热情,不顾她阻止,将她护送出了足足百里地,才回了自己的秘密营地。 之后关于她该去哪里,她的跟随人群里发生了巨大分歧。耶律祁建议她去自己的老家禹国,表示在那里她可以得到他很好的庇护,天弃说他的家乡落云部偏远,天高皇帝远最安全,不如去落云,七杀则表示七峰山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哪个不去就是傻x。 三拨人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七杀连续拉了七天肚子,天弃某天早上起来脸上爬满了青虫,耶律祁半夜被一只老母猪压住。据前来“解救”他的七杀们说,幸亏他们来得及时,真看不出来耶律祁就是个禽兽,他们赶到时,耶律祁已经快要脱光,正要强奸那只母猪。 唉,差点就没能救下那只可怜的母猪,也许还是个黄花闺猪呢。 唉,耶律祁堂堂一个男子汉,虽然长得比他们丑一点,但也不能那么饥不择食啊。 啧啧,真是缺德。 这个消息很快散布在所有人中,七杀绘声绘色拉着景横波说了“耶律祁酒后失德,半夜偷猪欲不轨”的伟大事迹,景横波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一把将伊柒踢下了车。 “祝你今晚安睡。”她道。 结果就是七杀又齐齐拉了七天肚子。拉得面黄肌瘦,拉得七窍生烟,拉得七杀中的第一神棍,就是那个伪和尚武杉,伸手向天长号说自己感觉身轻如燕,只怕下一刻就会抢在师傅之前羽化成仙,拉着师兄弟们非要他们仔细看看,自己头顶上百会穴是不是有金光冒出? 师兄弟们一人狠狠一巴掌,拍得他一个金光灿烂,满头乌青。 最后还是七杀的意见占了上风,不是因为人多,而是他们终于在各种秀逗之后,才想起来了一个最关键的理由——景横波体内余毒顽固,必须他们师父出手才能解决。 提到这个,不仅拥雪紫蕊立即赞成,连耶律祁都没什么话好说。 景横波的毒是个麻烦事,那么多高手,没有一个能够完全驱除。七杀中精通医理的司思表示,景横波应该不止一次吃过功效非凡的护体丹,关键时刻护住了内腑不受侵蚀,但筋脉因此受到改变,目前还看不出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但短期内似乎不大好。这种毒不见于记载,一定不是毒是一种诡异的蛊,这天下没有他司思解决不了的问题,但这事儿比较耗费精神,还是留给老不死解决,省得年纪大了总不动脑会痴呆。 景横波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吃过不止一次的灵丹?当灵丹是炒蚕豆随便吃啊?印象中不就耶律祁给过一次吗?还是最低档次的。 她无意中把这话说漏了口,从此耶律祁永无宁日。七杀整天跟在他后面,吵着喊着要最高等级的天香紫。 最低一级的天香紫都护住了景横波心脉,保她不死,最高等级的是不是能解了她的余毒? 他们是这么要的。 “最高等级天香紫,你给我我就原谅你偷看我媳妇。”伊柒说。 “最高等级天香紫,你给我我就告诉你那猪是谁扛来的。”尔陆说。 “最高等级天香紫,那猪是尔陆扛的,你给我我就帮你揍他一顿。”山舞说。 “最高等级天香紫,那猪是山舞扛的,你给我我就给你药,药倒他你去扛只猪和他睡。”司思说。 “最高等级天香紫,那猪是司思扛的,你给我我就帮你扛两只猪和司思睡去。阿弥陀佛,老衲为你做这样的事牺牲很大了,好紧张,佛祖会不会怪我?”武杉说。 第五章 月下之约 “怎么是她?不是听说她在帝歌么?” “回来了呗。你不知道啊,和婉公主即将下嫁副相雍希正了!” “那关她什么事?” “雍希正何等出身?本就比那个寡妇身份高,如今和公主联姻,代表大王也对他很是欣赏,按例,和公主联姻会有一级封赏,他已经是副相了,再封一级是什么?那寡妇怎么能不急?” “哈哈哈不是说大王对寡妇很有些那个吗?不会舍得动她的位置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种露水情缘,在大人物眼里算得什么,咱们大王向来贵人心性,迷恋什么都是一阵子,当年迷道士迷炼丹是一阵子,后来迷寡妇迷绯罗想必也是一阵子,绯罗在帝歌呆那么久,就是个信号哪……” “炼丹的事情快别提起,不知道这是禁忌?说起来当年神丹失窃,妖道伏诛,崇安死了多少人,不能提,不能提啊……” 景横波放下手中银子,慢慢抬起头来,一眼瞄过车下耶律祁,他神情如常。 不过这如常就是不正常,因为正常情况他唇角常有三分笑意。此刻这笑意不见了。 “我们也走吧,进城。”景横波吩咐。 马车驶离。她也就没听见那几个人转到车后整理东西的人,最后的谈话。 “大王膝下就此一女,爱若珍宝,因为她的大婚,特地向帝歌递表,邀请帝歌权贵观礼。听说这回,国师将会亲临!” “啊?怎么可能!宫国师尊贵无伦,深居简出,连女王大典都未必参加的人,怎么这次会给大王这么大面子?” “谁知道呢,也许大人物静极思动,想来离帝歌最近的襄国玩玩?” “这下襄国的女子们要疯狂了……” …… 襄国首府崇安,靠近襄国东部边界,是襄国第二大城池,也是襄国最为富饶的城。 历来拥有帝歌户贴者可随意出入六国八部境内,所以景横波一行人进城没有任何困难,有了钱一切好办事,当晚在城内最大一家客栈投宿。 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是分开时段投宿的,景横波和天弃以及紫蕊拥雪一批,七杀分成两批,耶律祁单独一人,最后进客栈。 一路过来时景横波也发现了异常,城墙在加固,道路在清扫,面对主要通衢大道的房屋在粉墙,还有府丁在给路边树木刷白漆和挂红绸,颇有几分新鲜喜气。看样子这位即将大婚的公主很受宠,婚事很受看重。 七杀抢先进了客栈,景横波进客栈时,看见他们故意在自己房间前徘徊,提醒她他们的位置,景横波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错身而过,听见尔陆正和其余几个叽叽咕咕地道:“襄国女人多,有钱女人也多……” 景横波也没在意,她进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洗澡,受伤生病在路上奔波,好多天没洗澡,她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 热水送了来,她谢绝了紫蕊和拥雪的帮忙要求,自己迈入澡桶,乌黑的长发如云一般在清水中散开时,她忽然有些恍惚。 “宫胤,洗头很舒服的。” “嗯。” “下次我帮你洗。” “不要。” “真的,好舒湖……我要给你洗头,我要给你洗衣服,我要给你盖被子,我要给你生蛾子……” 她忽然猛地一头扎进了水底。 哗啦一声水响剧烈,听起来砰的一声。 门外忽然有声音,是耶律祁的声气,微带不安:“横波,你没事吧?” 她没听见,埋头在水底的人是听不见外头声音的。 门外耶律祁等了等,没听见回音,这回真的有几分不安,抬手敲门,也无人应。 耶律祁眉毛一耸,啪一声踢开了房门! 正在这时景横波哗啦一声从水底抬头,闭着眼睛,一脸水迹淋漓。 耶律祁怔住。 这一刻屋中热气缭绕如烟,淡白的烟气里木桶鲜红,而她发如黑缎脸色如雪,满脸淋漓的水光,晶莹的水珠泻过红唇,流下雪白修长颈项,在线条优美的肩头微微闪光,再在一线锁骨里浅浅停留,终究载不住,一滴滴再往下…… 他一时不知是继续看还是掉转目光,心忽然砰然跳起,一声声极重。脚下想向后退,却又似乎动弹不得,空气中氤氲馥郁香气,非花非木,似有似无,让人转侧之间嗅着,便觉满目烂漫,心深处似有花开放。 “你……” 景横波睁开微微发红的眼,就看见耶律祁少年一样无措的表情。 “出去!” 一大蓬水泼了出来,晶光耀眼,耶律祁下意识向后一退,忽觉有异,一抬头看向屋顶横梁,惊道:“小心!”身形一闪直冲而入。 景横波大怒——你丫的得寸进尺? 耶律祁扑了进来,直冲向她的澡桶,低头伸手—— 景横波毫不犹豫操起身边的沉重的舀水木勺,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梆。”一声闷响,正低头伸手抄东西的耶律祁不防顶头一击,“呃”地一声便倒在她澡桶前。 “死性!”景横波骂,一低头脸色一变,“啊蛇!” 她这才看见不知何时,耶律祁掌心里一条死蛇! 蛇头已经被拗断,头部尖尖,是毒蛇。 景横波愣在那里,这才回想起刚才耶律祁的动作,他冲进来之前眼睛好像看的是横梁,伸手好像是为了抄住什么东西? 是这蛇当时从横梁上掉下来,正落向她头顶,他冲进来是为了救人? 呃,误会,误会。 这澡洗不成了,她瞧瞧耶律祁还晕着,赶紧从澡桶里出来,胡乱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想了想,拎起耶律祁,身形一闪。 一闪之后她到了隔壁的隔壁耶律祁的房间。 她没有毒发的时候,应付简单的瞬移还是可以的,耶律祁不能总晕在她那里,等会紫蕊拥雪进来抬水,不知道会误会什么。 将耶律祁扔在床上,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一时走不动,坐在他床边歇息。 耶律祁手指似乎动了动,她以为他醒了,回头看他,却见他没睁开眼睛,只是手指还在一抓一握,似乎还沉浸在刚才为她抓蛇那一刻里。 第六章 当街抢男 “我的未婚夫,干嘛要让给你冒充丈夫?”景横波款款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了耶律祁的胳膊,“我自己来就好了。” 耶律祁霍然转头看她。 景横波却不看他,只爱娇地将头搁在他肩头,对绯罗挑衅地眨眨眼,“女相年纪大了,这种事还是我夫妻替您操心吧,啊?” “呃……”绯罗脸色阵青阵白,似乎被冲击得反应不过来,好半晌才道,“你……哪来的未婚妻?” 景横波笑而不语——开头她已经写好了,后续她不管,该枪手耶律祁上了。 既然莫名其妙给推了下来,一霎之间她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万幸她的化妆技术不错,又压住了声音,绯罗震惊之下,还真没看出来。 至于耶律祁,他肯定知道。 果然耶律祁反应也很快,立即微笑扶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你怎么跟来了?真是调皮……”又对绯罗从容地道,“这位是我禹国南氏的小姐,目前算是我的未婚妻。” “南氏怎么会和你耶律家结亲?我之前怎么没听说?”绯罗眼神疑问。 “你离开禹国的时候还早,没道理后面的事都告诉你。”耶律祁答得也不客气,“这是家族的安排。你知道,我是有过错的人,家族的安排,我无法反对。” 绯罗被击中软肋,顿时闭嘴。耶律祁的过错,可是因为她才犯下的。 “不过,我对南姑娘很满意,”耶律祁转头,对景横波一笑,“她热情亲切,灵动聪颖,品行端良,宜家宜室,正是我耶律祁心向往之的正室人选。” 景横波搓了搓胳膊鸡皮疙瘩,忍住不看他深情款款的眼神,将脑袋温柔地靠在他臂膀上。 头顶似乎又有裂瓦的声音,不过这回绯罗心神不定,也没注意到。 “你未婚妻?”她分明还是不信,眼神上下打量,“她跟来的?还是你带来的?她怎么可以偷听你我之间的秘密?”最后一句声音转厉,杀气凛然。 “自然是我带来的,我们夫妻同体,生死与共。何来秘密之说?”耶律祁笑容温柔直可醉人。 绯罗的脸色越发难看,“不行!这是我的秘密!我不容人窃听!我要处置她!” “你不想我帮忙了?”耶律祁淡淡地道。 绯罗步子停住,眉宇发青,“你……” “我知道你在院子不远处应该有埋伏人接应,”耶律祁冷冷道,“但你确定那些人还在吗?” 绯罗脸色大变。 “你和我私下相约,还要备下护卫戒备,你戒备的是谁呢?”耶律祁微笑,笑意深凉。 “不不,我不是为了防备你……我如果不信你,怎么敢和你单独在这祠堂见面……你绝对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绯罗急忙解释,“我只是担心还有敌对仇人靠近,比如雍希正他们……” “你如果想动我的人,”耶律祁温柔地道,“那我可能就要辜负你的信任了。” 绯罗咬紧了下唇,再看一眼景横波,老祠堂里光线昏暗,一直甜蜜蜜依靠着耶律祁的景横波,看起来就是个长相尚可,确实有几分大家气度,却又毫无城府的少女。 景横波现在不穿高跟鞋了,连身高给人的感觉都已经和以前不同。 景横波感觉到绯罗眼睛里都是杀气——这种女人,其实最爱的只是自己,却有极好的自我感觉和极强的占有欲,所有优秀男人在她们眼里都是猎物,所有猎物哪怕她们不需要,但在她们潜意识里,也该等着自己去要,一旦被别的猎人抢先,顿觉自尊受挫,果实被抢,恨不得分分钟操ak47灭人全家。 她由此笑得更加甜蜜和天真,靠着耶律祁臂膀姿态更加小女人。 一边笑一边奇怪自己,明明眼前是仇人之一,明明确实在恨,但依旧能做得了戏,能摆得出笑,还没有一丝困难。 也许死过一次的人,终究不同了。 对于绯罗,包括害过她的所有人,她都不打算一刀子捅死算完。 她要所有人尝遍人生跌宕苦涩滋味,她要他们一样经历从天堂到地狱,从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的痛苦历程。 像失败的蹦极,大头直冲而下,一路跌落惊声尖叫,受遍心脏折磨,最后迎接轰然结束的撞击。 人间苦痛,死亡才是最简单的事。 耶律祁含笑侧头看了看她,伸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景横波一怔,这好像有点过了。手偷偷伸到他背后,用劲捏他的腰肉——让开!赶紧让开! 耶律祁岿然不动,眼眸中笑容更盛,状如受虐狂。 哪怕此刻景横波腰上裹了几层布,触感僵硬粗壮,他依旧似能感觉到粗布之下纤细线条和柔嫩肌肤,笑得眼神流转,似有光。 两人看起来亲亲密密,屋瓦上似乎又有异声,景横波也不知道上头怎么回事,只好拼命咳嗽,掩饰了过去。 “那我的事怎么说?”绯罗强抑了半天怒气,冷声问,刚才的娇柔委婉,都没了。 “未婚妻怎么说,就怎么说。”耶律祁深情款款看景横波,真如一个尊重未婚妻的好丈夫。 景横波对他甜蜜一笑,手上加重死命捏,一边更加甜蜜地道:“我觉得很好玩啦,既然这位大婶说需要你帮忙,又是从小的交情,帮一把也行啊,不过话说在前头,”她嘟起嘴,撒娇地道,“你身边的人只能是我,带出场的人只能是我,什么阿猫阿狗老太婆丧门寡的,可不成。” 灯光下绯罗脸色铁青,绞紧了手指,才能止住那愤怒的颤抖。 “自然只能是你,”耶律祁宠溺地刮了刮她鼻子,心情很好地转头对绯罗笑道,“我和未婚妻会出席雍希正和公主定亲的宫宴,你找个理由让我们进去就行了,之后的事还是按原计划进行,总之会帮你达成目的,如何?” 绯罗想了想,无可奈何地道:“好吧。”咬了咬牙她恨恨道,“如果不是雍希正收买了我这边的人,知道了我的属下布置,我用自己的人也能解决问题,何须劳烦你!” “既然知道是劳烦,就不能光动动嘴皮子就算了是吧大婶?”景横波立即接话,“驱使人家,难道不该付点酬劳吗?我未婚夫身份这么高,酬劳也应该和他的身份相匹配吧?就算他和你从小有交情可以打个折扣,但我和你可没有交情,我替你辛苦跑这一趟干这杀人活计,你难道不打算意思意思吗?还是您靠自己的脸,不付钱让人干活习惯了,以为遇上我未婚夫也是如此?我未婚夫可不是那种脑满肠肥看见三流姿色都腿软的猪哥……”她笑吟吟伸指一戳耶律祁脸颊,“他可是坐怀不乱,高风亮节,人品高洁,从不好色的正人君子!” 第七章 神秘者的温柔 “那你要啥嘛。”少女张嘴要哭,“我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个了啊……” “我啥也不要啊,”景横波亲亲密密地道,“你把我未婚夫抢去了,我总得跟着,和他先解除婚约,然后再给你主婚啊。” “啊你是那个和我斗价的女人。”少女呜咽地道,“我不想抢你男人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 “喂,你当我是老鸨啊,二手货也要?”景横波摇头,“不行不行。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你抢回去,他也不能娶别人了,谁知道他有没有被你占过便宜?反正我是不要了,就送给你吧,我给你们主婚,你们欢欢喜喜进洞房,啊?” “不要啊!”少女在她手掌下惨叫,“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那你要抢他干嘛?就为了和我斗气?可我记得是你先要抢他的,到底是和我斗气呢,还是和别人斗气?” 少女一下子不动了,眼睫毛扑扇两下,景横波立即感觉手掌边缘湿了。 她叹了口气。 果然没猜错。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傻叉女人。 “呜呜呜呜呜……”水龙头打开了,景横波感觉眼泪哗啦啦地漫过手掌,一眨眼连袖口都湿了。 她只好放开手,不然她担心等会儿整件衣服都不能穿了。 糖葫芦收了回去,有滋有味地咬,她翘起二郎腿,边吃边看街景——让她哭吧,一个沉浸在自己悲伤中的小女生,是没什么心力害人的。 “他他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小女生越哭越伤心,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坐不住,干脆伏到了她膝盖上。 “呜呜呜呜我喜欢他那么多年……” “呜呜呜呜感情的事能让吗能让吗……” 景横波举着糖葫芦,瞪着眼睛,看着那一抽一抽的小脑袋,心想就这涉世未深的德行,家里大人怎么敢放出来的? 偷跑出来的吧? 在茶楼中约会男朋友,没谈拢,赌气之下为了刺激男友干出了抢人的事,结果对方还是无动于衷,小女生伤心失望,觉得被整个世界遗弃,现在正趴在女劫匪膝头哭诉。 开头很老套,结局很无厘头。 她叹口气,用糖葫芦敲敲那丫头的脑袋,道:“男人这玩意,最是心硬如铁。当他们做出决定不要你了,你哭破天都没用。快起来,我裤子都给你搞湿了。” “呜呜呜呜呜他是喜欢我的,他一定是喜欢我的……”小丫头赖着不起,还往她怀里揉了揉。 景横波扶额,她后悔这一趟马车之行了,马车就是和她犯冲。 “呜呜呜呜我就要嫁了,再没机会了,他还是不肯给我一句准话……”小丫头眼泪好比水龙头,哗啦啦都喷在她衣襟上,“我连私奔都不要脸地说了,他还是那死样子……” “私奔你妹啊,私奔历来几个好下场啊,一个男人在你富贵的时候都不敢娶你,难道你落魄了他就爱上你凄惨的容颜了?什么逻辑!”景横波挥舞着糖葫芦,咔嚓狠狠咬了一口。 “喂……”小丫头在她怀里抬起梨花带雨的脸,吸了吸鼻子,“你身上什么香气,真好闻,告诉我是哪个牌子的香粉,我觉得这香气特别让人动心……” 景横波立即一巴掌把她推出了自己膝盖。 不会遇上个蕾丝边吧? “没有啦……”小丫头看懂她的眼神,忸怩地道,“我问过他为什么喜欢流连青楼酒肆,他说喜欢成熟女子的香气,你这种香气,应该就属于成熟女子吧……” 景横波险些把手中糖葫芦砸她脑袋上去。 渣男也爱! 有没有点自尊了! 她上车可不是为了救伊柒,纯粹是看见茶楼上惊鸿一瞥的那个男人,是昨夜在祠堂顶上偷听,把她推下祠堂的那家伙。想过来问问那人是谁。 现在她不仅想知道那人是谁,还想揪出来一顿暴打。 “你那情郎,叫什么名字啊?”她笑眯眯地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小丫头立即警惕。涉及心爱男人,连智商都瞬间高上不少。 景横波耸耸肩——沉溺在爱河中的女人们,当你们智商用在男人身上时,自己的智商就low到谷底了。 “我是夜来香的老板娘啦。”景横波眨眨眼,“你那位情郎,保不准是我们楼里的常客呢。你要真想要,我下次帮你逮住他,洗洗干净送你床上啦。” “你说的是什么话?”没想到那少女立即皱眉,不忍听的模样,“夜来香是什么东西?一凡去的都是格调高雅、崇安数一数二的醉梦楼,逸仙居之类的地方。楼里都是才貌双全的淑女大家,诗酒唱和那种,哪有你说的那种……那种……”她红了脸,狠狠瞪了景横波一眼。 景横波却根本没听,在出神。 一凡……一凡……这名字好熟,在哪听过? 马车忽然停下,外头有脚步声,车夫迎了上去,景横波听见熟悉的铁甲摩擦兵器的清锐声响。 她掀开一线车帘,一眼看见对面镶满铜钉的巍峨大门,以及视野里蔓延开的无际的青灰色墙壁。 熟悉的造型让她手指一顿。 然后她转过头,盯住了那少女,缓缓道:“你不会是和婉公主吧?” …… 长街上人群渐渐散了,紫蕊和拥雪不安地看着空荡荡的身边,无奈地对视叹气。 有个会瞬移的主子,实在是所有从属的悲哀。 耶律祁和天弃挤了过来,两人并无焦急之色。 “那马车是皇家马车。”天弃道。 “那少女是和婉公主。”耶律祁道,“没事。和婉不会武功,性子也好。虽有几分骄纵,实则是个善良女子,横波不会有事。” “我怕和婉公主有事……”天弃嘟嚷。 景横波那个家伙,现在行事不可捉摸。众人都觉得心里没底。 “横波也不是胡乱行事的人。”耶律祁倒有信心。顿了顿,又一句意味深长,“她就算心中有怨,也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信她从来把持得住。” 天弃瞅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第八章 你压我来我压你 那太监动作极快,抱着景横波接连几个翻滚,就要落下露台。 景横波给滚得天旋地转,哪里来得及再害人,慌急之下赶紧将暗刺收起,以免翻滚中误伤自己。 将要滚出露台那一刻,她一抬眼,正看见雍希正身形飞起,探手抓向太监后背。 景横波大叫:“和婉!你未婚夫要杀我!” 雍希正在半空冷冷一笑,“别玩花样……” 他忽然顿住,一扭身落地,回头望去。 不知何时和婉已经站在殿口,清醒着,脸色发白地看着他,她身边一左一右两个蒙面人。 景横波认出两个人是耶律祁和天弃,心中一松,这两个家伙还是猜到她的下落,赶来了。 刚想叫唤,身子忽然向后一倒,被人拽着砰一下掉入花丛。 她暗叫糟糕,那傻兮兮的太监还在试图救她! 到底是打算救她还是害她?没看见她的援手已经来了吗? 她想大叫,想挣扎,可毒伤发作根本没力气,装了药的腰带还在对方手中。昏头昏脑跌下去,还好太监在她身下,露台也不高,倒是一点没跌伤,就是啃进去不少泥。 那太监一落地就慌忙爬起,一把扛起她就走,景横波大急。呸呸呸地吐泥巴想要说话,可等她把泥巴吐干净,那特别能跑的太监已经把她扛出了和婉的寝宫,景横波眼看和婉寝宫里灯火渐次燃起,雍希正的怒喝回荡在宫内,整个王宫的守卫都被惊动,火把灯光人声汇聚而来,顿时知道最坑爹的事发生了,这时候再喊已经不明智,只好闭嘴。 那太监似乎也慌了,跌跌撞撞中一阵乱跑,往人少黑暗中而去,最后撞入了一间黑沉沉的院子。 一进去就满鼻霉味,冲得景横波打个喷嚏,看样子要么是长久不用的弃殿,要么就是什么冷宫。那太监背着她直奔正殿而去,门板撞开时落了景横波一头灰。 外头人声喧嚣,但都离这边很远,火把隐隐的光亮映射在窗纸上,只隐约能看见那太监普通的侧面轮廓。 他将景横波放在床上,动作却不似先前温柔,景横波后背撞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砰地一声。 她满腔懊恼,来了火气,怒声道:“你谁?” 太监不答。靠近窗子听动静。 “谢谢你救了我。”景横波忍住怒气,道,“不过我朋友来救我了,你把我腰带还给我,赶紧回去吧。刚才雍希正应该没看清你,回头我和和婉说说,她会保住你。” 太监从窗边回过身,看着她,黑暗中目光闪烁。 陈旧晦暗的宫殿里,对着陌生人这样的目光,景横波心底忽然有些发毛。 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她脑海。 这太监……不会是想图谋不轨吧? 无亲无故,忽然救她,明知她援兵到了也不理,自顾自把人掳到偏远废殿,这节奏,怎么这么像狗血情节以及社会新闻黑标题呢? “大学生被老光棍诱拐,沦为性奴八十天” “变态老男人,假做施恩囚禁少女” “我在地窖生不如死的一百二十一天。” …… 景横波越想越紧张,平时这种货色,她分分钟就解决了,神出鬼没砸一砸,砸不过还可以闪,但此刻毒发无力,耶律祁他们一定已经被雍希正绊住,黑夜里在这陌生宫廷里想要找到她也需要时间,等他们找到,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你……”她努力令自己声音平静,“解药给我,送我出去,我回头一定重重谢你。”盯着那家伙神情,她加了一句,“金银、房产……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要多少有多少!” 她不敢提女人两字,怕刺激对方,但加重了暗示。 太监还是一言不发,黑暗里眼神特别亮,她被刺得有点心慌。 “不相信我开的价码?”她笑道,“我未婚夫就在附近,就是刚才挟持和婉来救我的其中一个,他出身大族,在襄国也颇有势力,总之你相信我,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这是拿虚无缥缈的“未婚夫”来警告对方,自己马上有人接应,自己的人有财有势,要对方掂量些。 现代那世年轻女性单身行走各种遭殃,网上“女孩如何保护自己”之类的帖子到处是,自认为美貌绝伦必定会惹人觊觎的景横波自然看过。 太监不仅不心动,甚至听见未婚夫三个字之后,还向前走了两步。 他微微俯身,眼底的光似可将这灰暗的旧殿照亮。 景横波似乎感觉到他微热的呼吸,将要拂到自己半敞的衣襟上。 她勉强向后退了退,就这么个动作,额头便沁出汗来,她心中暗叫糟糕,今晚毒伤发作,似乎尤其猛烈。 她忽然眼睛一亮,风中有人在大叫大嚷,声音远远传来,似乎是伊柒的声音! 这家伙也出来找她了。 景横波听着声音就在不远,咬咬牙正想大叫。赌伊柒能够更快地找到她! 那太监忽然抬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景横波想挣扎,那人手却极其有力,另一只手抄起她的腰,带着她又奔出殿去。 月光照亮殿中天井,景横波隐隐觉得这殿的规制似乎和平常殿宇不同,但此时心中紧张,也没顾得上打量。 天井空空,中间有一口井,井沿生了斑驳的青苔,月色下透着股阴凉的气息。 伊柒的声音就在不远处,顶多隔一个宫室,正在鬼哭狼嚎地大叫:“*!*!你在哪里!晕了喊我一声!” 后头一堆乱七八糟的喝叫声。 “站住!站住!” “停下!你再乱闯王妃寝殿就射杀你!” “哎呀呀他又去王后寝殿了……” 怒喝声中还响着伊柒的怪叫声:“你们襄国妃子脸太丑!身材太差!看了让人作呕!和*比差远了!*!*!晕了出来吱一声!” 一只夜鸟被他的怪叫惊起,扑着翅膀从四角的天空飞过。 景横波霍然抬头,积蓄半天的力气一霎用尽。 那夜鸟“嘎”地一声怪叫,翅膀如被人斜斜一扯,落向一边的殿顶,不过那鸟随即便挣脱,扑扇着翅膀再次飞起。 第九章 相见 景横波闪身出井,四面看看,地上一片狼藉,厚厚的灰尘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脚印,还有断落的武器和箭矢,看样子伊柒在这里和襄国的护卫有过一场战斗。 不过地上好像没什么血,她稍稍放了心,觉得逗比师兄弟中,伊柒越发靠谱了,想必是和自己一起呆久了的原因。 她从先前呆过的正殿里找出自己的衣服穿好,把药吃了。感受了一下,体内并没有武侠常说的一颗神丹打通任督二脉,从此天下第一的酷炫狂霸感,也没有所谓涌动的气流啊,忽然牛逼的内力啊之类的高大上玩意,相反,体内还是有点燥,有点热,并不是很舒服,好在突然发作的毒是被压下去了,也不知道这丹药和自己的毒,到底是相冲还是相济的。 不过无论如何不后悔吃这药,就看吃完这药那一刻的狂霸效果,如果真给那太监吃了,现在倒霉的就是她了。 回头得找戚逸问问,排除后遗症。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出宫,在整个闹宫过程中,其实并没她什么事,雍希正想要处置她也只是私下行为,现在被和婉知道了,她在宫中反而能获得和婉保护。 也不知道耶律祁和天弃现在闹得怎样了。 她并不熟悉襄王宫,但七八个瞬移下来,也就找到了和婉的寝宫,看样子已经闹过一阵,道路上花草折断,宫殿里灯火通明,和婉披着寝衣依门而望,脸上惊吓和怒气未休,看到景横波出现,松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我睡了一觉就被挟持了,再一眨眼你也不见了?” “你那个二十四孝未婚夫呢?”景横波东张西望,怕雍希正忽然蹿出来。 “谁知道他去哪了!”和婉没好气地道,“他和几个挟持我的人大打出手,一路翻翻滚滚打出宫了,还有你那个未婚夫,也从黑屋子里蹿出来,闹了半个宫廷,把我父王气得要命,要不是我谎言遮掩着,今晚谁都别想安生。” “谁叫你抢人的,宁可抢黑瞎子也不能抢伊柒。”景横波随口答,微微放下心。看样子那几只都没事,也许都还潜伏在这宫中,以他们的本事,安全没有问题。 “今晚到底怎么回事,还让不让我明天起床啊……”和婉一边拉着她的手向里走,一边打着呵欠。 “你那二十四孝未婚夫,这大冷天气,在你屋顶上给你守夜,他认为我居心叵测,想要把我宰了。”景横波笑一声,“我说和婉,你这未婚夫,其实真的对你算得上情根深种,相比那个什么都不敢做,你这里闹翻天头都不敢冒的纪一凡,我觉得好了一百倍,你真的不考虑?” 和婉立即甩掉了她的手。 “原以为你是个特别的,原来你也只会说这些俗话。”她柳眉倒竖,“对我好一万倍又怎么样?我都不喜欢。我来这世上一遭,如果都不能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真是天真的孩子。”景横波咕哝,“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咱那世道,连想选个喜欢的专业都做不到。更别说大活人。遇上一个喜欢你的人就嫁了吧,小心你喜欢的那个,甩了你。” “你叽里咕噜地在说什么?” “我说,你说的太对了,人这辈子,一定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为此粉身碎骨,众叛亲离,也一定要坚持,还有什么比喜欢更重要?” “为什么我觉得你说的是反话?” “比真金还真。” “詹妮。”和婉叫着她的名字,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景横波想着自己英文名就是好听,一边偏过脸来,“嗯?” “詹妮,我觉得你看似嬉笑放纵,其实有很深的心事,一定很深很深,很痛很痛,”和婉按住着她心口,认真地道,“以至于你甚至不愿回想,不愿面对,嘻嘻哈哈,用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来掩饰心里面那个巨大的创口。”她慢慢地道,“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可我能感觉到,这里有个巨大的洞,穿过的风呼呼作响。” 景横波笑起来。 “咱们才相识几个时辰,你都能看出我巨大的洞深深的痛了,说明这痛也肤浅得很啊么么哒。” “不,只是我特别敏锐。我和那珠子相伴多年,时日久了,我好像就能知道他人的内心情绪。就像我知道雍希正似乎喜欢我,但不一定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深情。我也知道一凡喜欢我,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淡漠。” 景横波不说话,觉得能读心神马的最讨厌了。 “詹妮。”和婉在冬夜的风中,诚恳地对她道,“都说人心易变,可如果是真心喜欢,并没那么容易改变。相信自己,也相信真情,好不好?” “你还小,”景横波抚了抚她的发,“将来你就懂了。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强大而恶毒,像车轮一样,不动则已,一动轰隆隆一路碾压。再强悍的感情,都不过是轮下的尘土……天快亮了,睡吧。” 和婉似乎在思索什么,默默叹口气,没有说话。两人回到寝宫继续睡下,在和婉即将沉入梦乡前,景横波问:“你父王以前是不是很喜欢炼丹?” “是啊!”和婉半迷糊状态中依旧不掩语气憎恶,“有一阵子特别沉迷,宫里养了很多道士,搞得乌烟瘴气,有阵子差点拜一个道士为师傅,连我都要给那个道士让路,后来也是那个道士,惹出了什么事儿,触怒了父王,他杀了道士,驱逐了所有道人,关掉了丹殿,之后再也没炼过……” 景横波嗯了一声,心想八成又是一个骗人和被骗的故事,结果是便宜了她这个外来人。 “和婉,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抵死不嫁呗……”和婉喃喃叹息,“听说宫国师和女王原本是一对,结果……他们都没有希望,我觉得我更没希望了……” 她唏嘘着把脑袋埋进被窝里,似乎不去想,烦恼便不再。 景横波转头看窗外冷冷的月光。 不,你们有真爱,所有真爱,都该得到成全。 …… 一夜折腾,等和婉和景横波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和婉坐起来的时候还没清醒,抓了半天头发,神情怔怔的。 景横波看见她,就像看见几个月前的自己,想笑,心中忽然一酸。 和婉眼光从沙漏上掠过,忽然跳起来,眼睛发直,“不好,糟了!迟了!” 第十章 杯具的戒指 天地在一片朦胧中摇荡。 依稀还是那夜的雪,横飞倒飞逆飞箭一样呼啸的飞,拼凑出零乱的天地,一片是无尽的苍白,一片是永恒的黑暗,在那幽深的黑洞里,忽然探出一张脸,流着血流着泪,向她呼号求救,那是翠姐……她刚要扑出去,翠姐身后忽然又露出一张脸,苍白狞笑,伸出细长的手指,将翠姐狠狠扯进了黑洞中,那是静筠……她狂扑而上,黑洞却已经合拢,漫天的雪忽然凝结,化为那张熟悉又令她惊痛的脸,那脸上一张嘴在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她很久才看出那是四个冰冷的字:为我证明……为我证明……为我证明…… 那些雪似乎忽然化成一束,钻进了她的体内,顺腕脉而入,直达奇经八脉,体内忽然起了灼热,似乎还是昨夜那丹药的感觉,有些粗粝有些膨胀,燃烧着她的经脉,她痛苦地挥手,一半精神在噩梦中挣扎,一半精神在和丹药的狂猛之力对抗,手指在空中无力地抓挠,触及一片冰冷的空气。 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脑中好像开了天眼,隐约能看见一点室内景物,又或者不是看见,只是感觉,景物如罩白纱一般朦胧,朦胧中屏风后有人缓缓走来,雪色衣袂在青石地面逶迤,似一片无声从雪山上飘下来的云。 似一个梦,在毫无预料时降临。 她心中恐慌,直觉拒绝又不安,那片云却悠悠地到了近前,四周气息氤氲,一片冷香。 她的手挥舞得更加急切,想要从噩梦中挣扎出给来者一击,手指却忽然触及微凉光滑的物体,一掠而过,她指尖似乎也有记忆,为这似熟悉似陌生的一触所惊,半空中一顿。 只一顿,她的手指便被握住,不容抗拒地缓缓放回身前,手指被搬弄着,结成了一个手印。 似真似幻里,那人似乎动作很轻,是春夜的风,不愿吹破任何一朵含苞的花。 那手指在经过她手背时,微微一顿,她感觉手指上什么东西被盘弄了一下,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哦,是那戒指。 随即她觉得戒指被取了下来。 她有点不安,有点急,这东西毕竟是耶律祁的,她还想着以后用不着了还给他,就这样被人摸走了? 那只手取走了戒指,然后她听见了一点细微的声音,听不出是在干什么,但很快,她领口微微一动。似乎有人将什么东西放了上去。 冷香逼人,这香气并不熟悉,她心中却一阵一阵发紧,几乎顾不上去研究领口的变化。 一股清流忽然流入身体,一路经过她体内,填平经脉被猛力丹药烧灼出的细微创口,拂去体内因不能容纳朱砂药性导致的粗粝感,滋润、护养、疗创、拓展,所经之处天地宽,生命渠道之内,一路生绿草茵茵,绽来年春发之芽。 她体内原有的蕴藏之力被唤醒,丹田之内,一抹紫气,一抹白气,盘旋呼应,蓬勃欲出。 她烦躁神情渐去,眉宇间紫气白气隐现,现几分天地开阔,肌肤绽出晶莹光辉。 那双宁静而微凉的手,微微盘桓,缓缓抬起,似要抚上她眉心,却在半空中顿住。 景横波始终处于一种奇异的感受之中。 她能感觉,却不能看到,四周气场奇异,像隔了带雾镜像,看见前生后世的模糊叠影。 她觉得有人存在,却触摸不着,恍惚里觉得,那只是梦,只要一睁开眼,那梦就会化作雾气散去。 她体内气息渐渐平复,脑中渐渐清醒,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又蓄了蓄力,忽然猛地睁开眼睛! 一室空寂。 自己还躺在地下,连地方都没动过。一转眼就看见掉在地下的细丝。 她坐起身,嗅了嗅,空气也很平常,刚才的冷香、白影、氤氲动荡的景象,轻柔细致的手势,似乎真是一个梦。 她试着运了运气,最近她已经在和七杀学着打坐练气,知道真气修炼和运行的法门。虽然用七杀的话说,她学武太迟,在内力一道永远都难攀高峰,但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最起码可以活久一点。 运气时发现,昨晚服食丹药之后,体内些微粗糙磨砺的感觉,现在已经消失,经脉有种特别平滑圆润的感觉,她那点气运行时,有种特别流畅的感受。 但体内的毒还在,她练气之后,能感觉到体内某处根深蒂固地盘踞着一团黑,现在那团黑还在,但是似乎小了点,而且有种紧实的感觉。在那团黑之外,她又发现自己体内有了两种气流,她没有内视之能,看不出气流形质,但能感觉到不同,一种浩荡厚重,一种轻灵猛烈,另外隐约似乎还有第三种气流,很少,近乎感觉不到,但似乎就是那第三种气流,在微妙地帮助还没有什么内力根基的她,驾驭平衡着她体内有点杂乱气息。 她想了想,也不能确定这些气流是刚出现的,因为她中毒之后,没少接受高手们的内力洗涤和灌输,体内乱七八糟有人家的护体真气也正常。也正因为这些真气存在,所以她也分辨不出,自己体内的丹药磨砺痛感消失,到底是人家给的真气发挥了作用化去,还是刚才那离奇一梦的结果。 真的……是梦吗? 她神情怔怔的,伸手缓缓摸上领口。领口不知何时,多了个夹子一样的东西。 她把东西取下来,看清楚之后,顿时瞪大眼睛,哭笑不得。 眼前的东西,古铜色,镶嵌猫眼石……长条状。 好眼熟。 戒指被截断了,拉成长条,两头削尖,穿入她领口两侧,成了一个半装饰的领花! 更神奇的是,被改造过的戒指,里面的设置丝毫没有改变,暗刺还是可以弹出,连细丝都可以原样放回! 景横波坐在那里愣了好半晌,心里明明暗暗,糊涂又清醒,又糊涂又不想清醒,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心却跳成了脱缰额野马。 “领花”摸了又摸,她神情古怪。半晌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站起身。决定暂时什么都不想,办事先。 她觉得此刻精神甚好,想着和婉不知道和宫胤谈得怎么样了,既然和婉不会有事,干脆还是离开算了。 身形一闪,她已经出了这个院子,这一闪的效果出乎意料,她落地时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落在了哪里,随即便认出关自己的院子已经很远,现在这位置应该靠近后门。再一闪应该就可以出去了。 正要走,忽然听见低低的说话声,从墙上传来。 第十一章 假凤虚凰 ads_wz_txt; 景横波一抬头,眼睛一亮。 好个潇洒人物。 虽然一身月白袍子邋邋遢遢,一头乌黑头发飞飞撒撒,可怎样随意的打扮,都正好衬托了他天生灵动的眉眼,他有极其张扬的眉,细长却瞳仁特别大特别黑的眼眸,眉眼搭配成狷狂的意态,大笑的时候令人想起风雨前夕飞速游动的云。或者是苍穹之上卷走星光和月色的风。 这人仔细看容貌算不上绝美,胜在风华鲜明,令人一见难忘的类型。 耶律祁看他的眼色,可没景横波这么欣赏,冷冷道:“英白,今天的酒还没把你醉死么?” 景横波眉头一跳。 玉照龙骑大统领英白! 闻名已久,初次得见。 帝歌谁都知道,英白大统领是玉照的精神领袖,地位等同亢龙的成孤漠,却比成孤漠更年轻更有名,他据说是世家出身,少年败家将家产败光之后从军,从小兵一直做到统领,也是宫胤的左膀右臂之一。只是这家伙不爱军权,只爱醇酒美人,当上大统领后闲散度日,常托病不朝,大家都知道他八成都去青楼酒肆,反正宫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更不会管。 景横波之前就听过英白传说,玉照士兵提起他就满面崇拜,说他是个“拼酒永远不会输,睡女人永远被倒贴”的绝世偶像。 所谓“喝尽帝歌不改色,睡遍青楼红袖招。” 没想到在帝歌都见不到的人物,这次居然跟来了襄国。 “耶律国师未死,英白怎么敢死?”英白喝一口永不离身的小酒壶里的酒,哈哈一笑,“好歹也要捉拿了刺客再死啊。” “哪来的刺客?”耶律祁微笑,“我帮你捉好不好?”话音未落,身形一闪,一道乌光直卷英白前心。 英白急退,乌光一顿,呼啸声里一分为二又是两道乌光,这回分取他上下两路,英白一个铁板桥翻过,乌光又是一顿,二分为四,直射他全身大穴,英白只得再退,转眼又被逼退三丈。 “耶律祁你上辈子一定是女人最会偷袭!”英白越退越远,一边喝酒一边在空中大叫,“喂,姑娘,有机会喝我煲的鱼汤啊!英白鱼汤,帝歌闻名,汤清味美,帝歌闺秀们抢破了头……” “流氓!”景横波骂。 …… 远处有一座稀稀拉拉的树林子。 林子中有人负手伫立,一动不动,似在瞧这萧瑟冬景。 身影一闪,一人落在他身侧,气息平稳,笑意微微。 “怎样?” “有点意思。” “我是问你为什么没能将他擒回来。” “打不过。” 一阵静默。 “我说主子……” “嗯?” “你今儿让我追这一场,到底是让我擒人呢,还是让我看人?到底让我擒他呢,还是看她?” 一阵静默。 “英白。” “嗯。” “你看,天快黑了。” …… 回去的路上,耶律祁递给景横波一张请柬。 景横波看了下,大致意思是王室邀请禹国少师薄大人携其准夫人参加今晚的和婉公主定亲宫宴。 “绯罗给你准备的身份?” “不,我没用她给准备的身份,另外想了办法。我只和绯罗说,到时候以暗号为记行事。” 景横波点点头,觉得这样更妥当,她原本打算混入和婉的宫女队伍中,陪她一起出现,再见机行事,既然中途出了岔子,那就按原计划行事。 也不知道宫胤应承了和婉什么,打算怎么做,景横波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绯罗不能放过。 在客栈里,她更加精心地化妆易容,今晚这个场合太重要,要出现在那么多熟人面前,被一眼看穿就麻烦了。 二狗子在一边蹦跳,时不时奇怪地偏偏头,不明白大波怎么忽然变成这么个怪物了。 “二狗子,我美不美?”景横波在镜中对二狗子媚笑。 二狗子长声吟叹:“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大波一回头,吓死爷的牛。” 景横波打个响指,霏霏踱过来,一巴掌将鸟爷给拍到了地上。 景横波将第n次打成一团的鸟兽往角落里踢踢,以免挡路,听见门外一阵喧闹,听声音就知道七杀回来了。 逗比们自卖自身,来了个襄国豪门一日游,也不知道收获怎样。 不过不用她去问,逗比们会迫不及待晒宝贝的。 果然人未到声先到,乱七八糟比二狗子还吵。 “看我的收藏!” “瞧我这一夜搜罗的宝贝!” “你们都拿的什么玩意,我的才是举世无双第一珍藏,当当当!” 景横波走到门边,一条细长的东西迎面飞来,夹杂着逗比们兴奋的欢呼:“波波波波,送你的!” 景横波抓下来一看,月事带。 再看看七杀们扛着的大包袱,除了金银首饰外,计有肚兜一大包,亵裤一大包,荷包一大包,胭脂水粉一大包,绣花鞋一大包,罗袜一大包……大多是女人的贴身物事。 想必昨晚师兄弟们都受到了香闺夜暖的热情招待,所以趁火打劫的全是女人闺房私人用品。 东西打开时,浓郁的香粉味道弥散,各种不同香氛混合在一起,房间里气味顿时令人窒息。 天弃眼睛发亮,扑上去翻翻拣拣,耶律祁捂着鼻子,离得远远。伊柒哈哈大笑想要上去凑热闹,一眼看见景横波的表情,顿时昂然端坐一边,以示不屑与之为伍。 二狗子被一条月事带子捆住,无力地挣扎,霏霏早已跳入肚兜堆里,不住地往里拱,只露出蓬松的大尾巴。 “你看这条怎样?或者那条?哎呀这条颜色不错!”七杀们蹲在女人衣服堆里,帮天弃挑挑拣拣。 景横波觉得这世界真玄幻。 “等会再挑!等!会!再!挑!”景横波一声大喝,众人齐齐抬头。 第十一章 情海生波 襄国国主脸色一变,阶下绯罗一怔。 除了王后和公主,就她这女相身份最高贵了。 众人脸上也多有怪异之色——绯罗高贵是高贵了,可这是个寡妇,还是个嫁了三任夫君的寡妇,襄国更有她杀夫的传言,这样的人参与喜事已经算是给她面子,算襄国王室开明。还让她担任女傧相,别说面子问题,吉祥角度来说,也不妥啊。 但宫胤开口说的话,谁敢违拗?国主脸色也就一变,随即笑道:“国师所言甚是,不知女相可愿偏劳?” 绯罗立在当地,脸色微微发白,她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用尽心思,不惜和耶律祁交换条件,目的就是为了等下的计划中,好让自己干净地摘出去。她已经打定主意今天整个仪式过程,都要处于人群中,众人目光下,博个清白毫无嫌疑。 但此刻容不得她拒绝,她一人无力抵抗宫胤,更不能得罪襄国国主。 她只得盈盈转身,整出一脸荣幸的笑意,娇声道:“绯罗谨领圣意。” 襄国国主咳嗽一声,目光有点飘,一旁的王后脸色铁青,大袖下手指似乎在捏国主的腿,国主的脸色越发难看。 三人暗潮汹涌,宫胤就好像没看见。 景横波一脸古怪,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神情若有所思。 绯罗转身,端起那放了刀鞘的托盘,走在和婉身后,队伍又恢复了正常。 等一行人走到那香泽池子边,景横波原以为客人们也该出来观礼,不想众人都坐着不动。她问耶律祁,耶律祁道:“按说是该观礼的,想必国主也怕人聚多了,容易出事,干脆都不让动,这样也安全些。” 景横波想安全是安全了,但如何能逼纪一凡让开三步? 襄王夫妇站起,对宫胤伸手一引,道声:“请。”三人一起下殿,前往玉阶下庭院观礼。 景横波看了下众人的位置。和婉与雍希正对面而立,侧对众人。纪一凡站在雍希正身边的池角处。绯罗站在对面同一位置。宫胤和襄王夫妇三人侧背对她,面对殿下众臣而立。 有宫人上去给未婚夫妻送铁靴,所谓铁靴就是束紧了口子的皮靴,镶铁皮靴尖,淤泥池中行走艰难,穿沉重的靴子走更难,以此表示牢记当年第一代襄王渡沼泽之艰辛困苦,不堕先王之志。 和婉蹲下身套上铁靴的时候,绯罗忽然上前,亲自帮她穿靴。和婉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对绯罗没什么好感,下意识避了避,绯罗却微笑着,扶住了和婉的肩。 景横波看见她扶住和婉肩的一瞬间,和婉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缓缓穿鞋,直起身。 与此同时她看见绯罗手背在身后,似乎在整理腰部衣服一般,对外掸了掸。 耶律祁“咦”了一声。 景横波敏锐地看他:“咋了?” “计划有变。”耶律祁道,“绯罗取消了原计划,不要我们想办法让纪一凡移动了。” 景横波一怔,想着绯罗为这个计划已经筹谋了很久,一定要当着众多来宾的面,杀了雍希正,嫁祸纪一凡,怎么舍得忽然放弃? 她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她说做就做,说不做就不做,她是你妈啊?”景横波一挥手,“不行,她说不做我非要做,非要纪一凡动三步不可!” 耶律祁似笑非笑看着她,懒洋洋地道:“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总是依着你的。” 他语气宠溺,靠在景横波鬓侧吹她的碎发,景横波头一偏,不着痕迹地让开去。 耶律祁笑容似不在意,眼底光芒幽幽。 此时在大殿席上的官员们虽然没有下座跟随,但都饶有兴致地伸长脖颈观看下方的仪式,景横波斜斜靠着桌案,拈着酒杯,似乎对那杯中酒特别有兴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她高挑修长,媚态天生,做女人时令人觉得天下少有女子如她一般女人味十足,谁都可以扮男子唯独她不能,然而真这么扮了,却又是一番新风采,英秀中几分媚意,活脱脱意态风流红粉少年,殿中那些年轻夫人们,一多半都在偷偷看她。 景横波在看襄国王后,嘴角一抹邪笑,左一眼,右一眼。 耶律祁一看她那姿态神情就知道她要使坏了,然而使坏的景横波眼睛光彩熠熠,令人觉得便是搅翻了天地,能多瞧一眼这风流也值得。 他就殷勤给她斟酒,左一杯,右一杯。 景横波眼神在襄国王后耳垂上飞过。 襄国王后忽然觉得右边耳环往下一扯,她轻轻哎哟一声,护住耳朵,道:“大王,您这是做什么?” “什么?”襄王莫名其妙地偏头看她。 他一偏头,王后一呆,这才想起大王在自己左手边,怎么可能伸手去扯她右耳垂?再说这场合大王怎么会忽然扯她耳环? 她看看自己右手边,没人,只在斜侧方,站着幼弟纪一凡,他离自己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双手捧盘,万万没可能伸手来扯自己。 纪一凡迎上她眼光,莫名其妙地向她一笑。 王后怔了怔,想着也许是幻觉,放下手,端然而立。 此时雍希正在纪一凡的托盘里取了刀,和婉在绯罗的托盘里取了鞘,两人在池子两端对望一眼,扎起袍服,各自下池。 池中淤泥,正到雍希正小腿,和婉膝盖。 因此,雍希正走路就要方便些,他是男子,步子也大,几步就能到池子中心。 和婉就不行了,淤泥阻力大,靴子沉重,走得磕磕绊绊。 但按例两人要同时行到金案前,所以雍希正的步子也很慢。 殿前殿后皆无声,人人凝注那一对璧人慢慢接近,前人的艰苦跋涉到此刻简化成一道短短的池子,跨过便是新路程。 景横波饮酒,目光如流波,掠过。 襄王后忽然又觉得耳垂被重重扯了一下。 她赶紧摸耳朵,眼角看了看身边襄王,他正满怀感慨地看着和婉,眼底隐约有光芒闪动。 襄王后心中有些不快——襄王早年沉迷炼丹,伤了身体,多年来膝下空虚,早先只有和婉一女,两年前才多了个儿子。这幼子是她生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从妃子直升为王后。 第十三章 牢中艳遇? 深夜月如钩。 宫闱已经恢复了寂静。 再怎样翻覆的变化,再怎样狂洒的鲜血,都会被时光抹去,甚至未必载入历史。 和婉已经控制了宫禁。 作为襄王最宠爱的女儿,她甚至知道玉玺和国主密印的位置在哪,顺利地代发王令,收束王城军权。重伤囚禁了襄王后,并将世子移宫。 但在围杀绯罗的时候出了岔子,人是拿下了,却在押解入天牢的过程中脱逃。绯罗本身和老王关系暧昧,对宫中极其熟悉,甚至在宫中埋下了不少暗线和棋子,有先后三人戴着近似她的面具,混淆了追兵的视线,助她逃出了宫廷。 不过虽然逃了命,女相的威风,以后却没了。和婉当即下令免了她的女相职位,由雍希正接任。 和婉向宫胤汇报时,颇有些不安,宫胤却似乎不在意,只淡淡道:“放麋鹿于野,正可供诸兽共逐之。” 说这话时他仰望明月,脸颊似月色一般光辉氤氲。 和婉有些不明白国师的意思,他似乎并没将绯罗的生死当回事。麋鹿指的是绯罗?堂堂襄国女相,在他眼里也只是麋鹿?他放走麋鹿,是为了让“诸兽”围猎?锻炼爪牙的意思?那“诸兽”又是指谁? 疑惑,却不敢问,看着这个男人一动不动的背影,她便觉得似有如山压力压下,不敢造次。 这个人,也未曾大她几岁,他是如何成长至此?这一路上又如何艰难竭蹶?走到如今到底经历过多少摧心之痛,暗箭之伤? 他如此看透感情,看得见王室背后爱情所要面对的深寒未来,那他自己呢?有没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向宫胤恭谨地告退,走出门外的时候,忽然便想起詹妮,想着她不知道去哪了。帮了自己那么大一个忙,还没来得及谢谢她。 走出殿外,她忽然停住脚步。 月光下,长廊前,雍希正默然伫立,面朝殿宇,一个等待的姿势。 夜露湿了他的肩,眉间凝了微霜,他抬眼看过来的神情依旧温柔。 和婉定定看着他,一瞬间百感交集。 曾经想要留住的流水般逝去,曾经想要推开的始终于原地等候。到底什么才是天长地久,也许只有时光才能给答案。 良久,她吸一口气,也绽开一抹微笑,提起裙摆,轻轻向他走去。 …… 宫胤始终没有回头。 蒙虎在他身后悄悄出现。 “主上,您为何……” 宫胤竖起手掌,蒙虎便不敢再说话,只低下头,掩下眼底深深忧伤和怜惜。 “准备好了么?”宫胤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已经好了。”蒙虎立即回答,伸手擦了擦衣襟,皱皱眉头。 宫胤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下去。蒙虎转身时,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 好热……好冷……好闷……好腥…… 混乱而复杂的感受,一波波潮涌而来,身体处在奇异的感知交替之中,动弹不得,意识却清晰异常,似乎每根汗毛都能感受到此刻黑暗的四周,潮湿的环境,身下稻草软软,墙壁上慢慢渗出水滴,墙灰被湿气侵蚀,扑簌簌往下掉,远处有浅浅的灯光,是镶嵌在石壁上的铜灯…… 景横波霍然睁开眼睛。 眼前果然如她感知中一样,黑暗,潮湿,身下的稻草温暖而干软。 感觉像个牢房? 她大字型躺着,嘿嘿笑了两声——尼玛,牢房好像是穿越女主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坑骗拐卖之后必去场所之一。 躺了一会,晕倒前的情境渐渐回来,她想起那黑色玩意扑入她口中的灰雾,感觉是很厉害的毒,为什么自己还没死? 难道是因为体内有毒,狗血地以毒攻毒了?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情况,觉得说不清是一种什么状态,不舒服,体内忽冷忽热,似乎像有几种气流在互相攻击,搅得她恶心欲吐。 她试着用自己的瑜伽呼吸法引导体内气流,但越引越乱,体内天翻地覆,连脑子都不动了,只得躺住不动。 观察了一下四周,这牢房除了地面是整块石板外,四壁都是石壁,十分的深,天窗开得远远的,门户可能只有一个,在远远的通道那边,牢门栅栏都是铁的,锁有手臂粗,一看就是关押顶级重犯的大牢。来一群高手也不容易闯进来的那种。 她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就关进大牢了?似乎也没犯什么要命的罪?扑出来给和婉救场有罪? 想到和婉她心中一紧——莫非是和婉失败了?也被打入大牢了?所以她这个扑出来帮和婉的人被连累了? 看来是这样。 景横波叹口气,觉得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苛刻,准备再周全,也抵挡不住老天的随意拨弄。 暂时动不了,她就既来之则安之,一边试图调息,一边观察四周,苦中作乐地想以前看那些狗血言情,牢狱里总能遇上奇怪的狱友,比如看过的一本叫什么摇什么皇后的,女主人公坐过好几次牢,遇见过等她好多年的绝世高手,也遇见过知道她身世的她妈的老情人,又有高手又有隐秘,狗血遍地洒。现在自己坐牢了,左边右边都空荡荡的,一看就知道整个牢狱都没人,尼玛,高手呢?身世揭秘者呢?来不了高手,来只小强也是好的啊! 对了小强…… 景横波再次发觉了不对劲,这牢狱外头很牢狱,阴惨惨潮湿湿,牢房里却很干净,传说中的老鼠蟑螂之类的友好邻居一概无,地上连个草芥都没有,身下的稻草像是刚换的,还散发着阳光温热的气味。 估计是天牢中的高级牢房。 景横波闭上眼睛,准备睡一会,养足了精力找样东西砸开天窗,她估计等会耶律祁就该在那等着了。 她闭上眼睛那刹,忽然觉得什么不对,霍然又睁开眼睛,惊吓地瞪着自己脚头。 脚头,堆着高高的稻草,原本遮挡了一半的墙壁。 现在这堆稻草忽然慢慢隆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上头的稻草哗啦啦地滑下来,都滑在了她身上。 然后她听见啪一声。 然后她目瞪口呆地看见一个人,从自己脚头爬了出来。 第十四章 看光? 她觉得刚才那个动作有点熟悉。 以前在宫中,用筷子之前,都会有人拿出雪白的帕子,将筷子再擦一遍。是她觉得这个习惯其实不好,帕子再雪白,从怀里拿出来都满是细菌,还不如拿热水直接冲。这习惯才取消。 这人也是从宫中出来的? 不过,这种习惯大荒很多贵族门第都有,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细菌这玩意的。 菜盘都给她挑拣过,翻得很难看,他却似乎不嫌弃,随便夹菜吃着,景横波注视着他吃东西的姿态——这是最能体现人的教养的行为之一。 出身良好的人,吃饭姿态永远收敛,你让他装粗鲁也装不来。 他确实不像个江湖草莽,吃饭姿态很优雅,咀嚼无声。哪怕感觉到她的注视,依旧从容不迫。 景横波目光一闪。 她开始殷勤地给他夹菜。 夹一筷子青菜,“青菜最营养。” 夹一块萝卜,“萝卜可通气。” 再把羊肉都拨给他,“羊肉能壮阳。” 他来者不拒,除了听见壮阳两字,似乎有不以为然之意外,神色间看不出一丝为难,也看不出喜欢,似乎就是吃饭而已。 景横波心底吁了一口长气。 青菜萝卜羊肉,都是宫胤绝对不吃的,尤其羊肉,他三里外闻见羊肉味道都会皱眉想吐命令立即拿走。 不过话说回来,宫胤不吃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到最后她根本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她有些恍惚——太了解,有时候是不是反而成了不了解? 接着她注意到,她先前夹过的,她喜欢的菜,他都不碰。 是不爱吃?是嫌弃她口水?还是礼貌让着她吃? 这动作让她宛然想起从前,似乎也曾有人这般待她,只是一瞬间,物是人非。 她慢慢嚼着一块牛肉,忽然就失去了胃口。 他抬头看了看她,忽道:“你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饭,是哪次?”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问她话,她正在神游,随口道:“枫树底下三个人喝龙山冰酿……”话一出口惊觉失言,急忙住口。 “龙山冰酿?”果然他狐疑地道,“你在吹嘘吧?这是宫廷御用的名酒,寻常人可喝不到。” “哇靠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你智商真高呵呵呵。”她挥舞筷子,立即转开话题,“那你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饭,是哪次?” 他垂下眼,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就这次。” “敷衍!”景横波嗤之以鼻。 “因为你请我吃饭。”他道。 “难道从没有人请过你吃饭?”她奇道。 “我这样的人,”他慢慢地道,“谁会请?” “你这样的人咋了?”景横波眨眨眼,“除了脏点,臭点,脾气古怪点,睡相差了点,嘴比较馋点……别的我觉得都还好啊。” 他筷子停了停,继续闷头扒饭。 “真的。”她深有感触地道,“我觉得吧,这世上的人,千万不要看表面,千万不要以貌取人。很多人光鲜亮丽,一尘不染,其实骨子里男盗女娼,坏事做绝……喂喂喂,你吃这么快干嘛,喂喂喂那是我喜欢的牛肉……啊啊啊饭都没了!我还没吃呢!” 景横波对着空空的饭盆欲哭无泪,对面那家伙擦擦嘴,道:“我饱了。” “我没饱!” “所以,”他指了指她的嘴巴,从容地道,“以后吃饭,记得不要说那么多话。” 景横波:“……” 一顿饭的教训之后,她痛定思痛,决定赶走这个舍友。 “你要不要住到隔壁去?”她先苦口婆心地劝说,“两个人挤一个铺太挤了,何必呢。这边空那么多屋子,你随便选一间,想睡就睡,想打滚就打滚多好?” “不要,我怕黑。”他道。 她想尼玛你怕黑那你地道是在阳光下打的? “你要是怕黑,就选我隔壁行不行?你看隔壁就有五星级套房,还带卫生间的。”她觉得自己脾气越发的好了,此时笑得依旧甜美,“看,那边的马桶比这边的干净哟。” “你会打呼,我可以随时拍醒你,睡到隔壁还得时时起身拍你,麻烦。” 拍你妹!你全家都打呼! 劝说无效,她开始唱歌,唱“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声震屋瓦,毫无人性。 他说好听。再来一首。 唱完歌她开始敲盆,魔音贯耳,她自己吵得头昏脑涨,一回头,他睡着了。 占据了她草铺最中心的位置。 景横波怒气冲冲靠着墙壁,死活不肯睡觉,过了一会她瞧瞧那家伙,还在没心没肺地睡着。 她苦着脸揉揉肚子。 想嘘嘘,怎么办? 先前想赶走他,就是因为想解决某种生理问题,但这家伙死赖着不走,现在她只有上半身能动,下半身还僵着,怎么办?当着他的面爬到马桶边去?就算能爬上去,怎么解决? 草堆上那家伙忽然翻了个身,道:“隔壁的马桶真的很好?” “啊?”满心马桶的她想不到他睡醒了忽然问这个问题,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爬起身,道:“那看看。” “看什么?” 随即她晓得了看什么。 他把牢房帘子后一个马桶拖了出来,靠墙放着。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一抱。 “你干什么!”景横波立即去摸匕首。 他一言不发,抱她往马桶上一墩。 她傻在那里。 他手指一拂,她立即感觉到肚皮上一松——腰带已经掉了,她赶紧双手抓住腰部。 腰带很关键,不抓紧就真的裸奔了。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四顾,道:“你看看这个马桶颜色式样怎样,我再去瞧瞧还有没有更干净的马桶。”说完施施然走到栅栏边,轻轻松松掰开铁条,去隔壁了。 景横波再一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第十五章 诱饵 耶律祁看了看四周,也悄声道:“一个都不会武功。” “喂,真有这么好的人?” “既来之则安之。”耶律祁道,“人家说的对,错过这里就错过宿头,你有伤,不能太过奔波。先住下。你要不放心,”他轻笑,“和我住一间如何?”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景横波哈哈一笑,将他推开,对那老者道,“那就谢了,谢了啊!” “应该的,应该的。”老者连连呼喝村人帮忙,村人此刻似乎也终于反应过来,很多人脸上掠过喜色,上前帮忙十分殷勤。 景横波注意这些人神情,觉得他们的热情里隐藏着不自然,神态与其说是欢喜,还不如说轻松,好像松了一口气那种感觉。 住宿被安排在那位扔鞋大婶家,就是那位哭喊的寡妇,她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泪痕未干,从山舞手中夺了鞋便走,被那老头拉住到一边悄悄说了几句,顿时转悲为喜,主动说自己屋子大,要求招待景横波一行,忙前忙后,十分热情。 景横波觉得,她看自己等人的目光里,明明白白写着“救星!”两个字。 不仅是寡妇眼里写这两个字,所有散去的村人,奇异的目光,背后的指指点点,和时不时如释重负吁出的长气,以及整个村子人诡异的态度,都告诉她,这场留宿,很可能不会这么简单。 寡妇家里确实比较有钱,院子三进,在乡村算是大的了,据说这家工匠世家,靠手艺挣得了房产,留下了丰厚的积蓄,可惜有钱无命,现在只剩了寡妇和她的傻儿子。 寡妇的傻儿子十七八岁,和他娘一样满脸泪痕,景横波注意到他被寡妇牵回来的时候,衣裳上有一道一道的印子。 晚饭很丰盛,寡妇和村子里的妇人一起动手,菜饭满满一大桌,珍藏准备过年的牛羊肉都拿了出来,虽说乡人淳朴热情,似乎也太热情了些。 而且还有酒。 寡妇人家有酒。 景横波目光在那送上来的酒坛子上打个转,挑眉。 天弃双手抱胸,似笑非笑。耶律祁转着喝酒的黑陶碗,长眉微扬。紫蕊低声道:“主子,这酒可不能喝。”拥雪看着厨房里袅袅热气,无声将自己的酒碗反盖在桌上。 七杀在凳子上猜拳,抢谁先喝这酒,谁赢了谁喝,因为都在出老千,又打起来了。 等他们终于打出胜负,准备尝尝蒙汗药酒到底什么滋味,一转头却看见霏霏已经开了酒坛的封,小脑袋伸进了酒坛中。 一群贱人目光灼灼地瞧着,没一个提醒。 半晌,霏霏抬头,大眼睛慢速眨了眨,拍拍喝得滚圆的小肚子,摇摇晃晃走了。 众人发出失望的嘘声。 “连霏霏都毒不倒!”景横波骂一句,“真叫我不好意思做戏。” “来,喝!”七杀早已开了封,一人一碗干起,风卷残云,酒令猜得乱七八糟,没喝几碗,伊柒已经拉着武杉跳起了脱衣舞。 厨娘们不住探头,眼巴巴地望着那酒。眼看酒坛子一坛坛喝空,一坛坛摔碎,一开始满眼希冀,渐渐变成失望,再变成疑惑,最后变成恐惧。 有个妇人悄悄地溜了出去,景横波等人当没看见。 过了一会,戚逸说:“撒泡尿去。”摇摇摆摆出去了。 半晌,众人听见外墙上一声闷响,接着啪地一响,似乎什么东西栽了下来。 再过一会儿,戚逸回来了,迎着众人目光,打个呵欠,“茅房上有人,想用绳子勒我脖子。” “然后呢?人呢?” 戚逸坐下来,一边选了一团黄米裹肉啃着,一边口齿不清地道:“哦,在粪里。” …… 又过一会,伊柒出去散风,过了一会,墙西角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塌了。 伊柒笑嘻嘻地回来了。 “咋样?” “哦,树上有人拿着砍刀,”他耸耸肩道,“我顺手把树踹断了,树倒下来,又把墙砸塌了。” …… 又过一会,司思说要醒酒,扭扭摆摆出去了,随即轰然一声,听那动静,估计连屋子都拆了。 司思一脸无辜地回来。 “咋样。” “有人趴在屋顶上想对我射箭。”司思眨眨眼睛,“我把屋顶拆了。” …… 一刻钟后,武杉在院子中散步,遇上了同去茅厕的寡妇。寡妇笑眯眯地贴过来,问武杉今天的菜好不好吃,要不要再吃一碗特别的大菜。 “阿弥陀佛,女施主说的话,老衲一点也听不懂。”武杉高宣佛号,一边轻轻拿走寡妇怀里的菜刀,一边慈祥地道,“当然,如果你的胸不那么下垂的话,也许老衲就听懂了。” …… 酒足饭饱,众人住进了寡妇安排的一间独屋,院子里一片狼藉,寡妇安排了他们的住处就不见了。 屋子就一间,睡也没法睡,当然也不必睡,睡着了也会醒的。 景横波和逗比们在打赌。 “两个时辰。” “一个时辰。” “半个时辰。” “两刻钟!” “现在!”景横波一锤定音。 仿佛为她的话做注脚,“呼”一声响,外头大亮,众人一抬眼,就看见一团火球凶猛地扑了过来。 院子外有人在高声喊叫。 “外头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们跑不掉的!交出一个人给我们!我们就放你们走!不然等着被烧死吧!” 景横波隔窗看去,透过倒塌的院墙,可以看见外头黑压压的人群,全村的人都出动了。 “我来!”天弃猛地冲了出去,半空里抬腿虚踢,噼啪一声,劲风搅动气流竟铿然有声,那团直扑而来的火球半空一顿,随即猛然倒退,被踢回了外头人群中。 惊呼尖叫声立起,无数深红的火星在黑色天幕上点燃,似提前燃放的年节烟火,人群立即就散了,鬼哭狼嚎着四处逃奔,中间那老头拼命顿拐杖喊人也止不住,只留他叫声在午夜的村庄无力回荡。 “一群没用的东西!死不肯死,抓人来死还是不敢,只配淤泥里做野兽食!”老头子怒骂声响彻天际。 第十六章 奋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之前她还遗憾在襄国的时候她逃掉了,没机会给她来一下狠的。没想到这么快就重见了。 先前沼泽上她扔出火折子,照见那巨兽两点幽绿眼睛时,也照见了巨兽身上人影的轮廓,当时就觉得有点眼熟,后来在霏霏身上闻到浓郁的香气,她所认识的女人中,香气这么浓的,还就是绯罗。 只是觉得太巧合,一时不敢信,不动声色跟在耶律祁身后跟来,果然是她。 景横波唇角笑意冷而艳,对于耶律祁的隐瞒不觉失望,只快意和绯罗的狭路相逢。 从那日之后,她已经不再那么傻兮兮的对人全抛一份心,耶律祁现在私会绯罗也好,打算密谋暗害她也好,她都觉得无所谓。 风雪之后藏刀怀刃,谁害她她捅谁。 “哥哥,我就知道你会认出我。”绯罗笑意幽幽。 耶律祁声音里也有笑意,却显出几分冷,“解药呢?” 火光下他摊开手,被衣袖遮住的右手上,果然好几道深切的割痕,现在那些伤口已经肿了起来,一片黑紫,看起来很是瘆人。 景横波皱皱眉——耶律祁果然受伤了,却特意瞒着她。 “哥哥对那贱人还真是掏心掏肺,”绯罗不接他的话,讥诮地冷笑一声,“明明知道寻金兽细爪有毒,却为了她,连命都不顾了。” “为他人不要性命,”火光里耶律祁微笑温柔,“总比被他人不顾性命来得好。” 绯罗粉脸一青,又被耶律祁刺中,随即冷笑,“就怕你为他人不要性命,他人未必领你情,关键时候,一样不顾你的命。” “那也无妨。”耶律祁从容地道,“她若不顾我的命,那也是我的命。所谓咎由自取,恩怨该偿。我这人就这点好处,对自己做过的事,向来认得干脆。” 绯罗脸色一变,随即幽幽叹口长气,凌厉愤怒不见,换一脸哀怨神情。 “哥哥,不要这样,不要每次见面,你就对我刻毒嘲讽,我们就唇枪舌剑。到最后拂袖而去,换一个两相怨恨。”她凄然道,“你忘了我们以前的情分了吗……现在我都沦落到这地步了,你就……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吗?” “方才我说自己的一句话,同样可以赠送给你。”耶律祁近乎亲切地道,“咎由自取。” 绯罗身子一震,似乎并没有生气,垂下头,双手抚住了脸,五指慢慢痉挛地,抓进了头皮。 火光将她身影转转折折映在山壁上,深黑蠕动如鬼影。 “你说吧……你尽管说吧……”她近乎疲倦地道,“你既然和那贱人走在一起,护着她,瞒着我。咱们的情分,也就这样了。” “我们有过情分吗?”他笑道。 景横波盯着面前冰冷的石壁,心想男人狠起来都是一样啊。这位的段数也相当了得。 “我也没想到我败得这么快,这么快……”绯罗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喃喃道,“宫胤太厉害了……那一晚他看似退让,转手便将我们一个个割裂了。襄国的事一定有他的手笔,否则不会这么巧在此刻雍希正要上位,他逼我不得不离开帝歌,现在我已经联系不上帝歌的任何手下以及帮手,我在襄国的明桩暗线,一夜之间统统被拔起,没被拔起的也叛变了,我逃出襄王宫,先后托庇于三个属下那里,三人里两人卖了我,一个人直接要杀我,幸亏我警醒……我只得孤身先逃出襄国……不得不藏在深山沼泽里,暂且和这些恶心的野兽为伍……耶律祁,你不用笑这么欢喜,他出手第一个对付的是你,第二个是我,下一个也许是轩辕镜,也许是成孤漠……那晚我们看似胜了,其实是失败了……亢龙玉照依旧是他的……我有预感……当日广场上逼他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一个都逃不掉……” 她霍然抬起头,“哥哥!我们要抛弃旧怨,不能再内讧了!我们必须联手抵抗宫胤!他永远不会放过任何敢于对抗忤逆他的人!我始终觉得,就算现在你我的狼狈,都不是对我们最后的处置!他绝不会仅仅就流放你,还给你个八部巡回使的官职,让你潇洒巡游天下,也绝不会仅仅将我驱赶出襄国和帝歌,仅仅剥夺了女相职位……他一定还有别的打算……哥哥!宫胤如此心狠手辣,你若还执着旧怨,不肯和我合力,将来,我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她渐渐激动,激越的声音在山腹中回荡,震得石壁嗡嗡作响。 景横波凝神看着石壁上渗出的水珠,冰凉地流到她的指尖。 是啊,绯罗说得对,这是他的风格。 隐忍退后,只不过是为了后撤一步,方便更狠地劈刀。 沉默其表,凌厉在骨。 她听得仔细,并争取不让自己在听见那个名字时,乱了呼吸被人发现。 乍一听见绯罗说他,她心中一颤,绯罗的说法和她心中猜测相印证,不禁有更多迷惑涌上心头。 他对绯罗出手,到底是因为他们对抗忤逆了他,触犯了他不可侵犯的权威,还是因为…… 她轻轻甩头,搁下这一份乱糟糟的心思,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该平心静气,好好学习。 学习这世间一切的政客手段,借他人心智,铸自身的慧心之剑,等待有朝一日,也那么漂亮地回撤一步,转身,出刀,劈! 耶律祁的声音,轻轻缓缓地传来。 “下场么……”他轻笑,“我肯定和你不一样的。” “你以为你此刻一路护佑在景横波身边,她就会感激你,护你,谢你,将来不和你清算旧账?”绯罗讥嘲地笑,“耶律祁,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幼稚了?你懂不懂女人?你知不知道,我如果是景横波,只要有机会,一定杀了你!” “你不是景横波。”耶律祁淡淡道,“别拿你自己和她比。别那么多废话——解药。” “想要解药吗?”绯罗格格地笑,“我不是说了吗?和我结盟啊。别像上次那样骗我,真心和我结盟。” “如何真心法?” “回去杀了景横波。” 山洞中一静,随即响起耶律祁的轻笑,“你在说笑话吧?” “你知道不是。” “你刚还说了,景横波现在不会信任我,你以为我在她身边,就能杀了她?你当七杀和天弃,是吃素的?” 第十七章 羞辱明城 绯罗一声大叫,拼命脑袋向后一撞,景横波一让,匕首一滑,哧一声,绯罗颈部到脸颊,顿时划开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四溅! 绯罗惨叫一声,身子一扭,腰间忽然弹出一截刀刃,射向景横波小腹。 景横波再退,绯罗只求这一刻空隙,全力向前方淤泥池一扑。 她扑下的时候,听见景横波格格一笑,笑得她心底一寒,随即身后风声一响! 风声如此沉重猛烈! 巨石! 绯罗心胆惧丧,拼命发出一声极其难听的呼哨。 淤泥中忽然黑光一闪,几条黑线闪电般射出,绯罗半空中伸手接住,借黑线拖拽之力拼命向前一纵。 “咔擦。”一声裂响,原本该砸在绯罗腰部的巨石,狠狠砸上了她的右腿,瘆人的骨裂声如树枝折断般清脆,眼看着绯罗自臀部以下的右腿,立即以诡异的姿态软垂下去。 “啊!”绯罗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呼!身子重重跌下,右腿鼻涕虫一般扭曲在她身后。 穿越山腹的黑色淤泥河里,忽然黑影一闪,纵出一条巨大的身影,正将绯罗接住,这东西正是先前耶律祁暴起杀人时,从淤泥河中拽起的巨物,一只给他拽出来砸死了家族的大先生,居然还剩一只。 绯罗惨呼着犹自挣扎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哨,那黑影立即猛地向沼泽之下一沉。 “呼。”地风声猛烈,景横波第二块石头又到了,底端尖锐,下沉如电,正对着绯罗天灵盖! “哗啦。”一响,那黑影下沉也极快,转眼消失在沼泽面上,尖石随即砸上泥面,溅起无数淤泥,泥中殷然带血! 沼泽上咕嘟嘟一阵翻滚,一条深沟迅速出现又迅速前移,剑一般向外直飚,景横波冲到淤泥池边,对着那道沟,手中匕首狠狠扎下,却扎在了空处,随即那沟便消失了。 所有动作都只发生在一霎之间,刹那惊血亦惊魂。 洞内恢复了平静,只浓重的血腥气不散。 景横波盯着那淤泥池看了半天,还不顾肮脏想伸手下去掏,耶律祁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拽开,怒道:“下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你不要命了?” 景横波眉头一挑,抬起头来,唇角一抹森然地笑,道:“死要见尸!” 耶律祁怔怔地瞧着她,这个好洁的女子,此刻满身满脸的血迹和淤泥,却似乎毫无所觉,蹲在沼泽边,那双洁白纤长,以往连指甲都干净如流泉的手,此刻在乌黑的淤泥之上掏来摸去,一副恨不得跳进去把人揪出来砍死的德行。 他有些心惊,有些陌生,有些寒意,但更多的,是忽然涌上的心疼。 心疼。 太清楚,是什么让这个往日很懒很散漫很风流很洁癖很不愿烦恼很不喜欢杀戮的女子,变成如今狠辣凶悍,笑面杀人,在鲜血和淤泥堆里都可以从容翻找,叼着个匕首还想踹人一脚的笑面女枭。 以往她的笑艳媚从容,如今她的笑,艳媚仍在,从容仍在,却更多几分深藏的凛冽和杀机。 就像她对绯罗下手,如此决断凶狠。骨子里潜藏的睥睨横霸之气,终于被那夜的雪洗亮。 也许这是好事,帝王之路,绝情忍性,能人所之不能。 但让这样的人抵达这一日,当日她又曾受过怎样摧心裂肺的灵魂洗礼? 有多恨,有多狠。 心间滋味苦涩,他忍不住握紧她手腕,“横波,别找了,她活不了的,活下去也生不如死,你的一段仇,算是已经报了。” 景横波停了手,若无其事在他身上擦擦手上淤泥,道:“能杀死最好,没杀死也无所谓。她是女相时都没能杀得了我,现在落难狼狈了反而能整到我了?”转头对沼泽笑一笑,“有种你就别死,姐和你们都慢慢玩,正好锻炼一下姐的杀功,切,老鼠都玩死了,猫岂不是要无聊疯?” 山腹雾气浅浅,光影迷离变幻,雾光中她的笑容亲切娇艳,鬼气森森,耶律祁觉得绯罗如果能看见,这辈子一定会躲在沼泽之下永远不出来了。 景横波一转头,鬼气不见了,还是那懒散的媚笑,问他,“沼泽之下能不能活人?” “按道理不能。”耶律祁道,“但你知道,大荒多沼泽。艰难的环境最容易造就奇人,或许有人已经练出在沼泽之下短暂生存的本领。” 景横波深以为然。大荒神秘闻名天下,对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我需要调息一下。”耶律祁盘膝坐下,扬脸对她一笑,“你先回吧,天亮我就回去,咱们商量下要不要去天灰谷搅一搅浑水。” “好。”景横波打个呵欠,招呼了霏霏,懒洋洋挥挥手,“记得回来啊。” 她摇摇曳曳向外走,背后,耶律祁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转过一个弯,才霍然站起,一边撕下衣裳布条,将手臂伤口紧紧包扎,一边走到那些被杀的耶律家族中人的尸体旁,仔细翻了一阵,找出样东西,塞在怀里,转身就要走。 看他走的方向,竟然不是往村里去的。 “你要去哪里?”慵懒声音传来,静夜里听来沙沙的。景横波从山壁后探出头来,抱着胸,嘴里还一动一动的,似乎正在吃东西。 他停住,想了想,苦笑一下。叹息。没有试图再说什么。 他离开,是因为暴起杀人,一旦开了头就必须以鲜血和杀戮结束,询如还在耶律家手里,他杀掉了这里的人,就必须趁天亮对方觉得不对,对询如下手之前,先发制人,将对方铲除。 这是很艰难的事,他愿独行。 此刻她要跟着他,是不信任也好,是愿意帮助也好,他都不愿多想。 只要是她在他身边,天地自安。 “走吧。” “去哪里,做什么?” “杀人。” …… 帝歌。 接近年关的夜,难得开放了宵禁,天色已晚,街上人群依旧熙熙攘攘,灯火流光。 因为官衙已经封印,包括玉照宫在内,所有帝歌公署都大门紧闭,但不再禁止百姓在附近逗留。所以连玉照宫附近,都开了临时夜市。卖些六国八部贩运来的新鲜玩意。 往年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允许的,因为谁都知道,玉照宫主人爱静。 第十八章 引诱与杀机 明城有点茫然地站在门槛上。 她一路跌跌撞撞过来,迷糊中不辨方向,此刻站在殿口,被温暖的地气一熏,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景横波寝殿的门口。 她有些诧异,心中空落落的,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根本不愿意来的地方。但站在寝殿门口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凤来栖的日子,想起景横波递上的人参,想起住在这寝殿西厢的日子,想起四个人头碰头一起吃饭,热气袅袅中,也曾相视而笑。 她回首,看院中空荡荡,厨房一片黑暗,毫无烟火气,而雪落无声。 那些笑语人声,已被埋葬。 她该高兴的,她抚住心口,咳嗽几声,格格一笑。 笑声回荡在殿口,听起来特别空荡。 既然来了,就进去取取暖,这也是她的地盘,整个玉照宫都是她的,她为何不敢进? 她一步跨入。 然后定住。 梳妆台前,有人衣衫如雪坐姿笔直,正自镜子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一瞬间以为是鬼,下意识要尖叫,然而那人姿态风神太过鲜明,下一瞬她就知道了这是谁,尖叫声立即堵在了咽喉里,她瞪大眼睛,手扶住殿门,惊惶犹豫,眼底渐渐浮现希冀。 此刻巧遇,是否也是一个机会…… 这个想法让她忘记当初他的警告,没有立即退下,只怯怯地抬起头,望定镜中的他。 宫胤沉默着,看着镜子中的人影。 怎么能让她的影子,倒映在景横波的镜子中?那会弄脏景横波的镜子,她回来也会不欢喜的。 他手指一弹,黄铜镜碎裂。镜中明城的倒影立即扭曲歪斜不似人样。 他觉得满意。 明城站在殿口,看里面黑黝黝不清楚,并没有看清楚镜子已碎。宫胤没有立即出声赶走她,她心中燃起希望。 “宫……”她此刻心气怯弱,立即改口,“国师……想不到你在这里……你……你也是长夜难眠吗……” 宫胤不动,不说话。 如果不是殿内空气微冷,让她感应到宫胤所在的气场,她会以为宫胤在梦游。 他半夜到这里……她心中涌起切切的恨意,赶紧压下,知道现在不是发作情绪的时候。 她只能更加婉转温柔,轻轻道:“我……我不知怎地……便走到了这里……” 宫胤慢慢地擦着桌面。 明城盯着他背影,心跳如鼓,她思前想后,想着此刻他既然出现在景横波这里,想必心中自有一份留恋在,那么她若提起景横波,或许也能换他一分温柔。 内心深处她不愿提起景横波,但时势逼人,自从那事之后,她的行动范围便被限制在女王寝殿周围,她见不到外人,也见不到宫胤。心里便有万千言语,但没有对人说的机会。 今夜天时地利,或许那夜相似的风雪,会让他愿意接纳。无论如何她想试一试,不接近,怎么会有机会? “我……我很为当初后悔……”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声音也蒙上一层哽咽,“……我……我太自私狭隘了……当初……当初我不该那么对她……后来我也后悔了……今晚……今晚看着着这雪,我心里忽然很难受,想着她曾对我的好,想着当初四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不知不觉便过来了……我……我也很想她……” 她有些胸闷喘气,不得不停下,偷眼瞧他动静,没有动静就是好兆头。 “……我……我那时其实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害她……我只是觉得委屈愤怒……我那时刚刚恢复记忆,满心里都是委屈……觉得她抢了我的一切……我本来想忍……但是那天她醉后对我说的话刺激了我……我就想着,为什么没有的我要认,我有的却被人抢……我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后,我就想起她对我的好……无论如何她救过我的命……就算有些算计,但没什么比命更重要……我当时该保住她的……也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黑水泽那地方……要么你还是给她换个地方吧……” 她切切低诉。委屈、哀怨、体谅、理解、宽容、善良……尽在其中。而声气低微,一语三叹,每个字都婉转回旋,足可切动天下任何铁石心肠。 宫胤缓缓转过身来。 她狂喜,却不敢露出喜欢之色,只将眼睛盈盈抬起,眼睫上泪滴欲坠不坠,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姿态最引人怜惜。 她一直站在风口,风从背后吹来,似要透心,她冻得发抖,却不敢向前一步。 “你真是这样想的?”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她急忙点头,低声道:“否则这天气,我这身体,我怎么会半夜来这里……我并不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 “你悔了?”他问。 “嗯。”她低头,准备良久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想给她换个地方,你有诚意的话,自己去换吧。” 她一怔,轻轻道:“我没有这权力。” “你是女王,这样的事,你可以下女王令。”他淡淡道,“我签押玉照宫令便可。” 她狂喜,但想到女王令,又有些不安。 女王玉玺,一直在她那里,被藏在最隐秘的所在。这玉玺虽然大多数时候没有用,却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候派上用场。比如废黜国师,以及一些改动皇族律条的诏令之上,必须有女王玉玺印章。 就比如,宫胤如果想修改皇族律条,允许男性称帝,就算她同意,就算群臣全部同意,但这一修改法令不盖女王玉玺,就永远得不到承认,六国八部就可以以此为借口,不承认中央王权,直接脱离。宫胤就算当了皇帝,也是得位不正的空头皇帝,以后可能会遇到各种反叛和脱离。大荒将彻底分裂。 这是开国女皇留给历代女王的最重要护身符。大荒格局如此奇怪复杂,想要发生任何改动都非常困难。也正因为如此,她宁可不参与国政,做个傀儡女王,也尽量避免把女王玉玺取出,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当着宫胤的面取出玉玺一次,以后随便怎么藏,都不可能再瞒过他的眼睛。 那时候,她就如赤身对剑,毫无保护和屏障了。 此刻宫胤轻轻一句,她顿时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第十九章 (没名,虐明城不告诉你) 她一惊,险些将那人立即甩出去,但那人立刻说话了。 “耶律询如!”她道,“我手中有毒针,杀你也许不能,自杀或者可以,你想清楚怎么对我!” 景横波一怔,随即心中大赞! 不愧是耶律祁的姐姐! 猜到她是来救她的,依旧没放松警惕,但也没莽撞出手,第一句表明身份,避免误会节省时间,第二句是威胁也是试探,她的反应将决定耶律询如的反应,如果不对,耶律询如宁可自杀。 这是豪门子弟长久锻炼的本能吗? “景横波!”她立即道,“目前是你弟弟的同盟,来救你。别试图拿毒针对我,我倒了你弟弟就麻烦了。” 耶律询如并没有收手,只道:“我哪天瞎眼的?” 纵然时势紧张,景横波也不禁被她彪悍的问话方式逗得一笑,耶律祁这个姐姐,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其实内心相当强大啊。 也对,如果不够强大,一个长年在家族做人质饱受欺凌的瞎眼孤女,早死了。 这一对姐弟一个困守家族,一个在外拼杀,不能得见,却两心牵系,各自为对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这样一对姐弟,耶律家族错待,是他们自己蠢! “腊月二十九,”她答,反问她,“今天是你瞎眼多少年的纪念日?” 耶律询如立即手一动,看样子是把毒针收起了,无所谓地道:“十周年。” “不用毒针了?”景横波对她印象很好,打趣她。 “你能问出这话,就没必要了。”耶律询如偏头“看”她,“女王陛下,你果然很特别。” 景横波不奇怪她听过自己名字,既然她不是一个深闺弱女,她就不会放弃探听和弟弟有关的一切消息。 “耶律祁在哪?” “听说他杀了一个什么三公子,打架去了。”景横波道,“你要想不拖累他,就赶紧和我走。” “三公子?”耶律询如霍然回首,声音都变了。 “很要紧?” 耶律询如倒抽口气,忽然道:“他一定很喜欢你。” “啊?”景横波傻眼,这是哪跟哪? “三公子是耶律家主的第三个儿子,师从大荒传说中最神秘的九重天门,据说他出生室有异香,是耶律家百年不出的超凡根骨,很小就被九重天门的天师看中,送去学艺。九重天门摒情绝欲,学成后永归天门,但允许庇护家族。所以三公子是耶律家族的希望所在。三公子还没学成,每年会下山两个月,和家人团聚,也有红尘历练增进定力的意思。这次耶律家族想要增强实力,和黄金部结盟。三公子正好在家,想见识一下天灰谷,才跟了来……三公子也罢了,九重天门却非人间力量可抵挡,小祁知道厉害,不会随意动他,一定是迫于无奈……他是想给你解围吧?” 景横波心想人说瞎子眼盲心明真是一点都不错。只是没想到这什么三公子来头这么大。这下耶律祁真麻烦了。 “三公子按说没那么容易杀了,哪怕他没学成,他们九重天门都有保命的独特法门……小祁一定受伤了!” “喂你不是要去救他吧!”景横波一把按住要跑的耶律询如。 “那就你去!” “啊?”景横波又傻了,觉得这姐姐真牛逼啊真牛逼。 “我不能死。”耶律询如道,“小祁会丧失斗志。” “那我就该死啊?”景横波指着自己鼻子。 “你好像也不能死。”耶律询如“打量”了一下她,道,“小祁很难喜欢人的,没了未来娘子也会丧失斗志。” 景横波觉得某种程度上这位姐姐比七杀还无耻。 “你死不了的。”耶律询如道,“我有办法让你们脱身。” 景横波怀疑地盯着她。 “三公子这人有很多秘密,哦,九重天门的人秘密一向很多。秘密多的人疑心病重,三公子不喜欢人伺候,但又不能没人伺候,所以唯一伺候他的人是我。”耶律询如道,“他认为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但却不知道一个十年的瞎子感觉比鼹鼠还敏锐。我知道他室内有暗门,虽然不确定通往哪里,但肯定是出宅的。” “你还是在让我们找死,三公子的屋子必然是守卫最严密的地方,进得去么?” “我说过九重天门的人诡异手段多,他们的死未必是死,假死情况很多,而在假死情况下要想恢复,必须处于一定极静极恒定的环境之内,所以他如果死了,那么此刻他的屋子四周一定守卫最少。你们真正需要小心的不是护卫,而是假死状态下的三公子。”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三公子一定不会和任何人说。” “我看书啊。”耶律询如道,“谁叫他们写字蘸墨特别浓的?一摸就知道!” 景横波看着她苍白的脸,忽然道:“你好像身体有问题。” “中毒嘛。”耶律询如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 “怎么中的?” “九重天门的人太坏了。他们的东西多半有问题,连墨也有毒。我抚摸那些墨字读他们的秘密,时间久了便中了毒。也许三公子也知道我偷看他的东西,故意装不知道,好等我毒发求他,他喜欢看人惊惶失措跪在他面前求饶的样子。可我不求他,我就继续看,他要装高贵装淡漠,我就让他装,我就爱找死,怎么样?”她冷笑且得意地伸出手指,给景横波看,“抚摸了墨就会中毒,戴手套我摸不出来,我就每次看完之后,削掉指头上的皮,但毒还是慢慢渗入进去,嗯,我想我活不长了,你可别告诉小祁。” 景横波看着她十根……哦不九根手指,每个手指指头都是残缺的,伤痕坑坑洼洼,有的指头几乎已经没了。 右手小指整个没了,是被斩下的,先前用来刺激耶律祁的那根。 她一句都没提。 手掌秀气,手指纤长,原本应该很美的手,此刻触目惊心。 景横波吸一口气,心中不知是疼痛还是酸楚,满满的情绪,似要涨上心头,冲出咽喉,冲出眼眶。 她以为这一生,自己永远不会感动震撼了,然而此刻在这双伤痕可怖的手面前,她几乎失语。 “伟大”这个词,她原本觉得荒谬,没有人能配得上,然而此刻她想送给这个残缺的盲女。送给这对姐弟。 第二十章 你摸的是我 哧一声冰刺刺穿他掌心,鲜血飞溅。 犹自不停,呼啸直奔耶律祁心口! 景横波瞪大眼睛。 三公子虚弱咳嗽,缓缓坐倒。甚至已经闭上眼睛。似乎这一招一出他也精疲力尽,又似乎觉得这一招一出必定尘埃落定。 因为剩下的飞舞的团团雪花冰晶,也在不断凝结成刺,一刺不中还有下一刺,天罗地网,循环不休,直到将人刺成千疮百孔。 冰刺却忽然一顿。 在离耶律祁心口一根手指距离处停住。 随即坠落。 坠落的不仅是冰刺,连同四面同时在不断凝结成刺的冰雪也忽然停止变化,纷纷化回雪花和冰晶,簌簌碎落。 碎得很快,甚至很乱,那感觉,像是低级存在遇上高级存在,立即溃不成军一般。 三公子一睁眼愣住,连景横波耶律祁都傻了一瞬。 这是怎么回事? 景横波看着风雪中三公子迷茫的神色,这是个还很年轻的少年,眉宇间虽冷漠,眼神还是清澈的,特别清,似乎不被世事所染,但又特别硬,似乎不被外物打动。 眼前圆盘只剩一点空隙。 耶律祁身影将看不见。 她脑海忽然灵光一闪。 随即她发出一声尖叫。 “询如!”她大叫,“你不能这样扑出去!你会被卡死!” 屋中两个男人同时一惊,抬头。 耶律祁转身就扑来。 三公子竟然没有去追他,反而支撑着一掠到墙边,衣袖在墙壁上一拍。 圆盘开始外旋,打开! 景横波大喜,全力双手一挥! 正向圆盘扑来的耶律祁,生生被她抓了过来,咻一声穿过洞口! 扑过来的三公子,只抓到了他一抹衣角,随即圆盘开始再次合拢,黑暗的洞口,一张艳丽的脸笑吟吟一闪而过,景横波的声音听起来永远那么嘚瑟张扬,“谢谢开门,拜拜么么哒!” 三公子瞪着渐渐合拢的圆盘,似乎想不到世上还有女子这么狡黠。 圆盘将要合拢的最后一霎,景横波的脸又闪了过来,很好心地敲敲圆盘,笑道:“哦,差点忘记告诉你,询如不在这里哈!” 圆盘合拢。 三公子没有再试图打开,有那打开的时辰,这两人应该已经跑了。 他盯着那圆盘,脸上没什么表情,忽然低头看了看地上,地上有碎落的冰雪,还有耶律祁洒下的鲜血。 他脸上渐渐浮现奇怪的表情,轻轻道:“怎么会……” “砰。”一声响,门被推开,一大群士兵冲了进来。 刚才三公子和耶律祁对战,无力再顾及门口的禁制。 “人呢!人呢!”那群人大声嚷嚷,“我们是金鳞军,前来保护你等,速速……” 砰一声,一股带雪的风呼啸而过,那群人影呼啦一下被卷了出去,乒乒乓乓栽在院中,落地梆硬脆响如冰人碎裂,再一看人人脸色铁青,已经被冻死。 屋内三公子,用冰雪在擦手,冷冷吐出两个字。 “浊臭。” 他擦干净手,看看已经恢复原样的墙壁,忽然摇摇头道:“蠢货。死一个是为你们好,以后,会死更多人。” 不过死更多人似乎他也不太在意,他缓缓坐在破碎的棺材边,拖过桌上一封文书,摸了摸那文书上的浓浓的墨痕。 蘸墨太浓了,以至于每个字都微微凸起,不用看,摸也能摸出来。 他出神地看着那文书,又将文书斜起,对光线照照,那些浓墨字体,便显出被人手指摸索过的痕迹。 他将那墨字凑到唇边,轻轻舔了舔。 …… 景横波扶着耶律祁在暗道中穿行。 暗道很狭窄,窄得两人走只能侧身,而且不是向下的地道,感觉还在地面,景横波猜想很可能这是夹墙,是那种非常长的夹墙,从大片屋舍中穿过,直到出宅。 耶律家在黄金部的一间不常动用的宅邸,也有这样奇怪的设计,可见底蕴非凡。 景横波着实累了,气喘吁吁,肚子还时不时咕噜一声,黑暗寂静中听来响亮。 耶律祁在怀中摸索,片刻后掏出一个东西要递给她,随即又缩回去,声音听起来有点懊恼:“脏了……” 景横波嗅见红薯的香气,才想起他曾将抢来的红薯放在怀中,他将食物揣在心口,是为了留给她? 黑暗中有红薯香气也有血腥气,她心中微微发紧,只好装没听见,岔开话题。 “你怎样?”刚刚给他草草包扎了下,他虽然在勉力调整,但呼吸依旧不稳,明显伤得不轻。 耶律祁声音还是那般慵懒随意,“不错,精神健旺。” 景横波在黑暗中翻翻白眼,心中有个疑惑未解,忍不住问,“刚才怎么回事?” 那三公子一着很牛逼的杀手就要奏效,却忽然歇菜,怎么想都觉得诡异。 耶律祁没说话,半晌笑了一下,道:“因祸得福?” “什么意思?” “你确定你要听?”他答得古怪。 景横波心中又一跳,随即道:“为什么不敢听?” “我只是不希望你不愉快而已。”耶律祁懒懒地道,“你还记得当初在大燕,你和宫胤落崖被我抓住那次?当时我中了宫胤的计,受了伤。” 景横波鼻子里哼了一声,心中有微微酸楚——这人间命运,推动敌友翻覆,有时候真的太过奇妙。 有仇的并肩作战,相爱的以剑决绝。 她闭了闭眼,不想再想,她需要平稳的心境应对艰险,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 “自从受了他的伤,”耶律祁悠悠道,“我便不太适应过于寒冷的环境,尤其不能在寒冷环境中失血受伤,伤口血液会凝结如冰,非得运功驱寒不可。” 景横波想刚才他可不就是寒夜受伤?那血…… “你受伤之后改变的血,好像令九重天门的杀手退避……” 第二十一章 销魂 ter> 恭喜您获得一张月票 “你能不能不去献舞?” “不能,我脚痒。” “你毒伤随时可能发作,万一发作怎么办?堂上全是敌人,你走都走不掉。乖,你先好好呆着,我答应你,管他轩辕大还是轩辕二,轩辕家的小崽子,我迟早统统帮你宰掉成不成?” “我马上就可以自己宰。轩辕大,轩辕二,统统到我碗里来。” “唉……饿了没?我下面给你吃?” “好。” 无厘头对话之后,就是一阵安静,哧啦一声油锅响,满室内热辣新鲜的香气。 瑶夫人一脸黑线的坐在旁边,看那对古怪劫匪男女,居然在她的屋子里下面吃。 耶律祁醒来后,苦劝景横波不果,忽然要求瑶夫人要一批食材来,说今天过年了,要做顿年夜饭给景横波吃。 瑶夫人对他这个时候还能想着年夜饭表示非常惊讶,更惊讶的是景横波居然拍手赞成,吵着要他下厨。 这些人神经铁做的?一边讨论着害人一边做菜? 瑶夫人越发觉得这对男女得罪不得,都是变态。 当然她也不敢得罪,因为耶律祁醒来之后,就逼她吃下了一颗药,现在她和丫鬟的性命,都掌握在这两人手中。 牛骨底汤泛着雪白油光,滚着一层厚厚的红油沫子,雪白劲道的面条丝带般在汤中翻滚,一沸之后,倒入先前舀起放在一边的冷汤降温,使面条收缩更加劲道,如此三滚之后,将面条叉入青花瓷大碗,舀上滚热醇厚的底汤,撒上葱花红油辣子,把切得薄薄透明的灯影牛肉整整齐齐码一排,香气极其有穿透力的射入鼻端,屋子里几个人顿时都眼睛水汪汪的。 第一碗自然给了景横波。她早就饿了,唏哩呼噜吃得头也不抬。 “香!好手艺!耶律祁你如果落魄了,卖面条也能养活自己!”脸那么大的碗,景横波顷刻干掉半碗,“好好的豪门公子,哪来这么好的厨艺?” “家姐教的,你说的那些话她都说过。”耶律祁才不会给瑶夫人下面,挥挥手示意她要吃自己下,他重伤未愈,不进荤食,仰靠在被褥上,有点疲倦地看着景横波吃面,看景横波额头上泛出晶莹的热汗,便用帕子给她轻轻擦去。 “不觉得卖面条丢人?”景横波笑嘻嘻看他。 “嚼得草根,则百事可做。”耶律祁笑意懒散,“再说我又不算真正的豪门公子。” “哦?” “我是养子。”耶律祁挥手令瑶夫人退开,才淡淡地道,“只有询如家姐,才是真正耶律家的人。” 景横波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耶律家对耶律祁如此苛刻,不过话又说回来,耶律家对耶律询如也没好哪去。 “耶律家真正培养的是大公子耶律旸,真正指望的是三公子耶律昙。”耶律祁浅浅一笑,“耶律旸是耶律家出身最高贵的嫡子,按说国师之位非他莫属,但他十岁时得了怪病,至今未痊。所以要等三公子在九重天门学得大成之后,找到治疗他的办法,把病治好再迈入政坛。因此,当初耶律家讨论谁来做这个左国师的时候,一开始大家争得很厉害。险些酿成流血事件,后来长老们说,这国师只是代大公子暂时做一做,等大公子好了就交回给大公子,顿时就没人抢了。你也知道,要苦心维持家族地位,要在帝歌和各种势力周旋,要和宫胤这样的强势敌人做对手,必定是很艰难要付出很多代价的事,付出这么多代价,做出成果之后再交给耶律旸,为他人做嫁衣裳,谁肯?” 景横波点点头,心想确实,这国师不好做,某种程度上难度比宫胤还高,需要牵制平衡的力量太多,还要保护自己。难怪耶律祁在帝歌时,出手总留三分余地,未尽全力的样子。很明显,尽了全力夺了大权,立马就要让给耶律旸,很可能还会狡兔死走狗烹,他只能出手出一半,将局面始终维持平衡,才能保证自己活得长一点。 在宫胤那种强权政治下,维持这种平衡,付出的心力,非常人可为。 以往她还觉得耶律祁一定不是宫胤对手,处处下风,此刻才觉得,也许,这家伙一直在藏拙,有意退让? “虽说没人抢了,但人选依旧难定。”耶律祁继续道,“长老们也得担心,指了哪个根系深厚的分支子弟去做,人家偷偷培植势力,将来不肯交还,还不好控制怎么办?选来选去,最后这好事儿落在了我头上。” 景横波深表赞同——不选他选谁?耶律祁是养子,父母已经去世,只有一个耶律家嫡系亲人,还是个瞎子姐姐。势力单薄,无人扶持,也无人会投靠,做一百年国师,事到临头也得乖乖交回,他是养子,把大权交回嫡系天经地义,不会有任何非议和纷争,而且那唯一的瞎子姐姐,也会成为他的钳制,真是再妙不过的安排。 这么想着,心中忽然有些酸楚,当初那十几岁少年,在世人不明所以的羡慕目光中,接过国师这一尊贵大位时,心中又该隐藏怎样的悲愤和无奈? 她把脸埋在热腾腾的面碗里,掩了发潮的眼底和那一声唏嘘。 耶律祁却以为她没吃饱,探头过来看她碗,“不够?再给你下一碗?” 景横波伸手推他,“够啦够啦。” 他刚刚包扎完,领口微微敞着,她的手正按在他颈下胸膛,一霎间他只觉她手掌温软细腻,柔似软云,撩在心上;她却觉他肌肤灼热,肌理结实光滑,似被火炉焐热的绸缎,在掌下一滑而过。 她急忙收手,偏转头去,炉火映上她脸颊,微微发红,晶莹如珊瑚。 他怅然若失,颈下三分,似乎还迤逦暖香。 室内忽然很安静,安静到生出几分尴尬,她急忙想找些话题来说,一开口又觉得空荡,声音击在墙壁上似有回声。 “轩辕镜派出了他最爱重的大公子轩辕玮,来和黄金部族长交接这事,轩辕玮给族长送了美人,被族长奉为上宾,不过,还有件巧事儿,你要不要猜猜?” 话题转得有点生硬,耶律祁接得却很自然。 “是不是瑶夫人昨晚约会的对象,也是一位轩辕家的公子?” “这你也能猜到?”景横波惊吓地瞪大眼睛,“讨厌的智商!” 他笑而不语,黑发柔顺地披在肩头,眼光熠熠。 第二十二章 你要平安 景横波身子一闪,闪回瑶夫人的院子,耶律祁和那个丫鬟在那等她,一见她,耶律祁就抛过来一个木牌,“轩辕青铜护卫队甲七,接好!” 景横波接了,耶律祁将另一个甲八的牌子栓在腰上,道:“他们人员已经齐备,就在今夜出发,趁着年节之夜,所有人无暇他顾,悄悄潜入天灰谷。” 又道:“我刚才出去,联系上了家姐,她躲得很妥当。” 景横波点点头,她就知道耶律询如一定能很好地安排自己。 看耶律祁还想说话,她竖起手指,笑吟吟嘘了一声,“别劝我不去天灰谷,我有我的想法,可不是为你去的。当然,我也不劝你不去。既然走在这一路,就相互扶持走下去吧。” 耶律祁微微一笑,本来还有一分劝说她不要蹈身险地的想法,此刻也打消了。 当初被她吸引,不就是因为她这一身的放纵潇洒,自在无畏无拘束?现在看到皇城雪夜之后她不曾沉沦,昔日风骨仍在,应该欢喜才对。 “那好。”他忽然道,“横波,你的能力,本该不止于此。你有没有想过,在非平地瞬移?” 景横波怔了怔,如被一语惊醒梦中。 高手的点拨,果然不同凡响,一句话就触及一番新天地。如果她不再局限于平地瞬移,如果她能实现任何姿态的瞬移,她的瞬移能力将会发挥多大作用?这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她会获得更多生机和便利。 耶律祁看她眼神亮亮,一笑伸手入怀,扔给她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刚才我想到这事,便将我所知道的,适合你学的几种身法录了下来,这些身法本来都需要自小打基本功,配合内功心法修炼,但你既然拥有瞬移之能,倒省了运气流转这一层麻烦。你如果能摸准你瞬移的法门,只需要练习身法,大成之后,说你轻功天下第一也不为过。” 景横波顿觉高大上,毫不客气收了,看他脸色颇憔悴,想着他重伤之下依旧殚精竭虑,有些过意不去,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觉得太轻描淡写。 耶律祁这个人,令她心绪复杂。有时甚至不知该如何相处。他害她是真,助她同样是真。她恨他他笑笑,她谢他他也不过笑笑,似乎这些爱憎是非,于他不过是他自己的事,他在自己的天地内寒冷或温暖,把她看成路途最后的小蓬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于这样的人,似乎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 果然他根本没等她谢,转身干净利落拍倒了丫鬟。携了她离开。至于瑶夫人那边怎么周全她自己,这两人才不管——专擅内媚的宠姬,如果连一个精虫上脑的老头子都搞不定,那这么多年就白活了。 约定的地点,就在这宅院的后门,后门对着一个没有人烟的巷子,景横波和耶律祁赶到时,巷子里黑压压全是人。一个棚子挂着青铜标记,轩辕家青铜护卫队的护卫们一个个进去领衣裳和装备,就地准备。 这样的棚子还有好几个,各自泾渭分明,一个黑色棚子大概是耶律家的,现在空着,今夜耶律家的队伍,在她和耶律祁手上几乎全军覆没。绯罗也不在,她伤成那样,还能参加才是怪事。 除此之外,应该就是亢龙的人了,奇怪的是,明明出自一军,但居然也分两个棚子,一个棚子人群拥挤,进进出出,人人神采昂然,一个棚子聚着二十几个人,看衣甲制式打扮,应该是军中中层将领,但一个个脸色阴霾,都站在棚子前,冷眼抱胸看着众人忙碌。 景横波一眼扫过,心想这大概就是封号校尉了。她对亢龙军不太熟悉,这支军队向来特殊,不同于玉照龙骑,龙骑由宫胤一手组建,对他忠心耿耿,亢龙却算是半路出家的嫡系,所以在她介入之后,成为宫胤和成孤漠的角力场,听说现在内部派系林立,暗流汹涌,这种情形对一支军队来说非常危险,需要换血和清洗,不过这事儿可用不着她操心。 景横波在自己棚子里领了东西,衣裳是一身灰衣,质地特别滑溜,灰色是因为天灰谷中常年笼罩灰雾,穿灰色可以隐匿身形。质地滑溜是为了在无处不在的淤泥沼泽上便于自救滑行。每套衣服腰间很硬,有个暗扣,必要的时候一按暗扣,就会有细链飞出,链尖带着爪子,可以勾住物体,将自己拽出。另外还发了靴子,靴子也是特制,靴底可以伸出横板,相当于现代的滑雪板,这样在沼泽行走时,可以增大接触面积,避免陷入。 每个人还有一个面罩,面罩上织了金丝网,可以初步滤去一部分的毒烟杂质,也可以避免一些毒虫对面门的骚扰,但景横波觉得效果肯定一般,这毕竟不是现代的防毒面具。 另外还有挂在腿上的武器囊,大多是轻巧武器,各式飞刀从小到大,还有便于山石上攀行的勾爪等物,都十分精良,看得出来,轩辕家族为了这次行动,狠花了一笔。 衣裳都是灰色,为了便于辨认,每个人手臂上都绑了青铜色布条,算是轩辕家族的标志。 “甲七甲八!”一个小队长模样的人招呼他们过去领靴子。 “咱们每个小组不是只有六个人么,哪来的甲七甲八?”有人疑问。 “二少爷临时塞进来的,黄金族长的私人。算是自家兄弟,让咱们带着进去,分点好处就行了。”那队长似乎事先得了轩辕玘关照,满不在乎一挥手,“大家照顾些。” 众人呵呵一声,撇撇嘴散开。对这种临时混进来,出不了力气还想分一杯羹的蛀虫没什么好感,有人咕哝一声,“进天灰谷分一杯羹?小心有命进没命分!” 另一边一群人走过,神色阴冷,肩膀一路碰碰撞撞地过了,这边这群人咕哝着,立即退后一步。 景横波一边领靴子,一边低声问那小队长,“那边也是你们轩辕家族的人?怎么瞧着不怎么友好……哎,给我一双小的,我脚小。” 她前头一个问题不过是分散那队长注意力,以免他对于自己脚过小产生疑问,果然那队长随手挑一双最小的靴子扔给她,专心只回答她的问题,“咱们是二少的人,他们是大少的人,就这么简单。” 景横波哦一声,心想轩辕家族子弟竞争可真激烈,彼此之间也是水火不容的味道。轩辕镜那老家伙,对权欲这么上心,是不是也因为僧多粥少,为了让儿子们都得到好处,就必须捞更多的好处? 这些人先前就在这里准备了,看来轩辕大少的死讯还没传来。 “你这脚可真小!”那队长终于还是注意到她的靴子,哈哈笑着对她胸口一拍,“跟娘们似的!” 第二十三章 “唰。”一声轻响,两人身影一闪,同时分开,匕首石片齐齐落空。 再下一瞬,那人融入灰色浓雾之中,穿行在亢龙军封号校尉的人群中。 他如游鱼如鬼魅如泥鳅,在雾气中摆荡穿行,轻轻巧巧,已经贴在了一个封号校尉身后。 那人似有所觉,反应也很了得,并不回头,而是急速前冲一步,手中薄刀已经狠狠向后一搠。 但还是迟了。 封号校尉身形刚出,一抹血线,已经从他腰后射出,穿透灰雾,唰地激射在灰色山石上,石缝里立即探出草叶,似在吞噬血液。 这抹血线,似乎是一个号令,刹时所有那些浮荡的影子都动了起来,一动就是闪电是流光! 如一条条灰线纵横激射,在那些还没来得及转身的封号校尉身边一闪而过,轻贴即分,随即,一道道的血线飞起! 一时雾气中景象迷离,灰色的背景里,只能看见灰线和红线交织于空间,像一幅正在成型的三维立体画。 灰雾在那些怪人的运动中不仅没被激散,反而更为浓厚,仿佛这些人身上本身就散发雾气一般。 封号校尉们猝然受袭,也算反应超卓,有人长声喝道:“背后有敌,背靠背结阵!” 人影翻飞,封号校尉们迅速结阵,护住彼此的后心。这本是极其高超准确的反击,但那些影子们只诡异一笑,身影如灰水流过,幻化多端,他们的首领,似乎很是个人物,身在战局之中,依旧能够依靠哨声指挥每个人的动作,影子们行动看似杂乱无章,其实相互呼应极其巧妙,巧到连那些百战勇士的封号校尉一开始都没有察觉,等他们发觉时已经迟了,每个封号校尉都觉得自己在面对无数敌人,对方角度刁钻,出手诡异无法揣摩,渐渐再次被打散分割开来。 景横波站在毒雾相对稀薄的半山上,看出底下战局明显不对等。封号校尉们地形不熟,视线不清,受制于毒雾,更无法适应对方在山谷和沼泽间练出的诡异身法,短期之内,完全是一边倒地被宰割,但奇怪的是,那些偷袭的影子,似乎并没打算一开始就下杀手,他们最初攻击的都不是要害,而是腰肋关节等影响行动的部位。 如果一开始就攻击心脏眉心之类要害,这些人早就死了。 这是有意戏耍,还是心怀大恨,不想对方痛快地死,要猫戏老鼠一般,将他们折腾够才死? 景横波直觉是后者。 因为明明她才是最具威胁的那个,那个首领在山崖上没能解决她,却没有指挥手下对她围攻,反而丢下她,转而对付这些封号校尉,怎么瞧都觉得不合理。 景横波站在高处,眯着眼睛,高手战阵实际观摩,是很宝贵的经验,更重要的是,她可以从中学会推断和分析,分析战阵的利弊所在,以及如果自己处于这些战阵中,应该怎么对敌。 很快她就看出了端倪。 那些诡异的灰色影子,似乎不愿意靠近山石,每次将要靠近时都迅速闪开,那么多影子在方寸之地暗袭,身影纵横来去,宁可危险地擦身而过,也尽量不靠近山石周围。 这石头有什么玄机? 景横波闪身下来,看见靠近山脚的山石缝隙里,都生着一种墨绿色的植物,薄薄的叶子,很小,叶片上有古怪的花纹如鬼脸。 这些人怕的是山石还是这植物? 景横波想到那首领和自己一路从山崖上翻滚,想到他平贴在山壁上的手段,心中若有所悟。 她伸手一招,山缝里一大簇那种草已经到了身前三尺处。 她没用手去碰触,这山谷的一切东西,她都不敢用肌肤接触。 灰雾里那首领忽然抬头,看见她身前的东西,眼神一凝,忽然发出一声低啸,身影一闪。 然而等他扑到景横波刚才所站的位置,已经看不见景横波身影,再一抬头,就看见高处一个纤秀身影,俯脸对他一笑,然后,双手一撒。 鬼脸草化为无数碎屑,漫天降下。 “退!” 那首领发出一声粗嘎的声音,底下还在虐人的影子们顿时一顿。 他们一抬头,就看见漫天鬼脸花雨。 不用招呼第二声,这些人纷纷发出诡异的叫声,唰一下一闪不见。 来如鬼魅去无踪,刹那间谷中空空,雾气都在慢慢变淡。 封号校尉们有的还在对空气狂乱挥舞着武器——敌手忽然不见,雾中影影绰绰,似乎还残留着他们可怕的影子。 好一会儿,他们才反应过来敌人没了,喘着气捂住了伤口,支起武器茫然张望,更多人一跤跌在地下,紧张恐惧一过,此时才感觉到伤口的疼痛。 “鬼!鬼!”有人大叫,无法理解敌人为什么忽然出现又消失,还有这号称死谷的地方,哪来的敌人? “刚才是谁!”有人怒极大喊,握紧了手中武器。 更多人眼神警惕盯住了身边人——刚才敌人来自背后,出手如电,去得离奇,从头到尾他们没看清对方的脸容形态。而天灰谷常人不能生存,谷中无人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那么动手的,不是自己的战友,是谁? 几乎刹那,怀疑恐惧紧张不安的气氛便笼罩了这二三十人,刚才还背靠背作战的战友,顿时都成了掩藏在灰雾中的魑魅魍魉,随时会给自己的后心来上致命一击。 “老常。”有人喘着粗气道,“刚才你那一刀怎么对着我来?” “放屁!”老常红脸粗脖地骂,“我是对着那个影子!他就在我背后!” “你背后居然长眼睛,奇哉怪也。”有人冷笑。 “那你先前那一刀怒劈天灵,为什么又招呼的是我头顶!” “胡扯!我劈的明明是影子!他就在你那方向!” “是啊,影子,谁知道这影子是谁呢?也许是我,也许是他,也许是你?” “血口喷人啊你……” “哟拔刀了,对谁呢?有种来啊!老子宁可当面战死,也不要被人背后害死!” “你说谁背后害人呢!” …… 争吵越来越烈,气氛越来越紧,杀气越来越凛冽,拔刀的铿然之声一开始只有一声,但一声之后,铿锵刀声便连绵成一片。人性的多疑和恐惧,在这凌晨死亡谷的灰色雾气和一群影子的催生下,也如灰色毒雾一般被无声无息放出,悠悠笼罩在所有人头顶,幻化为死神笑脸,狰狞俯视。 第二十四章 上下运动 山谷中寂静如死。 所有人被这一连串暴风骤雨的质问,被这质问中包含的惊人巨大秘密,震得险些忘记了呼吸。 天空忽然有绵密的雪飘下来。 这一连串真气激荡的喝问,竟然撕裂了上空雾气,落了这谷中第一场雪。 或许是英气不灭,悲愤不灭,呼号上苍,自有感应。 冰冷的雪片落在众人脸上,才将此刻震惊的情绪唤醒。 有人狂声嘶叫,声音充满恐惧。 “玉白金枢,龙城少帅!你是裴……” “杀!”他厉声截断了那句呼喊。 过往名号,连自己都不愿再听,每一听,都是旧疮撕裂,是新伤再生,是在绝望境地看往日鲜血漫过繁华,再回首一谷空茫。 不,不要听。 旧日不可重来,无处救赎,就让今日鲜血,洗去不该有的记忆。 “杀!”影子们齐齐一声厉吼,身影连闪,封号校尉们绝望地发现,他们的身法比刚才更快了一倍,行动间隐有阵型。 而他们,毒伤将发,强弩之末。 “收束,后撤!”还是那高大汉子发号施令,只是声音也有了孤注一掷的惨切。 面前这人,不是鬼,不是魅影,却比鬼比魅影更可怕。少年成名,名动天下,齐名玉照统领,连战连胜的新一代战神,连国师都曾赞“论兵法,裴枢天纵英才,可谓第一。”当年流星陨落,多少黄金部少女迎门痛哭。 封号校尉永不屈服,心内却已知结局。裴枢这样的人,无论落于什么境地都可再生,所有人确实都不配做他的敌手。 杀气激荡。 血将染红大地。 忽然上头有人懒懒一声,“采身边浅蓝苔藓,塞那个总乱笑的家伙嘴里!” 裴枢霍然抬头。 浓雾上头无人影。 封号校尉们却如得到圣旨,纷纷转身抓了一把那浅蓝色苔藓,当然不敢塞裴枢嘴里,都纷纷往蓄力,往面前敌人脸上撒去。 果然这些人比看见先前的鬼脸草还避忌,似乎生怕闻着一丝,纷纷后撤,有人怒声道:“你们找死!” “上头何人!”裴枢忽然冷笑一声,一挥手令影子们暂退,身子一翻,已经掠入浓雾中的山壁。 他身形如电,只见浓雾被笔直向上一带,灰色人影如刺,刺向青天。 人影一闪,景横波却从青天上下来了。 只这片刻,封号校尉们,已经纷纷倒下。所有抓着淡蓝色苔藓的手,都已经变成骇然的靛青色! 果然这淡蓝色苔藓,才是这天灰谷的万毒之宗! “你……”那领头的高大汉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吃力地道,“多谢你提醒……当初应该听你的……现在……来不及了……” “谁说来不及了!”景横波格格一笑,手一挥。 下一瞬那高大汉子骇然发现自己到了半山腰! 半山毒气稀薄,他顿时觉得松快许多,愕然下望,底下兄弟们还在。随即他听见一声怒吼,裴枢大概在山上没找到景横波,炮弹般又冲下来。 九十度山壁,他冲下来连个顿都不打,这轻功骇人听闻。 然而他刚落地,景横波身影一闪,又拎一人上了山。 一边上山一边还笑嘻嘻招呼:“喂,裴枢,你动作太慢了吧?我拎一人都比你快啊么么哒!” 刚刚站稳的裴枢抬头一看,半山上景横波在挥手,两个封号校尉脸色古怪又紧张地向下望。 裴枢本就性烈如火,数年山谷非人挣扎生活,除了让他更坚韧之外,对他性子却毫无磨练,只显得更加暴戾几分。 他怒哼一声,又冲上去了。 人影一闪,景横波又下来了,这回手一挥,送上去两个。 唰一声,裴枢又下来了。 唰一声,景横波又上去了,两人几乎擦身而过,景横波还顺嘴把嘴里的草节吐在他头上。 “爷爷不信今天逮不住你这只耗子!”裴枢抓起头上草节子,恶狠狠咬在嘴里,叫嚣一声,又冲上去了。 这回满山的毒雾都似被他带起,披风般在他身后摆荡,天地间甚至一清,有凛冽的雪花飘下来。 他觉得自己这回一定能抓到那个一直和他作对的混账了。 这混账就在半山腰,他就快擦到这混账的衣角了! 衣角的触感还在手中,下一瞬,唰一声,人不见了。 他面前是五个警惕的备战状态的封号校尉。 裴枢青面獠牙盯着这些家伙半晌,一扭身,又冲下去了。 “他为什么不杀我们?或者拿我们挟制……”一个封号校尉愕然问。 那高大汉子沉声吐出一口长气。 “这是龙城少帅的骄傲。” 山脚下裴枢撞见景横波,她在送第四批人上半山,再次和他擦身而过,擦身而过时她还摸了摸他头,道:“别急,慢慢来。” 裴枢傻傻站在浓雾里,看着越来越少的封号校尉。 景横波就这么一只忙忙碌碌的鼹鼠似的,当着他的面,一趟趟把人给搬到半山去了…… 实在太挑战人的自尊和对世界的认识。 裴枢怎么都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生性狞狠,正常人这时候也就罢了,他却怎么都不甘心,不甘心的事情一定要试到底。 唰一下他又冲上去了。 唰一下景横波又闪下来了。 他冲下来。 她闪上去。 他冲上去。 她闪下来。 …… 一刻钟后,所有封号校尉目瞪口呆站在半山上,看那两只在山壁上没完没了做开关抽屉运动。 这姿态,宛然也像裴枢和景横波刚刚遇上,在山壁上你翻我我翻你你扯我我扯你的翻滚运动。 裴枢觉得自己要疯了。 自从遇上这个诡异的家伙,什么都不对劲了。 第二十五章 你不要我了? 景横波看着眼前这一批神情震惊的人,笑得满意。 亢龙军对她印象一直不好,不知道这群封号校尉,此刻什么心情? 好在这些人也只是震惊而已,片刻之后恢复如常,毕竟没有参与过当初逼宫事件,相对游离的封号校尉,对传奇人物女王,只是好奇。 全宁豪还有几分欣慰,道:“属下还记得当日女王帝歌城下怒斩旗,至今帝歌津津乐道,属下们这就跟随女王陛下,将来,一定将帝歌旗再砍一次!” “将来,我允许你砍了成孤漠的将旗,在他旗上画一坨屎。”景横波嘿嘿一笑,低头看山下,忽然道,“全宁豪,跟了我,不是去享福的。我要走这世上最艰难一条路,这条路上有牺牲有死亡,也许你们都无法跟我走到最后,你怕不怕?” “将军难免阵上亡。”全宁豪毫不犹豫地道,“生死之事,何足畏也!” “现在我要给你一件很爽的事做,不过之后就是一件很为难的事。两件事都做好,再决定要不要跟着我吧。”景横波将背囊里那黑色草叶取给众人看,“限你们半个时辰,去给我采完这种草叶的草尖。只要你们看到的,一棵不留。途中如果遇到裴枢和他手下阻扰,你们记得,尽量靠近有淡蓝色苔藓的地方就行了。他们自然会避开。” “属下可以问为什么吗?” “裴枢等人在谷中生存多年,应该依靠谷中的解药活着。但这毕竟是毒谷,万物相生相克,到后来,他们不能再离开谷中的草药,不能再离开天灰谷,他们在谷中看似自由,其实受到的限制远远比你们这些刚进谷的人多。比如那淡蓝苔藓,你们还不至于受太大影响,他们却因为吃多了那黑色草,根本不能靠近。所以只要抓住了他们的软肋,取胜很容易。现在,我让你们,去揍一顿他们!” “得令!” 这一声答得欢快爽气,景横波一笑,想着这群倒霉的封号校尉受够裴枢的罪了,也该回报那个骄狂自大的家伙了。 果然不多时,整个山谷就传来各种愤怒的嚎叫声。裴枢和他的手下,已经发觉封号校尉们在挖他们的救命草了。 “爷放过你们,你们居然敢挑衅爷!”裴枢的怒喝响彻山谷,景横波跷着二郎腿听着,心想中气真足,武功真好,声音真大,该安排他做个什么呢?传令太监? 浓雾被流动的真气搅动,武器风声激荡如风云聚散,半个时辰一到,封号校尉们已经准时回来,每个人都背一个大口袋,里面都是那种草尖,看那分量,整个谷的那种草,现在都在他们背囊里了。 景横波非常满意,大声问:“打得爽不爽!” “爽!” 景横波手一挥,“走!” 军人就是不一样,没人质疑,背着口袋跟她就下山。 身后灰色鬼影穷追不舍,裴枢的怒骂已经从封号校尉们本人一直波及到他们的祖母,封号校尉们就当没听见。 忽然骂声没有了,一股阴冷的气息逼近景横波后颈。 景横波头也不回,往背囊里抓了一把那草药,抓在掌心,格格笑道:“裴枢。你要敢对我动手,我立即下令所有人毁掉你们这救命草药。这玩意不那么好长吧?等长出新一茬,你们都死翘翘了吧?” 阴冷的气息立即散去,裴枢的怒骂声立即在头顶响起。 “混账!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 一声出众人惊。裴枢等人还好,只是惊讶,全宁豪等人直接打个踉跄。 传闻里女王彪悍,果然没有最彪悍,只有更彪悍。 “要我?”裴枢怔了怔,随即大笑,笑声似有金属之音,震得山石都似在微微颤抖。 “你要得起?”他声音讥讽,“凭什么?” “凭我拔光了你们的救命药草,凭你一辈子追不上我!”景横波哈哈一笑,“裴枢,从此后你就只能跟在我身后捡草啦!” “放肆!”裴枢的声音响彻全谷,“儿郎们,把那群废物校尉全部截下来!今儿要是走脱一个,大家都得死!” “全宁豪!”景横波大声道,“今儿我不要你们赢,不要你们踏平这谷,我只要你们带着这些药草,冲到谷口,之后的事我来。这点事,你们做不做得到!” “死必践之!” “那就开始吧!裴枢我拦着,你们只管走!” “混账!混账!今儿我不杀了你我不姓裴!” “你可以姓景,赐名色!” 大笑声伴随人影飞腾,景横波一闪,便已经出现在几丈之外,身后,裴枢如跗骨之蛆,紧紧贴了来。 谷内的狂奔开始了。 一边是景横波和裴枢神鬼莫测的身法竞争,一边是封号校尉们和裴枢手下们阔别沙场多年后的再一次比拼。 封号校尉们第一时间抛掉了身上的所有负重,包括先前采集的价值千金的奇花异草。他们飞掠时组成了阵型,有人自愿殿后,有人掉队立即返身阻敌,无论如何不让自己成为队伍的拖累。 这是投奔新主之后的第一场考验,必须做到! 和后者追逐追得淤泥飞溅泥土草叶乱飞惊天动地不同。景横波和裴枢的追逐,看上去竟然像静的,一眨眼在这里,一眨眼在那里,因为瞳孔已经无法捕捉具体移动的轨迹,只能捕捉到他们行动的片段,以至于那两个影子,像一出诡异棋局上的两个至关重要的棋子,总落在无法猜测的地方。 景横波不得不赞赏裴枢的身法,比天弃还要高上好几个档次,她的瞬移足够超越这大荒最绝妙的轻功,却也不能把裴枢完全甩脱,也许是在恶劣环境中锻炼的可怕直觉,明明瞬移无法确定下一步她在哪里,但他就是能察觉,并只差一步跟随。 景横波险些要以为他也能瞬移了。 她在谷中时辰已经不短,虽然大多时候行走在毒雾稀薄的半山,受到的影响较小,但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要解决就要尽快。 她在瞬移,一边瞬移一边哈哈大笑。 “裴枢,你真的不想出谷?你脑子进水了?” “你不想知道外间天地如何变化?那些仇人活得怎样了?” “你不想知道他人在过着怎样的日子?不想知道这世上少了你,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第二十六章 有仇必报 那副将话还没说完,忽觉眼前一花,一股风从脸前吹过,随即便听见“咔嚓。”一声,再然后就看见一边的山忽然倒了。 再再然后他忽然明白不是山倒了,是他的脖子被折断了。 倒下去的时候,他最后一个念头是“颈骨折断声音好脆……” 好脆。 一声咔嚓刚刚传入众人耳中,下一瞬所有人就看见翻倒的尸体鲜血狂喷。 尸体旁有个人,一身灰,只有一双眼睛清水流月般漂亮,正很不耐烦地将夹在腋下的尸体扔下,抬脚随便踩踩,踩成一堆比沼泽淤泥还烂的不明物,哈哈大笑道:“你烂了比淤泥更难看嘛!” 他的手下们嘿嘿笑,其余人,包括景横波在内,都齐齐退避三步。 这家伙太小气太恶心了! 裴枢笑得更开心,一伸手,一个站得离他还有丈许的士兵,忽然就到了他手中,他单手将那人卡在腋下,一夹,一拧。 “咔嚓。” 又一声。 轻描淡写,好像在掰甘蔗。 士兵们僵立,血液都似被冻住——可怕的不是杀人,而是他杀人时的态度,如此随意又兴奋,眸子里闪着激越的光。 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种漠然和嗜血气息,只属于百战悍将,冷血狂魔! 场中寂静一会,雪簌簌落的声音清晰。 片刻后,激烈的喊声炸起。 “结阵,围杀!” 轰然一声,士兵们急速变换阵型,要将裴枢围在阵中。 裴枢哈哈一笑,笑声兴奋,杀戮和血腥,从来都是他最喜欢的事情,在天灰谷五年,寂寞太久! 他魅影一闪,主动闪入阵中,人化成烟,声音飘荡在大阵上空。 “臭封号们!进来杀人!咱们比一比,谁杀得多!” 声音激荡,人影连闪,全宁豪等人冲进阵中,身形带起的风,掠动景横波长发。 郁气急待发泄,心中有恨难平,这一场火拼,正是当年叱咤沙场英雄,再现世间的磨刀石。 杀气和血气上冲云霄。 带队者的声音,从一开始的镇定迅速变成不安,再变成惊慌,最后几乎带上了哭音。 “换阵!换阵!” “退后,退后!” “蠢货,干嘛自己撞上去!” “散开!散开!不要挤在一起给人家杀!” “谁敢逃跑!你们竟敢……啊!” 惨呼声凛冽,雪花一停又舞,景横波眯着眼注视那缓缓倒下的人影,叹了口气。 真是吓慌了,只顾躲在人后发号施令,就没发现,他已经是最后一个活人了吗? 杀得……真快。 她站起身,捂住鼻子,绕开那不能目睹的尸体堆。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教育裴枢,这小子性子太恶劣,杀人就杀人,非要那么残忍真的好吗? 以前他恶毒狭隘可以理解,当然投入姐温暖的怀抱后,就应该变成阳光美少男。 景横波很有信心。 不过看看那群新手下,她对未来又充满了忧愁。 带着这群人真的好吗? 那群人此刻正蹲在尸体堆上,按照军中惯例,数耳朵。 全宁豪和裴枢一人拎一串耳朵,在那一五一十地对账,你少一个我多一个地吵架,不明真相地听了,还以为菜市场买菜少给了一棵青菜。 裴枢更狠,不仅要和全宁豪比,自己手下也分成两队,要求比一比,输了的不给解药。 想必这种竞赛他们在谷内也经常搞,那些家伙都轻车熟路,你少一个我多一个地也在吵架,有一个队似乎输了,怒气冲天地寻找没死的猎物,一转头发现一个家伙被压在人堆下还在蠕动,转手就是一刀,哈哈大笑:“又死一个!平局!” 另一队不服气,拎着刀在尸体堆里转悠,想找出某个倒霉的漏网之鱼。 这群人对生命的漠视和杀气,令百战余生的封号校尉们都觉得心惊,忍不住离他们远点,生怕他们狂性发作,把自己耳朵都割了。 景横波这才明白,为何在谷内过了五年这么暗无天日的生活,换成常人早已颓废崩溃自杀,这些人还能武功斗志不失。 是裴枢,在绝境中依旧心火不灭,依旧在悍然与天斗,与毒斗,与世间一切斗。实在斗无可斗,他宁可自己和自己斗,也不允许所有人,放弃希望堕入泥潭。 这样的人,值得佩服尊敬,但也令人恐惧。 景横波觉得以前自己腹诽逗比实在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和魔王比起来,逗比们真是太温良了。 耳朵比完,毫无疑义封号校尉们输了。看校尉们的表情,景横波想大概以后一路上,都要在这样祥和美好杀气腾腾的竞赛中渡过了。 “给你们一刻钟,”她道,“我需要把这群人的死亡,伪装成被毒死或者野兽扑杀的样子。” 这事儿对这群人同样是小事,一刻钟后,全宁豪来回报说都布置好了。景横波看一眼他鲜血淋淋的双手,决定不问他到底是怎么处理那些尸体的。 她远远看了一眼,看完觉得心悸。 所有尸体都被拖到了天灰谷口,都被按照一个方向放置——身体在谷内,头部向着谷外,尸体横七竖八,背上有各种淤泥,看起来就像这些人被谷中某物驱赶追逐,为逃生疯狂逃窜,却在谷口被一一追上,斩杀。 背上的淤泥就是“怪兽”踏上的脚印,而所有人的头颅都被拔掉。看上去就像被什么巨兽猛力拽掉一样。 这样的处理是为了避免割耳的痕迹被人看出破绽。猛兽不可能那么齐整的割耳的。 阴暗的谷口、横七竖八的无数无头尸体、遍地血迹淤泥、难以辨明的“猛兽脚印”、飘出的游离的灰色雾气……活生生一副地狱群噬图。 知道真相的景横波看一眼,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太恐怖太逼真了。 很难想象不明真相者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感受,相信今日之后,天灰谷会真的成为死地,给再多好处,也没人敢再进来。 景横波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咦了一声道:“轩辕家的人怎么到现在都没来?他们不是最爱占便宜的吗?” 第二十七章 要不要嫁我? 轩辕镜晕只一霎,就被惊慌的长老唤醒,醒来后他直直望着天顶,竟然无力爬起。 杀人不过头点地,狭路相逢景横波,他以为最差不过是一条命抵上罢了,不想这个看起来慵懒娇柔的女子,报复起来远比他想象得凶狠可怕。杀了他长子,驱走所有有权继承的嫡系子弟,偏偏留下最浪荡最不堪的二子,这是要生生毁了轩辕家。不,不仅要毁了轩辕家,还要拿轩辕家作为她的财库人库,最后改了这百年家族姓氏,要将百年豪门一笔抹去! 这最后一笔,才是凶狠毒辣,让他死也不能接受的一笔,如果轩辕家族在轩辕玘手上终结,连姓氏都不能保存,整个轩辕家族,有什么颜面死后见列祖列宗! “爹,”那逆子还在他耳边声声催促,“铜书呢?拿来吧。不要试图反抗了。陛下身边的护卫都是一流高手,咱们带再多护卫也不是对手,还是早点拿出来吧,谁做家主不是做呢?你儿子也是迫不得已,什么都没命重要,对吧?” 轩辕镜胸口起伏,听着外头的动静,秘密暗号已经发了出去,但没有任何救援的动静,这就说明轩辕玘的话是对的,景横波有备而来,身边确实都是高手。 他定定看着轩辕玘,他还年轻,做了今天这样的事,脸上一半惶恐一半兴奋,眼神浮游不定。 这是他的儿子啊……一直最看重的是长子,最宠爱娇惯的却是这老二,不曾想承担期许的长子死在眼前,现在二子也…… 他闭上眼,半晌,两行泪从眼角缓缓流下,浸润入身后棺木无声。 到此刻才知后悔,才知有些人不可轻视不可摇撼,夺取他人脚底天地时,也要看看有无力量自己站稳。否则不过是一时胜利,欢呼声未毕,凶猛反扑已到来。 “爹,哭也没用,快点,你儿子的毒还没解呢。”轩辕玘不耐烦地催促。 他吸一口气,慢慢挪动手指。 “好吧,你过来一点。” 轩辕玘凑近来。 他伸手入怀,做拿出铜书状。眼角泪已经干涸,一转侧之间光芒凛冽。 站在他们身后的景横波忽然道:“小玘子,小心你爹杀你。” 一声出,轩辕玘还没反应过来,轩辕镜已经一声狂吼,伸手一挥,掌中已经多了一面金黄如小斧的东西,劈向轩辕玘胸膛! 轩辕玘大惊失色,急忙要避,但他凑得太近,已经来不及。 轩辕镜眼神凶狠与悲怆并存! 景横波忽然一笑,一挥手。 这一挥毫无烟火气,曼妙如拨弦,然而那面金黄小斧,忽然就脱离了轩辕镜的手,落在了轩辕玘面前。 轩辕玘正双手乱挥意图阻挡,看见小斧下意识握住。 轩辕镜一声怒吼,弹身而起,扑向轩辕玘。 他必须把这出卖家族的孽子先杀掉! 轩辕玘大惊失色,慌乱中什么都顾不得,闭上眼啊一声大叫,狠狠向下一劈。 “咔嚓。”一声骨裂声清脆。 寂静中听来清晰。 人体跌落声却如此沉重,似敲在人心上。 轩辕玘呆呆高举着那金黄小斧,看着面前血泊里的父亲。 轩辕镜左腿上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看得见森森的白骨,腿骨应该已经断了。 他在血泊中挣扎,带火带恨的眸子,盯着轩辕玘,轩辕玘畏缩地让开。 景横波心中唏嘘——世事当真奇妙,轩辕镜和绯罗这一对搭档,一个坏了左腿,一个坏了右腿,正搭配。 片刻之后轩辕玘发出一声欢呼,“家主铜书!” 他举起鲜血淋漓的小斧,一拉拉开活页,这才看出这不是斧头,状如一页书卷,只是边缘锋利,看起来像只斧头。也正因为如此,这一下才没要了轩辕镜的命。 “恭喜轩辕家主。”景横波懒洋洋一笑。 轩辕玘看看手中铜书,看看地上已经晕去的父亲,心中恍恍惚惚,不知是喜是悲。他想要发号施令,却不敢抬头看景横波目光。 在这传奇一般的年轻女王面前,他有种深入骨髓的畏惧,尤其此刻他犯下大逆罪行,他便知道,未来他只有更紧地靠近女王,才能保住一生安稳。 景横波却已经转开目光。 她不想看这满堂血迹,不想看这豪门倾轧,更不想看自己一手操纵的惨烈结果。这些都是她曾经最讨厌的事情,然而如今,她如此驾轻就熟。 一路血火,谁能保丹心如初? 随即她便懒洋洋地笑了,弹了弹手指。 做了就不必后悔,这大荒的路如此拥挤,不把挡路人铲除,以后姐怎么横着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叫,“金召龙,哪里走!” 是裴枢的声音。 随即景横波听见后门被撞破的声音,一大群人的脚步声过去了,灰影一闪,带过一阵凛冽的气流,裴枢从她身侧掠过去了。 金召龙是个狡猾的,看见形势不对立即就躲入了后堂,根本就没出来管轩辕家的事,而是迅速召集了自己的护卫,从后堂破窗而出,一路匆匆逃窜。 裴枢发现了他的踪迹,这么个生死大仇当面,怎么能放过,当即追了出去。 景横波没有管。金召龙出行,附近军队人数不少,裴枢很难得手,当然,他的武功也足够他自保。等他追尽兴了,毒估计也要发了,就得回来吃草了。 她让轩辕家在场的其余长老管事,都吃下了天灰谷的毒物,发了死誓,对今日发生的事永守秘密,并支持轩辕玘获得家主位。再让剩下的裴枢手下,陪轩辕玘回轩辕家族,这些人武功高身法诡异,也是就算不成功也足可自保。轩辕家族这次天灰谷行动,精锐尽出,结果都折损在她手中,家族内部护卫力量大减。轩辕玘手中有铜书,有这批长老管事支持,再有神秘高手帮忙,轩辕家族实力子弟又都失踪,轩辕家族无可选择之下,轩辕玘这个家主,是做定了。 景横波也不怕轩辕玘做了家主之后反水,她已经掌握了天灰谷,谷中各种毒物药物应有尽有。现在轩辕玘这一批人的性命都在她手里,这群惜命的小人,能为权欲弑父,就绝不会忽然变得英勇。 她想将轩辕家族控制在手中,不仅仅是要气死轩辕镜,更重要的是,这种百年豪族,一般都有自己的通信体系和遍布全国的暗桩网络,这种经营百年的潜藏力量,绝非她这个半路出家根基全无的女王可比,这种通信网络到手,她以后行事事半功倍,而且百年豪门之间都有联系,控制轩辕家族,对以后和六国八部的其余家族打交道,也有一定的帮助。 第二十八章 波,非我莫属 “你要不要嫁给我?” 嗑瓜子。 “这种话我只问一次。” 嗑瓜子,排出一列瓜子壳,下巴点点,示意他自己数到底多少次。 “好吧就算问了几次,但,你懂不懂,以前多少女人求我一顾不可得?” 嗑瓜子。 都陈芝麻烂谷子还好意思提,以前?以前姐在研究所,八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所有男性生物,都是姐裙下拜臣呢。 “你还算优秀,我自然更是人中之龙,你我相配,正是天作之合。而你我在天灰谷相遇,棋逢对手,正预示了你我一段非同寻常的缘分。” 嗑瓜子。 孽缘吧? 瓜子壳飘了一层,景横波调换了好几个坐姿,不时拍开面前出没的脸——不要妨碍姐看风景。 “景横波!”裴枢终于暴走,一把拖过凳子堵在她面前,岔开双腿坐下来,双手撑在凳面上,“好好听我说话!” “听见了。”景横波把一片瓜子壳吐他脸上,认真一瞧,咦,这小子最近脸上灰老鼠色又消了不少。 难得这么近的角度看他,她到今天才发现,裴枢当真长了一张好脸蛋,不是耶律祁的幽魅风流繁花暗隐之美,也不是宫胤深雪冷月琉璃晶彻之美,也不同于七杀那种鲜活人间接地气的美,他的美是张扬的,和他的个性一样张狂恣肆,那凌厉如剑般的艳,写在他特别黑浓特别飞扬的眉端,写在他黑白分明清亮迥彻的眸,写在他棱角分明饱满艳红的唇,连鼻峰都比寻常人要高直,玉峰一般俯瞰人间。 他的灰从脸上先褪去,现在脸上还有一层淡淡的灰,看上去不觉得难看,反而中和了他过于凌厉的气质,看上去柔软些许。景横波无法想象他完全恢复原本肌肤是什么模样,据说玉白金枢,他才算是玉白,当年叱咤沙场时风吹日晒都不黑,肌肤莹润如女子,如果不是长得太有压迫性,估计又是一个上战场得靠戴面具来威慑对方的兰陵王。 景横波注意到,就连他的发,都比别人黑且粗,在谷里时毛几乎掉光了,现在重新长,乌发还没别人多就特别黑特别招人眼目。这真是个张扬到细节,无时无地不在提醒别人他的特别与美的男子。 景横波觉得如果一间室内出现以上诸位男子,宫胤可能第一个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不过注意到的第一眼不会是他的脸,而是他的气质和存在感。但每个人目光的第一落脚处,很可能还是裴枢——没办法,美得太张狂了。 耶律祁可能很迟被发现,不是长得最差,而是他有一种深潜暗隐的气质,本身就不愿意夺人眼目,他在黑暗中,微微露出半边脸颊的姿态,像月光亮了一方绣帘窗栊,让人一眼过便心中微微一漾,风吹帘动,玉生轻烟,花散如雾也如风。 景横波叹气——美人啊,她最喜欢美人了,要是以前有这么多美人,她做梦也会笑醒,但是现在,太不是时候了。 “我说你发什么神经。”她抓一把瓜子塞他手里,“好端端求什么婚。这么早想把自己在一棵树上吊死么?你那群为你要死要活的莺莺燕燕怎么办?都自杀了岂不算我头上?不干!” 拥雪端着点心从两人身后走过,目不斜视地道:“假的!” 裴枢不懂,景横波心知肚明。拥雪大师说裴枢不是真爱! “因为我要回归声望!”裴枢倒也直白,“我没死,我回来了,我裴枢一旦回归,怎么可以默默无闻?我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获得最大声望,让所有人知道裴枢回来了。我可不耐烦等你慢慢崛起……” “所以你就打算娶了我一鸣惊人?”景横波柳眉倒竖,哗啦一下把瓜子倒在他头上,“姐在你眼里是什么?台阶?扩音器?喇叭?” 这小子竟然是这算盘。是了,她景横波虽然倒霉,但论起最近在大荒的知名度,她说第二还真没有人能说第一。好歹也是个前女王,她这么一个传奇人物要是忽然嫁了同样成为传说的裴枢,那真是分分钟震动大荒。 “你这女人,真不识好歹。”裴枢把瓜子拍掉,眉毛竖得比她还高,“我哪里配不上你了?我对婚姻也没那么随便,之前多少女人爬我床我要她们了?我不就是看你还行,勉强配得上我,才给你一个机会。以你的名声,配我的风采,正是天作之合……” “合你个沙猪!”景横波一脚踢在他胫骨上,“裴枢,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爱情?” “懂!”裴枢气壮山河地答,“我觉得谁合适,娶了谁,谁就该感激涕零,对我产生爱!” “你自己呢?”景横波很想拿刀把那张漂亮的脸划花,看他还凭什么认为求亲就是恩赐。 “男子汉大丈夫驰骋沙场,搏万世功业,只需要施舍给女人名分和地位,怎可在女人身上多花一分心思?”裴枢振振有词。 “好志气!”景横波鼓掌,“那你做好心理准备,一辈子打光棍吧!” “那你们真正想要什么?爱?你懂?”裴枢斜着眼睛,似乎对这个陌生的词十分不以为然。 “感情,”景横波伸出手指,指着他鼻子,“不存在施舍,也不存在居高临下,更不存在卑微。凡是在尘埃里仰望对方的,别指望能开出花;凡是在云端之上俯视对方的,也别指望看见真心。感情从来只是两个人的事,互相给予,互相依托,互相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更努力,想到她你会温暖,驰骋沙场搏万世功业也只是想和她一起分享。明白?” “不明白!”裴枢声音比她还大,“我只知道你们女人假惺惺,我只知道你们女人最虚伪,口口声声要真情,看见首饰眼睛才会真正发光,口口声声爱的只是我,当我下狱时人人都说不认识我。平日里矜持得要死,看谁有才有貌立刻贴上来脸都不要,满嘴里说的是只要你一颗真心就够了,转头就问如果做了我夫人能封几品诰命……啊哈,你们女人就这德行,可别怪咱男人瞧不起!” 景横波托着下巴,瞧那家伙义愤填膺状,以前不会吃过女人很大亏吧?也是,他少年成名,风头一时无俩,免不了被女人追逐,到后来堕入尘埃,必定也见过无数世态炎凉。 大起大落的人生,就是这么的杯具。 “你也就看见那种女人了,”景横波拍拍他的肩,“那你就娶她们去吧。你给出你能给的,她们得到她们想得到的,不是正好,皆大欢喜?” “可我觉得你才勉强配得上我!” 第二十九章 擂台扒小三 “裴枢擂台招亲!” 景横波在门槛上绊了个踉跄,惊吓回头,“啥?” 七个逗比风一样从她面前卷过,“招亲咯招亲咯。” 景横波傻了傻,赶紧追“等等我等等我!” 一时间心花怒放——裴枢终于想通了? 又有些忧愁——这货这么张扬怎生是好?她又不是来旅游的,她是来偷东西的,这东西还没偷,就混成了明星真的好吗? 出门一看,哟呵,当街真的搭起了擂台,打得正乒乒乓乓。 横幅又换了“美绝天下,技惊四座,但求淑女,共偕鸳盟。” 看热闹的人比昨天还多——从来只听说女人擂台招亲抛绣球。没听说男人也可以比武招亲的,这是个稀罕事儿,必须得瞧一瞧。 景横波觉得裴枢比只晓得自卖自身的七杀会装叉多了。 因为这傲娇上天的货并没有亲自上场,他让自己的部下们先上。穿一身大袖宽衣,坐一边喝茶,脸上还罩半边面具,但就这个造型,就足够全城女子倾巢出动了。 景横波审视地瞄了瞄裴枢——这家伙,其实很懂得展示自己的优势啊! 他在沼泽淤泥里过了五年苦日子,身体偏清瘦,所以他不穿紧身衣,但他的腰游来游去锻炼得极其柔韧细美,所以他束紧了腰,衬上飘逸的衣裳和大袖,更显得猿臂蜂腰,姿态飘举。 他虽然罩了面具,却露了自己最漂亮的眼睛鼻子和嘴,鼻子高挺得苍蝇能栽死,而嘴唇红唇饱满,线条性感,沾一抹晶莹的水珠,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群躲躲藏藏的女人眼睛也在发光。 景横波叹口气——他就这么一坐,一定会有无数女子等着他的绣球的。 果然台上龙争虎斗。上擂台的虽然是男子,但多半都会事先说,替自家小姐和女主人,考察一下擂主的武艺。和七杀自卖自身时一样,这些忍不住出手的幕后女人,多半是豪门世家的小姐,或者深闺寂寞的贵妇。至于那些出身平民,自身又不会武艺的女子,只能一边流流口水养养眼。 普通护院自然不是裴枢手下对手,裴枢优哉游哉喝茶,做云淡风轻状,看见景横波出来,得意洋洋对她扬了扬茶盏,景横波看他不再纠缠自己,心情大好,笑吟吟挥挥手,寻思着要不要找个丑女上台帮她作弊赢了裴枢? 想到裴枢要娶个丑媳妇她就乐死了啊哈哈。 擂台举行了半天,绝大部分都被打下,都不需要裴枢出手,终于在快吃中饭的时候,出现了一位女子。 众人哄一声轰动了,终于有女人敢上台了! 看了这么多场,上台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快要结束了,这时候还敢以女身上台,自然是有把握的! 那姑娘一声不吭,箭步上台,眼光一扫,指了指裴枢。 景横波下巴险些掉下来——这傲娇,活脱脱又一个裴枢。 裴枢第一眼看见那姑娘,眉头一皱坐直身体,险些丢掉了道具茶盏。随即便冷笑一声,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又靠在椅子上,端起了茶。 景横波生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裴枢和这丫头,好像是认识的! 他才出来几天?又一路和她在一起,怎么会认识外面的女人? 她赶紧挤过去,结果人群因为女人上台出现更加拥挤,她大喊:“让让!让让!我给我家小姐送毒鞭!” 唰一声人群散开一条道,笔直干净直通擂台。 景横波嘿嘿一笑,踱过人群,即将接近擂台时,无意中眼光一掠,忽觉人群中似有个影子有点熟悉,她一怔,急忙转头,但此刻眼底,泱泱人群,一张张兴奋陌生的脸,哪来的熟悉感? 许是昨晚没睡好,她笑笑,挤到台前,仰头一看。 哟呵。 长得……嗯,用景横波的话来说,很女汉纸,很配裴枢!压得住! 果然压得住。 裴枢一挥手,示意手下上,那姑娘也不强求他上场,看他一眼,转身对那裴枢手下手指一勾。 这一勾勾得围观者巨汗,景横波大乐,裴枢冷笑不已。 但没有三分三谁敢上梁山?果然不出几招,砰一声巨响,一道人影腾云驾雾,摔在了景横波脚下,景横波叹口气,将那倒霉的灰衣一号扶起来,道:“下次别帮他打擂台了啊。” “输了少帅说要脱光衣服绕客栈跑三圈……”那家伙向她哭诉。 “没事没事啊,”景横波安慰,“等他自己输了,他就不会说这话啦。” “砰。”又一声响,灰衣二号落下来了。 没多久,再一声,灰衣三号落下来了。 人群开始骚动,七杀们组团大喊:“美人美人你好坏,快把娇花采下来!” 景横波听身边众人悄悄议论,说这姑娘是临近最神秘的碧流山庄的弟子,老怪物手下的小怪物云云。 裴枢今日一改脾气,始终不动声色,也不自己出手,令手下轮番上场。那姑娘似乎也是个倔硬脾气,始终一言不发,来一个打一个,只是她虽然武功相当不错,但毕竟是女子,体能有限,渐渐额上便迸出了汗珠。 底下有人看不过去,开始发出嘘声。伊柒大喊:“小枢枢你不要脸,车轮战不要脸!” 他最近看裴枢特别不顺眼,骂得那个清脆响亮。 裴枢嘿嘿冷笑一声,将茶盏一搁,外袍一甩,站起身来。 底下哄地一声激动了,拼命往前挤,伊柒挤过来,双手将景横波圈在怀中,屁股向外顶着,用臀部帮景横波阻挡了人群的侵袭。 台上那女子仰起头,呆呆地看着裴枢,他步伐轻灵地自暗处走来,似一只潜行的狐狸。却比狐狸凶恶,下一刻就会龇出雪白的獠牙。 她眼底光芒闪耀,微微期待也微微不安。 裴枢在她身前三尺站定,昂起下巴,一句话,让她脸上涌出激越的血色。 “你来了。”他道,“就等着你了。” 看见她难抑欢喜的神情,他恶意地笑了笑,下一句话,让血色从她脸上褪去。 “没有女人,我怎么证明我对她的诚意?” 他声音低,台下人都听不见,那姑娘背对台下,众人也瞧不见她神色,只看见两人对望,都觉有戏,大声欢呼鼓噪。 第三十章 争榻 景横波眨眨眼——信息量好大! 儿子要娶后娘?后娘求助老情人?老情人拖她当未婚妻,现在等她这未婚妻首肯? 这都啥事儿? “那个……”她指了指阴无心,“战辛不是你的……吗?至于这么不要脸吗?” 名义上的儿子也是儿子,战辛娶后娘怎么对臣民交代? “诸位能进去再说么?”这种事被这几个无所顾忌的人就这么问来问去,阴无心古井一样的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难堪和怒意。 “那就进去说,说完我还要打架。敢呆在我看中的女人身边,让你多活一会儿。”裴枢似乎对英白特别有敌意,看他一眼,转身先进了门。 景横波转头看英白,英白也正盯着裴枢背影,眼神彻骨之冷,看她看过来,他迎上她目光,笑笑,举了举酒壶。 有那么一瞬间景横波似乎感觉到杀气,以至于她错觉这两人中有人要动手,但英白若无其事的表情,让她又想自己是不是神经紧张过度。 一行人进去分宾主坐下,阴无心生怕裴枢那张直接的破嘴,再说出什么难堪的话来,干脆自己先把事情说了。 原来她出自世外隐门的一个分支,门中最擅长的是扶乩和驻颜。凭借前者她成为了斩羽部的宫廷供奉,后来成为了前族长的妃子。而后者令她驻颜不老,由此获宠。 景横波忍不住打断:“冒昧问下,您多大啦?” “四十有八。”阴无心淡淡道。 景横波目光发亮,觉得要和这女人打好关系。古代可不比现代,有那么多美容技术和化妆品掩饰年龄,古人一般看来都比实际年龄老,如阴无心这种,快五十看来还如二十的,确实难得。 “我却恨不得自己便如老妪,也胜于被那禽兽纠缠!”阴无心神情却很不好看。 所谓福兮祸所伏,阴无心驻颜有术,风华气质还胜战辛其余妃子一筹。早年战辛倒还没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他后宫妃子多的是,犯不着为一个名义上的后妈冒天下之大不韪。但随着年龄推移,他身体渐渐不行,原本膝下子女就不多,成才的也少,最宠爱的嫡幼子战绝,去年死于大燕无名山谷,为此他还和耶律祁狠狠闹了一场。失去小儿子后,他更加努力地耕耘,想要开枝散叶,却越来越力不从心,这时候有人给他献计,说阴无心所出身的天女门,门中驻颜术是天下异术,修炼久了,体内生宝芝,可润泽男子精元。和这样的女子交合,可令男子重振雄风,并一举得男。 战辛当即心动,对阴无心百般骚扰试探,阴无心为此特意搬到宫中这一角冷宫闭关。她也有一些独门手段,躲过了很多次战辛的骚扰。战辛无奈之下,干脆派人和她谈判,说要将她先送出去改换身份,然后堂堂正正娶进来,给她一个最尊贵的名分。谈判谈到这地步,再不答应战辛一定翻脸。之前阴无心还能保全自己,是因为战辛还妄想她心甘情愿,这样在一起之后据说才能有最好效果。她再反抗,他必定用强。她一个弱女子,在深宫之中,如何逃脱? 阴无心无奈之下,就想到寻求一个强力的外援,谎称已经将体内宝芝给了这个男人,请他帮忙带她离开王宫。当然,这个男人将会面对战辛的怒火,所以他必须武力值爆表。 这种男人一时到哪里去找?眼看战辛给的最后期限还剩三天,阴无心百般焦灼,却在这时候,听说了求亲横幅,擂台招亲之类的事儿,还有那个“枢”字。她了解裴枢,总觉得这事儿像是裴枢干的,虽然心里也觉得荒唐,总想试一试,结果自然让她惊喜。 景横波听她含蓄地说完,看一眼抱臂而立一脸不耐烦的裴枢,心想对这个家伙来说一定非常不惊喜,用手指想也知道这是麻烦事。他想必欠了阴无心不小的情分,又碍于骄傲没法拒绝,所以把她扯进来,是想她帮他拒绝? 这么说起来,那句“我被绑架了,救我。”还是真话——我被道德绑架了,快来解救我! 她眨眨眼,觉得救个毛啊,这不是很好的事吗?和阴无心这样的女子扮演一回情侣,然后还能打架,不是裴少帅最喜欢的事吗? “喂你可别卖了我。”裴枢一眼就看出她的鬼心思,指着她鼻子道,“不然别想我帮你忙。” 这是指宝舟的事了,景横波呵呵一声,“你不帮这个忙,就没法帮我那个忙,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裴枢不说话了,神情闷闷的。 不把阴无心这事解决,怎么想办法去拿宝舟图纸?以阴无心的身份,她是很有可能知道图纸的事,也一定会以此为条件要求交换。 “我有个疑问。”景横波笑眯眯对阴无心道,“既然战辛对你势在必得,为什么没有看紧你的行踪,还让你把裴枢带进来,他就不怕被人撬了墙角么?” 阴无心原本没把她看在眼底,此刻见两个一看就是高手的男人明显都以她马首是瞻,态度也微微好了些,看了她一眼,脸微微一红,道:“你且过来。” 景横波莫名其妙凑过去,阴无心拉了她背转身,拉着她的手在自己下腹一触,轻轻道:“他才不在乎我现在找谁来,他一直怀疑我有奸夫,故意给我机会把人找来,好让他一网打尽,他……他锁住了我……”说到最后声音低不可闻。 景横波手指触及冰冷梆硬一块,有点像铁块又像锁链,她愣了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禁不住瞪大眼睛。 不会是贞操裤吧! 想不到居然在这里看见这种传说中摧残女性的东西! 景横波的小宇宙“蹭”一下就冒出了火焰——她最讨厌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一切践踏和禁锢行为了! 研究所四人组中,最奔放最爱自由的她,和最冷酷最霸气骄傲的太史阑,是女权主义的最忠诚捍卫者。她比太史阑的“脚踏天下男人俯瞰世间群雄”的态度稍稍好些,但也绝不能忍受这样的恶心和侮辱。 几乎立刻,她就决定了,要把裴枢给卖了! “没说的!”她拉住阴无心的手,气壮山河地道,“战辛禽兽不如!人人得而诛之!裴枢向来侠骨柔肠,一定会愿意帮你的!” “呃?”裴枢瞪大眼睛。 侠骨柔肠?说谁? 这死女人,知不知道他最讨厌这么恶心的词? 英白唇角似乎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喝了一口酒。 阴无心并没有喜色,这女人情绪很淡,或许这也是她们门中心法的要求。清心寡欲,少大喜大悲,容颜才可能留存更久。 第三十一章 秀恩爱与撬墙角 可等她转过头,乱糟糟的思维铺天盖地,还没想好要做什么要说什么或者会面对什么时,身边英白,忽然对她眨眨眼。 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眨眼,顿时将她仅存的思路打断了。 她张着嘴,傻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好像裤子都脱了,结果忽然醒了。 “让你帮我咬这个,你怎么咬了我的饼?”英白一笑,一翻手指,指间酒壶露出半个塞子,“我刚才不小心把塞子塞了进去,得咬着才能出来,我酒喝多了牙齿一向不好,又不舍得弄坏酒壶洒了我的好酒,看你咬脆骨格格响,想着你牙口一定好,就冒昧了……你不介意吧?” 他一笑风清月朗,眼眸弯弯醉人,坦荡得像此刻掠过的风。 景横波直勾勾地盯着他,半晌点一点头,“哦。” 是吧,也许吧,英白潇洒不羁,干这事儿确实有可能吧。 她不该介意的,是吧。 “吃饭吃饭。”阴无心这么冷漠的人,此刻也受不了这诡异气氛,主动张罗,“这酱年糕不错,尝尝。” 景横波埋头吃早饭,一时间嘴里什么味道都没了。 英白也不过随意扒了几口,就去一边喝酒了,过了一会裴枢回来,看他那模样,肯定追杀霏霏没成功,他一进门骚气浓烈,脸青唇白地扶着门状似呕吐,一边恶心一边有气无力地道:“我不吃了,反正你们一定也没留什么给我……”一抬头看见桌上还是满满的,不禁一怔。 再看看几人颇有些诡异的神情,他越发莫名其妙,想了想怒道:“你们莫不是嫌弃我……”话音未落,忽闻急促号角之声远远响起,片刻传遍全宫。 几人都有些诧异,转移了注意力,阴无心面色一变,道:“斩羽急令!这是通传全宫的号令,一般是出现重大敌人才会发出。急令一出,除必须的守卫外,其余所有宫卫都必须立即出发接受调动。”她走到门边看了看,诧然道:“向宫外去的!是宫外发现了重要敌人!奇怪,什么样的人需要战辛调动身边最精悍的羽卫去追剿?” 景横波听着,心中一动——战辛严阵以待全力围剿的敌人?莫不是…… …… 天临城外有一片郊野,因为曾经受过天火,后来长出的草都是枯黄的,号称黄叶原。 现在黄叶原上的草,已经变成了鲜红色。 刚从人体内流出的血色泽鲜艳,将一大片草地铺陈如艳锦,草皮之下的灰土上,也是一片殷然的斑斑点点。 尸体横七竖八在脚下静默,有人默默将剑归鞘。 呛然一声。 耶律祁立在晨间的日光下,袖间发梢血色殷殷,他身边耶律询如摸索着,默默用帕子为他擦去下颌一丝血迹。 这已经是十八拨杀手,自从进入斩羽境,耶律祁的路便显得特别难走,杀手前赴后继,有想要抢皇图绢书的,有认为他奇货可居的,更多的是战辛派出的军队——战辛因为当初战绝之死,和耶律祁结怨,曾在帝歌有过一场决裂,如今他孤身到了斩羽,战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连日搏杀,两人眉宇间都有疲倦之色,但两人都没有喊累,也没有谁问候对方累不累。 自从少年惊变,父母双亡,询如瞎眼,他被迫去替他人做嫁衣,日子就不曾有过清闲和自在。累是人生中必须的背负,怜悯是人生中不必须的负担。她和他,早已将心在风刀霜剑中磨砺得坚硬如铁。 纵然他少年时满身伤痕痛得睡不着半夜哭,也不过是换来她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厉声呵斥他睡不着就去练武,练好武功,才能将揍他的人揍回来。 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之后她隔窗听他*挣扎练剑,也将一盆更冰的水当头慢慢浇下,陪他体验那一刻痛彻心扉。 纵然她瞎眼后为人质,从人人艳羡的嫡系小姐沦落至深渊,被以往嫉妒她的同伴耻笑欺负,他也不会去为她出气,他只默默替她包扎伤口,将一些整人的法子说给她听,将一些她可以练的武功,用墨笔描了又描,好让她用手指默读。然后再自己想法子回报过去。 他也永远不会告诉她,她去报复去讨债的过程中,他一路悄悄跟着。他不会告诉她,那个最凶狠最恶毒的,想要将她卖入窑子的堂姐,最后被他送进了窑子。 他们满身伤痕一路走过,熬过人间至痛,所以再不怕疼痛滋味。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耶律询如给他慢慢擦着血迹,眼中有思索的神色,“你那些人,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来?” “可能出了些变故。”耶律祁一笑,“从上个月开始,信息来得便慢了。” “大荒应该没人知道你在那边的势力,”耶律询如皱眉,“哪里走漏了消息?” “是没人知道,但不排除有人会怀疑。”耶律祁意有所指,忽然一抬眉,道,“又来了。” 远处草尖上,出现一片有规律的波动,一大波人正在迅速接近。 耶律祁眉宇微沉——看那阵势,足可称为军队,战辛连败之下,动了真怒,这是不惜一切代价要留下他了。 而他原本不必陷入这样的包围,早在他出帝歌之前,就已经向自己的地下势力发出了信号,哪怕后来改道,一直没断过留下记号,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直到今天都没能联系上。 更糟糕的是,今天来的都是高手,而在草尖之上,隐约可以看见重型武器幽青色的暗光。 今天注定是一个四面包围的死局。 耶律询如神色镇静,立在风中仔细聆听,轻轻道:“人很多么?” “还好。”耶律祁语气平静,“和原先差不多……我们走吧。” 话音未落,他携了耶律询如的手,冲天而起。 包围圈未成,要想突围只能趁此刻! 他人影一闪,如黑色大鸟,已经飞渡过枯黄的草尖,人未落地剑光一闪,便有人惨呼洒血倒栽出去。 武器轰然落地的声音震动,他似被大地弹起,一路电般穿越,所经之地,爆射开一路血花,在他身侧翻飞如血蝶之翼。 询如紧紧跟在他身边,多年练就的默契使她跟紧了他的脚步。瞎子听力都很灵敏,她手中一蓬毒针,每次毒针飞射时,都是耶律祁顾及不到或者露出破绽的地方。 第三十二章 共浴 阴无心听说了耶律祁伤了战辛小腹的事情,才恍然大悟。 “难怪他要立即来……我们这门有个传说,”她脸色微微一红,含蓄地道,“我门中女子,对这样的伤势有采补之能。他受了这种伤,这回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我了。” “商量个计划。”裴枢道,“你猜战辛会怎么对付我们?” “不外乎是动用全部兵力围杀,还要在我面前将你们残忍杀死。战辛是个非常狂傲自大,凶狠霸道的男人。他让你们来,就是等着杀你们。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和他作对的下场惨不堪言。” “他现在受了伤,想必情绪更暴戾焦躁。”景横波道,“你打算怎么做?” “想要宝舟图纸,就得让战辛脱衣。他这东西一定是随身带。但战辛不把你们几个解决,也不可能松懈下来,做……那些事。”阴无心有点难堪地道,“我倒有一个想法,只是……挺难为你们的……” 她声音越说越低,众人听着,脸色越来越古怪。 阴无心的计划,是要三个男人,先想办法束手就擒,或者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当然这个束手就擒必须要保证随时战斗力,还不能被看出破绽。她会想个借口让战辛来不及处置他们,先对她求欢。到时战辛必须要脱衣,男人在那种时候必然是最松懈的,然后几个男人想办法脱困,偷图纸的偷图纸,动手的动手。为了保证偷盗和隐身效果,她会使计引战辛离开这里,去宫中一处引水洗浴的热池,那里烟气弥漫,还有地下引水道。方便藏匿,也方便偷渡。 在这个计划里,要先激怒战辛,让他盛怒下出手失措。要激怒战辛也很简单,随便哪个男人出来呵护一下阴无心就够了。 所以男人们脸色都有点古怪——这是个“美差”,谁来? “战辛应该会先派人来查看我这里情况。”阴无心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中要有人,和我……逢场作戏。” 她目光有意无意向裴枢飘过去,那两个也毫不意外地看着裴枢。 “看我干嘛?”裴枢眼一翻,“爷身上有毒,精力不济,不能打头阵!”他一指英白,“你武功高,出了名的爱酒好色爱女人,不是你上,是谁?” 英白喝一口酒,看也不看他,道:“爱酒不代表会做戏。要么耶律兄请。” “在下也有伤在身,”耶律祁立刻咳嗽,微笑,“还是劳烦两位吧。” 三人好客气地互相推诿,阴无心脸色越来越暗淡,景横波瞧着不忍,心想这三只这样毫不客气地推来推去,一点不给女士面子,沙猪! “要么英白你吧。”她忽然道,笑吟吟地看着英白,“你不是一向以潇洒恣肆闻名帝歌,也是帝歌出名的处处留情大受欢迎的浪子嘛,你扮演这角色,最好不过啦!” 另两人立即齐声赞是。表情惬意。 英白举起酒壶的手一顿。 一瞬间他眼光从酒壶上端飘来,落在景横波脸上,眼色复杂,意味难明。 景横波就好像没看见,笑吟吟将他往阴无心身上一推,娇声道:“哎呀,帝歌第一浪荡子,这可是你拿手好戏,还不赶紧地?尽谦虚推让什么……” 英白忽然一反手,握住了她手腕。 景横波垂下眼,看着被握住的手,感觉到微微力度,脸上笑容不改,“你拽住我干什么?真的不情愿?啊你怎么会不情愿?这简直都不像你了啊……” 英白手一颤,霍然松开,忽然一笑,喝一口酒道:“行行,不过你可别推我,这样未免太冒犯阴夫人。我听你的,扮一次就是。” 他丢开酒壶,笑问阴无心,“夫人,请恕英白冒昧了。” 阴无心已经恢复了古井不波的神色,点点头,“委屈大统领了。” 景横波抿住唇,眨眨眼,看着那对相视的男女。 裴枢漫不经心地对外面看,耶律祁只看她,微笑的眼底波光闪耀。 “夫人,你觉得怎样才装扮才合适?”英白很入戏,深情款款牵起阴无心衣袖。 阴无心有点不自在,梗着脖子,指了指内间道:“那里有个窗子,战辛要想派人查看,也就只有那里能看见。只是你要小心,战辛发现了你,必然以你为主要目标。” “如此,不正是女王陛下想要的么?”英白含笑的眼光飘过来,景横波抬头望天。 明朝暗讽?姐听不懂。 低下头的时候,她发现英白当真牵着阴无心进里间去了,两人相携而行的姿态自然亲密。进门之前他微微后撤一步,虚虚扶了阴无心一把,而她仰头淡淡一笑。两人对视的侧面都美妙美好,俊男美女,一对璧人,如诗如画。 景横波抽抽鼻子,上前一步,头还没伸出去,砰一声,英白把门关上了。 景横波瞪着那门,似乎很想瞪出一个洞来,又似乎很想踹一脚,但这门说到底等于她自己关上的,她一步都迈不出。 心里有种奇怪的滋味,疑惑不解不安混乱……自从出帝歌之后,这种感觉常常出现,很多时候让她迷茫,几乎以为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 门关上,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娇痴昵笑,也没有男子声气。如此安静,静得诡异,诡异得让景横波心里猫抓似的痒。 她踢踢裴枢。 “做什么?”裴枢向来没好气。 “英白很神秘啊,”景横波鬼兮兮和他咬耳朵,“你要不要偷偷去看看?万一他不是个东西,借机伤害了你的老相好呢?” “你这蠢女人三句话两句话都是错的。”裴枢冷笑指着她鼻子,“第一,爷这么高贵有风骨的人,怎么可以做暗室偷窥这种下作的事?第二,阴无心不是我老相好,顶多只算我救命恩人。第三,这种男人‘伤害’女人的事,只要女人没有呼救,就说明人家情愿,你情我愿的事,干我何事?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对了,英白确实不是个东西。” “我看你也不是个东西。”景横波翻回一个大白眼,放弃了对这个油盐不进家伙的努力,转头揪起小怪兽,抓在手里荡着玩,荡啊荡啊的,也不知怎的“一不小心”,小怪兽忽然飞了出去,正落在里间虚掩的门头上。 “哎呀不好意思。”景横波惊吓地捂住嘴,“失手,失手。” 没人理她。裴枢翻白眼,耶律祁笑容意味深长。 第三十二章 诱 他僵窒着不能动弹,体内寒气热流,交错奔腾,似要随时冲垮意志的堤坝。 她似有所觉,半转了身来看他,眼皮向下垂,盯着水面。 他不动,悠长呼吸,将体内沸腾冲突的气流,一寸寸生生压制。 这一刻他目光专注近乎贪婪,因为心知这一霎千金难换,不应被任何意外打乱。 她微微垂着头,半身以下在水下,折射的水波隐隐约约,遮挡了许多神秘和暧昧。可看见雪白丰盈的长腿,似美人鱼般在水中游荡。 她的内衣很古怪,贴身,因此越发曲线鲜明诱惑,她向来是个不吝于展示自身美丽的女子,帝歌雪夜之后,似乎有将当初的张扬忘却。如今再次看见这般装扮,他有些诧异,又有些微喜。似乎看见担心的伤口,在隐秘处悄然愈合,担心的那个人,在行走中越渐强大。 内衣是黑色,以前他对这颜色不以为然,黑色几乎是他最讨厌的颜色,尤其不喜欢女子着黑,觉得这是最遮没女子美色的颜色,然而此刻才知,雪白的肌肤衬闪亮的黑,极致的对比才衬托出极致的完美,极致的完美成就极致的媚,人间天上,媚态难拟。 她的足踏在他膝上,以至于膝上那一处肌肤忽然也变得分外敏感,银色的水波底隐约一抹纤细的白,闪耀着珠贝般的晶光。 “放开我……”她的声音传来,微微低哑,他一惊,松开手掌,她立即一个翻身,似一条美人鱼脱离他的掌握,他看着她翻身灵动的姿态,眼眸里倒映这池水如月光。 她却忽然又哎哟一声,灵动变成了僵硬,直直沉了下去——筋还没捋直呢! 这回他反应很快,手一抄又把她抄起,不顾她的挣扎,哗啦一声出水,移到池边。 他将她放平,抓住她小腿,手掌一路捋下,几乎立刻,她突突颤动的小腿肌肉便恢复了平静。 他并没有立即放开,手指顺着她小腿筋脉,一路轻轻按摩。 景横波偏着头,看着池子那头,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英白其实不熟,她知道自己该抗拒,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做不出决绝的举动,她用眼角偷偷瞧他,他神情专注,似乎别无杂念,头发也半湿了,一缕散发垂在鬓边,遮住了他的脸。 池水很热,两人都觉得这是好事,因为热气不断蒸腾,遮没了彼此的尴尬,也遮没了探究的眼神。 他的手指搁在她腿肚上,轻轻,指下肌肤柔软滑腻而有弹性,似一块活着的玉,似一捧有温度的雪,似一幅有生命的软缎,指尖上去便很自然地滑下来,滑到脚踝,又是一段精致纤细的弧度,她似乎有些紧张,脚背绷直,越发显得肌肤薄而紧绷,透出些经脉的可爱的淡青色,而指甲上不知何时红蔻丹已经没有了,趾甲如珠贝,洁白干净,透着点温润的粉红色。 这个女子,从发丝到脚尖,都是洁净的,美的,精雕细琢的,让人惊艳,却不敢亵渎。 他力持稳定地呼吸,一寸寸抚平她紧张的经脉,眼睛只往下坚决不往上,倒不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却怕见了想念,从此更加难捱寂寥的长夜。 池边呼吸静静,热气浮沉。 却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很轻,很控制力度,显示这是蹑足行走,这池子内外禁卫森严,等闲任何人不能踏进一步,这从那许多护卫明明看见英白进来,却也无法追进甚至不敢声张,就看的出来。 谁能在这时候走来? 景横波霍然抬头,将英白向外推。英白松手,不是急着走,而是转身去找景横波的外衣,找到外衣递给她示意她穿上,景横波哭笑不得——做的就是色诱打算,穿衣洗澡谁见过?她穿衣洗澡,战辛还肯脱衣吗? 奈何这货这回居然很执拗,直直地将衣裳递在她身边,耳听脚步越来越近,再不走就要被战辛发现,景横波只好无可奈何地接过衣服,将衣服披在肩上。 她做了好大让步,英白却根本不满意,指了指她肩部衣服,做了个拢起的手势,意思是她这样披着毫无作用,应该穿起才对。 景横波瞪起眼——管太多!穿起还怎么展示身体曲线! 英白不走——不穿起这曲线怎么办! 脚步声就在对面,转过一个弯,战辛就会出现。 景横波怒气冲冲将衣裳拢起。 英白这才满意,转身要走,景横波忽然大脚一蹬。 “噗通”一声,英白掉入水中。 水波涌动,他似乎要探头而出。 景横波脱下刚穿上的衣裳,快速往池子中一抛,正正盖在他头顶。 此时战辛已经转过一道弯,走进了视线里。 水池里的英白不动了。 景横波背对着战辛走来的方向,双手后撑欢快地哼着歌,双脚自在地拍着水面。 战辛一眼看见景横波的背影,停住脚步。 呼吸急促。 他的眸子,近乎贪馋地落在池边女子的背影上——肩纤细精致,腰纤细如柳,双臂修束如竹,而肌肤胜雪,乌发似缎。 一缕风吹散她长发,几瓣桃红花叶,飘飘洒洒落在她鬓边。 她的身体收束如此美妙,似一段绳索,能束住天下所有男子的目光。 这明明是少女般的体型,战辛很难相信她真实的年龄有七十。但他依旧在这一刻决定,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无论她是真七十还是假七十,他都绝不会放过这个女子。 尤物不可多得,错过后悔终生。 他咳嗽一声,将步声放重,景横波回头,做惊讶状。 “啊大王你怎么来了……”她慌乱想抓衣服掩饰,衣服却在池子里,她只得将手臂拢在胸前,但遮住胸遮不住大腿,遮住大腿遮不住胸,倒是身体在这样的挤压之中,越发喷薄欲出。 战辛的目光都似快被燃着。 池子中似有动静。 景横波一脚踏下。 池子里安静了。 “我只是路经此地,想着这药泽有些禁忌,想必没有人和你说清楚,亲自来给你说明一二。”战辛保持着温雅神态,在景横波身前三尺处停住,眼神只凝注在她脸上,想要打消她的戒心。 景横波眨眨眼,笑了。 第三十四章 美人! 一天后,她重新踏上了路途。 带着图纸和阴无心,以及一大堆重金招徕的技师。 阴无心将会和他们走一截,然后回天女门,她承诺在路上,会将自己所知的宝舟和各种用具的制作技巧,传授给景横波找来的技师。 裴枢输了十场,自然履行诺言跟着她。耶律祁却又不告而别,留书说江湖再见待有期。 英白表示想要拜访名闻天下的紫微上人,也一路跟着前行。他不怎么和景横波说话,却最爱找七杀中年纪最大的戚逸拼酒,两个人都是潇洒落拓外型,气味相投,受英白熏陶,戚逸渐渐也爱上了杯中物,两人经常搂一起跌跌撞撞互相敬酒,喝醉了各自躺在对方肚皮上睡觉,景横波表示基情满满啊满满。 她觉得英白自从出了宫,对酒的嗜好程度直线上升,对女人的欣赏兴趣也直线上升,真真的到哪都酒乡醉梦,到哪都招蜂引蝶,对她的关注度却在下降,有时候甚至似乎有点避开她的意思。 不过这感觉也不明显,因为她现在身边人着实不少。七杀七个逗比就已经够吵了,因为她甩下他们去王宫偷图纸,没带七杀去玩,七杀表示*很没义气,以后一定不带她玩。 景横波觉得不带她玩最好,跟他们玩久了,他们能长寿,玩的那个人只有短寿的命。 出斩羽后便加快了速度,因为天灰谷出来的那一批裴枢的手下,没有裴枢的体质,也没有裴枢的好运——七杀大兄只对裴枢最感兴趣,愿意对他的毒下功夫研究解决。但要他们对几十号人一一解毒,七个逗比嫌烦嫌累嫌不好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互相推诿扯皮,那些倒霉家伙的毒给治得乱七八糟,有爆发的迹象,七杀这才觉得要紧,催着赶紧到七峰山找老家伙。 这一日到七峰山脚下,山脚下有一个小镇,远远看去红男绿女行人如织,气氛很是安宁祥和。景横波赞了一下,伊柒得意洋洋地道:“咱们这是三不管地带。谁也管不着,所以谁也不能管,所以最是悠闲自在。” “什么意思?” “这里是玳瑁和商国蒙国的交界地,一座七峰山,七个峰头,西麓两山属于商国,东麓属于蒙国,南峰属于玳瑁。多少年来两国一族争七峰山争得头破血流,都想将整个物产丰富的七峰山据为己有。两国一族都曾短暂将七峰山归入自己麾下,但都好景不长。七峰山属于三地的时候,安安静静,一旦属于某一个势力,那个势力进山进行整理管辖的时候,事情就来了,猛兽频出,半夜鬼泣,营地的人常常失踪,进山的人各种鬼打墙,而且来多少都有去无回,这样的次数多了,占据七峰山的那一处势力也便觉得棘手无趣,别人要来抢就顺手推舟给抢回去,抢到的那个人自有他的苦头吃。”司思凑过头来嘻嘻笑。 “时日久了,都不敢要啦。”山舞摆弄着他的新傀儡,是一个长得很像裴枢的小人,“七峰山便成了三不管地带。因为地位超脱,渐渐商国蒙国以及玳瑁,一些在本地无法生存的,受到压迫呆不下去的,以及犯案犯事的,都往这里涌。久了就成了七峰镇。不过七峰镇很神奇,那些江洋大盗,作奸犯科,烧杀掳掠逃窜避祸到此地的,也呆不住,总会遇见各种怪事。没多久就只能灰溜溜地去黑水泽。这里留下的都是受过压迫的良民。嘿,我说的嘛,七峰山这么神圣的地方,怎么能允许被这些人渣玷污呢。” “阿弥陀佛。”武杉一脸正气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是上天自有神旨降下,要维持住咱们七峰山的神圣和高洁。居心叵测的当权者,作奸犯科的恶人,自有苍天来惩。” “啊呸。”景横波道,“什么七峰山内多怪事,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神明是你们自己吧?明明就是护地盘抢食,非说得冠冕堂皇。小心真神明听你们这么假冒神灵,一个惊雷劈死你们。” 七杀嘿嘿笑,戚逸搭着好哥们的肩膀,醉醺醺地道:“所以咱们就是七峰山的神嘛。所以七峰镇的百姓们,对咱们那个爱戴崇拜,敬若神明,你等下瞧着就知道了……” 说话间正进入七峰镇,众人的马车进入镇中时,很多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马车。景横波掀起车帘,注意观察他们的神态,果然大多数都神情安详平和,笑意微微,对外来人毫无敌意,看出来心情很好,这是安居乐业之地才能有的民生状态。 她听见有人低声道:“又来了新人……” “怎么没受到七司盘查?” “七司不在嘛……” “啊谢天谢地。不过,不会是七司回来了吧?” “怎么可能?他们还会老老实实坐车回来?他们一定会……” 后头的话被人声淹没,因为一心要在媳妇面前展示自己受欢迎状态的伊柒,已经探出了头,大声挥手打招呼:“亲们!我回来了!” 瞬间寂静。 随即。 轰一声,集市炸开了! 啪啪啪,临街的窗户,统统关上。太紧张用力过度,很多窗子都坏了。 刷刷刷,路边的摊贩们,三下五除二收拾好摊子,顶在头上卷在腋下背在背后,闪电般逃奔入各处小巷,有些附近没巷子躲的,急得满头大汗砸附近的店铺的门,“行行好开个门,给俺躲躲!七蝗虫回来了!” 店家死死用背挡住门,“不行!不能开!万一他们趁机闯进来,我们就完了!” 啊啊啊!街上一片尖叫,刚才还祥和安宁的集市气氛,瞬间沦入地狱末日,姑娘们在大街上狂奔,跑掉了绣花鞋。小伙们发挥出平常不能有的潜力,一步上了屋顶,老头子们抛掉了拐杖,一摇三晃变成健步如飞。 景横波就眨了三次眼,刚才还人流如织气氛祥和的街道,忽然就变得空荡荡乱糟糟。 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长长的空空的街道。一个人都没有。满地都是跑掉的鞋子,烂菜叶子和落下的各种杂物,真可谓满目疮痍,如被蝗虫扫荡。 “我勒个去……”景横波直着眼,喃喃道,“蝗虫过境也没这杀伤力啊……” 二狗子绿豆眼圆睁,“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七杀回老家,吓死我滴神。” 霏霏满街慢慢滚,一只只捡那些绣花鞋,最终选到只最小巧的,嗅了嗅,在那鞋里洒了泡尿。 英白的酒壶终于从嘴边离开,一口酒喷在了戚逸的背心。 天弃玩着头发,一脸安慰,“这才叫声名狼藉啊……想当初我为那点排斥就伤心颓废简直完全没必要啊!” 第三十五章 他的远行 噗通一声,人体落水溅起的水花扑到景横波脸上,她直着眼,呆呆站在潭边不动。 现在轮到她傻了。 咋了? 自杀了? 我勒个去。 至于吗? 不就是说明了一个故事的真相,打破了小美人的忧伤而美妙的幻想吗? 难道那个歌谣还有什么玄机? 或者这就是个小神经病? 这不是研究歌谣玄机还是神经病的时候,景横波叹气,噗通一声,也跳进了潭里。 跳下去她才发觉。这潭看着不大,其实水底很大,而且水下水流急速,似乎有暗洞,人很容易被卷入洞中,要在这样的水域里找人,是很难的。 水深,天色已暗。也看不清水底。她搜寻了好一会儿,美人毫无踪影,只得怏怏爬上岸来。 她上来之后观察了下地形,想要找出这潭水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有出口,但这潭水之后不久就是悬崖,明显没有出去的地方。 难道那美人真的就这么葬身水底了? 这事儿实在不可信,她也没法信,只得在池边等,等了好久,足够淹死几百人的时间,都没有人上来,她在附近闪来闪去,想到逮到那女子从别的出口出来,也没有。 天黑透了,怕紫蕊拥雪她们找不见她惊慌,她只得怏怏地回去,临走时收拾了美人留在石上的东西,准备第二天问问七杀。 天黑了。 七峰山灯火沉寂,并不因为来了几个客人就显出人气来。 一条人影在近乎九十度的山崖上溜上溜下,远远看去如烟如鬼。 黑影溜到半山腰,从一个山洞里,揪出一条人影。 在洞里呼呼大睡的戚逸睁开眼,还没来得及惊叫或者讨饶,就被那黑影一甩,给扔下了悬崖…… 黑影继续蹿,下到十丈,将睡在突出的一颗松树上的陆迩抓起,向上一抛。 抛到哪里去就不管了。 黑影转过一道山梁,窄窄山梁两边都是悬崖,武杉在上面打坐。 黑影一脚踹断了山梁。 武杉惊声坠落。 司思正在一处草篷子里挖药,附近有个洞,洞里传出腥臊的气息,显见有猛兽,司思似乎也不愿惊动那猛兽,挖得小心翼翼。 黑影风一般地到他背后,一脚将他踹进了洞里。 厮打和惨叫声响彻半山。 山舞老老实实在一间空屋子里睡着。 黑影掠过。 轰隆一声,屋子塌了。 尔陆睡在半山民居里,和封号校尉们挤在一屋,他觉得这里安全。 黑影一闪而过。 半夜一个封号校尉忽然觉得身上沉重,一睁眼,尔陆脱得精光,龇牙咧嘴正趴在他身上。 封号校尉又惊又怒,一拳将这大兔子揍翻,所有校尉都被惊醒,听见同伴所受的欺辱,义愤填膺,纷纷扑上去揍个痛快。 伊柒在草丛里寻觅,嘴里叽叽咕咕。 “狍子呢?好歹得抓个狍子回去给小波儿加餐啊,不然肯定要被她鄙视很久……” 草丛里忽然簌簌一动,隐约露出狍子的尖鼻头儿,伊柒大喜,猛扑过去。 脚踝忽然一紧。 电光石火间伊柒知道不好,想要退,身上一紧,身子已经被晃晃悠悠倒吊起来。 “呵呵呵呵呵。”一阵怪笑响在耳侧。 伊柒忽然发觉自己对这声音还是满怀念的。 没等他热泪盈眶地表达这怀念,并获得一定程度的救赎,他已经被拎了起来,晃晃悠悠地一路上山。 看这架势,今晚想必他有新使命,在他有新使命之前,想必师弟们已经全军覆没。 今晚,倒霉的会是谁呢。 …… 景横波今晚注定睡不好了。 回来后她和英白裴枢天弃都通报了此次事件,三人都很古怪地瞧着她。异口同声地问:“遇见个美人?” “在湖边梳头?” “听你说了个故事?” “然后就自杀了?” “你在编故事吧?” 三个人表情古怪地去那里搜寻了一圈,回来说没人,也没尸体,那潭附近也没通道,她一定是被山精鬼魅迷了心窍,做了个梦。 “我问你们,紫微上人多大年纪,是男是女?是美是丑?” 景横波虽然早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要再问问。 有些事,太诡异了。 “三十年前他就成名了,你说他多大?”天弃嗤笑。 “他年轻时候据说差点娶老婆,你说他男的女的?” “多年前我听见过他声音,当然是男的。” “相貌?没人见过。你问七杀不就好了?他们面前总是真面目吧?” 景横波叹口气。七杀嘴里的老混账老家伙,从来都是一个面目猥琐拖着鼻涕弓腰曲背大罗锅的形象。 景横波没好气地将门重重碰上他们的鼻子,关门睡觉。 晚上随意吃了点干粮,寻思着明天要让三个男人做苦力来搞个灶。真不晓得紫微上人和七杀是怎么过日子的,难道真的餐风饮露? 紫蕊和拥雪都是家务好手,远不是她这个拎水都能把桶拎没了的废柴可比。屋子里干净整洁,被褥是自己带来的,已经铺好。因为知道她喜欢推窗看景色,所以对着山崖的那一间留给了她。 景横波决定抛下所有乱七八糟的事儿,好好睡一觉。某些猜测,最迟到明天不就知道了? 但她一时睡不着。 这山里不知道多少猛兽,入夜吼叫此起彼伏,很多声音非常怪异,伴随着深夜山间松涛阵阵,以及各种暗夜里的响动,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而那湖边梳头的女子那莫名其妙的一跳,也阴魂不散萦绕在她心头,心中一万次告诉自己这是骗局这一定是骗局,但依旧在隐隐恐惧——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真是受了刺激自杀呢?很多事我们自己无心也觉得没什么,但也许就敲中了别人的软肋呢?瞧那女子后来的神态,明明像是被揭穿了某种真相般恍然大悟…… 第三十六章 追逐逃妻? 身后忽然隐隐起呼啸之声,腰后一痛,似被什么尖锐之物击中,她腰间一震,忽然觉得手臂能动了。 她正面对着厨房,对面,大娘掏出火石点火,引燃柴禾,正要将柴禾塞进灶膛。 想也不想,她立即挥手。 “啪。”一声,搁在灶台上洗好的菜忽然落地,几片菜叶飞进了灶膛。其中一片*的菜叶,正盖在引燃的柴禾上,眼看着柴禾暗红的火星慢慢灭了。 大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菜叶——好端端地怎么会落地?还有,落地后怎么还能飞到灶膛里? 她只得赶紧把菜叶扒出来,*的菜叶在灶膛里会点不着火。 手伸进去,一扒,她发出一声尖叫。 “有人!” 景横波出了一口长气。 赢了。 此时才感觉到后背冰凉,早已被冷汗湿透。 大娘从灶膛里拽出个乌眉黑眼的小小丫头,正是拥雪。她身形瘦小,而乡间泥灶颇大,藏在灶膛里,外头的人根本看不见。 景横波想到这小丫头差点就被一把火烧了,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那老不要脸也恶狠狠塞灶膛里一次。 不,直接把他锅里煮了! 拥雪被拽出来的那一刻,她身上一松,也能动了,也能说话了。 后腰依旧火辣辣的痛,她心中却充满感激,若非这人帮手,也许拥雪不会被烧死,但塞在黑暗的灶膛里过久,再被燎着头发什么的,小小年纪留下阴影或者疤痕什么的就不好了。 她觉得以紫微上人这种人的心性,顶多觉得命比较重要,至于什么伤害啊,阴影啊,挫折啊,心理维护啊,在他看来都是狗屁。他活着就是为了造成别人的阴影,哪里会管你留下毛阴影。 在这七峰山,没有娇花存活的土壤,只培养逗比、无赖、和外表逗比无赖,实则心硬如铁的高手。 善良、呵护、忍让、尊师重道之类的美德在此处被嗤之以鼻,以牙还牙诡计百出离经叛道无视规矩者更受追捧。 身上的麻痹渐渐褪去,也不知道那老不死是用什么办法隔空解毒的,景横波发出一阵阴冷的呵呵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儿老娘被你耍,等学完了你的本事,老娘把你牵绳玩! 那边树上,落下只空酒壶,她决定明儿找最好的酒给英白送去。 “明儿开始起,你俩去和七杀天弃学武功去,不管能学到什么,必须要有自保能力。”她凝视着灰头土脸的紫蕊拥雪,“我们要去的是最复杂最难生存的黑水泽,如果你们连一两样自保能力都没有,以后就永远留在七峰山下的小镇上,嫁人吧!” 她不怕伤她们自尊,也不怕这话不客气,有些话不明说,将来自有后悔的时候。当初她明明对静筠感到不安,却因为心软怜惜放过,从此后事关生死,她不会再心软。 不能成长就留下嫁人,她是真心这么想的,谁都不能成为谁的拖累。 紫蕊拥雪一起跪下,二话没说,重重磕下头去,“陛下放心,我们一定学!他们不教,我们偷学也要学!” 景横波点点头,她知道江湖中人学武很有规矩,非本门弟子不得轻授技艺。所以没有提议裴枢英白,只有不讲规矩的七杀和本身没有武功派别的天弃,才有可能帮紫蕊拥雪一把。 之前她也有让那两个学武,但道道地地的古代女子,多半对学武没兴趣,紫蕊只想做好她的女官,以后她当上女王后替她打理宫务,拥雪只想做好她的小厨娘。但这都是以后的事,如果连女王都当不上,连命都保不住,哪来的女官和厨娘? 翠姐的死,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她一生永远温暖不了的膝头,不愿再伏上同伴的尸体。 七杀有些不需要武功底子的独门异术,都可以学一学,而且她发现紫蕊的眼力和耳力都很好,而拥雪,似乎有种野兽般的直觉。但这种直觉未必是预知危险的那种,更多是对人性的判断。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废物,有的只是不思进取的人。 她忽然想起太史阑这句话,她当时嗤之以鼻,笑说能从头到尾做个废物那才是真正有福的,因为有优渥的环境和宠爱你的人,让你不必要去进取。 既然没这个福气,那就只好拼了。 “紫微那个老不死,”她道,“自恋,特别爱护自己的头发,你们记着,以后随身带着火折子,这老混账再想拿你们挟持我,你们就烧掉他一头鸟毛,不用怕烧坏你们自己的脸,你们烧坏多少,我以后就烧坏他多少。” 远处一棵树上,有人摸摸自己长长垂下的头发,赶紧塞进袍子里。 七个逗比叽叽咕咕偷笑,一脸幸灾乐祸,但他们马上就笑不起来了。 “戚逸的驱鬼伪死术,最讨厌尔陆摆弄的虫子。而尔陆的虫子,经常会被司思的药弄死,山舞的傀儡术,遇上武杉的檀唱就不能好好施展,武杉的檀唱,最怕陆迩的梦蛊,陆迩的梦蛊,怕伊柒的分魄术……” 听着景横波滔滔不绝,七杀呆滞地互相望望。捣着胳膊。 “喂,她怎么知道的?” “喂,我没施展过几次啊?” “喂,我连梦蛊都没施展过啊!” “施展都没施展过,她怎么知道相克的?” “呵呵老三爱讲梦话吧?” “你说她半夜听梦话?啊啊啊她为毛不来听我?我每天做梦都在对她表述深情……” “恭喜你,如果她来听你,也许你早就成太监了。” …… “我说……”一个声音忽然悠悠开口,七个逗比立即闭嘴,躲躲闪闪又充满恶意地看着那个开口的人。 “你们这次带回来的丫头,很有意思啊……”某人梳着自己的宝贝头发,眼眸里光芒闪闪,“我要好好招待她……” 七个逗比齐齐打了个寒噤。 …… 院子里大娘叫吃饭,景横波也就带着紫蕊拥雪去吃饭了,不去看那边神经病一样发抖的树。 她知道那群二货在,就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越有挑战性,越能激起二货们的兴趣,她相信现在她要下山,紫微都会追上去要求玩一玩。 第三十六章 小白脸和大男人 景横波踉跄前扑,闯入长街。 “救命啊!七峰山的强盗抢人啊……”她叫声凄越。 街两侧的门后,无数双眼睛骨碌碌盯着她转。 隐约听见门后窃窃私语。 “又一个逃下山的?” “给七恶整怕了的?” “不对啊,好像是被抢上山的民女?” “咦,七恶虽然坑蒙拐骗,害人无数,但从来不伤人性命,也不抢女人啊,怎么这回……” “也许是七恶的手下呢?时日久了,总有想要开荤的……” “这姑娘看起来很可怜……” “啊,还挺美貌呢,难怪会被抢……” 景横波断断续续听着,心中微喜——有戏! 眼角余光瞥到前面一家米粮店,立即脚步加快,直扑而去,在那店门口一个踉跄,扑倒在门前。 她拼命擂门:“救命!救命!大爷行行好让我进去!”一边用眼角余光恶狠狠瞪裴枢——给我慢点! 裴枢只好慢腾腾地奔过来,跟飘似的。 “呔!那小娘子!还不快从了大爷!大爷说要娶你,就一定会……” 台词还没念完,忽然劲风一响。 这响声换成别人根本听不见,但裴枢这样的高手,声音入耳,浑身汗毛霍然炸起。 高手! 还在英白等人之上的高手! 裴枢再顾不得做戏了,这劲风如此凶猛,撞上了后背就是一个大洞,他全力向前一纵,猛扑向景横波。 景横波正在擂门,一回头看见他居然又不按剧本演戏,这么快扑过来,不禁大怒。 正想是不是要施展一下意念控物,给这不听话的货来下狠的,蓦然面前的门板一撤,一双手伸出来,将她飞快拽了进去。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姑娘快进来!” 她被拽入门中,心中一喜,那老者在急急关门,百忙中她只来得及回看一眼,正看见裴枢从地上跳起,姿态殊不优美,如狗吃屎,他没有看她,却满脸狂怒地回头,随即身子一闪,不见了。 这货,又发什么疯? 景横波心中嘀咕,直觉裴枢刚才扑过来的姿势好像有点不对劲,但此刻剧本已经演到一半,只好继续,一边靠着门板喘气,一边向救她进来的店家道谢。 那店主是个老者,倒是慈眉善目,请她到厅堂坐了,又给她上了茶,安抚道:“姑娘歇歇气。不过小老儿这里只能给你暂避,七恶行事不按常规,他们的人有可能还会闯进来,姑娘要么还是从后门赶紧再换个地方躲,我这有好几个后门,从哪出去都方便。” 景横波心中暗骂七个逗比真是荼毒一方,可怜七峰镇的人防火防盗防七杀,连后门都开了好几个。一边笑道:“多谢老丈,不过那个恶徒倒也不能完全算七杀的人,不过是七峰山一个打杂的,没那么高武功,谅他也不敢闯入民宅骚扰。”一边顺嘴就转了话题,问老者从事何营生,老者答说做些米粮生意,前面店铺也卖些干果菜蔬,景横波等的正是这个答案,转转眼珠道,“说起米粮,小女子寄居的舅舅家中是大户,因为今年田庄送上的米成色不好,正打算把那批米卖掉,另卖些好米自家吃,不知老丈这边的米粮成色如何?” 老者一听有生意做,喜上眉梢,急忙带她去看粮仓,景横波也不懂这些,捡着好的米面要了些,又要了一大堆干菜,她能说会道,又亲切可人,哄得那老者心花怒放,果然给了她一个最低价格。完了景横波笑道:“我身上自然是没有银子的,且代我那舅舅定下这些,老丈你先给我留着,明儿我传信给舅舅,让他带人带银来买。” 老者满口答应,景横波又道:“劳烦老丈,我那舅舅家最近需要造个园子,正在求附近的能工巧匠,咱这镇上,可有这类能人?” “本镇最好的匠人是周大,正在给刘大户家的新屋起梁。”老者道,“镇西头便是。” 景横波立即道:“那我去瞧瞧。”转身便走。 此时因为裴枢离开,街上门户都纷纷开启,景横波出门时,四面张望了一下,发现没有裴枢人影,不禁有些诧异。 这家伙,演戏演到一半就不见了,耍毛大牌! 此时也顾不得裴枢,没有他捣乱正好,她向镇西头走去,准备空手套白狼。 …… 街口,那辆马车始终静静停着。 随从们整装待发,他们要赶路,时日已经很紧,本来,连这镇子都不会进的。 马车里的人却迟迟不说走。 他在擦手,雪白的布巾反反复复擦手指,布巾散发着淡淡的药味,擦过的若冰晶的手指,渐渐热了。 等到手擦完,他的决定也已经下了。 “歇一宿。” “主上……”护卫想要提醒这样的停留不妥,就算不管时间紧张,七峰山靠近黑水泽太近,这个镇子本身也汇聚了来自玳瑁黑水的各大势力的眼线,主子还有要事要做,身份尤其需要隐藏,在这里停留,太冒险。 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这点,所以主上在经过七峰山脚下时,明明眼光一直停留在山巅,却也没有要求停下,已经做好了狠心擦身而过的准备。 护卫心中叹息——想好不见,没想到在这镇口还是遇见,这算不算孽缘? 他不说话,帘子慢慢垂下。 护卫也不敢再说,一转身下令:“投宿!” …… 景横波站在镇子西头,看那刘大户家正在上梁。 上梁是件大事儿,四面围观以及帮忙的街坊很多,家中亲属送来爆竹金花,噼噼啪啪炸响,一个肩披布巾的汉子,满头大汗地指挥几个汉子,扛着大梁上了房。 想必就是那能匠大周了。 景横波挤到人群前方,眼瞅着那边将各色彩缎被面在中梁挂好,几个师傅爬在掺墙上,慢慢吊起中梁,大周在底下指挥吆喝:“起——落——” “落。”字响起那一刻,景横波手指一动。 一颗小石子滚进了梁柱上的槽榫。 “落!” 中梁落下。随即那师傅便惊“咦”一声,几人色变。 第三十七章 我和僵尸有个约会 冰冷的怀抱,有丝质的冰冷,也有肌肤的冰冷,没有一点活气,她忍不住打个寒噤。 僵尸? 眼角努力向后扫,想看看有没有白毛什么的,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那手轻巧地将她向后放倒,将她卷巴卷巴,轻巧地拖入了身后的破坟里。整个过程,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景横波嗅见泥土的微腥气息,感觉到进入破坟里天光的一暗,心中绝望地想,下一刻不会掉入一个腐朽的棺材,和一具陈年老尸睡一起吧?上帝保佑最好只剩白骨,千万不要腐烂了一半,尤其不要出现巨人观…… 她没有掉入棺材,只落入一个怀抱,还是那样,冰冷的,没活气的,像个活死人的。 二狗子探着头,蹑着爪子看看她,再看看这坟,没敢进来,唰地一下不见了。 景横波翻翻白眼。没一个靠得住的。 她不想这么给人抱着,下意识挣扎,但坟内很狭窄,他的手臂又如此有力,她挣脱不开,倒弄得头顶泥沙簌簌而下,泥沙还不落在僵尸头上,只落在她身上,她被呛了一鼻子灰,只得停止挣扎。 两人此时靠得很近,近到能感觉到彼此紧绷的肌肤,和细密的呼吸,黑暗中流转淡淡青涩气息,说不清什么味道,却能令人忘却这里是阴森恶心的坟墓内部,想起远山和青草,松树尽头晚归的鸦翅吊着霞光的尾声。 而他的怀抱,有包容一切的味道。 景横波原本算不拘小节的人,此刻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想让没处让,鼻子咽喉里觉得更痒了。 一方汗巾忽然摊开在她面前,她低头盯着那汗巾,很普通的汗巾,质地很一般,和外头普通百姓用的差不多。 她接过,擦了擦脸和鼻子,弄脏了的汗巾自然不能还给他,她随手准备扔,他的手却伸过来,似乎准备接。 她一傻,想不到脏汗巾他也要接,低头瞪着他的手,他的手一顿,随即撤回。她举着那脏了的汗巾,顿时那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又来了,等了一会,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他却没有了动静,还把她往外推了推,她吁口气,悄悄将汗巾塞在土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尴尬的,连这汗巾也是尴尬的。 她只好把注意力转到外面,外头脚步杂沓,那群人果然到了大坟前,转了几转,不见了,想必已经打开机关,从大坟口进入。 景横波正心痒着,想着要不要跟上去,黑暗中那只手又伸过来,手上居然是一柄铲子。 铲子形状特殊,长柄,底下铲形半圆柱形,她想这不会类似盗墓传说中的洛阳铲吧? 看见这玩意,有种时空穿越感,忽然想起现代时,四个人看书各有所好,她比较喜欢甄嬛传,但喜欢的不是爱情也不是宫斗情节,是电视剧选角,每次都指着屏幕说啊哈哈哈皇帝那么老那么丑孙俪还要扮演深情款款地爱上他真尼玛难为她了啊,太史阑喜欢的是行尸走肉达芬奇密码之类的玩意,君珂喜欢的是机器猫柯南,小蛋糕喜欢的是盗墓笔记鬼吹灯,闲着没事她也随便溜几眼她们看的东西,此刻不禁想着小蛋糕如果现在在这里,一定很兴奋,一定很开心,僵尸哎,活生生的僵尸哎,拿着洛阳铲掘自己坟的僵尸哎,比鬼吹灯的情节还坑爹…… 这只僵尸智商好高,直接打盗洞进对方的地下基地,逃掉门口的机关,点赞。 不过这僵尸为毛要帮她呢?为毛要挖这个洞?她掂着铲子,狐疑地打量他,准备随时有什么不对,就一铲子捣过去。 僵尸看起来真的很僵尸,黑暗中依旧可以看得出脸色惨白,五官很平,像是被蜡化,身处黑暗的坟洞内,看见这样的人真的很瘆人,她不由自主转开眼光。 她抓着那铲子,对那僵尸望望——虽然那家伙感觉没敌意,但他打算干什么? 那僵尸居然像是能猜到她想什么,动作僵硬地对一边指了指,她这才注意到,一方破烂的棺材板推在一边。 棺材板烂了,想去换副新的? 想换新的自己挖洞啊,为毛他手中没铲子?难道这苦力活,他打算要她这身娇体软的大美人做吗? 看样子是这样,因为他随即对她指了指,又对地下指了指。 翻译成人话,大抵就是“你挖。” 还没等景横波露出抗拒之色,那家伙拈起一根腿骨,似乎很随意地把玩了一下,然后腿骨就不见了。 景横波立即开挖。动作积极,神情乐意。 那骨头看起来很硬,反正肯定比她硬。所以她就及时软了。 身边紫影一闪,霏霏溜了进来,景横波对它使了个眼色,霏霏立即一个跃起,从僵尸面前飞了过去,一边飞一边探下脑袋,大眼睛慢慢眨啊眨…… 僵尸指风一弹,啪一声霏霏掉进烂棺材里,僵尸顺手将棺材盖子一盖,里头响起了难听的挠爪声。 景横波担心地看看那棺材,小怪兽今天战斗力有点弱嘛,还有,这棺材破破烂烂,随便哪个洞就钻出来了,它在那挠什么? 装模作样,明明就是怯战! 都不给力,只好自己挖。她刚要动手,僵尸伸手过来,捉住了她的手。 景横波汗毛倒竖,刚想把这爪子给狠狠甩开,那僵尸捏紧她手指不让她动弹,手上已经多了一些布带,动作很快地便将她的掌心给缠上了。 景横波莫名其妙,她又没受伤,裹住了干嘛?好在那布条看起来很干净,不会是裹尸布,还有种淡淡的香气。 僵尸低头给她裹手,动作不算温柔细致,却很轻巧,他的长发垂下来,拂在她颊侧,十分顺滑,闪着银亮的光,景横波这才发现,僵尸的头发是银白色的,月光般顺滑闪亮。 以前她看很多影视作品里有白发银发人物,当时嗤之以鼻,觉得人的头发就该是黑的,白色的属于老者,怎么也美不到哪里去,可此刻这银色的发当真漂亮,她眼前似荡过一弧精美的月光。 就这么对着银发一发痴的瞬间,他已经裹好了她的手,很不客气地扔下她似乎想摸他头发的爪子,又点了点地面。 她只好抓着那铲子,开始打洞,随即便发现很多事都是想象简单做起来难,这铲子圆柱形,长而圆,接触地面面积很小,而坟墓很矮,无法站起身以腿脚辅助,因为外头还有人留守,所以每一铲都要花很大力气。 然后她就明白了僵尸给她裹手的用意——力气都在手上,如果不裹的话,像她这样娇嫩的手,很快就会被磨破。 第三十八章 推倒没商量 她抬头,小门的门楣上头,探下来一张似生高贵光辉的脸,英气又温润,似一朵玉雕的花。 这长相高贵的人,吐出来的话却绝不高贵。 “相好的。”紫微上人晃着手里一个包袱,包袱里沉甸甸一堆东西,对着她身后麻衣人抛个媚眼,“多谢你帮我拖住了这傻丫头啊,现在里面的东西都归我啦。回头咱俩分了,顺便给这丫头一个负分。” 景横波回头看麻衣人——他是紫微上人派来的人?来抢分抢东西的? 麻衣人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他头微微一抬,对上紫微上人笑嘻嘻的神情,忽然便沉默了。 景横波想想这事儿紫微上人也干得出来,反正他活着就是为了各种捣乱。 景横波这下倒释然了,她当然从没相信过这麻衣人是僵尸,也不会相信什么下来配副新棺材的鬼话,她一直在揣摩这家伙莫名其妙出现帮她到底是为什么,如今知道了,倒安下心了。 安下心的同时,心中也有些隐隐失落,她却不想去想这失落是为什么。也不想想紫微上人的话到底能不能听。 当务之急,是从紫微上人这里把分抢回来,这老家伙不讲理,不能由着他来,自己必须得更不讲理才对。 “不许扣分!”她指着紫微上人鼻子,“这不是试题!试题我已经完成了!” “这是附加题目哦。一切因为试题衍生出来的各种状况,都算在试题之内哦。”紫微上人笑嘻嘻,景横波越看他那张脸越生气,这德行实在浪费了这张好脸。 “你作弊。”她坚决不同意,“哪有考官自己干扰试题,还找帮手捣乱?” “你也可以找帮手啊。”紫微上人笑吟吟地对门外努了努嘴。示意裴枢。 裴枢的声音透过门缝依旧清晰,大骂的内容已经换成了景横波,景横波此时才注意到他说什么,这货寻不到她烦躁,已经在骂她始乱终弃了。 乱你妹啊,景横波一肚皮没好气。甩手就要走,身后紫微上人悠悠道:“附加题主动放弃,倒扣二十分。” 景横波站住,深呼吸。 麻衣人忽然道:“作为帮手,我是不是可以提个要求?” 他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声音微哑。 紫微上人笑眯眯地道:“先说来听听。” “既然是试题,就该好好做完。”麻衣人面无表情地道,“你跑来提前结束,就失去了考试的意义。这样吧,你把东西都放回去,我们再给她机会。我和你一组,她和裴枢一组,我们来比,谁抢到的东西多,谁就赢。” “相好,”紫微上人托腮看着他,“可我怕你作弊,胳膊肘儿往外拐怎么办?” “我既然是你的相好,怎么会胳膊肘儿向外拐?”他面无表情地道。 “是哦。”紫微上人跳下门头,走到他身边,一把搀住他胳膊,将头靠了过去。 景横波看着这老妖精的动作,心中一阵阵发凉,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紫微上人是男人,看他做这女儿态,也没觉得难受,也许,是紫微上人男生女相,十足十女子样貌吧。 他和天弃截然不同,天弃男子样貌,行动举止,也尽量向男子靠拢,但偶尔控制不住,露出些女儿态,瞧着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紫微上人却是纯粹女子样貌,雌雄莫辨,男女形态都驾轻就熟,怎么瞧都可以。 这样的人物,也算奇葩了。 紫微上人“螓首”爱娇地靠在麻衣人肩上,麻衣人浑身颤了颤,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很想把他掀开,但不知为何,还是没动。 “相好,咱们好久不见了,我可想念你得紧,你还戴着这劳什子面具做什么?来,让我瞧瞧,长皱纹了没?”紫微上人一抬手,在麻衣人脸上拂过。 一霎那间麻衣人似乎要躲,但依旧没躲成,一霎那间景横波腰背一紧,目光灼灼。 一层蜡黄的软胶状物落在紫微上人手中,面具下的脸,年轻,清俊,陌生。 景横波自己都没察觉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那种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的奇怪感觉,又来了。 她努力按捺下情绪,现在不是瞎想的时候,要比赛呢。能不能从紫微这个老坑货手里拿回自己的分数,就要看今天的成绩了。 “相好,”紫微上人笑吟吟摸着麻衣人的脸,“你越长越俊了呢,都快俊得我不认识了。” 麻衣人拉下他的手,淡淡道:“比不比?” 紫微上人嘻嘻一笑,一拂袖开了门户,大声喊:“小枢枢!” 远处裴枢大骂道:“好啊,爷在这里拼死拼活,你们在里面搞七捻三!” “这里有好东西。”紫薇上人喊,“我们两口子和你们两口子,大家比一比,你要能拿得多,就给你们加分!” 裴枢一听那“两口子”,火气顿去,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稍待!” 景横波脸皮抽搐,想骂紫薇上人又怕扣分,看看麻衣人,他似乎抖了抖。 抖得甚轻微,但不知怎的她就感觉到,这家伙现在一定比她不自在多了。 难得这么冷漠僵硬的人,怎么也肯忍下的?是看出了紫微上人的实力? 长廊那边,裴枢衣袖挥卷怒龙,接连甩飞数人,那些人惨叫着穿过长廊,依次跌入那一段内有凶兽的沼泽淤泥。 几乎他们身子刚刚落下,沼泽内顿时浊泥翻滚,黑影腾飞,各种形状的兽龇着森森牙齿跃起,将那些人一口咬住,惨呼声中,鲜血和淤泥溅满两壁。 裴枢身影如箭,电射而来,脚尖点在那些人身上,接连几个纵跃,生生借着那些人体,脚踏诸兽头颅,越过那一截黑河。 景横波早已挪开了那个弹射装置,以免裴枢一脚踏上再被射回去。 嗖地一声,衣袍飞闪,裴枢已经站在她面前,先一把抓住她胳膊,皱眉上下看了遍,确定无事后再狠狠将她胳膊一甩,冷声道:“不听话的女人!刚才叫你为什么不理?” 景横波抱胸,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敢情紫微上人说一句两口子,他就真把自己当她老公了? “这十四间内室,放的是黑水泽三门四盟七大帮内部的秘密资料。”紫微上人拍拍手道,“是十三太保中的老二,穷尽心力,花费无数人力物力才搜罗来的,啧啧那孩子是个人才。老人家对人家家里的事儿向来很感兴趣,这东西我老人家要了,不过呢,你们要想拿也行,一句话,各凭本事,两人一组,谁抢到算谁的。” 第三十九章 浓情 “哧啦。” 领口撕裂,从颈项到胸口,一线肌肤微光如月,亮在室内的黑暗里。 他微微抬手,似乎想要阻止,又似乎怔住了。 大概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彪悍女子吧,景横波想着名动天下,被当做神供奉膜拜的紫微上人,被自己压着撕衣服,传出去会不会惊掉大荒人民的眼珠?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七杀一定会拍手叫好,欢庆一年。 一不做二不休,衣服都撕了就继续干,反正她扒的是个老头子,她双手抓住破裂的领口两边,狠狠向外一分。 这么一分的时候,她脑海中忽然一幕闪过。 深红宫裙的女子,骑在衣衫如雪的男子身上。 抽掉金丝,拔掉珍珠,就手一抛,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双手狠狠一分。 “不然我就光天化日之下,扒了你!” …… 依稀也是这个姿势,这个动作…… 她手指颤了颤,却没有停,“哧啦。”又是一声。 他上半身的衣服基本都被她毁了,透过凌乱破裂的衣裳,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完了。 他乌发泻落,流水般弯在肩上,散落在衣裳凌乱的胸前,依稀风情熟悉。 她不想看的,但眼神还是滑了过去,心中有微微惊讶——紫微上人一把年纪了,虽然脸上肌肤如玉驻颜有术,想不到身上也一样,似玉似明月,似蔷薇开放在软玉池…… 只是惊鸿一瞥,她忽然心颤,鬼使神差地,手指便要去掀那破碎的胸前衣服,想要看个清楚。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潜意识,或许是天意。 手指刚刚伸出,被压住一声不吭的人忽然一把抱住她,她一惊,要挣脱,他一个翻身,已经压住了她。 她大惊,生怕自己弄巧反拙,急忙屈膝要顶,膝盖还没抬起,他膝盖已经下沉,正顶着她膝头,两膝相撞清脆一声,她痛得险些叫出声,身上力气顿时一泄。 身子一软,他已经压上来,双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一股冰冷真气涌入,她浑身力气顿时没了。 景横波暗叫不好,一偏头狠狠咬向他咽喉——没有腿还有手,没有手还有牙齿,为了捍卫姐的贞操,一定战斗不休。 他却极其灵活地头一偏,让过这一咬,顺势头便落在了她颈侧,一口咬住了她颈侧肌肤。 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时无比愤恨自己的傻大胆,又无比诧异自己的判断——紫微上人何等身份,又这个年纪,再怎么游戏人间,内心也自有操守,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但不管可不可能,这状况已经出现,悔之晚矣,她要大喊裴枢,他的手肘却压住了她咽喉,她只能喊出含糊的字句。她心底明白,喊出来也没用,两人这一番挣扎滚动,隔壁的人如果有意识都应该听见,早该过来了,没过来,就是裴枢也伤势发作了。 她已经感应到身上人的变化,那些滚烫和坚实,足以昭示那是真正的情动。她咬牙闭眼,牙齿抵着舌头,正准备忍痛狠狠咬下,一根手指忽然抵在了她的齿关。 口腔内一股液体迅速充满,微腥微甜,却不是她的血。 她垂着眼,看着他流血的手背,心里微微抽紧,他却没将手指抽出,也没有发出任何痛声。 他的头搁在她颈侧,她身子忽然一僵——他的唇,忽然落在她耳垂上。 柔软微凉,如果冻一般的唇。 她僵住,恍惚里觉得这一幕也惊人的熟悉,但此刻心中紧张混乱,没有余力思考,一边紧张一边庆幸还好这家伙竟然童男子一般,竟然不知道直奔主题,这么想的时候心中又是微微一动,随即一颤——他舔了舔她的耳垂。 电光纵掠,飞流穿透,她肌肤起了一层密密的疙瘩,不是恶心,是激发回忆的震惊。 唇在耳垂一沾,随即烫着般一让,再落下时,到了她的鬓角。 鬓角乌黑柔软,如刀裁出美人鬓,她的美与好,也是插入心肺的刀,分经络,入血肉,一刺彻骨,永世不得拔离。 她停止挣扎,眼睛直直盯着上方,心中不知是恐惧还是期待。 下一瞬他的唇落在她额头。 她一震,眼底渐渐蒙了泪。 要怎么解释,要怎么面对,这相同的顺序,是人世间的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归依。 额头光滑如玉,唇触上便似要自动滑下,这么近,这么近,她感觉到了他灼热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躯体,他在激动,近乎失控的激动,他将身子紧紧地靠向她,不住摩擦,似乎要感应她的热度,又似乎要将他的热度传递,微凉软玉的肌肤在磨蹭之间似着了火,他在燃烧,却又徘徊来去,似不知如何抵达彼岸。 这样的感觉让她更加不安,心砰砰地跳起,和他的心跳呼应,一声声,都是难解的谜。 如她在迷茫疑惑和震惊之中不断徘徊,他却在苦痛灼热和抵抗之间无奈泅渡,没有得到及时的解毒休息,体内毒刺游走发作苦不堪言,那些毒刺更不断集聚,冲击着他的自控和理智,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即起身离开,完成既定的计划,身体和体力却让他不得不留在原地,而身下是朝思暮想的人,是心的归依,是纵昏或死都不能忘却的深入灵魂的记忆,要如何舍得,如何,舍得。 她浓密的睫毛刷在他脸上,一扫一扫,扫得人心痒心燥心魂失守,扫得彼此心湖涟漪安生,一圈圈都是晕眩的波纹。 她忽然觉得双臂能动了,忍不住抬起手,第一个动作并不是推开他,而是去摸他的手。 他曾做过的动作,她曾做过的动作。 指尖触手冰凉,她心中轰然一声,不知是惊是怕,怕下一瞬就会摸到碎裂的冰。然而没有,转瞬那指尖就热起,烫得她手一缩,如此的烫,仿佛刚才的冷只是幻觉,她愕然,一时只觉混乱。 他却似受到刺激,蓦然抱住她一个翻身,天旋地转里唇已经凶猛地压下来,这回终于直达目的地,似一大波海浪,跋涉千万里,终于扑上了想要抵达的沙滩。 再下一瞬她身前一凉,她惊惶地转眼,看见自己的衣裳从他指尖,决然飞了出去。 这一出依旧出乎她意料,她睁大眼,一时忘记了所有动作。 第四十章 我嫁你好不好? 对裴枢来说,想做的就去做,管那么多干嘛。 比如听见她嗓子沙哑觉得不爽,忽然想起自己吃过的水晶冻对嗓子最好,就去找,找不着就找远了,正常。至于为这什么糕什么冻打架,跑上几百里——爷做件事当然要做到底,可不是为了女人不顾一切,哼。 他就是看她好玩,怎样? 天灰谷里那你扯我我扯你,你翻我我翻你,你阴我我阴你,他第一次对女人萌发兴趣,这么多年,都只见到跟在男人身边唯唯诺诺的女子,菟丝花一般柔弱无聊,要么就是看似柔弱无聊实则野心勃勃,整天想用自己的柔弱来征服男人,好比那个明城。 只有她,比男人还放肆,比男人还自在,明明长一张最女性最艳丽的脸,却做着许多男人也不敢的事。 出谷后听说了她被逐出帝歌的事儿,就是在进入斩羽部天临城的时候,当晚他喝了一晚的酒,由她的事儿想到自己的事儿,想起自己在谷中一开始愤怒挣扎颓废,之后不甘奋起的过程,那是撕心裂肺的回忆,他一个大男人回忆起来仍旧觉得痛彻,而她,经历的想必也是同样的心路历程,她却依旧笑颜如花,明亮如天灰谷偶尔大风吹过,闪出的天空。 那夜之后,才有第二天突如其来的求亲,和之后的追求。 求亲也好,追求也好,那些扯出来的理由也好,一开始他并不太当真,只是单纯的有点心疼,但这心疼到底是心疼她还是心疼她和他近似的遭遇,他也理不清,还是那话,想到就去做了,做了觉得很欢喜,就够了。 他盯着景横波,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唇角一抹笑意,似喜似宠。 景横波吃了一阵,觉得氛围不对,一抬头就看见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状似很馋,想了想,低头看看碗,递过去,“你也饿了吧?吃点?” “你吃剩的给我吃,嗯?”少帅竖眉瞪眼,就差没双手叉腰。 景横波立即耸耸肩,收回手,不吃拉倒,我还舍不得呢。 “你就只顾自己吃?”她放弃了,那家伙却不肯安分,又凉凉一句话追过来。 到底要闹哪样! 景横波横眉竖目,决定以后绝不承这家伙的情,太难搞。 “你喂我我才吃。”裴枢扬眉提要求。 说得好像她要跪求他吃似的。 景横波很想不理他,可看他一脸一头的灰,眉宇间有努力掩藏的疲惫之色,忽然又心软了。 她真的觉得裴枢很像弟弟,那种被宠坏了的聪明小孩,吃了很多苦,仍旧不改内心张扬明亮,多难得。 或者她也觉得同病相怜吧,虽然经常毒舌欺负他,内心里,自对他有种柔软情绪在。 她舀了一勺鲜花冻,“来,张嘴。” 裴枢欢天喜地,不仅张嘴,还迎着她闭上眼,有那么一瞬间,景横波错觉这货是在等她献吻。 女王吻醒了暴龙,王子会不会一怒擒龙?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的勺子将要递到裴枢嘴边,鲜花冻颤颤巍巍,似一颗柔软的心。 身边忽然起了一阵风,下一瞬手中的勺子和鲜花冻都不见了,她一转头,就看见鲜花冻已经进了英白的嘴,而英白正将打开盖的酒壶塞进甜蜜等候的裴枢嘴里,往下就倒。 甜美的鲜花冻换成了辛辣的酒,裴枢被呛得一阵咳嗽,睁开眼看见英白,一拳就打了出去。 “要打出去打!”景横波大叫,“姐以后还想睡觉!” 那两人狂风暴雨一般打出去了,景横波大叹:“孽缘!孽缘!英白,你跑来干嘛?” 英白这几天一直不在,她还以为他见过紫微上人就不告而别了,谁知道这家伙又跑了回来,还一脸的风尘仆仆。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英白一边打一边懒洋洋地道,“分心这种事,要专心地分心。” “专心地分心?什么意思?”景横波愣了愣,那两人已经翻翻滚滚打到下面悬崖去了,从持续时间和裴枢身法来看,他的毒又有好转了。 景横波抬脚向外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跑回来扒着临崖的窗边对底下大叫:“喂,英白,你那酒壶刚喝过吧?你和裴裴间接接吻了哎!” 底下“啊”一声,在半山悬崖上打着的两人,忽然都掉下去了…… 景横波嘎嘎一笑,觉得心情甚好,出门继续练习! 月光下,山头上,唱歌的唱歌,洗衣裳的洗衣裳。 景横波一边唱,一边想着英白的话。 专心地分心…… 专心地分心…… 她一边想着这句话,一边嘴里叽咕,一边意念就扯过了拥雪洗好的衣服,移向柜子,打开抽屉—— 紫蕊和拥雪忽然发出了一声欢呼。 她一惊,醒来,啪嗒一声衣裳掉落,然而她眼底已经露出欢喜的光! 她懂了! 这种一心数用,就是要不去想一心数用,不用管自己要同时做几件事,要专心先进入一个状态,在这个状态之中慢慢适应,然后再在这种状态中做好其余事,做其余事的时候,必须是自然的,不刻意的,水到渠成的! 这样的状态练成,她将永远不会走火入魔,永远不会被外物干扰,在打架中能处理公文,在出手时同时调息! 这才是紫微老不死折腾她的真正用意。 武人有个最大的局限,就是修炼真气有限,再雄浑的真气,总有尽时。累了就得停下来调息。 而这调息的需要,将会浪费多少机会? 如果一边打一边就能调息,就能随时补充力量,那岂不是理论上,可以永远打下去?那岂不是她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再神的人都会累,可她不会! 这一点其实所有武人都能想到,但做不到,因为真气的运转和储存,自有其先天限制。但景横波不同,她用的是异能,是天赋,不需要任何的储存和积蓄,她现在需要学会的,是技巧,是转化,是将单一的瞬移,千变万化融入到对战中去。 这样针对她能力而提出的训练,奇思妙想,却也是神来之笔! 景横波此刻心中对英白充满感激,连带对紫微老不死都不觉得痛恨了,开始兴致勃勃练习。 第四十一章 我给你主婚 平静的湖面,水波一阵阵翻掠。 景横波在狼狈地逃窜,在她的头顶上,霏霏逃窜的更狼狈——它不擅水。 二狗子在岸上骂阵,可惜那只银甲兽听不懂鸟语。 景横波无法上岸,老不死的气场紧紧锁住了这片湖域。而在水中,她无法瞬移。 她已经和银甲兽交过手,完全被压制。这东西庞大而灵活,周身滑不留手,刀剑之物根本无法对它造成任何伤害,偏偏力大无穷,轻轻一动便掀起大波的水浪,将她狠狠压在水底,如果不是她瞬移锻炼出的灵活身形,如果不是霏霏好几次将这东西引开,早被这东西压住,一口咔嚓了。 都无法战胜,更不要提一刻钟内打死剥皮。 更要命的是,她听见树林那边裴枢伊柒兴奋的大呼小叫,两人似乎在比赛,看谁先解决完问题,好冲过来把她看光。 景横波知道如果他们真的冲过来,她就算骂也没用,这两个人离经叛道,什么时候把礼教规矩当回事了? 虽然被看到点也没什么,她又不是古人,被看光了就必须得嫁。但内心里,她终究不愿意出现这样的情况——姐不在乎被看光,但得是姐愿意给他看的人! 裴枢的声音远远传来。 “还有三只兽!哈哈哈我要赢啦!伊柒,快去准备贺礼,我和*成亲,你打算送个什么好?” 隐约响起拳风,然后是伊柒的怪笑声。 “我还有两只!小裴裴你慢慢玩,我要先去陪*洗澡啦。” 砰一声闷响,惨叫声痛哼声响成一片,然后是裴枢忍痛的大笑,“还有一只!*是我的!……”大笑忽然戛然而止,变成怒骂,“混账!英白你为什么偷袭我!”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夹杂着裴枢的怒骂。伊柒哈哈大笑,“……哈哈哈我快完成了。啊,解药我来了,啊,*我来了……啊!武杉你为什么偷袭我!” “阿弥陀佛,女色如地狱,我不入地狱,难道还让你入?” “老大老五要偷窥*洗澡!” “打他!打他!” …… 崖边忽然有响动。 耶律祁揽着耶律询如抬起头来。 山崖边稀薄的云雾,忽然翻腾飞卷,无声凝聚,看上去仿佛有一双隐形大袖,将那些浮游不定的云雾,聚拢在一起。 耶律祁不动声色,眯起眼睛。询如也不说话,静静“看”着对面。 她眼神温柔,因为此刻她看见的不是那诡异云雾,依旧是当年的那个人。 云雾不断变换形状,最后竟然凝化成了一座巨大的门。 门开三幅,巍峨接天地,门后云雾铺就长道,直若延伸至九霄之上,日色金光于其上闪耀,路如天人之道。 九重天门。 天门以云化成,傲然高耸山崖之上,云雾之间,仿佛下一刻,就要有无数仙人,飘然踏云而来。 常人此时,想必早已心神摇曳,惊为天人,跪地膜拜,献祭于上苍。 耶律祁却连动都没动,此刻便是真神下凡,也没他怀中亲人值得一顾。 隐约云雾之后,天门之中,有清冷高傲嗓音,冷冷道:“耶律祁,耶律询如。” 声音毫无感情,似乎只是在核对一下名字,下一刻,就有天神之笔,将其淡淡抹去。 耶律询如那神情,似乎连鄙视都懒得鄙视。 耶律祁只是笑笑,道:“九重天门……的狗。” 他语气也毫无感情,似乎也只是核对一下名单。 对面云雾天门一阵抖动,一道金光,忽然电射而来。 金光如杵,捣碎半山云,刚出现时不过针尖大小,转眼近前,瞬间笼罩了整个山头。 这一幕气势可吞云,耶律祁不过轻轻一笑,道:“破。” …… 听着那边七杀乱闹的声音,景横波不禁有点分神。 随即她便听见身后重重一响,水花四溅,再一看,银甲兽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后,正一爪子将飞身阻拦的霏霏拍了出去。 下一瞬那兽已经鬼魅般到她身后,狰狞的爪尖忽然一弹,长出五寸,已经够到了她的背脊! 发黑的爪尖闪着毒物才有的冷光。 景横波已经来不及避。 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段话。 “万物万质,同源同宗。” 之后还有一段深奥的符文,这是当初耶律祁给她的小册子上的内容,当时她没看明白,但没事就翻翻,时间久了这些符文都记在了脑海里,此刻生死关头,这段话忽然莫名其妙闪现,与此同时,丹田处一热,隐约觉得一股气流向上,冲破明关,过十二重楼,身体下意识向前一冲。 下一瞬她出现在岸上。 身后银甲兽的爪尖空拍在了水面上。 景横波傻了一瞬。 这是怎么发生的? 她的瞬移,一向只能在空气中进行,可以从地面瞬移到水里,但却无法从水里瞬移到地面,想出水就得自己游上去。 现在,好像,自己瞬移能力在紧急关头,又发生了变化? 再下一瞬她发现树林里人影一闪,随即一阵风过,她觉得浑身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尖叫一声,噗通一声又跳下水去了。 我勒个去,差点裸奔了。 二狗子原本很欢喜地看见她上来,见她居然又奔了下去,拍翅怒骂:“日照香炉生紫烟,自寻死路人太贱!” 景横波此时也没工夫理二狗子,她自投罗网,正中那兽下怀,身后水波哗啦一现,银甲兽终于冲出水面,向她当头扑下。巨大的黑影笼罩住湖水半边,她一抬头看见那兽带血的狰狞的齿尖。 白影一闪,霏霏扑向那兽的头颅,爪尖狠狠抓向银甲兽突出的红色眼珠。 那兽直身而起,拍飞霏霏,似乎怒极,仰首向天,发出怒吼。 它抬起头来时,脖下露出一线雪白的缝隙。 景横波霍然抬头。 …… 一条雪白人影,在山野中奔走,衣裳穿的十分飘逸,起落间却似有些踉跄,好像受了伤。 第四十二章 我为调戏生 “不要!”紫微上人的惨叫惊天动地。 “你身上还是当年的味道。”耶律询如就好像没听见他的惨叫,抱住他的腿,狐狸似地嗅来嗅去,“哎,闻过无数人的味道,还是你最好闻。” 闻完了又去摸他的腰,双手叉着比来比去,这回似是满意了,偏头笑道:“腰好像没我细哎,总算有样比你强的了。” 可怜她自己骨瘦如柴,景横波的腰带都能捆她两圈。 紫微上人背影僵直,似在微微颤抖。 景横波笑得也在发抖。 这叫不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眼看着耶律询如似乎还想摸摸紫微上人屁股,耶律祁咳了咳,耶律询如对景横波“看”了一眼,放了手,大抵是怕“弟媳妇”给吓着。咕哝道:“不摸也差不多。身材还是这么好,我喜欢。” 景横波很想告诉她其实她不介意的,呵呵前不久她还戳过呢! 人影连闪,七杀们回来了,围着他们家师傅猛瞧,似乎没见过师傅这个造型,眼睛亮得好比探照灯。伊柒深表遗憾地道:“*你那个箱子没带出来,你那个什么可以画像的盒子如果在,多好!这样我就可以给他画像,以后他要欺负我们,我们就拿出来发给天下人啊哈哈哈。” “让开,让开。”紫微上人在甩耶律询如,动作急不可耐,却幅度不大。景横波托着下巴,冷笑道:“老不死,询如可是快死的人了,你要敢动作太猛搞死她,我就一定搞死你。” 紫微上人像是得了灵感,立即道:“你放开老夫,老夫答应立即治好你,你要不放开,可就没戏了。” 景横波泪奔,区别待遇啊区别待遇,可怜她来几个月了,为了解毒还在辛辛苦苦挣分数,到现在还在及格线上徘徊。离七十分差得远。询如不过摸了几把,老不死就立即答应给她解毒了,早知道自己也去摸了。 “要你治干嘛?”耶律询如的回答惊掉一地下巴,“治好了能活多久?治好了能嫁给你?治好了你肯定跑到十万里外吧?活着这种事,能活得痛快就是最好了,活那么久干什么?你别吵,别说话,让我闻一会,想一会,哎,我好像又回到当年了,真美,真好,别开口啊,说一句我就剪你一段头发,我正好还差满意的陪葬品。” 景横波绕过去看紫微上人表情,啊呀呀好像快哭了。 真开心。 “景横波我给你加分。只要你帮我把她扔出去,哦不,不扔出去,请下来,只要请下来别吵我就好。”叱咤天下玩遍七峰山的紫微上人不敢动,眼角瞄着景横波,“你要加多少就加多少。” “免谈。”景横波立即很有骨气地拒绝,“我要凭自己的能力挣满分,你不许侮辱我。” “等我死了,我会下来的。”耶律询如抱着他的背,对耶律祁道,“小祁,学着点。痴男怕缠女,烈女也怕缠郎。” 耶律祁瞄景横波,裴枢上前一步挡住,景横波不耐烦地拨开他,她的注意力都在耶律询如身上呢,这世上难得有人能治住紫微上人,帮她出出气,她怎么能放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紫微上人的武功,不管询如是什么情况,他想要甩开她都有办法,他一直没有甩开她,是为什么呢? 男人对女人的退让,很多时候不是因为没有办法,而是因为舍不得。 这是不是说明,老不死心中,对当年那个,陪他迎着阳光,看了一日云海的少女,也有一份情分在? 老不死那样的人,在世人眼底,似乎永远玩世不恭,永远为老不尊,永远游戏人间,可她却知道,越是这样的人,往往内心越有巨大隐痛。这么多年,他有多少次彻日彻夜孤身看云海?而那一年那一日无声的陪伴,对他到底又有多重要? 她打个手势,示意众人退开,给询如一点空间,虽然询如不在意,但这是他们应该给与的尊重。 当然走是没人肯走的,难得看到紫微上人吃瘪,她肯走七杀也不肯走。 她坐到一边大石上,裴枢立即跟过来,咕哝道:“你什么时候能像询如对紫微这样,对我就好了……”想了想又自我否决,“不行,女人不能这么霸道狂放,要温柔贤淑,这样吧,我允许你这样来一次,但以后就不可以了……” 头顶上传来淡淡酒气,英白探头下来,用酒壶敲了敲他的头,道:“每日沉醉酒乡,都能比你清醒,要不要我把酒倒了,给你照照镜子?” “英白你为什么总和我作对?我哪里招你惹你了?”裴枢跳起来,找英白打架去了,天弃在一边拢拢头发,鄙视地咕哝:“欢喜冤家。”又目光灼灼看着那边,道:“哎,询如剪点头发啊!剪啊!我想要老家伙的头发很久了,剪下来换我头上,我这发质,总有点干枯……”说完要给景横波看他生叉的发梢。 景横波站起来,避到大石的另一边,忧愁着天弃跟着她到底算不算好?没有人歧视他之后,他渐渐忘记了要努力做男人,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身边又坐下一个人,熟悉的夜风暖春气息,她没动,抱膝轻轻道:“辛苦了。” “也没什么。”他笑道,“你也辛苦。” “想哭吗?”她转头凝视着他眸子,“不要硬撑着。你和询如不同,她是真正的不在乎,已经看破。可你对她的那一份心情,却特别柔软。” 耶律祁神情微微唏嘘——这是他所喜欢的女子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直拥有最细腻的体贴,和独属于她的温柔。 她总是这么好,这么好,让他想放,也放不掉。 “你或许肯借肩头给我哭?”他戏谑地看她。 景横波立即挺挺胸,坦然地递过肩头,道:“来吧。” 耶律祁在笑,眼神却微微黯淡下去。 如此大方坦然,也是一种疏离。他更期待的,是看见她的娇羞。 她的娇羞啊……这一生,能等得到吗? 景横波也只是玩笑,算定他看似温柔自有风骨,不会真的靠过来,正要收回肩膀,他忽然伸手,轻轻兜起她的发,将发上沾染的一丝落叶拈去,道:“回头给你洗个头,你看看你头发乱的。” 他靠得很近,呼吸丝缎般拂在她颊侧,这个美丽男子,只有在遇见她时才惊人柔软,似一柄可刚可柔的银亮软剑。 她却身子一僵。 洗头…… 第四十三章 干掉情敌 没多久霏霏找了来,景横波让它回去通知其余人,回头在这里野营,把上次没完成的野餐弥补上,不多时大部队就开来了,七杀一来就扑通扑通跳下沼泽,抓了好几条鲶鱼上来,戚逸得意忘形,被鲶鱼一口咬掉了手指一块皮,忙着找英白弄点酒洗伤口,英白什么都不在意,唯独对酒最小气,只给了他一滴,戚逸破口大骂,表示要和英白绝交。景横波觉得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劲。 裴枢好胜,非要在沼泽之上和英白比试,说看谁沾的泥最少,采的菜最多。英白忙着喝酒懒得理他,天弃忙着和紫蕊拥雪学烧菜不肯奉陪,最后耶律祁表示愿意陪少帅走走,两人也便走了,过了一会儿耶律祁独自回来了,景横波问:“裴枢呢?” 耶律祁答:“少帅跑得兴起,我追不上,也许他自己去玩了?” 景横波瞥他一眼,心中同情裴枢,单纯的小枢枢,遇上这只狐狸,也就只有被玩的份。 晚饭由紫蕊拥雪负责,景横波亲自指导,菜色为八宝鸭,水芹肉丝,芦蒿豆干,鲶鱼炖茄子,姜丝藕饼,炒藕片,炸鸡翅,老母鸡汤。 其中除了炒藕片母鸡汤外,其余都是大荒没有的菜色。豆干栗子笋干等物是景横波勒令伊柒跑出几百里下山去镇上买来的,伊柒生怕赶不上盛宴,几百里一个时辰便飞回来了。 景横波不会烧,但是和小蛋糕呆久了,吃肯定会吃,动动嘴皮子还是行的。 “料酒酱油抹匀鸭子腌一腌,糯米蒸熟。腊肠香菇栗子银杏冬笋豆干胡萝卜都切成小丁入锅炒,再拌糯米成八宝馅料,再把馅料灌入鸭子肚子里,用棉线缝合。” “以调料做酱汁,再把鸭子开蒸,酱汁淋在鸭身上,好了就这样,一个时辰后开锅。” “水芹先要细细地洗,不然里头都是泥,小蛋糕说一斤水芹半斤水,要一点点剥开洗,然后切细丝,和肉丝一样细,小蛋糕说粗了细了都影响美感。” “鱼也别总红烧清蒸,鲶鱼刺少肉细粘液多,炖茄子试试。小蛋糕有次炖了一锅,我们差点抢打起来。” “豆干切细长条,和芦蒿清炒,清淡少油。芦蒿这东西你们这竟然不敢吃,真为你们智商捉急,这么清香的东西,可能有毒吗?这玩意儿野生的在我们那卖很贵呢。芦蒿香干是绝配,可惜你们这的豆干做得不够劲道。哎真想念小蛋糕,她做的豆腐干那个鲜香弹牙……” “藕做成藕饼啦。肉剁肉末。藕切小丁,再切点虾仁丁,三样加油盐糖拌匀。搓成圆子,再锅里小火放油煎两面焦黄……” “炸鸡翅没啥技术含量啦,啊你们这不吃鸡翅?肯德基到你们这就亏了。要是有可乐就好了,可乐鸡翅可是一道居家旅行野餐必备之名菜呢……” 临时搭成的简陋桌案上,难得亲自下厨房的景横波一边指点一边炸鸡翅一边叨叨咕咕,所有人都挤在一边,很有兴趣地瞧。女王陛下竟然会做菜,女王陛下做菜的姿势真不错,女王陛下卷起的袖子里露出的雪白手腕更不错! 景横波让天弃守住锅——不看紧一点,菜上桌之前一定会被那七个逗比偷光。 “开饭咯开饭咯。”七杀抢着端菜,一边端一边偷吃。景横波刚要坐下,数数人数,发现裴枢还没回来。 “少一个人正好少人抢菜!”七杀说。 “他先前好像说不吃了。”耶律祁说。 英白已经打开酒壶,做好狠狠喝酒吃菜准备,天弃亮出一把刀,直奔八宝鸭。 景横波想了想,还是跑出去喊:“裴裴!英白喊你回家吃饭!” 话音刚落裴枢就出现在她身边,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就知道你惦记我,一定会喊我!” 景横波汗了一把——这家伙早回来了,等在一边等人喊? 有没搞错,到现在他还对这群损友的人品有所期待? 早知道她就不喊,让他饿肚子等死吧。 裴枢心情似乎很好,搀着她骄傲地进去,踢开所有人的凳子,把她奉上最好的位置。 但谁也坐不稳了——桌上已经抢打起来,八宝鸭的双翅双腿,眨眼就落在了伊柒耶律祁裴枢手里,再一眨眼堆在了景横波的饭碗上。 剩下的人很有默契地开始抢夺别的部位,最终山舞借助傀儡夺走了大半只鸭子,英白出手如风抢走了藕饼,耶律祁一只手给景横波抢鸭腿,一只手移走了那盘芦蒿香干,献给了他稳坐如山的姐姐。天弃对那盘炸鸡翅很感兴趣。紫蕊拥雪两个贡献最大的厨师,只好吃那盘炒藕片,景横波把裴枢帮她抢的两个鸭腿分别夹给她们,被裴枢怒目而视。 高手吃饭就是精彩,虽然桌上抢得菜肴横飞,桌摇椅晃,但没有一块食物掉到地上被浪费,有时候抢着抢着,某一块菜便莫名其妙到了景横波和耶律询如的碗里。 “香!”天弃嚼着鸡翅大赞,“原来鸡翅可以炸着吃!” “好吃!”七杀们抢完了鲶鱼,开始抢茄子。 霏霏搜罗走了所有骨头,嘎嘣嘎嘣嚼得响亮,二狗子抢到了几口茄子,背着双翅在树上踱步,长声吟哦:“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茄子炖鲶鱼,味道呱呱叫。” 伊柒因为给景横波抢鸭翅失去了先机,很聪明地去扒鸭肚子的糯米饭,不过他没能独享多久,浸润了鸭肉肥香的八宝饭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立即引发了新一轮的抢夺。 一顿饭吃得兴奋、热闹、欢快、嘚瑟,但向来乐极生悲,吃得高兴的众人,都忘记了,似乎漏掉了一个人。 所以吃到一半的时候,头顶轰然一声巨响。 满盆淤泥,连带数十条活蹦乱跳的鲶鱼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砸在众人脑袋上。 “今天还没有考试哟。”头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 “我勒个去。”景横波叼着一个鸡翅就跳了起来,大事不妙,忘记喊老不死了,老不死一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老不死最近躲着询如,没精力去整她,她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得意忘形了。 “试卷中第一题你还没做呢,”一只手忽然出现在她上方,一把将她拎起,“现在去考!” “救命啊我还没吃饱——”景横波挣扎,“救命啊询如你快扑倒他!” 结果紫微上人移动速度更快了,鬼似的紫影一闪,已经跑了老远。 七杀一看那方向,大呼:“完蛋了,准备收尸吧,老妖婆竟然给她安排的是兽栏谷。” 第四十四章 你最真,我知道 耶律祁扑到了景横波身边。 他带着姐姐过来,一到这里,就让耶律询如去缠紫微上人,自己冲到景横波身侧,看她毫发无伤,微微放心。 对面有一只灰兔子一样的东西,蹲着,以一种无辜无害的姿态,在吃着松子。 耶律祁没空关注那兔子,他发觉景横波有些不对劲。 她脸色发白,面容僵硬,目光定定地盯着前方一点,但却根本没看着那一点,倒像透过那里,看更远的天地。 她眼神里有微微的厌、深深的痛和无尽的恐惧。 是什么让她疼痛和恐惧? 他盯着那双乌黑眸子里漂浮的黑色的幽火,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也慢慢抽紧。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然后他听见景横波,对着他,用一种幽冷、缓慢、充满绝望的声音问:“宫胤,想杀我吗?” 耶律祁震了震。 一瞬间他想纠正,他永不愿做任何人替身。 他想大喊,惊破她此刻梦魇。 然而多年来挣扎作战的经验立即告诉他,此刻,她在破境。 她曾受至重之伤,却不得发泄,强自按捺,以嬉笑掩盖内心创口。 看似完整如意,实则危机重重。因为天下任何宗门的重要心法,首先就要求一个完整强大,毫无裂痕的心境。 用黏胶黏好伤口,再涂上一层鲜艳的红,不代表那心,就再没了伤口。 这是潜伏的暗疾,窥伺在她成就武学的路上,不能摆脱和真正放下,她就随时可能爆发危险。 今日结果,关系她今后能否天地有大自在,关系心魔能否破尽。 他吸一口气,此刻才听清楚那句问话,心顿时钝钝地一痛。 帝歌雪夜逼宫那夜,他在府中,和面具人长谈帝歌大势,忙着勾心斗角。虽然后来知道了经过,但当日她和宫胤之间的私密谈话,他是第一次听见。 相爱的人之间,竟曾有这样的问话。 他不知道宫胤当日怎么回答,他却只想在此刻,助她一臂之力。 以一个新结果,覆盖当日深雪旧痛,换一个新天地。 “不。”他立即道,“横波,这江山天下,没那么重要。他们闹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 景横波微微一震。 一片冰冷中,听见这样一句话,就似看见飞雪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盏灯。 走我们的。 大笑拂衣归矣,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她心中有一处冰凉,微微一震,破了。泛起一股温暖的气流。 …… 下一瞬景象忽然又转,长长宫道,她双手捆着锁链,身后是押送她进宫的反对派大臣,对面是衣衫如雪的他,一身冰晶琉璃彻。 “宫胤,你好狠。” 下面是一场戏,或者说,她当时以为的戏,其实不是戏?还是所有的场景,都是戏? …… 耶律祁闭了闭眼睛。 他知道这段对话的下文,因为当时景横波和宫胤,是当着群臣的面对话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他知道这些对话,是景横波深痛于心的症结,无论将来是怎样解释,那一刻伤害终究已经造成。 从他的立场来说,他没有必要去帮宫胤重建在景横波心中的形象。 然而这关系到景横波的心境。 他终于开了口。 “横波,相信我。” 她又是微微一震,心深处某处“啪”地一裂,回旋起一片雪白的气流,如明月濛濛之光。 …… 场景又变。 宫殿里到处都是阴暗的角落,阴暗的角落里站满阴暗的人。每个人面孔都模模糊糊,只有站在廊下的他,雪一般清亮和冷。 她手上沾满粘腻的血,那是翠姐的血,翠姐的尸体还在她怀中,一寸寸冷却。 “宫胤,你刚才为什么不在?” …… 为什么不在? 耶律祁上前一步,接住了她茫然抬起的双手,紧紧握住,用掌心温暖她此刻的冰冷。唏嘘一声,声音轻柔。 “我在,我一直在,给我时间,我一定回来。” 她又是一颤,体内尘散光生,射一抹笔直的光。 …… 再下一刻,还是那锦绣堆玉的殿室,明城在激愤地滔滔不绝,他沉默站在廊下,面容凝定如雕像。 她缓缓抬手,对着他,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宫胤,这么久,这么久,我和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倾心相待还是有心暗害,是想夺权,还是仅仅想夺你的心……告诉我你知道。” 说完这句话,她有点茫然地退后一步,肺腑深深地痛起来,记忆告诉她,这个问题,没有等到答案。 …… 耶律祁面容也渐渐苍白。 他看得见她眼底一寸寸燃起的光,也看得见那些光在瞬间之后如被风吹灭,他看见她神情的挣扎,在纠缠过去和希冀未来之间徘徊。 他听见这一声声问句,难以想象在他面前,放纵明朗的景横波,竟然也会这般委曲求全,这般轻声软语,这般近乎以祈求的卑微姿态,去求一个人的答案。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对那个男人的恨和嫉妒。 恨他如此忍心伤她不知珍惜,嫉妒他如此有幸得她之心。 他一生自在,不拘悲喜,当初伤景横波时他还未曾太爱,不曾有痛彻感受,然而此刻,他恨宫胤,也讨厌自己。 那些说出口的话,做出来的事,不过是政客的挥手*,谁想过要给受伤的那人补偿? 就在此刻。 他道:“是的,你最真,我知道。” 她停住后退,抬起头,眼底渐渐绽出光亮。 …… 下一瞬她扶住梳妆台,只觉得肺腑剧痛,如被人狠揍一拳,感觉到唇齿间的血腥味。 第四十五章 心意 雪林中的雪熊已经只剩下了一只眼珠,却因为受伤越发凶暴,在两人搏斗的那一片区域,地上尺许的积雪都被刨起,染满斑斑鲜血和污浊泥泞,附近的树木大多折断,愤怒的雪熊蒲扇般的巴掌,断树如折草,满地的断木让巨熊行走更加不方便,它在原地兜着圈子,拨开血迹模糊的眼前长毛,寻找着那个找死的神出鬼没的小东西。 景横波在雪雾濛濛中飞闪,身形如翩飞的蝶,她发现了,这兽再狂怒,都很好地护住了腋下一块三角区域。 景横波在喘气,臂上血迹斑斑,这是她先前试图和熊近身搏斗时,被这大家伙一爪子抓的,这兽比寻常黑熊难搞得多,甚至很灵活,她的体力已经耗尽,必须速战速决。 她忽然身形一闪,跳上了雪熊的脑袋。 这一着非常危险,此时熊正举着双臂,稍稍一抓就可以将她抓住。 那熊果然咆哮着将双臂抬高,恶狠狠抓向她。 景横波的身子忽然从熊头上倒挂下去。 她双脚攀住熊头,身子猛地一挂,正落在熊的腋下附近,正看见熊腋下一片灰色的柔软的毛。 这一刻她感觉到了脚底剧痛,熊爪已经刺破了她的靴子。 她毫不犹豫将匕首狠狠刺向那片灰色柔软,猛地向上一挑。 熊腋下那股可怕的气味冲鼻而来,她险些呕吐,下一刻一股鲜血喷了她一身。 即将抓断她双腿的熊掌落了下去,熊的惨嘶似乎能将这灰沉沉的天炸裂。 巨熊一阵疯狂地打砸,景横波从熊头上滑下来,熊毛无比光滑润泽,哧溜一下就到底,那一刻她想,这下三个人都不至于冻死了。 她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 身后喷出一股腥臭的气息,她精疲力尽地回头,就看见巨大的黑影,巍巍如山般撞下来。 …… 那一声惨嘶在山谷上空回荡了很久,耶律姐弟都听见了。那声音太过可怕,两人都知道这是猛兽濒死的惨呼,但这并不代表景横波一定成功,猛兽临死前的反扑,甚至能超过健康时的爆发力。 僵窒般的沉默后,耶律祁再次拨开姐姐,踉跄扑出。 …… 景横波趴在地上,急促喘息,身下雪地血迹斑斑。 她身侧,一只比人还高的雪熊,如小山一般伏倒。 刚才那一霎她勉力一挣,用最后一点力气向前扑出三尺,果然下一瞬,熊身重重砸落在她脚后,离她靴子只有一指距离,慢上一步她就会被砸死。 她此时方喘出了一口气。 花费了大半个时辰,耗尽了所有精力,付出了上臂一条深可见骨伤痕和脚底刺伤的代价,她终于将这头雪地山林猛兽搞定。 她支撑住雪地的手臂簌簌发抖,根本无法支住身体,她现在只想趴倒在雪地里,狠狠地躺下去。 但她知道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躺下去,等到的就是死亡。 何况山林中咆哮动静已歇,接下来耶律姐弟就会等她归来,她迟迟不归,万一询如出来找,她一个盲女,跌落了深谷就完了。 她只得撑着不断发抖的臂,一寸一寸爬起来,挣扎着撕下衣角,将手臂上伤口捆紧。 搏斗时不觉得疼痛,此刻静下来,她疼得眼前金星直冒。穿越至今吃过不少苦,但*受的伤并不多,她终究一直都被很好呵护,如今才在这雪谷,一人承担重任,尝到了人生里独力支撑大局的艰难。 所有人,都在用不同方式告诉她,路很难。 她爬起身,看着雪熊尸体,现在绝对没有力气将这东西拖回去,也没有力气剥皮割肉,她只能先回去报个平安。 她深呼吸几口,又擦擦身上的雪,想用最好的姿态爬上坡,出现在那对姐弟面前。 她的手忽然顿住。 一抬头,前面一个小坡顶,站着耶律祁。 他脸色白得可怕,寒风中摇摇晃晃,盯着她的眼神却灼热如天火。 景横波心一跳,刚想叫他赶紧回去,下一瞬他竟顺着脚下小坡,滑了下来。 滑的姿势不太好看,近乎于半栽,她急忙上前扶住。 他却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景横波身子一僵。 他抱得如此用力,竟然不像一个重伤之人,似乎想用尽身体里的力气,将她紧紧地揉在怀里,好确定这一刻,怀中心爱女子的存在。 她感觉到这个怀抱的不同,想挣脱,却又怕挣裂了他的伤口,只轻轻叹口气,拍拍他肩背,道:“我没事……” 他却忽然侧过脸,试图用唇堵住她的唇,她一惊侧头,他的唇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顿了顿,感觉到了她脸颊的柔软和冷,冷玉一般的质感和光辉。 她的香气到了此刻依旧在,被风雪凝化成冷香,丝丝透骨;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在他的怀中柔软如鸽,她乌亮的发散开,缎子一般拂在他胸前,在发与发之间,肌肤与肌肤之间不过一层单薄的阻隔,能感觉到躯体的热和滑,血液流水一般在血管中汩汩歌唱。 他闭上眼,幻想纷至沓来,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便死在这一刻也无妨。 她又是微微一让,他却不肯放,似乎也在轻轻叹息,移开了自己的唇,却将自己的脸颊,凑在了她的唇上。 她又让,唇和他脸上肌肤擦过,感觉到不正常的热度,她一惊,他却在此刻放手,软软滑了下去。 景横波怔怔看着雪地里躺倒的耶律祁,苍白的脸上泛上不正常的酡红,平素的风流雅艳更多几分诱惑,而肌肤光润如雪,这一刻天光下微微虚弱的他,才让人发觉其实他还很年轻,很年轻。 景横波却无心欣赏,心中焦灼,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耶律祁发高烧了。 她只得挣扎起身,此时没有力气送他回雪屋,就把他挪到熊尸后,小山般的熊尸正好挡住了风,她开始就地剥熊皮。 快速剥皮时她心弦微微颤抖,想着那个人当初有没有想到,他教她的这一门技能,在日后竟无数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不,他想得到,他教给她的所有东西,后来都证明是有用的。 这不是巧合。 第四十六章 由来最爱是初心 雪谷里终年雪落,玳瑁部却在下雨。 这雨已经下了将近半个月,淫雨霏霏,连绵不绝,所有景物屋舍都似乎粘上了一层湿气,所有人的脸都因此显得面目模糊。 玳瑁部上元城外三十里,碧流山庄,却有人将一盏盏红灯笼挂在廊檐下,给这凄清雨景增几分艳色。 听说先生要回来了。 今天一大早,鲜于大护法就带人策马数十里,亲自去迎接先生。 先生自五年前创立影阁,一直身在外地,只对影阁进行遥控。影阁事务,由鲜于大护法主持。 如今鲜于大护法却说,先生在外事务已经告一段落,之后将会回归影阁,和帮里兄弟好好聚一聚。 影阁上下对此都很兴奋。影阁创立五年,发展得很好,但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先生。先生其人,如同他一手创立的“影阁”一般,遵循着低调隐秘的行事风格。影子一般虚幻不可捉摸。除了鲜于大护法,似乎就没有人看过他真面目。 影阁的人们,期待着先生的回归,还有一个原因。 玳瑁部近期的势力争夺更加激烈。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之间,因为势力和地盘的各种抢夺,摩擦不断升级,矛盾越发深。 据说这种疯狂抢夺,和黑水女王即将到来有关。各家都想在女王到来之前,获取更多的实力和地盘,真正成为玳瑁黑水第一帮,由此将女王挟持在手。掌握了女王,就是掌握了玳瑁部的族军,而对于这些帮派势力来说,一旦拥有族军支持,就会更上层楼,真正碾压其余帮派,成为玳瑁第一。 现在的玳瑁部族长,虽然对境内势力争夺无能为力,但却是个超级滑头。常年龟缩在王宫内,把玳瑁族军抓得死死的,守卫着自己和王城。 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虽然对玳瑁王城上元垂涎三尺,却没人敢先动手,都怕一动手,没能吃下玳瑁族军这块硬骨头,或者虽然吃下了骨头却实力大损,被其他人趁火打劫。那就得不偿失了。 玳瑁的现状,就有点像整个大荒政局的缩影,都是势力林立,互相牵制,各有顾忌,暂时相安。 但任何复杂的格局,时日久了都难以维持平衡,现在女王来了,所有人都希望借此契机,打破这个平衡,真正掌控玳瑁。 掌控女王,支持女王名正言顺地从玳瑁族长手中,夺取军权和王权,之后,天下就是他们的啦。 至于那个女王怎么想?谁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人被问到这个问题,都奇怪地看提问的人。 一个失势的女人,谁管她怎么想?听话就让她当个傀儡女王,不听话……呵呵听说女王长得很美,兄弟们要不要都尝一尝? …… 在这种情势下,影阁也面临着选择。影阁成立时日尚短,又一直秉持隐秘风格,从不参与到这些势力的争夺中去,但自己不参与,不代表别人不觊觎。影阁再隐秘,时日久了,也会被人注意上,这样一块看起来群龙无首的肥肉,自然是所有急于扩充实力的帮派打主意的对象,影阁已经越来越难避免各种纷争和摩擦,一味避让不是解决之道,要么正式走上争霸的舞台,要么就此湮灭。在这样抉择的关键时刻,当然大多数人希望阁主回来主持大局,给他们指引一个方向。 时势在变,不可能一种方案实施到老,影阁也需要变局,如果永远这样偷摸见不得光,行事束手束脚,影阁也无法发展壮大,迟早会被吞并。 之前先生一直对此不给予明确态度,帮众们心中惴惴,生怕先生胸无大志,就此耽误了影阁。 曾有人就此问过鲜于大护法,他是先生身边最亲近的人,最清楚先生的想法。鲜于大护法对此态度也同样暧昧,总说先生有难言之隐,一切待先生定夺。 如今先生可算回来了,帮众们想到影阁未来几十年的命运即将被决定,都有些小小激动,和深深不安。 这种激动和欢喜,也未必蔓延在每个人身上,最起码影阁内一座高楼上,有人立在楼上,俯视底下道路的目光阴冷。 他面上似也准备了欢迎的微笑,但投出的眼神如剑。 前方道路上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伴随着激动的欢呼:“先生来了!来了!” 楼上人将目光远远递下。 濛濛雨幕里,一列淡黄的桐油伞,轻轻缓缓地移动而来,远远看去,如苍青的大地上绽开了一簇簇圆形的花朵。 黑压压的人头蚂蚁般簇拥上去,檐下的红灯笼被人群狂奔迎接带起的风晃动,摇曳出一片鲜艳的光影,将凄清的雨色照亮。 楼上人掸掸衣襟,缓步下楼,准备去迎接。 他一边走,一边慢慢一笑,笑也如这雨,微凉。 …… 片刻后,在影阁正堂里,所有等待迎接先生的高级首领们,面面相觑。 他们欢天喜地地接到了先生,先生却没有接见任何人,直接带着鲜于大护法匆匆进了内室,让他们在这里等着。 大多数首领有些愕然,神态依旧恭敬,但也有些首领,露出了不满之色。 有人冷眼旁观,唇角一抹笑意森然。 正堂的内室里,鲜于庆有些不安地站着,他对面青色锦袍的男子,正神色不动,缓缓饮茶。 “先生据说也在附近,也许就快到了,你这样……”他半晌开口,语气有畏惧,却无恭敬。 “他暂时来不了。”青衣人打断他的话。 鲜于庆的表情就好比吃了个苍蝇。 “当然,你可以赶紧去告诉他,总堂出事了。”青衣人慢慢喝茶,半晌又道。 鲜于庆这回的表情,又像被糊了一脸的苍蝇屎。 “他来了你怎么办?”他忍不住问。 青衣人看他一眼,他立即闭嘴——管太多了吧?这家伙被先生发现不是更好? “赶紧去吧。”青衣人挥挥手,“你堂口的事,我会替你照管。” 鲜于庆咬咬牙,无可奈何地转身,堂口的事,他当然不想就这样交给外人,但不把先生早点接回来,他更不放心。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手中有人,也不是不能奋力一搏,但他就是兴不起反抗的心思,不,不是不想,是根本不敢。 眼前这人,自有森然威严气场,他所在之处,连空气流动都似变得缓慢,令人窒息。 第四十七章 未来王夫 景横波大惊——玩真的啊! 她和耶律祁双双冲过去,但此时都饿了太久,身虚腿软,耶律询如的位置和两人又有距离,眼看就要援救不及。 上头忽然紫影一闪,人影电射而下,“啪。”一声,耶律询如脖间刀被击飞,那人影飞掠而来,伸手来抱她,凄声道:“平然!” 手伸到一半,看见耶律询如的脸,似忽然惊醒,一顿。 耶律询如反手一把抱住了他! 她抱得如此用力,似要将这个男人,揉进自己的怀里。 紫微上人如被雷劈一般怔住,竟然呆呆的不知反抗,被耶律询如往雪地里拖。 耶律询如一边拖着紫微上人,一边头也不回对景横波的方向挥手。 快滚! 景横波也如被雷劈了——她目瞪口呆地看见耶律询如,以一种她不能有蛮力,硬生生将发痴状态的紫微上人,拖进了她的雪屋…… 她看见紫微上人被拖进去时,拖拖拽拽的袍子挂住一块石头上,哧啦一声撕裂了。 她看见耶律询如毫不客气地把他撕破的袍子扔了。 她看见紫微上人有点浑浑噩噩,好像想挣扎,耶律询如一个狼扑,扑到他身上压住了他…… 后面她就看不到了。 因为耶律询如一边狼扑紫微上人,一边顺脚踢过一块石头挡住了雪屋…… 景横波真觉得似有雷劈了下来,她一边忙着目瞪口呆,一边还晓得手一挥,迅速搬过一旁的大石头,准备帮询如挡死雪屋,忽然雪屋里飞出一件内衣,她急忙凌空接住,远远地抛出千里之外,然后忙忙碌碌搬石头堵住雪屋,连屋顶上都压了一块。 两个女人默不作声,一个拖人一个堵门,身边耶律祁的表情,已经言语难以形容…… 头顶雷声真的轰隆隆不绝,景横波转头一看,眼前景物大变,现出崎岖的山路和不同的景物,一股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 谷口阵破了。 “走!”耶律祁一把揽起她向外奔,景横波不住回头,耶律祁很干脆地道,“不用担心询如,这世上没有她搞不定的事儿!” 景横波深以为然。 并且觉得应该借这个事给紫微老不死一个教训。 最好凶猛、干脆、不打折扣地,睡了他。 她相信询如一定可以的。 命都不长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耶律祁刚刚奔出几步,就停下了脚步。脸色变得凝重,景横波看见前方烟尘里,有几人快步奔来,江湖人士打扮,神情急切。 看耶律祁的神色,是认识的。 果然耶律祁问:“鲜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鲜于庆气喘吁吁停住,一边行礼一边急声道:“先生,请速速回去,那边……”他看了一眼景横波,神色有点犹豫。 景横波立即哼着歌儿走开去,耶律祁想说一句“无妨”都没来得及。 耶律祁苦笑一声,注意力只好转回到鲜于庆身上,听鲜于庆说了几句,脸色微微一沉。 鲜于庆自然不能和耶律祁说,穆先生被人抢着做了,只道和兴城的堂口有麻烦,似乎出现了内奸。 和兴是玳瑁部仅次于上元的大城,也是第二重要的堂口,那里出了问题,自然是大事。这个借口也足够让耶律祁立即回归。回归之后他免不了要回总坛,鲜于庆打得就是这个主意,既然那位假冒者不介意先生回归,他当然要把正牌主子先请回去。免得鹊巢鸠占久了,真变成了别人的。 景横波看似不在意,眼角却瞄着那边,看这样子,耶律祁似乎有了麻烦。 果然不一会儿,耶律祁过来道:“我这边出了点事儿……” 景横波立即道:“啊那你去忙吧。询如姐你带走不?你要是来不及带走,留在七峰山我也能帮你照顾好的,放心吧啊哈哈……呃。” 她的笑声,在耶律祁凝视下越笑越干,最后终于笑不出了。 他的眼神太通透,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半晌耶律祁温柔地道:“这么怕我邀请你一起走么?” 景横波只能继续干笑。 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真是让人尴尬啊尴尬。 “我也没打算带你去,”他从容地道,“事情有点麻烦,我希望你在七峰山好好修炼。或者紫微马上就会赶你出山,那你也是和英白他们在一起比较安全。” 景横波汗颜,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询如在这里我很放心,回头我会来接她,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他抬手给她取下鬓边一丝草屑,“你不要急着离开,先找紫微上人给你调养一下,这雪谷寒气虽然有助于你练功,但其实很伤身体,你又整天在外面,体内可能积蓄了很多寒气,记得先把寒气拔除再下山。还有,要小心三门四盟七大帮的人,这里离他们势力所在地近,难保不会把手伸过来。” 景横波想让,又没快得过他,只得点头,忽然又觉得这场景似乎有点不对,一眼瞟见鲜于庆表情奇怪,才想起来,这口气,这场景,似乎像远行的丈夫叮嘱守家的妻…… 这误会,不大好…… 她也知道,耶律祁对她说话语气越来越自然亲切,说起来,这也是因为一路相伴,相互扶持,已经可以算得上生死之交的缘故,她却越来越觉得不安。 怎么做似乎都不大对,他眼神牵念绵密,似秋日的雨,想要罩了她整个天地。她便纵将衣襟飞扬挡住目光,也不能阻止衣角沾了他的幽幽香气。 似是看出她的避让,他不过微微一笑,从容转身。 他的目光绵长,转身却转得干净利落。 “走吧。” 鲜于庆牵来马,这里有一条道可以直通山下。 耶律祁上马时忽然想起什么,问鲜于庆:“身上可有干粮?” 鲜于庆掏出干粮,看看耶律祁气色,看出他处于饥饿状态,想也不想便递了过来,耶律祁接过,顺手抛给了景横波。 景横波下意识接在手里,又要抛还,急急道:“我出了谷,什么吃的没有?倒是你马上要赶路,赶紧先吃点不然支持不住……” 第四十八章 相会 景横波左右瞧瞧,哟,院子里没人了耶。 有人也没关系,她一个猎户女儿,被侮辱了,不能反抗? 她一个居住在七峰山,见惯高人的,脾气不大好的猎户女儿,不能有几手漂亮的反抗? “去洗!”那少年犹自冷喝,他确实受过调教,无论怎样愤怒,语气都保持清冷,神态都不显狰狞,有那种冷冷淡淡的高贵味儿。 天晓得景横波此刻最讨厌这味儿! “我脏?”她上前一步。 “让开些!你知不知道你很恶心?”厉公子看她一眼,立即露出如见了黄毛虫的眼神,退后一步。 “我脏?”景横波像是没感觉到他的嫌恶,笑嘻嘻又上前一步。 “让你让开你没听见?”那厉公子怒声又退一步。他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对劲,拂袖转身要走。 景横波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我脏?” “放开!”厉公子给她拽得险些一个踉跄,霍然回首,抬手便要拔出腰间的剑。 手还没按到剑身,景横波忽然就到了他面前,和他脸贴着脸。 这么近,她脸上的黄黄白白看起来更可怖,厉公子瞪大眼,生怕被她的“白癜风”给传染了,急忙撤步就退,“滚开!” 他轻功倒是极好,撤步的时候衣袂飘飘,真有几分宫胤风神,想必也是着意调教的结果,别的武功不行,轻功最能装帅。 但他连撤三丈,景横波就像附在他身上,硬生生贴着他飘了三丈,直到把他顶到墙上退无可退。 “我脏?”她笑嘻嘻,吐了一枚瓜子壳在他脸上。 四面还是没有动静,看来那些人并不介意她小小教训一下这个小子。 “滚!恶心的贱人!”厉公子终于飙出脏话,伸手拔剑。 景横波“呸”地一口唾沫吐在他雪白的脸上,一抬手就拎住了他两边脸颊,将他那张姿容绝俗的脸,捏得整个变了形。 “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才恶心!”她冷声道,“我很生气!” 她很生气! 这张脸实在是侮辱,侮辱! 她一手狠狠拎住了那张脸,另一只手抬起,啪啪啪啪啪! 正正反反,连扇十八耳光! 个个落力实在,清脆响亮! 扇完一边扇另一边,十八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扇到雪白成了红,红成了青,青又成了紫,紫成一大片,肿了眼歪了嘴。 我扇!我扇!我扇扇扇! 扇出满心狂怒,扇出一腔郁闷,扇出对这无耻世人的憎恨和鄙视,扇出对这无情老天的怒骂和抗争。 我本无辜一俗人,无奈纠缠人间尘,可错可冤不可辱,谁若欺我我扇谁! 啪啪啪啪啪! 声响太脆太连绵太快,以至于无人来得及阻止。 远远的倒是有人喊住手,但她就当没听见。 眼看着那张绝俗的脸儿一片青紫面目全非,猪脸都比他好看,景横波才满意地住了手,在那张被扇得滚热的脸上,擦了擦自己有点发麻的手。 她左看右看,满意地端详着这张脸,点头。 这才对嘛,这张脸才该是他的,刚才那脸,看着太不爽了! 随即她拎着厉公子,在墙皮上慢慢擦过去,擦了他一身的砖灰黄泥。雪白的衣裳斑驳得看不出原来颜色。 擦干净墙之后,她将他破麻袋一样一扔。 “这下你比我脏了哦。”她笑嘻嘻用脚尖踢了踢厉公子。 “住手!”喝阻声此时才姗姗来迟。 景横波眨眨眼,转身,看着赶来的那个头领。 “这……”那头领扶起那少年,先检查了他的伤势,发现也只是皮肉之伤,那么多巴掌打得用力,位置却巧妙,连牙齿都没扇掉一颗。 他微微放心,这少年虽然他也瞧不起,但多少也算门主精心培养的秘密武器,保不准还是门主的面首,真要伤得毁了容,计划也就夭折了。门主的怒火,他消受不起。 如今只是皮肉伤,用点好药,好起来快得很,也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厉公子软绵绵挂在他手臂上,浑身都在发抖,这领头汉子皱皱眉,心中更多鄙弃——门主不是说这厉公子武功修为不弱吗?怎么竟然被一个山野丫头打成这样?再说这伤也不过皮肉之伤,至于这样作态? 门主想必也是给他脸上贴金,看这小子德行,真真扶不起的阿斗。 厉公子此时却有苦说不出——他武功真的不算低,先前他被扇的时候,明明来得及拔剑,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子手按在他脸上时,他忽然觉得内腑一空,什么力气都没了,体内空空荡荡冰冰冷冷,原先的真气,都化作一片乳白的气流,忽然逸散。就像……就像月光冷冷照满空室,带来微微的寒意,看见微光里四散的粉尘。 但慢慢的,体内的真气又开始恢复,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看着领头人那不满的神色,他羞于再对他说起刚才的异状,只怕说了之后,领头人更认为他怯弱无耻,为了撑脸面,故意说这山野女子是高手,而此刻他已经没有了证据,体内已经恢复了正常。 “姑娘你太鲁莽了。”领头人转身冷责景横波,“厉公子是我们的贵客,你怎么可以对他这样殴打。” “那位美人姐姐告诉我,士可杀不可辱,谁若欺负我,我就揍他。”景横波转身就走,“既然这样,你们想必也不需要我带着见美人姐姐了,我回去了。” “站住。”那领头人一把抓住她衣袖,“这话真是你那美人姐姐和你说的?” “当然。”景横波蠢萌蠢萌地眨眼睛,“姐姐对我很好呢,山上的叔叔伯伯对我都好,还教了我很多东西呢。”她对着天空,张开自己雪白的手掌,反复欣赏,“你看我刚才的耳光,扇得好不好看?” 领头人眼色一变——七峰山紫微上人和七杀之名,天下何人不知。大多数人自然想要结交,只是畏于那师徒几人,行事放纵不按常规,不敢轻易接触罢了。如今听这小姑娘说她得七杀指点,又觉得她刚才确实出手巧妙,顿觉心痒。 如果能骗到些紫微上人的奇技…… 第四十九章 双骄 穆先生到的时候,大佬们一个都没出来迎接,他在披红挂彩的门前停下,那里有三个阶梯。 他默默望着那阶梯,身后是默默望着他的人们。 前方静室内,江湖霸主们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任你如何架子大,此刻你打算如何体面地进门? 这阶梯是灌封浇筑的麻石,拆不掉,也踏不平。 无人搀扶,这门进得狼狈,先前摆出的架子,就瞬间塌了。 面子说到底,不是靠着践踏别人挣来的。是靠实力一点点挣的。 他在阶梯前停住,看也不看前头的人,淡淡道:“铺平。” 众人唇角露出讥笑之意——用木板铺平阶梯。推轮椅上去,是个办法,但是他能从周围的店铺里,借到一块木板吗? 想着他的护卫,在店铺求借或者购买木板,频遭冷眼的模样,众人笑得就越发快意。 一言不发就扳回一成的感觉,真的很快意。 罗刹透过窗户,看了二护法雷生雨一眼,雷生雨一脸恭敬之色,站在一边,看起来就是一个唯主子之命是从的忠心属下。 周围店铺很多木板,铺板就是木板,老板们将铺板下下来,掂在手掌上,甩得噼啪响,斜眼笑看穆先生这群人,等着他们来求借或者硬要,然后正好,揍他个七窍生烟。 护卫们却没有去借或者寻找木板。 一个汉子走上几步,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人,每一步身体就涨大一圈,走到台阶下时,他涨大的身体已经将衣服崩破,他干脆将衣服甩掉,露出一身黝黑如铁,发出油光的肌肉。 然后他砰一声,扑倒在台阶上,稍一运气,周身肌肉坚实地贲起。 他用自己的身体,将台阶“铺平”。 不等瞠目结舌的霸主们反应过来,护卫们已经簇拥着穆先生的轮椅,驶过了那汉子身体。数百斤重量从人体上压过,众人并没有听见任何骨裂的声音。 整个玉楼坊,静悄悄。 轮椅进入楼内那一霎,那汉子吐气开声,一跃而起,周身无伤,他的同伴扔给他一件外袍,他随意穿上,眼看着身体就慢慢缩了回去,看起来一如常人。 静室很静,霸主们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铁布衫横练功夫,很多人都有,但在这种时候想到这一招的,并不多。 这穆先生,有种沉默的霸气,令人凛然。 更重要的是,练横练功夫的,多半练在外形,看起来就高大魁伟异于常人。但这个护卫能将横练功夫隐藏自如,这一手,诸位霸主却是听也没听过。 此刻他们再看那群平平无奇的护卫,眼光便多了几分审视,谁知道那普通面目下,藏着多少奇异手段?这影阁能在玳瑁这么复杂的、别人早已插不下脚的地方,短短五年崛起,果然有几分本事。 室内,大太保当先站了起来,十三太保组织最近连连受挫,内心深处更希望得到同盟。 有人带头,其余人也便顺势站起,迎了上去。 门厅前,斜倚轮椅的人,慢慢抬起头来,一笑。 银色面具幽幽生阴冷的光,他唇角笑容的弧度却清艳如夏日莲。 众人有一霎的窒息。 …… 景横波到了二楼的雅室,雅室对面不远,就是宴客厅,是三间屋子打通,做成轩敞的一大间,极尽富丽繁华。 屋内原本聚集了很多女子,叽叽喳喳,她进去的时候,所有人忽然就静了。 女人,对于他人的美丽,总是敏感的。 景横波也不理他人眼光,从容进入,那些女子却将凳子都占满,没她坐的地方,景横波也不在意,正准备靠墙站着听,一个少女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凳子让了给她。 她笑容羞怯,穿一身青罗软纱,簪白玉簪,姿容清丽,在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当中,别有一种楚楚的韵致。尤其一双手,如玉如雪,指尖晶莹,非常小巧精致。她也似对自己的手很珍爱,指甲上镶了细小的水晶粒,虽然不值钱,但举手投足间微光闪闪,更添几分风采。 景横波原本不喜欢这种小白花似的女子,却觉得她笑容纯净,和最讨厌的那个女人不同,便笑拉她一起坐了听。 听了一会,才明白原来这边江湖宴客有个规矩,对于贵客,要有“头奉、”二奉“、”三奉“。 所谓”头奉、“二奉”、“三奉”,是指头菜、主菜和最后的汤点,分别由选出来陪伺的最美的女子奉上。头奉自然是奉给最尊贵的客人,二奉给最尊贵的陪客,三奉给主人。 一般来说,头奉是最好的差事,会得到很重的赏赐,而且第一个出去的女子,很容易获得霸主们的青睐,飞上枝头做个姨娘什么的,比比皆是。 三奉多少也会得了赏赐。唯独二奉,有时候会出事,江湖人爱争排位,谁是最尊贵的陪客,有时候还真难定论——比如今天这种场合。 所以姑娘们都在争做那个头奉,以免灾祸。 店主却将目光投在了景横波身上。头奉都选最美的姑娘,以前这个问题还挺头疼的,春花秋菊,谁算最美?但今儿可没这个问题。 景横波倒也有出去见识一下的打算,不过她眼角一瞥,正看见身边的少女,低着头,面颊涨红,似乎有话不敢说的模样。 刚才在争的时候,她就一直这模样,所以从头到尾,就没人注意上她。 “你想去?”她碰碰新同伴的膝盖。 “嗯……”回答的声音细如蚊蚋,“……我……我想赎身,还差一点银子……嬷嬷说再不拿来,就不给我从良了……” 景横波哦一声,恍然大悟。又一个青楼女子遇见心许儿郎,欲待从良的故事。 这是好事。她立即道:“我忽然有些不舒服,要么我二奉?倒是我身边这妹妹,我觉得很适合头奉呢。” 店主仔细看了看,他本身也是江湖人士,对女人自然很有研究,平时他会觉得这少女太单薄清素了些,此刻和这满屋莺莺燕燕比起来,却又觉得别有风姿眼前清爽,再看见她那双美妙的手,眼睛一亮道:“头菜正是燕窝薄荷莲羹。由你这双莲花一般的手端上去,定有相得益彰之妙。就你了。” 少女感激地握一握景横波的手,随店主去了,她的掌心温暖滑腻,丝缎一般美好的触感。 第五十章 浴池伺候 景横波没有离开,在后院里搜寻。 她心中怨气未灭,还想揍人。另外,她也想找到那少女的下落,断了臂不一定会死的,先前她怒极只想给人惩戒,此刻清醒下来,觉得还是救人更重要。 但是那间小屋里,除了血迹没有别的,四面收拾得很干净,她找到后门,也没看出什么线索。 那少女似乎就这样从院子里消失了。 这整个玳瑁,是不是都是一只吃人的怪兽,每天有无数人,以各种方式消失。空留家人望门以待,再等不着晚归的人。 她有点累了,最后在一堆柴禾上坐了下来。想吹吹晚风,冷静一下情绪。 坐下来后,脑海里却忽然闪现出了穆先生。 这个神秘的男人。 武功应该很高。她现在虽然武功还谈不上怎样,但天赋异能弥补了武力值的不足,英白裴枢都说过,以她之能,现在到哪里都能自保,高手第一次遇上她,对她的能力没有准备,多半要吃亏,能留下她的高手已经不多,要么武功极高,要么极其熟悉她的能力,有所准备。 他是哪一种? 他的声音,形态,语言和表现出现的气质,都是陌生的,那种微微慵懒,有点像耶律祁,但是却又比耶律祁明亮,没有耶律祁风流繁艳,夜色王者的感觉。 脑海里一个人影闪过,随即她摇摇头,何必看谁都先想到他,比耶律祁还不像。虽说先前她只是瞄了一眼,已经发觉气质形貌声音什么统统不像,更关键的是,她之前看过穆先生的资料,就在她得到的十三太保地下室资料里头,附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册子后,她一开始差点没发现。 那不是什么秘密,是一些零散的记录,记录了穆先生及其组织,从建立至今所做的主要事情。从中可以看出,穆先生在玳瑁建立势力已经好几年,其间也不是完全没有出现过,还曾经主持过一些较大的事件。她算过,有些事和宫胤的时间是完全冲突的,比如,当年帝歌事件时,穆先生的组织正在玳瑁开始营建;去年中,穆先生组织有次换血,穆先生亲自出手进行了组织的整顿,那时段她和宫胤正在宫中。 看得出来,研究穆先生的人,对他也没能得出什么结论,只能将一些事件按时间记录。 这个人物,她现在和感觉和玳瑁所有势力的感觉一样:神秘,不辨敌友。 她不能确认他先前最后那一招,到底是放水呢,还是因为不知道她的异能,准备给她来一下狠的。 最后一刀刺向琵琶骨,明摆着是要废了武功的节奏。 有些人,还需要再相处才能确定。 她在屋后柴禾堆上思考人生以及男人,忽然听见脚步声传来,正向着柴禾堆。她下意识转身,藏了起来。 那几个人在柴禾堆前停住,在抽动柴禾,一边抽一边说话。 “听说前头出事了……” “噤声!大哥怎么提醒你们的?大瓢把子们的事儿,一句都不许提。” “好吧不提,我就是不明白,先前不是说不洗热汤的吗?怎么忽然又要洗了?害我们又要赶紧重烧池子水。” “本来饭后洗热汤是固定的余兴节目,今天也准备了的,但大哥说今天的客人比较特殊,未必能吃得愉快,这热汤十有*洗不成,也就算了。谁知道刚才前头出了点事,大家衣裳都脏了,这回不洗不行了。” “我先前进去伺候,看见瓢把子们对那个穆先生很热情啊,怎么会不愉快?” “这可不是你我能猜的事情,赶紧干活吧。” 一阵急急抽木柴的声音,随即车子嘎吱声响起,那群人拖着木柴,去赶紧地烧池子了。 景横波从柴禾堆后面转出来,看看那些人离开的方向,冷笑一声。 为什么忽然对穆先生热情了? 因为被他救了命呀。 先前要不是穆先生阻挡,今儿那些江湖大佬,统统都要变成筛子。 呵呵,老穆今儿原本是鸿门宴,他也厉害,竟然生生借着她这事儿,和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给勾搭上了。 今儿那些人算是欠了他一条命,江湖中首重义气,哪怕心里再多不愿,表面上都得承情。 以后这影阁,在这复杂玳瑁,可算站住脚跟了。 然后这群混账打算干什么?洗澡按摩桑拿吗? 是不是洗完再来几个小姐伺候? 那就让陛下我一个人,亲自伺候吧。 …… 玉楼西楼,有一个专门辟出的大池子,专供大佬们喝完酒后,泡个热水澡,谈谈心,喝喝茶,睡睡觉。 大荒人很爱泡澡,玳瑁这地方尤甚。因为黑水泽的原因,玳瑁的空气不大好,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雾霾,含微量毒素,所以大户人家,很注重药池泡澡,把身体里积存的毒素,以汗蒸的办法排出来。 玉楼西的大池子,连着一排静室,木板回廊小轩窗,一应设施俱全,布置得极为雅致,供大佬们洗完澡,该干嘛干嘛。 池子倒是设计简单,就是一个方形的大池子,上头有穹顶,池子有两间屋子大,热水由旁边的炉房烧热后,以管道放入。 所谓交情浓到深处,就该坦诚相见。脱了衣服都是光溜溜白猪,谁也害不了谁。 大佬们想要表达信任,和谈一些不太适合在光天化日之下谈的事情时,就会敦亲睦邻,来上这一手。 一行人正往池子去,其中夹杂着轮椅的辘辘之声,二护法雷生雨亲自推着穆先生的轮椅。 自从进入玉楼之后,穆先生的护卫便和其余大佬一样,留在了门外,身边只跟了二护法雷生雨。 这是规矩。江湖霸主聚会,不许带手下,只能留一个身份不低的亲信,以示对其他人的尊重。 按说这个亲信都不能留,大佬们都是一个人,只是因为穆先生情况不便,需要人推轮椅。 大佬们对此表示了少见了宽容,除了拒绝了护卫推轮椅的要求之外,对雷生雨推轮椅之事,并没有发表意见,甚至还邀请他一起去泡个澡。 江湖霸主就是江湖霸主,虽然衣裳头脸被泼了个一塌糊涂,不得不洗好澡才好意思出门,但此刻已经恢复了谈笑风生。 第五十一章 我只想吃你 她回头望望,没人。 厉含羽眼睛已经亮了起来,顺势握住她的手指,在掌心轻轻摩挲,“自然愿意,这便解了于你……”拉着她的手,凑向自己领口。 他居然也穿着高领,领口束紧,串着珍珠,可惜用不起那种极品珍稀淡金大珍珠,只能用黄金镶嵌的白珍珠,十分俗艳。 景横波刚注意到这颗珍珠,眉毛挑起,很想一口吐在这珍珠上——这也学!恶心! 她含笑任自己的手被拉了过去,抚摸上那颗珍珠,稍一用力,啪嚓,珍珠碎了。 “哎哟不好意思,手重。”她毫无愧色地道歉。 “无妨。”厉含羽却认为这是她急色,想着女王风流,果然是风流的,手指有意无意一拨衣领,想要她看看自己的光洁肌肤。 景横波笑吟吟地,手指一弹,正击在他肿胀的脸颊上,厉含羽哎哟一声,偏头一让,脸上火辣辣的痛,他想要发作,忽然想起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急忙端坐,淡淡咳嗽一声。 “你这模样气质,真的很像我那位故旧……”景横波“痴迷”地瞧着他。 厉含羽偏转脸,对她淡淡一笑,自以为山巅雪天上月,清冷地高贵着。 景横波却差点在这扭曲的笑容面前败退下来,在第十八次自我劝解之后,她笑盈盈地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我还有事,以后再来看你。先走了啊。” 厉含羽一听这话就急了,急忙拉住她的手,“我对你一见钟情,你……你能不能留在我身边?” “你身边的人,对我有敌意呢。”景横波没有抽手,也没有回头,幽幽地道,“我不适合和你在一起。” “他们和我没关系!”厉含羽冲口而出,“我也是被他们胁迫在这里的,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这样不大好吧。”景横波摇头,“我身边也有一批人,大家也有事要做,是不会接纳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的。” 厉含羽更加激动,攥紧了她的手,“无妨!我可以证明我对你很有用,你的人会接纳我的。” 他已经想好了,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罗刹门培养他做这个棋子,用完之后他是什么下场?不被灭口就算万幸,最好的结局是回到罗刹门,做门主的数百面首之一,哪里比得上做女王的王夫? 哪怕是个傀儡女王,好歹一生荣华不缺。 “怎么证明呢?”景横波笑吟吟看他。 “你需要什么?”他不想揭穿她的身份,只想等她自己表明。 “你帮不了我的,谢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啊。”她转身要走。衣裳又被他拉住。 “我能的!”厉含羽急急道,“你信我!我很熟悉玳瑁的一切情况的!” 景横波心中冷笑——有句歌词里唱的,画皮画肉难画骨,这是哪个白痴找来的白痴学宫胤?太坑了吧?除了站着不动时有点宫胤感觉外,嘴一张,什么都破坏了。 “真的?”她眼睛一亮,“那你知道三门四盟七大帮十三太保的具体情况吗?我需要他们的内部资料,越多越好!” 厉含羽有点犹豫,他此刻想到了泄露某些秘密的下场。 景横波转身就走,“遇见你很高兴,不过我有要事要做,咱们有缘再见!” “别!”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像要攫住一个荣华梦,“……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告诉你!” 景横波背对着他,唇角微微一撇,像看见一只鱼儿上钩的猫。 …… 一刻钟后景横波回到自己屋子,在路上她靠着墙角抹抹嘴,压下了某种呕吐的*。 没办法,对着那张脸就有想打的冲动,不仅不能打,还要巧笑嫣然地和他套话,时不时做出被他吸引的模样,可怜她忍得好辛苦。 她和厉含羽说,她最近有些事要做,不方便现在和他在一起,等她办完事,就过来接他,让他把知道的三门四盟七帮内部事务,和他所知道的江湖秘辛,统统给她录下,之后她会来取走。当然将来,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咱们事成后,一起共享玳瑁么么哒。 厉含羽自然被哄得晕晕陶陶,当即深情款款握住他的手,很是表达了一番矢志不渝的深情。在景横波忍到临界点之前,终于放开了她,约好如她有空,明晚再约会。 景横波决定等拿到他给的资料,就把他随便卖哪小倌馆去,兔子才是最适合他的职业。 屋子里静悄悄的,被窝还是和她走的时候一样,没头没脑盖着穆先生,景横波倒吓了一跳,人不会被她闷死了吧? 她掀开被子,又吓了一跳——穆先生睁着眼睛。 他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眼神迷茫。 景横波觉得他没醒,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的眼珠却顺着她的动作动了动。 景横波吐出口长气,还好,没问题,这要人救回来了,却被她大意闷死了,这也太坑爹了。 “你怎样?”她问他,很期待他说好了没事了谢谢姑娘我走了再见。 结果他摇摇头,慢慢抬手,指自己的胸口。似乎手虚软无力,指了一半便垂落了。 景横波瞪着他的胸口——什么意思?那里藏了东西?临终遗言?宝物托付?托孤? 他乌黑澄澈的眸子里,似有请求之意,看样子是要她去摸。 景横波想摸就摸,反正早把他看光了。 她伸手到他怀中,触手温热,不像要死的样子。怀中内袋有个小布袋,她拿了出来。 这一霎接触到他眼光,她觉得他眼神似有些古怪。 又满意又无奈又有点怨的样子…… 想多了! 她转开眼光,捏了捏布袋,里头好像有些细碎的物体。她刚想倒出来,他却指指她的手,做了个洗手的动作。 我勒个去,洁癖! 这个时候还洁癖! 景横波又想发脾气了,她的手很干净好不好,刚才摸了半天厉含羽,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洗了手。 奈何那家伙执拗地指着她手指,她第一次被人这样嫌弃,很想把他扔到外面茅房去,让他搞懂什么叫真正的不干净。然而和他大眼瞪大眼瞪了半晌,终究抵不过一个伤者的执拗,只好愤愤一甩手,找屋中的盆,倒了茶壶的水洗了手,这才得他允许,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第五十二章 偷香 景横波被窒得险些被空气噎着。 “鬼才舍不得你!”她怒气冲冲将门一关,出门去和王进等人道,“英白大哥说,他和姐姐以及其余人,本来要和上元城的一个朋友汇合,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接应的人没遇上,还被人伏击。混战中英白大哥和姐姐她们失散,也不知道她们怎样了,我们快去救她们吧。” “那是自然。”王进立即道,“可知道女……你那姐姐现在大概在何处?” “英白大哥失散前,和姐姐她们约过了,在丹棱山汇合。”景横波报上了影阁秘密总坛的地址。 她想过了,她要和这批人混在一起,才能更好地知道罗刹门烈火盟和炎帮的情况,必要时候反戈一击,所以她不能去送穆先生回总坛,但这家伙似乎赖上了她,又提出了令她动心的条件。她如果想既不离开这队伍,又能送穆先生逃脱追杀安全回归,唯一的办法,就是骗这些人出手。 如此,她既打听了消息,又送了穆先生,还得王进这一批免费保镖——他们为了知道“女王”所在地,一定会拼死护送她和穆先生去影阁的。 而路上影阁叛徒雷生雨的追杀,又会引起罗刹门等帮派的误会,造成玳瑁门派之间的火拼,不管他们怎么拼,无论死谁,都对她有好处。 景横波掰着指头数了数,对自己很满意——好计,这简直是一箭四五雕嘛。 姐的智慧,越来越惊才绝艳啦。 屋内,慢慢坐起打坐的穆先生,看着被她关上的木门,眼底,亦有欣慰笑意。 一路血火,王者曼陀罗,终于长成。 …… 王进等人很急切,当即准备车马要走。他们要抢在所有人面前,找到并打动女王,女王身边高手如云,本身就是很强的助力。 景横波和他们说,“英白”受了伤中了毒,在逃亡过程中,毒素被逼入下身,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王进等人动作很快,当即找来了马车。景横波还嘱托他们,记得多带点酒,英白爱喝酒,没酒喝就会犯更年期燥郁症。 王进本来还有点怀疑,结果看见穆先生随手展示了一手剑术,顿时怀疑尽去——英白传说的天花剑法,在穆先生手上使得极其精妙。 景横波对此也很奇怪,英白明明是她随口说出来的,怎么那么巧穆先生就会他的剑法。穆先生却道他认识英白,早先和他切磋过,学了他一招而已。 英白多年来游走天下,喝醉了和人乱打架也不在少数,这么说倒也正常。 王进等人见她果然和女王身边人十分熟络,对她便客气了许多,拿来的是好酒,景横波统统倒了,让附近客栈小二全换成醋。 她觉得穆先生只配喝醋。 一群人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准备出发,才有人想起厉含羽还没起,便让景横波去喊他,景横波敲了半天门,厉含羽才出来,看样子是睡得正香被吵醒,心情不好,打开门劈头就骂景横波:“丑女!滚开!离我远点!”还准备抬脚踢,景横波闪开了。背着手偏头瞧他——怎么一夜不见,这家伙脸上浮肿不仅没消,还更厉害了?满脸肿得油光闪亮,脑袋有笆斗大。 厉含羽早上没来得及照镜子,自己并不知道,他虽然睡眠被扰,精神却很快恢复兴奋,眼眸闪亮——昨夜辗转反侧半夜,都是自己成为王夫之后的富贵荣华,到早晨才睡着,此刻虽然还是困倦,想起昨夜的艳遇,顿时又精神百倍。 看见景横波,他想起昨天的巴掌,让到一边,远远地冷冷道:“丑女,贱人,如今且让你得意着,之后有你好看!” 说完大概是怕景横波又赏他耳光,快步走向那群整顿车马的人群,也不打招呼,抬腿就往唯一马车上爬。 “等等厉公子。”一个汉子急忙拦住,“这不是给你的,你去骑马。” “不是给我备的?”厉含羽似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般,愕然回头,“除了我,还有谁配用马车?何况我还受了伤,正需要平躺,养养我的脸。” 那汉子看一眼他的脸,忍住笑,指着被扶出来的穆先生道:“我们另有客人,需要用车。厉公子,你还是骑你那匹马吧。” “最尊贵的人自然坐马车。”厉含羽傲然道,“让他去骑马,当然,不能骑我那匹玉花白,给他一匹普通马也就够了。” 他自觉自己已经是王夫,是这群人的主子,这些人知道他得了女王青睐,都要来奉承他,如今他坐马车,自然天经地义。 那汉子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懒得再说,抬手将他一拨,“让开!” “放肆!”厉含羽勃然大怒,“你敢这么对我?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个诱饵!”那汉子也不客气——这哪来的拎不清的货! “小心你的措辞!”厉含羽指着他的鼻子,“得罪了我,将来有你们赔罪的时候!” 那汉子冷笑,正要招呼两个人将他架开,王进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有种人见什么都抢。”那汉子冷笑。 “那是因为我值得!”厉含羽横眉冷对,一心要将前几天受的闷气都发出来,他如今已得女王青睐,怎样! 底气十足,再无畏惧。 “女王必定会爱上我!”他冷冷指着王进等人,“你,你们,将来都要仰我鼻息。劝你们一句,早识时务,见好就收!” “白日做梦的疯子。”有人咕哝,“女王瞎了眼才看上你。” 王进皱着眉,想着如何让这个在门主身边唯唯诺诺,出来就变了模样的男宠听话点,忽然身边有人轻轻笑道:“马车这么大,何必争呢。要么就请这位兄台和我共乘吧。” “谁要和你共乘?你配吗?”厉含羽用下巴对着过来的穆先生。 “厉公子,”王进凑在他耳边道,“既然你是未来王夫,那这位可是女王手下大将,你难道不该早早亲近亲近?” “哦?”厉含羽转怒为喜,想了想,点头道,“确实。上位者当礼贤下士。陛下身边的人,我便和他共乘,也不算辱没身份。”说完对穆先生下巴一点,道:“也罢,容你上车,回头还有话问你。” 他摆足王夫架子,顾盼自雄地上了车。王进回头,歉意地对穆先生笑了一下,“英大统领,对不住了,这人脾气不大好。” “无妨。”穆先生一笑。 第五十三章 又一场醉 景横波发酒疯那一刻,整个玳瑁,乃至更遥远的地方,一样不平静。 世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山顶终年覆盖着皑皑积雪,远远望去一片洁白连接着湛蓝的天,那些雪光在霞光下光芒闪烁,干净而神圣。 雪山周围十里无人烟,十里之外有村落,那些村落的人,在天气晴好的时候,登高远望,能够看见雪山之上,时不时飘出的白色的烟气和人影。 他们认为那是神仙。吸云霞,吐霓虹,操纵天地之气的神仙。凡人不可冲撞,否则必遭横祸。 这样说是有来由的,十年之前,曾有人贪图山中猎物,入山打猎,有去无回。也有一些远道而来的游侠儿,听闻山中有仙,或不信,或向往,不顾阻拦入山一探究竟,同样一去不归。 时日久了,传说就成了事实,成了无言的禁忌。村人们认为,那不是仙,什么是仙?他们不涉红尘,这么多年就没人见过山中仙人;他们高来高去,有时候能看见人影如烟气一闪,倏忽不见,除了仙人,平常人哪能这样呢。 村人们时常仰望仙山,想着那最高级、最法力通神的仙人,一定住在山的最高处,每日只食云霞,沐浴天光。 山的最高处。 终年不化的积雪,没过人膝,确实有无数人影在雪地上游动,那些人都穿着厚厚的白锦,手执带着倒刺的长鞭,在空无一人的积雪之上游走,看上去是在巡视什么,但雪地上看不到人。 一群同样装扮的人从山路的一侧上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筐子,山上巡视的人迎上去,数了数数目,不满地道:“怎么人越来越少?” “不容易搞啊。”山下上来的人道,“弃婴、残缺儿、被拐带的孩子、以及大户人家被主母弃了的妾生子,能搜罗来的都搜罗来了。一些贫户养不了的孩子,也花点钱弄回来了。大荒条件恶劣,生育不繁,哪里经得起咱们这样一批批地搜罗呢。” “不行就去周边各小国试试。”山上巡视的人,取过一个筐子,筐子里一个婴儿,不过半周模样,小脸冻得通红,不知怎的却不哭,乌亮的眼睛盯着陌生的脸孔,看上去很是可爱。 那男子却像看一块石头一般,漠然看了一眼,三两下扒掉婴儿衣服,随手往雪地里一抛。 哭声尚未响起就被雪覆盖,那一片雪陷下去尺许,旁边的一片雪微微动了动,那巡视者唰地一鞭子便抽了下去。 “不许乱动!” 砰一声闷响,雪花四溅,雪地上隐隐现出一抹长长血痕,很快又被四周涌来的积雪覆盖。 那片雪地安静了。 周围的人好像没看见这一幕,各自快手快脚,将自己筐子里的婴儿剥光,扔进了雪地里。 有的婴儿发出响亮的哭声,有的哼哼唧唧随即湮灭,有的连声音都发不出。 那最先说话的巡视者,不太满意地听着,哼了一声道:“越来越差!” 山下送婴儿上来的人,便像犯了错一样低着头,知道这一趟辛苦的差事,能受到的奖赏便有限了。 巡视者对他挥挥手,“下去领赏吧。也许这次会给你换个任务。” 送婴儿上山的人下去了。巡视者看看时辰,道:“半个时辰后扒出来。” “是。” 巡视者继续拎着鞭子巡视,他和同伴走在雪地中,轻飘飘不留痕迹,看见脚下雪地有稍微异动,便啪地一鞭子甩下去。 雪地平静了,他走到雪地尽头,那边是一片崖。 “上一批时辰到了。”他道。 属下扒开雪堆,拖出一些僵硬的躯体来。大多是三四岁童子,衣裳单薄的身躯僵硬发青,已经在雪下冻死。 他用鞭子,如同拨猪肉一般细细拨过去,偶有发现一个气息尚存的,便道:“送后山。” 一批孩子看完,只有两个还活着,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又是一声“一年不如一年。” 处理完这批,他稍稍往下,一段山路之后,有一小段瀑布,瀑布下坐着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那些夹着无数细碎冰晶的水流,就那样无遮无拦地冲在他们头上。 孩子们浑身发青,瑟瑟发抖,在冰冷的圆石之上努力盘坐,要熬住头顶的冰水连贯冲激,还不能滑下圆石。石头上都是碎冰,四面很圆。 瀑布中冰晶随机生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尖锐有的圆润。小的,圆润的,砸在头上不过是个包,遇上大的尖锐的,也许就是刺穿天灵盖的结局。 这里,不仅需要能力,还需要运气。 巡视者到的时候,瀑布中正顺流而下一支大冰棱,落在了一个孩子的头上,那孩子哎哟一声,头顶血花一溅,身子一倾,滑下圆石。 他落下时徒劳地伸出冻得铁青的小胳膊,似乎在祈求一双救援的手。 然而没有人救他,同伴们咬紧牙关在和自己的命运对抗,巡视者冷冷抱着双臂,眼神如见一只懦弱的鹿,被命运的箭射穿。 失败者无权要求救赎。 这是雪山的铁例。 那孩子轻弱的小身体翻了下去,卷入滚滚的冰流,瀑布之下就是一条沟渠,跌落的孩子会被卷入山中暗洞,在深水中腐烂,永不见天日。 冰流粉红了一霎,随即又恢复了清澈,这水流动不休,再多的血也染不红。 其余孩子目睹同伴的结局,大多面无表情,继续稳坐。 不坐稳,下一个就是自己。 巡视者继续向前走。 前面是一段暗洞,一进去,就能感觉到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温度——火热,似里头点燃无数熔炉。 从冰流瀑布下挨过三天,立刻来到这里,冷热交击之下,体质稍弱的立刻便会倒下。 不倒的,能进入暗洞中的小洞,暗洞两侧都是这样的小洞,每个洞都散发着暗暗的红光,似炼狱似地火,令人见了心中发瘆。 然而他们不能犹豫,必须立即走进去。 走进那个暗洞,也有玄机,有的是真的天火洞,一进去就焚化为灰;有的却是可以锤炼身体的血玉髓洞,虽然身受苦痛,却能有所助益;还有更为高级的火源功洞,可练体,可补气,可学洞壁上的高深心法。 第五十四章 同心 他从不信这些,然而此刻,他想虔诚求一回老天。 他的手才合上,就被那喝醉酒的家伙大力拉开,她的嚷声简直可以刺破他的耳膜。 “干嘛睡觉?干嘛睡觉?快看啊!小透视!男人婆!蛋糕妹!” “是的,小透视男人婆蛋糕妹。我看见了,挺亮。”他和声哄她,皱着眉,不大明白这怪模怪样的名字指谁,听起来像外号,女人的外号。 她的姐妹? “小透视!”景横波对着一闪而过的流星,拼命蹦跳挥手,“你晓不晓得,姐要称霸大荒啦!姐做女王啦!姐从天而降,万众膜拜,走到哪桃花朵朵开啦,你快来和姐学一学……” 他拉下她的手,她执拗地又举上去,第二颗流星闪过,特别亮,似呼啸的剑,猛地插过了山那边。 “男人婆!”景横波喊声更高,“嘎嘎嘎姐做女王啦!姐称霸大荒啦!姐现在是你们当中牛逼第一啦?你服不服气?服不服气?快过来喊一声女王陛下,我就赏你一万打美男!你就不用愁嫁不出去啦啊哈哈哈哈……” “一万打美男是多少?”他在她身后,静静地问她。 “一万乘以十二啦。”她嘚瑟地大笑,“十二万啊哈哈哈哈,男人婆你要不要感谢我?” 他默默算了下大荒的男人总数…… “小蛋糕!”她忽然惊喜地叫一声,他抬头看,就看见一抹流星,躲躲闪闪地从天际越过。 “哈哈哈就知道是你!”她指着那看起来鬼鬼祟祟的流星,笑得前仰后合,“德行!永远这么贼!喂,你去哪旮旯啦?告诉你,姐做女王啦!姐有御厨啦!以后再也不用求你做菜抢你的菜啦,以后你就没得嘚瑟啦,你到哪里去?你来大荒啊,我允许你拜我的御厨做师傅,将来给你一个做蛋糕的机会哈哈哈哈……” 旷野风过,呼啸若哭,将她的笑声吹散,荒烟蔓草里,到处散落着她的笑。放肆涤荡,没完没了,听着让人以为,这人一定无忧无虑过这一生,未经任何雨横风狂,如温室花般被娇养长大。 他不再仰头,若有所思,轻轻用手捂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衣领在一阵蹦跳中,不知何时又绽开了。 那一大波的流星,簌簌如无数白色细线,划裂这刻深青色的天空,在天涯的另一头消失。 “你们别走,别走啊……”她还在笑,挥手追着那星光跑,似要伸手挽住那流失的一切。 笑声不知何时,变成了呜呜的呜咽。 “小透视,你别走,你停下来帮我看一看……看一看这些没良心的人,他们的心有多黑……给我看看他,看看他的心是什么做的,金刚石?大理石?花岗岩……” 他伸手去抚摸她头发的手顿住,在半空中悬了一阵子,慢慢落下来,落在胸口。 胸口,衣裳之下有假皮,假皮之下有…… 一丝裂痕在体表,在内心,在长久煎熬的岁月里。再在一次次相遇中,被有心无心地撕裂。 痛到极处便是麻木,不如眼前那人可以痛快地哭。 “男人婆,你别走……”她蹦累了,嘚瑟累了,跪在地上,抠紧冰冷的枯草,“姐不嘚瑟了,姐也不嘲笑你了,姐告诉你姐其实没那么好过……你笑我也没关系,你来给我复原,帮我复原到一开始,不,复原到研究所,我们回去,不做女王,不做皇帝,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要遇见……或者你来复原了我,我要做原来那个景横波……” 她宁愿不要遇见。 她宁愿回归最初。 最初的自己,明亮天真,不懂这世间的爱与恨,不背负这路上的血与刃。 他身子微微一颤,向后滑退,也跪坐于冰冷地面。 一抹血痕,无声无息点染在唇角。他抬手轻轻抹去。 这世上戕心之痛,莫过于,深爱的那个人,宁愿将你忘掉。 莫过于,她在你身前痛哭,你只能在背后沉默,给不了温暖的正面怀抱。 …… 最后一抹星光将消散。 她伸手抓握,握不住这秋夜冷寂的空风。 “小蛋糕!你回来!”她爬着追上几步,伸手徒劳地空中抓挠,那缕星光从指缝中漏去。 “回来帮我瞧清楚,这大荒到底有多少咱们看不清的东西,看清楚回去的路,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一起回去好不好?” 她身体渐渐伏低,靠着那冰冷土地,喉间声音破碎,不知是歌还是哭,黧黑的泥土上草根寸寸碎裂,露一截惨白的根。 这一路隐忍,一腔心事,一抔咽下很久的热血,压在心底最深处,用嬉笑来掩盖,直到这一日被冷酒燃着,冲胸臆而出,借这满天星火,呐喊在宇宙尽头。 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拉了拉她,拉不起也便算了,手摸摸索索,垫在了她的脸下,以免她的脸被地上细石磨伤。 一霎那横流的热泪,便湿透了他的手掌。 那些滚烫的液体,流过手掌的一刹,他浑身颤了颤,如被热流灼伤。 长空幽冥,星云飞动,湛清苍穹之下,旷野荒草丛中,他用身体,轻轻覆盖了跪坐的她。 便挡这四面八方冷风一刻,也好。 便背对着相拥这一刻,也好。 他和她坐拥天下,走在峰巅,却走不进人生的圆满,尝不得这红尘幸福的平凡。 她贴着那双温暖的手掌,便似心寻着归依,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都化为眼底滔滔的液体,流过手掌,流过袖口,流过他紧紧贴着她脸,垂落的乌发。 那些被泪水沾湿的乌黑的发,渐渐褪去颜色,现一抹月色般的银白。 她偶然一侧脸,似乎看见,不禁一怔,停了哭泣,大声抽噎几声,伸手捞了他的发来看。 他忽然惊觉,身子一直,发从她指间溜走。 她坐直,双手撑地,呆滞而疲倦地盯着地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也坐直身体,一侧身,指间薄刃寒光一闪,那抹银白的发梢,齐齐截落。 风一吹,散在天地间不见。 此时她正转身,他指间薄刃已经收起,一双眼睛,乌黑而坦荡地迎着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整齐的黑发上,微微有些茫然,似乎想不明白,又似乎明白了刚才只是错觉。 第五十五章 上花轿和入洞房 随即他空着的手掌微微抬起,劈空一道掌力迎上,掌风炙热,明显阳火性内家真力。 从后赶来的纳木尔唇角一抹冷笑——天门内力,天下至阴,不是这些普通的阳性真气可以对抗。 他却没有看见,穆先生抓着石头的那只手,悄悄一抬,指甲微裂,一抹冰雪晶光伴随几滴浑圆血珠,飞射而出。 合力驭冰剑的三名记名弟子,注意力都在那掌风之上,齐喝一声,狠狠挥剑下劈,要将这一掌风,连同穆先生这个人,都一劈为二。 冰剑凛冽,将及头顶。 景横波在底下听得声音不对劲,急声道:“怎样了怎样了……”挥手对空用力,想要将上头的杀手给挥开。 忽听“咔嚓”一声。 声音很低。 不断延伸的冰剑,忽然在穆先生头顶停住。 那三名弟子一怔,还没明白到底发什么什么,忽最前面一人惊声道:“剑!” 三人低眼,就看见最前面那人手中长剑,忽然布满了冰纹,冰纹从剑尖开始,闪电般延伸,似一条细小冰龙飞快前游,嚓嚓几声微响就到了剑柄。整柄剑一片霜白,仿佛剑尖前冰雪,都在极速倒退反噬。 握剑的人只觉得手中彻骨冰寒,比自己能发出的冰寒之气不知道冷了多少,冻得他立即血液麻痹,想甩剑,剑却已经粘在了手上般,甩不脱。 那股冰霜嚓嚓几声,冻裂了剑柄,继续向上蔓延,嚓嚓一声,他眼睁睁看见自己的手腕冻掉了。 冻掉了居然还不知道痛,他看见自己伤口的血液,也在一瞬间冻成了血色霜花。半截残剑贴在他胳膊上,嚓嚓几声竟然又冻出了剑身的形状。 那剑身赫然向着他胸膛方向凝结! 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更高手段! 他惊得心胆俱裂,想退退不了,想叫叫不出,嗤一声微响,残剑凝出一截透明的冰剑尖,穿过了他的胸膛! 穿过他胸膛的冰剑变成血色冰剑,凝结之势未绝,哧哧两声轻响,再入后面两人胸膛! 一剑穿三人。 不过闪电之间。 此时穆先生右手的掌风也到了,炙热的,一看就是阳刚真气的掌风。 轰然一声,掌风将已死的三人拍倒,长剑和冰剑都碎裂,那些血色凝冰瞬间气化。 烟尘漫天里,穆先生一把将景横波甩上去,自己也随之跃起,“走!” “呼”一声响,劈空掌力将烟尘散尽,纳木尔身影出现,一眼看见沟下已经没人,脸色阴霾。 他转身冲回那三具尸体身边,三人脸上骇然惊惧之色仍在,大张的嘴似乎想喊出什么秘密,但已永远来不及。 纳木尔心头烦躁,又先入为主,只以为三人死于那阳刚掌力之下。随便翻动了一下尸体,也没看见胸膛上的伤痕。 冰剑太薄,瞬间融化,连血都没流多少。 纳木尔只以为这三人死于那阳刚劈空掌力,心中满满不可思议。 以往在山上,听门中长老管事们论大荒,那口气,大荒武林都是蝼蚁,天门随便出个弟子,都足可碾压整个江湖。 所以天门弟子受命下山,大多信心满满,睥睨众生。天门是世外宗门,那些凡夫俗子,不值一顾。 然而今年的很多事,都令人意外,让人觉得,天门的自我感觉,是不是出了差错。 先是耶律昙莫名受伤,影响了药坛长老的试验;再是记名弟子及其随从的不祥的失踪,天门历史上首次出现下山弟子失踪的情况;然后是自己,十年来首次派出的外门弟子,算是天门的难得重视之举,不想围攻一个伤者,一个病人,竟然折损了这么多人,还没沾着别人一个毫毛。 这大荒,变天了吗? 纳木尔慢慢站起身来,脚一抬,将三个同伴尸体也踢入沟内。 废物不值得好好安葬。 废物死多少没关系,但必须完成任务,否则他自己,也不过是填沟的粪土。 夜色里他声音狠戾。 “继续追!” …… 夜色深浓,小山里很安静,只能偶尔听见隐约的格格声响。 景横波和穆先生,等人走掉后,从沟里爬了出来。 刚才他们做了个假动作,随即又翻到了沟下。根本就没离开。 这些人眼见同伴死亡,心烦意乱,下意识会继续寻找,不会想到他们还在脚下沟里。 九重天门的人,论起手段和实力,其实真不算差,但问题是他们江湖经验太差。一些瞒不过老手的伎俩,玩他们绰绰有余。 不离开还有个原因,是景横波的身体越发差劲了,她已经没什么力气瞬移,因为不可控制的寒冷,她上下牙关在轻轻碰撞着。 她四面环顾,山不大,山脚下有小村,隐约可见星点灯火,也不知道为什么时候乡村还有人亮灯。 山林中可见到处搜寻的白影,速度很快,乍一看会让人以为孤魂野鬼出没。 她看看穆先生,他的气色也不大好,比先前更萎靡了些,她猜可能是刚才出手的缘故,虽然她没看见他出手,但一霎杀三人,这种手段,想必牵动了内力。 老实说现在情况不妙,她暂时失了能力,穆先生不良于行。山小且矮,能躲藏的地方很少,出了山就是更加空旷的原野。 怎么办? “那边有个山洞。”她道,咳嗽两声,“咱们去那避避。” 那山洞很小,也没什么遮蔽,看上去实在不是什么躲人的好地方,然而他道:“好。” 她避开了他的眼光,想要背起他,他却按下了她的手,带着她纵身而起。 手掌在一路树木上轻按,他飘飞的身形轻若无物,完全看不出残疾。 景横波记得以前看过一本武侠,其中一个男主就是身有残疾但是轻功极好,以手代腿,行遍天下。 果然一切想象都会有事实来证明。 他将她带到洞边,那洞不大,是个下行洞,底下黑幽幽的,看着挺瘆人,但洞壁入口处不远,有个拐角,正可以躲下一个人。 第五十六章 闹洞房和听壁角 “新娘子进洞房咯。” 有人嘻嘻哈哈笑着,在景横波身后推了一把,她向前一冲冲进室内,身后帘子唰地拉上,门砰一声关了。隐约还能听见铁锁碰撞的声音,干脆锁上了。 这阵仗,搞得她像个被拐卖的媳妇。 屋子里很暗。只有桌上点着一对红烛,红烛下放着几盘点心。一扇小小的窗户,透不进黎明的天色。 屋内陈设很简单,这毕竟是贫苦乡村,所谓境况尚好,也不过就是家具还算齐全,最显眼的是雕花大床,垂着深红的布帐,帐上绣着俗艳的喜庆图案,红彤彤的胀眼。 帐子是放下来的,半掩着深红的袍角,床上坐着新郎官。 景横波背靠着门,忽然想笑。 这叫哪门事儿?新娘子陪完客人进洞房,新郎官在房内等掀盖头? 景横波捏了捏手指,匕首就在掌心,冰凉,她掌心都是虚汗,湿滑得几乎握不住。 透过薄薄的红盖头,她盯着新郎官,他的身形掩在帐子后,看不出端倪,一声不出,也感觉不到杀气。 景横波觉得他不太像那些天门的人,天门的人太骄傲,自我感觉太好,似乎不大可能改装,穿上这乡村新郎官的俗艳红袍。 不过她也觉得,这新郎官更不像真正的新郎官,虽然看不清楚,但那人静静坐在红帐里,从她的角度,可以隐约看见他流水般的黑发,感觉到他身材紧致颀长,朦胧红光里,那人似乎天生散发一种神秘而诱惑,引人追索和走近的气韵。 气质天生,一个乡村青年如果也有这样的气质,那姑娘也不用逃婚了。 她正在考量着危险性,好决定逃走还是出手,那床上的人,忽然对她招了招手。 景横波一怔。 随即她笑了笑,慢步走了过去——新娘子召唤啦,新郎官好歹要掀个盖头是不是? 匕首滑贴腕部,一抖便可刺出。 她走到床前,伸手去掀红帐。 浑身冒着冷汗,她虚弱得手指发抖,看人也有些模糊,她咬牙站稳。 帐子里的人忽然抬手,手中一柄细细长长的东西,直挑她的面门! 景横波匕首立即滑出,直刺他咽喉! “当!”寒光一闪,匕首飞起。 那细长东西断落一截,依旧向前,一挑。 盖头落地,她怔了怔,这才看清面前是半截秤杆——用来挑盖头的那种。 一瞬间她啼笑皆非——这难道真是新郎官,所以惦记着要挑新娘的盖头? 头一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她怔一怔,低呼:“穆……” 他却飞快伸指按住了她的唇。 景横波眼珠滴溜溜地看他,没想到这家伙没有藏身山洞,竟然也跑到这里,和她心有灵犀一般,一个扮新娘,一个扮新郎,凑在了一起,不过他这么紧张兮兮做什么? 然后她听见头顶的风声。 有人! 感觉到她的绷紧,他一笑,放开手指,却又忍不住盯了一眼她的红唇。 依旧如此的温软饱满润泽,似初春清晨初绽的花瓣…… “你……”景横波又想说话。 头顶风声一紧。 他忽然抱住她,一翻身将她压倒。 她后背撞在床褥上,整张床惊人地吱嘎一声。 窗子下似乎有人在听壁脚,发出叽叽嘎嘎的笑声,屋门外似乎也有人在偷听,隐约有吁出的长气。 窗下的是村人,听新人壁脚是好玩;屋外的是新郎家人,生怕新郎不开窍,如今放了心。 头顶上是谁? 景横波被他压住,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力气都散了,她喘了两口,挣扎两下,似乎很难受,又想开口,他又伸指按住了她的唇。 她瞪着他的手指——还给不给她说话了! 他比她想象得还不客气,一边按住她嘴唇,一边手一挥,她的新娘裙子忽然就离了体,飞出了帐子外。 窗户下又是一阵叽叽嘎嘎的低微笑声。 景横波身上当然还有自己的衣服,但被人压着这么脱衣服终究不是很爽的事,想要抗议,嘴还是被压着,他似乎压上了瘾,眼睛始终看着外面。 郁闷之下,她很想一口咬断这手指,这么想的时候嘴便一张,他正抬头看屋顶,一不注意,手指便滑进了她口中。 两人都一怔。 景横波忙不迭地将他手指往外吐,一边吐一边怒瞪他——好多细菌! 他却有些怔怔的,拿出手指后还抬手看了看,手指上一星闪亮的液体,他也不晓得擦。 景横波倒脸红了,急忙抓过他的手,对着褥子狠狠地擦了擦。 他一声不吭任她擦,她看见他侧脸,红光下微微聚起的漂亮眉峰。她从来没想到,清俊和诱惑这两个不搭调的词儿,竟然可以融合在同一人身上。 上头忽然微微一响,他抬手,砸出一双鞋子,咕咚一声,桌上的红烛被砸倒。 窗口下听壁脚的声音叽叽咕咕更响了,还能听见低低对话。 “走吧,走吧,再呆下去,二大爷要骂了。” “再等等,傻子洞房多好玩啊,你听,一声不吭,却砸得噼噼啪啪的,嘻嘻,新娘子不会在打傻子吧?” …… 黑暗中两双眼睛对视,各自目光流动,映照对方柔和眉眼。 景横波皱着眉,微微挣扎,他伸手按住,景横波隐约明白他的用意,抬膝对他一顶,他一让,景横波从身下掏出一个东西,砸在他的脸上。 他一怔,伸手一抓,才发现这是一颗花生,已经被压扁。 这一抓正抓在她腹部,触手温暖柔软,他又一呆,景横波趁他这一呆,狠狠掐他的胳膊。 可惜她在病中,没什么力气,几个动作已经头昏眼花,只好采取哀兵政策,扁着嘴,可怜兮兮拼命对他指身下。 他这才明白,被褥里藏了很多瓜子花生糖果子,寓意多子多生的彩头,如今正硌着景横波,硌得她浑身痛。 可怜她几次要说,都被手指压唇,郁闷得要爆炸。 第五十七章 杀王大会! 虎子慌乱的脚步响在村外的土路上,黎明里听来极为清晰。 跑不了几步,他眼前白影连闪,一群白衣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虎子惊慌地抬起脸来,虽然早得了景横波嘱咐,知道会有人拦,但忽然看见这么一群白惨惨的人,还是吓了一跳。 他的惊恐因此显得如此真实,那群白衣人立即问:“怎么回事?你慌慌张张跑什么?” “啊……会飞……仙人!”虎子瞪大眼睛,慌乱地道,“村子里头有鬼!有个鬼在新房里……” 白衣人中有人冷哼一声,“新房?你听到什么了?” 他手按剑柄,眼底杀机毕露。 “我去偷偷听壁脚,就听见里头有人说……有意思……让他们也来玩玩……”虎子抖抖索索地道,“我看见一个白影,吓死我了,吓得我屋里都不敢呆,我家就住新房隔壁……” 白衣人的手松开了剑柄,眼神古怪地问了一句:“你真听见他说,让他们也来玩玩?” “是啊……”虎子连连点头。 白衣人们互相望望,哈哈一笑。 “纳木尔今儿怎么这么大方?” “大方什么,还不是玩剩下的。” “总比在外面吹风找人好,咱们兄弟也该松松筋骨了。” “话说回来,咱们还没尝过女人呢,要进入外门成为正式弟子,还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 “那去瞧瞧?” “嘿!” 一群人心情愉悦,也顾不上虎子,身形连闪,直奔村中而去。 虎子爬起身来,注视着那些人的背影,偏头,憎恶地吐一口痰。 “呸!” …… 景横波在窗口,拉开了一条细丝,极细,凑近了都看不见。 穆先生坐在床上,把玩着景横波的匕首,匕首雪亮,在暗色中反光。 那些光芒,在他手中一闪一烁,吞吐着。 远处有白影掠了过来,速度很快。 景横波偏头看看细丝,她有点不明白穆先生要她拉这细丝的用意,这群人顾忌着里头是首领,没可能贸贸然冲进来。 没有速度,这细丝就没用。 她没看见那匕首上闪烁的反光,带着不一样的节奏。 外头的人却看见了,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喜道:“嘿,三亮一暗,安全!纳木尔这回果然大方了,通知快快过去呢!”他哈哈笑着和身后人打个招呼,“不好意思,我先啊!” 他提起速度,弓腰缩背,咻一声自那窄小的窗口射进。 景横波看见了一幕极其诡异的场景。 她看见一个人进来,刹那间分成两片,上半身和下半身相距半尺,各自以抛物线运动飞出半丈。 血雾腾腾化开,眼前下了一阵艳红的濛濛雨。 带血的被子又派上了用场,迎上了那两个半截,一裹,滚落在了角落。 屋内安安静静,细线上甚至没来得及留下血液。 杀人杀到这样精妙,令人浑身发冷。 景横波目光灼灼,觉得自己需要学的还很多,首先她就没明白,一言不发的穆先生,是怎么令对方敢死队一样冲过来的。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种手法只能一次,冲进一个,第二个不会再冲。 “第二个怎么杀?”她用口型问穆先生。 他含笑看她,做了个“你来”的手势。 景横波眼睛一翻——哟呵,什么意思,比上了? 比就比。 她先去床上休息了一会,和穆先生各据一边,他袖间香气淡淡,遮住了血气的浓郁。 外头忽然有了敲窗的声音,有人急不可待地问:“好了没?” 景横波起身,去屋角,扛了那鲜血浸染的被子,被子里裹着那两截人,正有半截在外头,看起来倒还完整,上半身也没有血迹。 这种事做起来其实需要勇气,想到被子里到底是什么,她就有点手软。可她忽然明白,在玳瑁,在大荒,这样的场景也许以后会很多,她如果不能克服心障,就永不能真正成为杀伐决断的王者。 黑暗世道,不容软弱。 身后有他的目光在,暖和坚定,她忽然便不怕了。 将被卷扛起,调整了一下那人手的姿势,她蹲在窗下,将那人慢慢竖起。 那人半个身体探出窗口,手微微招展,是一个“你来。”的姿势。 外头有人在笑,笑道:“哈,一起?也行!” 有人奔了过来,窗口窄小,堵了一个人就再不能进人,他便将堵住窗口的人,不耐烦地一拨,“还堵着干嘛,让开。” 那人应声而倒,后来的这人一怔,觉得手感不对。 他一低头,就看见倒下的那人胁下,忽然穿出一抹雪光,刺入了他的胁下。 从胁下入,斜斜一挑,刺入心脏。 “嗤。”极轻微一声。 近在咫尺,人体阻挡,无可逃避。 他身子一僵,靠住窗口,不动。 景横波顺势将他拖进窗口,姿态自然不大好,落地砰地一声。 外头有人在笑,“瞧这家伙急的,窗子都不会爬了!” 景横波听着外头声音和呼吸,目光闪闪——人剩得已经不多了。 她开始蹲下来,扒这些人衣服,天门弟子,哪怕是低级弟子,身上应该也有些不错的东西吧? 东西是不少,册子丹药各种奇怪玩意,她也来不及一一研究,先收起再说。 第三个人是穆先生杀的,他在屋内模拟出三人争执打架的声音,一个天门弟子急着进来劝架,把自己劝死了。 但后面出现了难度,接连进去三人,却没什么声息,还闹出争执,显得有几分诡异,剩下的几个人,犹豫着不肯进来,甚至开始后退。 还没退两步,身后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他们一回头,就看见满地汤水,一个老妇人怔怔看着他们,嘶声叫喊:“来人啊,有贼!有贼!有贼闯了我儿新房!” 第五十八章 春色无边 轰然一声,上千人又激动起来,龙虎盟的人大叫道:“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 今日所有势力集会,将杀王作为彩头,谁抓到女王,自然从此大大露脸,在玳瑁江湖地位更高一筹。 山头上人影闪动,一大群人意气风发,押着一个捆得粽子一样的人下来,龙虎盟的盟主呵呵大笑迎上去,声若洪钟地道:“儿郎们太不懂事,怎好这样对待尊贵的女王呢!” 他左顾右盼,神情得意,四面大佬们或撇头,或木然,或冷哼。 被捆住的那个人,扭扭捏捏大叫:“哎哟,你们懂不懂怜香惜玉啊?不要这样捆人家啦,人家被捆得好痛啦……” 景横波正转身喝水,噗地一口水险些喷到穆先生脸上。 她霍然回头,然后猛地捏了捏拳头,很担心自己会一个隔空拳,打到那张可恶的小白脸上。 那五花大绑得眉开眼笑,在一群男人手上挣扎扭动的家伙,不是伊柒是谁? 更要命的是,是女装的伊柒! 这货穿了件仙气飘飘的裙子,披了个只愁不招眼的金色披风,涂了一脸白白的粉,猴子屁股一样的腮红,鲜血淋漓一般的血盆小口,对着底下上千人,抽筋似地飞媚眼:“大家好啊,我是黑水女王景横波么么哒。” 上千汉子怔怔地盯着伊柒,觉得这女人长相还是可以的,周身气质仔细看也有的,但妆化得像妓女的,怎么看都和女王不搭调的。 “他活着就为恶心世人的……”景横波拳头嘎巴嘎巴响。 “这是女王吗?”穆先生在她身后惊叹,“果然风姿绝俗,与众不同。” 景横波恶狠狠转过头,瞪着他——装!你也装!姐就不信你真不知道谁才是女王。 穆先生唇角笑意似无辜,悠悠道:“别生气太早,事情还没完呢。” 景横波恨恨扭过头去,她想知道英白呢,天弃呢,裴枢呢?这几个家伙跑哪去了?任七杀这群逗比败坏她形象吗? 果然她马上就知道了,穆先生的“事情还没完”是什么意思。 山上又是一阵喧嚷,伴随着“抓到了抓到了!”之声,神决帮的老大认出是自己的属下,不耐烦地站起来骂道:“嚷嚷什么!女王已经抓到了!” “是我们抓到女王了!” 上千人又一阵哄然,神决帮的帮众意气洋洋地下山来,果然也推了个五花大绑的女人。 那女人穿一身粉红裙子,打扮得萌萌哒,脸有三斤粉,唇似猪血红,眉心还点颗硕大胭脂痣,垂眉敛目,羞答答地道:“阿弥陀佛,施主们轻些个,众生皆苦,何必如此粗鲁……” 景横波又想吐血了。 伪和尚武杉! 上千人陷入诡异的沉默——女王一个又一个,一个都不像…… 山上搜寻的人却没有停止,因为分散搜寻,各自作战,也不知道别人那里怎样,不断有人爆出惊喜的欢呼,“抓到女王了!抓到女王了!” 底下已经没人欢喜了,都面面相觑。 “女王”们被一个个地推下来,造型之多变,打扮之拉风,足可媲美景横波现代那世的抽象时装表演。 景横波看见司思的波斯舞娘装扮,露一截雪白的肚皮,肚皮上居然还穿了金环,初冬天气里摇曳生姿,摇动了无数男人惊艳的目光。 看见山舞的青色襦裙,配上他周身文秀的气质,不说话倒也是个文雅的小娘子,一开口所有人眼前一黑:“我才是女王!快来舔我脚!” 尔陆和陆迩都是男子气息浓郁的类型,扮女人便不如那几个逼真,尔陆打扮成尼姑,戴着灰色僧帽,对上千玳瑁江湖儿郎笑嘻嘻地喊:“大师!因何强抢贫尼!” 陆迩则是女道士造型,五花大绑在一边怒喝:“贼秃忒不要脸,我和道长才是真爱!” 全场表情惨不忍睹。 最后一个被捆下来的是戚逸,已经被雷得淡定的景横波,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为七杀们永远推陈出新、没有最惊悚只有更惊悚的恶搞花样,五体趴地。 这货扮女人,穿一身鲜艳得不能再鲜艳的花裙子,戴一头累赘得不能再累赘的金银首饰,连绣花鞋上都绣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打扮可谓七逗比中最女性化的——却连胡茬都没刮! 景横波决定以后给他赐名“戚如花”! 七个逗比又蹦又跳,大喊:“我是女王!” “我才是女王!” “我要求获得女王应有的待遇!” “我将对你们进行严厉的谴责和抗议!” 全玳瑁江湖的好手们,已经被雷得脸色铁青。 傻子也知道,这七个哭喊着自己是女王的,都不是女王,他们被耍了。 更明显的是,七个人,分别是被七个势力所抓获,就像他们有意分配一样。 现在只有孟破天笑得出了,她哈哈哈哈指着司思大笑道:“我认出来啦,思思啊!你终于肯出来啦?上次在咱们狂刀盟玩得好不好啊?哎哟哟你这小腰可真白真细,下次跳个扭腰舞给我瞧瞧好不好?” “我是女王的人啦。”司思对她喊话,“你打败女王,我就做你上门女婿!” “就这么说定了!”孟破天两眼放光,一把拎起身边的筐,“到时候我拿这鸟和这猫给你做聘礼!” 景横波不气了,嘿嘿笑着,哟,拿她的宠去娶她的逗比,胆子好肥啊呵呵呵。 不过比较靠谱的那三只,在哪呢。 “你说他们玩的什么花招?”她低声问穆先生。 穆先生坐在石头上,手指悠悠地将她掉落的一根长发捡起,道:“女王的人,要做的,自然都是对女王有利的事。” 景横波专心思索,“嗯。”了一声道:“我觉得他们是要控制全局,每个人分别由一个势力抓获,分明是想把整个场地都控制在手中,等下他们应该有脱困的办法。” “果然心有灵犀。”他赞。 景横波后知后觉地觉得,这语气似乎有点不对? 她想问,不知道该怎么问,穆先生专心玩头发去了,不理她了。景横波耸耸肩,觉得男人与鸟为难养也。 她盯着被捆在人群中的七杀们,七个逗比笑嘻嘻的,被捆住的手指头翘来翘去。 第五十九章 暴龙的告白 大佬们张嘴要答,忽觉这话不对劲,急忙闭嘴,也有嘴快的,炎帮帮主阮青一大声道:“自然!” 台侧裴枢抬手就对他脸上轰了一拳。 啪一声,阮青一脸上开了酱油铺子,鼻血唰一下挂到胸口。 “士可杀不可辱!”他狂怒地大叫,一颗牙齿要掉不掉,挂在唇边,一说话就一颤一颤,十分滑稽。 众人想笑,又觉发寒。 “点赞。”景横波敲着掌心,“裴裴,你打人时最好看了!” 裴枢表情很满意,眼神凶光闪闪四处寻找,看样子很想让景横波多看看他好看的样子。 景横波偏头对愤怒的阮青一一笑。 “多谢你告诉我,谁拳头大谁说话。”她道,“刚才那拳头,大不大?” 阮青一唇角的血流下来,眼珠快要瞪出眼眶,却真的不敢再说话。 这个女王,杀人杀得,骂人骂得,阴人阴得,打人打得,出手诡异莫测也罢了,行事比他们这些江湖人还没顾忌,硬碰硬只会让自己吃苦又受辱。 她有备而来,存心要折断玳瑁江湖的双翼。 她自己的双翼,暗藏着鹰的利、狐的滑、豹的迅捷、龙的凶霸。 景横波背着手,在台上走了几步,她火红的披风和黑发一同飞舞,众人觉得似看见一朵盛放的黑色牡丹。 “现在我拳头大,规矩当然是我订。”景横波慢条斯理地道,“认赌服输这道理懂不懂?一群男人围在山坳里讨论如何包抄一个女人,最后却被一个女人给包抄了。这么丢人的事情,换我一定赶紧闭嘴,谁说话我打谁。你们还好意思吵?” 台上诸位大佬们默了一默,底下还在叫骂,大佬们都怒声喝道:“闭嘴。” 四面渐渐安静下来,台上沉默了好一会,凌霄门门主才沉声道:“女王这话对,愿赌服输。女王能纡尊降贵,将计就计,潜伏于罗刹门内,将我等包抄,我等自愧不如。既已落入女王之手,要杀要剐,由得你。就是不知道女王今日便杀了我等一千余人,他日就一定能掌控整个玳瑁江湖?他日一定能抵抗我玳瑁等诸势力的抵抗和追杀?” “谁说我一定要杀你们?”景横波睁大眼睛,奇怪地道,“我是女人,心慈手软,说这么血淋淋的我会怕的。” 众人看看她犹自沾血的手,看看罗刹和杨嘉无头的尸体,无语。 “女王若想我等臣服!”灵犀门水向天暴烈地道,“绝无可能!” 试剑盟盟主章源,微微冷笑一声道:“我等臣服也没用。陛下今日将我等全部擒获,明日三门四盟七帮便换了主人。今日在场虽然是我们各自门中精锐,但就算全部折损于此地,也不能真正伤我玳瑁江湖元气。一千余人尸横就地,明日就有十万余人成你新敌。你还能把玳瑁江湖人杀光?杀光玳瑁武林,玳瑁也就没人了!到时候你去做空头女王?你这生意,不做也罢!” 龙虎盟盟主王虎哈哈大笑:“当所有人都受到了折辱,那折辱也就不成折辱!” “女王大概不懂我们玳瑁江湖的规矩。”祭血帮主丰含近乎快意地道:“玳瑁崇尚弱肉强食,强者为尊。门主帮主并非唯我独尊,从来都是公推产生,非武功才智足以服众者难任。一旦帮主做了对帮会利益有损之事,帮会长老和首领们有权另推他人。所以我们今日如果坚守立场,还有可能维持一份最后颜面,如果臣服了你,就算能回去,我们也什么都不是了。而你拿着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是的人的臣服协议,也毫无作用。” 景横波微微一笑。 这些规矩,她知道。 和穆先生马车论局,这种情况,穆先生早已告诉了她。 她当时觉得,玳瑁江湖这种情况,其实非常先进开明,有点类似共和制国家的选举和弹劾制度,很难想象,暴力为主,很容易形成一言堂的江湖帮派,居然会形成这样的制度。 这样的帮派,是最公正,最鲜活,最有约束力,也最难对付的帮派。 杀掉或者控制主事者,没有用。除非控制整个帮派,但足足十五个势力,要如何一手控制? 穆先生没有给她提供答案,要她自己想。 此刻她却忽然想到了帝歌,想到了那个人。 现在自己面临的局面,和他当初,何其相像? 也是势力林立,地方包围中央的格局。 也是满朝异心,自己势力还没来得及全部收拢的情势。 也是面对着几乎所有人的反对,杀一两人于事无补,全部杀掉自己就成了光杆司令的无奈。 而他的选择…… 她忽觉一阵痛彻心扉,不知为谁。 四面有屏息的沉静,不明白鲜活张扬的女王,为何忽然白了脸庞。 帮主们觉得击中了她的要害,得意洋洋,也有很多人,看着她忽然空洞的双眸,感觉到难言的悲怆。 人群之后,大石之上,默默坐着的青衣人,忽转过头去。 他的侧脸迎着月光,这一霎,眼眸中也似有晶莹闪亮。 …… 片刻静默之后,景横波便恢复了正常。 路当然很难,所有上位者的路,都很难。 那就一步步走便是。 “想死是吗?胁迫不了你们是吗?无法令你们臣服是吗?”她嘿嘿一笑,伸手指着谷口,“谷口我安排了手下堵死,等下就施放毒气,既然挟持你们没用,好歹我还能杀了解解气,对不?” “妖女!”帮主们目眦欲裂地骂。 “谢谢,我觉得这称号不错,再骂几次?”景横波笑眯眯打着拍子。 “唉……”凌霄门主长叹一声,“女王今日所行,原本令老夫惊艳,只是此刻,老夫忽然又觉得,惊艳太早了。” 说完他闭目不语,一副等死姿态。 景横波也不生气,哈哈大笑,偏头问裴枢:“谷口是你的人吧?” 傲娇霸王哼一声,很不情愿地道:“还有全宁豪那群没用的封号。” 景横波满意地点点头,大声道:“兄弟们,给他们亮亮相!” 外头轰然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被放下,闭目等死的帮主帮众们,心中惊疑——莫不是连炮都运来了? 第六十章 一生一个对的人 一霎的安静。 她觉得一股暴烈的气流,似忽然从心间生起,箭一般地穿过胸臆,将要携着血携着灼热的火,砰一声射碎这个世界。 那气流,叫苦痛和愤怒,压抑在心深处,一直不愿面对,死死摁住。 她霍然转身。 裴枢被她的目光,惊得双手一松,他未曾见过景横波这样的眼神。 他见惯了她的散漫随意,欢笑自如。从不知道景横波也有这样被刺痛的,燃烧般的眼神。 这眼神烧得他心间也一窒,脑子一空。 景横波手一挥,失神状态下的裴枢,砰地一声撞到了身后的大石上。 “对!我恨!我恨你们所有人!”景横波指着他鼻子,大喝,“恨你们沙文主义,唯我独裁!恨你们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景横波,我……”裴枢的喊声还没来得及出口,啪一声景横波已经毫不客气踩着他胸膛,一闪不见,硬生生将他的话,蹬回了咽喉里。 裴枢回头,就看见她大红的影子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他再转头,就看见那群人,转身的转身,抠鼻的抠鼻,看戏的看戏,抱胸的抱胸,个个一脸了然,又事不关已。 再看看身周,杂物散落,一片狼藉,似此刻凌乱的,打败仗一般的心情。 裴枢怔了半晌,恨恨一捶大石,“她就是忘不了他!我就是迟了一步!” 石屑溅上他的脸,他也不擦,满面灰尘,眼神却亮得怕人,不见颓废,只有满满斗志。 他不觉得难堪,挫败也只是片刻,裴枢一生,遇绝境也不曾放弃,何惧一时磋磨。 天弃掸掸头发上的灰,不以为然笑了笑——关键在早迟?那耶律祁得吐血。 对面,英白忽然举了举酒壶,一个安慰般的姿势。 他悠悠道:“说什么来得早迟,道什么缘分不够。不过都是借口。每个人一生,从来都只有,一个对的人。” …… 景横波身影一闪,已经出现在丹棱山主峰的半山。 她想爬上山顶,吹吹风,吹散此刻心间涌起的灼热的愤怒。 她很不喜欢今天的情绪失控,更不喜欢仅仅因为那个名字,便引起失控。 出帝歌以后,所有人都尽量避免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时时闪过那个人,越向前走,想的越多。 所有的压抑、疑惑、怨恨、迷茫,在心中早已汇聚成巨大的风暴,一日日盘旋不休,四处冲撞,却没有出口。 她想要一个出口,却不敢要,怕面对的真相并不是自己猜想,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那足以让自己再崩溃一回。 到了此刻,看似风光,其实前后绝崖,孤注一掷,她必须鼓足全部力量和勇气走下去,不给自己一丝软弱和放弃的机会。 当日碎心之苦,她不要再来一回。 许是压抑太久,当裴枢冲口而出那个名字,冲口而出那句话,她觉得自己似被砍了一刀。 正中要害,似可看见鲜血狂喷。 她抬手,按住心口,眼神迷茫。 她是不是被那人印太深记忆在心版,所以才不肯放,不肯放。 所以她一直虚幻地想象,想象当日那般的惨烈有苦衷,想象后来的相遇有猫腻。如此软弱地安慰自己。 或许只有当日死党和她自己才知道,她是个长情的人,长情到看似潇洒,骨子里优柔。 研究所里,她看似兴趣最广泛,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然而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她连看电影,都只喜欢最初喜欢的那个片子,看遍天下精彩剧集,但每隔几日必定要把喜欢的老剧翻出来,百看不厌。 那些晒干了香气犹存的花儿,那些记忆中令人泪流满面的感动最初。 她垂下头,双手插进发内,黑发幽幽地遮住她的脸。 …… 长久闭目之后,她吁一口气,似要将一心难以言说的郁气吐出,抬起头。 抬头的一瞬间,她忽然看见底下一片火把的光芒,火把光芒下,两处人马在对峙。 她忽然想起了影阁的事。 叛徒雷生雨要支援三门四盟七帮的杀王大会,影阁的死忠要等穆先生回来主持大局,现在正在对峙。 刚才自己驱逐玳瑁霸主们的动静很大,影阁距离不远,应该已经听见了。雷生雨失了外援,可能会鱼死网破。 她有些奇怪,穆先生不是已经回影阁了吗?以他在影阁的地位,不是应该一到,雷生雨就彻底失败吗?怎么还在对峙? 难道叛徒势大,穆先生镇不住叛徒? 她身影一闪,往那方向扑去。 她出现的位置,在那群对峙的人身后,面前有一道山壁掩护,山壁后是一处荒草地。 前方在对峙,还有互相叫骂声传来,她听出穆先生还没有回来。 她有些不安——他去了哪里?算算时辰,他该到了啊?难道路上出了事?他一个残疾…… 这么想的时候,她想起身,去找找穆先生。忽听不远处有脚步声响。 她立即蹲下,这山壁后很多长草,在这夜色中,足可遮掩身形。 一个高大汉子走了过来,夜色中眼神灼灼,似乎颇有些焦虑地左顾右盼。 景横波认出他是雷生雨。 这下更奇怪了,雷生雨不在外头主持,抽身跑这里来干啥? 雷生雨似在等待什么人,频频在原地转圈子,不时探头对外看看。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一条黑衣斗篷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景横波吓了一跳——她一直盯着雷生雨,竟然没有发现这人怎么出现的! 来人黑衣连帽斗篷,身形相貌,统统掩在一片黑色中。 雷生雨似乎也吓了一跳,做出戒备的姿势,来人手掌一翻,亮出什么东西,景横波看见雷生雨背部绷紧的肌肉,顿时松懈下来。 她看不见对方出示了什么信物,但从雷生雨的反应来看,似乎两人是认识的,而且雷生雨等的正是他。 第六十一章 美人相赠 很多人对着那些密报发痴,惊叹,无语,却也有更多人,对着最后一个消息,不住摇头,嗤之以鼻。 “不过十五帮会轻敌,给她钻了空子,稍稍胜了几场罢了。就轻狂成这样!” “真是不知见好就收!趁着那些小胜和此刻煊赫威势,赶紧就在罗刹门选个堂口,安定下来罢了,还敢得寸进尺,竟想让十五帮让出三县之地!那般富庶之地,又是夺取上元的要害,那些盘踞多年的大佬,怎么肯将到嘴肥肉吐出!” “所谓得意忘形,骄兵必败!” “她从来都这德行,如今瞧来倒是一丝未改,老夫倒是放心了!” 后面这些议论,多半出自帝歌,这也是最忌惮女王,最不希望她崛起的人群之一。 尤其当他们听说了绯罗被罢相被襄国驱逐,和轩辕家忽然换了废物家主,轩辕镜残废之后。 绯罗罢相被逐的真相,知道的人还不太多,但轩辕家出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是女王下的手。 想到这个女人,在狼狈被逐出帝歌的路上,竟然还能搞死轩辕家,众官员就觉得背上发凉,无数人天天烧高香,祈求神佛显灵,让这个女人死在路上,或者一进玳瑁,就死在十六帮会联手碾压下。 众人尤其对后者寄托希望,因为怎么看,势单力薄的女王,都无法和地头蛇的十六帮抗衡。如今听说女王竟然真的在玳瑁抢占了地盘,众人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充满不安,如果不是实在鞭长莫及,都恨不得立即扑到玳瑁去将她掐死。 那些在玳瑁有生意有交联,甚至和帮会有暗中联系的官员们,都积极去信玳瑁,供钱供物供人,力求在女王还未完全站稳脚跟之前,将她掐死在萌芽状态…… 但没多久,新的爆炸性消息,就再次摧毁了他们的希望,令他们心头再次蒙上一层深重的阴影。 “……女王进入三县,数日之内与十五帮会堂口接连交战,连战连胜!” “七大帮先后退出三县!召回所有临近帮众!” “试剑盟、龙虎盟退出三县!” 听说七大帮退出三县的时候,众人还说“侥幸而已!”,听说两盟也开始退出,众人陷入沉默,但犹自报着希望,道“凌霄灵犀,居玳瑁江湖魁首之位多年,势力雄厚,非后进帮派可比,必不会退让于刚刚崛起的女王!” 然而,没多久,消息再来。 “灵犀门退出三县!” “凌霄门退出三县!” 当最后一个消息到时,连帝歌都似被震得晃了晃。 风云雷动,天下震惊,玳瑁连同玳瑁的江湖势力,第一次这么被整个大荒关注。 往日里,帝歌的老爷们并不太在意自成一体的玳瑁江湖。山野凶徒,关起门来打打杀杀,关我何事?关帝歌何事?但现在不同了,玳瑁江湖的每一分势力被收服,就代表他们的敌人女王势力壮大一分,他们的睡眠就少一分安宁, 一些人开始往玳瑁派杀手,或者联系杀手。如当日玉照宫广场前逼宫的那些人。 一些人拍案大笑,连呼让那些不敢出头的学生们,速速赴玳瑁投奔襄助,女王崛起,归来可期!这些人自然是那些不掌权柄,却厌了大荒利益集团争权夺利的贤者老臣,如常方,如瞿缇。 有人欢喜有人忧,也有人完全没有关注。沉铁质子府里,阖府上下都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气氛中。 正堂里,铁星泽抓着一封信,脸色微白,久久不语,送信人立在堂下,一身素白。 这是报丧服孝的标志。 信正是报丧信,沉铁族长数日前,重病而薨。 阖府上下,都悄然注视着正堂,神情哀伤,却掩不住几分急切和期待:按照规矩,就算是质子,在父母丧事这样的大事出现时,也有权上书国师,要求回国奔丧的。 在外羁縻的游子,谁不期待回到家乡?再说这还涉及到将来的族长之位呢,怎么能不争一争! “世子,您得速速决定……”送信人小心翼翼又不掩焦灼地提醒。 他是铁星泽留在沉铁部的亲信,为了赶时间,他星夜兼程,只求世子早日接讯赶回沉铁,主持大局。 “是啊,您是族长亲封的世子,这个时候,您必须立即回去。” 铁星泽却沉吟不语,半晌为难地道:“质子归国,干系太大。我是第一个接旨归顺的质子,如果我再第一个跑回去,怕会让国师难做……” “哎呀我的世子,这时候您还想着国师做什么?”亲信跌足,“国师有什么难做的?他大权在握,独霸天下,大荒朝廷对他俯首帖耳,不过回去一个质子,于他不过举手之劳,臣子们现在也不会针对这事,他们正操心在玳瑁大干的女王呢!” 提到景横波,铁星泽眼底露出柔和笑意,轻声道:“她能这样,真好……” “我的世子,您别操心这个那个了!”世子府管家也急声道,“当初众位公子无人肯来帝歌做质子,您自动请缨,大王特意因此封您为世子,您是沉铁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您牺牲了那么多,吃了那么多苦,难道最后让给别人吗?” “父王封我为世子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可能另外会指定继承人。”铁星泽唇角现出一抹苦笑,“我可不是他喜爱的儿子……” “目前还没有废您世子,另立继承人的消息出来。大王之死,也显得过于……”亲信咽下了“蹊跷”两字,急声道,“总之我们还有希望!世子,速速上书吧!” “您和国师这般交情,又是合情合理的奔丧,他会答应的!” 劝说殷切,铁星泽抬起头,看见面前是一张张充满希冀的脸。 是啊,回到沉铁部,有可能一步登天,就算争位失败,也死个痛快,远胜于在帝歌做个人人敬而远之,自己说话都不敢高声的质子。 更重要的是,一旦新王登位,那他这个质子,必将永远做下去,永无归期。 不能绝了部下的希望,质子属官生涯,也难…… 良久,他终于叹息一声。 “明日上书国师。请求回沉铁奔丧。” …… 静庭永远都很静。 静庭的书房,光线也越来越暗,大多时候国师都坐在那一片模糊的黑暗里,辨不清面目。 第六十二章 他和他的大礼 “快快!”裴枢啪地扔出一袋银子,给自己那群部下,“快去给我寻最好的枪手,做十首最好的诗来!” “少帅。”手下傻傻地道,“你还要负责杀人呢,哪还要作诗?您是想压过那些士子一头?” “他们算什么东西?配和我比?”裴枢哈哈冷笑,“我听出来了,她喜欢文武双全的男人!就让爷给她展示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文武双全!” …… “来来弟兄们,我们来搞个比赛。”伊柒招呼着师兄弟们,“大家来做诗!我出五两银子,谁做的诗最好,就给谁!” 迎接他的是兄弟们的臭鞋底子和烂袜子。 “就你这德行,还想文武第一?”兄弟们按住他猛揍,“不仅没诗,还得打你!就是这么嚣张!就是这么任性!” …… 上元王宫。 宫内有座望川台,号称可望天下万川,当然这是古人的夸张手法,不过,望一望上元全境,还是够的。 此时望川台上,正立着玳瑁族长明晏安,初冬天气,这位族长依旧一身生丝白罗袍,长身玉立,玉面朱唇,于高台之上衣袂翩然,端的风流人物。 可惜这份风流自如,不过假象,谁都知道玳瑁族长是大荒诸部族长中,活得最不自如的一位。就如他的名字,虽然含了两个安字,但一直不安,而且眼看就要越来越不安。 明晏安目光远远投出上元城,看见宁津城内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虽然隔得远,但大概轮廓已现,那建筑占地广大也罢了,还直接对着上元城,其意不言自明。 据说,那个建筑,也叫上元宫。 明晏安收回目光,转向自己的地盘。上元是大城,一城人口三十万,其中五万大军。上元的面积也是大荒诸城中最大,几乎可以抵得上面积最小的琉璃部整个疆域。所以虽然人多,人口密度却并不大。 上元还是所有城池中,沼泽最少,土质最好,最适合耕种的地方。大荒五山四泽一分田,适合耕种的地方很少,上元这样几乎全城都可耕的地方,更是绝无仅有。 上元是宝地,正因为是宝地,上元才能在四面楚歌,所有外围市县都被江湖势力瓜分之后,闭门自守,自给自足,仅靠自产,便维持了三十万军民的生计。 上元的军队忙时农闲时军,拿起武器都是战士。 若遇荒年,上元城还可以从黑水泽中寻找产出,卖与背靠的蒙国和姬国,以及几个相邻异国,黑水泽面对着上元城这一段,是相对危险最小的。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才形成了这样奇特的格局,明晏安才能在这里关起门做了很多年的大王,他渐渐安于现状,觉得就这样,做一辈子的上元大王,也好。 但是眼看,连上元大王都要做不安稳了,一个女人千里迢迢跑来,要抢他的王宫。 笑话,我守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你说要,便要去了? 原本他和群臣,对这事根本没放在心上,一个落难女人,在玳瑁这种地方,只怕没找到门,就已经尸骨无存。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闯了进来,还拉开了这么轰轰烈烈的架势。 架势拉得足,代表势在必得的决心。 听说她麾下势力在不断壮大,这女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实力,有钱有高手还有稀缺的矿产,据说连天星宝舟都大手笔的一拿十几艘,听说马上还要举行曲江之会,什么品评天下才子和英雄…… 凭她也配! 他眼神微微森冷,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下楼。 楼侧墙壁有题字,字极雄浑大气,铁画银钩。录着一首首诗词。 这些诗词,以前他是一一看的,一边看,一边赞。后来他就不看了,再后来,他命人铲掉了,但写诗词的人很有韧性,他上次铲了,她就下次自己抹平了再写。 她要用这个方法,唤回他的注意力,因为只有望川台,他是每天必定会来一次的。 他的眼光从诗词上飘过,唇角一抹讥嘲笑意——真是蠢女人,不知道越执拗,越讨人厌吗? 正想叫人再铲了,干脆画上壁画,不许人再题诗。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年半来,他终于再次仔细看了墙上诗词一眼。 不得不承认,即使心绪烦乱,这些诗词以及这一手好字,还是令人惊艳。 毕竟,是当年的第一才女呢…… 他想了想,走到楼下,前方花圃里,果然有个臃肿的身影,正吃力地对他施礼。 似乎没想到今天他会停下来,那身影显得猝不及防,也显得颇为惊喜。 他没有看她,只淡淡地道:“你想回到月华宫吗?” 花圃里痴肥的身影一颤。 “想回的话,等会我派人送你出宫。”明晏安淡淡道,“三日后曲江之上,有场诗文之会。你去拿个第一,之后按我说的做,做得好,我就给你回到月华宫的机会,也会将悦儿册为世子。” 最后一句令她又是一颤,急忙躬下身去。一时惊喜过度,呐呐不能言语。 他却已经扬长而去,雪白的衣袂拂过满地金黄落英。 她吃力地起身,注视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眼神犹自痴痴。 …… 三日后。 不仅宁津,连带巨甸等两县都万人空巷,齐聚曲江之旁。 三日时间,也让很多人从玳瑁其余地方赶来,赴这一场别开生面的聚会。 曲江是玳瑁境内最大的一条江,也是几乎贯穿全境的一条江,流经宁津的这一段,水清如镜,曲折蜿蜒,倒映青石板桥,两岸红灯,早已成了宁津一处风景胜地,有著名景观“曲江流月”、“白塔霞烧”等。 曲江最好的观景位置,曲江所有用来载客游玩的游船,此时都成了抢手热门。人多易出事,景横波来自现代,当然知道大型集会的利弊之处,将管理事务交给了紫蕊。 宫中女官,经过多方面的严格调教,办起这事虽是头一遭,却有条有理。紫蕊命人发布消息,封锁曲江流域,进行事先检查,划分观赏区域,按时段凭户籍本放人进入……忙而不乱。 景横波则忙着发财——她在发布消息之后,立刻派人去将曲江当日所有的游船都租了下来,之后谁要上船,可以,价格翻三倍。 第六十三章 惊艳 她话音未落,船上那俩小婢站起身,齐齐对她一躬,莺声呖呖:“恭迎我主!” 景横波的大骂声呛在了喉咙里。 她看看船上,看看那旗帜,再看看自己的衣裳,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这船和她的衣裳很配套。 她摸摸鼻子,小心翼翼问紫蕊拥雪,“你们说……这个不会也是送我的吧?” 紫蕊拥雪的表情,也充满不可思议,这船比轿子还要大手笔,谁送的? 景横波想不出她在本地还有谁关系比较好,再好也送不出这么一艘船。 忽然“咻”一响,一物飞射而来,景横波抬手一接,一封短笺落在掌中。 “月下行船,人间逸事,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底下一个画押,龙飞那个凤舞,她不认得。 “真的是给我的哎!”她呆若木鸡。 今天中彩票了吗? “景横波!”身侧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这船是你买的?” 景横波回头看裴枢,“当然不是,我现在还买不起,啊,难道是你买的?” “我倒是想!”裴枢漂亮的脸都扭曲了,看上去很是愤怒,“那老家伙答应卖给我的!怎么一转手卖给别人!啊,谁敢抢我的东西!谁敢抢我的东西!李保儿!李保儿!”他怒气冲冲叫自己的属下,“你怎么办事的?啊?给人截胡了知不知道?去!给我问问那老家伙,谁吃了雄心豹子胆和爷抢东西?爷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一截截砍了他的骨头喂狗!” 暴龙裴怒气冲冲地跑了,似乎受了很大打击,脚步都踉跄了,景横波懒得抚慰他受伤的心灵,盯着那船,既欢喜,又警惕。 这么贵重的礼物,这么大手笔,送礼的人都搞不清是谁,按说是不该上船的,但这船一看就和她很配,百姓都会认为这是她自己准备的船,她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的船都不上,说不过去。 这送礼的人,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层,令她不得不收下? 半晌,她慢慢道:“着人先上船搜查。” 当即全宁豪带人乘小舟接近,上船检查,不多时对景横波打出安全的旗号。 “还真是礼物!”景横波哈哈一笑,出轿。 一直死死盯着轿子的百姓们,都觉眼前一亮,似乎又一轮明月升在天际,尚未看清,就发出哗然惊叹,有人禁不住抬头,似乎想看看天上明月是不是还在。 依旧是惊鸿一瞥,下一瞬轿子前已经没了女王。众人正愕然寻找,那边大船上有人笑声慵懒魅惑:“嗨,宁津父老乡亲们好!” 众人再次傻傻回头,随即万人静默。 此刻才看清女王真面。 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月下船如雪,人如月,或者人如雪,船如月,都是一色乳白闪耀淡金,清艳又尊贵的色调。 可再美的色调,也美不过那人姿容风流,神仙妃子,彩绣辉煌。 但再美的姿容,似乎也不及那般*体态,虽说隔河远望只是一个远景,但恰恰是那般的夜色中的远景,才能将那女子身形完美勾勒。 那样的线条之美,女性之美,令所有人呼吸发紧,眼睛一眨不敢眨,怕一眨眼,便失了这美景良辰。 她只是立在那里,身后灯火辉煌便成背景,丝竹之声,弱至轻无。 万千星光都似瞬间倒流,只聚于一身。 有种人,会自己发光。 …… 极度的喧嚣,被极度的美镇压。 岸边一株树下,穆先生席地而坐,含笑看着那万众中央的女子,眼眸似生流光。 …… 河面上,行着许多小船,都是载士子参加今晚比试的。此刻船夫都忘记了操桨,任船在河上漂流。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上,有人伸手,轻轻掀开帘子。 这船的位置很巧妙,离大船很近,在大船的阴影下,船上的人很难发现他,他却可以将船上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盯着那个窈窕身影,清凌凌如月下霜雪的眼眸,渐渐泛起汹涌的浪潮,浪潮之上,闪惊艳光芒。 她的美丽,总如名家下笔,笔笔惊世,笔笔都是新风流。 雪白楼船雪白的人,一色融融如月如玉瓶,让他想起玉楼那一眼,她雪衣紫绡,足可倾天下。 护卫蹲在一边,盯着他,看他神色满意又神往,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 好不容易让主子满意了。 容易么? 送艘船还要配得上她,什么叫配得上她?船要如何配得上人?没办法,他们只好先重金买了最好的船,再打听女王今夜会穿的衣服,再根据衣服重金请名师设计改装船体,再重金请工匠日夜赶工整修。先不说花了多少钱,单耗费的心思就足够让人吐血。 好在护卫们揣摩主子久了,又得大统领调教,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所谓配不配,不在乎怎么配,而在于要让主子看起来觉得很配。 所以从女王衣裳上下手,她那雪白闪金的裙子,配这雪白镶黄檀的船,一定很协调,很好看,主子看得养眼高兴,那就是配。 果然配。 …… 曲江两岸,一阵寂静之后,便是轰然欢呼。 “女王万岁!” “陛下万岁!” 百姓们声浪几乎能掀翻了曲江,无数人将手中买来助兴的绢花抛向江心,一时江上落花如雨,搅乱灯影月色。 对于大荒百姓来说,景横波其实早已是传奇。毕竟大荒历史上,虽然也有被放逐的女王,但放逐得她这么轰动,这么大张旗鼓的也是第一次。无论如何,一个无根无基的女子,竟然劳动整个帝歌的官员贵族军队联合出手,大动干戈将她赶出帝歌,那本身就代表了一种证明。 换句话说——能得罪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如临大敌地对付你,也是本事。 她在帝歌做了什么,百姓们也许不大清楚,却佩服这样有勇气有韧性的女子,大荒女王如小寡妇,多少人终生郁郁死于深宫,偶尔反抗也是悲惨下场,这位走出来了,反抗了,还能活着走到玳瑁,还能拉风地出现在三县,一出手就压下十六帮,占据三县,这份牛逼,大荒开国以来绝无仅有。 第六十四章 石榴裙下拜众生 本院首发,请勿转载! 据说今儿月票又破了个记录,这都是大家给我的,也在大家石榴裙下拜一拜,你们真是好银啊么么哒。 …… ------题外话------ 依旧没人应声,江面上士子面面相觑。 “宁津县韦隐……宁津县韦隐!” 景横波眨眨眼,奇了,参加考试,不等结果就走了? 连报两遍,无人应声。 “……宁津县风维……宁津县风维……” 她报一声,就有一人应声施礼。 景横波也累了,一整晚跌宕起伏,赶紧结束了好回家睡觉,拿起身边留下的纸卷,笑道:“这里我留下了十份答卷,选中的先生,如果愿意,今后便是我奉为上宾的幕僚了,”说完便报名,“……慈县李通、巨甸县徐德然、仙桥县柴俞……” 士子们此刻已经给调教得蔫头耷脑,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个个凛然受教。 “也不用太过羞愧。”景横波这回倒恢复了和蔼的态度,笑眯眯地道,“其实考你们兵法也好,诗词也好,在我看来,都不是衡量一个人真正底蕴和才学的标准。读书人,要明事理,辨是非,懂法纪,擅思谋。”她按照紫蕊教的说了几句,终究嫌太文绉绉,撇撇嘴道,“总之,文章也好,兵法也好,都不能代表一个人真正的才能,好好修心养性,从生活中寻找智慧,才是正道。” 老实说,如果是别的诱惑,景横波宁愿不要也不肯背诗,可是小蛋糕的蛋糕,是个人都无法抵抗,除了那个石头样的,不爱吃的太史阑不受影响,谁没因为小蛋糕的美食拜倒在她的小吊带下? 景横波嘿嘿一笑,此刻忽然特别想念蛋糕妹,她会背这么多诗词,纯粹是蛋糕妹所赐。那丫头不怀好心,明明知道她最讨厌背诗看方块字,偏偏每次她想吃小蛋糕拿手蛋糕时,那货就要求她背诗,十首诗可以给她做个六寸蛋糕,二十首可以做个八寸的,以此类推,有次她足足背了一百首,那家伙做的三层蛋糕把她活活吃胖了三斤。 少帅今儿心情很不好——从头到尾没风光上,杀人都杀不痛快,还不如一只鸟! 景横波拍拍二狗子的头,示意它滚蛋,二狗子难得这么风光,犹自恋恋不舍,咕哝道:“狗爷还能背一百首……”被裴枢一脚踢下了船舷。 此时士子们都如霜打的茄子,也无人计较被代表。 还是那柴俞,目光闪动,满面向往,代表众人一躬到底,诚恳地道:“陛下高才,骂得有理!我等服了!” 众人也都没了说话的力气。 江面上终于再没有人说话。 …… “行行行,就你有慧眼!” “呵呵诸兄别忙着骂我,你们瞧今日女王陛下风采,将整个玳瑁文武之才,在掌心揉捏拿弄,岂是寻常人物?当初我说她非池中之物,必将崛起,可说错了?” “老货,你想拐人去给女王帮忙就直说,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 “也好。不如此不足以服众,哎呀呀这些绝妙诗篇我要抄录附印,给学生们人手一本好好学,不知道女王那里还有没有,咱们和她讨要去。” “这丫头又骗人了!” “然也,每个人的诗风,多半相差不远。然而这些诗风格各异,或浓艳,或清新,或空灵,或散淡,如果是一个人写的,那人早疯了!” “诗都好诗,却绝非一人做成。” 几个贤者大儒却在窃窃私议。 一地文采,输给五千年文化精华,不冤! 景横波心里呵呵笑——叨叨个啥啊,不服气个啥啊,你们现在面对的可是泱泱中华五千年,诗海文山之中最亮的那几颗明珠,是真正中华文化的文采浓缩,千万诗篇中流传下来的巅峰精华,这都不能震翻你们,那些诗圣诗豪诗鬼们岂不要从地底爬出来吐血? 多少人颓然一屁股坐下,忽然都生茫然之感,十年寒窗,一肚学问,竟不如鸟,有何意义? 不能信,不敢信,但却不得不信,这些诗,大家都没听过,肯定不是抄袭,这样的诗随便流出一首,都将惊动天下。 江面上的声音渐渐寂灭,士子们目光发直,一首首绝妙诗句就是一次次响亮耳光,问多少都是自取其辱,多少不甘都随了此刻滔滔江水——那只鸟就像一个绝世诗人,满肚子没完没了的精妙诗篇,随便一首都足够砸死人,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才华?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才华?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求赐咏雪诗词……”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求豪壮词!”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乔流水飞红……” “求咏春词!” 江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弱了,语气,也越来越恭敬了。 …… 多少欢情薄,无奈多离索,到头来咽泪装欢,落花江面说声错! 错!错!错! 河边小船上,他手中杯一颤,咔嚓一声,裂了一道缝。 岸边树影下,一直含笑支膝看她的耶律祁,轻轻一叹。 景横波手一颤。 满江一静。 二狗子三声错,提高声调,那般怪嗓,竟也吟出满腔怨艾和悲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随即景横波便醒过神来,拍拍二狗子,“红酥手。” 岸边树下,和某个小船上,有人静静将她看着。 这题目,她有点堵心。 景横波忽然有点发怔。 女王意气风发,一路高歌猛进,或者战争诗也早有准备,但闺怨诗——她有那个心境吗? 士子们要发疯了,有人大喊:“求闺怨诗!”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一肚草包装才子,玳瑁士子真无耻!”二狗子结束陈词。 第六十五章 情敌抬杠 连喊几声没人答应。景横波觉得有点没面子,搞错没,她选中的第一第二,竟然都不应召,那考毛考? 不来就不来,等下去只会自己尴尬,她正要下令结束比试开船回岸,忽听有人笑道:“在下风维,见过陛下。” 景横波抬头,就看见远远树影下,有人含笑对她轻轻弯腰。 这么远,对方又在暗处,看不清脸容,只感觉到意态风流。 才子多半意态风流,她也没什么兴趣,觉得这家伙一开始不应声,此刻冒出来说话,八成又是个哗众取宠的装逼货,只懒懒“嗯”了一声,道:“你可算出来了。” “在下是来领赏的,”那自称风维的人笑道,“想知道陛下能许出什么彩头。” “你要看奖励如何,才决定是否要归于我麾下?”她斜睨他。 风维笑而不语,竟然是默认了。 百姓士子都瞠目看他,想不到玳瑁士子被整成这样了,还有人敢这般拿乔。 “我答应过,你们可以自己提条件。”景横波道,“符合道理的,我能做到的。” 她想这厮不会要求做国师什么的吧?不会属于敌方,要求她自杀吧?赶紧加上一句符合道理。 风维笑声听来很随意。 “小事。”他从容地道,“听闻陛下擅舞。无论在何处何地都能随时作舞,在下只恨无缘一见,不知可有这个福分?” 百姓哄然一声,又激动了。 女王擅舞,他们虽然没听说过,可女王是个美人,这可所有人眼睛都不瞎,而且女王那身段,一看就像是练舞人才有的绝妙窈窕。百姓们一想到这般美人,这般姿态身段,这般漂亮衣裳,月下作舞,定然是想也想不出的绝世之舞。 百姓们狼血沸腾,景横波却皱起眉——什么意思? 她身边紫蕊已经怒道:“哪来的狂徒,竟敢羞辱陛下。陛下何等身份,怎好当众献舞?这是将陛下当做歌姬了吗?”一边发怒一边向船尾走去,想要看清楚那个登徒子。 景横波是现代人,性格奔放爱显摆,当众献舞什么的,她本来没觉得有什么,此刻听紫蕊一说,顿时明白现代古代认识差异,这么想来是有些不妥。 可对方给她感觉又没有恶意,她一边招呼紫蕊不必去骂人,一边思考怎么回复,还没开口,忽听江面上又是一声,“在下韦隐,见过陛下。” 声音从某艘小船上传来,但却没看到人影。比刚才那个还矫情。 景横波噗地一声,心想这啥意思?找人时一个不见,现在都冒出来,不会又一个要求她唱歌的吧? 唱歌她倒是乐意的,唱疯一个是一个。 “呵呵。”她笑道,“你现在出来做什么?是不是也有个要求?要求满足了才露面?” 她暗含讽刺,对方静了静,随即道:“是。” 景横波都快气笑了。 对方却很平静,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情绪,道:“在下的要求是:请陛下永远不要献舞于他人。” 景横波:“……” 这是来拆台的吗? 船上裴枢大声道:“你两个怎么回事?都胡言乱语!陛下不会献舞于此地,不过陛下可以献舞于……” 一个“我”字还没出口,他就被英白天弃一左一右,搂着脖子拖下去,英白举着酒壶,道:“喝酒喝酒!” 景横波瞄一眼那三人,心想英白天弃在打击裴枢这事上,立场惊人的一致,裴枢这是怎么他们了? 前头那个风维立即笑道:“哦,是在下唐突了,不过陛下为自己或者他人一舞,是陛下的自由,这么说起来,韦兄你也唐突了。” 韦隐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道:“也是。那么在下就请女王,独独不要献舞给你就行。” 景横波捏着下巴,不说话了,这两人就是来互相拆台的。鉴定完毕。 “或者我可以换个要求。”风维的性子却似乎很好说话,并不生气韦隐的针对,只对景横波道,“请陛下和我共餐。” 景横波不说话,笑吟吟瞟韦隐。 果然韦隐道:“请陛下珍重玉体。玳瑁风波未靖,群敌环伺,日后必有针对陛下之暗杀手段。请陛下不要与任何来历不明者接近。” 景横波露出微笑,八颗牙齿雪亮雪亮,如一只狐狸,看见了有兴趣的东西。 “那么,”风维似乎也温柔地杠上了,“或者请陛下亲手抄录一首词给我。就那首红酥手便好。这个要求没危险,不靠近,陛下不会连这样的小小要求,都不答应吧?” 景横波抬起下巴,对韦隐点了点——这家伙还没完呢。 她很想知道这回韦隐说什么。风维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百姓们原本困倦要走,此刻来了兴趣,都停住脚步,眼底闪着八卦光芒——瞧起来,似乎是一场争风暗斗呢! 韦隐道:“向来人词赠人,鸟词自然赠鸟。此词乃鸟所作,断无人抄鸟词赠人的道理,请陛下不要接受来历不明者的任何侮辱,也请风兄不要自寻侮辱。” 景横波正喝水,一口水噗地喷在了拥雪身上。 好毒的嘴!他自带毒针功能吗? 二狗子挣扎出头,翘起一爪,指着那船大骂:“鸟做的咋啦?鸟做的咋啦?你敢瞧不起?你做一首来瞧瞧!” 韦隐道:“难道此词是陛下您所做?” “当然不是。”景横波立即否认。 底下百姓噗噗地笑,这回得可真绝,虽然谁都知道这是陛下的诗词,可陛下非推给鸟啊。 人的思维惯性就这样。景横波越死不承认,大家伙儿越算在她头上。 风维在树下犹自微笑,对二狗子道:“狗爷才华横溢,令人钦佩。韦兄也才智高绝,更令在下拜服。所以在下想请狗爷吟诗一首,借花献佛,转赠给韦兄,还请狗爷千万答应。” “好的好的。”二狗子英雄有用武之地,立即得意洋洋地道,“两只黄鹂鸣……” 景横波一巴掌把它拍了下去。 她倒不是怕韦隐尴尬,而是怕二狗子倒霉。 百姓的噗噗笑声已经变成了大笑——韦隐绝,风维也不遑多让,这一句回复针对韦隐那句“鸟词赠鸟”,直接骂韦隐是鸟了。 第六十六章 要,不如抢 天很黑,但玳瑁王宫一路点燃灯火,照亮王宫深处,通往黑水泽的通道。 王宫东侧,有一处巨大的空场,围着铁栅栏,平日那里总是锁着,除了专门守卫黑水泽边缘的守军和持王令者,任何人不能出入。 明晏城赶到时,就看见那栅栏门已经打开,但不像是好好打开的,有的栅栏已经歪了,像是被巨力击打歪倒。 那些厚铁铸就的栅栏,有的直接翻倒,歪七扭八的栅栏上,挂着好些黑乌乌的东西。 明晏安看清楚那些是什么东西时,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而当他再抬头时,他就看见了那人。 天色将明未明,天色和后方的黑水泽连接,是一片混沌的黑。隐约黑暗深处,有雄壮兽吼,吼出这夜色沉厚肃杀。 黑色背景里,缓缓走来锦衣的男子。 他长发如夜色一般黑,青玉簪束起,几缕飞散在身后,几缕依贴在颊边。 他宽袍大袖,一尘不染,锦绣衣襟,在夜色中幽光微闪。 他步态很特别,缓慢徐徐,即使行走于污浊泥淖,也如漫步云端,属于宫廷高贵男子独有的尊贵和翩然。 他的容色,让自负玳瑁第一美男子的明晏安,也惊觉自己不过一俗人耳。 然而在他那般悠然漫步的姿态前,容色和衣裳,又似乎只是云外之物,不该为他挂碍。 他便如帝王降临般,衣袖翩飞,雍容行来,一只手还拎着一只黑乌乌的巨大之物,那东西半个身子拖在地上,他如拖一只小狗般,把那黑水泽凶兽,拖着向面前黑压压的军队,漫步而来。 背后的黑水泽之上,隐约似有晨曦升起,一线红光如火团,在他身后猛然跃开。 他周身便如披上霓虹大氅,镶嵌四射的金光。 他进一步,严阵以待的军队就退后一步。 他漫步而来。 渡黑海,擒凶兽,披云霞,采琼花,含笑啸兵甲。 明晏安只觉得呼吸都似被窒住。 直觉告诉他,麻烦来了。 因为他认出,那锦衣人手中的狗一般拖着的一大团,正是黑水泽三大凶兽之一,令很多人闻名丧胆的黑螭。 这玩意以狡猾闻名黑泽,可杀不可降服是出了名的。就如他,也能对付,但要像这锦衣人一样,像拎条鱼一样把这黑螭拎上岸,他做不到。 这王宫里,只怕三个最高等级的供奉,以及上元军总统领,都做不到。 更要命的是,这黑螭还活得很滋润的样子,嘶嘶吐出舌头,不断袭击周围的军士,这也是军队不断后退的原因。 天知道这黑螭没受伤,怎么能被收服的? 这么丑恶的东西拎在锦衣人手里,他看起来还是很干净尊贵。只是表情不大好看。 看见明晏安来了,他才停下,士兵们心一松,刚有人要喊话令他投降,就听见他道:“尺子。” 所有人都一怔。 这人带人闯入闯出黑水泽,大军围困之下,看见此地主人,第一句是要尺子? 这不是来暗杀或者抢劫的吗? 明晏安也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看着他,他却不耐烦了,将手中黑螭一抛,抛到明晏安脚下,道:“不白拿你的,尺子。” 黑螭落地,军士们大声惊叫,“保护大王!保护大王!”急忙扑上去阻挡,训练有素的百人队立即扑上,用特制的器具捕捉黑螭。 明晏安一抬头,隔着密密的人群,却看见锦衣人负手而立,不言不动,眼神里淡淡轻蔑。 他眼神,好似写满“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 明晏安心中发堵,只觉得自看见这人起,似乎所有人和事物,都被他睥睨的气场压下。 这种感觉,只有几年前,他前往帝歌参拜国师时,才有过。 但身为一族之长,见惯人物,他也立即判断出了这人的实力。 不用说,必定是强手,在他最为困难的此刻,这人的出现,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是随意路过的高人,还是女王请来的帮手? 明晏安心中一动,手一挥,“尺子!” 王宫里自然什么都有,不多时,司衣监的太监,就气喘吁吁送来了尺子。 那锦衣人身后转出几个男子,每人都背着巨大的包裹,其中一人过来接了尺子,明晏安到此时才发现那几个护卫一样的人存在——锦衣人气场太盛,自然而然将所有目光集中,其余人很容易被沦为了人肉布景。 那人将尺子接过,在锦衣人面前蹲下身,先从背上包袱取出剪刀,将他左侧袍角,小心翼翼剪下了一块。 所有人都一呆——这是什么意思?千军阵前剪衣服,是要投降吗?投降也不能只剪指甲大的一块啊,再说他那锦衣,又不是白色。 至于一个大男人身上带着剪刀这种诡异事情,在此刻,倒显得不那么诡异了。 锦衣人低头看了看那块剪下的袍角,袍角上沾了点泥。他示意扔掉。 那护卫半跪着,用尺子将剪下的袍角量了量,扔掉沾了泥的那块,然后用尺子,在干净的右边袍角比对之后,剪下同样大小的一块。 他量得很仔细,精确到最微小的刻度,动刀裁的时候屏住呼吸,生怕稍不注意,裁坏了。 一个人负责量和裁,另外还有两个人,负责扯住整个袍子上下两端,将布料扯直,以免布料不平整,裁的时候出现大小不一致。 护卫们以前没这个经验,裁出来大小不一,然后就再裁,这边大了那边又小了,再裁……等到左右完全对称,主子的袍子也变成了短裙…… 整片空地鸦雀无声。 包括明晏安在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五个大汉,半跪在那锦衣人身前,忙忙碌碌地,给他裁出个左右对称的袍角…… 这造型,太诡异了…… 几个大汉小心翼翼忙好,又退后看了看,确定左右袍角完全对称,才舒了一口长气,小心退到锦衣人身后。 锦衣人只垂目看了看,似乎比较满意,也没说什么,那些大汉,脸上的神情便似得到了大赦。 第六十七章 好戏 “这是甜食?” 满堂锦绣的凝雪阁内,锦衣人端然高坐,面对着满桌的甜点心,脸上表情,似乎很惊讶。 黄内侍是明晏安的贴身内侍之一,被派来伺候锦衣人,当然也有监视并观察的意思,现在这个善于观人的老太监,从锦衣人脸上,明明观察到“这是人吃的甜食?”这句话。 他正心里庆幸,想这家伙虽然骄傲过头,但好歹还晓得给人留三分面子,没说出来心里话。 下一刻他就听见锦衣人道:“这是人吃的甜食?” 黄内侍一口老血险些喷出喉咙,他默默看过桌案上的点心:翡翠蒸糕、赤血糯、桂花糖糕、白果松糕、赤豆茯苓卷、香薷饮、玫瑰酥……青红白黄,小巧精致,桌案上摆开花团锦簇,香气更是浓郁直扑人鼻,这都是御厨中专门负责点心的厨子拿手之作,也是宫中最好的点心,他深得明晏安宠信,也只吃过其中一两种,至今想起来,还记得那般香滑轻软,唇齿留香…… 到这个家伙眼里,就变成了猪食! 更要命的是,他还能看出,这人不是故意做作,是真的觉得这些东西,无法下口。 黄内侍默默咽下一口血,想着今日玳瑁王宫,可被这么轻描淡写,践踏到了尘埃里。 四面宫人脸色都不好看,有人似乎想发作,黄内侍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不可造次。 他对眼前锦衣人,很是忌惮。 一路送此人过来,他一直注意观察着对方言行,越看越佩服自己主子,确实有眼力。 锦衣人行路行云流水,行走皇家园林,姿态自然,如入自家后花园。 凝雪阁是王宫最为华丽的宫室之一,然而锦衣人看见的时候,无丝毫惊艳之色,就像看农家屋舍。 他踏着柔软的长毛地毯走入室内时,很自然停一停,并不是让人先行,而是只留下了右侧一个站位,明摆着习惯了下人入室导引,让黄内侍上来接引的。 他一进屋,直奔上座,那是明晏安平日接见他人的位置,但就连黄内侍,都感觉,他就是该坐那位置的,没什么好阻拦的。 他坐上去之前,护卫抢先一步,掀掉了座椅上的褥垫。他宁可坐在冰凉梆硬的椅子上,也不肯接触别人坐过的垫子。 以黄内侍见识过诸多贵人的眼光,也可以确定,这是十足十贵族做派,甚至比一般贵族还要讲究许多。 对面,锦衣人皱着眉,将桌上甜食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副“我期待了很久我很想吃可是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真的要吃么”的痛苦表情。 黄内侍默默侧身——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看的好,不然各种吐血。 锦衣人身边护卫,在低低劝他:“主子,这一路都没甜食吃,如今且将就则个……” 护卫表情很诚恳,很殷切,他知道主子想甜食都想疯了,为此都放弃原则,自己跑人家王宫要吃的了,这里的甜食虽然比不上那位,好歹也是王宫御厨,错过这村就没那店了。 他很担心主子再纠结下去,万一真要他们去帝歌皇宫去拿甜食怎么办?万一帝歌皇宫甜食他依旧看不上眼怎么办?这回东堂还有千里之遥,万一主子相思成灾,拿他们出气怎么办? 唉,这世上为什么要突然出现个文姑娘,灾星,灾星啊…… “中文。”锦衣人纠结地道,“你看哪个好吃一点?我看哪个都不如她做的好看好吃。” 护卫筷子抖了抖——每次听见这名字,他就各种不适应。唉,都是文魔王干的好事,那个看起来甜蜜蜜的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坏点子。就因为他和兄弟们,小小得罪过她,她硬说兄弟们的名字都很难听,不具有什么“辨识度”,撺掇着主子给他们重新起了名字,现在叫什么“中文”“英文”“德语”“拉丁文”“俄文”“西班牙文”“法语”……得罪她最狠的一个兄弟,叫“日语”。 相比之下,他很庆幸自己当初,得罪她不算太狠,最起码“中文”这名字,听起来还正常…… “主子。”他推荐那翡翠糕,“这糕淡绿清新,有点像文姑娘做的抹茶点心,要么试试这个?” “哪里像?颜色形状大小香味,哪里像?”锦衣人不是责问,他是真的在认真观察。 “呃……”护卫知道这个问题一旦纠结下去,这糕绝对吃不成,只好昧着良心道,“属下觉得,都还挺像的。” 锦衣人盯那糕,天人交战半天,大概是真的觉得自己再不吃甜食可能会死,勉强点点头。 护卫欢天喜地地将糕夹起,正要装入小碟奉上,锦衣人忽然道:“停。” 护卫训练有素地停住,碟子上糕点稳稳不落。 锦衣人目光在桌上扫过,道:“你没发觉有问题?” 黄内侍听着,心中一惊——难道点心有问题?有毒?有人试图暗害?这可糟了…… 护卫低头看看桌子,神色渐渐严肃,“是有问题。” 黄内侍更惊——要不要通报主子?这问题可大可小…… “赶紧解决。”锦衣人道。 黄内侍立即给外头守卫打眼色——小心对方暴起发难! “是。”护卫肃然道,直起腰。 室外玳瑁守卫正要冲进来。 那护卫伸手,将桌上赤豆卷和玫瑰酥位置换了换,将桂花糕和香糯饮调了调,将绿豆粉果和翡翠糕排了排,看来看去,又将赤血糯碟子拿起,顺手递给黄内侍。 黄内侍呆呆接了,想着这是干什么?换来换去的,碟子位置有玄机? 那护卫这才问锦衣人:“主子这回瞧着可好?” 锦衣人目光梭巡,“唔。”了一声,道:“这回可齐整了。” 黄内侍盯着桌上,桌上碟子都换过了,现在呈现一种两两对称的颜色分布,两端翡翠糕和绿豆粉果,是绿色的;再然后对称的桂花糕和香糯饮,是黄色的;再然后赤豆卷和玫瑰酥,是红色的;最里面白果松糕,是白色的。看起来彩虹一样,规律齐整。 黄内侍眨眨眼——什么意思?难道那严重的问题,就是要重排这点心? 看上去是这样。 他只好再做手势,把护卫打发回去。 这回那护卫再夹起翡翠糕,正要送上,锦衣人忽然道:“慢。” 第六十八章 女王和国师的大戏 上元城的城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闭合圆,城池西侧,面对着黑水泽,所以这一处是不需要城墙的,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水泽,足够阻挡很多人的脚步。 而此处已经靠近边境,在黑水泽的那一头,就是几个相邻大荒的小国:澜沧、南扶、普甘。 一望无际的黑水泽,如一片黑海,将这大地涂染,似乎不容人类足迹随意踏上。 正因为很少有人敢于探索黑水泽,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黑水泽深处,存在着一些并不黑的小沼泽,和真正的黑水泽,以浅水相隔,可以供人安全渡过。但这种小沼泽,只在黑水泽靠近上元城背面的地域,位于黑水泽纵深之处,寻常人要想到达那里,本身就要经过外头广袤黑水泽的重重危险,只有上元宫城的少数人,才天时地利人和地,能用上这条安全的道。 当然,这也是上元城最重要的秘密之一。在那段较为安全的路的入口和出口,都有上元重兵把守。 现在,正有一艘小船,行走在那些颜色较淡的小沼泽上。船走得很小心,因为这里和周围的黑水泽相隔很近,保不准随时就有一只黑水凶兽,忽然跃起扑来。 船上一个穿一身短打的少女,背着个筐,握着双刀,嘴里还叼一把柳叶刀,正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四周。 船尾摇橹的老者,看一眼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第十次招呼她,“六公子,别看了,这段路最安全,我们也备了驱兽药,不会有凶兽。你这样总憋着劲儿,很累的。” “不森。”孟六女公子孟破天,呜哩呜噜地道,“你几道啥,也丝嫩缝上只大的噜。” “哪里能碰上大的,碰上大的咱们就完了。”老者叹气,“叼着刀别说话了,小心割破嘴唇,上次你就割破了,差点成了豁嘴。” “里才湖嘴。饿就算湖嘴,饿也素系向最美丽的银。” “是是,六公子你就算豁嘴,也是世上最美丽的豁嘴。”老者招手唤她,“六公子,底舱的货你再瞧瞧,咱们上船的时候,船倾了一下,可不要进了水,淹了货。” “盐了最好。”孟破天叽叽咕咕走到船尾,“叫门晏安木得次……” “明晏安吃不到,看你到哪里去赚他的钱。”老者专心摇橹。 孟破天这才放下全副武装,叨叨咕咕地去看货,“我的筐子给那个黑心女王毁了,杀千刀的,害我只好从普甘我姨母那里搞一批万寿丸,好去上元城淘货,我容易吗我?” 老者取出一管长长的管子,抖开一个小纸包,珍重地用食指和拇指,拈出几撮金黄色的丝状物,塞进管子里,点燃,惬意地吸了一口。 “五叔你为什么不吃万寿丸?”孟破天不解地问,“不是说万寿丸,比这个黄金丝用着更好吗?” 五叔连连摇手,“不成,不成,万寿丸又贵又难吃,吃不惯。老头子还是觉得,普甘的黄金丝最好。” “明晏安就最喜欢万寿丸,要不是我姨妈是普甘王的妃子,我也搞不来这东西。”孟破天又道,“不过听说,黄金丝和万寿丸,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普甘王和贵族,都不吃的。” “这把老骨头了,在乎什么哟。”老者眯着眼吞云吐雾,“这黄金丝一吸,我那多年老风湿,都不痛咯……” 说着话,孟破天已经下到船舱,掀开一层又一层的油布,忽然“啊”一声,向后一蹦,险些把船给蹦翻了。 那老者一惊,他让孟破天去查货,不过是想她放下手中刀,没想到真的有情况,顿时腰板一直,一双刚才还迷蒙浑浊的老眼,霎时精光闪闪。 “你是谁?”孟破天大声惊叹,“娘啊,真碰上只大的!” 老者从腰间一探,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弯钩。 两人警惕目光逼视下,船舱底层,缓缓坐起一个人。 衣裳如雪,肌肤也如雪,一双清澹澹的眸子,也凉如远方山巅的雪。 “你……”孟破天怔了一会,一把拦住将要扑过来的老者,“你是不是那个罗刹门的人?” 船舱底层坐起来的人,默然一会,“嗯。”了一声,道:“我叫厉含羽。” “不对。”孟破天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大声道,“你不是那个小子,我记得你的脸,被那个什么裴枢,拍坏了。而且……”她凑近去,几乎要趴到他脸上,“你的脸好像……好像比他还好看一点……” 白衣人不动声色将她的脸推开,“受伤了,不能治好么?也不过就是皮肉之伤。” 孟破天想了想,也不能确定。当日厉含羽在丹棱山,被裴枢一掌拍飞,之后坠落人群,他这种小人物,谁也不在乎他情况如何。当时孟破天也没在意他到底伤得怎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混进来的?”孟破天百思不得其解,双刀一挥,凶狠地架在他脖子上,“这里不许你呆,下去!” 他动也不动,微微垂着眼睫,“我陪你进去,顺便把那黑心女王揍一顿。” “真的?”孟破天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她在上元城。” “就许你狂刀盟有暗线,不许我罗刹门设密探?”他淡淡轻蔑。 “不过你是个废物哎。”孟破天收回刀,上下打量他,“那天你给裴枢一板子拍得找不着北,我可瞧得清楚。” “我武力虽不行,却擅长轻功。”他道,“而且我跟随女王身边好几天,知道她的一些习惯和弱点。六公子,你在女王手下,吃了生平首次大亏,你就不想回报她?” “想啊!”孟破天毫不犹豫地道,“其实她弄那只猫迷倒我和我爹也罢了,咱江湖人放倒认栽。但她千不该万不该,把我的筐子也搞没了。我的筐子哎!”说着她就把那只空荡荡的筐子抓给他看,痛不欲生,“我的筐子哎!我花费无数心力人力物力,十年时间,好容易搜罗的宝……” “抓到她,你要多少好玩的都有,她身边那七杀,最喜欢搜罗奇珍异宝。”他教唆道。 “我要她那只猫和那只鸟就行,还有,得好好地欺负她一顿,以泄我心头之恨!”孟破天狠狠地挥着拳头,忽然又斜睨他,“你呢?你为什么要和女王做对?” “我被女王耍得还不够么?”他冷冷道,“可笑我被她玩弄股掌之上,这等奇耻大辱,怎能不报?” 孟破天弯着腰,双手撑膝,好奇地盯着他,他有点不习惯这么近的距离,偏头让开,她却上前一步,又凑了过来,鼻息细细喷在他脸上,“我怎么觉得你并不生气,似乎还挺欢喜来着?” 第六十九章 大神唱戏 百姓的喝彩声,统统呛回了肚子里…… 景横波心情大好,笑对穆先生道:“这是你的人?换了戏子?果真妙计!还是妙人!你从哪找来这妙人?” 穆先生却微有惊讶之色,注视“天弃”半晌,摇头道:“不,这不是我的人。” 景横波一怔,心想怎么会还有人帮她?穆先生却又道:“似乎无恶意,静观其变。” 此时又一阵鼓点,第四折,天灰谷遇裴枢。 女王在那咿咿呀呀地先唱,说那裴枢“本是魔王转世身,刑伤天和堕泥尘。”又称自己“我本多愁多病人,但求知己共一春。”又婉转蛾眉,愁倚门扉,道“天灰谷雾沉天惨,竭蹶之道行路难。”最后决定,“少年由来慕少艾,天生名花待君采。”定下了色诱裴枢的美人计。 众人又恢复了兴致,等着看“女王”如何色诱裴枢。 景横波摸着下巴,想裴枢一开始那灰老鼠样儿,色诱他?不影响胃口么?等会上台角色应该尊重原著吧?披一身灰老鼠皮? “女王”停在“天灰谷”前,正在唱:“满目阴风凄惨惨,遍地毒沼行路难,忽见少年从天降……” 忽听一声大喝如春雷绽,“不踢死你不算完!” 咻一声,幕布上方蹿下一人,银色披风如流倒卷,人在半空猛探拳,直对那“女王”头顶轰去。 底下还以为是戏文情节,没想到看到武戏,都大声叫好。 景横波却瞠目道:“不好!这是打死人的节奏!” 那拳风虎虎,卷得那“女王”发髻都一歪,哪里是做戏? 裴枢是真的动了怒,听那唱词不堪,不等唱完便蹿出来,一怒之下只想一拳打死这贱人算完,这一拳怒极而出,足可轰碎人天灵。 忽然台侧起了阵柔风,推得那“女王”向后一倒,裴枢一拳便砸在了台板上,轰然一声木板裂出一个大洞。 底下还以为是武戏,没想到如此精彩,喝彩声冲天。 裴枢怒哼一声,一个转头,这一亮相,底下一静,随即又轰然一声。 这回是倒彩。 裴枢脸上,红红白白,他不会画戏妆,孟破天自告奋勇帮他画,自然没安好心,给他画了个猴子屁股般的红脸,额头却白得如雪,还在眉心画了个“王”字,哪里是俊朗少帅,分明是活脱脱一只吊睛白虎,还是母老虎。 景横波差点笑岔气,靠在穆先生轮椅上直抹眼泪,吃吃道:“这造型……我勒个去……裴枢看到得气死……等等……”她忽然直了眼,“这不会就是裴枢吧?” 台上裴枢毫无所觉——他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妆容,时辰来不及了,他是被孟破天匆匆推出去的,此刻听底下轰动,倒还颇觉得意,向景横波方向,遥遥一招手。 “我勒个去。”景横波瞠目结舌,“还真是……” 不过裴枢再一眼看见她靠在穆先生轮椅上,顿时吊睛虎变成了下山虎,怒哼一声,瞪视着对面的“女王”。 按照剧本,他不能打死这贱人,还得演一场。 那“女王”此刻却两股战战,险些湿了裤子——别人看不出真相在喝彩,她却是当事人,面对面感觉到这“裴枢”的杀气和煞气,哪里还支持得住。 眼看她要倒,裴枢只得上前一步,手中道具长枪一架,架住她,他不会唱戏,干脆喝道:“尊驾何人?可是我大荒女王景横波?” 那“女王”煞白着脸,瑟瑟发抖答不出话,裴枢低喝:“快唱!不许显出媚态!不许勾引我!” 可怜那女王唱词正是媚态勾引,临时现编哪来得及,只得颤巍巍答:“奴家……” “不许说奴家!” “贱妾……” “不许说贱妾!” “……朕。” “对,不许颤抖不许哭!不许软腰不许抛媚眼!放开声音,语气坚决点!” “朕……”可怜的女戏子,顶着魔王目光,咬牙大声道,“朕正是!” “啊!”裴枢一脸震撼之色,立即双手一拱腰一弯,“原来是陛下驾临!陛下除祭司、救百姓、铲豪门、抗权贵,英明神武,仁爱万方,更兼兰心慧质,才貌无双,枢僻处天灰谷,亦久已听闻!不胜心向往之!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请陛下受枢一拜!” 他微微一躬,却是错开那戏子,向着景横波的方向。 景横波托着下巴。心想这货又趁机表白! 百姓们眨巴着眼睛……这剧情似乎有点不对啊,不是女王色诱裴枢吗?怎么一句话没有,少帅就“虎躯一震,倒头下拜”了?还口口声声被女王光辉事迹镇服,色相呢?勾引呢?香艳肉戏呢? 台上“女王”颤声道:“爱卿平身……” 裴枢早已直起腰,一边觉得爱卿两字甚好,一边暗恨说的人不对,如果是小波儿开口该多美妙,除了她还有谁配对他说“爱卿”? 当然,如果爱卿升级,成了“夫君”“官人”之类的,更是无上美妙。 “陛下!”裴枢大声道,“枢愿投身陛下麾下,与陛下携手并肩,犁庭扫穴,逐鹿大荒,共享天下!” 说完催促“女王”:“快说,朕所愿也,愿与君携手天下!” 那戏子只好挺直腰板大声答:“此亦朕所愿也,愿与君携手天下!” 一出色诱艳情戏,成了豪情报效戏,百姓张大嘴,不知道该喝彩还是喝倒彩。 后台锣鼓当当急响,裴枢对着台下大声道:“今日便算你应了我!”一个跟斗倒翻回台下。 观众面面相觑,只有景横波听懂,呸一声道:“应你妹啊!” “女王”在台上抖了半天,第五折斩羽收英白快要开场了。 “女王”好容易收拾好情绪,咿咿呀呀唱起,“大荒亦有酒中才,玉照龙骑夜光白。”说他“枕畔佳人夜夜新,花丛遍摘不染襟。”,又道,“厌却金堂多风流,不如且尽一杯酒。”决定“名花自当倾名将,且将新人换旧人”。 这是要酒醉英白,委身相许的节奏,观众顿时又兴奋起来。 依旧是鼓点急响,那女戏子很是诧异,按照剧本,这时候当花园见英白,丝竹悠扬共进酒才对。 第七十章 欲拒还迎? 他盯着景横波嘴唇,想着这石榴花儿一般娇艳的唇,如果裹在自己唇齿之间,该是如何的香软馥郁……顿时浑身一阵燥热,眼光越发灼灼热切。 “啊?”景横波傻了傻——话题为什么忽然跑到了限制级? 还有,么么哒是亲嘴的意思,他怎么知道的?好像她只有次在二狗子面前说过…… “你经常这么对我说,你不会是想我亲你吧?”裴枢灼灼盯着她的唇,“你也是那种口不应心的女人,玩欲拒还迎的把戏?”他忽然伸手,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手上一使力,就要将她往自己腰上带,“那爷就成全你如何?” …… 戏台后孟破天在问换下英白衣裳的“厉含羽”,“咱们接下来怎么做?官差要来抓咱了,打一场还是跑路?” 他不急不慢理着袖子,“要抓就抓。咱们这种犯人,多半送去王宫大牢,正好我想见识下玳瑁王宫。” “好主意!”孟破天大声赞好,却见他眼神忽然向外一掠,一瞬间凌厉如剑,孟破天用眼角瞟瞟,正看见裴枢伸手要揽景横波那一幕。 这一霎她忽然觉得身前一冷,似有杀气,一惊之下赶紧移动脚步,挡在了“厉含羽”面前,“那个……官差来了咱们要不要先假打……” 她胡言乱语,对方也无心回答,换个方向让开她,似乎想看个清楚,孟破天唰一下又窜过来。 “哎哎哎你没去过王宫吧,正好我给你带路……” 他再让,她又挡。最后他停住,两人对视。 他的目光清明透彻,在那样似可看穿人心的目光下,孟破天的脸竟微微红了,却倔強地不肯避开。 “你不会是怕我杀了他吧?”他慢慢问。 孟破天无话可答,干脆脖子一梗。 此时一群官差涌入,嚷嚷着要捉拿两人,白衣人看了街上一眼,退后一步,和孟破天一起,没有反抗任官兵带走。 “你刚才的词儿真好,”孟破天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有点尴尬,没话找话,“我后台听着,都想哭了……” 他不答,唇角淡淡弯起。 有些话,想说给她听,也便说了。 有些事,想为她做,那便去做。 人生里,能相遇,能爱过,能看见她的成长,能有机会诉说,能送她安稳走上前路。 那便足够。 …… “裴枢!”大街上还被拦着的景横波忍无可忍,狠狠一脚踩在他靴子上,“你有完没完?让开!” 她跺脚的时候,下意识对台上看了一眼,眼看那边有官差涌过去,吵吵嚷嚷地过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越发心急。 裴枢一动不动,好像脚是石头毫无感觉,眼底的光芒并没暗淡,反而因此更加灼灼如剑。 “好,好!”他冷笑一声,忽然撒手。 景横波正在向后用力,不防他忽然松手,身子一仰险些跌倒,被穆先生赶紧扶住。 还没等她发作,裴枢已经冷笑着抬起脸,似乎在对天说话,“我有完没完,我惹你厌烦,我做什么你都要么嬉皮笑脸,要么打马虎眼。你一开始撩着了我,然后又撒手不管。景横波,你也演一手好戏,踩一地心肝。有没有人告诉你,有种人看似亲切可人,其实最冷心冷肠?”他伸手指住她,“别动,别说话,别自恋地以为我说的是你,我说的是我自己。现在我心情不好了,我不想看见你,你不用再嫌我有完没完,咱们就此分道扬镳,各干各活。有种你别后悔就行。行了,就这样,再会!” 他噼里啪啦说完,甩手就走,景横波乱糟糟的脑子还没来得及理顺他的话,直觉不好,急忙“哎”一声伸手抓他,“裴枢,别闹……” 这话一出口,她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话怎么说的!越急越坏事! 果然,她原本还有希望,够得着裴枢背在身后的手,结果这话一出,裴枢一顿,唰一下便从她面前消失不见了。 留下她立在街边,凄凄惨惨戚戚…… …… 上元王宫。 明晏安听完属下奏报,面沉如水。 景横波连过三关也罢了,关键过关的时候,顺带还让百姓对他离心,这点实在让人不可忍受。 “大王。”他的首席幕僚岑霖,捋着山羊胡子,再次建议,“看女王行事,和大王明摆着不死不休。大王万万不可心软。趁女王如今在寥寥几人在上元城,一不做二不休…”他伸手,虚虚一砍。 明晏安神色变换,沉吟不答,岑霖以为他有顾忌,悄声道:“您不必担心天下物议。所谓成王败寇,杀了便杀了,群龙无首,剩下的还不由您收拾?到时候还有谁敢说什么?如果让她在您城中都来去自如,您才会成为笑话,被天下人耻笑懦弱无能!” 明晏安站起身,负手在堂中踱步,岑霖又道:“大王如果为难,臣愿亲自出手,代大王承担,事后大王只说不知情。一切担待在臣身上就是!如此,于大王名声无损,又可解决心腹大患,大王觉得如何?” 明晏安走到墙边,仰头看墙上玳瑁地图,半晌沉声道:“岑卿,你赤胆忠心,本王很是感激。不过你可知道,”他伸手在玳瑁地图上虚虚划一条线,“七峪关以南,如今正潜伏重兵,只要一个急行军,就能穿破玳瑁南关,过明水区域和三县,直扑上元!” 岑霖惊得眼眸一缩,失声道:“怎么可能!” “本王也刚刚知道,”明晏安打量着地图,缓缓道,“这是一支骑兵,速度极快,原本就驻扎在临近七峰山附近,之后化整为零,在七峪关一线秘密集结。如果不是我的斥候,最近延伸了外部消息的侦查,就凭那些忙着重新分割地盘的江湖草莽,一年半载都发现不了。”他轻轻叹息,“王国土地,让草莽分割统治,终究不行啊……” 岑霖张张嘴,有心说,草莽统治不成,何不让女王收拢草莽,让玳瑁王权归于正统?从道理上来说,女王是朝廷敕封,是玳瑁王权正统,玳瑁族长理应交权,抗争女王不占大义。但他也明白,明晏安占据上元和半部黑水多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王国,王国之内,他一言九鼎,并且以上元被困于江湖势力为由,连朝廷旨令都不接,看似憋屈,其实却真正享尽了唯我独尊的地位和自由,哪里还能适应居于人下的生活。现在让他交权并让出王宫,比杀了他还难。 第七十一章 大神vs锦衣人 孟破天忽然伸手,一把按下了裴枢的枪尖。 裴枢对她怒目而视,孟破天毫不示弱瞪他一眼。做了个“可能有危险”的手势。 刚才裴枢枪尖一递,反射月光,孟破天瞧见好像有一根线,连在蜘蛛网后的破洞上,便想起白衣人“小心机关暗器”的嘱咐。 她这难得的细心举动,无意中救了两人一命。 裴枢先前位置,看不见这线,孟破天一指之后,他也发现了。那线绷得很紧,说明靠的是扯动力量来触发机关,只要一推门,就会出问题。 孟破天拍拍他,对上头一指,示意不推门,可以爬墙啊,对武林人士来说,爬墙才更正常。 裴枢似在沉思,慢慢摇了摇头。 问题就在这里,对方不可能对武林人士的习惯不了解,所以推门会触发机关,爬墙一定也会。 裴枢闭上眼,算算方位,一伸手拿过孟破天的刀,嗤一声轻响,将半边宫门劈开。 劈的当然是没有假蜘蛛网的半边,正好够一个人出入的位置。 他将劈下的半边门板卸下,果然没有任何动静,他先钻了进去,贴着墙边走了几步,招手示意孟破天进来。 孟破天照做,心中也暗暗佩服,想着这家伙看起来炮筒子一样,遇事竟也这么细心。而且法子轻松又巧妙。无论机关在门背后还是在院子里,都不可能在内围墙上。从没有机关的半边门进去,贴着墙走,果然安全无虞。 进了门,两人才发现,门后和院子里,果然险险地纵横几条细金丝,孟破天佩服地看了裴枢一眼,裴枢却有点佩服地看着那丝——线不多,就两三根,可那位置刁钻巧妙,无论从哪处墙头落下,都必定会触及。设计这机关的人,几根线信手拈来,却恶毒又精准,真真是了不得的高手。 孟破天进了门,便想往内庭冲,被裴枢一眼瞪住,裴枢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看那几根丝的走向,忽然走到靠近门后台阶处,跺了跺脚。 地面轧轧微响,台阶陷落,现出地室。 孟破天心中暗惊,这宫室机关设计果然特别。处处和人的思维反着来。宫室破败,让人不想靠近。正常人进来都会直奔内室,但真正要害反而在门口处脚底,一般人还真想不到。 只是这院子内机关好像还是少了些,不过就那一蜘蛛网,就够人喝一壶了。 两人当然不知道,院子里的机关都已经被毁,剩下的蜘蛛网,还是锦衣人的恶作剧。 地室不大,一眼看清没人,裴枢眉头一皱,心想此处这么着紧,一定是关苏紫蕊的地方,但现在她去了哪里? 孟破天失望的是,这里虽然诡异,却没有宝贝。 “你到底要找什么?”她这才想起来问裴枢。 裴枢此时心中正烦躁,他本想救出苏紫蕊,好好在景横波面前表表功,顺带气气她,带着个瘸子有什么用?还不是需要裴少帅出马?谁知道地方找到了,人却不见了。 他没好气地道:“关你什么事?走开!” 孟破天窒了窒,脸色猛地涨红,她向来在盟里受尽宠爱,哪里受过这样的态度,想发作,又怕招来守卫,想出手,又自知不是裴枢对手。 更重要的是,少女对眼前男子,有隐秘细微的好感,因此这一句呵斥,便显得更加不能接受。 怒极之下,她一指裴枢鼻尖,狠狠道:“谁稀罕跟着你!老娘现在去干老娘的事,有种你不要跟来!” 裴枢正专心在地上研究脚印,头也不抬,“跟头母猪也不跟你!” “死公猪!”孟破天低骂一句,转身就走。走两步悄悄回头,裴枢还蹲在原地研究脚印,看也没看这边。 女汉子孟破天难得的少女心,啪地裂了一条缝。 她发了一阵呆,想着算了,还是去喜欢那个厉含羽好了,他比裴枢厉害,比裴枢温柔,比裴枢体贴,比裴枢细心…… 他去的方向,她知道,摸过去找就是。 她身子一闪,往凝雪阁方向而去。 片刻后,裴枢身形一闪,上了先前锦衣人呆过的檐角,低头寻找一阵后,确定了锦衣人大概可能前往的方向,也闪身而去。 …… 景横波和穆先生柴俞三人,在夜色初降的时候,才进了宫。 上元城大是一个原因,景横波选择一路步行,故意走得慢也是一个原因。 她想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看上元城。一个城池的格局气象,可以看出执政者的胸襟智慧。 柴俞在一路上,给她指出了哪些是商业区,哪些是居民区,哪些是官员居住区和办公署,上元的格局,都其余王都没什么太大区别,唯一区别的是军营,整个王城的外围都是军营,将百姓和王宫紧紧包裹在内,这种格局的好处是外可御敌,内可护驾,一旦王宫出事,军队可以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第一时间掌控所有的街衢要害,避免了在某一位置群居,调动时可能被阻的情况。坏处是略略显得分散,而且包围王宫很容易。 这就说明,明晏安一定将军权牢牢抓在手里,而且非常有信心,否则绝不敢设置这样一个可以困死自己的局。 能一直将军政大权抓在手里的统治者,不会是弱者。 明晏安在几次刁难之后,似乎也放弃了再自取其辱,也不阻拦她一路观察上元,景横波到的时候,连宫门都没开,自然也没人迎接,宫门前护卫如常守卫,对景横波的到来一脸茫然,似乎根本不知道女王要来这回事儿。 景横波知道明晏安的毛病又犯了,不过笑笑,也不等,转身就走,大声道:“今晚正好在城内多住一晚,我也瞧瞧上元的夜景。” 果然立刻,宫门便开了,一个黄门官出来迎接景横波,将三人一直引入了王宫正殿。正殿灯火通明,百官雁列,明晏安金冠礼服,端然高坐,赫然是一副接见臣子的架势。 景横波原以为明晏安会私下约谈,没想到他摆出了全副阵仗。这么做的好处是,他将事情摆在明处,算一种坦荡的态度,那么暗杀或明着将她留在上元的可能性减小,毕竟谁想杀人,都会下意识避开人多场合;坏处是将不利形势放大,只要她上殿,这群人就会立刻如县衙衙役喊“武威”一样,对明晏安下拜,好衬托出她的参见之势。 所谓两国谈判,其实和商界谈判也差不多,比口才比心机比智慧,争气势争主动争上风,锱铢必较,寸土必争。 第七十二章 大神pk锦衣人 “主子,别和那人计较!万万不能拿万金之躯玩笑!” “主子别喝!属下等这就泼了!” 一众忠仆惊慌失措,失态地抱住锦衣人大腿,拼命想要主子打消“服毒自杀”的荒唐念头。 虽说常人不会好端端地要吃毒药,但咱家这位可说不准,保不准他兴致一来,想要尝尝毒药的味道呢?“兴致一来”这种事,对于别人,也许就是骑个马打个猎什么的,对于自家主子,那叫“万事皆有可能”。上次他兴致一来,把皇后娘家的一个恶霸架火烤了,肉分给百姓吃了,每个来领肉的百姓,不仅不要钱,还倒贴一枚铜钱…… 锦衣人一怔,先是不习惯地皱皱眉,再低头看看泪眼模糊的侍卫们,脸上渐渐浮现出古怪的神情。 “你们真的不让我喝?” 中文们摆出一张恳切得不能再恳切的脸,频频点头,生怕不能打动自家号称“东堂第一怪”的主子。 锦衣人默了默,道:“拿六个碗来。” 德语便去拿来了六个碗,锦衣人道:“舀汤。” 六碗舀满,锦衣人下巴点点,示意他们一人取一碗。 侍卫们隐约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脸色渐渐惨白。 “你们不让我喝,”锦衣人笑容可掬地道,“那就你们自己喝吧。” “主上!”中文失声道。 “喝呀。”锦衣人双手抚膝,神态亲切,“你们也辛苦了,喝口汤吧。” 中文们欲哭无泪——刚才为什么要对着那喝汤的炭,露出羡慕妒忌恨的眼神? “怎么?”锦衣人犹自步步紧逼,“我难得赐你们喝汤,你们都不喝?” “主上!”中文一咬牙,“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您就是我们的君,您的话就是意旨。中文谢主子恩典!”仰头壮烈地一饮而尽。 “主上……”德语泪汪汪地道,“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们就是死,也不会违抗您的意思……”也喝了。 “主上!”意大利语大声道,“以后咱们不在了,日语那帮龟蛋伺候不好您,您可得好好照顾自己……”一口喝干。 英文拉丁文和法语也各自喝了,各种壮烈。 锦衣人似笑非笑看着,眸光流转,似乎心情不错,看他们喝完,也端起面前的碗,一口口喝了。 “啪嚓。”六只碗摔碎在地,中文们呆若木鸡看着锦衣人喝汤,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都哭号着扑过去,再次抱住了他的大腿。 “主子您不用陪我们一起死啊……”中文热泪纵横。 “啊啊啊主子我们死得甘愿,您千万珍重万金之体……”德语眼泪汪汪。 “主子我就知道您舍不得我们,日语那帮龟蛋就是伺候不好您……”意大利语抱腿哽咽。 “滚开。一群蠢货。我的脸都给你们丢尽了。”锦衣人一脚一个踢飞,夹起块玉兰片吃了,瞟一眼屋外,脸上表情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高兴,复杂得很。 中文们瞧着那慢慢平静的火锅,若有所悟……那个,汤里没毒? “小的们吃了亏,但我测到了忠心。”锦衣人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举了举碗,“第二回合,还是平。” 他似终于来了兴趣,饱饱地吃完了一碗,才令德语将锅给撤了。德语莫名其妙地把锅端下去,心想问题如果不在汤里,那在哪里呢? 锦衣人吃饱,擦擦嘴,将手巾方方正正叠起,才道:“不行。你暗我明,你上我下,你主动我被动,我那群护卫还死蠢,这样我会输。该我出题了……”他忽然一笑道,“去把那女人杀了。” “是。”中文立即动身。 四面没有动静,锦衣人眉梢一挑,恍然道:“原来你关心的并不是她,你保不准还希望我杀了她呢。那你来的目的是什么……啊你不会是来探探我斤两的吧?” 四面还是没有动静,锦衣人曼声道:“你在乎的不是那个女官,那我来猜猜你在乎的是谁吧。如果我猜中,你要不要出来和我谈谈心?哦对了中文。”他和他的大侍卫道,“听说女王陛下正在前殿?” “是。” “你说,假如我派人和她说,万物懵懂,非在梦中。只因有人蒙你于鼓中。她会不会来看看我?” 外头忽然一声细响,听起来像是薄冰乍裂。 锦衣人手一抬,桌上的瓜子壳忽然唰一声聚拢,尖头朝外,黑旋风般噗嗤一声穿透窗纸,扑向窗外。 远远看去如一柄宽大黑剑,剑挑黑暗。 瓜子壳轻软,但瓜子壳之剑瞬间冲破窗纸,连木质窗棂都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可以想见,这些瓜子壳如果撞到人脸上,那人从此便得是个麻子。 但那蓬瓜子壳似乎并没撞到实体,“唰”一声,一道风声从刚才撞破的窗纸处卷了回来,风声比刚才更响更重,隐约可见晶光闪烁,似乎还包含着黑黑的东西,再仔细看,回来的还是瓜子壳,只是每颗瓜子上,都裹了一层坚硬的冰雪。 那蓬冰雪瓜子扑入室内,直袭锦衣人周身大穴! 中文德语等人立即扑上,挥舞刀剑去挡,锦衣人原本带笑散漫看着,此时反倒变色,喝道:“退下!” 他命令一出,护卫毫不犹豫便退,但已经慢了一步,那些原本冲向锦衣人的冰雪瓜子,忽然蓬一下散开,撞在了护卫们的身上。 “蠢货。”锦衣人手一抬,手中栗子滴溜溜飞出,却不是飞向窗外,而是直弹上天,一颗栗子碎一块瓦,速度极快,啪啪啪啪声里碎瓦四溅,整个屋顶的瓦片,像被弹钢琴一样,都在飞弹跳动。 飞弹的还有雪白的衣角,每片屋瓦被击碎,都有雪白衣角一闪,闪向下一片屋瓦,栗子噼里啪啦击在屋瓦上,屋瓦噼里啪啦接连碎裂,那衣角每次都能在屋瓦碎裂下陷前闪开,屋顶上白影青瓦闪飞连绵,看得那群护卫眼花缭乱。 这是速度对速度的比拼,屋瓦能在白影闪开之前先碎完,令白影坠落,白影就输了。 但白影每次都在屋瓦碎裂之前堪堪闪开,看上去锦衣人似乎胜不了。护卫们却长长出一口气——锦衣人是先击四角屋瓦,再击中心屋脊,地方包围中央,逼对方逐渐往中间躲闪,那么当屋瓦被全部击碎,那人再无落足之处时,就必定掉落了。 第七十二章 深情 本院首发,请勿转载! 俺很快要出门啦,俺出门就是存稿君要票啦,为了摆脱我的魔音贯脑,你们不扔几张月票庆贺一下? …… ------题外话------ 明晏安端坐,俯视景横波,微笑自得。 “如此,一段佳话!足可史册流芳!” “女王主动献媚于大王,大王当赏!” 那史官看也不看景横波,刷刷刷提笔便写,众臣摇头晃脑,大声道:“女王之舞精绝天下,自当为大王舞!” 果然还没等她答应,已经有人将舞衣等物捧上,也没给她,直接往明晏安面前地上一摆。一个老臣对一个貌似史官的老者大声道:“速速记下。庚申年十一月十一,天泰殿上,黑水女王自请为玳瑁大王献舞。” 景横波鼻子里“嗤”地一声,这似乎是“赵王为秦王鼓瑟”的前奏? 大殿内尴尬地静了静,随即有人细声道:“先前女王说咱们的舞尚可。我等忽然想起,传说中女王才是舞蹈大家,舞女既然已经退下,要么便请陛下让我等瞻仰瞻仰您的绝世舞姿?” 不信任,也是一种伤害。 所以刚才她并没有立即阻止柴俞,实在是有心看他怎么做。然而此刻这胖子一脸的泪水,淹得她心中一痛。 她和穆先生,对柴俞的身份来历,都还存疑。此人形貌痴愚,却可以看出内心灵秀,但似乎受过什么伤害,十分沉默藏拙,这种人多半心思深。他出现在曲江之上,又自动请缨引路,又熟悉上元形势,诸般巧合,让景横波不防备也难。 景横波手颤了颤,一时竟有些心虚惭愧。 柴俞神智似乎还不清醒,头却微微一动,片刻,两行泪滚滚而下。 柴俞软软地倒下来,景横波赶忙扶住,见他满脸汗水,不禁心中不安,在他耳边低低道:“先生为我受辱,景横波日后定有回报。” 景横波心中一撼,转头看穆先生,穆先生眼底也有深思之意,一甩袖,一道劈空掌力震晕了柴俞。 那边景横波仰头看着柴俞,他疯狂的抖动,眼角却有细细的水流流下来。 “够了。”明晏安忽然沉声一喝,众臣愕然住嘴,有些不解地看着明晏安——嘲讽的是敌人,不是应该越恶毒大王越高兴吗?大王转性了? “……瞧那胸都能甩起来,和女人似的……”大臣们得意忘形,越说越不像话。 明晏安看着丑态毕露的柴俞,目光微闪,脸色有些沉郁。 “这分量,我家过年时祭祖的三牲之一,都没这个扎实啊……” “瞧这一身的肉,悠然起伏,皱褶如山,油脂似水啊哈哈哈。” “果然不愧是重臣,忠心耿耿,重量也傲视群雄呢。” “陛下驾前重臣,果然风范不同凡响……不同凡响!” 众人先是震惊,随即反应过来,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和刚才那舞女一样,眉梢眼角,泛着微微赤红,微眯着眼睛,神情似陶醉似痛苦似迷乱,他不会跳舞,肉太多也跳不动,就举起双臂拼命抖动,这一抖,从脖子到胸口到肚腹,浑身的肥肉都在抖,似一大坨起伏的白肉,惨不忍睹。 景横波此时注意力却不在发难——她身边,柴俞忽然砰地一声,推开桌案,站了起来。 立即有侍卫上前,快速将人拖了出去,明晏安自知计谋败露,为免景横波发难,动作极快。 未等她发作,明晏安勃然将杯子一摔,铁青着脸抢先道:“放肆!煌煌大宾之前,怎可作此疯癫之舞?拖下去!” 那舞女只被她灌了一口,就变成了这德行,这要她自己喝了…… 明晏安存心要她出丑来着! 景横波倒抽一口凉气,顿时明白了刚才酒里到底是什么玩意,确实不是毒,但是却是乱性的药! “但如此粗陋之舞,亦有伤我上元风范……”明晏安还在絮絮叨叨,忽然场中一声尖叫,声音嘶哑奔放,众人一惊抬头,就看见场中舞女,忽然变得有些癫狂,舞姿凌乱,步伐歪斜,又猛力甩头甩乱了发,头上的黄金璎珞花冠落在地下,她踉踉跄跄踩上去,薄薄的花冠边缘割破脚趾,她似乎也毫无所觉,一边甩头旋转,一边发出娇痴呢喃之声,忽抬手“嗤”一声,撕破了薄罗衫的领口,白花花一片肌肤,刺得人目眩眼花。 “跳舞我才是内行,我说好看就好看。再说舞是跳给客人看的,客人满意就行,对吧?”景横波笑眯眯一步不让。 “如此笨拙舞姿,不堪污贵人之眼。”明晏安犹自坚持。 “何必。”景横波立即笑道,“我觉得跳得很好看啊,继续继续。” 这么闹了一场,明晏安当然无法再敬酒,已经趁着刚才那场喧闹,一边皱眉一边回了座位,回座之后他似乎心绪还不好,皱眉看那舞女跳舞,忽然重重一顿酒杯,道:“这舞怎地如此轻浮!不必跳了,下去吧!” 景横波也不装生气,笑吟吟托腮看着他,笑道:“好忠,好忠!” 好容易大家才把沉重的胖子弄回他的座位,柴俞犹自眯着眼,醉态可掬地和她挥手,“陛下……好酒……好酒……” 有宫人上来,将柴俞从她席上拖走,柴俞犹自抓着桌子不放,宫人们死拽硬拖,景横波怕弄翻了桌子,也起身帮忙,柴俞似乎真的把自己灌醉了,手臂挥舞,差点抓破了景横波的手背。 景横波被抢了酒杯,才惊道:“柴俞!你怎么这样!太失礼了!” 干光了,也醉了,他趴在景横波桌上,如一座肉山,肥墩墩地散发着酒气,醉眼朦胧地一把抢过了景横波的酒杯,咕咚一口就咽了。明晏安连阻止都没来得及。 景横波这才发现他桌上酒壶已空,御宴饮酒,自然不能任人尽兴,一人一壶而已。柴俞一个人一桌,一直在喝闷酒,左一杯右一杯,竟然将一壶都干光了。 景横波转着酒杯,盯着那舞女,正要说话,忽然一边的柴俞,向前一冲,趴伏在她桌上,醉醺醺地道:“……呃,好酒……果真好酒……陛下……这杯……呃……也赐了我吧……” 她“忘记”,明晏安却忘记不了,又笑吟吟冲她举杯:“女王请。” “好说好说。”景横波看舞蹈一脸入神状,抓住酒杯似乎也忘记喝。 第七十三章 群压 景横波差点气笑了——这算什么?赵王为秦王鼓瑟,好歹还鼓了几下,她连答应都没答应,这边就自说自话地给记上了? 对方知道她不会献舞,也根本不打算看她跳舞,这是自说自话就想载入史册,想要用这一笔,永远羞辱她。 这不要脸的程度,和池明有一比。 要载入史册是么?她呵呵一笑。 那边侍卫团团涌上,将明晏安护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看样子也是怕她故技重施,远距离逼明晏安做件什么事。 景横波嗤笑一声,转头看了穆先生一眼,穆先生正在看大殿横梁,这殿中横梁近双人合抱,是支撑整座大殿的龙骨所在,高高在上,承载着天泰殿巍巍屋脊,上万琉璃瓦。 两人目光一碰,各自感叹彼此心有灵犀。 景横波一抬手,笑道:“借剑一用。”呛啷一声,最前面一个带刀侍卫的刀飞出鞘,寒光一闪,直直擦明晏安头顶而过。 护卫们大惊,大叫“女王行刺!大王小心!”扑上去将明晏安压倒在地。 那刀却已经飞了个刀花,掠过众人头顶,雪光如电,一飞冲天。 当地一声,刀碰到了大殿横梁。 景横波侧头对穆先生一笑:“借内力一用。” 穆先生似乎犹豫了一下,伸手按在她背心,景横波便觉一股柔和真气直入丹田,绵绵然,泊泊然,不算澎湃,却似乎绵延不尽。 她体内真气立即受到催动,壮大许多,手一挥,那梁上刀高高飞起,猛地落下,嚓一声砍入横梁。 底下惊呼一声,众臣纷纷站起,大呼:“休得放肆!” “正殿横梁,怎可毁伤?住手!住手!” 景横波哈哈一笑,笑声懒,却携三分杀气,“我的刀会乱飞哦,我的刀很怕吵哦。” 殿上顿时收声,只有明晏安的声音,从重重叠叠护卫群中传来,“住手!住手!” 景横波冲他飞个媚眼儿,理也不理,借着穆先生给自己的充沛内力,凌空驾驭那刀,唰唰唰,悍然下刀。 每一刀入木三分,每一刀木屑飞溅,嚓嚓嚓嚓一阵快砍,金铁交击之声响彻大殿,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朱红浅白木屑洒落如雨,落了众臣簌簌满头。 满殿侍卫束手无策——横梁太高,飞不上去,能飞上去也不敢飞,站上面是践踏王权,株连九族的大罪。只能眼睁睁看女王砍了个痛快。 片刻之后,景横波手一抬,声消刀收。横梁之上,出现一排大字。 “庚申年十一月十一,玳瑁族长献天泰殿横梁,给黑水女王题字!” 一排字,每一笔都是深达半尺的刀痕,露出惨白的木茬子,因此极为清晰。 群臣脸色,也和那木茬一般,惨白惨白。 正殿横梁,毁了。 这样重的刻痕,上漆是抹不掉的,留在这里,将是上元城的永恒耻辱。 要想抹去这耻辱,只能毁去横梁,可毁去横梁就是毁去大殿,这可是王宫正殿! 先不说重造大殿所要耗费的人工金钱,单只黑水女王来了一趟大殿,玳瑁族长就得重建大殿,传出去一样是笑柄。 群臣脸色死灰,都知今日之会,黑水女王之名必将再次传遍天下。 孤身入城,笑对群臣,戏耍族长,刀斩正梁! 好一出满满智慧豪气的精彩大戏,足可流芳千古。 而他们,就是那流芳千古传说里,面目可憎自取其辱的小丑配角。 情何以堪。 一时间人人嗒然若丧,忽然人群里爆出一声惊叫,“大王!大王您怎么了!大王!快传御医!御医!” 护卫们惊慌失措地闪开一条缝,人群里,明晏安脸色也如木茬子般白惨惨的,不知何时已经躺着了。 大殿上顿时乱了套,哭号的抢救的喊太医的叫侍卫的张着双手装忙的…… “喂喂喂!”景横波不满地大叫,“不带这么玩的!咱们还没谈正事呢!以为装昏就可以拖延吗?你以为你三流言情戏里的恶毒女配啊啊啊……” 她的叫声被淹没在众人纷乱的叫喊里,最后还是一个老头过来,随口应付了几句,命人请她偏殿休息,就再没人理她了。 景横波一边往外走一边喊:“这戏码不到位,昏倒之前还应该吐一口血,大喊气死我也才对……” 殿上群臣面面相觑,片刻,齐齐吐一口血。 “气死我也!” …… 大殿里你来我往得热闹,凝雪阁又是一种热闹。 锦衣人和白衣人,已经达成了交易。 白衣人是那种,话一谈完,就绝不多说,立即起身便走的人。 他从冰梁上飞起,衣带同冰雪一色,看也不看底下倒了一地的护卫们,锦衣人也不急,并不出声请求他帮忙给护卫解毒,笑吟吟吃着瓜子。 白衣人头顶冰瓦,无声无息消失一片,他在出冰瓦前那一刻,脚下冰柱一半,忽然化为无数碎片,击在那些护卫身上。 嚓嚓轻响里,护卫们依次爬了起来,看样子禁制已解。 白衣人所用的手法,让锦衣人眉头一挑,确认护卫们所中的未必是毒,很可能是一种高妙的锁穴手法,至于为什么锁穴看起来像中毒,而且似乎是以下毒的手段来达成,那就得熟悉那门手法的人才知道了。 锦衣人正想吩咐护卫们,把上头那一半冰柱砍掉,省得不对称看着难受,一抬头,忽见中文脸歪嘴斜,不禁一惊。 再看德语,平日温顺柔细已经不见,脸色狰狞目光灼灼盯着他。 拉丁文意大利文英文……那一群平日里态度恭敬,低眉垂目的护卫们,个个脸色铁青,眼神恶毒,似忽然化成了一群心怀恶意的厉鬼。 “你们……”锦衣人立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刚才那家伙给护卫解毒时,又阴了他一把! 护卫靠得太近,没等他来得及出手,中文已经一把打翻那火锅的炭盆。 炭火虽然浇灭,但炭还是带毒的,炭灰四散,遮蔽视野,锦衣人立即挥袖将炭灰拂开。 就在此刻,中文嗷地一声扑了过来。 第七十四章 携香入梦 宫中太监将景横波送到前殿的一处宫室,安排了人伺候她休息,便忙不迭逃开了。 景横波当然不会睡觉,好容易把明晏安气得装昏,不肯和她再斗,她当然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地找一找紫蕊。 不过奇怪的是,明晏安肯定能猜到她的打算,却并没有派遣大量护卫看守她,一路过来时,宫中除了必要的守卫巡逻外,根本看不出任何加派人手防卫的迹象。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她站在窗口,凝视着寂静宫廷,问穆先生。 “两种可能。”穆先生笑笑,“第一,明晏安真的气昏了,没有对守卫多作安排,而别人无权指挥宫廷宿卫;第二,此中有诈。” “什么样的诈呢?” “还是两种诈。第一,紫蕊根本不在宫中;第二,紫蕊在宫中,但他有恃无恐,根本不怕你去找紫蕊。” “为什么不怕呢?” “还是两种可能。第一,关押紫蕊的地方,机关暗器险恶,有把握让你有去无回,正好不动声色解决你;第二,关押紫蕊的地方,有很厉害的人,还是有把握让你有去无回。” “归结到最后,其实就是一种可能。”景横波笑,“要我有去无回。” 穆先生不语,过了一会两人一起开口:“都是第二种可能。” “让我有去无回么……”景横波唇角一勾,眼波嫣然,“我倒想试试。只是……宫殿这么大,离天亮却时辰不多,要怎么很快找到紫蕊呢?” “晚生……愿意相助陛下……”微弱的声音传来。 景横波转身,就看见刚才还晕在榻上的柴俞,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景横波有点惊讶。 柴俞挣扎着爬起,低声道:“晚生知道宫中几处适合关押人的地方……”面对景横波虽然含笑,但明显带着疑问的眼神,他额头汗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低,“……晚生之前……晚生之前隐瞒了陛下……晚生原先……是个太监……在宫中伺候御书房笔墨多年,后来因为得了怪病,日渐发胖,污了贵人之眼,才被逐出宫去……” 说着便弯下腰,要给景横波鞠躬赔礼,可怜他肚腹一堆肥肉,弯得极为吃力。 景横波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笑道:“你可算说实话了,之前我说你声音,怎么总有点尖锐似女子,原来你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柴俞苦涩地道:“晚生不是有意欺瞒陛下,实在是这段经历羞于启齿,也怕陛下因此瞧不起晚生……” “那现在怎么忽然肯了呢?”景横波笑吟吟问,神情亲热许多。 “因为陛下需要帮助,也因为先前殿上那些羞辱……让我想起当年我刚开始发胖时,所面对的那一切……”柴俞身子颤了颤,声音滞涩,景横波看着他脸上痛苦之色,想着那段日子想必很难熬吧,那是他一生隐痛吧。 是个可怜人呢。 她笑一笑,慢慢道:“没有关系,身体残缺不代表人品残缺,你能向我坦诚,我很高兴,放心,以后再无人羞辱你,驱逐你,慢待你。” 她一字字说得清晰慎重,柴俞身子一颤,抬头看她。 女子脸上再无平日嬉笑张狂之态,目光澄澈,眼神诚恳。看那莹润眼神,便知每个字发自内心。 柴俞立即低下头,心中一颤,一股浓重苦涩之意泛上,似要淹没心防。 “那咱们就走吧。”景横波看向穆先生,“拜托先生留在这里,万一明晏安派人来查看试探,也要麻烦先生帮我招架。” “那陛下自己小心。”穆先生也没拒绝,含笑颔首。 景横波牵着柴俞,身子一闪出了殿。 屋子里,穆先生听着外头动静,慢慢从轮椅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叹道:“当初怎么想起来扮残废的?这整天窝在轮椅上可真不舒服。” 他将银面具揣在怀中,脱掉外头青袍,里头一身黑衣,他将青袍和面具都打了个包,栓在腰上,身子一闪也上了殿顶。 过了一会,空荡无人的殿内,身影一闪,多了一个白色人影。 那白衣人看看空荡荡的轮椅,唇角抿直,似乎微带讥嘲。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和穆先生一模一样的银面具戴在脸上,脱掉外头白色长袍,露出里面和穆先生一模一样的青衣。他又在殿内翻翻,翻出一件深色斗篷,披在身上,随即身子一闪,也消失不见。 …… 换了黑衣的穆先生耶律祁,疾驰在屋脊上。 他为了不让景横波发现,特意等她消失了有一会,才从轮椅上站起来,这么一停顿,景横波瞬移能力又天下无双,他顿时失去了她的踪迹。 耶律祁只好立在高处,先观察宫殿的格局,再确定景横波的大概方位。 他忽然目光一闪,看见一条人影,从刚才自己和景横波下榻的宫室里闪出来,向前殿东侧奔去。 那人一身深色斗篷,看不出身形相貌,夜风卷起他衣袂,他步法很特别,特别轻盈,如一片雪在飘。 这时候看见这么一个人,很怪异。耶律祁微微犹豫——到底追谁? 想了想,他终究更对这斗篷人感觉不安,身影掠下殿顶,追着斗篷人去了。 前方斗篷人步子似乎有点虚浮,耶律祁不远不近吊着,眼看往前就是明晏安寝宫,耶律祁慢慢皱起了眉。 他此时已经离这斗篷人越来越近,而且斗篷人越来越不遮掩行迹,再往前,就要被王宫护卫发现,这会连带耶律祁一起被发现。 耶律祁正想着要不要先将这人擒下再说,又怕擒下后,就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忽然前方人影一闪,那刚才还慢腾腾的家伙,忽然加快了速度,身形转过拐角,一闪不见。 耶律祁一惊,正要追上,前方来了一队巡逻护卫,等他闪身避过那队人,想追的人自然已经找不到了。 耶律祁眉头一挑——这个家伙,似乎是故意引他来这里呢。 要么是调虎离山,要么就是此处有些情况。 他注意了周围守卫,发现明晏安寝宫守卫相当严密,而且寝宫西配殿,至今灯火未熄,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似乎明晏安还有客。 这时候出现在明晏安内殿里的客人,可就微妙了。 第七十五章 销魂的人工呼吸 “穆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景横波惊诧地看着那盘膝坐在地下的男子。 穆先生不是该留在殿内,帮她做障眼法的吗?他怎么过来的?怎么还走在她前头? 地下,戴着银面具,一身青衣的穆先生,抬头,对她唇角一弯。 “我无意中找到了些线索,一路追过来,没想到和你碰上。”他道,“不过咱们都来迟了。紫蕊女官不在这里。” “那她在哪里?”景横波很失望,下意识问他,问完才觉得自己荒唐,穆先生也才刚来,怎么会知道? 可是奇怪的是,她一对上他如星光大海的眸子,便很自然地将问题脱口而出,就好像……就好像当初一路同行,在马车上,她各种问计一样。 她心中一跳,忽然想起,先前在殿内,自己对穆先生,并没有这种“张口就问”的感觉。 而此刻,这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地道里灯火飘摇,映得人影打晃,有种不真实感。 穆先生果然不负她的直觉,答案再次张口就来,“我打问到了,最近明晏安这里有个客人,似乎很有些本事,保不准,明晏安将夏女官交给这个客人,来对付你。” 景横波有种强烈的感觉——他是等在这里,将这个答案告诉她的。因为她虽然最终也能找到紫蕊,但再拖延下去,天就亮了。 她很想问你怎么就能打问到?这宫中有谁能知道大王的秘密客人,又这么巧给你碰见? 她正犹豫到底要不要问,对方湿润清澈的眸子,让她心一阵紧一阵松地跳,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紧张。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随即他一笑,示意她先开口,她却忽然不知道要问什么了,脑子一阵空白,觉得自己自从下了这地面看见了他,顿时什么都不对了。 他只好道:“你……”忽然又一顿,随即脸色一变,随即猛然飞起,向她扑来。 她一惊,正不知是退让还是阻拦,忽然听头顶一声巨响。 那响声如巨雷炸在头顶,又或者天神将整个天地以巨力折断,发出无与伦比的恐怖声响,她耳朵一阵嗡嗡作响,顿时什么都听不见,与此同时地面一阵猛然颤动,一股气浪从身后扑来,撞得她向前一扑,正扑入他怀中,隐约只觉得接触的胸膛冰冷,而黑暗中一双温软的唇,紧紧地压下来。 …… 凝雪阁。 锦衣人在榻上磕着瓜子。 忽然外头一声震响,简直可以算是地动山摇,连华丽坚固的凝雪阁都一阵摇晃,簌簌落下些梁上灰尘。 “啪。”一声,中文撑开一把伞,及时挡在了锦衣人头顶,天知道他那伞是怎么变戏法般掏出来的。 不过这也是锦衣人护卫的必备技能之一——背着百宝箱,随时在主人需要的时候发挥作用。 主子太聪明太强大,大多时候他们这些护卫觉得自己派不上用场,只好在这些小事上下功夫,务必发挥些用处。 锦衣人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听了听那动静,点点头。 他对面正是裴枢、紫蕊、孟破天三人,三人除了孟破天对他怒目而视外,其余两人都不理他,只顾打量四周环境。裴枢和紫蕊听见那爆炸声,听方向正是先前那废宫传来的,不禁有些担心地对望一眼,却依旧一言不发。 锦衣人因此觉得女王真的是可以会一会的。 他招招手,护卫们便抬过来一个圆柱形的东西,那圆柱形东西分成三部分,每部分正好站下一个人。柱子上有固定器具,可以将人牢牢绑住。柱子下有圆盘,可以转动,圆盘上有链条,可以调节转动的速度。 “等会让你们试试我的新玩具。”锦衣人很满意地看属下熟练组装他的玩具。招招手,又有几个护卫,解开一个包袱,又是一阵组装。 锦衣人很喜欢一切新奇有趣的东西,但新奇的东西太少,他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做,有空的时候,一路走一路做,玩腻了再扔,所以护卫们的大包袱里,很多背的是工具,或者是他一路上试验的半成品。 护卫们的包袱,一般都放在自己房内,此刻都搬了过来,因为有的部件为了方便装包,放在不同的包袱内。 护卫组装的时候,锦衣人目光随意掠过那些包袱,忽然眉头一皱,道:“数数包袱,好像数目不对。” 便有护卫数了,随即瞠目道:“果然少了一个!” 立即有人查出问题所在,“拉丁文背的那个包少了。” 拉丁文道:“包袱都堆在中文屋子里。” 众人齐齐道:“先前有一阵子,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不用锦衣人一句句问,护卫们已经按照正常的逻辑,得出了答案,“在那段时间内,有人偷走了一个包袱。那段时间是先前那个白衣人在的时候,他应该还有帮手。潜进来偷走了一个包袱,那包袱里是您最近刚研制的千金伞。” 锦衣人点点头,对这群笨护卫省了自己口舌表示满意。 护卫们这是锻炼出来的。因为这位主子不喜欢解释,别人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一步步推出来,他都是直接从甲到辛的跳跃思维,以至于时间久了,护卫们学会了自己理顺脉络。 “他要千金伞做什么?”中文表示疑问,“那还是试验品,没有完全成功,目前只适合撑挡重物,以及在地下钻洞。” 锦衣人想了想,偏头看看那废宫方向,想起那个总机关所在,唇角一撇。 怕不是偷他的东西,去钻别人的洞吧? 真会选东西,这千金伞上,可用了他家小蛋糕的宝贝,必须得拿回来…… 他挥挥手,示意先不去理这事,护卫们也便丢开,把零件拿出来,组装了死亡轮盘,和一副……棺材。 棺材是可以拆卸的,现在在组装,很薄的板,做成人形,可以对半合拢那种。至于为什么是人形,当然是小蛋糕说过的。 小蛋糕的木乃伊故事里,木乃伊就规规矩矩一个人形,到了锦衣人这里,这棺材已经不能叫棺材,竟然是一对手舞足蹈的人形,四只手四只脚,每个肢体都有动作,其中四只肢体,看出来对身体柔韧性要求非常高,手和脚向后拗,几乎接在了一起。 第七十六章 爱的滋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感情再也无法置于光天明日之下,只有在这样无法动弹的空间,她才不会逃避他;只有在这样无法点亮的黑暗里,他才能放开自己,抱一抱她。 以历劫为名,历心头劫。 景横波被揽在他臂弯里,嗅见他唇和肌肤的冷香。有种贴近无法抗拒,有种了然心会明白,她忽然便想起上元街道看戏,最后听见的那句道白:“三万里天地一口钟,万物懵懂,身在梦中。” 她身子微颤,想着这万物懵懂,如身在梦中,这一梦何时到头,又或者永远不见尽头,只是一场梦中梦。 他亦感觉到身前的躯体微微颤抖,不似激动,倒似一些无法压抑的情绪,他心间一痛,险些涌上一口逆血,急忙偏头,忽觉唇上一痛,她咬了他。 这一咬不似抗拒,倒似怀恨,两人都瞬间感觉到微微的甜腥气味,如先前一般,彼此尝尽对方血的滋味,恨的滋味,身体的滋味,无奈的滋味。 然后景横波推开他,重重地。 他靠在墙上,无声捂住唇,袖边沁了一点血。她唇边也有血,她慢慢抹去,忽然想如果这人世间的一切,也能这般痛快抹去,多好? 呼吸还是很滞闷,所在的空间被土层灌满,以至于她和他还是挤在一起,抹个嘴都像在揩彼此的油。他张开双臂接着她,双手轻轻按在她腰窝,她被身后力量推动,无法拒绝他的怀抱,感觉到双手贴着的胸膛似冷似热,而心跳得缓慢又悠长。 她自己的心,却跳动如脱缰野马,她颤抖着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却被他的手臂挡住。她伸只得放弃,手伸到背后摸了摸,身后有一层滑冷坚硬的东西,像一双蝙蝠的巨大翅膀,挡住了身后的土层,给两人硬是留下了这一份生存的空间,否则就刚才那一下倒灌,两人直接就给埋进去了。 她心中奇怪,身后这东西,她摸得出是用极其珍稀的金属制成,造型更是从来没见过,这家伙难道知道会遇上这么一场人为的土崩,事先准备了逃生工具? 他预见是有可能的,毕竟他在她之前到达,将这地底机关已经研究过,会很容易看出这最后一手是爆炸,如果炸不死人,也能将埋在院门口的土层炸塌,将救人的人和底下被关的人活埋。 但如果他能看出这机关,为什么还要在地下等她? 还有,在外面开启机关的人是谁?难道是柴俞? 问题很多,但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迫在眉睫——这是在地下,两人等于被活埋,怎么出去? 他给了她答案。他先伸手拉住她肩,将她身子一转,变成自己压着她,然后她听见“咔哒”一响,那个蝙蝠翼一样的东西,发出嗡嗡的震动声,频率极快,一些土块被震碎,顺着那翼沙沙地流下来。 她震惊地看着那东西——这不是以频率震动来粉碎土块,从而扩大生存空间吗?这玩意说起来简单,可这是在生产技术落后的古代啊,什么样的牛逼人物能造出这东西来?别的不说,马达怎么制造? 等等,这东西到底谁制的…… 但此时他已经将那东西收起,撑住四面区域的双翼一收,土顿时哗啦啦落了一身,此时她才明白他为什么把她压在身下,这回倒不是为了占便宜,完全是不想她落一头一脸的土。 那东西收起后,她一摸,成了长条形,似乎像个伞,前头微尖,随即又听咔哒一声响,他拿这东西向着土层稍稍薄弱的地方钻去。这东西一边钻一边震动,成块的土被击碎,空间自然就能拓展,看似堆满的土室,竟然慢慢能向前走了。 绝境之中居然有这样的宝贝,景横波觉得自己该高兴,可是她内心焦虑不安,不知道紫蕊她们到底怎样了,而且再折腾下去天亮了,事情会更难办。 而且她记得从地下入口进来的时候,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要靠现在这样慢慢走出去,一天一夜也走不到。 随即她发现他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对着出口,而是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这是去哪?”她问,随即恍然道,“机关总控室!” 他赞许地点点头,道:“既然所有机关都在地面,而且是连动的,那么机关定然有一个总控之处,而且一定在地下。” 机关总控之处,定然是连接地面的地下空间。景横波兴奋起来。这样她可以最快速度出去。 现在困在地下,只能慢慢移动,身周空间不够,她瞬移不出去。 他一手持伞前行,一手很自然地牵着她前行,走了几步,她反应过来,道:“你能走路!”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中猛地一颤,似乎有个想法得到了佐证,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却坦然道:“穆先生本来就能走路,只是走不远而已。” “哦?”她的声音听不出信还是不信。 “是自幼的麻痹之疾,后来练武有所改善,但走不长,所以很多时候坐轮椅,能不走就不走。”他解释道,“后来创立影阁,无意中发现,扮弱更有利于观察他人,掌握势力,并在关键时刻翻盘。所以干脆也就不站起来了。” 这番说辞似乎无懈可击,她转头看他的眼睛,他却不和她对视,只牵一牵她的手,提醒,“别松开,如果走错了方向怎么办?” “就这么大地方,”她似乎情绪找到了出口,立即道,“走再多岔道,最后总能走出去的。人生怎么可能不走错路,何必每一步都要替人矫正?你累不累?多事不多事?” 她自己都没发觉,问到最后,她语气咄咄逼人,隐然带几分激愤,和平时判若两人。 他还是平静的,道:“你说的对。但是我们赶时间。错一步,耽误了时辰,最后结局就不一样了。” “我不赶时间!”她怒道,“我宁可耽误了时间,再狂奔追上,也不要别人替我安排!” 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就怕有种东西,一旦耽误了,你再怎么狂奔,也追不上。” “什么?”她立即尖锐地接上,鼓足力量准备驳斥他。 他手中伞尖却忽然“当”地一声,碰到钢铁之物,伞尖震开那片已经松散许多的土,景横波看见一个圆形的,像是现代那种飞天轮,只是缩小了很多倍的铁状物。 这东西上连着许多皮绳钢索,现在皮绳基本都被咬断了。 圆轮足有一人高,她大喜,只要能站进一个人,她就可以瞬移了。 第七十七章 走火 “我只想知道,到底完成几道题能放人?”她有种面对老不死的错觉,而且感觉这人的变态程度比老不死更高。 锦衣人很随便地道:“最起码一道题一个人吧,谁叫你弄这么多人来呢。” 说得好像是景横波硬塞给他一样。 景横波知道和他斗嘴一定会被气死,因为他字典里就没讲理两个字,只好翻翻白眼,道:“三道题?” 这得先确定好,不然他很可能没完没了坑人,景横波给老不死坑惯了,已经培养出警惕性。 想到老不死她忽然走神,又想到老不死到了大燕没有?在大燕的到底是谁?也不知道姐妹们谈恋爱没有,呵呵随便什么男人最好,普通人更好,千万别是位高权重的那种,折腾,分分钟累死人,尤其不能位高权重的变态,比如面前这只…… 当然,姐妹们不会有谁这么倒霉,遇上这只的。 “姑且先定三道题吧。”锦衣人却甚狡猾,根本不肯给她一个准话。 他倒未必想赖账,只是想着,如果难得玩尽兴起来,把人放跑了怎么舍得。 景横波也无可奈何,能有什么办法?自己几个人质在人家手中呢。 “第一道题,”锦衣人像生怕她不肯陪玩,立即指着那棺材道,“我这棺材又叫双人俑,整个双人俑共有十六个关节调节卡扣,我告诉你开启卡扣的办法,你如果能打开,就算你赢。” 这么简单?景横波狐疑地盯着他。 “当然,有时间要求。”锦衣人不急不忙地补充。 景横波心中大喜——尼玛这傻货不知道自己的多方控制移物能力,这题赢定了! 心中狂喜,脸上却摆出为难神色,警惕地问:“多久?” 锦衣人看她一眼,原本想定个不长不短的时间,一开始的题目不要那么大难度,把人吓跑了就没得玩了,然而对面那女人虽然表情为难,眼眸却太亮,看不出一点压力,这让他心中一动,便道:“我会让人从棺材顶上撒下助兴药和毒药,药从顶上进入他们口鼻,大抵需要点时间,你在那时辰之内完成便行。如果你不能完成,卡扣就会一个个反向掰开,到时候你便可以欣赏他们骨头关节一截截断开的清脆声音了。” 景横波心中大骂——这家伙一定生儿子没菊花!有这么坑爹的题目吗?毒药什么的从缝隙进入那不是分分钟就能吸入吗?如果不是她有这种异能,这题目天下谁能完成? 不过既然她有异能这就不是问题,想到得意于他的坑爹题目的家伙,马上眼珠子滚一地的模样她就想哈哈大笑啊。 她忽然心中一动,想这人真的完全不知道她的异能?他虽然像个外来户,可是对她说话语气并不太陌生啊。 她这回倒是想多了,锦衣人还真不知道她的异能,他毕竟也是刚刚进入大荒泽,只是简单询问了下她进入上元之后的情况,而她在上元城街道上,并没有展示太多异能。 对于锦衣人来说,能稍微打听一下,已经算是他对她的无比重视了——人类嘛,就那么回事。 不过既然来自异能者众多的东堂,东堂三殿下怎么能没有防备? “对了还有最后一点,”他闲闲地道,“你得蒙上眼睛。” 景横波僵了僵。 一句忍了很久的话,终于冲口而出。 “我去年买了个表!” …… “我去年买了个表?什么意思?”好奇心大的处女座在问。 “就是你如此美丽动人的意思。”景横波笑眯眯地和锦衣人讲,“以后遇上你喜欢的女孩子,就这么和她讲,比表白更动人呢。” 锦衣人瞄她一眼,心想这德行怎么有点眼熟呢,小蛋糕害人的时候也是这样满口胡扯。 不过和女王陛下风情万种的笑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小蛋糕的眼神,骗起人来大眼睛水汪汪,多无辜啊。 “陛下看一下这些卡扣。”中文给景横波介绍棺材卡扣所在,分别对应着人体的每个关节,打开卡扣倒不难,手指按下一边微微翘起的部分,就会自动弹开。但是问题来了——谁长着十六只手? 更要命的是,景横波环顾四周,就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代替手指,敲开这些卡扣的,难道用锦衣人面前的瓜子? 瓜子轻飘飘,根本敲不开,多少得有点重量。 太黑了这货! 怎么办? 护卫将蒙眼睛的黑布送了上来,景横波伸手准备自己蒙,护卫却笑道:“该我们伺候女王。” 景横波只好撇撇嘴,站着不动,让他给自己绑眼睛。 她站下的位置,正对着棺材,只要等下自己不移动,凭先前记忆下的十六处卡扣位置,还是能搞定的。 此时她无比感激紫微,是老不死锻炼了她心分多用,转瞬控物之能,这要换成一年前的她,这题目直接抓瞎。 中文把黑布给她绑了个三层,一丝光也不透,她冷哼一声。 不透光也没关系,只要位置不换就行。 “牵陛下散散步,先松松筋骨,免得紧张。”那坑爹货忽然说。 景横波立即正色曰:“男女授受不亲。不要。” “那就算了。”锦衣人似乎这次很好说话,景横波刚刚窃喜,就听见他淡淡吩咐,“把棺材挪个位置。” 景横波险些一口血喷在他脸上。 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 你至于这么坑吗? 她努力想听出棺材搬动的位置,要死,这群护卫武功不错,搬起那么沉重的棺材,一点动静都没有。 搬到哪里去了? 完全没有把握,她必须动一动,才能摸清人所在的大概位置。 “我忽然又想散步了。”景横波厚着脸皮要求,“我紧张,我筋骨痛,来,快来个人牵我散散步。” 锦衣人眼底浮现笑意,他不介意她耍心眼,他喜欢的就是这种调调,对他也好,对她也好,这世上事轻轻松松就做成了,还有什么意思? “男女授受不亲。”他道。 “我是人妖。”她答,“没关系。” 护卫们噗地一声,心想这位无耻程度,和咱们未来那位女主子有一拼。 第七十八章 请为彼此量体 但脑子空白短暂一霎后,她看见了对面锦衣人的目光。 他的目光总是很奇怪的,看似温和,实则空茫,三分春光,三分雾气,整个人有种空灵飘渺气质,有种“不存在”的感觉,似乎对这无聊人生,总有些居高临下的厌倦。 但他每次谈到刚才那些怪话,他的神情目光就会发生变化,变得温润而实在,有淡淡的兴趣和喜悦。 这不是谈到不相干的死人会有的表情。 对了,这个坑货,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景横波又深呼吸,调整好心情,她发现和锦衣人做对手,那真是一丝一毫疏忽不得,他很容易就可以牵动你的情绪,牵着你鼻子走。他甚至能随时发现你的缺陷,调整打击你的方案,让你陷入被动,比如他发觉了她对这种怪话特别敏感,就接连地说,好让她失去方寸,否则以他的性子,不可能失言说这么多。 遇见大敌首要冷静,这是那个人教她的,不可忘。 看她神情很快平静下来,锦衣人目光闪动,拍拍手,道:“各自准备去吧。” 护卫们走了几个人下去,锦衣人又对穆先生道:“你也换个装如何?当然,不换装可以,不参与就是。” 他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着穆先生,眼神里写着“你舍得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吗?” 穆先生笑道:“自然要陪着玩一玩。” 景横波哼了一声,看穆先生一拍窗棂,想要纵身飞起,便道:“反正你能短暂走路,不要再浪费真力施展轻功了。” 穆先生身子一顿,停了停,恍然笑道:“是啊。习惯了,差点忘记了。”老老实实翻窗进来。 “隔壁有两个小间。”锦衣人道,“你单独一间,我护卫们一间,每间都备了一样的衣服面具,自己取用便是。” 穆先生走入了左边小间。 屋内椅子上放着简单的黑衣和面具。 屋子里有点冷,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放火盆的缘故。 穆先生伸手去拿搁在椅背上的黑衣,忽然手一顿,手掌向上一翻一托。 “砰。”一声,一股凛冽的劲气,撞上他的掌心,啪一声,半边椅子背折断。 如果他不是及时翻掌挡住,这一道劲,正好打在他面门上,最起码断个鼻骨。 穆先生手掌没有放下,对着半空,冷淡地道:“你何必总要取我而代之?隔壁多了是,还是你认为你真的能一招放倒我?或者你生怕景横波不知道,想要闹出点动静?” 梁上没有声音,冷气幽幽地过了,穆先生冷哼一声,放下手掌,换上衣裳面具。 隔壁一群护卫在换衣裳,其中一人换好衣裳戴好面具,忽然觉得腹部一凉,一股冷气搅得他腹痛如绞,忍不住便抱住肚子白了脸色。 “这时候可不能出去。”中文看他要拉肚子样儿,不同意道,“会露馅。” 那位是拉丁文,拉丁文幽幽道:“等会儿如果控制不住,那才真的会露馅,而且主子会疯的……” 中文只好让他快去快回,拉丁文刚刚闪出门外,就发出了一声闷哼。 屋内人听见,笑骂:“这死小子,就是屎尿多!” 拉丁文很快回来了,本来众人换得很快,但是隔壁穆先生换得慢,众人要一起出去才能有混淆效果,所以都在等着。 拉丁文回来,众人还在那笑谈,都说这要女王认错人,把自己抽到怎么办?那什么三围,怎么量?哎呀呀这个可太不好意思了。 德语阴恻恻地道:“谁要你真量?主子明明是要咱们乱报一个数。你们不知道他不喜欢咱们碰女人?” 护卫们立即心有戚戚地叹气——主子的洁癖太严重,严重到没人性,他说睡过女人的男人身上有怪味,从来不许他们接触女人。 护卫们现在都在祈祷,主子快点把文姑娘搞定睡了吧,他睡过女人,自己有了那味道,就不会嫌弃别人的味道了。 不过照现在那两人德行来看,他们打一辈子光棍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过来排排高矮。”中文召唤大家排成一行,护卫们基本个子都挺高,只有德语和西班牙语矮,中文拍拍手,两个侏儒从角落里钻了出来。 这群侏儒也是锦衣人手下,是他另行培养的死士,用着一些特殊任务时用,在大燕的时候用过,也是在一路出大燕时,折损了不少,现在只剩下寥寥几人。 因为个子矮,也因为引人注目,这些侏儒,有时候直接呆在护卫们背着的包袱里。 侏儒爬上德语和西班牙语的脖子,戴上面具,衣裳是连身的,现在,所有人一样高。 护卫们走了出去,和穆先生同时出门,外头还挡了一道屏风,护卫们错开身,将穆先生夹在中间,才走出了屏风。 景横波一眼看见对面走来七个人,一模一样装扮,面具连眼睛嘴巴都蒙住了,甚至一模一样的身高,她很有点诧异,她明明记得锦衣人护卫有高有矮的。 高的可以缩骨,矮的是怎么把自己扯高的? 按高矮分辨不同的梦想破灭了,现在她寄希望于每人开口说的那句话。 但锦衣人那个举世无双大坑货,他活着就是专门为了掐灭人家希望的。 他抛出一个圆筒,道:“对着这个讲话,出来声音差不多。” 景横波喃喃道:“你上辈子一定是月球表面……” 声音也无法分辨,现在只能从那句话判断,无论如何,必须先拉出穆先生,后头量三围才好商量。 护卫左首第一的人,接了那圆圆的,扩音器一样的东西,道:“女王陛下,你还记得玉照宫的红枫吗?” 景横波脸色一变,心头一跳,随即猛力一挥手,“负分滚粗!” 红枫是玉照宫的,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静庭的。静庭虽然在玉照宫之内,但在所有人的感觉内,它是独立存在的,是大荒政治最中心,熟知情况的人,不会把静庭的东西,算在玉照宫头上。 锦衣人咳嗽一声,以作提醒。 作为对大荒不熟悉的外来人,说和大荒有关的事并不聪明,很容易被看出破绽。 第一个是德语,他为自己的失误惭愧垂头,知道又得负责替主子吃掉所有难吃甜食了。 第七十九章 火爆不火爆? 用力过猛,又太突然,以至于他被撞倒在地,碰倒椅子,发出一声巨响。 外头锦衣人笑道:“真是果敢。” 他托着下巴,眼波流动,心想你骂我将来儿子没菊花?我让你现在就没贞操。 屋子内景横波气喘吁吁压在他身上,问他:“我香不香?” “香……”他一动不动躺着,气息也微微急促。 “我美不美?” “美……” “你量过我三围,我三围火爆不火爆?” “火爆……” “很好,既然我是又香又美又三围火爆的女人,想来你们男人遇上这种,就算没感情也会起兴,对吧?我允许你起兴,但不允许你东想西想,”她昂着下巴,女王般傲然道,“现在你有感觉了没有?救人要紧,快点有感觉,完了该干嘛干嘛。” “没有……” 景横波“呃”地一声,不可思议地怒道:“没?感?觉?” 有没搞错?虽然她很不乐意这样,也不稀罕男人对她垂涎,但真出现这种情况,她还是很没面子的说! 姐的魅力倒退了吗?正常情况不是她一扑就搞定了吗? “第一,你语气太抗拒了,我有点受伤,男人心理受伤,不容易有情绪……”他躺在她身下,诚恳地和她解释,“第二,你……你压到我了……我更没法……那啥了……” “啊?”景横波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怪不得刚才触感有点不对呢…… “那个……”她想不会被压坏了吧?那尺寸怎么办?功亏一篑啊这是? “没事……”他答得似乎有些艰难,慢慢坐起来。 景横波斜瞄着他,心想他不会是装的吧?这家伙到底想要干什么?这种情况下,不会还要她帮忙啊诱惑啊献身啊什么的吧? 不行,她宁可在大庭广众跳钢管舞,也不愿单独暗室诱惑某个男人。性质不同。前者可以说传扬艺术,后者就是艳情了。 “怎么办……”她问。 “我也没有办法……”他似乎很无奈。 景横波觉得这时候从这个人口中听见这样的话,才叫真的无奈。 “有些事想都别想。”她神态坚决。 “你这么一扑,我似乎暂时也想不起来。”他似乎存心要勾起她的愧疚心。 “这样吧。”景横波叹口气,“我们来跳个舞。” “什么?”他的语气这回是真惊讶了,“我不会。” 不止惊讶还有抗拒。景横波心想不想跳舞,想困觉是吧? “不需要你会。”她伸手拉住了他,不让他跑,“舞坛高手可以将一个完全不会跳舞的人,带得翩翩起舞,你只要顺着我便行。” “男人岂可完全由女人支配?”他抗议。 她耐心耗尽,险些怒气勃发——明明是她牺牲,怎么最后变成了她强逼他? 怒气到了眉间,化为媚笑,她唇角一勾,指尖托住了他下巴:“帅哥,不要这么生硬,你忍心拒绝一个美女的邀请吗?” 他低头,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要从她流光溢彩的大而媚的眸子里,看出些别的什么意味来,最终他唇角也轻轻一勾,伸手虚虚揽上了她的腰。 景横波一边满意自己的魅力不减,不用费什么口舌就让这家伙投降,一边惊讶怎么自己还没教,这家伙就晓得把手放上腰? 她的眼神写满疑惑,他一笑,“直觉。” 或许不叫直觉,叫听从心的愿望,她的腰线如此流畅,凹着美人独有的腰窝,让人总有种想抚上去揽住的冲动。 “嗯,那就对了,双手揽住,别用力……”景横比双手抬起,搭在他肩上,她不打算来什么复杂舞步,此时也没什么心情,随便搂着慢摇便好。 会这么做,还是以往的经验。在研究所的时候,闲极无聊之下,年轻研究员们也会召开舞会,她自然是舞会的皇后,邀舞的人络绎不绝,那时候,贴面舞也跳过,舞池里灯光一打,本就是最有气氛的时候。 后来她便不跳了,顶多跳跳迪斯科。因为那些男人,在搂着她跳舞时,十个有九个会有反应,当她步入青春期之后,这种现象更加明显,哪怕是跳最简单的三步四步,也免不了遭遇尴尬。后来她便知道了,青春的热力,少女的躯体,处子的幽香,以及傲人身材带来的视觉和触感冲击力,是对同为青春男子的不可抵御的诱惑。 “就这样,我进你退,你进我退……慢慢晃……”她发现他是个很好的学生,悟性极高,甚至不需要教导,手扶的姿势很绅士,腰很直很风度,和她的距离刚刚好,不过于暧昧也不疏远,透着有分寸的亲近,脸俯下的角度更是完美,她仰起脸,正好对着他侧脸,线条精美如雕刻,远处一点光打在他鼻尖上,四周的肌肤便闪金般透着细腻的质感。 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动作,这样的气氛,那些干扰、危机、不安、紧张都似渐渐褪去,她的心像落潮后的沙滩,归于平静,眼神渐渐生出些淡淡的迷茫……这一刻的感觉,似陌生似熟悉…… 她的手和躯体,因此自然更软,放松的身体便真如一匹软绸一幅丝缎,柔柔曳曳地绕住了他。 两人其实不能算跳舞,并没有严格走着舞步,只是这一霎彼此难得的平静,成就了相拥的契合,他的手很自然地落在了她的腰窝,感受着一直想感受的美妙凹陷,心也似落在了那处凹陷里,妥帖安放,不须增减一分。 她的双臂松松地挂在他脖子上,指尖自然下垂如兰花,他的高度也是适合她的,微微仰起,更显女子的纤细和轻弱,却又不至于相差太多令她吃力。 慢慢摇,慢慢转,她的裙裾旋起小小的圆,如一朵未绽开的花朵,他的步子如云端漫步,做一场随意又投入的漂移,没有刻意的磨蹭和贴近,这一霎旧事不在,而时光美好。 半室黑暗,半室微光,勾勒默然相拥的那女,她的长发垂落在他手背,而他唇角的微笑似要照亮她眉梢。这是彼此的浑然忘我,在暗处、舞中、眉间、心上。 黑暗中隐约有了低低的细语。 “……你……怎样……” “……唔……” “那个……怎样?” 第八十章 救她! …… 他注视空空怀抱,惘然如失,似乎由这一刻擦身,预见更多无奈的未来。 身影一闪,她从他臂间不见,只留一抹淡淡幽香。 穆先生哪里敢给她看那惨状,那可能就真支撑不住了,急忙要拦,却心情波动,也忘记了景横波的瞬移能力。 她却又霍然起身,咬牙道:“不,我不信这个邪!裴枢那么邪性,老天都不敢收,怎么可能就这么……”转身就要下井。 他深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想要揽住她的肩。 而更令他情何以堪的是,这折断她鲜亮初翅的人中,似乎他也算一个…… 她到底是长成了翅膀,还是在长久的艰苦磨折中,被折去了最初的鲜亮翅膀,另行练就了一双铁翅? 她这样的人,成长到今天,到底付出了怎样的摧心代价? 可唯因如此,觉得心痛。 情绪剧烈波动之下,仓促之间,能如此思路清晰,谋划周详,她确实已经成长。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能保证在这样的心情下,做到这么多。 她还考虑到此刻明晏安故意放水,走最安全。 她甚至想到孟破天留下来可能会惹事,干脆以恩义相挟,让这个最重江湖义气的女子,不得不保护紫蕊先走。 在知道噩耗之后,她这么放纵无羁的性子,竟然能立刻约束住情绪,将两个女子送走。 刺痛的不是她此刻终于暴露的脆弱,而是她到此刻才暴露脆弱。 穆先生站在井边,看着她披泻的黑发,微微颤动的肩膊,心头一阵尖锐的刺痛。 安静下来之后,她才靠着井壁滑了下来,支起膝盖,手撑住头,手指顶乱了一头发。 景横波看她俩走了,果然宫内没传出什么动静,她猜的不错,明晏安还不知道这边锦衣人失败,还在约束着护卫,要等尘埃落定再来。 孟破天呆呆的,眼珠子没什么活气,但对“江湖义气”四个字还是有反应,也没了先前的明亮张扬,牵了紫蕊的手就向外走。紫蕊也不说话,生怕打扰了她和景横波,只回头看了景横波一眼,就和她走了。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速度极快,不给自己失态的机会,也不给紫蕊孟破天反应的机会,赶鸭子一样过去,将她们赶起来,不由分说把紫蕊往孟破天手里一塞:“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得报答我,不然你就是没江湖义气对不对?你给我把紫蕊送出上元,我知道你有办法。” 她望着他,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答案,他心疼地看见,她的眸子唰一下黯淡如灯灭,眼看着有什么晶莹的液体就要泼了满脸,他正想上前一步,将她搂进怀中好好安慰,她却唰一下转过身去,压住井口,对那边抬眼看过来的两个女子笑道:“呵呵没事没事,受伤了,不轻,一时拖不出来,我和穆先生另想办法,孟破天,此地不可久留,麻烦你带着紫蕊出宫吧。我想现在我救出你们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这时候明晏安还在故意放水,不让侍卫出动,你们趁这机会出去最安全。去吧去吧,去吧。” 只是短短一句。 穆先生一抬手,拦住了她的手,“横波。”他道。 还没到井口,景横波的脸已经探过来,急不可耐地问:“怎样?没事吧没事吧?”又看他身后,“他受了伤,你怎么不带上来?是不是不大好带,要不要人帮忙?” 好半晌穆先生才上去,下来得很快,上去得很慢。 …… 她将一辈子活在内疚之中! 这要景横波情何以堪? 而景横波,曾有机会救他,却最终没救。虽说是被裴枢震撼,不得不尊重他的意志,也心存侥幸,觉得不致于死,但那一霎行为,真的导致了谁也没想到的惨烈后果。 裴枢是和景横波争吵,才一气之下潜入上元,想要独力救走紫蕊的。谁知道遇上锦衣人这个变态。 他在黑暗中托住了额头,不胜烦恼地叹息。 穆先生用尽所有办法,最后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这尸首就是裴枢。 何况裴枢受伤,又被捆住,他从轮盘一落井,他们就冲了过来,这么短暂的时辰内,挣脱绳索都不可能,更不要提逃生。 其实以他的经验,这井底格局,很难有暗道,就算有暗道,因为位置局限,顶多只能做个小半人高的暗道,这种暗道谁能走?缩骨也办不到。 每块石头他都推过了,推不动,他又试了试一般的技巧,还是没有动静,这就是石壁。 他又试着推动石壁,王宫里有的井,是暗道出口,用于王族在危险时刻逃生,但因为是王族使用,所以机关不会太复杂,一般推一推就知道。 他摸到一手的青苔,湿滑冰冷的井壁,完整的,一块块微微凸出的石块,没有异常。 至于衣裳身高,都是裴枢模样。穆先生不可思议地怔了半晌,开始反手在井壁上摸。 尸首面目也被钢钉穿过,模糊难辨,井下光线黑暗,穆先生没有带火折子,隐约瞧着似是裴枢,心更凉。 犹自不死心,他小心地落到钢钉缝隙里,翻动那具尸首,井挺深,落下时的自重很重,所以尸首深深穿入尺许钢钉,他只得费劲将尸首拔出来,鲜血淅淅沥沥流了一身。 穆先生一眼就看见那尸首,刮得将要露出白骨的左臂,他心中一凉。 井底钢钉上,趴着一具尸首,血流了一地。 狭窄空间里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心中不祥感觉越来越强烈。 穆先生下了井。 …… 他似乎已经满足于今日战果——三道题目玩得尽兴,被景横波折腾过,再狠狠回报了她,现在,功成身退。 然而她四面张望,屋顶上哪还有锦衣人的影子?连他那群护卫,都一起不见了。 他这一手,比当她面杀了裴枢还让她难受! 她已经很久没如此刻这般恨过一个人——这是个真正看透人心人性,懂得如何一出手,就伤人心肺的恶魔! 景横波只觉得心痛如刀绞,一咕噜爬起来,就想找锦衣人。 穆先生下了井,景横波不敢去看,软软地靠着井壁,对面,紫蕊泪流满面,扶着瘫坐在地上的孟破天,那活力四射的女子,此刻一脸的血肉,连睫毛上都挂着碎肉屑,她也不擦,半睁着视线血红的眼,痴痴地盯着井看。 第八十一章 真爱柔软 景横波身影出现在井中。 黑暗井下,血肉模糊的尸首,很是瘆人,她此刻却完全忘记害怕。 她并没有去看那尸首,不用看也知道那死得不能再死,她不要面对那个。 “裴枢……”她扶着井壁,轻声唤,“裴枢,裴裴,枢枢,你出来,你出来……” ……黑暗中有人霍然睁开眼睛。 “裴枢……”景横波把井壁一寸寸摸过去,声音从未如此柔和,“我知道你没死,我知道你骗我,你一定想看我急对不对?嗯嗯我承认,我真的急了……你舍得我急吗?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黑暗中他呼吸急促,张口要答,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他要挣扎,四周却十分紧窄,他完全动弹不得。 “小枢枢……”粗糙的井壁磨伤了景横波的手指,她似浑然不觉,语气多了几分诱惑,“出来啊,别闹了,你出来,咱们什么都好说,你伐开心,要抱抱也可以,怎么样,想不想?” 他挣扎得更激烈,可那该死的手也捂得更紧,甚至有另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身子,避免他发出动静。 他有些奇怪,这四周这么逼仄,是怎么容得下三个人的? 景横波将井底都摸了一遍,沾了一手的青苔和血,越摸越绝望,最后精疲力尽地坐倒在地,靠着井壁,呆呆地望着天,井口穆先生的脸探下来,眼神满是担忧,她看得清晰,天快要亮了,这真是奔忙的一夜,惊心动魄的一夜,令人绝望的一夜。 她看出穆先生眼神里的牵挂,心中一堵,大力拍井壁,“裴枢!尼玛你什么意思?你搞我啊?诈死吓我啊?好吧你是吓到姐一点点了,但是你就没想过,玩过火了怎么收场吗?我数一二三,你敢再不出来,我就和你绝交,真的永远绝交,你就算回去我也绝不理你,我说到做到,我数了,我数了啊,一……” ……他开始试图用腿去踢那压住他的人,又怒瞪那只手,可惜手生根一样不肯动弹,腿倒是踢出去了,很快碰到石壁,踢得他脚趾剧痛,转瞬又有人压上来。 “一、二……”景横波数得很慢,眼睛东看西看,期待着马上有人推开身边一处石壁,探出头,对她笑出一口白牙,“嘿,我和你开玩笑的,吓着了没有小波儿?” 身周没有动静,井壁坚实,回声幽幽,血腥气浓郁,尸首一动不动,青苔泛着潮味,满地血水横积……这里如人间地狱,她的心也似遇上地狱。 “……二点一、二点二、二点三……”她越数越慢。 井上穆先生实在不忍听,对她伸出双手,示意她赶紧上来,如果不是她太懒,钢钉没收,跳下去没地方站的话,他早想下去把她拎起来了。 这样子也许她还好,对别人着实是折磨。 ……黑暗里他听着那缓慢数数一声声,只觉得每一声都敲在心上,他少年意气金戈铁马,当初不懂喜欢只爱血染黄沙,到如今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却不懂如何去喜欢,直来直去,依旧如使剑一般大开大合,他以为爱也就是那般,狂风暴雨的付出,霸气十足的给予,不容拒绝的恩赐,只要我给,你便接受。 然而此刻隔着井壁,听她这般绵长地数数,金刚般的心,忽然就软成了这井壁上的青苔,携着清新和生命的气息,微微潮润,按上去,便能盈出一汪水来。 他忽然懂得了恋慕的真正滋味,原来亦如这青荇,飘摇柔软而酸苦。 他忽然懂得了爱情里,那种没有缘由的放松与柔软。 一壁之隔,她不理穆先生的双手,偏过头去。 “二点九点一……二点九点二……二点九点三……”越数越慢,直到,“……二点九点九……二点九点九一……” 她忽然住了口。 自欺欺人,终究是因为不愿面对,然而不愿面对也得面对,她曾经有做懦夫的权力,那时候不知人间风雨,然而现在她避无可避。 她忽然狠狠一掌,拍在井壁上。 粗糙的石壁立即划破了她的手,她浑然不觉,猛地双手抱头,开始呜呜哭泣。 “尼玛你个裴枢……你还真不出来了……你至于这样吗……你至于用这种方式让我后悔吗……” ……黑暗里他震了震,一时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好像之前有和她吵架来着,好像自己是赌气来上元要救人来着,好像在上元遇上之后,又吵了一场来着,当时自己说“有种你别后悔……” 现在她后悔不后悔他还想不到,他自己已经后悔上了。 他是随口说的好吗! 他已经忘了好吗? 隔壁传来呜呜的哭泣声,他挣扎的身躯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她在哭吗? 是她……在为他哭吗? 第一反应是心疼,用句他以前觉得肉麻的话来说,他真的觉得哭得他心都疼了,然而那疼痛里,却又隐隐泛上不可置信和狂喜——她是为我哭吗?她真的是为我哭?原来她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讨厌自己,她心里他一直很有地位是吗! 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是心疼是澎湃,他知道景横波并不爱哭,她宁可笑着骂人,也不肯流泪哭诉。 他有点苦恼地想,好像被那锦衣人传染了变态了…… “……呜呜呜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和你吵架……我不该用那样粗暴的方式对你……我好歹该先哄着你和你说明白……我后悔了……我承认我后悔了你赢了……只要你别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裴枢暴怒起来,伸手就去掰那捂住自己嘴的手,虽然他变态地想多听听景横波的哭声,这是景横波第一次为他哭,保不准也是最后一次,但他更明白,这个时候他再不出去,那以后他就得哭一辈子了。 那手不肯放,他一拳就打了出去,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他手上重伤还能打出这么暴烈的一拳,砰一声这一拳正中肚腹,风声急响,那人似乎被打飞出去,另一个负责按住他手的人,急忙出手援救同伴,裴枢没了牵制,大喜之下急忙翻身,便要去推自己身后石壁。 他根据声音判断,自己和景横波只有一壁之隔,一定有办法推开。 手指刚刚触及石壁,脚踝忽然被人抓住,那双手如金刚一般,一抓就掐住了他的软筋,一股麻痹贯穿全身,他连声音都发不出了,然后他如麻袋般,被人一路拖了出去…… 第八十二章 愿你永葆青春安乐 景横波由穆先生搀扶着上了井,又将那尸首吊了上来,虽然带着不方便,那尸体又一片狼藉,但两人都没说就此将其抛下。 景横波还要自己背,穆先生拦住了,从废墟里扯出些帐幔,将尸首裹了,自己背着。 他走出几步,正看见晨曦初露,今日多云,阴沉欲雪,云朵一块一块,呈现青灰的瓦色,日光暗沉沉地从云朵背后透出,仿佛给那些纵横经纬之间,勾勒一层淡淡金线。 穆先生忽然一怔,想了想,将尸首往下一放,猛然又跳下了井。 景横波不明所以,但仍满怀希冀地扑过去,她相信穆先生肯定不会做无聊的事,必定有什么线索。 穆先生跳下井,不再以手掌摸索,而是一块一块拍那些看起来很小,根本不可能够人通过的石块。 终于在一人半高处,他拍开了那个通道。 穆先生一喜,随即发现通道中无人,通道确实极小,像是必要的时候,用来平衡水位的水道,人绝对钻不进去。 人只能躺着进去,但问题来了,谁能呆在这样的洞内拉人进去? 他怔了半晌,升起的希望又破灭,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这难受不是为裴枢,他们没交情,是为了景横波。 绝望后兴起希望再破灭,那滋味比绝望还难受。 他慢慢上井,不敢面对景横波充满希冀的目光,景横波却立即从他脸色上知道了答案,深吸一口气,道:“走吧。” 穆先生从背后看着她垮下的双肩,只想狠狠扳住她,拉她入怀,告诉她没有关系最起码有我在。 手伸出一半,身前的她不回头。 他的手,最终只虚虚握了一掌淡淡的阳光。 而身前的她,迎着日光,步子已经恢复平静,似要走进那般永恒的亮里去。 …… 两人离开后,又一条人影飘了过来,和穆先生一模一样的装束。 他坐在树上,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掠去的背影,眼神里,有种无奈的苍茫。 随即他低头看看底下的井,也纵身跳入。 他也在污秽的井底找了一圈,思考了一阵后,也开始一块一块拍那些看起来不可能的凸石,打开了那个通道。 之后他将手伸进通道,再拿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手上,带血的泥土。 他目光一闪,不死心地继续摸,又取出一截链子,抖直了一点点地探,不顾洞内泥土污秽,脏了他一尘不染的衣袖。 片刻后他又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黄铜卡扣,是裴枢手腕上用来扣住护腕的,先前他一阵大怒猛捶,再被锦衣人一路倒拖出洞时,卡扣掉落。 他眼底光芒一亮。 …… 天将亮的时候,孟破天和紫蕊已经站在玳瑁王宫外的一条隐蔽巷子内。 孟破天果然很有办法,她熟悉玳瑁王宫道路,甚至认识几个太监,借助他们掩护,换穿了太监衣裳,偷偷潜出了王宫。 当然,这也是景横波判断正确的结果,她们离开的时候,宫内御林军都还没出动,正是最安全的时候。 “你就在这里等着。”孟破天嘱咐紫蕊一句,紧了紧腰带,拔出双刀,转身向回走。 “你去哪里?”紫蕊愕然叫住她。 孟破天回头,一笑,晨曦里她笑容坚决,眼眸里似有什么,在晶亮地闪。 “我要回去,找那个人。”她慢吞吞地道。 紫蕊立即明白她说的是谁,冲出来拉住她,“你疯了,你这是去送死!” 她心急如焚,死死扯住孟破天衣袖——女王让孟破天送她出来是假,想要孟破天别冲动是真,谁知道这丫头性子如此倔烈,遵守诺言把人送出来,再回去! “你知道吗?”孟破天不理她,看天,“在那棺材里,我和裴枢……我们……” 紫蕊更加惊诧地瞪大眼睛——不是吧?真的?那样也可以? “我们……”孟破天终究说不出来,末了咬咬牙道,“反正,在我看来,我这辈子,非他不嫁了!” 紫蕊却以为真有了那事,愕然半晌,心里也不禁为她疼痛起来,却依旧不肯放手,“那你更不能去了。少帅……少帅已经……你不是那个人对手!你会死的!” 孟破天哈哈一笑,双刀一挥,道:“江湖人,怕的不是死,怕的是想死却不敢死。” 她落刀,斩断了自己的衣袖,笑道:“这可不是割袍断义。” 紫蕊看着她红着眼睛的微笑,只觉这一刀割的是心。 “既然认为是他的人了,那么,生一起,死一起,死在同一人手上,也算全了彼此恩义。”孟破天双刀一挥,“走咯。” 紫蕊哽咽得不能说话,紧紧跟着,决定陪她一起。 孟破天给她跟了几步,转身,刀敲了敲墙壁,不耐烦地道:“你们女人就是婆婆妈妈,我为我夫求死,你跟去算哪门的事?你站住,我有话要你转告女王。”她示意紫蕊附耳过来,低声道,“明晏安每天必须服食万寿丸,三天不吃,就得满地乱滚。” 紫蕊正想问万寿丸是什么,就见她撇撇嘴,“你们女王不是智慧无双么?不是天下第一么?万寿丸是什么,她那么厉害,一定知道的咯。” 紫蕊无语,没想到刚才还慨然赴死的女汉子,一转眼就成了小肚鸡肠小女人。 “这个消息送给她,算是我报过她救命之恩了。孟破天这辈子恩怨俱尽,正是痛快恩仇的好时候。”孟破天似乎心情好了很多,吹个口哨,将双刀往肩上一架,转身就走。 紫蕊扶着墙,忍着哽咽,模糊的视线里,转身离去的少女,乌发和衣袖同飞,飞扬的长发襟袖间,渐渐起了一片碎雪苍茫。 她抬起头,鼻尖一凉。 下雪了。 又一年的雪。 …… 景横波和穆先生一路前行,此时护卫已经开始向内包抄,要把他们留在宫内。 景横波自然不会回正殿,和明晏安的谈判本就是幌子,一进上元城,她就知道明晏安绝不会接纳她,正如她也绝不会再容忍明晏安。 现在她要做的是,将所有人安全带出上元,然后积蓄力量,和明晏安开战。 第八十三章 谁守着谁的幸福 “可笑我最后一刻还保留希望,可笑我最后一刻还想着报恩。”她笑得浑身肥肉颤抖,指着景横波,用尽全身力气,“陛下,你得意了吗?你欢喜了吗?你解救了自己,又惩治了罪人,你以为你再次展示神威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还是在自己找死?” 她伸手,手中一颗墨绿色药丸,她将那墨绿色药丸,展示一圈,然后,塞进了嘴里。 众人默默盯着她,看这女子,绝境之中,最后的疯狂和决绝。 柴俞已经平静下来。她盯着景横波,幽幽地道:“陛下,让你失望了,这不是我的自尽毒药,是你的解药。” “你说什么?”紫蕊失声惊问。 柴俞唇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早在进城时,就已经对陛下下手。一次是殿上,我为陛下挡酒时,我带毒的指甲,划过了她的手背。那次只是下了药引,然后第二次,是在她带我出王宫时,我在上风她在下风,我口中的药粉,飘到了她附近,两次药力叠加,就成了毒。但我也一直在观察着陛下的心性,想要有机会走另一条路,所以我想办法拿到了唯一的解药,我想着,只要陛下能护我母子平安,这解药我会献给陛下……”她格格一笑的,道,“当然,现在,这唯一的解药,已经没有了。” “柴俞,你看清楚……”紫蕊忍不住道,却被柴俞疯狂的笑声打断。 她一步窜了出来,也不管对面就是众多高手,对城头大声道:“看见了吗?女王已经被我杀了,告诉明晏安,做人做鬼,我都会找他算账的!” 与此同时景横波“啊”一声大叫,道声“孤王死矣!”向后便倒。 一群人赶紧将她扶住,“陛下!”“波波!”“小波儿!”各种乱七八糟的叫喊声冲天。 城头上黄冈急忙向下看,想要知道女王是否真的着道了,但底下人群乱糟糟的,完全遮住了景横波的身影。 也不知道谁一声怒吼,“柴俞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一掌拍出,柴俞噗地喷出一口血,轰然倒地。 风雪里鲜血殷殷,染红黄沙地,城头上黄冈看得真切,不禁有些茫然。 就这样解决了? 上元最大的威胁,女王就这样死了? 王妃杀了女王,也被对方高手杀了? 事情发展成这样,这好像是最应该的结局。但黄冈却觉得心里空落落,丝毫提不起高兴的情绪。 他看看四周,士兵们默默注视着底下柴俞趴伏在雪地里的胖大尸体,眼底的那种情绪,叫难过。 他转开眼睛。 不是不忍见他们的难过,而是怕自己眼底的难过,被他们发现。 他知道这些年轻人为什么难过,王妃出身书香世家,教养极好,为人和善,真真正正的爱民如子,这里很多人,受过她的恩惠。 而他自己,更受她大恩。 当年户部主官和他结下私仇,暗中扣下士兵棉衣,替代以陈年旧絮。玳瑁冬天极其寒冷,旧絮棉衣无法御寒,眼看千万士兵将要冻死城头,他怒寻对方索要棉衣,却中奸计误杀他人,被下大狱。当时对方势大,满朝文武,无人敢于为他剖白。眼看他就要问斩,他的亲信属下无处求救,病急乱投医,当街拦下了出门上香的王妃大轿。 最后,是王妃不顾他人阻拦威胁,亲上金殿,撕开那些外面崭新,里头全是灰黑旧棉絮的军衣,给大王来了个当堂诉冤。 她当时在殿上,一篇,张口就来,震惊朝堂。事后流传玳瑁,传为美谈。 她救了他,也救了上元十万军。 后来他听说她被争宠的妃子陷害,生产之后莫名发胖失宠,那胖越来越厉害,再也瘦不下来的时候,他就想,她落到如此境地,是否和那次金殿诉冤有关。 大王本就是争权成功,才获得了王位,因为对于一切威胁他王位的风吹草动,都分外顾忌敏感。 而她出身诗礼之家,性情耿直,明明宫规不允许女子干政,但很多时候她觉得身为王妃,有劝谏夫君之责,说了很多逆耳之言。在军衣事件之前,夫妻关系因此已经逐渐冷淡,明晏安已经很久没见她,所以才有她捧军衣直上金殿的无奈之举。 然而这一举更犯了他的大忌讳,朝堂何等庄严之地,她竟然说闯就闯! 更要命的是,那天在金殿之上,大王看见了王妃的才情和民望,看见了他手下很多大臣,对王妃竟然很有好感,竟然呈现出一言出而万众呼应的态势。 当然这有着正直大臣,不甘良将被冤的原因,但在大王看来,这就是对他的威胁,哪怕是他的王妃,也不行! 而在那次事件之后,她在百姓中声望也达到最高,大王更加不能容忍了。 后来她怀孕时,他还为她欣喜,然后最后才知,那才是报复的开始…… 可以说,为了那次救他,她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 但此刻,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她被逼入绝境,看她绝望发疯,看她喋血城下。 他不能有任何举动,因为他身后不远处,也有监军在监视。 当年她为了根本不认识的他,不顾自身安危,上殿救人;如今他却不能为了她,发不平之声,仗剑救人。 因为此刻,他身后依旧有无数无辜士兵,需要他强有力的羽翼保护…… 他因为自己的自私,难过地闭上眼睛,风雪扑脸,冰凉的却是心。 “黄将军。”监军在他身后,以不赞同的语气责难道,“方才有人硬闯城头,您为何不下令阻拦?” “本将在辨别是友是敌,以免误伤自己人。”他淡淡解释。 “那人好像带着……”监军犹自不肯放过。 他转身,冷冷盯着那内侍,硬是将那人的喋喋不休,盯回了肚子里。 “去回报大王。”他一字字地道,“上元城下,女王暴毙,王妃被杀。” “……是。” …… 柴俞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她眼神有点迷惑。 奈何桥呢?孟婆汤呢?拔舌刮骨十八层地狱呢?那无穷无尽的黑色业火呢…… 她觉得她急需一碗孟婆汤,好将前生往事忘掉,以免此刻一想起,胸中就燃起无法扑灭的焰火。 第八十四章 选谁? 黄金部疆域之外,有一座定风山,山势雄奇险峻,山内却有地域广阔的山谷平地,地气温暖,四季常绿。 成孤漠的征讨黄金部的大军,就在这里扎营休整。 去年冬,成孤漠便向国师讨印,征伐黄金部,黄金部却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年休养生息,自有战略储备,更重要的是,黄金部金召龙吸取当年教训,将黄金部外围的几大沼泽进行了连通,形成了天堑,成孤漠的十万亢龙军,不得不在那样的天险面前止步。之后前半年,双方有过小股接触,虽然成孤漠都胜了,却没能给黄金部造成巨大损失,之后随着天气逐渐寒冷,沼泽气候更加恶劣,大军难行,双方在阵前僵持,更有几次,黄金部趁着夜色和地利的方便,潜入成孤漠阵营,造成了几次不大不小的破坏。 在这种情况下,成孤漠有心想撤回帝歌,但劳师远征,一无所得,回朝必受弹劾,他也知道自己深深得罪了国师,这样灰溜溜的回去,国师正好有借口解除他的兵权,他因此深深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一怒之下,主动请求发兵黄金部?如今骑虎难下,打不了,也退不成。朝廷的粮草已经越供越少,国师还频频发令,说近年底粮草紧张,命他就地筹措粮草,并速速惩治了黄金部,班师回朝。 班师回朝是他期盼的,但前提得是惩治黄金部,还得自己搞粮草。成孤漠因此不得不将大军后撤,选定了定风山这座外有群山阻隔,内有平坦土地的地方,想在年底前,打一场漂亮点的仗,摆脱现有的困境。 成孤漠此时正在山头上,看底下士兵在谷中沼泽里寻找收成,他也按照景横波的桑基循环种植法,在沼泽进行试种,只是时日尚短,一时难有收获,而朝廷拨付的粮草越来越少,士兵们越来越吃不饱肚子,只能整日在山上或者沼泽里找吃的,随着天气渐冷,食物只会更少。这样下去别说打平黄金部,不饿死一批就不错了。 远远地,成孤漠看见一群士兵,似乎是两个营的,为争夺一只兔子,打起来了。推推搡搡似乎动了手…… 这已经是他今天看见的第三起,他阴沉着脸,挥挥手,自有执法队前去处理。执法队到了之后,一番呼喝叱骂,又各自抽了几鞭子,事态安静下来,底下劳作的士兵们抬头看看,眼神里都阴沉沉的。 成孤漠抬头看着同样阴沉沉的天,烦躁地吁了一口气,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样的事情多了,靠硬性弹压是不成的,迟早会酿成兵变。 兵变…… 当日自己以兵变逼宫女王和宫胤,现在一年风水轮流转,似乎马上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这是国师的报复么? 忽然身后有人幽幽道:“大帅不求破局么?” 成孤漠一惊转身,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蒙面的灰衣人。 对方那装束有些熟悉,又对他翻了翻手掌,掌心里一道上平下尖的烙印,有点像剑。 他认得这标志。 之前帝歌逼宫事件之前,此人曾经给他传报过几次消息,促成他和绯罗轩辕镜等人的联盟。 时隔很久,这人又出现了。 他一边暗惊自己想事情太入神,连这人靠近都没发现,一边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大帅被困在此处,进不得,退不得。”那灰衣人道,“何不挥兵北上,博一场新功业?” 成孤漠眼睛一眯,寒芒顿现,“你说什么?北上?” “然也。” “北上哪里?你不会说玳瑁部吧?”成孤漠大笑,“荒唐!先别说北上路途遥远,士兵一路折损,就算我带兵过去,难道和女王抢地盘做江湖霸主?我堂堂大荒将军不做,去做黑水泽一地的江湖霸主?” “如果那里只有一个女王,还真不值得您冒险。”灰衣人不急不忙地道,“可如果再加上一个人。大帅此去,夺的就不是玳瑁,而是整个大荒了。”说完摊开手掌,掌心里一个“宫”字。 成孤漠惊讶失声:“什么?怎么可能?他明明在帝歌!” “狡兔尚有三窟。”灰衣人道,“岂不闻替身一说?” 成孤漠表情半信半疑,他离开帝歌已经有一阵子了,接到的朝廷文书都有玉照宫主人印,自然看不出什么变化。 “既然知道他有替身,”成孤漠做了个砍杀的手势,“你等为何不趁机下手?” “杀或者挟持一个替身何用?何况他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有充足准备。”灰衣人一哂,“军权在他手中,这一年多,当初敢反对他的人,已经被他不动声色地各自贬谪,朝臣现在别说怀疑真假,连敢抬头看他的人都没了。否则他焉敢如此大胆?” 成孤漠知道这是真的,当初玉照宫墙下,风雪之夜气势汹汹来逼宫的人群,这一年多,已经或被景横波,或被宫胤,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打入尘埃。很快,就要轮到他成孤漠了。若不是他掌握亢龙军,也坚持不到现在。 但这种坚持,眼看着也是日薄西山的气象,宫胤有铁腕有心计,并且绝不会放过他,他不趁现在手掌大军,挣扎一把,那结局,不会比失踪的绯罗和残废的轩辕镜强。 如果杀了景横波和宫胤,令玉照龙骑群龙无首,再带兵反攻他最熟悉的帝歌,这天下,可就真没人能和他斗了…… 成孤漠心中烈火灼灼烧起,却仍有顾忌。 “可你也说他自有准备,若我大军一动,他怎么会不知道?” 灰衣人听出他语气松动,笑道:“我家主人说了,只要您肯出兵,他自然也会帮您一个大忙。” “哦?” 灰衣人展开一幅地图,指着图中一处道:“玳瑁现在有两处骑兵,分扼七峪关和宝田岭。这样两支骑兵,同样需要粮草运送。您可以出兵拿下这粮草队,以运粮为名,将士兵转移往玳瑁。” 成孤漠顾不得问为什么会有骑兵出现在玳瑁,先急道:“那边竟然有朝廷军队?那就是玉照龙骑了!可抢夺并伪装粮草队,只能派步兵,步兵遇上骑兵,尤其还是龙骑,那不是送死!” “您出的当然是骑兵。”灰衣人笑道,“骑兵步兵,区别不就是马?您放心,到时候,马会有的。” 成孤漠不说话了,他对这位的主子很有些信心,当初帝歌逼宫事件,可不就是在他的步步策划之下,硬是将女王逼出了帝歌?只是宫胤太厉害,毒蛇噬臂,壮士断腕,没有能彻底成功罢了。 第八十五章 有种你面具戴三层! 锦衣人,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他深谙人性,知道怎样击中要害。 两个选择,看起来无须思考,锦衣人连借口和退路都给她选好了,她被催眠自己已经尽力,可以离开得毫无负担。她不再欠裴枢的恩情,也为他的生命做过努力。 一条路坦然自由光明,一条路永生负累和黑暗。 真的不必思考。 她缓缓站起身,她身后,锦衣人唇角露出讥诮的笑意。 世人莫不如此,所有的牺牲,都建立在先考虑自身利益的前提上。 孟破天走到门口。锦衣人笑意更浓。 孟破天忽然狠狠关上门。 “砰。”一声门板险些撞破了锦衣人和护卫们的鼻子…… 锦衣人退后一步,摸摸鼻子,盯着门板,有点诧异。 中文忍不住道:“喂,你什么意思?” 门板再次被狠狠拉开,探出孟破天表情恶狠狠的脸,“温水!干净的白布!最好的金疮药,快!” 啪一声门再次甩破了中文的鼻子,中文抹一把鼻血,恨恨地道:“你谁?凭什么要听你的……” 锦衣人摆了摆手,他立即住口。 “她要什么都给她。”锦衣人带一抹莫名的笑意,飘回了自己屋里,坐在榻上也不吃瓜子,抚着双膝,想一阵,笑一会,笑一会,叹一声。 他觉得很有意思。 半晌他对身后道:“觉得怎样?感动否?” 身后裴枢的哼声闷闷的。 “看不出你还挺有女人缘的,心疼了么?” 屏风后走出裴枢,高挺的身材,一身黑衣简洁利落,眉头却皱着,道:“我要去见她。” “你去见她我就杀了她。” 裴枢对他怒目而视。 “别啊,这么煞风景干嘛?”锦衣人轻轻道,“亲眼见到一个人为你勇于牺牲,为你甘于吃苦,为你奉献一切,这种机会很难得。别破坏,先抓紧时间感动。以后人生再怎么黑暗,想起这段你都会温暖。真的,你会感谢我的。” “我倒觉得天下女人都和你有仇。”裴枢指着他鼻子,“要景横波伤心,要孟破天难受。她们怎么你了?你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被女人奸杀过?” 一直随意笑着,拈着瓜子吃的锦衣人,忽然嘴里“嘎嘣”一声,似乎把瓜子咬碎了。 声音很低,出现在他这里却不大对劲,裴枢动作一停,室内气氛瞬间凝固。 不过只是刹那,随即锦衣人又笑了。 “我觉得你伤没好,话太多,该睡了。”不由分说衣袖一挥,轰隆一声一道铁栅栏降下,将裴枢生生阻隔在内。 裴枢没有试图去撼动栅栏,他已经失败很多次了。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那个阴暗湿冷小屋,半晌,低下头,狠狠揉乱了头发。 …… 长长的黄土道上,逶迤着长长的车队,每辆牛车压印都很深,显然里头堆满了东西。 这些车队不经过任何城池集镇,走的是便捷小路,但并不显得鬼祟,遇上官府巡丁盘查,他们能拿出最高等级的通关令。 车队经过了一个沼泽,那沼泽外蔓延开浩浩荡荡的芦苇荡。 最前面的人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下意识抬头遮眼看天,却看见伸出的手掌心,一道白亮的光。 刀光反射! 经验丰富的头领立即大叫“有敌!备战!” 然而已经慢了一步,几块碎石骨碌碌滚出,堵住了车轮,几十条黑影从芦苇荡中掠出,刀光剑影,一阵砍杀。 片刻后,遍地尸首,黑衣人们聚集在一起,剥下了死者的衣裳和各种令牌文书,占据了死者的赶车位置,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车厢,满车都是一袋袋的粮食。 这些人撕开袋子,掏出干粮狼吞虎咽,一边抹抹嘴,笑道:“娘地,好差事,可以杀人,又可以吃饱!” 有人却苦笑道:“啥时候咱们亢龙军,沦落到这般地步?堂堂帝歌皇军,饿狗一样遍地找食,最后出来一路抢山匪的干粮?” “犯了错误活该挨整呗。”有人拉长声答。 “行了。少说几句。”一个领头人模样的汉子,沉声阻止。 众人恢复安静,赶着这车队,一路往北去。 领头人凝着眉,心中淡淡不安。 这自然是亢龙军出来抢粮的队伍。成孤漠当然不会告诉士兵,他们抢的是自己同僚的粮车。他只说咱们没粮了,这一路都有山匪,去把粮食抢来,顺道北上,去执行一个军事任务。 士兵们虽然疑惑,却也不会说什么,饿过的人,只要有粮食,什么都好说话。 这个首领多少知道一些内幕,他知道是去玳瑁,一想到大帅竟然公报私仇,令亢龙军公然乱命,脱离战场,专程北上去打女王,就觉得心中发寒且不可思议。 这是造反啊! 抬头见日光刺眼,他只觉心中发冷,然而上命不可违,他只能呼喝一声,命属下加快速度。 而这样的事,在襄国、在黄金部、在玳瑁周边的各处小道上,不断上演着…… …… 景横波最近已经从客栈搬了出来,搬进了一座庄园,那里原先是凌霄门此处堂主的私产。庄园不小,可以算做个小型王宫。 至于在建的上元宫,那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工的,而且仅凭三县之力,要想搞定那么大一座王宫,也根本不可能,景横波当初划下那么大的地儿,完全是一种心理攻势,她的主要目标,自然是现成的上元宫。 得知裴枢没事的消息后,她自然要想办法把裴枢接出来,却在此时接到裴枢的信,说他在锦衣人那儿没事,但暂时不能回来,让她不必担心云云。 景横波理解为裴枢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一定要想法子报复回来,也便由得他了。 裴枢是用的飞鸽传书给她的,飞鸽上还有一封信,锦衣人和她索要那顶怪伞。 当日两人曾有约定,三道题结束之后,会对千金伞做个交换,但后来锦衣人狼狈而走,就没顾得上。 景横波回信表示:“你想要,带你所有宝贝,出城来拿。” 第八十六章 咬痕 他似乎轻轻叹息一声,这声调听得她越发恼恨,骑在他身上,伸手去摸他的脸。 只要他没了面具,她不信摸不出。有面具也没关系,一层层的撕,有种他戴一万层! 他手一抬,挡住了她的手,她想抽手,他却不让了,趁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她不肯放弃,挥过另一只手,他精准地捉住,将她两只手都裹住,拉住往自己胸下一压,不动了。 景横波被他拉得往下一压,砰地撞在他背上,手被压在他胸下,这下她也起不了身了。 她压着他,他却又压着她的双手,看上去,似她将他紧紧环抱。 两人就以这样诡异的姿势躺在地上,月光斜斜铺一片白,似覆了一层温柔又带着凉意的毯。 刚才的尔虞我诈你来我往之后,两人似乎都感到疲倦,一时都静静不说话。 他到了这情形,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一直以来和她靠近,似乎机会很多,但实际每次都很奢侈。他在极力避免,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渴望,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是矛盾的,知道这样接近不妥,不希望她发现,真正她有所怀疑,他内心里却又有小小欢喜。 正如此刻,真正这样被她抓住,一霎惊讶之后,心中却是微微喜乐的,虽然这喜乐里难免带了几分苍凉和无奈,但此刻她在,肌肤生香,呼吸湿润,柔软的发落在他两肩,背上就是她的躯体,饱满而美好,悠悠颤颤,是一团最温软的云被。 景横波压在他背上,身下身躯的感觉,似陌生似熟悉,轮廓近似,却多了温度,而且那温度很有些奇怪,忽冷忽热,气息也发生了变化。 人有种思维惯性,对以往熟悉到惊心的人,留存下的记忆,轻易很难更改,所以她总记得他没有热度的身体,淡淡清凉的气息,总觉得那才是他。尤其热度,她记得他的武功,是不能太热的,也就因为这一条,她无数次怀疑,也无数次推翻。 然而此刻,静下心来,拨开迷雾,透过那不正常的体温,她知道他肩膀的宽度如此熟悉,手臂触及的锁骨的感觉如此熟悉,呼吸拂过的颈项的肌肤如此熟悉,连身体的起伏都如此熟悉。唯一有点不对劲的似乎是头发,她偏头想嗅嗅,他却让了过去,满头乌发刷过她的脸,流水般泻在半边地面,她恨恨地用下巴重重撞在他背上,他一声不吭。她越发恼恨,一张口,咬在他肩上。 一开始只是心中郁愤,看见什么都想咬一口,然而那口一下,心中长久的疑惑和压抑便似潮水奔涌而出,有种情绪呼啸着在胸膛里碰撞咆哮,而他又一声不吭,让她没有发泄的出口,她沉溺在自己的澎湃里,毫无意识地越来越用力,忽然感觉口中有了一股腥咸的味道,她并没有停,脑海里有血与雪闪过,有雪堆上翠姐空洞仰首的尸首,有殿前冷漠相逼的人们,有宫道尽头白衣如雪的他,有从胸膛里拔出的匕首,染着他的鲜血和她吐出的黑色毒血。 她的眼泪忽然就汹涌而出,顺着唇角沥沥而下,一声哽咽即将冲喉,她拼命忍住,以至于发出奇怪的噎声。她因此不得不松口,一低头,看见他肩头已经浸染一团鲜红,边缘有些濡湿,正在缓缓晕开,她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而此刻她不想流泪。 旧恨新帐,纷繁复杂,有很多要和他算,有很多问题要弄明白,否则她便是到死,都不能瞑目。 她稍稍一动,锁链哗啦啦地响,锁链很结实,锦衣人提供的东西总是好的。 锦衣人虽然实在不是个好人,但最起码这件事帮了她,这也是他交换千金伞的真正条件。他写在那封信背面的几句话,就是告诉了景横波,那棺材的机关已经做过了变动,看似卡死,实则可以随时打开。 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要再不知道怎么做,那脑袋就白长了。 但他永远这么难搞,到了这一步依旧有办法不面对她。此刻她也被压住,完全动不了,连想摆脱他,都要看他放不放。 这是不是也预示着,在这段关系里,她永远是被动的?被控制,被压迫,被代表,被戏耍? 半晌她冷声道:“放开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很荒唐。 他不说话,动了动脚踝,用哗啦啦的锁链声,对她做了回答。 想我放你,你先放我。 “呵呵。”景横波阴狠地道,“我发个信号,我的人就会来,你能压住我到几时?” 他叹了口气,道:“以后想要害人骗人,不要脱衣服,你手很冷。” 景横波一怔,这才发觉,他压住自己的手拢在心口,是一个取暖的姿势。 他在用自己的胸膛,焐热她的手。 这让她心间心绪复杂——她真的不懂,真的不懂,他是为什么? 为什么那般决裂,却又这般相随;为什么一刀决绝劈下,却又时时予她款款深情。 这样很好玩吗? 掌心就是他的心口,热,暖,此刻能感觉到他的心脏跳动,似乎比一般人稍急,练武人的心跳异常是正常的,她并没有多想,忽然起了怒气,指尖向他心口一戳,杀气凛然地道:“你再不放开我,我就戳穿你的心脏……” 他忽然一声闷哼,浑身一颤。 这声音竟然颇痛苦,她一惊,没想到他的反应是这样的,一时有些惊慌,随即想起自己这指尖一戳,什么真力都没用上,就算小孩都不会戳伤,顿时明白这人又装样骗自己,怒声道:“你有必要这样吗……” 她话声顿住,因为她忽然发现,身下躯体在迅速变冷,体温就像潮水一般逝去,她亲眼看见他脖颈肌肤上慢慢蔓延开一层冰晶,而乌黑头发之下,隐约白光一闪。 她有些震惊,因为这么久,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一直控制着自己,从不在她面前露出冰系内力,现在怎么回事? 手忽然一松,他压住她的力道没了,她抽手,手指在他唇角擦过,隐约一丝粘腻,她抬手要看,他却忽然重重拉下她的手,她手指被按在泥土中,沾了一手的泥,刚才的粘腻液体,看不出了。 他身躯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景横波疑惑地盯着他,现在她对他的一切表现,都充满了不确定,不知道哪里是真,哪里是假。她被蒙蔽太久,她疑惑了太久,久到她快对世间事物认知发生错乱,对一切都充满怀疑态度。 寒气越来越重,他似乎在外放真气,又似乎无法控制,他伸手推她,低声道:“下去……下去……” 第八十七章 人间有情最美 女王属下们最近都觉得,女王自从仙桥谷回来之后,很有些失魂落魄。 她经常在议事的时候走神,回答问题驴头不对马嘴,比如现在英白问她,三县以往的很多治理条例显得过乱,是否应该让幕僚们重拟,女王发了半天呆,痴痴地道:“乱,确实乱,他把我脑子搅成浆糊他有什么好处?” 有一天下了雪,老夫子们正在咏雪,她忽然变了脸,道:“我最讨厌冰雪!”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这算怎么回事,她在仙桥谷受什么打击了? 因为女王常半疯癫状,所以一些不大重要的事,护卫们也就不来打扰她,比如今天有个风尘仆仆的访客,在庄园外要求见女王,被护卫们客气且坚决地拦驾了。 “陛下事务繁忙,不见外客。”护卫们虚虚拦住门口的黄衣男子。 “在下只是路过,其实无暇过多打扰陛下。”男子俊朗温和,语气虽微微焦灼,却仍不失教养,“实在是有要事,要告知陛下……”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护卫忽然殷勤地打招呼,“紫蕊女官,出来给女王采买吗?” 夏紫蕊站定,含笑点头,目光飘过来,忽然一定,不可置信地问:“铁世子?” 铁星泽对她微笑颔首,苦笑道:“可有人认识我了。” 紫蕊有点忘形地上前两步,醒觉身份,脸上一红,急忙站定,问:“怎么,不给你进去?”看护卫的神色,已经有点不好看。 “没有。”铁星泽却最是宽容好性子,笑道,“护卫小哥多问我几个问题,也是尽忠职守。” 紫蕊看看铁星泽难掩的焦急之色,也没多问,便将他带进去了。 留下护卫好大没趣,却又生气不起来,摇头笑道:“难得看见夏女官脸红呢。” “你说这个铁世子和她什么关系?” “少在那乱猜,不过这位铁世子性子倒着实宽容温和,和夏女官很配啊。” “那是。” …… 铁星泽和夏紫蕊一前一后走着,两人都很沉默,因为这沉默,便显出几分不自在来。 两人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竟然还是夏紫蕊先开口,声音很低:“世子最近可好?怎么会忽然到玳瑁来?” “家父薨逝,我获准回国奔丧,经过玳瑁时,发现了一点问题,干脆绕点路过来通知女王,也好探望旧友。”铁星泽温和地解释。 他说“旧友”时,望着紫蕊,眼神温柔又闪亮,如星光璀璨。 紫蕊给这样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不禁又红了脸,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道:“请节哀。” “谢姑娘关心。”铁星泽颔首,又看她一眼。 夏紫蕊想对他从容地笑笑,和对其他人一样,可不知是久别重逢生出了陌生感,还是他的笑容太醉人,她无法控制心头的微跳,只得微微偏转了脸。 路上经过的人,都诧异地看她一眼,觉得平日里雍容端庄的夏女官,今儿看起来有点不大一样。 到正堂的路平日里觉得很长,今日却似乎有点短,夏紫蕊看着前方铁星泽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在家乡的未婚妻,听说他一旦回国,就要成亲的…… 她有点心乱,停住了脚步,铁星泽诧异地回头看她,很君子地停在一边等她。 “女王就在正堂……你自己进去吧,”她轻声道,“她看见你一定很欢喜……” 他对她笑笑,点头转身,她惘然若失。 他却又忽然停住脚步,转身凝视着她,柔声道:“我这次回国,可能会遇上些困难。所以也想向女王讨个主意……”他一笑道,“比如如何保命,以及如何尽量不影响他人的……解除婚约。” 夏紫蕊霍然抬头,但头抬到一半便知不妥,赶紧又唰地低下去。 他却是个体贴的,就当没看见,从容地道:“女王聪慧,紫蕊姑娘心思细腻,都应该有好计教我,还请姑娘不要介意,帮帮星泽。” 说完他一本正经一揖。 夏紫蕊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男子水晶剔透心肝,照出她一棵心内桃花,她又有得遇知己的欢喜,又有心事被看穿的羞涩,还有对自己忽然情动的诧异,一时脸颊滚烫,呐呐不成言,等到她从一团乱麻般的思绪中抽身,抬起头来,他却已经衣袂飘飘走远了。 她立在道边,遥望着他的背影,冬日一地霜雪,心却像开出了漫山的花。 …… 景横波见到铁星泽的时候,十分欢喜。当日两人在帝歌城门之前,未及告别便分隔城里城外,事后她各种忙碌,也很少想起他,或者说不愿意想起——想到铁星泽,便会想起那日静庭红枫三人共酒,真心话大冒险和桥头落水。那一日的枫叶如火,那一次的湖水彻骨,那些记忆太深刻太鲜明太多牵扯,总会激得她心中一痛,下意识地便要避开。 然而故友相见,终究是关心的,不过她对他的回话反应截然不同。 “回国奔丧?”她皱起眉,“你父王没啥征兆就去世了?那你兄弟们岂不是要抢王位抢疯了?他们能给你活着进入沉铁部吗?” “陛下历练久了,越发敏锐。”铁星泽温和地笑道,“多谢陛下关心。不过想来无妨,终究是亲兄弟。” 景横波鼻子里哼一声,以示对“亲兄弟”三字的不屑。 夫妻父子都使恶毒手段呢,比如明晏安那一家,兄弟算个毛。 “我来只是想告诉陛下,”铁星泽道,“我觉得我好像在玳瑁部看见了亢龙军。” 景横波目光一闪,有点不敢相信——亢龙军全军在黄金部打仗,擅离战场那是死罪,怎么可能在玳瑁出现? 然而铁星泽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他温和的目光,和冲淡却诚挚的语气,能让所有人觉得,他的每句话,都有分量。 景横波下意识便要召集幕僚,好好讨论这件事,成孤漠视她为大仇,他的亢龙军出现在玳瑁,哪怕只是一个人,都不是好兆头,必须慎重对待。 然而她举起的手,在半空忽然停住,迎着铁星泽疑惑的目光,她耸耸肩,满不在乎地道:“也许是你看错了?” “我在帝歌呆了那么多年,不需要标记,也认得亢龙军。”铁星泽语气肯定。 第八十九章 相爱最实在 天弃忽然懊恼地叹了一口气,道:“白忍耐了。” 紫蕊不说话。 傻子也看得出,这不是忍耐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根本就是存心要欺辱,这里忍下了,别处还是会挑起来。所以天弃懊恼不如早点打个痛快。 真心想欺负人的人,不会因为忍让就罢手。 天弃和紫蕊只是有些奇怪,铁风雷这么嚣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景横波的面子? 黑水女王麾下每日无数人来投,势力极速膨胀,本身一身神术,更有高手如云,换谁家势力都要掂量几分,轻易不肯树敌。这王座还没坐热,还要对付兄弟们夺位的三王子,当真一点也不当回事? 他们却不知道,关城的守城官,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以为他们是铁星泽的护卫。 他急于讨好新王,有意羞辱挑衅铁星泽。如果能将铁星泽擒下送交御前,大王一定很高兴。 关城前早已备好数千兵士,铁甲寒光将人的视野染成一片苍青色,不容分说便出手,铁星泽和天弃避无可避,也只有一战。 两个男人看一眼汹涌的人群,再互看一眼,毫不犹豫将紫蕊向外一推。 “走!” “回去向女王报信!” 紫蕊踉跄跌出,看见两个男人,已经被黑压压的大军淹没,一个关城一般只有百人队,此刻却有数千人立即涌出,显然早有准备。 “天弃兄,你轻功无双,你也走!”铁星泽向外推天弃。 天弃却如双足生根于地,稳稳站着笑道:“人家想知道,沉铁的大牢,待遇会不会比玳瑁好?” “你何必?” “人家还想知道,女王陛下到底把不把人家当闺蜜啦。”天弃又羞涩又不满又傲娇地哼一声,“她为紫蕊可以闯上元,就不能为我闯一次沉铁?” 铁星泽被他一口一个人家,麻得浑身过电似地一颤一颤…… 伪娘笑声娇媚,身姿却矫健如鹰,张开的双臂如巨翅,一掠便掠过了黑压压的人群,直奔军中主将而去,“擒贼先擒王!” “保护将军!保护将军!”士兵们惊慌大喊。 一声惨叫,半空里抛出一只血淋淋的耳朵,似要将曙色染红,天弃快意的大笑响彻云霄,“叫你欺负人家,人家打你了啦!” “拿下!拿下!”叫嚷声惊动全城。 铁星泽叹口气,转头看了看紫蕊离去的方向,扑入战团。 这场战斗按说没什么悬念,向来万人敌并不存在,再高的高手,面对千军万马,个人能发挥的作用也有限。两人对千军,一人一枪就足够累死人。 但铁星泽和天弃这一战,愣是将千军杀了个对穿又对穿,一条血路从人群中犁过去又犁出来,满天里溅开红红白白。遍地泥土染血粘腻,靴子踏进去一时都拔不出。 这一战,从黎明战到中午,铁星泽和天弃固然成擒,但沉铁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带兵的副将给天弃撕去一耳,其余众队长多半有伤,士兵死一百余,伤三百余,遍地尸首和在血泊中呻吟的伤者。 死伤惨重,守关副将牙关咬得格格直响,如果不是大王下令,不得杀铁星泽,他早就下了死手。 被擒后的两人,被捆了个五花大绑,却神情淡定,站在尸首堆中聊家常。 一个说:“人家今天杀得好痛快,早该如此!” 一个说:“都是因为我,天弃兄才受了委屈。回头定还天弃兄一个痛快。” 一个说:“我想杀了铁风雷,那才叫真痛快。” 一个说:“我念亲情,奈何亲情不念我。真要狭路相逢,请天弃兄不必顾忌。” 一个说:“当真?” 一个说:“我愿兄弟敦睦。这兄弟,亲兄弟算,义兄弟也算。他人若不以亲情相念,我便只能以恩义权衡。天弃兄弟为我赴汤蹈火,我万万没有让你再为我委屈的道理。” 一个哈哈大笑,“先前我还怨你毫无男子血性,此刻才知你原来心中清晰分明。好,你这朋友,我交了!” 一个从容微笑,“共酒肉只能是朋友,共患难才能成知己。” 两人脚踩尸首,相视而笑,瑟瑟冬风下,万军不过等闲。 千军静默,一时凛然。士兵们并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这般从容风采,令人肃然。 士兵们也不是没见过在战场上,故作豪气的人,但那些人狂言乱语时,说不定偷偷尿湿了裤子。倒是面前这两人,不色厉内荏,从容谈笑,更令人不敢小觑。 何况还有脚下这许多尸首,告诉他们谁才是强者。 军中崇拜强者,因此此刻反而没有人再呵斥他们。 倒是被撕掉半边耳朵的那名副将,阴阴地笑了。 “七王子说大王没有亲情?”他呵呵道,“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大王可是很记挂七王子的,一听说七王子抵达沉铁,立即就派了亲人来迎接您了呢。” 铁星泽目光一凝。 那副将装模作样一拍额头,“我这健忘脾气,怎么忘记这一着呢?啊呀呀这要早点把人请出来,也许就没这场误会了……”转头呵斥,“还不赶紧请夫人?” 天弃眉头一皱,心想不会是铁风雷挟持了铁星泽的娘吧?此刻他才想起铁星泽忍让的原因,他的母亲还在王城呢。 看铁星泽神情,似乎也有这样的担忧,天弃不禁暗暗后悔。 唉,都怪跟着女王,太顺风顺水,已经受不得任何委屈了。 一乘小轿悠悠抬来,轿子华丽精致,一看就是女用轿子。 铁星泽和天弃都有些紧张,眼看那停在三丈之外的轿子,被人轻轻掀起轿帘。 掀帘的手雪白纤细,天弃正想着铁星泽的娘保养得真好,就看见那手指上,一枚鸽血宝石戒指,艳红到惊心。 他感觉到身边铁星泽,身子一震。 他抬头,一霎间竟似见铁星泽眼底水光一闪。 天弃一震,几疑自己眼花。 身边铁星泽似乎在缓缓呼吸,敏锐的天弃听见他气息有些杂乱。 刚才一番拼杀,都没能让铁星泽乱了呼吸,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第九十章 女王之霸 女王和统帅的脑子同时被门挤了,众人也无可奈何,只得悲壮地看一眼烽火,想着老子这回要完,也罢,和女王陛下一起玩完在沉铁的土地上,也算不亏。如此有去无回,更得打个痛快。之后的行动果然更快,一路快走,又连拔三城,三日之后便逼近沉铁都城周边县廓。 而此时,周边果然闻风而动,翡翠部快速出兵,以骑兵闪电出城,占据了沉铁相邻的关城,堵住了景横波的退路。 其余周边各国各部,有的在观望,有的在调动军队,陈兵边界,随时等着黑吃黑。 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和上元城,几乎在烽火燃起的同时,迅速进入了战备状态,双方越过三县之地,秘密联系频繁,在景横波横戟军进入沉铁王城县廓的次日,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从外向内,上元城明晏安从内向外,以一场偷袭,向夹在当中的三县之地,展开了进攻。 景横波将文官留在三县,正在群龙无首之际,裴枢携孟破天回归,也不等人任命,裴枢当即接管军务,紧急下令全员集聚,以计诱上元军队出城,利用黑暗与复杂地形,以及江湖帮派联盟的松散性,让上元军队和江湖联盟军队碰在了一起,打了一场乱仗,自己再率骑兵突进,趁火打劫,接战之下,大败联盟军,擒双方俘虏数千,一战成名。 到此时人们才知,当年龙城少帅,并没有被数年天灰谷岁月消磨志气,他由出鞘剑转为在鞘剑,沥一杯烈酒依旧光生,流啭剑华上烟尘。 裴枢那里声名大震,稳定后方,景横波那里,却在沉铁腹地停住了。 她的兵锋抵达王城县廓时,铁风雷还在王宫之内,刚刚杀掉了一名反对他的大臣,踏着血泊,欣赏着阶下女子无惧的神情,用沾血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狞笑道:“你就是那个什么……夏紫蕊?女王身边的女官?” 阶下重重锁链锁着天弃和铁星泽,两人怒瞪着铁风雷,可惜连喊都喊不出。 夏紫蕊倔強地扭过头,铁风雷手指用力,又将她的下巴扳了过来,笑道:“好个烈性的小娘子,瞧你这性子,我对咱们的女王更加期待了,把她压在身下,听她婉转呻吟,一定很有意思。或者你们两个一起上哈哈……” 笑声未落,有将领闯宫急报:“大王!黑水女王一路急攻,已经逼近城下!” 铁风雷手指一颤,夏紫蕊趁势挣脱,铁风雷冷笑一声,一挥手道:“牵黑风来!” 侍从牵上一匹黑豹,那凶兽一身纯黑皮毛,油光水滑,体型彪悍,金黄色的眼睛里,有种睥睨人生的残酷森冷,和铁风雷的眼神很像。 那是铁风雷的坐骑,名叫黑风。 铁风雷又是一挥手,“带着人质!本王上城,去和黑水女王会一会!” 他气吞山河地骑坐在黑风背上,拍拍它笆斗大的脑袋,笑道:“好好杀人!听说那女王细皮嫩肉,十分可口。等本王享用了,便送你尝尝。” 那豹嗷地一声,啸声兴奋,竟似听懂人言。 “来人。”铁风雷又一挥手,“将我那七弟,栓在黑风后面,我要他做我的豹伕!” 当即有人将束住铁星泽双手的锁链,套在黑豹背上的鞍鞯上,他脚上还有锁链,只能跟着黑豹踉跄而行。 夏紫蕊脸上血色全无,尖声道:“士可杀不可辱!” “士?士?”铁风雷大笑,“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屎而已!” 他衣袖一挥,有风雷之声,黑豹纵跃而起,铁星泽无法控制身形,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当即被一路拖了出去。 夏紫蕊控制不住地尖叫,再被铁风雷属下驱赶前行。眼看那一地烟尘翻滚,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片模糊里,她看见那男子勉力挣扎,先支撑起身子,半跪于地,黑豹前冲之势未止,他的膝盖当即被石地拖得血肉模糊,在汉白玉地面上曳一道艳红血痕。 他却并未倒下,一个翻身,终于站起,之后的奔跑虽然踉跄,但终究完成了自救,不会被活活拖死。 一地烟尘,烟尘里他犹自不忘回首,给夏紫蕊一个安慰的笑容。 笑意似暖阳,在这冬日有些萧瑟的黄昏,绽放光辉。 泪水终于走珠般从颊边滚下,夏紫蕊此刻只想扑入他怀中,问他一声疼不疼? 黑豹风一般地前行,先经过御花园,铁风雷喜欢在自己的宫殿中驰骋,他不喜欢花花草草,觉得那些东西碍事,所以他的御花园里没有花树,却养着许多珍禽异兽,甚至还有仙鹤,迈着细细长腿,在浅浅的湖水中徜徉。 那些优美的动物,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是他的观赏物,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过是黑风的零食。 现在就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 一只仙鹤忽然飞起,遮住了他的视线。 “打下来!”他指着那鹤,暴戾地下令。 御林军搭箭欲射,那鹤却忽然半空里翻了个筋斗,御林军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还没动手,鹤便坠了下来。 下一瞬那斜飞而下的鹤,长喙狠狠地啄在黑豹的眼睛上! 所有人连同黑豹,都猝不及防,黑豹一声惨嘶,下意识一个翻滚,将铁风雷翻下了背。 铁风雷撞跌于地,顿时怒吼一声,“孽畜!”抬手就是一鞭挥了过去。 “啪。”一声,鞭子抽上黑豹的脊梁,那畜生痛极发狂,又被自己鲜血激发了野性,抬爪一抓,竟生生抓住了铁风雷的鞭,按在爪下。 它怒极之下,便要抬掌,将爪下的人一掌拍死,然而听见铁风雷的声音,它硬生生忍住不动。 铁风雷夺鞭,夺不动,一抬头看见黑豹一只眼睛金光闪闪,另一只眼睛血红涔涔,望去狰狞如妖兽,顿时大惊,连声下令:“这孽畜发狂了!杀了它!杀了它!” 御林军张弓搭箭,万箭齐发,黑豹仰头怒吼一声,啸声里无限悲愤,踩着铁风雷的手臂,纵身跃起。 夕阳里它跃起的身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无数箭矢从它光滑的背上擦过,竟然无法钉入它的肌骨。 最后一声啸悲愤留恋又决绝,黑豹半空一个翻身,将背上象征主人的鞍鞯甩落,一闪不见。 空地上只留铁风雷一声惨哼,他的手臂被黑豹临去那一踩,断成四截。 有人要上前救治,被他一把推开,他怒指紫蕊,厉喝:“是她搞的鬼!本王看见她先前对仙鹤打了个呼哨!给本王先杀了她!” 第九十一章 得知真相的她(高潮开始) 这一场战役,号称大荒历史上最快的下王城之战。 在传奇里,这一幕被编成戏曲,“黑水女王秋千荡主将,龙骑统帅酒箭醉全城。”永久传唱。 故事里的人奇招妙计,风华无双。但那些多年后缅怀故事中的人风采的人们,并不会知道,故事里的人满腹心事,从不求成为传说,只求活在当下。 这场战役很快传遍了沉铁周围,几乎所有冷眼观望的势力,都心中一惊;所有蠢蠢欲动的部族,都凛然按捺。新兴的女王势力和她的军队,第一次经受战争的洗礼,给出一份亮眼的成绩,这令许多原本不屑轻视的部族属国,开始重新审视黑水女王,并慎重考虑,是否要在这时候趁火打劫。 漂亮的战役能震慑一部分心思浮动者,但却并不能阻止真正敌人的决心。 玳瑁大地上,怒马如龙,黑甲蔽日,正向沉铁逼近。 明晏安加紧了对三县的骚扰,想要在景横波回来前,先吞掉她的后援。 而在上元城的隐蔽小院里,柴俞加紧了对体型的改造。一天一个变化,某一天的清晨,她又将小船上一块大石掀进水里,噗通一声声音沉重。 河水倒映她的脸,粼粼清光里,已现清丽轮廓。 玳瑁大地暗流汹涌,一地烽火,群雄凝神,聆听那女子叩响城关。 景横波叩关入城,却眼见他兵败如山倒。 城内乱成一片,没有人组织进行有力的抗争,没有传说中的街垒和掩体,没有士兵组织百姓在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节节抵抗。军队在抢掠,百姓在呼号,越靠近城中心宫城,乱象越明显,在宫门广场前的街道上,她甚至看见很多明显是太监宫女的人,抱着各种包袱,神色仓皇地藏入各处大街小巷,而更多的宫人,正从宫城中纷纷逃出,宫城前本该戍守的御林军,也丝毫不见踪影。 一派乱世景象。 她才刚刚进城,没有进行攻打,也没有下令烧杀全城,这乱象,完全是沉铁自己造成的。 景横波马鞭敲打着手心——看样子,难道故意乱喊的喊中了?铁风雷果然出事了? 乱象是从宫中开始的,那就先直接占据王宫吧。 她当即下令军队找到王城官府,询问铁星泽等人的下落,对方果然说三人已经押解进宫。 景横波要进宫,又遭到了老成将领的劝阻,都说铁星泽还没找到,沉铁方的军队只是一时大乱,建制未散,这时候进宫,很容易引起抵触和误会,一旦沉铁军队集结,将自己堵在宫内,就麻烦了。 这实在是老成持重之言,所有人都在点头,只有景横波和七杀摇头。一个说朕又不是来做女王的,说什么一锅端?一堆说来了王宫不在黄金马桶里拉泡屎,怎么能算胜利? 女王带着七个逗比呼啸而去,将领们遥望着女王的背影,齐齐摇头,都觉得这一次女王频频出昏招,往日她虽看来性子放纵,实则行事很懂得尊重属下意见,这次却作风大改。当真是胜利太多,年少气盛,以为自己凭自己的特殊能力,便可以走遍天下,予取予求? 宫门大开,景横波果然还是没遇见有组织的抵抗,询问了几个宫人,说是大王被鬼杀了,御林军几位头领原本就不合,当即争执打了起来,后来又说大王也死了,沉铁部已经没有了直系继承人,大家忽然发觉,谁掌军权谁拿到玉玺谁就可以称王,现在没人管大王尸体,都在搜宫抢玉玺呢。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众将也瞠目结舌。一路赶进宫中,果然满地尸首,遍庭血迹,衣衫绣鞋零落,宫妃娇娥仓皇,隐约喊杀声从内宫传来,一波波纷扰不休,可怜锦绣皇殿,化为血腥修罗场。 景横波只管在人群中寻找天弃紫蕊铁星泽,反正有英白替她指挥,也不知道为什么,英白并没有下令士兵散开趁火打劫,反而严令所有队伍收束一起,紧紧拥卫在女王身后,并看守住了皇宫各处门户,拿下四处散布惊怖消息,制造恐怖气氛的宫人,将混在宫人中的士兵甄别,统一安置管理。 此时如果从上方俯瞰沉铁王宫,就会看见一幕奇特的景象,人群如蚂蚁到处乱窜,内宫里几支同样建制服饰的军队在短兵相接,前殿则有一道兵锋,如巨大的红色箭头,直插沉铁主殿。 景横波还是在靠近后宫的宫巷里,发现了天弃和紫蕊,那两人也是一脸惊讶仓皇,一身湿漉漉的十分狼狈。 问起他们到底怎么回事,铁星泽哪里去了,两人却也不大清楚,事情都发生在他们沉湖之后,之后铁星泽抱尸而去,不见踪影,有听说他因为抱了铁风雷尸首,被认为身上藏了大王玉玺,被御林军统领裹挟而去,现在副统领正和几位将领在一起,准备夺回铁星泽,或者抢了玉玺自己当大王,或者挟天子以令诸侯。 景横波只得再往内宫深入,参加到抢铁星泽的混战中去,因为那批人是在后宫引发争斗,主要战场在内宫,为了她的安全,众将都不得不将所有人带齐,好帮女王抢人。 黑压压的人群直奔后宫,前方喊杀声越来越近,景横波一边急走一边摇头,和身边人笑道:“这真是一场乱仗。这时候要是有人忽然进城,将咱们堵住,咱们就玩完啦。” 众将对女王怒目而视——战场凶危,能说点吉利的吗? 英白还在点头,“是啊,别说有人忽然进城堵咱们,就是这沉铁内部的军队,如果出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将所有散乱的队伍整合起来,回头一个对冲,咱们也就困死在这里了。” 众将转而怒视英白——你都知道?你都明白?你知道你明白你为什么不劝阻脑子被门挤了的女王? 然而意见再多,还是老大说了算,众人只得跟着。 抵达内宫战场,必须要经过一段狭窄宫道,景横波的队伍被挤成一条长长的蛇,在内宫里游弋。 前方忽然轰然一声炸响,响声直冲云霄,刹那间地动山摇,众人耳朵一阵嗡嗡大响,一抬眼看见烟尘大起,面前一座雕梁饰栋的堂皇大殿,正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慢慢崩塌,连带着整条巷子的琉璃瓦墙发生一阵抖动,似酥软的面包,在案板上颤动,眼瞧着便一段段地向下倒…… “后撤!后撤!”各队队长立即发令,声音高亢,响过此刻崩塌之声。 这种大型建筑物倒塌,会导致周边围墙都一段段崩塌,而此时军队正被拉成长蛇状,行走在巷道中,很容易受伤不说,整支队伍马上就面临一段段被截开的情况。 第九十二章 天下之重,她最重 沉铁的风,携了那般厉烈的气息,穿越玳瑁大地,掠过万千人的视野,同样拂动了上元宫廷的深帘。 深帘后有人在喁喁低语。 “女王已经在沉铁被包围……她一路过来时,亢龙军就尾随在后,等她入城后,亢龙军直接堵住了城门……” “女王平素看来也不是笨人,如何这次大失水准,自寻死路?” “她当然另有打算,可惜胆子太大。要知道打算得再好,也难免会有变数是不是?” “变数何在?” “大王您,不就是变数吗?” “我?我还在和裴枢打仗,那家伙看似暴烈,其实用兵狡诈如狐,我哪有多余的精力,再远赴沉铁去攻打女王?” “何须您远赴沉铁,您只需要坐镇此地,绊住女王的后援便好。” “后援?她的后援便是裴枢,他已经被本王绊住了。” “可在下说的后援,不是这个,女王真正依仗的,也不是裴枢。” “哦?难道还有人在帮她?” “影阁穆先生,最近发急令,点齐了属下所有分舵,大抵是要开拔沉铁。” “呵呵,山野乌合之众也。” “那宝田七峪两处骑兵如何?” “……你的意思!” “大王糊涂了。您既然觉得那两处骑兵,停在宝田七峪两处按兵不动,是为了监视您和女王公平竞争,又怎么猜不出,一旦女王真正有难,那两处骑兵便会出动呢?” “如果真的那两处要出兵,女王所谓的死局就立刻可解。甚至可以一劳永逸解决沉铁。但我身在上元城,四处有敌虎视眈眈,我无法跨越玳瑁大半疆域,去拦阻那两支速度极快的骑兵啊!” “可不需要您去拦骑兵,岂不闻擒贼先擒王?” “哦?先生可有教我?” “您且附耳过来……” 声音渐低,嘈嘈切切,隐晦和暗昧,暗示和明指,无数关联天下大势的阴谋阳谋,没入深帘后,连风都听不见。 片刻后,帘子一掀,明晏安亲自送客,客人一身灰衣,戴着面具,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赫然便是之前去成孤漠那里,给他献计的那个。 他身影没在黑暗中,如一只狡黠的灰狐,明晏安看着他消失于幽幽宫道,心中盘算着等下的计划,正要回身,忽然眼眸一凝。 前方宫殿檐角上,似乎有个人影。 虽然离得还远,明晏安还是心中一紧,快步过去一看,赫然是锦衣人抱膝在殿顶看月亮。 看见锦衣人,明晏安脑袋就嗡地一声,他觉得刚才的密谈,可以给世上任何一个人听见,可千万不要是锦衣人。 明明这家伙托庇在他宫中,最近似乎很安分,可他就觉得,这人才是最大变数,是一只随时会亮出獠牙的黑水黑螭。 “殿顶风寒,先生在此做什么?”他仰头高声问。 锦衣人转头瞥他一眼,道:“晒月亮。” 明晏安觉得和这人实在很难对话,只得继续问:“小王不解,月亮有什么好晒的?” 锦衣人取下假发,摸摸头顶,慢条斯理地道:“晒月亮可以长头发,当然你是不懂的。” 明晏安决定不和这个人纠缠晒月亮长头发的问题,每次看他那种“你们愚蠢的人类”的眼神,他就觉得堵心。 他看着锦衣人,实在不能确定他到底听见那密谈没有,这么远,换别人一定听不见,换他,可不一定。 想了想,他还是试探地道:“殿顶太冷了,先生要么下来,和小王把酒论道御寒。真不巧,刚才小王有客,不然早就拉先生一起下来喝个痛快了。” 锦衣人对着月亮,抱着膝,淡淡道:“你有我帮忙还不够,又去找东找西?贪心不足,反受其害,你就自己折腾吧。” 明晏安表情一僵,心中烈马奔腾——他果然还是听见了! 怎么办? 锦衣人却已经不理他,摸摸已经长出发茬的头皮,似乎很满意这一轮晒月亮的成果,自顾自戴上假发,走了。 明晏安凝视他背影,脸上神情变幻不休,一忽儿犹豫一忽儿阴狠,半晌,终于狠狠咬咬牙。 事情重大,不能有所闪失,他既然已经听见,就不能再留! 他既然还在自己地盘上,那么,先下手为强! …… 锦衣人悠悠在道上走着,中文拿着他的披风,迎了上来。 锦衣人心情似乎不错,中文知道,每次有乐子了,主子心情都不错。 他怕烦又怕不烦,寂寞太久他会生锈。 锦衣人走了一阵,忽然道:“今晚可能会有杀手,好好招待。” 中文应了,想了想又问:“您真的听见了明晏安和客人的密谈了吗?” 他正想着主子武功似乎又进步了好高兴,就听见他家主子悠悠道:“那么远哪里听得见?” 中文默了默,想着果然! 这就是个爱故意找事的! “听不见也知道他们想干什么。”锦衣人无所谓地道,“听说女王攻打沉铁,被堵在了王城,有人一定会去帮她,明晏安想做的,就是堵住帮她的人呗。” 明晏安此时若听见,一定会出一身冷汗,但现在出汗的是中文,“主子,您可别再和女王做对了……” 头发还没长出来呢! “我什么时候和她做对了?”锦衣人奇怪地道,“我帮她救了人质,最后全部还给了她,还送了她一副我精心制作的男欢女爱双人棺,哪里对她不好?” 中文想了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对? “将来如果小蛋糕知道了,你务必得把这事和她说清楚,就照这样说。”锦衣人忽然想起这件要紧的事,关照他的老实属下。 老实属下老实点头,觉得这样说也是没错的。 “那您再帮帮女王?”中文总觉得主子的逻辑不大对劲,有心想要帮他弥补,“文姑娘知道,会更欢喜的。” 锦衣人托着下巴,半晌道:“我又不喜欢景横波,为什么要帮她?要我帮她,看情况。” 第九十三章 扒人者人恒扒之 耶律询如辨了辨那边的风声,一笑道:“他很急呢。”掰掰手指算了算,又道,“如此他可以在一刻钟之内破阵而出……啧啧这速度,真了不起,老不死阵法精绝天下,来了也不过如此吧,不过这样他会受伤呢……” “怎么,姐姐心疼?”耶律祁的马也走不快,立即停下,他在马上侧首笑看姐姐,眼眸里光芒流动。 “我只心疼他死不掉。”耶律询如嗤地一声,却又叹了口气。 耶律祁同时也叹了口气。 姐弟俩对望一眼,都无可奈何地笑了。 “真不想管啊,这世上哪有管情敌的道理?”耶律询如喃喃地道,“可是宫胤既然这么急,说明景横波那里真的非常危急。那两支骑兵只有他去才能指挥,景横波等的也一定就是他,所以有人想把他绊在这里……耽误了他,也就是耽误了景横波啊!” 耶律祁默然,这真是让人非常不甘心的事儿。 耶律询如怔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弟弟肩膀,道:“事情不能这样想。现在的关键是宫胤去不了,景横波就会出事。景横波出事,你就没媳妇儿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能因小失大,所以,我去也。” 耶律祁听着前面还在点头,听到后面一惊,他知道自己这个姐姐说干就干的德行,来不及劝阻,先赶紧伸手抓她,耶律询如却已经从马上蹿了出去。 她最近身体好了些,看上去好像暂时死不了,还莫名其妙地有了一身好轻功。耶律祁问过她原因,她神神秘秘笑而不语,耶律祁也就笑而不语。管它哪来的,反正姐姐不吃亏就行。 耶律询如背对他挥挥手,“这阵法我在七峰山遇见过,只有瞎子适合去闯,我去替换他出来,放心,肯定要他付出点代价才行。” 她咕哝着蹿了出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等下要好好敲诈宫胤,还得不让他看出是替耶律祁敲诈的才行。 …… 宫胤运剑十八周,真气浑然一体,已经点过了十八道阵眼。如果不出意外,大抵可以在半个时辰内出阵。 这当然极其耗费真力,但他已经顾不上。 心里依旧是焦躁的,半个时辰,依旧太长。 为了节省时间,两支骑兵已经接到他的命令,直接开赴沉铁边境。为防万一,他下令如果他没能及时赶到,骑兵可以不用等他,直接入境。但因为军事保密,也为防止人心浮动,骑兵并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亢龙军。战场凶危,对敌人估计不足,猝不及防之下,很容易吃大亏。 一旦军力折损,就很难在最快时间内敲开沉铁王城,那么景横波…… 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离他和骑兵队伍约定的时间,也只有一个时辰,还有近百里的路程,如果再在阵中耗费半个时辰,那就绝对来不及。 而骑兵时间一到就开拔,进入沉铁境,如果在那里遇见亢龙军队……后果不堪设想。 他知道这阵的最快破法,此时如果有个懂阵法的人,从阵外叩阵眼,待阵法略停的那一霎,进阵以身相代,他就可以最快脱身。 但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有人未必懂阵法,懂阵法未必愿意以身相代,以身相代还得不怕白蒲茸毛,进阵刹那白蒲涌动,会遮蔽视线,一霎没有摸准方位找到他,那么进阵也不过多陷一个人。而且这种阵法武功越高越受制,没武功的人才有可能安然无恙……简直是各种悖论,懂阵法怎么可能不会武功?不会武功又怎么能迅速进阵换人?到哪去找懂阵法又不会武功又不怕白蒲刺眼五感敏锐的人?就算有,又怎会此刻出现? 心一层层地凉,胸口隐隐作痛,他并指于胸,一线真气导引,隐约指尖光芒闪烁,如将点燃引线。 点燃的是真气的引线,一旦将潜藏的护身真气触发,后果他自己也难以预料。 指尖即将触及心口。 忽然他感觉到周身浮游的白蒲一停。 他立即停住动作,抬头,然后他听见了外头呼啸的风声,听见某处咔嚓一响。 有人从外触动阵眼,正在进阵! 一霎狂喜,为此生最为欢欣时刻。但他仍旧警惕退后一步,手中冰雪锁链微微一扬。对着来人的方向。 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无比期盼,这人能最快找到他所在方位。 下一瞬一个躯体,真的扑了过来! 他手中冰雪锁链下意识飞起,却在瞬间垂下,他已经感觉到了对方没有武功。 真的没有武功! 真的找到了阵眼! 真的算准了他的方位! 甚至不受白蒲影响。 他一生漠视老天,自恨命运薄凉,此刻却忍不住要感谢上苍,谢命运将他厚待。 他忽觉不对——那身体直扑向他怀中! 这姿态…… 不愿和人接触的人又想后退,忽然想起此刻自己一动,阵法改变,对方就可能找不到自己所在,只好又站定。 下一刻一个躯体撞入他怀中,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宫胤浑身都僵了。 第一个动作就是把人踢出去,想想不能,再想把人撕下来,想想还是不能,最后伸出手指,准备尽量客气地把人拎起来,顺便道个歉什么的。 结果手还没伸出来,那人就呜呜哭道:“可让我想死了,找得我累死了!” 声音是女子声气,呜呜噜噜,还捏着个细嗓子,听起来不大清楚。 但这话一说,宫胤顿时又不敢动,听起来对方是熟人,可声音很陌生。 “你是……” “你不认识我……”那女子嘤嘤哭泣,“可我认识你,自从当初曲江一见,我便对你……对你……”羞涩地抽噎两声,“我找了你好久,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 宫胤有一霎茫然。 他如今坐拥大荒,权倾天下。少年时境遇跌宕,步步挣扎,无论是早期底层沦落,还是后来尊贵太过,都会让女人不敢接近,尤其他还是个清冷性子。 所以多少年,除了景横波,他真的没有再遇见谁当面告白过。 和景横波当初是一路相随共难,水到渠成,也没这般突如其来的*辣。 第九十四章 相见(第二卷完) 且跨沟壑三千尺,凝冰大道城关前。 城上士兵连射箭都忘记。 数日之内,他们接二连三地被震慑。自黑水女王瞬闪惊城头后,他们再次看见有人,一步冻长河。 玉照龙骑用最崇敬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主上,他们知道,继女王之后,他们也将以最快速度,夺下城头。成就龙骑战争史上,名垂青史一战。 宫胤一个来回,护城河冻出一条冰道。 再一个来回,冰道更加坚实。 第三个来回,冰道成了一道黑色的桥,四面黑色河水簇浪起伏,那些河底利刃,成了冰桥之骨。 第二个来回的时候,城上人醒悟过来,纷纷射箭,宫胤周身罡气激发,箭在半空都被冻断,坠落时凝结冰雪,叮当有声。 从城上看,黑色冰桥在下,中间从容走着大袖飘飘的男子,其上罡气如星团,浮沉闪耀,无数箭矢如雨下,遇上星团镀一身银白闪亮,如断翅的蝶纷落天际。 这一幕如诗如画。如神祗展示风华。 从未见战场凶杀如画。 目眩神迷之间,冰桥已成。 宫胤停下,微微垂眼,无人发现他脸色微微苍白。 便纵般若雪独步天下,但将这三丈护城河化一道冰桥,所耗费的真力,也难以估算。 他已经不剩多少真力。再不进城,就没了机会。 接下来的战役,还需要人指挥。 分身乏术,而天色已黑。 身后龙骑,踏着冰桥越过护城河,开始上城。 冬夜寒气彻骨,身后将领要为他披上大氅,他想起自己发过的誓,一摆手拒绝。 对横波但有一丝危险,哪怕是个虚无的誓言,他也不敢尝试。 他仰望高高城头,似乎嗅见从城内传来的硝烟和烈火气息。 横波,你怎样了? …… “陛下!亢龙军似乎要点火!” “我知道。” “陛下……” “你们,投降吧。” “陛下!” 她摆摆手,疲倦地吐出一口长气。看向已经全黑的天色。 今夜无月无星,天黑得没有任何色彩。 是为了令等会的火光,闪耀得更加鲜明吗? 可是再闪耀的色彩,再鲜明的标杆,如果有人执意不要看见,都没有用。 三日三夜等待,心由灼热翻涌至平静至此刻凉如冰。 至绝望。 算算时间,轻骑快进,早该到了。 她已经没有了任何期待。 是她想多了,那些伪装,那些相伴,那些护持,或许只是假象,或者只是他另外的计谋安排,和爱情无关,和心意无关,和她无关。 虽然她不信,不愿信,但三日空等告诉她,似乎就是这样。 没有关系。她要的只是一个答案。这也是答案。 有了这个答案,她便可以将过往斩绝。 如果说之前她还雄心万丈,想要称王称帝,打回帝歌。可当她确认她一直在宫胤掌握中,一直被他监视戏耍着时,她所有的信念,便已崩塌。 何必呢,做个小丑,在别人安排的局中生活,为自己的每一分成就欢呼时,也许掌控一切的人,正在一边冷冷嘲笑。 在别人安排下走出的路,最后会抵达什么方向?反正肯定不是她想要的。 她宁可放弃一切,也不要莫名其妙为人摆布。 得到这个答案,她便可以让所有人解散,士兵归于成孤漠,算是对间接害死他儿子的补偿,而基业、宏图、女王、帝业……统统都见鬼去吧。 她等到最后一刻,等到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亡,然后,永远地离开这里。 很想念三个死党呢…… 头顶的天如此沉重,她觉得疲倦。 抬起眼眸,前方城门隐隐星火。 宫胤。 你竟不来! …… 城门前,第一轮攻击被打退,正在进行第二轮。 火光里宫胤脸色如雪,在阵前一步不退。恍惚里还是当年玉照宫,曾也有一场战役,他也曾重伤在城头一步不退。 那时候他是为自己的权位挣扎,此刻他在为她的生命坚持。 横波,你怎样了? …… “嗤。”一道火红痕迹掠过天空,将黑色天幕刺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 火箭落在倾塌半边的大殿上,顿时点燃了那些木制的结构。 随即,更多的火箭如流星越天,扑向大殿,火势由小到大,渐渐蔓延过那些断壁残垣。 火光映亮士兵们茫然又惊惶的脸。 外头有人在喊话,让士兵投降,弃械不杀。虽然已经得了女王命令,士兵们还是犹豫不决,至于其余将领,都在大殿之下,一个都没走。 七杀难得的很安静,坐在地上猜着拳,似乎根本不担心战役胜负,他们猜拳的内容好像是景横波到底会在上面坐多久,以及等会到底谁最先抢她下来,输的人三天拉屎不许擦屁股。 英白除了一箭惊艳醉城头,其余时候都不像个主帅,似乎根本没对指挥这支军队有什么兴趣,他只支着腿,喝着酒,和景横波一样看着远方。 他心中也盘桓着同样一句话。 你怎么还不来? …… 第二轮攻城。 不断有士兵增派上城,宫胤几乎可以确定,内城的兵力,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被引到了城门前。 但他不能确定对景横波的压迫,是否已经完全消失。 正要下令再进一轮,忽然感觉到天光一亮。他抬头,就看见远处天际,火光映红半天。 最后一丝血色从他颊上褪去,他身子一晃。身边将领急忙扶住。 他只紧紧盯着那方向,连唇色都已经发白。 第一章 相认 她在坠落。 身周热浪灼天,长发几乎瞬间就化灰,她知道下一瞬她自己也要化灰化骨,在世上消失了无踪。 明明没想这么窝囊的死的,不过跳一场舞,怎么跳成了这结果,她自己也想不通。 一霎心中滚滚流过的,不是遗憾后悔,而是从前生到此世相遇种种,奇怪的是,那些痛苦记忆大多消失,似被这场火燃尽,似被这场舞舞尽,此刻眼前画面在火海中飞速过,却都是那些温暖、温馨、爱恋、扶持、记忆中美好的那些人的轻颦浅笑…… “砰。”一声裂响,听在耳中如洪钟。 接着又是砰砰两声,下一刻她身子一停,被一个身体紧紧抱住。 熟悉的清凉冰雪气息,令她的身体顿时僵住。 难道…… 泪水忽然涌出眼眶,没有理由。 三日夜的等待,最后一舞的疯狂,最后一眼的绝望,坠落一刻她已经和过往告别,然后发现自己在他怀抱。 可是……终究是迟了是吗…… 她记得身下熊熊火海,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立足的地方。 他的身体如此清凉,这么久,他终于恢复了她熟悉的温度,不,比记忆中还凉上无数倍。 在那样极致的冰冷下,她皮肤上的高温被迅速降低,身周发出无数细细的碎裂音,似乎有什么在迅速凝结又在迅速融化,循环往复,她感觉到身边的温度明显降了下来。 火场前万军僵硬。 人人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火场中那一幕奇景。 烈焰之中,那人扑入火海,一开始火焰狂扑而上,但是瞬间,火焰一停,随即那人身上不断凝结雪色,刚凝便化,刚化便凝,在不断的循环中,火焰渐渐弱去,相拥的两人身周,现出一片火灭之后的焦黑,然后凝出一片霜色,那冰雪之色扩展出一片圆,以两人为圆心,在火场中不断向下,向下,直至延伸出一个透明的旋转的通道…… “砰。”一声,那两人坠入烧毁的殿底,从众人视野中消失不见。 …… “砰。”景横波和宫胤相拥着直撞而下,顺着立柱烧毁后留下的通道,最后重重落在滚烫的地面上。 但他们并没能停下来,又是砰一声,身下什么东西塌陷,他们继续落,落下一层。 天旋地转中他没有再以真力抵挡,只是用双臂紧紧揽住了她,始终将她护在怀中。 景横波本就半醉,哪里经得起这样翻滚折腾,嘴一张就开始呕吐,她三天没吃什么东西,没什么食物可吐,吐的就是胃液酸水,她试图避开,不想吐到别人身上,他却紧紧按住她的头,任她一口口将秽物喷在自己衣上。 她脑海中掠过一幕,也是醉酒,也曾将呕吐物溅他一身,那时他如今日一般,毫不避让,将她揽在怀中。 她忽然眼中便盈了泪。 从一开始到现在,变的到底是谁,到底什么可信,什么该质疑? 若说爱,为什么风雪深宫里送来那一颗毒药。 若说不爱,为什么一路变装随时扶持。 若说爱,为什么非得她用这种方式逼自己入死角才肯现身。 若说不爱。为什么又一路奔来满身风霜。 若说爱,为什么让她一直等到绝望噬心。 若说不爱,为什么甘心陪她身入火场。 …… 无论个爱或不爱的字眼从心头浮沉过,泪水刹那被热气烤干,她忽然觉得他身上凉气渐渐淡了。随即又觉得他抱住自己的双臂渐渐松了。 她心中一惊,想着现在也算脱离危险了,这家伙不会又想跑了吧?那自己这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正巧这时,身后一个斜坡,眼看她就要滚下去,而他手臂松开,却像是要留在上一层。她急忙探臂扯住他,两人骨碌碌一阵斜斜滚落。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土阶梯硌得到处疼痛,好半晌之后她才停下,撞在土层之上,随即他又撞了上来,压得她哎哟一声,肚子里酸水险些再被挤出一发。 她哼了一声,一把抓住他,二话不说先翻身骑了上去,双腿紧紧盘在他腰上,管什么道理礼教男女之防,她好不容易抓住他,怎么能容他再逃? 很利索地从腰间抽出绳子,这绳子是她三天前就准备好的。三两下捆住他的腰,绳头栓着钩子,钩子钩在自己手腕的绳头上。 吸取上次教训,不敢再用锁链,怕再次冻着出问题,也不敢栓在柱子等别的物体上,怕他不顾一切连柱子都扯走,干脆栓住自己——有种你走啊,拽我一起走。 就这样还是不放心,伸指一点,指节叩在他下腹,锁住了他丹田真气。这是明月心心法中的一招,她练习了好久,才学了个半生不熟。 他一动不动,任她摆布,似乎晕了,景横波感觉到他身子软绵绵的,身上一层虚汗,似乎脱力了。 景横波才不信他,他已经很多次扮弱了,但一旦发作起来各种彪悍好吗? 事情办完,她才吁一口长气,转头看看上方,隐约可见火光,可以看出这里是个地室,开关在上头某处地面,有个阶梯一直向下,因为比较深,也因为还有通风处,所以底下不热。 上头有一处塌陷,能看见一点光线。地室内光线朦胧,她对这里有地室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大荒几乎所有的大户人家和宫殿都有地道地室,连她自己建造上元宫,都在属下们的劝说下,在几座殿宇里留了夹层和地道。 底下最先开始起火,大概将原有的门户处烧软,再被他们高处落下的冲力一撞,直接塌了。 火势一直未休,现在出去很危险,别人也进不来,就先在底下呆着吧。 她转回头,一低眼看见他的衣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就是这见鬼的衣裳,险些要了她的命!没事打扮成耶律祁干嘛? 衣裳上也沾了很多秽物,气味不好闻,她决定干脆扒了算了。 扒了他,看他这么要面子的人,有没有胆量出去裸奔? 想到这点她大悔,觉得上次仙桥谷茅屋逮他,一开始自己方向就错了,什么锁链什么闭穴,完全是多此一举,如果当初抓住他就把他扒光了,自己就不用这么辛苦来逼这一场,险些赔上小命了。 第二章 先给我抱抱 他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匕首被他撞开,在他肩头划开长长一道血痕,落地。 砰一声,两人又抱着倒地,他的肩撞在墙上,闷哼一声。 景横波倒怔住了,她原以为宫胤会高大上地一弹指打掉她匕首,以他的武功来说这真是小事。哪怕被锁掉真气,也该有基本的能力。谁知道他和一个没有武功的人一样,用身子来撞飞她匕首,此刻抱住他她才发觉,他身子还是那么虚软,整个人还在发颤,抬起的手毫无力气,他是真的,一点真力都不剩了。 她心中一片混乱,手掌下意识按住他流血的肩头,掌心粘腻濡湿,心则一半在烈火中一半在深水中,不知该从何处打捞。 他千里远奔,为救她,一身高深武功,竟至脱力。该说这是深情,可为何连一个简单答案都不给她?他难道不知道他越这样,她的心就越在火上烤,无从解脱吗? 手指无意中抚着伤痕边,还有一处小小痕迹,似乎便是那日咬痕,也留了下来,她摸着那咬痕,眼泪忽然哗啦啦落下来。 “你是要我疑问到死吗……”她哽咽着,不去动他肩上的伤口,只能掐那道已经愈合的咬痕,“你是存心要折磨我一辈子吗……” 热泪落在咬痕上,微微凹陷的肌肤上,盈了水光的亮,他侧过脸,凝视着她水汽朦胧的脸,怜惜地拂开她被泪水濡湿的额前乱发。 他不怕她骂,不怕她杀,不怕她一脸决绝说狠话,只要她还活力四射打打杀杀,她就还是景横波,心气不灭。 他却真真最怕她哭。 怕她这样在他怀中,心灰若死地哭。 怕她因此再做不了她自己。 怕她当真心灰意冷,连努力走下去的勇气都丧失。 也怕自己,在这样的摧心感受中,一针激射,在她面前死去。 那就这样吧。 “好,我说,”他伸手来揽她。 她傲娇地扭身一让,不想给他占便宜,却又怕傲娇太过,好不容易他肯开口又要变卦,只得别别扭扭任他揽着,用下巴对着他。 宫胤忽然觉得折腾折腾她挺有意思的,还有福利,可惜总是舍不得。 看她那哭哭啼啼样子,他无奈叹息一声,在她耳边轻轻道,“你也该猜得出来,当初,我有苦衷。” 景横波顿时不哭了,把眼泪在他肩上擦擦,立即问:“什么苦衷?可别说是帝歌那些人。他们算老几,都不够我一口吃的。” 他就喜欢看她这咄咄逼人骄狂嘚瑟样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道:“当然不是。当初逐你出宫,算是顺势而为。” “因为我在帝歌,树敌太多,步步陷阱,还得罪了亢龙,根本无法培植自身势力?”这么久,她也想了很多。 他赞许地点点头,“历代转世女王,不是没有想掌握政权的,但最终无一人成功,就是因为大荒的政治格局设置,根本就是为了困死掌权者的。你如果在那样四面楚歌的环境下继续留着,迟早会被他们磨死。” “你不能帮我吗?”她冷笑,“我们携手对敌,不能吗?” 这是个关键问题。不是不能,是不能永远能。他背负太重,时间太少,如果强硬扶她上位,他在位时她自然安全,但他一旦逝去,谁来护她周全? 在帝歌,穷尽一辈子,她都很难获得势力,没有势力的她,再没有了他,要怎么安安稳稳活下去? 不破不立,忍痛放她自由,在更博大天地,长出羽翼,直至可以翱翔于大荒大地。 “你要我和全朝廷对抗,做光杆国师?”但他不能说,只能这样反问她。 她立即哑了嘴,哼哼两声,心里却不满意——不都说真爱是爱美人不爱江山吗?果然都是骗人的,哼,还是江山为重啊。 有点不舒服,但还是觉得可以理解。她知道宫胤由白衣之身,一步步踏上至高位的艰难。她没为他做什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抛却一切? “你生气了?”他却很敏锐,“怪我没为你勇敢站出来?” “我没那么公主病。凭什么要你为我那样牺牲?再说你对抗全朝,没了属下没了权柄,那些人岂不是更猖狂,到时候我又有什么好下场?我还不至于那么脑残。”她挥挥手,自己便把那一点点不舒服给挥掉了。 宫胤不说话,乌黑的眸瞳微微湿润,凝视着她灿然有光。 就知道她骨子里,温暖而博大。 其实他愿意为她抛江山,愿意为她和全朝廷对抗,其实他还有隐藏的理由不能说,他已经做好承受怨怼的心理准备,然而她永远让他觉得,这半生孤独,蓦然回首的那一刻,没有爱错人。 心中万千谢意感激,没有出口,他只是更紧抱住她。 “但我还有问题,”她却在挣扎,“毒药。” 这是她心头的刺,一想起便笼罩大片阴影,必须早早拔去。 他垂下眼睫,半晌道:“我给你的药,是回转丹。固本培元之用。” 那就不是毒药。她心中这事已经琢磨很久,脸色慢慢苍白了,“所以,其实,翠姐给我的,才是毒药。” 他点点头,“你先偷偷吃了翠姐的药,然后才服了我的药,我的药不是解药,所以你毒发了。” 翠姐不可能给她毒药的,她此刻终于明白,当时自己忽略了至关重要一件事。 翠姐的药,哪来的? 她在那时候,已经挨了一刀,根本没可能去抢解药,这药,一定是有人送她手上,骗她说是解药。用的办法还一定很巧妙,所以翠姐当真了,用命,把这毒药,宝贝似送她手上。 好深的心机。 “明城。”她咬牙,一字字说得深深。 宫胤没有说话。当初虽然掌控全局,大多反应都在算中,但终究最后出现了变数。细微小错酿成大恨,他不是不愤怒的,但想着这样能让景横波更决绝,和他的最终目的殊途同归。他不忍心,做不到,最后有人促成,也便不必再解释了。 只是不解释,不代表不报复,那些一笔笔积攒下的帐,终究是要还的。 她的心思却还在整个事件上,三日三夜,早已想得透彻,只待求证,“帝歌逼宫事件,你是有心理准备的。所以你早就准备好了,在出事后,扮成老太监送我出城。包括后来的城门搜查,逐出耶律祁,其实都是你的意思。” 第三章 留下还是离开 火场外,又是一番景象。 大火未休,谁也不能接近,众人一开始还等着宫胤抱着景横波出来。都觉得以两人之能,这火再大都不算什么,就算宫胤脱力,景横波还有瞬移。 然而越等越紧张,越等越绝望。这么大的火,这么长时间不出来,骨头都化灰了。 伊柒早已狂呼乱叫,要扑入火场,被其余师兄弟一拳打昏了。逗比们绕着火场转,试图从各个角度找到火小点的地方进入火场,然而这殿似乎原本就做了手脚,烧起来十分猛烈,已经被火整个包围。 天弃盯着火场,满头是汗,喃喃自语,眼神不可置信。 紫蕊一直昏迷未醒,省了很多事。铁星泽紧紧抱着她,坐在火场前的地面上,眼神凄怆。 英白酒也不喝了,一直皱着眉头,他还算镇定,并没有多理会火场,安排着士兵投降的事宜。 对于投降,所有人都有抵触情绪,很多将领都表示宁愿自杀,士兵们更是痛哭失声,大骂女王轻率。只有英白,这时候不像个主帅,倒像个大局为重的军师,以主帅的权威,勒令所有人放下武器,接受整编。 有人失望,有人大骂,有人眼底浮现泪花,少年的骄傲在这沉铁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大挫折。 失意之下无尊卑,很多时候英白也遭到怒骂,他不过笑一笑。 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景横波没有及时接回裴枢,却让他做主帅,带着裴枢的队伍的原因。 如果此刻是裴枢在,才不会管女王留下什么命令,一定让士兵拼死抵抗,自己扑入火场。 而只有性情较为深沉持重,素来考虑大局的自己,才更适合这样的任务。 他心中隐隐有感觉,事情不会以这种方式结束。女王连每个人的反应都已经算好,怎么会真的让所有人蹈入绝地? 他要做的,就是顺应形势,等待转机。 火场外,成孤漠的大笑声响起,虽然城门前的进攻,令他不得不投入更多军力去抵抗,但横戟军投降,女王和宫胤坠落火场的消息,还是让他狂喜万分。匆匆赶来,要亲眼看看仇人的大败与授首。 火场前,一身黑甲的成孤漠仰头大笑,笑声悲愤又痛快,火势在这样的笑声中,都似猛烈三分。 孤注一掷,千里远袭,终于在这沉铁王城,将杀子仇人彻底解决! 老天不负他! 横戟士兵听见这样的笑声,只觉得刺心,多少人频频回望火场,眼睛发红,只觉遭受生平最大屈辱。 此刻如果手边有武器,如果有人说声“战”,那一定会不顾一切扑上去,战死算完! …… 城门前耶律祁发动了第三次进攻,虽然宫胤的是骑兵,攻城不利。但临时组合的亢龙沉铁军队,那也没形成默契,合作对敌还出现各种指挥失误,尤其成孤漠不在,眼看上城的士兵越来越多。 城头上在向城内发旗号示警,要求更多兵力支援,但有一部分军队要去接受投降,整编横戟军,也无法分身。 成孤漠军队被绊在两处,而城门前旷野上,忽然卷来一片黑云。 那黑云移动速度极快,伴随那云极速的接近,大地上隆隆之声响起,草尖颤抖,泥尘纷飞,整个地皮都似在微颤,城头上诸般物事,都在发出细微的颤音。 城头守兵面面相觑——这分明是有军队接近,而且从接近速度推断,还是那种行进极快,气势彪悍的军队。 是敌,是友? 未等疑问落地,便听轰然大响,地平线上掠来一阵黑色的风,漫过山岗平野,忽然就到了近前。 最前面白光一闪,一只小兽在半空中展开毛茸茸大尾巴,扫动“燕杀”血红大旗。 旗下有大冬天袒露胸膛,露一身黑胸毛的将领,也有清清秀秀,不苟言笑的小姑娘。 玉照龙骑露出警惕之色——想不到凶名满天下的燕杀军,竟然来了! 来趁火打劫?捡便宜? 耶律祁目光一闪,似喜似惊。 她果然留有后手! 当初帝歌城门之前,燕杀和她约定,相助三次,这是终于,用上一次了吗? 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妥当的机会! 燕杀军狂驰而来,还是那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对玉照龙骑理也不理,领头将领对耶律祁龇牙一笑,道:“公子爷,好久不见。” 耶律祁觉得该生气的,自己的麾下,不知何时却成了人家的跑腿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们来得好像有点迟,我觉得不该算帮女王一次,半次如何?”他笑眯眯商量。 “啊呸。”那将领瞥他一眼,脸一抹,“等你成了王夫,再来代表她,和我们讨价还价不迟!”一挥斗大金锤,“兄弟们,上啊!别给那些玉照虫骑的小白脸们,爬得比咱们快啊!” 在玉照龙骑的怒目瞪视下,燕杀军连个顿都不打,狂喊乱叫着冲上去了。 城头上早已乱成一片,士兵纷乱地奔跑,旗帜乱摇,不住有人大喊:“求援!向城内求援!向周边驻军求援!” 耶律祁头一抬,看见城头角楼上,忽有飞鸽掠起,正向城内飞去。 他一抬手,身边将领弓箭已经到他手中,张弓搭箭,一箭如流星。 “唰。”一声,飞鸽落地,燕杀军轰然一声彩,耶律祁毫无得色,放下弓箭,目光微微思索。 这信,是报给谁呢? 而景横波和宫胤,安好吗? …… 沉铁城头风云涌动,吸引着周边各部各国的目光。 蒙国国主的案头不断递上最新的军报,大臣们挤在一起,绿色的高帽子相互碰撞,如一堆茁壮成长的莴苣。 莴苣们研究着这场看起来简单其实却波谲云诡的局部战事,推测着这场战争将会带来怎样的格局变动和深远影响,并对整个战局里展现出来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和“一石三鸟远奔诱敌”的计谋精髓,表示十分的赞叹。 不过大多数人都觉得,这只是一场局部战争,虽然精妙有意思,但不会影响到整个大荒全局,只有一个帽子不够高的家伙大声道:“非也!非也!此战局出现的几支军队,非同寻常。在下推测,此战必将载入大荒战争史册,并彻底改变大荒未来五十年政治格局……” 第四章 解衣覆怀 她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是怒是怨是怅然还是纠结。好像和宫胤把什么都说明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真正理清楚。真相明白了,心事反而更没个定处。相比之下,之前记着仇恨着他,反而显得简单。此刻她却几乎不知,该恨还是该谅解?该放下从头再来,还是该放下就此离开? 他的苦衷似乎是苦衷,可理由并不足以让她释怀。翠姐的死,她的心伤,那些日子近乎绝望的痛苦,都源于他的专断独行,她承认他爱她,相信他爱她,可为什么他就不肯相信她?为什么就不肯给她一个机会去努力一把? 为什么就不能给她尊重和信任,相爱的人在一起,哪怕死也心甘,不是吗? 何况还有翠姐的死,这是横亘在她与他之前,一时难以跨越的沟壑。 为了做戏更像,他放弃了翠姐。在他这样的人眼里,翠姐之流如蝼蚁,随时可以为上位者的需要牺牲。 而她来自现代,她心中生命无比重要。和挚友的性命比起来,那些理由,似乎都显得过于薄软。 无论多少苦衷,都不是轻掷他人性命的理由。 这是她和他观念的最大冲突,是现代人和古代人,在人权和生命意识上的无法共通之处。 她也承认自己爱他,可是她那颗心饱受创伤的心,尚未平复到可以轻易原谅的地步。 有多爱,就有多怨。那些一路的苦难,她宁愿在他身边经历。 如果就这么掀过一页,她也觉得对不起挚友。忘却他人的无辜丧命,只为自私地成全自己的幸福。 她默然坐在黑暗中很久,心如乱麻难理。良久轻轻叹息一声,起身。 理不清,就暂时不要再见吧。 至于结果,交给天意与缘分。 他要她自强,这点还是对的。或许等她更加强大,视野更开阔,很多事,自然就会知道了解决的办法。 身后宫胤依旧静静躺在黑暗中,她隐约听得上头似乎有动静,也隐约听得他呼吸微乱,但她也心乱,一时没注意。 走出两步,忍不住又回头,黑暗中,宫胤身上微微发亮,那是汗水。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宫胤这种体质怎么会一直流汗? 忍不住回身,拿了宫胤撕裂的衣裳,推了推他,想要叫醒他,自己穿上衣裳,擦擦身。不然会受凉。 宫胤原本一直维持着虚虚搂她的姿势,她这么一推,他身子忽然向一边一歪。 景横波大惊。 这姿势……让人联想太不好了! 他怎么出现这样无力的姿势? 景横波心砰砰跳起来,连忙去按他的心脏,心脏冰冷又吓得她一身冷汗,随即想起他这个位置本就是冷的,仔细感觉下心跳虽然慢但还是有,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去试他呼吸,他呼吸低微急促,脸上起了微微潮红,额头挺热,似乎在发烧,偏偏身体还是冰冷的,状态十分诡异。 虽然她不确定他到底是病还是伤,但很明显他现在很虚弱,从微微颤抖的四肢和满身虚汗来看,脱力是肯定的。 怨恨瞬间压下,内疚和心疼盈满心房——这一路狂奔,很不容易吧? 当初逼他现身,并没有想过他会有什么问题。因为她事先计算过,给了他充裕的时间可以赶到沉铁,而无论以他的武功还是他的军队实力,这一路上都不该有人能够阻拦他才对。 可以阻拦他的人,比如成孤漠,或者暗处那个人,应该都已经被她吸引到了沉铁,他不会有危险。 正是事先将所有可能都已经考虑过,又留了燕杀那一手,怎么算,除了她自己,都不会有人会在这场棋局中受伤害,她才放胆一搏,逼他入局。 但现在看来,他还是被阻拦,一路奔来不知道过了多少关,险些来不及。 景横波皱起眉,她觉得还是不对劲。隐在暗处的敌人真的那么强大吗?可以将宫胤一留再留?以宫胤的权势地位和能力,又到底是什么原因能将他一留再留?暗处的敌人肯定在沉铁,留在路上阻拦的不过是对方属下,能将宫胤逼到这么衰弱? 她心中宫胤无比强大,所以她才敢尝试冒险逼他。但现在的情况让她不安,她伸手去把他脉,抓了他手腕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不会把脉。只得悻悻放手。 心中的疑问没法问,她知道宫胤不会回答,他现在似乎也没有力气回答,她抓过破碎的亵衣,给他擦身,准备给他穿上衣服,不然会受凉的。 她之前照顾过耶律祁,手势还算熟练,手指拭过他胸膛,感觉到指下光洁温润的肌肤,她忽然有些心跳,耳根也微微热了。 她有些发怔,抓着亵衣,想起自己当初给耶律祁擦身,虽然也觉得他肌肤甚美,身材极好,男色让人流鼻血,然而却能冷静欣赏,虽然有些紧张,却没有太多羞涩。全不似此刻,发春似的手指发颤,看见明月般的肌肤,擦着擦着总想摸,明月美玉上滟滟微红,摸着摸着还想揪,时不时就忘记人家还是病人,想睡觉,想发春,心潮澎湃得挡都挡不住。 这是因为……喜欢吗? 还是她只是个精虫上脑的女色狼? 她又想甩自己巴掌了。 好半天才收敛心神,快速地给他擦干,但他的状况明显很不好,一层汗水刚擦干迅速又泛上一层,湿漉漉的美男很诱惑,她却开始紧张,这样流汗,人会脱水,会出事的。 不能总这样擦身了,擦也没用。她找过他的深衣,想要给他穿上,却发现那衣裳也染尘灰一层,几天没洗微微发硬,穿在流汗的身上,一定很不舒服。 她想了想,开始脱衣裳。 她外头的红裙已经烧毁,里头是红色的长衣长裤和内衣什么的。红色上衣还是干净的,而且是软缎的,很舒服,上衣宽大塌肩,是她自己设计的,保不准他能穿上。 她把自己的衣裳往他头上套,他似乎有点清醒,又抬起手臂想抗拒,手臂抬起几寸正给景横波一把捉住,干脆抓着他双臂高举过头,扶起他,把自己的红色上衣给他套上了。 果然好穿,对她来说塌下的肩膀处,对他正好,而他上身线条瘦不露骨,劲健流畅,毫无赘肉,触上去手指就能弹开的那种触感,套她的衣裳也没太大压力。 套好衣裳她一瞧,忍不住扑哧一声。 真好看。 第五章 磨人的小妖精 “前阵子有点走火入魔。”他这样和她解释,“一路急赶,真气调理不妥,现在状态不大好。暂时怕是行动不了。” “不是被我害的?”她很在意这个。 “当然不是。”他立即否认,“般若雪很容易走火,所以我体温才不稳定。” 她稍稍放心,走火入魔对别人来说可能很糟糕,但宫胤的般若雪,足可护持本元,总能恢复的。 但心中总有疑惑未去,她伸手试试他额头,觉得好烫。 “你好像发烧了。” 走火入魔会发烧吗?这家伙又瞒着她什么? 宫胤却皱起眉,因为景横波的手冰凉冰凉。 她手太冷,才会觉得他额头过热。 他没否认,虚弱无法完全遮掩,让她认为自己发烧生病,总比知道真相好。 随即他发觉身上似乎有些不对劲,贴身衣衫忽然变得柔软舒适,再无先前冷硬难受,眼睛向下瞄瞄,似见胸口红衣一角,顿时一惊,伸手就去解,却被景横波一把压住,嘿嘿冷笑道:“怎样,嫌弃我?” “你的衣服……” “嫌弃女人?” 他手指一顿,半晌轻轻叹息一声,道:“仔细你自己着凉。” “弄脏了,染了汗,我穿着不舒服,又嫌你衣衫不整地难看,脱给你挡着了。”她一脸鄙视地道,“你嫌脏,嫌女人衣裳不吉利,尽可以脱。” 他握了握她的手指,没说什么。觉得她一脸冷硬地说倔强的话,可爱到令他心疼。 衣服穿着有点别扭,更多的却是喜悦。衣裳温软香气淡淡,丝缎滑润熨帖,似第二层肌肤,将人轻轻包裹,他不禁便想起这衣裳先前正穿在她身上,然后,载着她的芳泽,拥住了他。 拥住他的何止是这衣裳这淡香,更多的,是她那些别扭着不愿出口,却密密藏着的绵软心意…… 他忽然有些燥热,衣服簇拥在胸口,滑滑软软,他不由自主便要生出一些同样旖旎绵软的遐想,想起她身姿飞舞时也如软缎柔韧,想起她肌肤也如缎子一般光滑,想起她呼吸的香气如这衣裳香气,想起她缠绕在他身上时,和这衣裳一样,薄云软玉,销魂…… 似乎哪里有了点反应,他又渗出点汗,不忍流汗浸润了她的衣裳,赶紧收敛心神,忽然又觉得虽然还是无力虚软,但内腑先前那小刀攒挖般的剧痛已经消解了不少,这说明乱蹿的真气被引流了一些,而他并没有自己调息,难道…… “你方才做什么了……”他皱起眉。 “什么都没做。”她否认得干净干脆,立即转移话题,“我们什么时候回到地面上?”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头一纠。忽然便想起很多事一旦面对又是不同局面。竟有点不想回去的感觉。 “我怕是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他微带歉意地道,“身份暴露,很快就会有人知道我不在帝歌……” “是了,你得尽快赶回去。”她慢慢答。心里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为不必现在抉择而松一口气,为马上又分离而失落。 哼哼两声她道:“很好,快滚,我也不想看见你。”骂完又皱眉打量他,道,“但你这样子,自己出不去吧,还得我先把你送上去……” “不行。”他立即截断她的话,“我们不能公开出现在同一场合。” 说完这话他有些后悔。他想还和她维持表面敌对关系,以免被雪山中人注意到。这事他本来想换个说辞,和她慢慢商量,以免她误会,此刻忽然说出来,只怕不妥。 果然她立即变了脸,冷哼一声道:“死性不改!和我一起会死吗!”愤然摔开他过来拉她的手。 他唇角笑意微微苦涩,很想说是和我一起会死。最终也不过轻轻叹息。 景横波揉了揉头发,想的却是宫胤不肯和她一起,只怕是被帝歌的人知道了,提高警惕防备。这么想也便罢了,只是心中怨气难平,逆气上涌心头冰冷,忍不住咳嗽。 听见她咳嗽他便来拉她,被她再次摔开,塞了个东西到他手里,道:“看看这是什么。上头掉下来的。” 宫胤手指一触及,不禁一怔。 正想说什么,忽然他一转头,与此同时景横波也诧然转头。 两人都听见了异声。 不在先前那处缝隙,而在身后另一个方向,从地形推测,应该是地道出口的方向。 按说两人早该去查看地形,偏偏一个伤一个被伤,偏又不愿意让对方知道,都在死撑着,故作淡定坐在地上谈论局势,心中想着的却是如何忽悠蒙骗了另一个。 此刻听见声响,两人都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一看这方向就知道不大对劲,大眼对大眼地望了望,都在想:“不好,这下要露馅了……” 身后不远处有簌簌扒土的声音,隐约一点灯火摇曳,接着有步声踏踏而来。 似乎不止一个人,地道里步声杂乱。 一人道:“要说咱们也够倒霉的。大王说起来简单,找个人。天知道找个咱们易国的人得有多难!早上一张脸,晚上一张脸,一年三百多天不重样,怎么找?” “说人可能在沉铁,一句可能,就跑细了咱们的腿!好容易趁打仗混进这里,结果遇上宫殿塌陷,咱们险些被砸死!好容易找到地道藏身,刚想出来,上头火又烧起来了。真是处处不顺!我说,咱们出来之时,是不是忘记拜神了?” “呸,就你这杀人如麻的货色,拜神也没用!要我说,赶紧找路出去是证正经。至于皇叔,找了那么多年找不到,这次找不到,也不算咱们的不是……” 景横波和宫胤对望一眼。 皇叔?什么皇叔?景横波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叔叔,看看宫胤,他的叔叔也可以叫皇叔吗?不过他好像是个孤儿? 宫胤眼神似乎也有几分疑惑,仔细想了想,忽然皱了皱眉头。 他低头看看掌心管子,打开,从里头抽出一张面具。景横波隐约看见,惊讶的瞪大眼睛,她没想到那么细的管子,居然能藏下这么一大张面具,这面具的薄可想而知。 越薄的面具,技巧越高。价值越高。她怎么会忽然捡到这么一个宝贝? “咱们走吧。”她用气音问宫胤。对方好几个人,平时不在话下,此刻她却根本瞬移不了,留下来就有麻烦。 第六章 珍馐千道,只吃一口 她刚想抗拒,忽然感觉到他掌心燥热,反手一摸,果然,他身上又开始忽冷忽热,她下意识去探他的真气,被他挡住。 走火入魔引起的真气反噬非同小可,可能会导致各种病状。她有些焦躁,爬起身看他的状态,他看上去像发烧,脸上有一抹不正常的微红,唇边微微起了皮,显得火燥。 她重重地拍床边,把那些家伙吓了一跳,赶过去一看,都笑道:“瞧这弱身子,竟似发烧了。” 景横波拍着床边示意送水,那些人看宫胤生病,反觉放心。看景横波横眉竖目,生怕她一个不顺心,搞出什么幺蛾子,当下便安排人找药送水。景横波夺过水盆,拧湿手巾把,亲自给他擦汗降温,药却是不敢随便吃的。 擦不了两下,他身子又冷了,她不能确定那冷是恢复正常了还是在打摆子,但那种仿佛没有生机的感觉让她害怕,当即扔了水盆和毛巾,拖过被子,当头一盖,在被子下抱住了他。 屋子里的人都笑看着,互相传递着眼色,都觉得这“皇叔”看着性情骄纵,但对自己这名叫菊花儿的“朋友”,倒真算得上情深意重。 眼瞧着景横波竟然当众大被一盖,众人都不禁笑了,有趣地瞧着那被子——高高地隆起一大团,还翻来翻去,不会吧,这当众就……? 景横波才懒得理别人怎么想,她躲在被子下,抱住了宫胤,先大力摩擦他掌心,觉得血脉不活,又去试探他小腹处的真气。宫胤神智不大清晰,居然还晓得拨开她的手,护住那里,景横波一边嗤笑这家伙跟护怀孕孩儿似的,一边转向他心口,想知道心口那处极冰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就是走火的根源,宫胤的手又把她挡住,她来了火气,拨开他的手,按在两边,自己双手压住,将脸贴上去,顿时觉得半边脸都冻麻了。 他微微挣扎,她觉得自己的动作像个欲待强暴弱女的流氓,可老天知道到底谁强势,他就算伤病着,依旧把她又掀了下去。 她恨恨地想这年头,啥事儿都反过来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却也不敢再乱爬,怕他病中还惦记着抵抗她,平白多费力气更加虚弱。只得乖乖睡在他身边,用屁股压住他手腕,手再从自己背后伸进去,以这种诡异的姿势,试图给他调理气息。 一触及他的真气,就感觉到阴冷寒气彻骨,盖了被子依旧冷得像冬天裸奔,那股真气太凶猛,以至于她刚刚聚拢的一点真气立即被冲散,她牙关格格打战不肯放,觉得连屁股都被冻住了,他却忽然翻了个身,将她抱住。 这一抱,她的手被挪开,她还想试试,他却在她耳边低低道:“抱着,便好了……” 她心中一声叹息,怨念地想着自己异能牛逼,内功什么的终究还是练得太迟。此时疲倦袭来,忍不住合眼睡去,睡着了也是不安的,不停地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被绳索捆死,那是宫胤把她抱得太紧;一会儿梦见被火烤着,那是宫胤又起了热度,一会儿梦见宫胤死了,冰冷地躺在她身边,渐渐凝成一具冰雪尸首,她惊吓而醒,立即伸手摸摸他唇边,他发作时,只有唇是微热的。 这一夜她睡得不安稳,那群找她的人也不安稳。没人认为她会死,但一时废墟也清理不干净,众人扩大了搜索的范围,甚至找出了宫外。 景横波有心想通知,此时却没有能力,而且也不敢离开宫胤一步。先前她还有和他分道扬镳的心思,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此刻却再也想不到这事儿。 天快亮的时候她被哭声惊醒,据说这座宫里的宠妃暴毙了。 宫中暴毙是个要命事儿,所有伺候的人,都会立即迁到偏宫或者干脆打发到宫外。景横波看一眼笑得开心的易国探子们,心想自己的猜测果然被证实,可惜了个如花似玉美人儿。 宫人们都要被挪出,已经在院子里排成了队,在被沉铁王军检查后,坐上大车,一起逐出宫城。 易国的人监视着两人起身,宫胤在她面前疲态毕露,但有外人在,却依旧立得笔直,那种高远冷淡的气质,连绑匪们都下意识不肯靠近。 景横波犹豫着,她想带宫胤回自己那里,最起码那样他可以得到很好照顾。但宫胤抓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道:“我不想露面,打算先跟着易国人走一路,你若不愿走,且通知你最信得过的人便是。” 景横波冷哼一声道:“谁不愿意走了?我分分钟就走。”脚下却不动。 宫胤不过唇角一弯而已,抬手给她理了理额前碎发。 因为人多,排着长长的队伍,易国的几个人,将景横波和宫胤夹在中间,看似扶着两人,袖子里的刀却紧紧逼着。眼看两人对刀好像全无感觉,气度从容,都觉得,这谁,真的越看越像皇叔了。 易国这几个人,原本是觉得任务艰难,不想到国师身边去冒险找人,碰上戴着只有皇叔可以制作的精巧面具的景横波,就想先抓了来应付差事,如今却想,莫不真这么巧碰上了吧? 这边宫人出宫,那边景横波手下还在着急寻找,景横波看见英白在指挥士兵扒开废墟,七杀在灰堆里扒来扒去,连紫蕊都挽起裙角,赤手扒开那些断木残砖,十指纤纤,染一手黑灰。 她心中有歉意,想着这一夜该让他们急坏了,等会得想个法子暗示自己无恙才行。 宫胤却忽然轻轻道:“你知道什么时候,能将众生相看得最清楚?” 景横波心中一动。 死亡。 死亡才能让人放下伪装。 她很欣慰地笑了笑,因为眼前看来,她的属下和朋友们,都很忠诚。 那群焦急寻找的人,大多并没有注意这群出宫的宫人,因为在他们的想法里,景横波这个时候不可能贸然离开。 天弃忽然从宫外冲了进来,满头大汗,老远扬声问:“找到没有?” 里头沮丧地答:“还没——” 天弃又冲出去了,动作过快,差点卷倒了宫胤,宫胤一让,天弃也没看他,随意伸手一扶,匆匆说声抱歉,转身又掠了出去。 “他这是为我急,还是为你急呢。”景横波凉凉地道。 眼角斜瞟宫胤,他眼神一点不自在都没有,恨得景横波牙痒痒。 大殿废墟上,英白忽然直起身子,看了这边队伍一眼。 他眼角扫到刚才一幕,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然后他碰见了宫胤的目光。 第七章 真心所爱,一生唯一 她说完盈盈一礼。 我知你将退婚于我,那么,让我先来解脱你吧。 你将登位,这时候抛弃早有婚约等你多年的未婚妻,会遭受百姓士子非议。 那么,让我成全你无瑕无垢的声名。 也成全我自己的尊严。 …… 广场无声,为那女子的刚烈明锐所惊。 夏紫蕊脸色白了,她也没想到会遇见这样一个局面,下意识转头看住铁星泽。铁星泽却抢先一步,接下了话。 他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既然如此,星泽祝愿萱亭小姐永生安好。” 他神情微微歉疚,向姚萱亭深深一礼,姚萱亭还礼如仪,再抬起头时,眼底水光闪动。 众人都觉得不忍,她毕竟还是少女。 为他等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却亲手作结,这是注定绵长的疼痛,容不得云淡风轻。 夏紫蕊退后一步,张了张嘴要说话,铁星泽却忽然在她身边轻声道:“紫蕊,在负他和负你之间,我只能选择负她。” 夏紫蕊一震,再回首看他时,眼底也闪出水光。 她未曾想到,他亦能有如此决心。 这一霎少女情爱之心,再燃三分。忽然便觉得多年行走,终于遇见对的那个人,一霎回眸,不需要更多理由。 景横波喃喃道:“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宫胤却在她身边,不以为然地道:“真心所爱,一生唯一。何来新人旧人?” 景横波心中一震。这话语气,他说来再自然不过,不是故意说情话,是真心这么认为。 这男人无论多么骄傲尊贵,各种和她观念冲突,但在感情上,他当真如白纸洁净,容不得一抹杂色。 他爱了,就是冰雪里的火,燃烧得幽蓝闪亮,独此一枝。 看他看铁星泽此刻神情,似乎也不大以为然呢。 广场上铁星泽微微退后,让开道路。 姚萱亭既然聪明地主动退婚,他便也不再说什么。姚萱亭拍拍关琇珑,问一句:“你可愿与我一同离开王城,归隐山林。我别的不敢说,但照顾你一生衣食不缺,还是能做到的。” 众人都知道姚萱亭出身诗书大族,却是天生擅长经济之道,名下田庄店铺无数,是沉铁数一数二的女富豪,关琇珑若跟了她去,这辈子还是有好日子的。 关琇珑却轻轻摇了摇头,低头不语。 姚萱亭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心不死,冷笑一声,道:“好自为之吧!”不再理她,转身就走。 风扬起她散披的长发,她始终没有回头。 这一生发髻为你束,再为你散,这辈子,再无再次束起的那一日。 人间情爱,不过如此。 从此后,我要为自己活。 …… 众人直到目送那女子背影完全消失,才恢复了活气。 铁星泽神色倒还如常,走到夏紫蕊身边,忽然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子。 景横波一看就瞠目道:“不好。” 求婚的节奏!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不妥。 主要原因是她觉得,这事儿处理得不干净,铁星泽这性子太优柔,还是要再看看的好。 但紫蕊却很可能因为激动,当场就答应了。 女人在爱情中,总是没智商的。 果然广场上,当着全体军士的面,铁星泽轻轻打开那个盒子,隔得远,景横波看不到盒子里是什么,但从紫蕊惊讶赞叹的眼神来看,想必是宝物。 宫廷女官都控制不住惊讶赞叹,还得是价值连城级别的宝物。 这种级别的东西拿出来,不套个老婆回去,就白瞎了。 铁星泽捧着盒子,递给夏紫蕊,轻轻道:“紫蕊,如今我是自由身了,我要向你……” 夏紫蕊已经捂住了嘴,眼底泪光盈盈。 景横波翻翻白眼——为什么所有女人遇见求婚都这德行? 她正想着怎么打断这事,她可以调动点残余力量,来个控物砸昏紫蕊,可那样就等于告诉所有人,她在这里。 正在发急,忽见夏紫蕊上前一步,对着盒子,露出惊喜赞叹表情,大声道:“啊,世子,这就是您给我说过的,要请我帮忙鉴定的烟霞白玉双环吗?果真是妙品呢。不过紫蕊眼拙,还得仔细鉴别,请世子再给紫蕊一点时间,好吗?” 她迎着铁星泽微怔的目光,含笑合上盒盖,手指轻轻按着他的手背,眼底神情,温柔又祈求。 景横波差点一拍大腿。 赞! 咱家女官就是聪明! 发现要被心上人求婚,却没被冲昏头,反应极快,一番言语,既做了拒绝,又全了铁星泽面子,还暗示他“给时间考虑”,真是漂亮。 连宫胤都轻轻赞了一句,“强将手下无弱兵也。” 景横波听得更加得意,乐不可支地决定,可以对他态度稍稍好一点。 不过她有点奇怪,所谓旁观者清,以紫蕊现在的心情,正在幸福动情中,没道理拒绝铁星泽,她拒绝的原因,是什么呢? 那边夏紫蕊按住盒盖,迎着铁星泽目光,轻声道:“我……我其实很愿意……但我的事情……我希望得到女王的首肯……” 她是那种严厉宫规熏陶出来的女子,在她的认知里,她属于女王,婚事当然要由女王做主,怎么可以自己擅自决定。 再说铁星泽不是普通人,马上就要做沉铁族长,和他联姻关系政治局势,跟在女王身边久了,她有这方面的敏锐。 铁星泽凝视着她,微微一笑,将盒子顺势盖好,柔声道:“好。我等你。” 夏紫蕊满面感激,景横波觉得仅仅这事,这小妮子对铁星泽心思又得再陷一层。 不过她也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大家都得想想。 紫蕊是她挚友,她只望她的爱情经得起考验,才能得真正幸福。 铁星泽求婚失败,似乎多少影响了兴致,对这边排队的人群也没有多看,示意宫卫放行。 第八章 销魂滋味 车外,易国人在埋锅造饭,烟气和香气在夜色中袅袅散开。 不多久,景横波接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粥里有各种谷类食物,送粥来的人告诉她,这是“清仓粥”,大荒历十二月二十八了。 腊月二十八了,她有些恍惚。 大荒这边,这一天,也有个和她现代那世近似的传说,说一家子原本家财万贯,粮谷满仓,然后不事生产,坐吃山空,在十二月二十八这天彻底断粮,一家子哭哭啼啼准备自杀,后来得仙人指点,清了家里的粮仓,扫出一篮子粮食煮了粥,第二天又有了转机,从此改邪归正,再振家业。自此后每逢这天,百姓都要将家里的粮仓彻底清扫,哪怕家中有新粮,也要在这一晚,吃掉粮仓底散落的存粮。 这个故事在这里,关键已经不是那碗粥,而是清扫和等待希望的寓意——坚持到最后,才能有转机。 景横波掀起车帘,车子不经过大市镇,在荒郊野外停住住宿,但不远处有几个小村,天色将晚,依旧有一辆辆的牛车往村里赶,那是进城为过年采买的村人,远远可以看见牛车上满满当当的东西,有孩童欢笑着迎出村外,提着的红灯笼在暮色中摇曳红光,隐约可以听见清脆的笑声,噼啪一声鞭子响,老牛慢吞吞地走,孩子在车后,捡起掉落的块儿糖。 景横波今天才认真看了一眼以盛产翡翠著名的翡翠部,但看起来和别的部族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山都特别矮些,她想着英白就是翡翠部出身,据说还是翡翠部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但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翡翠部,他对少年时期的事情也从不提及,以至于到了后来,世人只知他战功赫赫,纵情风流,却连他出身翡翠都已经忘记。 景横波一直觉得英白是个神秘的人,这么久了,几乎没什么人了解他。那一盏盏的酒壶,遮住他不知迷离还是清醒的眼神,谁也看不见眼神背后,是否也有如酒的心事。 但景横波认为,会那样沉溺于酒的人,必定是有心事的人。只是藏得太深。 此时不是研究英白的时候,她注定要和翡翠部擦肩而过。 景横波捧着那一大碗粥,发了阵呆,将碗搁下,又要了小碗,将粥拨进碗里。 宫胤每天会清醒一阵子,但话很少,吃得也少。她都趁他稍稍清醒的时候,赶紧给他喂些吃的,他也很乖地来者不拒,但吃不了几口,就显见得吃不下,再喂,他也会吃,但她能看出他并不舒服,只好不硬塞他。 她要求粥必须熬烂,必须是药膳,参汤必须非常浓,必须百年以上老参,每天必须一盏,以此来维持他的体力。饮食的高要求吃得那群家伙哭爹喊娘,说银子快要不够了,只求早点回到易国。景横波才不管他们——女王陛下和国师大人吃你几口参,是你们的福气,以后你们会谢谢我的。 大车里很暗,外头易国人点起了火,取暖作乐庆节,四五个人围着火堆有说有笑,各自捧着酒碗和粥碗,也不知道是酒气熏的还是粥热暖的,个个脸色酡红,渐渐开始玩起变脸,比谁变脸更快,一口酒一张脸,夜色里看得眼花缭乱,像一群鬼怪。 火焰的红光给大车内覆了一层淡红光影,景横波将宫胤扶起来,给他身后垫了枕头,端起碗,勺子搅了搅粥,将粥中比较大颗的谷物先挑出去,以免他不消化。 瓷勺碰着瓷碗清脆有声,反倒显得此刻马车中分外静寂,外头的笑闹声,似乎很远。 她隐隐约约听见外头笑说:“过了碧野原,就是天裂峡谷和易山瀑布,穿过易山,咱们就到家啦……” 她也没在意,就着灯光打量宫胤,红光里宫胤看起来似乎清瘦了些,却更显得皎皎如玉竹,清透雅致。 景横波凝视着他,轻轻抚过他稍稍清减的下颌。 “你这病,可病得真巧……”她喃喃道,“你是知道我要甩了你,所以才来这么一出苦肉计的么?” 宫胤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淡淡黑影。 她把碗凑过去,“闻闻,香不香?清仓粥呢,不过你们大荒人真是不会起名字,什么清仓粥,真难听。在我们那,这叫腊八粥,十二月初八吃的。而在你们这里,这是十二月二十八的固定食物……十二月二十八啊,宫胤,快过年了。” 她自己凑过头去,嗅了嗅粥,其实是顺便嗅嗅他,闻见他唇上淡淡药味和参香,再一看他轮廓优美的唇线,顿时又想啃一啃,嘴刚凑上去,忽然又哼一声,唰地退回来。 “才不要偷亲你,那明明是便宜你。”她一脸郁闷,“像你这德行,就该被弃于道边,老死不相往来才对。伺候你照顾你那叫不得已,哪有还给你占便宜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可是瞄着他淡淡红唇,修长颈项,和为了方便擦身微微敞开的领口,她就忍不住想扑上去,想浑身上下摸索,想压了又压,想听听男人的鼻音和呻吟,是不是别有一番销魂滋味。 她觉得自己色欲熏心,无可救药,或者病美男更能勾起她的欲望?只好自己转移话题,“知道我的腊月二十八的愿望是什么?” 当然没有回答,却不妨碍她自说自话,“我想咱们都尝一尝这粥。因为没有人比咱们更懂绝经之后等待希望的滋味,其实没有什么比绝望更可怕,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绝望,往前走,撞见墙也不回头,转机一定就在某座墙后面躲着,一伸手就能抓住。答应我,不要缩手。” 她将粥碗端过去,准备碰一碰他的唇,也算他吃过了。 手指忽然被卷进了湿润柔软的唇里。 她一惊——他醒了? 手一抖,落了几滴粥在他下巴上,她慌忙用另一只手将碗接走放在一边,伸手去揩他下巴,他舌尖却一舔,将那粥和她手指都吃了。 她哭笑不得,觉得这家伙越来越流氓,或者是骨子里的流氓终于暴露出来了?同时也有些淡淡欣喜,今晚他好像状态不错,平时虽然有半清醒,但都没话没动作。 “姐刚才给你擦身没洗手。”她一本正经地道。 他一顿,她以为自己的手指要被吐出来,下一瞬指尖一痛,她哎哟一声——被咬了。 咬得不重,甚至有微微的麻,这麻一直麻到了心底,连身子都似微微酥软,她抽回手指,脸莫名其妙地红了。 “吃粥,吃粥,好容易你醒了,尝尝这……”没等她说完,他已经拨开了那碗粥,粥碗骨碌碌滚倒在地,洒了个一塌糊涂,但已经没人顾得上了。 第九章 我的小菊花儿 外头的易国人开始比拼变脸,比过了花样比技巧,看谁能以不同造型最快换脸,有人倒立换脸,有人跳舞换脸,有人吃东西换脸,一个汉子站起来,打着酒呃摇摇晃晃向外走,众人拉住笑道:“干嘛去干嘛去,还没比呢快出招。” 那汉子抖抖裤子笑道:“放水,等我回来给你们来个大变脸。” 众人放开他,哈哈笑道:“莫不是一边撒尿一边变脸?”也没在意,任他摇摇晃晃地去了。 那汉子也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走出十几步,转到一株树后,嘘嘘的声音随之响起。 他一边放水一边低低哼歌,歌声掩盖了一声树叶碎裂的脆响。 水流哗哗地蔓延出一片阴影,阴影尽头似乎还有一点阴影,在树后,隐约人的轮廓。 那汉子放水完毕,束起裤子。 一双手忽然勒上他的咽喉! 汉子大惊,双手还在腰上,只能徒劳地向后猛抓。那人手指用力,格勒一声,汉子翻着眼白软软倒下。 他身后的人接住他,顺手在他脸上一抹,抹下他脸上面具。 那人先抹下自己脸上面具,将汉子面具戴上,再戴上自己面具,然后哑着喉咙哈哈一笑,一脚踢在身前树上,一个倒翻跟斗翻了出来。 他在半空中笑道:“瞧我放水变脸!” 火堆旁众人都抬头,正见一人倒翻而出,手在脸上一抹,再落地时一张陌生的虬髯纠结的脸。 众人都哈哈一笑,骂一声,“小心余尿洒老子脸上。”便又吃肉喝酒。 此刻大家的脸都换来换去,都习惯了各种陌生的脸,也都带了几分醉意,谁都不会多想。 那换脸的人坐在人群中,推杯换盏,勾肩搭背,一阵猛喝和巧妙试探之后,这群人大概身份,来自哪里,将去哪里,基本已经问了出来。 不过易国找寻皇叔也是机密,谁都不会挂在嘴上,提起的时候也是习惯性以隐语代替,彼此心知的那种,所以这换脸的人,问来问去,也只确定这些人来自易国,有重要任务,并且任务差不多完成,即将回国。 这人眼看也问不出什么了,想了想,扬了扬酒碗,指着一边的马车,醉醺醺地问:“那里面的,那么金贵干嘛?呃……也不出来一起喝酒,呃,我就不服气人家的身份,你说那谁啊,呃,架子这么大……” …… 平原上扛着东西被追的那个人,眼看快要接近篝火,忽然“啊”了一声,将肩上包袱一扔。 马车里,宫胤和景横波的注意力并不在那群喝酒的人身上。 一起同行也好几日了,出来得又隐秘,实在再无提防的必要。 宫胤不想吵醒景横波,景横波却似乎不能沉睡,没多久呼吸微急,似乎将醒。 宫胤将那绞在一起的两根发欲待收起,摸腰间锦囊的时候才想起锦囊已经被抢走,这让他皱了皱眉。 身上衣服大多换过,没法存放,他想了想,点起蜡烛,将那打结的两根发,烧了。 火苗跃动,发丝在火上哧一声,化为青烟不见。 他微微垂着眼,似在许愿,又似什么都没想。 很多心情化为此刻袅袅微烟,穿过马车缝隙,扑向天际。 苍天尽处,谁将心头宏大愿景,和内心最细密的心情,聆听。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 愿望是否被听见,是否能实现,是否终有一日各自执发丝一缕,结发为夫妻,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爱过便好。 她欢喜便好。 景横波睁开眼,就看见马车里朦胧一丝橘黄光晕,光晕里是他清雅尊贵的侧影。 似有一缕烟气从眼前过,袅袅如梦。 她有种恍惚感和沧桑感,觉得空气沉甸甸的。 但他的背影温暖,什么东西燃烧的淡淡气味闻着,让人心动又心安。 忍不住便想抱抱他的腰,告诉他刚才她睡得真好,还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梦里光影朦胧,似有红晕浮动,有人给她梳头,彼此的黑发流水般交缠,挽成一个美妙的蝴蝶结。 想到梦里那蝴蝶结造型她就想笑,然而看看他岿然不动的背影,又不想便宜了他,这个梦里暗示意味太明显,她才不想他知道她内心里最隐秘的心思。 “你在烧什么?”她懒懒地不想动,鼻音浓浓地问。 “烧你给我的情书。”他答。 她听成“我给你的情书”,又好笑又鄙视地嗤的一声,吐槽道:“扯吧你还肯写情书……”忽然反应过来这家伙又耍她,一脚蹬在他背上,道:“玩我是吧?罚你给我写情书,写完一百篇,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你还是一脚蹬死我吧。”他答。 “很想!”景横波恨恨骂一声,哪里敢真蹬死他,蹬重了都不敢,倒下了还得她伺候。 她看见宫胤膝头那一堆碎发,顺手兜过来,卷成一团,道:“怎么不扔了?等会吹起来飘了满身都是烦不烦?”说完便开窗扔头发。 宫胤阻止不及,也就随她去了,目光下意识地顺着她拉开的窗,向外一掠,正看见外头易国人围成圈子玩变脸,火光前一张张脸变来变去,有趣,又有些诡异。 他目光随意扫过,正准备放下帘子,忽然手一顿。 …… 火堆旁,那个混进来的人在提问,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眼神迷离地道:“那两个人啊……是一对断袖……呃……一对感情忒好的……断袖!” “那样的人物……呃……”另一个人接道,“哈哈竟然是断袖!” “很特别呢……也难怪咱们国主对他……”另一个人也接话,大腿却被身边人一拍,醒觉失言,呵呵一笑,举碗,“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混进来的那人和他酒碗一碰,啪地一声酒液溅起,各自落入对方酒碗。 他并不急着喝,勾着身边人的肩膀,笑吟吟道:“都干!都干!”和每个人都狠狠碰了碰碗。 瓷碗交击,酒液荡出碗外,落入每个人的酒碗。 …… 第十章 我与你同生共死 这要出了境,再到易国去追,难度成倍加大。 过了这座平原,在翡翠和易国交联的边境,有座天裂峡谷,谷中有巨型瀑布和蜿蜒山路,那里可以对人进行堵截。 所以现在附近的边军全部出动,务必要在边境,将人救下来。 锦衣人在前头随意飘荡着。 他已经接到国内的信息,可以准备回去了,所以他在帮宫胤处理完事情之后,就从翡翠部一路回奔,不料在经过翡翠部王城的时候,竟然闻见了那股魂牵梦萦的气味。 天知道当时他还在宫城外,隔半个城是怎么闻见的,反正他就是闻见了。因为太熟悉,他第一反应就是:他们没看住小蛋糕,小蛋糕又逃跑了! 蛋糕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玩意,小蛋糕说过平常人有方子也做不到,所以他二话不说就闻香而去,最后发现不是小蛋糕,但蛋糕本身对他的吸引力也是无法形容的,闻不见也罢了,闻见了却吃不到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死的,所以干脆把那小厨师也抓走了。 他看见了远处的篝火,在旷野上显眼地跳跃。 但他没打算靠近,因为那个方向和他要走的路不符。 他知道前头不远,越过平原,就有峡谷和瀑布,后头人逼他往那里去,他也正好想往那里去,带着人往峡谷里一藏,正好可以给他做吃的。 他在接近那篝火的前一刻,身子一折,远远离开。 …… 景横波吐完了,休息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就是身子还有些僵麻,行动不便,但那僵麻也是渐渐松缓的,说明这毒不怎么厉害,不需要解药就能自解。 大概有个一两个时辰,她就可以行动自如。 她放下心,这样外头那群易国人也没事,最好,好歹这些人还能给她提供个伪装。 就是不知道那人到底什么来路,来干什么,莫名其妙出现,不曾杀人离开,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景横波直觉,他是在找人,而且很可能是找她和宫胤。 她怀疑这人便是在那殿中,放下那些仿制衣物刺激她的人,也是之前帝歌事变前后,若隐若现对她不利的人。 他是谁? 今天并没有能看见他真面目,只感觉年纪不大,是个男人。 景横波遗憾自己和宫胤都伤病在身,只能自保,不然今天原本是个机会,可以掀开那人庐山真面目。 她偏头,想和宫胤讨论下这事,一转头却看见他闭目沉沉睡去。 宫胤今天也不过刚醒,就遇上一番折腾,此刻终于体力不支。景横波怜惜地将他额前乱发理齐,想着他这伤病可快好了罢,可千万别留下什么后遗症,这样她老人家就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把他甩啦。 对于他这次的“走火入魔”,就她对他真气情况的了解,还是有可能的。以极端冰系体质,练阳系真气,确实极容易走火,这是常识。可她心中还是不安,总觉得以大神的本事,既然选择这样练了,就该有办法控制。怎么会崩毁成这样? 还有,到底什么样的危机,令他这样冒险地练习双系真气?她看出来,他对于“强大”有种极其迫切的渴望,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逼他一定要强大?甚至逼他不得不连她也逼着要强大? 还是那句话,绝不认为帝歌的人,配让他这么做。 她轻轻抚平他眉间微微皱起,心想这闷骚的家伙,肯定永远不会给她答案,智慧的女王,只能自己摸索了。 宫胤身体自动休眠,意识却还残存,迷迷糊糊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对着车门指了指。 “嗯?”景横波疑惑地看着他。 宫胤又把她手往车门外推了推。 景横波看看车门,忽然觉得,宫胤的意思,是不是先离开? 他还是觉得不安全? 景横波知道自己该听从他的意思,他的经验总比她丰富,可是那群易国人毒还没解,她自己不大会赶车,更怕路不熟,胡乱赶车误入歧途,到时候没吃没喝缺医少药,她无所谓,宫胤的身体要紧。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走,但是将车子又四面检查了下,将一些食物搬上来,又去后头一辆大车,找来了绳索啊火石啊之类的必备用品,再把宫胤牢牢绑在坐板上。 她想好了,没事就解开他,如果有事,也别下车了,车总比她跑得快,赶着车就跑,绑住宫胤是为了固定住他免得他受伤。 做好这一切,她也累得半死,下车去看看那群人情况怎样了,好点的话赶紧走。 忽然她听见细细碎碎的声音,像什么东西在地上被压碎,她回头,就看见一片的冰晶色。 一棵树后忽然滚出来一个人,满身的冰霜,滚动中,那些霜花不断碎裂,发出吱吱的声音。 她认出这人正是先前那个下毒的人! 他喝下宫胤的血,终于发作了? 但是他不是离开了吗?为什么忽然又回来?发作在她附近?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哦一声,这家伙一定是走到半路,想想觉得不对劲,打算回来灭口,刚回到这里,毒发了。 宫胤的直觉不错,这家伙果然会回来,只是他也担心太过了,这家伙回来是回来了,这不倒了? 自己送上门来,挺好。 景横波很警惕地没有立即靠近,远远观察,那些随时出现又随时消融的冰霜,确实属于大神的般若雪才有的能力,就她所知,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人有。 冰霜冻成这样,还闪着隐隐青光,对方绝对丧失行动能力。 景横波的心开始痒了起来。 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人是谁啊。 这个人,很可能关系着她之前的恩怨,之后的路途,知道他是谁,很多事就有了答案,很多困难就不再存在,未来的道路就会少很多阻碍。 巨大的诱惑。 在自己下定决心之前,她已经走了过去,本来想遥遥控物掀开他脸上面具的,但此时僵麻还没去,她只能自己动手。 手指触及面具,一掀! 她全身戒备,那人却没有动静,僵尸一样奄奄一息。 面具底下一张陌生的脸,她怔了怔,忽然想起宫胤的三层面具,果然很快发现耳后还是有接口,伸手又是一掀。 第十一章 编个花环娶大神 她脑子忽然一顿,觉得有什么不对。 谁救了她?这时候还有谁能救她? 她睁开眼睛,赫然发现自己还在崖壁上。崖壁上方,有个黑乌乌的庞然大物,她眨眨眼,几乎不敢相信,然而还没看清楚那东西,喜悦的叫声已经爆发,“宫胤!” 那东西一动不动,她渐渐看清楚,果然是轿厢底,车身只剩了大半个,却不知怎的,卡在了山缝间,一棵矮松从崖壁上探出来,支住了车身,但她看得出来,仅凭这棵矮松,根本撑不住沉重的车身,但车子就稳稳地在她上头,一根丝索垂下,绑住了她的脚踝。 她欢喜得浑身发抖,险些哭出来——这高空蹦极,生死来回,玩的就是心脏啊! 此刻她大头朝下,一抖,上头也在抖,松枝簌簌,发出惊心的嘎吱声音,宫胤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别叫,小心叫掉了!” 听见他声音,她又想发抖了,绝境逢生,从害死他的极度痛苦悔恨中被拯救出,好比天堂地狱一个来回,真真用得上“恍然如梦”四个字。 好容易控制住自己,她这才看清楚自己的情况,一眼就看见这里离峡谷底已经不远,大概四五层楼的样子,可以想象,宫胤那时候车子跌下,几乎是到最后车子才成功卡在山壁间自救,其间惊险,同样生死一瞬。 她恨得牙痒,她和宫胤,诚然现在状态最差时刻,但被人逼到这么狼狈,真真记忆深刻。 给她找出那货,不把他皮扒了她跟他姓! 四面风景很美,瀑布如雪练从天挂,峡谷间蜿蜒绿色丛林和淡黄山路,崖壁青青,浮荡白云,时不时有苍翠的松,挂住岚气如丝绡,再被浩荡天风吹破。她却无心欣赏,在这莽莽天地间无可奈何。 脚踝处忽然一颤,她的身子在被人缓慢上提,景横波心惊胆战地喊:“别啊,就这么吊着,我自己想办法下去,这吊上去,一个不好,连你都栽下来啊亲!” 她其实根本没想到什么办法可以下崖,虽然离峡谷底已经不远,可她离崖壁还有距离,稍稍一动,一样会震动车身。 只是觉得,无论怎么做都是危险的,好容易看见那车子平安在自己上头,实在不愿意再眼睁睁看一次车子坠落,那种焚心滋味,一辈子尝一次已经够了。 宫胤不睬她,她还是很稳地向上慢慢移动,景横波也不再喊,他要做就配合他,屏气凝神,一动不动。 好容易接近那矮松,再花费更长的时间把她拖进去,离车身越近她越高度紧张,生怕功亏一篑,车子随时在自己面前被扯翻坠落,导致浑身的肌肉都紧紧缩着,僵硬得像个尸体。 当她终于碰到宫胤的手时,她吐出一口长气,浑身的肌肉瞬间放松,都在突突乱跳,扯动伤口,痛得她龇牙咧嘴。 他的手也在微微发颤,气息气促,以至于甚至没有了力气再碰一碰她。她抖了半天,安抚地将手抚在他膝上。 他缓过气来,抚住了她的肩头,她肩上一道伤口,原本不重,却因为后来的纵马疾驰和拼死顶车,被扯得血肉翻卷。她满头的灰,睫毛上凝着霜雾,一直在轻轻发抖,却将手指安抚地紧紧握住了他的膝。 先前无论是飞钩钉车,还是飞索拉她,他的手都稳定恒一,此刻按着她的伤口,却像触着了自己体内那根针,痛得翻江倒海,彻入骨髓。 她因为冷和紧张,此刻并不觉得痛,靠着他她就觉得安心,喘息定了之后便开始打量所处情境,抬起头,看见车厢只剩下了半个,车内所有东西都已经落入谷底,她和宫胤一半身子在车内一半身子在矮松上。再往上看,一道绳索斜斜向上,尽头铁钩勾住了一块突出的山石,左右两侧,也各有一道绳索,勾住了山缝两边的凸出处,这样,这车子看起来危险,其实上下左右都有依托,所选取的位置也非常巧妙,足可托住两人。 很难想象,宫胤在马车内,车子急速落下翻滚,天旋地转视线不清的时候,是怎样在刹那间就辨明了崖壁上可以依托的最准确位置,连抛三钩定位自救的。 这近乎奇迹,称他一声大神还真不冤枉。 景横波隐约看见山壁上还有石头飞落,上头有一道长长的拖曳痕迹,可见当时车子并没能一次停住,险之又险。 宫胤在一边解释,“除了原本就有的钩子外,其余两个钩子因为是自制的,硬度不够,撑不住一路下滑,幸亏遇上山缝,才卡住了。” 她可以想象到那一刻惊险,又庆幸又欢喜,不敢乱动,就抱住了他的膝头,脸靠在他大腿上。 这个姿势一做,才发觉肩膀上痛得钻心,她将脸埋在他腿上,捂住了那一声痛呼。 他却像是能听见心声,按住了她的肩头,撕下一截衣襟,也不和她打招呼,就开始解她的领口衣扣。 景横波又好气又好笑,一口咬住他的膝盖道:“喂喂!喂喂!” “我不介意。”他向来就是那种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德行,动作很快,纽扣迅速解完,顺手往下一捋。 景横波不知道是该骂他流氓好还是该谢他麻利好,怎么都是矫情的,又想自己的肩膀原本多美丽啊,现在这个难看样子,美丽的他看不见,尽看自己灰头土脸模样,实在是太坑爹了。 宫胤一看她脸上表情,就知道她走神了,八成在担心伤口难看吧?这个爱美的女人。 他目光落在伤口上,她的肩膀原本肌骨晶莹,线条美好,皮肤紧绷而光滑,玉石一般精致的美,此刻却满是擦伤,那道伤口肌肉翻卷,血迹淋漓,被那美好肌肤一衬,越发令人心中遗憾疼惜。 他心间有钝钝的痛,只觉得她真是倒霉,和自己在一起,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她见他不动作,也不说话,斜眼一瞅,也便知道这家伙又在暗搓搓地心疼,保不准还在自责,赶紧啪地拍他膝头一记,道:“看什么看!眼光别向下走!” 这简直是污蔑,他扯衣服扯得很有度,恰恰到隆起边缘,关键的春光,向下走也看不见。 虽然他很想向下走,但这崖壁之间,矮松之上,任何的大动作都是找死,牡丹花下死虽然是很风流的,但能活着采花才是真风流。 他定定神,抿着唇,快速给她包扎。这女人看似娇嫩实则坚韧,他在这心疼,她还要想法子转移他注意力,何必再累着她。 动作快,手指却轻,她竟然没感觉到太多疼痛,那个冰雪一样的人,手指却如春风拨弦,轻巧温柔,拨落心头簌簌春雨。 第十二章 爱情的真义 “世间女子,唯小丹也。”锦衣人回答得很顺溜。 景横波哼一声,觉得这两个男人都太狡猾。 那少年找来了水,宫胤动手之前,对两人看看,少年很自觉地转身,锦衣人却笑道:“就她那长相身材,有什么好看的,也就你宝贝着……”懒洋洋走开。 景横波恨得牙痒,怒道:“我倒不信了,他女朋友有多美?玛丽莲梦露吗?” 那边锦衣人听见,摸了摸下巴。 呵呵,她不是玛丽莲梦露,她倒说过你风情如玛丽莲梦露。 原来玛丽莲梦露这么丑…… 宫胤给景横波处理好伤口,点了她睡穴让她休息,省得她抓狂于美丑问题,喋喋不休。自己则盘坐调息。 那少年蹲坐在他对面,满脸兴趣地朝他看,锦衣人也不管他,早不知道游荡到哪去了。 宫胤向来视他人目光如无物,除了景横波天下一切都狗屎。他在少年各种猜测的目光中,运行完一周天,感觉到体内奔腾的真气,已经渐渐有了收拢的迹象,不禁暗暗松一口气。 这让他更感激景横波,他在极限边缘倒下,可以说每天都在生死边缘挣扎,如果不是景横波精心看护,更不惜伤害吸出了他部分乱窜的真气,他此刻是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他和她,之前还是生死相对的仇人,却彼此都知道,能随时将生死托付。 他爱怜地摸了摸景横波的手,失血之后冰冷彻骨,他抬起头四下张望,准备给景横波找个相对温暖的地方。 对面,一直看着他的少年,看他一直不理自己,只得无奈地道:“您可以帮帮我吗?” 宫胤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年,他并不打算多管闲事,然而当他终于看清那少年眉眼,不禁微微一怔。 “你要帮他逃走就帮,只是从此以后你就别想吃好了,更别想她保证营养。”锦衣人忽然出现在山坡上,拎着一大堆野物,抛在那少年脚下,道,“弄给我们吃,做得好就放你走,做不好就把你烤吃了。去吧,听话。当然,也可以不听话。” 那少年见他如老鼠见猫,立即拎起野物匆匆走了,宫胤此时才能问一句,“那事怎样了?” “我办事,会出问题?”锦衣人眉毛一挑,“不过,那不是你要的人。” 这在宫胤意料之中,他并无意外之色。 锦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给他,打开看是一截干枯的血管,还有一根针。 宫胤打开锦囊的时候,锦衣人紧紧盯着他脸上表情,宫胤的眼神却毫无变化,看了那两样东西一眼,道:“这是什么?” 锦衣人睨他一眼,笑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也是。”宫胤道,“我都不知道,你当然更不会懂。” 锦衣人不受激,笑吟吟将东西拿回,收起,道:“这两样东西,我看出了些名堂,不过这世上没有白干的活,想要知道这名堂呢,拿东西来换。” 宫胤就好像没听见,抱着景横波走开。 他也处处不按常理出牌,倒激起了锦衣人不甘之心,原本想和宫胤做个交易就离开,此刻倒跟上了,先是指点这四周位置,又说哪里扎营最好,宫胤也不理他,也不跟他说,锦衣人顿觉无趣,自己搭了个棚子坐着,等着看宫胤满山乱转,结果等他棚子搭好,宫胤抱着景横波来了,一来就说锦衣人搭的这个棚子,左边第二根支柱用料错误,其余都是樟木,这根是桐木,这么一说,锦衣人顿时越看这棚子越不顺眼,终于浑身难受地跑了出去,宫胤顺势就把景横波放在了他刚刚搭好磨平的板床之上。占掉了他的窝。 锦衣人搭好第二个窝,自己动手做了一套吃喝用具,刚做好,宫胤来了,把所有东西都看了一遍,他走掉之后,锦衣人忽然发现这些用具上面都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点,瞧着浑身发瘆,擦也擦不掉,只好扔了。 他刚把东西扔掉,宫胤转手就捡回去了,洗洗干净,正好给景横波喝水吃东西。 密密麻麻,他们不嫌。 锦衣人不甘总被人捡便宜,顺手打了一头虎,剥下虎皮涂了毒,等宫胤来使坏,结果人家不来了。 锦衣人很无趣,顺着峡谷逛了一圈,发现这里虽然大,但地形不算复杂,走出去不难,只是这两天冷,很多地面结冰,冰又结得不够厚,沼泽和寻常土地区别不大,很容易陷进去,最好是做好准备再走。 他逛回来,那少年也将野物都烧烤好了,果然手艺不错,皮毛齐齐整整叠在一边,树枝串烤的猎物被烤得金黄发亮滋滋冒油,他居然随身带着盐,正小心翼翼将野兔抹了层盐再烤,冒出的香气连锦衣人眼睛都在发亮。 他发亮没有用,人家烤好的野兔,直接送去了宫胤那里,连带那些剥下来的兽皮,都搬了过去,那少年讨好地对宫胤道:“这些兽皮缝缝补补,可以给姨姨做件披风。”说着居然掏出根骨针,道:“我给你们把针磨好啦。” 宫胤素来是个清淡性子,习惯了高高在上,对小王子的讨好也等闲视之,不过淡淡谢了便收了,倒是景横波忽然醒了,躺在板床上,懒洋洋地对他招招手,道:“哇塞,小帅哥,你可真细心,谢谢你啦。” 她一开口,那孩子就打蛇顺棍上,立即目光发亮扑过去,拎起一只野兔道:“姨姨,这只野兔我用香茅草烤的,特香,你尝尝。” 景横波一听香茅草,忽然想起认识宫胤之初,也曾和他落崖,在丛林中度过一段别扭又情愫暗生的日子,那时候也用香茅草烤过猎物,那时候她整天和宫胤拌嘴,那时候她背过傲娇无比的大神,那时候大神逼着她学了如何用刀,在以后这一手甚至救过她的命。 忽然便感慨——这才两年,其间却跌宕风波无数,再回忆起来,恍若前生。 她在那走神,少年乖巧地并不打扰她,依旧目光发亮地捧着猎物趴在景横波面前,景横波回过神,看见人家那小狗状,歉然地一笑,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哟,谁家的小帅锅,嘴这么甜?不过叫姨姨叫老了哦,你说该叫什么?” “姐姐!”那小家伙声音倍儿脆。想了想又有点羞涩地道:“其实姐姐你皮肤这么嫩,比我娘嫩多了,叫姐姐你都亏了,叫妹妹好不好?” 景横波哈哈一笑,心想这货长大后八成又是个祸害,多少少女得折在他手上。 宫胤皱眉看了看她手指——能不见人就摸么? 第十三章 一起睡?马上来. 景横波丰富的联想能力,顿时勾连了很多吃人鬼怪诡事奇谈午夜凶铃杀人狂魔…… 风从屁股后嗖嗖吹过来,连尿都快冻住了,她却没感觉,蹲在那研究那动作到底是干嘛来的。 那一团黑影却忽然停了。 她更紧张,更加尿不出来了。 那黑影等了一会。 她也等了一会。 黑暗中风穿山林瑟瑟响,所有的声音都是惊悚悬疑恐怖片的伴奏。 在景横波终于忍不住,决定亲自去瞧瞧,并且已经忘记了自己裤子还没拉上,直接就准备站起身来的前一刻,那团黑影终于出声了。 他说:“裤子。” 声音一出,景横波差点一个踉跄栽到石头上。 下一瞬她赶紧蹲下,抓紧了裤子,一边手指僵麻地系裤带,一边大骂:“宫胤你半夜三更不睡搞什么鬼?吓死我了!” 黑影慢慢起身,此时景横波才发现,他一直是盘坐在树后,手中一大团东西,那东西遮住了他的身体,而他的脑袋被遮在树后,以至于看起来没有四肢一大团。 她想看清那一大团是什么,宫胤手一扬,那东西就飞上了树梢,混在一大蓬树叶中,看不见了。 她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那句话,顿时大怒:“你偷窥我上厕所!流氓!” “我坐在这里好好的,忽然一个人跑到我身后,就开始解手。我想等她解手完好起身,结果她如长河之水滔滔不绝……” 景横波恼羞成怒地扑过去,双手去抓他的嘴,“那就让你闻闻滔滔不绝之后还没洗手的手!” 手被他抓住,拖着往棚屋去,她被捺在床上,他又转身出去了。片刻后从锦衣人的棚子里,哐当砸出来一样东西,过了一会儿,宫胤进来了,手中居然有个缺了口的木盆。 看那经过打磨的盆,景横波就知道是锦衣人的东西,这个讲究的变态,一个下午就做了很多器具,什么都会做,做什么都漂亮,一个盆都圆得可以进教科书。 不用问,宫胤又使坏,从万能大变态那里拿现成。 “天冷,你有伤,别出去了,就在这里。”他言简意赅地将盆往板床底下一放。 景横波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想笑,笑了一下心底又有些微微酸楚——他其实一直都是这么细致耐心的人,细致到近乎婆婆妈妈,但这婆婆妈妈也从来只给她一人,这感觉暌违已久,每次她都很没出息地被感动。 她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这是变态的什么盆?” “洗脸盆。”他答。 景横波顿觉无比畅快。笑眯眯拍拍床边,“不早了,一起睡。” 等着看他脸红的,结果他顿都不打,道:“马上来。你先睡,焐热了等我。” 景横波“呃”地一声,瞪眼看他出去了,像是个准备洗澡的丈夫,而她是那个负责焐热被窝的老婆。 她发现大神越来越调戏不得了。 过了一会宫胤进来,一掀帘景横波就感觉到一点热气,眼看他真的直接上床,不由“啊啊”叫道:“干嘛干嘛?” “你要我睡地上吗?”他道,“两个人都倒了,谁来照顾谁?” 景横波想起他其实也是刚从数天昏迷中醒来,真气还没完全恢复,顿时老老实实掀开兽皮。 宫胤一瞄,那里本就空了半个位置。 呵呵,口是心非的女人。 景横波则在怨念,当初那个动不动推她八丈远的高冷帝呢? 哎,当男人开始狡猾会揩油的时候,她却怀念当初的青涩清冷各种推拒。 有病! 骂了自己一句,她赌气翻身睡了,将兽皮全部裹在自己身上,屁股对着她。 宫胤不过淡淡一笑,在她身侧躺下,要睡她身侧当然不是要揩油,也不是因为自己真气还没恢复,是想看看她的真气状态如何。 他躺下了,和她还隔着半尺距离,黑暗里身侧女体起伏玲珑,如一座最美的山峦。 她真是不知道,她侧身时最美,因为世上再无任何妙笔,可以描绘那般的精美曲线。 他忍不住悄悄翻个身,忽见她兽皮没裹好,腰部露出一截,这样容易受凉,便伸手去给她拉兽皮。 手刚伸出来,她便唰一下翻身,将他的手压在背部,得意笑道:“就知道你骨子里是个色狼……” 话音未落,床板“嘎吱”一声。 宫胤反应极快,兜手将她一抄,一个翻滚滚下地,随即咔一声大响,床板从中缝开始,向内一收,重重合在一起,如果不是宫胤反应快,现在两人就给拍在床板中间,做了肉馅。 景横波在宫胤怀抱中就开始大骂:“神经病你个杀千刀的……” 不用问,一定是锦衣人猜到宫胤会抢东西,干脆在床板上设了机关,一个人睡没关系,两个人睡,再过了中缝界,就会引发机会,床板一合把两人包个馅。 景横波觉得和锦衣人这种人活在一个世界上,真累。 她万分同情他的女朋友和未来老婆。 锦衣人的笑声遥遥传来,“我这不是给你俩制造亲密机会么?怎么不谢我还骂我?” “姐以后一定会给你和你姘头,制造一万次这种机会!”景横波在宫胤怀中丝毫不让地回嘴。 宫胤才不和人吵架,吵架是女人的事,他注意力在那床板上,在计算了机关的力度,速度,和关合效果后,不禁暗暗可惜。 锦衣人没说错,这机关合起床板力道并不大,根本不足以造成伤害。 其实,就这么合一合,似乎也并不坏…… 景横波当然不知道这时候他心里想的竟然是这个,掐了掐他道:“这回怎么睡?” 宫胤不过手一摸,不知哪里咔的一声,便道:“好了。” 这回安安稳稳睡了,景横波劳累已久,这几天来第一次安心睡觉,沉浸在他淡淡气息中,只觉得分外安心,一开始还故作姿势背对着他,睡着睡着就凑了过去,最后如八爪鱼一般将人熊抱着,睡到半夜忽然松手,伸手在旁边摸索,摸了半天没摸到,啪一声手打在墙上,竟然也不醒,过了一会儿手又伸出去,这回是拉扯东西的动作,呼啦一下把宫胤身上的兽皮给卷了过来,往自己身后一盖。 第十四章 no zuo no die 宫胤凝视着她的脸,运动过的景横波总是分外可人,热气蒸腾的红扑扑的脸,显得肌肤更加吹弹可破,眼眸盈盈蕴春水,流转皆可摄魂,而红唇因此更加娇艳饱满,石榴花儿新绽一朵,让人想伸手采撷。 他现在也想揽住她,去那无人处,密林里,把花儿细细品尝,才不要这星光下,被山坡上的变态偷窥。 景横波拉不动他,干脆蹲下身去,道:“抬脚抬脚。” 他不想理她,却已经抬起了脚,她用毛皮绑好他的靴底,又换一只,他低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心潮涌动,忍不住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总爱看她贤惠小妻子模样,这让他可以将往后五十年生活幻想。假如今生真无可能,最起码他已经体验过。 “来!”景横波笑得轻快,双手拉着他的手,“跟——我——飞——” 她一个倒仰,已经拉着他哧溜滑了出去,两条人影在冰上,旋出一个流畅的圆。 武人的平衡性和灵活性总是牛逼的,几乎不用景横波教学,宫胤立即就掌握了滑冰的技巧,双手拉着他的景横波几乎已经跟不上他的速度,风呼呼地过,他的身子越来越下倾,景横波觉得下一刻他似乎就要碰上自己的嘴唇,而她腰弯折近乎贴近冰面,两人贴成一线。 她格格笑着一个转身,单手拉住了他,两人并行翩然滑行,他与她翩飞的衣袖在风中飞舞如旗,扑啦啦互相拍打,似一对蹁跹的蝶。 “畅快不畅快!爽不爽!”她在风中格格笑,很久没有这般的心胸敞开,头顶是青天,身周没有敌人侵扰,没有各种繁杂事务,没有需要操心的人,只有这天这地,和身边陪着自己飞翔的喜欢的人。 真愿意就这么飞到碧海青天中去。 宫胤将她拂面的发掠开,以免她迷了眼睛。又护住了她受伤的肩膀那一边,以免她高兴忘形扯动伤口。 冰面之上,星空之下,飞舞盘旋,俪影双双。 玉无色默默看着,眼神里波涛汹涌,有迷惑,有怨恨,有不甘,有向往。 锦衣人站在高岗上,只觉得更加衣单风寒,思念故乡。 下一个滑翔,景横波忽然身子一矮,牵着宫胤的手,整个人斜斜躺了下去,宫胤刚一惊,她已经格格笑着慢慢滑起,一个漂亮的旋转。 宫胤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哧溜一声消失在冰沼泽的边缘,隐身在一棵树后,景横波一怔,惯性让她滑了出去,仍在下意识扭头,心想他是不是被自己耍了一下生气了? 忽然一棵树后人影一闪,她滑过去,忽听他的声音响在身后,“横波。” 她回头,就扑入一片温暖中。 厚实,柔软,触面是雪白的软滑的毛,每根毛尖都闪着莹润的光芒。 她有点发傻,拉下挡住脸的那一片,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裹上了一件袍子。 说是袍子有点太客气,这就像是一口钟,从上到下都是直统统的,上头开个洞,两边开两个洞,没有袖子,没有腰身,还很大,她整个人可以缩在里面打个滚。 但这件“袍子”很好看,仔细看是一片一片的红狐皮缀成的,都是色泽纯正的火红,艳丽灼目。领子却是整条的白狐狸尾巴,一根杂色都没有,白到发亮。 她仔细看这袍子,是一块块皮缀成的,估计整座峡谷的狐狸都遭了殃。针脚很粗,露着筋线线头,但还算整齐,每块大小都尽量裁制得差不多。领口的白狐尾设计得很趣致。垂了一绺在胸前,风一吹颤颤如一朵小白球。 她垂头玩着那白球球,唇角不由自主绽开笑意。 宫胤静静地看着她,红狐如火,白狐如雪,裹着她巴掌大的脸,俏丽清艳。让人想把这团火,给揉进怀里去。 景横波摸着那毛皮,柔滑的触感似要熨帖到心里去。她想板住脸,想嘲笑,但却控制不住唇角拼命地向上弯,忍了又忍,终于抱住肚子格格地大笑起来。 宫胤的脸上,唰一下掠过一抹红影,似乎猜到她笑什么,嘴硬地道:“这是玉无色帮忙做的……” “哎哟我的妈呀这销魂的针脚……这奇葩的设计……”景横波笑得东倒西歪,此时才想起原来那天半夜看见那个一拉一扯的造型到底是干什么。脑子里一幕幕都是贤惠的大神,温柔的大神,灯下穿针走线的大神,轻轻咬断线头的大神,哎哟一声戳了手指的大神,幽怨抬起眼凝望远方的大神…… 这些联想太奇葩了太违和了,以至于她笑得近乎抽风,笑到满脸眼泪,笑得宫胤那么淡定的人,也再也站不下,咳嗽一声,道:“我去吹吹风。”转身就走。 景横波一把拉住了他。 下一个瞬间,宽大的狐皮罩子罩了下来,将宫胤也裹在了其中。 风已经呼啸在远处,天地只在温暖的拥抱间。 在那片温暖的黑暗里,她伏在他胸前,悄悄地道:“谢谢你,谢谢你亲手做的新年礼物。” 宫胤唇角微微一弯,将她抱紧。景横波却忽然拉起他的手,要瞧瞧有没有针眼,宫胤哪里肯给她看,两人拉拉扯扯,忽然在冰面上滑了出去,似一个巨大的红灯笼,在冰面上点燃,却又飞着白色的羽絮,色泽鲜明地将这山谷中略显暗沉的大年夜,蓬勃地点亮。 景横波的笑闹声响彻山谷,锦衣人捂起了耳朵,玉无色满脸羡慕和不屑,在大阵中乱转的翡翠士兵们抬起头,以为自己听见了山间精灵的笑声。 好长时间后,那一团火影里,景横波挣扎着滚了出来,摊手摊脚地躺在冰面上喘气,忽然道:“宫胤,我想这样过一辈子。” 宫胤裹着狐皮斗篷站起身,低头看看她,她闭着眼睛,胸脯起伏,脸上微微激动的红潮,眉宇间满满憧憬。 他想自己的眉间心上,定然也有这样的憧憬之色,定然也希冀在世外之地,远离纷扰,和她共一件大裘,只为彼此温暖。 然而他最终只是说一声“小心着凉”,顺手把她扛走。淡黑色的冰面上,火红的一大团渐渐消失。 山坡上锦衣人吐出一口长气,这口气色泽晶莹,似有实物。 玉无色悄悄掰着指头,喃喃道:“两个时辰……” …… 夜深了。 棚子陷入安静。 景横波玩累了,躺在床板上扇着风,说:“一身热汗!” 第十五章 情之一字 一霎的僵窒。 半晌,英白吸一口气,喃喃地问:“刚才那个……是女王?” 那一霎太心急太紧张,出剑毫无保留,只看见大红一团,隐约觉得声音熟悉,那袍子领子又遮住了半边脸,他是真的没有看清楚景横波。 不用回答,宫胤此时的动作,已经代表了一切。 英白嘴里一阵苦涩,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无法好好思考,三尺青锋如秋水,闪耀在他咽喉前,对面,是宫胤比秋水更明锐,更冷的眼神。 他一生未曾想过会遇见这样一幕。 他一生未曾想过,宫胤会对他持剑相对。 少年时便相识于微时,宫胤是前国师收留的幕僚弟子,他是前国师招徕的武士,一次暗杀中互相救了对方的命,从此多年不离不弃。他随他历遍阴谋阳谋,权力倾轧,将那帝歌风云走过,他是将军时他是副将,他是副相时他是掌事,他是国师时,他是他的玉照龙骑大统领,步步足迹,写满少年知己的锦绣天下。 而今天,真的要为一个女人,将剑相架吗? 剑气和杀气逼在咽喉,只要宫胤手腕一动,他将再无生机。 瀑布溅一身水湿,两人都一动不动,剑光横亘在水光间,似一道桥,却不是联通的桥,是决裂的桥。 连底下大军,都似乎感觉到这般肃杀气氛,凛然不敢言语。 忽然一声尖叫,响在对面。 英白侧身立在石台上,正看见明黄裙子的女子,跌跌撞撞奔来。 他心中一震,他一直赶路,知道身后有人跟着,以为是女王的暗卫,也没在意,谁知道她自己竟然也来了。 翡翠女王一路奔来,第一眼看见吊在瀑布中,被水浇得浑身发青的玉无色,一声尖叫,“无色!” “母亲!”玉无色被水浇醒,口齿不清地大叫,“他们害我!要杀我!救我!救我!” 翡翠女王抬头一看,第二声呼喊更加尖锐,几乎要戳破人耳膜,“英白!” 玉无色乍听见这一句,呆了呆,努力扭头想向上看,但水流冲得睁不开眼,哪里看得见? “一群蠢货!”女王一看英白那被剑指的造型,大怒,“你们都傻站着做什么!给我冲阵!救下殿下……和英白!杀了这两个人!”一指宫胤和锦衣人。 锦衣人笑笑,将那解药在手中抛啊抛。 “杀了我,你儿子就得陪我一起了,挺好,来吧。” “你是谁?这是怎么回事?”翡翠女王皱起眉。 “啊?哦。”锦衣人笑得云淡风轻,“我不知道。” 此时已经有人开始冲阵,瀑布方向是生门,渐渐有人冲开阵法赶来,翡翠女王一指石台,“射!射死那个拿剑的!” “住手!”英白怒喝。 翡翠女王一怔,拎起裙子,爬上圆石,遥遥指着英白鼻子,“你疯了!睁大眼看看清楚,这是你儿子!是你儿子!你这个混账,当年不管我不要我,现在连儿子也不管不要吗?” 军队瞠目——女王的王夫,不是早先的大相吗?不是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吗…… 哎呀呀一不小心听见皇室秘闻,怎么办! “射!射!不要理英白!他什么都不是!我说了算!”翡翠女王连连挥手。 “我说住手!”英白声音沉雄,震得她一个跟斗险些翻下圆石,“玉明,今儿你要不听我的,以后永远别想见我!” “不见就不见!以前我就见到你了?”翡翠女王一边回嘴,一边做了个按下双手的手势。 宫胤看着这一家三口,忽然抛下长剑,返身没入瀑布中。 英白伸手去抓,只抓到他一片衣角,湿湿冷冷地在指掌间滑过,似此刻莫名又低落的心情。 他纵身跳下石台,截断绳索,玉无色僵硬地栽在他怀中。 英白掠过潭水,一边以内力给他驱寒,一边低头看着他的脸。 虽然还是稚嫩少年的脸,但玉明说的不错,这孩子一看就是他的儿子。和他少年时,几乎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孩子眉宇发青,显见得中了毒,他看向锦衣人,锦衣人一笑,抛过来一颗药丸。 “这可不是因为你要,给你的。”锦衣人神情淡漠又狡黠,“是被你害了的那个人,千辛万苦求来的。” 英白心中更加茫然,翡翠女王气冲冲地奔过来,脸上因为激动,又冒出些麻麻点点。 “这什么东西,”她劈手夺过那药,“传医官先来验……” 英白劈手夺回来,二话不说,喂进了玉无色的嘴里。 女王怔了怔,脸上抽搐半晌,“呜”地一声,哭了。 “每次你都这样,每次你都这样……”她捂着脸嚎啕,“说什么不听,求什么不理,什么都要和我对着干……” 英白头疼地盯着她,想着十二年不见,这女人的脾性怎么越来越古怪了? 怀里玉无色一声呻吟,悠悠醒来,英白立即低头,抱紧了他,心中微微紧张。 无论如何,这是他的儿子,这么多年,他竟不知道他的存在,如今父子终于见面,这孩子是会笑,会哭,会怨,还是会…… 玉无色睁开眼,盯住了他,半晌,忽咧嘴一笑,清晰地道:“爹爹!” 英白手一颤,险些没能抱住他,一瞬间眼底浪潮翻涌,俱是旧事种种。 当年一怒而去,单身浪荡这许多年,没有任何缘系也没想过该有什么缘系,偶尔年节时,难免有几分寂寥惆怅心思。 然后忽然知道自己有了个十一岁的儿子,然后此刻儿子在他怀中,全无芥蒂,那般亲亲热热,喊他爹。 心中一热,鼻端有些酸胀,他此刻真真有了几分愧疚,想着当年因为失去旧爱,又觉得玉明设计陷害,一怒而去,对其余人也算不上多亏欠,唯独亏欠了这个孩子,禁不住将他抱得更紧。 “爹爹,你可回来了,我等你很久了……”玉无色反手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毒你,也很久了。” …… 宫胤没入滚滚瀑布之中。 第十六章 追妻 声声怨愤,声声泣血,凄厉女声穿透峡谷,似剑要将这不长眼的老天,刺穿。 听见的人脸色沉重,心头发瘆,忽觉寒意自心而来,忍不住地凄凉。 连从来都微微笑意的锦衣人,都敛了那一抹淡淡讥嘲,目光冷而遥远,似是因此想起了一些自己都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他们都有共通的心情。 人人都曾在类似的阴谋和恶毒中,趟血火而过。 凄惨冷血,由来帝王家。 翡翠女王骂完了,嚎完了,精疲力尽地向地下一坐,眼神空落落的。 多年积郁放空了,脑子似也空了,她什么都不想再想,只想在这里天荒地老地坐下去。什么丈夫爱人,什么王位之争,什么姐妹夺位,统统都这么坐化了。 玉无色和他娘吵架吵得干劲十足,看他娘这死气沉沉样子反而慌了,拼命拉她胳膊,又敲她后背,“醒醒!醒醒!” 女王一动不动,她没流泪,或者在很多年前,她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 忽然一只手抚上她的膝头,她先是毫无感觉,那手却努力地向上摸去,她一低头,惊得原地向后一退。 “英白!” 地下,英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他当然没死,有宫胤在,谁也不能让他死。锦衣人的手段,不过在刹那间短暂闭了他的气息,女王心思浮动,性子又急躁粗疏,哪里注意得了这么多。 一霎闭气之后就恢复,只是毒没解还不能动,他躺在地下,将那声声嚎啕,听了个清清楚楚。 震惊到不敢相信。 难道那十二年的怨恨和忧愁,都是一场错? 十二年买醉酒乡,十二年嬉笑风流,十二年自责自愧,十二年自逐家乡。 都不过一场错,一场阴谋? 此刻再想起当年的玉翡,忽觉面目模糊,在回忆中那些原本坚信不疑的事情,再和此刻听见的真相一对证,顿时疑点多多。 潮过了沙滩,露出水底的黑石。 他记得玉翡的美丽娇俏,记得她时常神秘不见,记得她喜欢换各种香气,记得朝中贵族子弟提起玉翡多半神情奇特。此刻想来,那种奇特,确实属于隐秘的欢喜,占有的得意。 他的未婚妻,只有他不知道她的风流。 那年除夕酒醉,和玉明春风一度,而在三个月前,他和玉翡在璧山温泉也有过一次。 记忆中璧山温泉,烟气袅袅,那日他也微醉,朦胧中到底是谁的脸,真的没看清。 香气不熟悉,但玉翡的香气,经常换。 除夕酒醉那一次,再回头想起,中间出现断层,那种“被女人强了”的侮辱,很可能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 他记得当日他酒醒翻身起,正见玉明神色奇特奔进门,他听见王宫上头凄厉的鸽哨,那是玉翡和他约定的暗号,最危险的那一种,他推开玉明,狂奔去玉翡宫中时,见到的已经是奄奄一息的她。 临终前她带血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抚在小腹上,在他耳边道:“别怪姐姐……只遗憾没能给你留下这个孩子……” 一句话劈裂了他半生的幸福。 从此他只能将自己放逐。 直到今日,峡谷山风,将真相解答。 那在他“死后”泣血倾诉的冤屈,谁都听得出不能有假。 当心中豁然开朗,取而代之的就是深重的羞耻——他戴了那么多年绿帽子,人人都知,唯他不知! 这真是男人无法忍受的最大耻辱。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就这么闭着眼,自断心脉算了。 真的觉得无法睁眼面对,众目睽睽之下,翡翠王军的高级将领都在。 但那念头只是一瞬,随即便沉沉压了下去。 浪荡多年,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苦难和磨练告诉他,男人首要,是担当。 他已经错失逃避了那么多年,让那个坚强女子独立承担那么多年,接下来的路,他没有道理再逃避。 他需要尊严,但不能做懦夫。 下半生,该他来补偿。 “玉明……”他握紧她的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了。”翡翠女王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呆呆地道,“你失踪了一年,后来我打听到你在前国师那里,我命人带信追过去,将前因后果和你说了。可是你没有回音,连传信的人都没回来,我想你还是不爱我,不原谅我,那就算了吧,我带着孩子,也能好好活下去……” 她还有个原因没说,当时心灰,当时也不愿将这事说给别人听,英白少年时自尊骄傲,是翡翠部最为光辉的贵族子弟,他如果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还是全玉城都知道只有他自己不知道的绿帽子,那种耻辱和深爱女子的背叛,足以将他击倒。到时候就不仅仅是永不回归,也许他会颓废,会一蹶不振,那么,翡翠部最前程远大的少年,就真真毁了…… 爱一个人,成全他。 英白却怔怔地道:“我没有收到任何信。”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恍然。 那封要紧的信,到底为什么没有交在正主手上,时隔多年,现在已经无从查考。或者玉翡的人还在作祟,或者那信根本就没传递到地点,谁也不知道。 没有一捅就破的真相,只有阴差阳错的人生。 “玉明……”英白心情纷乱复杂,他到此刻终知玉明的苦楚和深情,虽然爱情并不因为负疚就马上到来,但亏欠她们母子的,终究要补偿,正想说要好好补偿她们,就见翡翠女王笑了笑,拿开了他的手。 “说出来了,痛快多了。现在想想真不值啊。连再试一次的勇气都没有。”她伸个懒腰,“好了。你也没事了,无色也没事了。这小子欠教训,回头我会狠狠教他。你有空了可以来瞧瞧,没空随便你。反正这么多年,我们娘俩也这样过过来了。” 她轻轻松松站起来,拽着玉无色的衣领,一边狠狠道:“跟我回去!回去好好整治你!”一边回头对英白嫣然一笑,“春天我打算纳王程为王夫,大统领有暇可来观礼。” 第十七章 女王骚情 景横波目瞪口呆,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这种方式,看见“自己”。 抹一把口水,她喃喃道:“原来姐动起来,看起来这么骚情,下次就这个造型,去勾引那谁……” 那谁在翻山过程中,忽然打了个幸福的颤。 …… 景横波看着那女子不断接近,心中惊叹。 这应该是易容术,毕竟这是在易国,但这易容术也太精妙了。还有,为什么会有人扮成自己? 骑兵太近,来得太快,将长草卷起,她的身形已经遮掩不住,也便不遮了。 蹄声急响,烈风如扫,那风流冶艳的“景横波”已经到了景横波身侧,在马上一个漂亮的倒翻,身形如杨柳枝一扫,手已经抓住了景横波的胳膊,将她轻轻松松一提,提上了马。 景横波低头看那手——有点大啊,而且力气也大。 那“景横波”抓住了景横波,转头对她看看,景横波脸上已经戴起了那个莫名其妙得来的面具,最精美的那一张,那女子瞧着,眼神精光一闪,伸手就来撕她的脸。 景横波可不能给她撕,这位既然扮成她,那就一定认识她,说不定另有阴谋,怎能此刻露馅。 她偏头一躲,那女子眼底厉光一闪,忽然拎住她,将她往马下一推! 景横波的脸瞬间就要擦到地面,下一瞬就是落马被踩死或者拖死的结局! 她心中大骂恶毒,不及多想,大叫:“我是你们国主皇叔!” 下落的身子一顿,背心被人揪住,下一瞬她回到马上,身后砰一下,那女子压上了她的背。 “皇叔?”她在景横波耳边道。不像个问句,说不清什么样的语气,语声腻腻的。 景横波默默吸一口气——这货连声音都像她的! 她哑声道:“是!”只求先混过这一关。 那女子呵呵一笑,原本要奔向军营的,忽然拨转马头,道:“走!” 景横波这才想起自己震惊太过,忘记看谁最先冲向辕门,她在马上艰难回头,辕门边一堆人,哪里看得出谁有问题。 她心中忽然一惊,不行,不能就这么走。 这么一走,宫胤怎么能找到她? 她忽然一个肘拳,击向身后女子,女子下意识一让,她身子已经闪了出去。 这一下用的是瞬移,看起来却像自己跳下的,女子不防她忽然下马,一怔勒马,道:“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她自己策马追来,景横波却根本没有跑,手中甚至还抓着她的缰绳,趁着这马一转身的弧度,她抓着缰绳,擦着地面荡了一圈。 她靴子上还绑着宫胤做的防滑锯齿,这么一滑,正在地面上擦出一个深深的圆。她双脚一蹬,鞋底两个木头防滑锯齿掉落,插在地上,正向着骑兵队伍行驶的方向。 然后她远远地跑出去,避开了自己画的圈,骑兵队自然追上,避免了圈子被马践踏掉。 景横波没有瞬移,跑得也不快,一边跑一边大叫:“你们这群混账!白痴!蠢货!脑残!敢这么对你们的国主皇叔!我是皇叔!听见没有我是皇叔!快给我跪下磕头!喊一万声皇叔万岁我就饶了你们……” 她嗓门扯得大,今儿风也大,附近军营很多人听见,都纷纷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 景横波装疯卖傻没喊几句,身后马蹄急响,那女子追上,兜手一抄再次将她抄上马,一手狠狠按在她背上,顺手抽出几根带子将她给绑上了。 景横波在马上屁股扭扭,还要喊,那女子从怀中又掏出个东西,把她嘴也堵上了。 景横波这下没辙了,不过想传递的消息已经递了出去,现在就祈祷这些士兵比较八卦了。 “走!”假景横波似乎不愿再横生枝节,捏捏景横波的脸,带领骑兵队策马远去。 …… 辕门前很快恢复了平静。两根树桩静静立着。 不过先前景横波塞进去的那封信,已经不见。 又过了一阵子,有人进入山脚,找到了景横波出来的那个洞,发现了景横波杀死的那个接信人的尸体,他将尸体拖出,处理,将那洞堵死。 他本来身上还带着颗药,按照规矩,一手交信一手交药,但这次信出了差错,药就不能全给了。 他将药掰下一半,用一种特殊的纸裹好,过了一会儿,一条蛇从山缝里爬出来,咬住了包药的纸包,顺着滑洞向山腹内去了。 爬行了很久,这蛇从一个洞内掉下来,正落在绯罗的石室内。 绯罗已经在地上惨叫翻滚了,一边翻滚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个送信的贱人,咒她耽误事情,咒她不怀好意,咒她死得不够快,拖拖拉拉,害她现在还没拿到药,就要死了就要死了…… 蛇一把药送到,她疯一样地扑出去,抖抖索索打开纸包,还没看清那药,就一把抓住吞了下去,急得连纸都吞掉了一点。 吃药之后,好一会儿,她才停止了颤抖,渐渐恢复了平静,她疲倦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起刚才只吃了半颗药,想起那代表着她将经受半个月这样的熬煎,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她在痛苦和颤抖中,慢慢爬回那个让她痛苦不已的沼泽池,那里虽然痛苦,但让她有机会更强大,有机会报仇,这是那个救她的人告诉她的,这让人痛苦又*的药,也是那人给她的。 她没见过那人,只记得一袭宽大的黑色斗篷…… 沼泽咕嘟咕嘟泛着黑色泡泡,她在颤抖中熬煎,在痛苦的最高峰,一遍遍喊着仇人的名字。 “景横波!我一定要杀了你!剥了你皮,抽了你骨,把你扔在这烈火沼泽中,腌上生生世世!” …… 又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平原上人影一闪,宫胤出现。 翻山不比直穿山腹,他最快速度越过易山,翡翠部的军队,还在易山上爬着满山乱找呢。 宫胤先在这边山脚下找了一圈,他不能确定景横波是否已经穿过了易山,但他在山下没有什么发现,有注意到景横波出现的那个洞口,但堵住了,他急于搜寻景横波,也没空慢慢挖洞,但这个洞还是引起了他的警惕,他在洞边做了个记号,准备将来派人过来看看。最好弄几个瘦子,从瀑布那头的滑洞进去瞧瞧。 第十八章 真假女王? 第三天,天色将晚的时候,抵达一处景致优美之地,那里湖水如镜,倒映双峰似塔,湖背面是幽静的桦木林,弯曲的小道后,一座庄园若隐若现。 “那里是我的行宫,你以前没见过。”易国大王指给她看,“还记得吗?咱们一起在这打过猎,你说这里景美水清,如果在这里有一座庄园,真真是极好的。后来我便造了这座行宫,当时朝中大臣群体反对,说这里离王城已经不远,何必再造行宫,枉费财力民力。我没理那些迂腐的老夫子。这么多年,一直想着你能来瞧瞧,如今可算等到了。” 景横波忙着擤鼻涕,呜呜噜噜点头,她知道这“皇叔”扮演不了多久,现在混一天是一天,可赶紧把身子养好吧,这样才能在上千护卫虎视眈眈中顺利逃脱啊! 宫胤,你怎么还没来呢? …… 景横波所在的行宫,离易国王城幻都,只有不到三十里路程。 此刻王宫灯火通明,因为听说大王要回来了,宫中嫔妃宫眷们,都做好迎接大王的准备。 一直等到夜色深浓,众人饥肠辘辘,才有侍卫飞马来报,大王今夜不入宫,着各位公主及娘娘不必迎候。 宫眷们怏怏回宫,其中以易城公主,走得最快。 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宫道上,几个宫妃凝望着她的背影,都撇了撇嘴。 “这么急,又会私会哪个小太监去了吧?” “听说她最近深居简出的,再不像以前那样爱串门,也许咱们又要有新驸马人选啦。” “得了。这都几年了,哪次真有谁成了驸马过?不被她弄死也被她气死。呵呵,二十岁的老姑娘了,至今嫁不出去,也不嫌丢人。” “你我瞧不上她有什么用?大王宠爱她就行。真是奇怪啊,那么多公主,大王独独对她不同。硬是把她性子纵得放荡无耻,也不知道大王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咱们也不知道。咱们还是多操心明儿的面具吧,听说大王最近喜欢扮女王……” …… 易城公主一路匆匆回宫,满脸春色,还没进门,就已经曼声唤道:“阿昙,我回来了。” 室内没有点灯,也没有火盆,非常冷,窗棂上甚至结了霜花,宫人们站在阶下,都在簌簌发抖。 没有人应声,黑暗中似乎有一团雪白的东西动了动。 易城公主满脸是笑地进殿,顺手关上门,坐在那团雪白东西对面,轻声道:“哥哥明日才会回来,今夜我又有空陪你啦。” 那团雪白的东西慢慢起身,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出是个少年,披件雪白的轻裘,一张脸比轻裘还白,白到近乎透明,五官乍一看不是很美,但清清淡淡的,一抔雪般地洁净,一抔雪般的轻软,让人不敢亵渎,但心底又疯狂地想亵渎。 他一起身,这殿内的温度又冷几分,易城公主裹紧了大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这是她的宝。 三天前她在易国靠近蒙国和禹国的边境打猎,遇见这个少年,他似乎是从禹国过来的,她一眼就看中了他。 不过这个人,非常的冷,似乎根本没有任何人间情绪,对她的殷勤根本不感兴趣。这种淡若霜雪的气质,她以前从未见过,顿时迷得不能自拔,用尽心思追逐讨好,最后拿出了自己一些极其秘密的东西,才引起了他的兴趣,答应和她来易国王宫游玩。 她觉得这个人像是天上下来的谪仙人,雪山生出的洁净莲花,世俗的男子,统统不能比。为了留住他,她把最吸引他的东西先藏了起来,每日变着花样讨好他,他似乎有点不耐烦,但还真就一日日呆了下来。 她心里知道,他留下不是为了她,八成是为了她拿出来的东西,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这个飞雪一样的少年,陪她有过一段,她的《美男谱》上便又多一项战绩。 易国易城公主,平生宏愿,就是见识过这天下,每一种风情独特的美男。 现在的这个美男,叫耶律昙。她一遍遍咀嚼这名字,觉得昙字真是太适合他不过,夜色中开放的一朵雪白昙花,洁净内敛,惊艳刹那。 “你上次拿出来的那罐淤泥呢?”耶律昙又开始执着地问那个问题。 三天前,就是那一罐从易山带出来的沼泽泥,引起了这雪般干净的耶律昙的注意。 这沼泽泥,是易城公主的情人之一,易山边军守将吕卓鸿送给她的。易城公主一直有研究各种沼泽泥功效的爱好,吕卓鸿便给了她这样一罐泥,说这泥是在易山内部掏出来的,能够腐蚀石头。易城公主研究过这罐泥,发现这沼泽泥的成分并不完全是天然的,其中似乎有添加成分,她为了引起耶律昙的兴趣,和他讨论过这罐泥,耶律昙一开始不在意,后来听她说了自己猜测的几种成分之后,忽然便开始关注这泥。易城公主见引起了他兴趣,反而不再肯和他讨论了。但耶律昙也是个执拗性子,每天见到她,必问。 易城公主挑眉,双手搭向他的肩,半个身子都靠了过去,娇声笑道:“哎呀别这么急嘛……” 耶律昙看一眼自己的肩,咔咔一声,肩上结一层薄冰。 易城公主只好缩手,也不生气,顺势就换个掠鬓的动作,笑道:“这泥,刚给别人借去了,回头给你。要么……”她靠近他耳边,悄悄吹气,“城外行宫里,这泥很多,我带你去看看?” 耶律昙微微偏头,让开她的气息,他觉得浑浊。 这个女人身周所有气息,都让他觉得浑浊难受,但为了那罐泥,他忍着。 那泥,太重要了。 他前些日子奉宗主夫人之命下山,先回了禹国耶律家族庄园,把夫人赐下的丹药给了他们,宗族中人感恩戴德,又咬牙切齿说得了这一批丹药,有望培养一批优秀子弟,重夺帝歌大权,并处死那对叛出家族的姐弟。他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直接离开了家族,往玳瑁方向前去。 宗主夫人要处死的女王,就在玳瑁。 据说,耶律询如也在玳瑁。 但在易国和禹国的边界,他看见了那一罐泥,泥是沼泽泥,但其中加了料,那料,却是雪山才有的东西,而且是专门用来锤炼体魄,改变人的体质的独门药物。 夫人用这种药物,培养雪山特殊训练营,他也是其中一员,熟悉那味道。他知道,夫人的所有明面和地下的训练基地,都在雪山。根本不可能在易国。 第十九章 宫胤的未婚妻? 夹层里景横波将这些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险些气炸了肺。 扮成她,玩她男朋友?还让她在一边听着? 这易国大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景横波发誓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但前提是先提醒宫胤。易国之主的易容术实在是太精妙,脸容步态神情乃至小动作都无一不像,还善于做戏,此刻又是夜晚,朦胧灯光之下,紧急情况中,宫胤一时来不及细细辨认,很容易上当。 但她自己被困住,无法瞬移无法控物无法发声,怎么提醒? 景横波静下心来,开始运气。 真气自丹田生,过重关,起明月濛濛光华。 这么一运气,她忽然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明月心法似乎有了进步,原先筷子粗的气流,现在应该有拇指粗了。也不知道在哪次突破的。 她其实是个懒人,又各种忙碌,功夫练得有一天没一天的,就这样居然也能长进,顿觉老不死给的功法就是好。 其实但凡高端功法,一旦入门,就会自然在体内循环,尤其明月心法这种呼应自然的内功,只要天上有月,就体内潮汐不止,呼吸睡觉都在练功。景横波又经过紫微上人根据个人体质设定的特殊方法培养,打架都在练功,时机一到,稍有作用便水到渠成。 她记得老不死提起功力的时候,真的像一坨月亮闪闪发光,自己虽然远远比不上老不死,但亮一亮总可以的吧? 这木板做了夹层,总有缝隙的吧? …… 易国大王去拉宫胤的手,整个人爱娇地靠向他的肩。 宫胤看他动作很大,忽然道:“你肩上伤可好些了。” 易国大王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好啦。” 宫胤眼光忽然扫过来,易国大王偏偏头,将自己的脸半藏在灯影里,淡红光影下笑容妩媚朦胧,浅浅诱惑。 宫胤的目光,却直接从她脸上扫了过去,落在了地板上。 深檀色的木板,有一处似乎隐隐发出白光。 他挪动脚步,易国大王眼角已经看见那点白光,他本来身子转来转去,已经挡住了那块有问题的木板,可光是发散性的,遮不住。 眼看宫胤就要走过去,他眼珠一转,忽然“哎呀”一声,惊叫道:“谁拽我!” 随即身子一歪,看上去像是被人拽下去一样,“噗通”入水! 宫胤脚步一停,回头,就见他落水。刚刚一怔,脚下忽然颤动,随即整个水榭,都开始塌下! 水榭并不是屋舍结构,只是在湖中央的打下桩子,铺以横板,搭上框架,做了一个式样简单的亭子状观景台。此刻桩子断裂,整个水榭都在塌,宫胤不可避免地落水。 “啪嚓”一声,困住景横波的那个暗屉也落水,混在那一片木板之中,在湖水中载浮载沉。 “哗啦”一声,宫胤自水中穿出,眼光在湖面一扫,他想找刚才那块发出白光的木板,但现在所有木板都已经碎裂,飘了满湖,每块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到哪里去找? 而不远处,易国大王扑腾挣扎,似乎抽筋了,向宫胤伸出手臂,一脸哀愁求救之色。 在水中的某块暗屉里,景横波行功被打断,白光已经发不出,而冰冷的湖水,咕嘟咕嘟灌进来。很快就要淹没她的口鼻。 …… 同一时刻,易城公主和耶律昙,进了行宫。 易城公主原以为行宫难进,谁知道今晚的行宫根本没看见人,她和行宫看守者本就熟,稍微赏点银子就进去了。 进去之后才知道,护卫们都在内宫,似乎在围剿什么刺客。 易城公主听说有刺客,顿时不愿意去凑热闹,耶律昙却坚持要去,易城公主拗不过他,只得带路。 她一边走一边贪恋地看着耶律昙的新脸,觉得这美实在难以形容,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不多时到了湖边,首先看见湖上一片木头碎片,有人在水中挣扎,有人在水上,脚点着那些飘浮的木板,似乎在寻找什么。 那人一身白衣,衣衫虽湿,姿态却飘举,易城公主见识男子无数,自然善于从人的体态风度上鉴定质素,一眼之下,不禁感叹:“好美的风姿,脸一定也很出色。” 耶律昙冷冷淡淡看一眼,先是漫不经心掠过,随即霍然转头,眼神里爆出惊讶和疑惑之色。 他一拉易城公主,躲入旁边假山后,易城公主受惊,不依道:“你这是做什么,吓死我了……”一边半埋怨半撒娇,一边更紧地依偎过去,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此刻是真的在那美人的怀中…… 忽然后颈一痛,听见闷声一响,她翻翻白眼,一声不吭晕了过去。 耶律昙毫无表情地将她踢到脚下,注意着湖面。 湖上梭巡的正是宫胤,看一眼在水中“挣扎求救”的“景横波”,终于还是掠过去,伸出手。 易国大王大喜,再次对他伸出双手,宫胤却一把抓住他肩头,将他往岸上一甩。 这一甩用力甚巨,“呼”地一声,易国大王飞出了视线之外…… 一大群护卫惊叫着,急匆匆奔去救了,宫胤看那个方向一眼,眼底神情几分震惊又微微讥嘲。 易国,名不虚传。可惜对他没用。 他无心追究,注意力此刻都在湖面上,湖面到处飘着木板,哪一块装着她? 如果她真的被装在暗屉里,此刻定然危险,暗屉窄小,行动不得,一旦水灌入,很容易就会淹没口鼻窒息…… 宫胤心急如焚,行动却丝毫不乱,立在湖中心,微微提气,掌心忽然跃现一团白光。 仔细看不是白光,是一团白色的气流,旋转成一个晶莹的球,球体中心有飞雪,有碎冰,有呼啸的气流,看上去像一个小型的微缩冰雪世界。 假山后耶律昙,眼神微微一变,似喜,似冷。 宫胤催动着冰雪之珠,他之前用的冰雪系武功,并不特别,大荒修炼这样类似武功的很多,他不想暴露身份。但此刻,普通的冰雪系武功,不足以帮助他,在最快时间内找到景横波。 和隐瞒身份比起来,自然景横波的安全更重要。 第二十章 老娘也有d三八! 幽暗的室内没有点灯火,垂着密密的帘子,好在远处灯火的光芒射进来,能照见屋子里人的轮廓。 人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静静站在室内。 独处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披斗篷,也许是少年时在那最冷的地方呆久了,总在下意识寻找温暖。 他翻着手里一张纸,纸上沾染着淡黑色的淤泥,他读了半晌,将纸在火上烧了,火焰噗地一下喷起老高,耀亮他深黑的眸子。 “易山接信使被杀,死于普通匕首。贯通伤口,从位置看,应该是有人从滑洞中冲出,借冲力将其捅了个对心穿。” “莫非是绯罗?”黑暗中有人惊骇地道。 他嗤笑一声:“绯罗怎么敢?她不想要那药了?” 他在室内踱了几步,盘算着地形和事情发展的可能性,忽然颇为懊悔地闭了闭眼睛。 失策,不该将景横波和宫胤驱赶入天裂峡谷的。 看样子这次两人又死里逃生,居然还能找到了瀑布中的秘密入口。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当初他将两人往那方向驱赶,一是要做得不露痕迹,天裂峡谷高度够高,落下去必死无疑;二是他觉得瀑布那地方,谁也不会闲着没事干冲进中段,更不会在没有任何线索情况下,冒险进入瀑布内部。 但世事总有变数,变数发生了,就得补救。 他默默想着,那看见秘密的,该是谁? 杀人者需要借助冲力,才能将接信使杀死,说明力气不足或者状态不佳,这点,和宫胤景横波都符合。 但那瀑布下入口,非常狭窄,连他也进不去,非得身形极其纤细的人才可以,之前送进去的人,都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 那么,就是景横波。 黑暗中属下不敢言声,都知道易山重要,等待着主子的下一步指示。 “派出天干第一星。”他道。 属下一凛,想不到主子对女王和宫胤如此重视,竟然派出了麾下最为精锐的杀手。 “是。” “联系那边帮忙,易国的易容术,还是值得一用的。” “是。” “和易山驻军那边也联系一下。”半晌他又道,“让他们,也该动一动了。” “是。” …… 景横波几人出了行宫,骑上带来的马,甩脱追击的行宫护卫,直奔幻都。 耶律询如故意落后一步,给耶律祁带来的那批手下,打了个手势,一个最机灵的,叫小豆儿的小伙子凑上来,听她吩咐了几句,忍着笑瞟了景横波一眼,点头退下,过了一会儿,从人群中不见了。 这边耶律询如带着景横波从闹市走,闹市马行不快,景横波倒也不心急,一边看街景,一边心中盘算着等下和那姑娘谈判的腹稿。 耶律昙和紫微上人共乘一骑,天底下任何人被紫微上人禁制了,都别想解开,耶律昙自被擒后一言不发,紫微上人嫌他脸碍眼,经过一个卖斗笠的摊子,顺手抓起一个斗笠给耶律昙戴上,那卖斗笠的人居然没察觉。 易国是大荒北部大国之一,幻都自然比沉铁翡翠玳瑁都繁华上许多,换往日,景横波这个看似女王其实没多少享乐的苦逼,一定会跳下马,从街头逛到街尾,再从街头吃到街尾,今儿她坐在马上,目光散乱,眼神无焦距,口中念念有词,一旁的招徕叫卖,卖艺的翻跟斗都快翻她脸上,她都毫无察觉。 耶律询如凑近去听,听见她道:“……姑娘,感谢对宫胤的好心相助,但是感情是不能交换的……啊呸呸呸,这什么说教词儿,公知道德犯吗?” “……姑娘,给句实在话,要多少钱你才肯退婚……啊呸呸呸,总裁文看多了吧?” “……姑娘,你们是没有感情的,强扭的瓜不甜,这样吧,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回头我负责给你找一门包你满意的婚事……啊呸呸,她一口唾沫吐我脸上怎么办?” “……姑娘,之前的事很抱歉,他不会再见你了,以后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啊呸呸呸她寻死觅活怎么办?” 耶律询如捂着嘴到一边偷笑去了,一边偷笑一边叹气。一边叹气一边瞟自己弟弟。 耶律祁还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看见卖糖串子的,卖一串递到景横波嘴边,景横波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咔嚓一口。 看见卖挂白霜甜柿饼的,买来擦干净白霜递到景横波嘴边,景横波一边叽叽咕咕,一边咔嚓一口。 一旁紫微上人瞧着眼热,大叫我也要。耶律祁才懒得理他,指指耶律询如。耶律询如买一包糖炒栗子,扔他怀里,紫微上人自己剥栗子,剥得栗子壳灌了耶律昙一颈,剥了几下老不死哎哟一声,原来是伤了指甲。 耶律询如不理,紫微上人等了一会,没等到耶律询如的关心粘缠,悻悻地自己吹了吹指甲,咕哝道:“死丫头忽冷忽热,这回又不理我了。”扁了扁嘴,忽然又有几分失落。 习惯了耶律询如的死缠烂打,忽然一天她冷淡了,无视了,他却觉得心里发空。 耶律昙忽然转头,看了一眼他,那冷冷淡淡眼神看得紫微上人恼羞成怒,啪地揍他一个拐脖,“瞧什么瞧!不许贪图老夫美貌!” “也是。”耶律昙忽然开口说话了,“紫微上人?老而不死,如何还贪恋人间青春?” 紫微上人脸色微微一变,忽然又嘻嘻笑了,斜着眼道:“你小子似乎很有些不服气?” 耶律昙目光冷冷掠过,舔了舔唇角血迹,紫微上人看他那冷淡神情底,兽般的嗜血肃杀之态,微微皱了皱眉,直觉自己不喜欢这个小子。 那边遥遥的,长街尽头,先前那小豆儿,从人群中探出头来,对这边做了个好了的手势。 耶律询如立即加快了脚步,拉着景横波穿过长街,指着巷子尽头一处屋舍,道:“就在那。” 景横波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摸摸脸,忽然问耶律询如:“我今天看起来怎样?” 耶律询如面无表情地道:“我是个瞎子谢谢。” “哦。”景横波又转头问耶律祁,“怎样?” “我可以写出一本书,来形容你今天的神采。”耶律祁笑得又魅又妖又正经,“就怕你嫌我啰嗦。” 第二十一章 宫胤是我的人! 景横波没有听见八卦人士的讨论。 她雄赳赳气昂昂,准备解决大麻烦。 一边走一边就想起当初逼宫事件,想起那令自己想一次就懊悔一次的明城对质事件,那时候真的变故太突然,被宫胤伤得太厉害,以至于对明城暴风骤雨般的控诉完全打懵,如果换成今天,未必就一定会输。 人总是在成长的,嘴皮子和狡辩功能也是在升级的,她已经做到明明有点心虚,却还依旧寸步不让气势汹汹了,再修炼阵子,面对面打败明城小婊砸指日可待。 转过一个月洞门,忽然一人,袅袅婷婷一路过来。 头一抬,景横波一呆。 好一枝雪茶凝露,伴风娇花。 对面,那少女不过十六七,生得毫无瑕疵胜雪肌肤,一双眸子盈盈剪水,一抹红唇浅浅含春。鬓发蓬蓬松松,不事妆饰,只剪一对并蒂莲,粉红的蕊心在乌发间颤颤,正和颊上一抹淡淡红晕呼应。 她微带惊讶看过来的眼神,既含笑温婉,又满蕴风情,她斜靠着月洞门微微侧身的姿态,既庄重婉转,又精致风流。 很难想象一个人将清纯和风情同时和谐展现,一颦一笑都似精心修炼,恰到好处,羽毛般悠悠落在人心上,搔得人心痒,又不敢亵渎。 景横波顿觉自己沧桑了,粗糙了,以及,崩溃了。 怎么回事?这名花一支犹带雪的娇弱小美人,是刚才那对奇葩父母的女儿? 太不和谐了好吗? 那少女忽然低呼一声,扑了过来,景横波一呆,正想这是什么戏码?那少女已经越过她身侧,一把抓住了跟过来的耶律询如的双手,急切地问:“姐姐!我那未婚夫,可有下落了吗?” 景横波觉得这句话万分刺耳。 “啊哈,妹子啊,”耶律询如干笑着挣脱双手,“啊,这个啊,那个啊,是这样啊……” “是这样。”景横波忽然大步过去,把脸凑到两人中间,对那少女道,“人找到了,不过他让我来退……” 话还没说完,少女“啊”一声喜极而泣,忽然身子摇摇欲坠,景横波吓得一把抄住,那少女在她怀中,红晕上脸,又满目憧憬地道:“多谢姐姐,不妨事的,我……我只是太欢喜了……您方才要说什么?” 景横波扶着怀里羽毛一样的身体,看她那小脸红晕忽然就没了,喘息急促,明明一个林妹妹,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能救宫胤又逼婚的,想象里该是孔武有力的村姑,她想着,开门见山说完了事,还敢纠缠一顿老拳,但此刻竟然是一朵碰一碰都怕碎了的怯怯娇花,不是那泼妇老妈,也不是酸儒老爸,骂不得打不得,该怎么说? “啊……姐姐要说什么?没事的……”那少女在催促,“我只是有点小病……也就生了十五六年……也就是心肺有点问题……受不得刺激什么的……受了刺激也没什么……顶多病个三四个月……这么多年倒也没被真的刺激死了……您尽管说吧……” 景横波瞪着她——啥米?您老这么一说,我还能说吗? “说啊,说啊。”耶律询如捣她,“你不是要来解决这桃花的吗?都过了两关了还怕啥?”面上忧心忡忡心底心花怒放。 景横波战斗力太猛,她险些担心事情不成功,三两下就给搞定,没想到小豆儿真心会选人! “要么换个人说?”景横波悄悄咬耳朵,“这要气死了,我可承担不起。” “刚才的威风煞气呢?”耶律询如撇撇嘴,“算了,好人做到底,我来。” 景横波热泪盈眶——知己啊!家姐就是好人啊! “那我就说了啊!”耶律询如对那少女道,“季姑娘啊,这位呢,是来和你谈退亲的,你那位未婚夫呢,咳咳其实是……” 景横波接上,“是我的人!” 那季姑娘定定地瞧着两人,似乎没听明白,眼里却渐渐盈上一汪晶莹,颤巍巍要落不落,看起来实在可怜,耶律询如听她呼吸急促,大赞演技,景横波却别扭难受得要死,觉得自己真是个恶人。 这恩将仇报,坏人终身的戏码,演起来真难啊…… “你……你……”季姑娘看起来又要晕了,颤颤揪住景横波衣袖,“你……你骗我是不是……你……你怎么会是他未婚妻?他……他有未婚妻怎么答应了我?他……他不会这样骗我的!” “这个啊,”景横波望天,“他那是事急从权,当时他是急着去救我,不得不答应了你。那个,我们的婚约,呃,就在近期刚决定……” 对着这样的女子,她就再也没法理直气壮撒谎说和宫胤早有婚约了,婚约?那家伙心里不知道想的是什么,哪里肯给一句实在话哟! “我……我……”兔子一样的季姑娘,咬着嘴唇发了半天呆,忽然“噗通”向她一跪! “啊啊啊你这是做什么?”景横波吓了一大跳,赶紧跳开。 她吃软不吃硬,来硬的她母狮子一样就冲上去了,来软的反而没辙。 “姐姐!”那小白兔不哭了,也不晕了,仰脸直直地看着她,“我……我……我知道我不好……我……我不该趁人之危……可我……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也不知道他有未婚妻……我对他一见倾心非他不嫁……也不敢要姐姐退亲,也不敢要姐姐让位……我……我只求能排在姐姐之后……一起……一起侍奉他……”说着哀哀哭泣,连连对她磕头。 这什么狗血剧情! 景横波瞪着那楚楚可怜的小白花,真是骂不得打不得硬不得软不得,现在她成了恩将仇报不讲理的恶婆娘,人家是委曲求全含悲忍辱的小白花,看周围观众表情,那叫一个鄙视同情,同情的是小白花,鄙视的是她。 这段数,比撒泼老娘和酸儒老爹牛多了。 “姐姐……”那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的季小姐,伸手来抓她的手臂,那种菟丝花一样的姿态,令她浑身发麻,她唰一下闪开,一边道:“季姑娘,你还是自己去和那谁去谈三妻四妾的问题吧。只要他肯……” “姐姐你就肯么?”季姑娘小脸闪现惊喜。 女王嘿嘿一笑,道:“我就阉了他!” 她闪上屋顶,嗷嗷叫了几声,一头扎进旁边院子,不见了。 连过两关的凶猛女王,最终在步步退让的软弱小白兔面前,败下阵来。 第二十二章 景肥婆 景横波好容易没听见那一家三口碎碎念,松了一口气,躺了下来,刚想睡会放松头脑,忽然猛地坐了起来,觉得似乎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儿没做。 她直着眼睛想了半天,猛地一拍脑袋。 那假冒宫胤的货! 还没揭下他的面具呢! 都是这破事儿闹的,什么事都忘记了! 她唰地起身,奔出门外,还没走到紫微上人房间门口,忽听砰一声,紫微上人房间的门被踹开。那假宫胤,胳膊里夹着耶律询如,从门内挪了出来。 景横波一看这造型,“呃。”地一声——怎么可能?耶律询如被那假宫胤挟持了? 耶律祁等人纷纷冲出,紫微上人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老远看见就呆了呆,大叫:“哎呀,你挟持了这死丫头啊?好啊好啊,快杀了她,老夫我都烦死她了!” 耶律昙冷冷瞟他一眼,眼神不掩憎恶,对耶律祁道:“快马。干粮。不许来追,别玩花样。不然我就杀了她。” “别伤我姐就行。”耶律祁答应得很爽快,立即让人备马备干粮,客栈掌柜带人赶来,小二老远就张着双手喊“各位爷行行好,千万别打坏了小店的东西,小店小本生意……” 马和干粮备好,耶律祁要牵过去,耶律昙道:“不要你。”随手一指那群在修墙的工人道:“最外面那个,下来牵过来。” 耶律祁便让掌柜去通知那人,那人犹犹豫豫下来,耶律祁塞了一锭银子给他,他才磨磨蹭蹭将马牵了过来,陪着一直牵到客栈门口,其余人只好亦步亦趋跟着。 耶律昙挟持着耶律询如上马,耶律询如一直没说话,上马前才笑笑,道:“别追,我去逛一圈就回啊。” “姐姐你小心些。”耶律祁嘱咐一句,看一眼耶律昙脚下,微微皱一皱眉头。 耶律昙冷冷看紫微上人一眼,双腿一夹马腹,驰出街道。 景横波看他身影消失,身形一动,却被耶律祁一把拉住。 “怎么?”她疑问地看他。 “别轻举妄动,万一惊动对方,伤了姐姐就糟了。” 景横波皱皱眉,她忽然觉得今天事情有点怪异。耶律祁姐弟太淡定,虽说两人见惯风浪,淡定也是正常的。但这样对于事态平静接受的淡定,总让她觉得怪怪的。 头顶一阵风掠过,她一抬头,看见一抹紫影。 老不死才不管耶律祁怎么说,追出去了。 景横波心中那奇怪的感觉,更浓了。 “你看,”她慢慢地道,“老不死对姐姐,其实很上心呢。” “真情足够,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你说是吗?”耶律祁深深凝视她。 景横波听出这话里有话,觉得怎么回答都似乎不大合适,正想一笑岔过,那客栈掌柜忽然过来,大毛巾一甩,打断了耶律祁深情款款凝视她的眼神。 掌柜一脸肃然地和耶律祁讲:“这位客官,方才天字三号房房门被踹坏,承惠请付换门费及修理费十两银子多谢。” “一扇门怎么这么……”耶律祁一句“贵”字还没说出口,瞟一眼景横波,改口笑道,“应该的,请稍等。” 倒是景横波,已经瞪着眼睛叫了起来,“什么?十两银子?这么贵?你这门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打的?耶律,这是黑店,别给他!” “姑娘言之差矣!”掌柜立即转向她,更加严肃地道,“此门深海乌木制成,坚硬耐用,价值千金,十两银子一点都不过分。”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如果实在没钱,小店允许赊欠,但得留人扣在此地。” “在下虽不宽裕,这点银子还是有的。”耶律祁笑着掏袖囊,手忽然一顿。 “肥头大耳,唯利是图,满身肉油,敲骨吸髓!”景横波还在叽叽咕咕骂这个矮敦敦肥团团,一看就很恶心的店掌柜。看见耶律祁动作,不禁一怔。 耶律祁摸完袖囊又摸胸口,再摸腰间,越摸神情越尴尬,景横波瞧着这架势不对,怎么这么眼熟? “这个……你不会……真的……没……”她比了个钞票的手势。 耶律祁尴尬地苦笑点点头。钱袋不见了,现在才想起来什么时候不见了,但好像已经迟了。 景横波赶紧去掏自己口袋,冷笑道:“不就十两银子吗?我来就是!” 她摸啊摸,摸啊摸,摸啊摸…… 掌柜操着袖子冷冷瞧着,也不催。 景横波越摸越慢…… 耶律祁叹了口气——这孩子死心眼,也不想想,自己都着道了,她能逃掉吗? “没钱是吧?没钱充什么阔佬呢?”掌柜身边的小二冷笑道,“看样子,几位连今夜房钱,都拿不出来了吧?” “我们走掉的那个,身上有钱!等他回来就给你!”景横波确定紫微上人绝对不会着道,回得还算嘴硬。 “行。”掌柜的冷笑,一指小二道,“请这几位爷进去,没结房钱房门钱之前,还请不要出来乱走。当然,您几位好像有武功,存心要赖房钱的话,小店也拦不住。您自己看着办啊。”说完袖子一甩,自顾自走了。 景横波气得七窍生烟,真想拂袖便走,但越是这样,越不能走。可以打家劫舍强取豪夺,却不能对苦哈哈讨生活的百姓不要脸,这点原则她还是有的。 只好屋里呆着了,好在耶律询如那里不用操心,紫微上人追去了。如果紫微上人搞不定,这天下也没有谁能搞定了。 她被店小二一路押解回房,掌柜倒还命人送来晚饭,却全是素的,像生怕他们到时候付不出钱,景横波越发觉得郁闷,随便吃完,跳上床睡觉。 那边耶律祁面前也是一盘素菜,比景横波的还差,景横波好歹三四样素菜,干净精洁。他面前就一盘,还是馊的。 耶律祁看一眼,将盘子推开,捋起袖子,在手臂上一抹,忽然就抹下来一条金叶子,唤来一个小豆儿,道:“去打点酒和肉,要干净精致。” 小豆儿应了,又道:“何不让店家送?” 耶律祁微带讽意一笑——店家送?那八成有蒙汗药。 他想了想道:“易国诡谲,人人擅长易容,真假难辨,你小心不要着了道。” 小豆儿应了,接钱出去。过了一会回来,拎着酒菜。 第二十三章 谁碰你,我杀谁 他目光对着所有窗户,电般一扫。 …… 景横波所在的小屋,窗户也被冰珠敲响。 景横波心中大喜,宫胤智慧无双,对方果然没能骗过他,这样他也能发现! 此刻户户人家都开窗,大骂这半夜骚扰的恶客,只要这刺客不敢开窗,宫胤就能发觉。 刺客却推着她到了窗边,啪地开了窗,她伏在窗边,手探了出去,头发柔顺地滑了下来,挡住了脸。 刺客在她身后大声道:“妞妞!别开窗,仔细冻着!”一伸手又将她拽了回去,一边骂一声“谁半夜敲窗死缺德!”一边顺手将窗户重重关上。 …… 屋顶上宫胤目光一瞬扫过所有门窗。看见了各种窗户里各种脑袋,听见了各种美梦被惊醒的咒骂,无动于衷。 他辨认着有无不开窗的住户。 靠近他左侧下方的房子,窗户似乎迟迟没开,他正凝目望去,啪一声那窗户开了,一个瘦瘦的身影探出来。 月光下那人头发乌亮,肩膀瘦窄,看不见脸,但半掩在窗棂阴影里的身子十分瘦小。 是个孩子。 有粗壮男声在那女孩背后响起,“妞妞!别开窗,仔细冻着!” 那女孩被拽了回去,窗户关起。 宫胤的目光转了开去。 …… 被拽回去的景横波,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她不得不承认,这群掳掠者,很厉害。 这一手伪装诡诈本事,天下少有人及。竟然生生骗了大荒两大国师,还在宫胤眼皮子底下,将他骗了一次又一次。 虽然每次都被迅速识破,但那刹那蒙蔽,对于宫胤这种无比心明眼亮的人来说,已经可以说是奇迹。 景横波摸摸屁股,怨念地想脱险以后,一定要扒下宫胤裤子狠狠地踩回来! 此刻宫胤,能不能再次发现这“小女孩”的异常? 景横波觉得换成自己一定不能发现,但她对宫胤有信心。 可是那刺客似乎还有后手。 他把她拽回去之后,就立刻又扛起她,等在另一边的窗边。 这是窄房,有一边窗户对着隔壁,一边窗户临街,此处多是菜农,集中居住,供应全城乃至皇宫的菜蔬。 此时四更初,各处送菜的大车正从街上经过,巧的是,一下子出来了十几辆大车,同时在这片区域驾行。 其中一辆轰隆隆驶过了这屋子的窗前。 大车的窗户开着,屋子的窗户也开着,那刺客抱起景横波,嗖一声投进了大车! 景横波栽倒在一堆青菜白菜土豆菜瓜之中,上头一堆菜叶哗啦啦将她淹没。 啪一声大车的车窗关上。驶离窄街。 …… 宫胤本已经转过身去。 他打算再来一次冰珠弹窗,看看另一侧的一排房子,虽然那排房子远些,从时间推算上,刺客不大来得及进入那些房子中,但宁可弄错不可放过。 他的身子刚刚转了一半,忽然又转了回来。 不对! 刚才那开窗的小女孩…… 开窗的是小女孩,那么就不可能和父亲睡一起,那么父亲怎么可能立即出现在她身后,将她拉了回去? 还有那月下探出的手,似乎过白,也大了一些…… 他立即掠入那间屋子。 此时那载景横波的马车也正掠过街道,和他距离两丈。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要拦下马车查看,但景横波更有可能在那屋子里,两件事只能做一样。 他只得先掠入屋子中,黑暗中有惊叫之声,还真似孩童声音,他扔出火折子,火折子迎风一亮,照见的却是剑光,和剑光背后陌生带着杀气的眉眼。 他手中亦有寒光一闪,比对方更快,一道白虹贯穿这屋的黑暗,将剑光崩散,“嗤”地一声一抹血泉如虹桥,浇灭了火折子微红的光。 深红和浅红都短暂地亮了亮,随即人体沉重倒地,他抢上一步想要逼问,触及的却是迅速骨化的尸首。 他没下杀手,杀手却在失败后立即自裁。 干脆利落的刺客,从来都来自森严恐怖的组织。 他没有再停留,屋内的呼吸声告诉他,这里没有别人,景横波不在。 他穿窗而出,就看见晨曦一抹,将这片平民区屋舍点亮,照见道路纵横如阡陌。 在每个路口,都可以看见一辆狂奔的大车,奔向不同方向。所有车都一模一样,已经看不出哪辆是刚才经过那路口的。 宫胤立在屋脊的顶端,眉宇间似生风雪。 他并没有再徒劳地一辆辆追车。 这些车会流向城池的任何一个地方,但他只需要去一个地方等候。 易国王宫。 天衣无缝的计划,精准的时机把握,衔接流畅的人手安排,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计谋,以及各处路口的畅通,夜间宵禁的忽然解除,送菜大车的同时出发,和近乎神技的易容术——也许一两个组织能做到其中一两样,但要全部做到,配合无误,能接二连三短暂蒙蔽了他。他相信——只有掌控整个幻都的王族。 …… 在景横波宫胤耶律祁和易国大王进行无声追逐的同时,耶律昙带着耶律询如,也飞马直奔王宫。 耶律询如看不见,原以为他是出城,但迟迟没有听到他停下,而是感觉到路越来越宽,人越来越少,不禁有些诧异,问:“你往哪里去?” 耶律昙不答。 耶律询如又道:“你是不是该放我走了?” “你没发现紫微上人追上来了吗?”耶律昙淡淡道,“他倒上心。” 耶律询如微微吸气,她并不认为此刻紫微上人追上来是什么好事。 紫微这老家伙,平时不是最厌她缠他吗?怎么现在又要追上来? 或许,就像小孩子自己可以不要自己的玩具,但却不允许别人抢去一个道理。 “你更应该放我走了。”她道,“我负责把他劝回去。你现在又不是他对手。” 第二十四章 争宠与宫斗 那群“景横波”,虽然衣裳穿得灰溜溜暗沉沉的,身形也都有异,但那一张张的脸,张张都是“风情妖艳,黑水女王!”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 是另一个自己对着自己。 比这事还可怕的事是什么? 是一群自己对着自己。 景横波翻着白眼,险些抽筋,这才明白先前那老太说:“看腻了这张脸”是什么意思。 易国大王是个受,但为了王族血脉延续,自然要多纳妃妾,只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妃子们承宠想必不多,为了讨好大王,也为了排遣深宫寂寞,她们自发搞起了cos活动,并每月评出优胜奖前三名。 这一期的主题,就是黑水女王。 景横波表示真心荣幸。 座上那王太后接受众妃的参拜,看一眼她们的装饰,很不高兴地道:“你们近来越发爱打扮了,一个个穿得这么花枝招展。须知女子贞静朴素是美德,心思都该在夫君身上才是。何必在这些穿着打扮事上下多了功夫。” 眼看她又要长篇大论教训,一个妃子急忙笑道:“娘娘。我等自不敢奢靡浪费,失去女子贞淑本意。只是最近扮的是黑水女王,她素来衣饰华贵,装饰讲究。我等稍稍学上一二,也就是想做得像些,搏大王一乐,这也是为了取悦夫君,令其回归后宫,能心神愉悦啊。”说着给王太后看自己的钗,“您看这钗,不是真珍珠,是鱼目刷上珍珠粉,一样光彩璀璨。” 其余众人连声附和,王太后这才脸色稍霁。 景横波的内心咆哮,早已响彻天际。 啊啊啊这什么叫学黑水女王所以衣饰华贵? 你们那灰老鼠一样的衣饰,也配叫华贵? 姐从来不穿这种灰不灰黄不黄自来旧死气沉沉的颜色好吗? 姐从来不把衣裳穿得破边翻毛好吗? 姐从来不穿假毛皮草好吗? 姐从来不用假珍珠好吗! 我勒个去,就这种寒酸打扮,还叫“花枝招展”。那她这个正主儿,岂不是靓遍宇宙? 她缩在椅子上,好容易才抚慰了自己受伤的心,静下心来后,她注意到除了这小气老太婆,其余人都保养有方,妃子们连指甲都是晶莹圆润的,不管年纪稍大还是稍小,脸戴着什么面具,但手背和脖子,露出来的所有地方,都没有一点斑点和细纹。 看细节可以看得出,这些妃子们生活精致,只是在这严厉小气的王太后面前,故意朴素装扮罢了。 她在打量妃子们,妃子们却没注意她,实在是一模一样的脸太多了,人也多,有点混淆。景横波发现她们尽量每个人衣服都不一样,另外,戴着不同的手环。 妃子们一个个上前给王太后请安,王太后大多是淡淡教训几句老生常谈。直到一个女子上前,那王太后忽然眼眸一厉。 景横波顿时注意到那女子,她打扮比别人更朴素些,翻毛袄子都掉毛了。请安动作也极其小心,那王太后厉色一现就收,待她反而比常人更客气些,还赐座在自己跟前,众人都有诧异之色,那妃子却越发战战兢兢,推辞几次推不掉,只得半边屁股挨着坐了,那王太后又命上茶,众人眼中诧异之色更浓。 景横波饶有兴趣地瞧着,宫斗戏她喜欢,电视上看多了,穿越以来却还是第一次眼见,不禁觉得好看,紧张,有意思。哎以后自己宫里要不要也来点宫斗?和宫胤斗?找谁和宫胤斗呢?一群小鲜肉好不好? 宫女端了托盘上来,众人眼中都一亮,眼底露出意味深长之色。景横波也觉得哪里不对劲,随即才发现,原来那托盘是整块玉,那茶盏也是整块玉,这样华贵的东西,在这朴素到死的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以她这两年见惯好东西的眼光来看,这玉的玉质也不怎么样,砸坏了也不值钱,怎么众人脸上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那妃子更是脸色紧张,急忙伸手接茶,双手捏得死紧,手背绷起青筋。 那宫女忽然手一歪,托盘倾倒,景横波撇嘴——下一刻就是打碎茶盏了吧?老掉牙狗血招数! 那妃子却一把用手托住托盘,滚热的茶水全部洒在她手上,顿时双手烫红,她咬牙忍着,也不敢松手。 类似的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上次容嫔就是“不小心”打碎了王太后“珍爱”的红宝石寿桃,被罚去冷宫做苦役,不过一个月就跳了井。 那宫女见她不松手,微微一怔,上头王太后微微一哼,那宫女听着,脸色紧张,心头一狠,一把将茶盏向地下一拂。 此时那妃子正死死抓住托盘,手被烫伤还在忍痛,再想去救茶盏已经来不及,眼见那玉茶盏将要落地粉碎,眼底不禁露出绝望愤怒之色。 景横波忽然手指一弹。 那茶盏原本向左侧空地歪倒,忽然向右一歪,回到托盘上。 宫女骇然瞪大眼睛,王太后面色一僵,所有妃子抽一口冷气。 那妃子死里逃生,一脸惊骇和冷汗地抬头,茫然的眼神四处张望,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谁救了她。 景横波隔着人群,向她轻点下巴示意。 那妃子看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此时王太后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色很是难看,直接道:“跪安吧!”又对宫女道:“李嫔手烫伤了,留下来敷个药吧。”说着也不待她答应,自顾自进了里面小佛堂。 妃子们如蒙大赦,都同情地看了看李嫔,赶紧溜走,那李嫔刚脱大难,又遇危机,神情死灰,眼看宫女进入内室找药,忽然向景横波走了过来。 景横波等的正是她,急忙对她微笑点头。 那李嫔扫她一眼,悄声道:“刚才……你?” 景横波点头。 “你……还能帮我吗?”李嫔看看里间,“王太后今儿,看样子不打算放过我了……” 景横波手指指指自己咽喉,示意说不了话,那李嫔也聪明,推过来一盏茶水。 景横波蘸茶水写:“我能帮你,但你得给我回报。找解药给我。” “你中的是千机锁毒。宫中秘药之一。”李嫔道,“大王才有解药,我可以想办法给你拿到。” “你家大王呢?”景横波问。 “听说有急事出宫。” 第二十五章 宫伯虎点秋波 尖尖细细的声音,针一样顿时戳破了这殿中的纷扰,众嫔妃急忙站起的站起,整衣的整衣,纷纷要拥到殿口迎接,满殿里挤成一团,“哎呀玉妹妹你抢什么?”“哎李妹妹你踩了我裙子。”之声不绝。 景横波心中却又失望又愤怒——眼看有希望苗头,却挨上临门一脚! 正想着干脆闪了算了,回头再去几个宠妃那去偷,不想那易国大王来得却极快,那边太监刚刚传报,这边人已经跨进门来,一声“免礼”干脆利落,众妃嫔还没挤到门口,他已经进室来,顺手将大氅往靠得最近的李嫔怀里一搁,已经对上头款款站起来的王太后微微一躬,道:“给王太后请安。” 易国大王非太后亲生子,王太后也从来不敢挑他礼,忙亲手扶了,笑道:“你可来了。来得倒巧。她们都在呢。” 易国大王一转身,妃子们赶紧请安,目光灼灼如狼,将他包围。那捧着大氅的李嫔,又得意又骄傲,满脸发光。 易国大王对着嫔妃们一扫,忽然似乎怔了怔,但这愣怔一闪即逝,谁也没有注意到。 满屋莺莺燕燕,同一张脸同一种笑容,拥在一起,其实是一种挺可怕的感受。 景横波坐在桌子边,托腮瞧着这易国大王,易国大王的本来面目她还是第一次见,样子也清清秀秀,但眉目间总有三分戾气。看着让人不舒服。 她忽然不想走了。 因为她觉得这大王有点不对劲。 好像……没原来那么娘了。 景横波对易国的变脸,印象太深,条件反射地开始怀疑。只是有一点想不通,她这个外人觉得有点不对劲,那些嫔妃作为大王身边的女人,怎么一点都没觉得奇怪? 也许还是自己多想了,万万没有人家母亲老婆认不出,自己反而认出的道理。 王太后款款又坐了回去,做一脸慈爱状,让儿子的小老婆们上前献殷勤。她本就是个继母,和大王关系向来淡淡,大王能认她做王太后,她自觉心虚,从来不敢多要求什么。 那群妃嫔又兴奋又不安——大王素日不喜欢来后宫,尤其不喜欢看见一大堆女人,嫔妃们来太后处请安,他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因此嫔妃们过来请安都穿得简单素淡,此时却恨不得赶回去,再满身插戴了来才好。 也有人暗暗奇怪,大王今日怎么就破例了?而且难得的,以本来面目出现呢。 易国大王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遍,最后绕过面前的那堆女人,精准地落在了头发最短的景横波身上。 女人再怎么扮别人的脸,都不会舍得将头发绞了的。 他目光投来那一霎,似有波动,但转瞬便无。 “本王今日来此,是为将此女带走。”他指指景横波。 景横波心中咯噔一声,心想没错了,还是易国大王。真不该有侥幸心理。 王太后忙笑着解释,“哀家一直小心看守着,只是此女说她会一种有趣的博弈游戏,便让她教教妃子们,也好打发深宫寂寞。” 妃子们及时露出哀怜之色,眼巴巴望着易国大王。易国大王的目光,看木头似从她们身上掠过,又落在了景横波脸上。 他看看景横波忽然有些下垂的眼角,和脖子上多出来的细纹,再看看妃嫔们毫无纹路和瑕疵的肌肤,忽然道:“哦?什么游戏?” 李嫔急忙抢着将规则解释了一遍,易国大王看一眼牌桌,忽然道:“听来很有意思,我也来一局。” 所有人都一呆。 景横波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结果就见易国大王自顾自坐下,左右看了看,点了李嫔和玉嫔,道:“四人局吧?那就你们两个了。” 景横波慢慢洗着牌,心想这个大王是真的假的?打的是什么主意?是真的话,要不要趁机neng死他? 那俩喜出望外赶紧坐下,其余人醋意冲天,都不肯走,挤在一侧观战。易国大王也不管,听李嫔说了规则,若有所悟,道:“需要出彩头?” 俩妃应是,易国大王看一眼景横波的脸和脖子,又问:“那你们提出了什么彩头?” 俩妃又说了。易国大王一笑,摇头道:“原先这彩头也罢了,可如今本王亲自参战,你们还赌这些?” 玉嫔忙笑道:“大王亲自参战,自然要以我等最珍贵的东西作赌才对。” 李嫔不甘示弱,忙道:“妾妃等身边诸物,自然以大王所赐为最珍贵。只是这般拿出来作赌,似乎也显得轻慢大王心意……” “无妨。”易国大王一摆手,“本王赐的,才是最珍贵的。你们懂得便好。怎么,怕拿出来输给了本王?” “妾身等,连人到心,都是属于大王的,输什么给您,都乐意啊。”俩妃急忙笑着趋奉。玉嫔便道:“妾便以洗颜丹作赌。” 李嫔道:“那妾以大王所赐,回颜紧肤散配方作赌。” 景横波大喜,又看一眼易国大王——那啥,这么善解人意啊,真的假的?真的似乎没这么好心,假的,又是谁? 易国大王手一挥示意开打,那俩妃子却不肯放过机会,撒娇地问:“大王让妾身等出了彩头,大王自己呢?” “你们想要什么?”易国大王问。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神里看见欲望,各自撇一撇嘴,玉嫔笑道:“妾身等什么都是大王赐的,哪敢和大王要东西。妾身等守在深宫,日夜盼望的,不过是大王的恩宠罢了。” 李嫔也掩嘴笑道:“妾身可不敢耽误大王日理万机,只望大王有暇,来妾身宫中,尝尝妾身新制的菜色便好。” 景横波撇一撇嘴——深宫女人都这么说话的吗?请吃个饭用得着这么眼睛水汪汪春情上脸吗?直接说“想和你困觉”,再扑上去不好吗? 她忽然想到某个人的身体,想起那些日夜揩油的日子,顿时也开始眼睛水汪汪春情上脸蠢蠢欲动,忽听易国大王问她:“你呢?拿什么彩头出来?” “想困觉……”她思绪还沉浸在某人的肌肤和身材上,满脑子的春情乱飞,不自觉的就说了出来。 对面,“嗯?”一声拖得长长,她忙正色道:“想自由!” 心里悄悄补上三个字,“……地困觉。” 对面又“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的态度,随即道:“是你拿东西出来做彩头。” 第二十六章 你的一切,我的最好 易城公主掸掸手掌,掌心里一把淡淡黑灰,那是施放雾隐术,留下的痕迹。 她现在正骑在一个黑衣人的背上,在暗处奔行,而在不远处,雾气散尽的地方,有另一个人,在引着易国大王前进。 以易城公主那点本事,她顶多知道那老王宫中的机关,故意翻动机关引大王来追,但绝不可能吊着他跑出幻都,这自然是有人帮忙。 她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引着易一一跑出王宫之后就已经力竭,正要放弃,有人忽然冲了过来,一边道:“我等接应你,继续向前走。”一边让她放出雾隐,换一个人继续引着大王走。 其余人背着她,跟着一路前行,她只在必要的时候借助雾隐术,出现一会儿,留下点令人疑惑的线索,引着易一一不肯放弃。大部分时候,是那个轻功高绝的人,引着易一一前行。 易城公主发现这批人,有着和大王密卫共同的特性——沉默、谨慎、默契、有组织和纪律,有自己的信息传递方式,彼此间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比大王密卫还要优秀,这些人轻功高绝,身影飘忽,极其擅长追踪和反追踪,以及各种伪造陷阱和障眼法。 她以王族的眼光判断,这些人也属于某一高层人士的私人护卫。 密卫的水准,取决于王者的地位。比易国大王密卫还要高级的私军…… 她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低头,眼光扫过背着她这人的手腕。 手腕上有衣袖,但在行动间,偶尔露出手腕肌肤,肌肤上有一层淡淡的标记,看上去,像一张网。 她又看了眼身边另一个黑衣人,那人面具面罩齐全,耳朵上似乎有耳环,仔细看不是耳环,是一根小小的刺,再仔细看那刺也不是真的,是画上去的。 她想这大概就是两种密卫的标记吧。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隐约能看见后头一大队人。她唇角绽开一抹淡淡笑意。 虽然这是危险活儿,虽然是被迫,但追到现在,她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快意。 快意易一一也有被自己吊着,像狗一样撵着自己跑的一天。 而在之前的很多年,都是自己和姐妹们,像狗一样撵着他,只求在唯一兄弟凶残阴毒的刀下,搏一个存活的机会。 以至于当她唯一的亲生兄长也被下手的时候,她不得不亲自上去也添一刀,踩着他的尸体,和易一一说,哥哥在她十岁的时候就逼奸了她,是她最恨的人,感谢大王帮她报仇。 大王信了,反觉得她心性坚狠,是个人物,由此对她高看一眼。她也是他留下的,唯一的异母妹妹。其余姐妹只要不是和他一个母亲,一样难逃杀手。 事实上…… 她抬手,擦去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泪珠。 那唯一的亲生兄长,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给过她温暖的哥哥。 …… 易一一在旷野上奔行,易城公主在奔行中回忆,有人,则在回忆中唏嘘。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联系上你。”一个微微有些粗哑的声音道。 一阵静默,随即有人道:“你不顾一切地联系我,逼我离开了帝歌,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声音有点细,难辨男女,听起来有点怪异,像一个人拟声多年,渐渐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嗓音。 “我想做什么,还用问?”前头那粗哑声音冷笑一声,“当然是报仇,夺国。” 又一阵静默,随即那不男不女的声音缓缓道:“我过惯了平静日子,不想再掺合你们的事了。” “你想不参合也不行。”前头那人道,“易一一正在到处找你呢。” “那还不是你放出的风声?”细声音冷笑道,“你故意放出王族还有人活着的消息,又放出玉玺的消息,这些消息都指向我,你让易一一怎么睡得着?你让我怎么能安稳?” “这些年你就真的睡着了?安稳了?”粗哑的声音讥诮地道,“你若真安稳,用得着托庇于国师麾下,男人都不敢做?” 隐约一声唏嘘,细声音道:“你们的事,我掺合不起。当年一场掺合,我直接就成了造反不成被放逐的罪人,多少年寄人篱下。再来一场,命将安在?” “易一一会放过你吗?”粗哑声音笑道,“你为他里应外合,伪做造反,将有异心的王族子弟一网打尽,事后他是怎么对你的?你要不是逃得快,还不是差点就被他的密卫暗杀?他早早就掌握了权柄,却根本没有撤除你的通缉令,也没有为你说明真相平反,任你以一个罪人的身份,托庇人下,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你自己细细想想,你们两个,情深意重的是谁,薄情寡义的又是谁?别总记着少年时的那些恩义情分,我告诉你,在至高权面前,什么情分,什么恩义,都是狗屁!” 长久的沉默,良久,一声叹息,轻轻渺渺,如雾般散了。 好一阵子,还是那粗哑声音在说话,道:“国师在帝歌,你是怎么能悄无声息离开他身边的?不怕被发现?”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国师就在易国,”细声音道,“之前他一直隐匿行迹,但就在先前,他手下潜伏在易国的蛛网和蜂刺,全部被调动。一定有所动作。” “阿鄯,你在国师身边多年,对他的性情应该很清楚。”粗哑声音缓缓道,“你说,国师在易国意欲何为?他调动蛛网蜂刺,又是意欲何为?” “我无从揣摩国师的想法,我也劝你不要揣摩。国师哪怕孤身在异地,也不是你我能动的人物。帝歌的波谲云诡和我们无关,你的目标只该是易国。”前头那个声音道,“我只知道,蛛网蜂刺,是国师手下最为重要的密卫。散布在各国搜集情报,以及作为非常时期的人力配备。因为隐秘,肯定越少出现越好,尤其在帝歌之外的蛛网蜂刺,一旦出手,很容易会被当地王权摸出根底,连根掀起,毁掉之前多年的经营和心血,所以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调动。我觉得,能让国师出动易国的蛛网蜂刺,十有**,和易一一有关。在这易国,目前也只有易一一这个地主,够得上做国师重视的对手。” “好极!”粗哑声音欢快地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易一一已经出了幻都,一路向边境来!” “你要……”细声音语气露出一丝震惊。 “将计就计,借力打狗!”粗哑声音笑道,“他当初是怎么围杀我们的,现在,就让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第二十七章 空手夺易国 俺好想空手套月票啊 …… ------题外话------ 最后宫胤下了一道旨意,“听闻近期邻国有异动,欲待派遣杀手潜入我国境,以我国易容之术,偷梁换柱,窃取中枢。对方到底会扮成哪位重臣,目前还不清楚。便是扮成本王,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即日起至该团伙剿灭之时,没有外差公务的爱卿们,请一律留在幻都,不得随意外出,外差诸卿,请只在规定城池区域内活动,不得随意跨界,以免被我边军误杀。另,传令各地驻军及边军,但凡在幻都以外,发现任何朝中臣属,包括本王,一律判定为假,格杀勿论!” 察觉了,也不敢说什么,一家老小还在人家手里捏着呢。 如今这些人被远远调开,西贝货被发觉的可能性减少,正牌想要验明正身的可能性,也在减少。 疑惑归疑惑,旨意还是要领的,宫胤接着又下了几道命令,都是调动重臣出外公干? .,理由都很充足,众人没发觉什么。倒是那大相,敏锐地觉察到,远远调离幻都的这群人,都是重臣,都有出入宫禁和密折专奏之权,都是大王倚重亲近的臣子,而且大多有女儿在宫内为妃。 众臣微微有些诧异,易国有几处临水口岸,十分繁华,临近部族垂涎已久,多次在邦交过程中,提出互利通商或借水道运输的要求,但都被易国大王拒绝,大王今儿是想通了? “翡翠女王递来开放口埠请求国书,要求开放永联、沙塔、沣水三县为通商口岸,着副相率大司正,前往沣水县,与翡翠女王来使商谈。” “臣等领旨!” “东陂城听闻有贪腐渎职事件,东陂县主私卖赈济粮,以次充好,荒年不足应急,引发百姓骚动,此案件交由吏部卿会同户部卿办理,即日前往东陂,查明案情,及时回报。” 武将们也都明哲保身,眼观鼻鼻观心地站住了。 想归想,却不敢提,怕大王此时还在气头上,一时考虑不周。还是莫要当众拂了他面子的好,大不了事后再慢慢劝好了。 几位武将面面相觑——开春换防和操演也是正常的,但易山和易水相隔甚远,这一换防,易山和易水都会出现短时间的防守空缺,又没有安排临近军队暂时驻守,万一给邻**队乘虚而入怎么办? “臣等领旨!” “马上就要开春了,”宫胤又道,“边军也该开始演练换防。听说前阵子和翡翠军队在易山有过一场接触,竟然没有能立即驱逐出翡翠军队!近年来承平日久,军务松弛,着实该将那些脑满肠肥的子弟,拉出去操练操练!着令易山将军吕卓鸿,立即和易水将军常青换防,麾下三万军即日开拔易水一线就地操演,不得有误!” 众人听着,也没什么怀疑,大统领刚刚获罪被杀,他所统带的御林卫自然需要清洗换岗,由大相接手这样的重要事务,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臣领旨!”大相立即高声领旨。 “宫中近日颇有些不宁,”宫胤一开口,就盯住了大相,“本王决定撤换宫中禁卫,原御林卫改守皇城,由大相领宫卫之职,守护八大宫门。任何人,必须持本王谕旨和大相手令,才得在朝会时间之外,出入宫禁。违者格杀勿论。” …… 而宝座上,宫胤的“空手夺易国”计划,终于可以正式开始。 景横波一次性,在易国朝堂上,杀掉了易国大王的所有暗中高手,只觉得心中恶气,终于稍稍出了些。 一具具人体倒下,在黑暗中被扶在横梁上排排坐,如果此时有人于殿顶俯瞰,会因此毛骨悚然。 杀死一个,底下大臣们也许不会发觉,但同在殿顶的其余“验脸”高手一定有察觉,所以此刻,只有景横波修炼出来的一心多用之能,才能一次性解决。 这样的动作,同时发生在殿顶各处,黑色的匕首在黑暗中出没,夺走了殿顶高手们最后的光明。 景横波手一挥,将那尸首推放在横梁上,横梁宽大,放个尸首也没人看见。 匕首极薄,堵住了伤口,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匕首在离他背后衣衫还剩零点零一公分时,忽然加速,此时那高手才惊觉,霍然转身,但已经迟了,匕首已经无声无息,贯穿了他的心脏。 因为不是内力控制,没有任何内力迹象和杀气,那潜伏的高手毫无所觉。 匕首沿着宫胤指示的方向,无声无息逼近一个高手。 大殿光线昏暗,上头藻井更暗,那些潜伏在殿宇深处的高手,并不知道那个楚楚可怜的妃子,是自己的杀星。 景横波凝神,一枚涂黑了的匕首,在她身后冉冉升起。 她盯住宫胤的手,宫胤的食指指尖,正虚虚指向上方某处。 她的到来是有任务的。 景横波对布局的宫胤很是佩服,他居然能以这种方式将自己带进大殿。 面对人人精通易容的易国群臣,和验脸这一关,令他人畏惧,不敢深究,是掩盖自身破绽的唯一办法。 这场戏看似信手拈来,实则精心推演,每个人的反应都计算在内,自是一场不逊于易国大王掳人计的反攻计。 这个“妃子”自然是景横波,座上“怒发冲冠气场慑人”的易国大王,自然是宫胤。 无人看见她唇角,狡黠笑容。 那个妃子畏怯地缩在一边阴影里,低着头,毫无存在感。 …… 易国大王森然扫视一圈,直到所有人都低下头去,才在王座上坐下。淡淡道:“如此,开始朝会议程。” 群臣纷纷磕头,“大王息怒!” 大相领先于血泊中跪倒:“大王息怒!请保重贵体为要!” 易国大王性子是喜怒无常,但这样当殿杀人还是第一次,如今重臣第一的大统领都被杀,众臣掂量着自己的分量,连句求情都不敢。 一声令下,大统领的尸首被拖出,一条血线蔓延过众人脚下,众人瞧着大统领死不瞑目的双眼,都觉得心中发冷。 “拖出去!” 其余人没想到大王盛怒竟至于此,一出手就杀了自己最爱重的亲信,顿时噤若寒蝉,连连磕头。 最前面一个臣子被喷了一身一脸的血,惊得尖叫一声,双眼翻白晕倒。 第二十八章 情海生波 一夜失眠,干脆起来更新。 …… ------题外话------ 众人抬起眼,仿佛看见黑暗中生出光,或者高山的雪,降临人间。 “主上。” 身后有轻轻脚步声,他立即转身,恭谨而敬畏地弯下腰去。 不过没有关系了,因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中更有翻云覆雨手。人们反水了一次又一次,都以为在自己那一次完结,却不知笑到最后的,不是吕卓鸿,不是易国大王,不是这神秘组织,甚至,也不是他。 下一步,他们要借谁的手,杀谁呢? 这个人,应该属于某个组织,这个组织和吕卓鸿有勾结,不然不会潜伏在吕卓鸿的队伍里,但同时也和易一一有勾结,在关键时刻,反水? .了一次又一次,借易国大王之手杀了吕卓鸿,再借他的手,杀了易国大王,推他上位。 就是这个人,让他得到了易国大王正在寻找他的消息,他为此给国师寄去了带有自己标记的面具,以求转移易国探子视线。之后这人找上他,也不知用什么手法,给他下了药,逼他离开帝歌来到易国,参与了这一场不动声色的王权之争。 易鄯遥遥对着他,唇角掠一抹微冷的笑意。 他想杀了这一次次反水,永远让人搞不清楚真正所属的无间道,无比恨这个让他功败垂成,自此后注定要被组织抛弃和追杀的罪魁祸首。 那最后逃生的人,举着滴血的长剑,犹自遥遥对着易鄯一指,眼底满满杀气和恨意。 最后只有一人,踉跄冲出包围圈,往黑暗深处奔去,立即便有人追逐而去,不死不休。 那些人都在射程之内,刹那间很多人被射了个对穿,有些人运气好,踉跄冲出,但山下灌木丛里忽然掠出许多人影,将逃走的人截住,这些人正是先前易一一追逐的“伪王子”队伍成员,这些身上刺着蛛网或者蜂刺的暗夜精英,将那几人拦住,又是一阵干脆利落的砍杀。 但已经迟了,易鄯手一挥,军队里和山上灌木丛中,一阵劲弩爆响,唰地刺破黑暗,暗光连闪,血花爆现。 来不及对易鄯出手,他们只打算赶紧逃。 声音入耳,那男子肩头一僵,未及转身看易鄯,霍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随即混在军队和四周人群里的同伴,都冲天而起。 “比如,”易鄯在他身后接上下一句,“杀掉你,我就会很愉快。” “但愿如此。”那男子笑道,拍马准备离开。 “我想,”易鄯缓缓道,“会愉快的。” “然也。”那男子笑得狡黠,“您就算忘记,您身上的药引也会提醒您的。等您正式登位,我家主人会随时和您联系,帮您去除药引。当然,前提是您和我家主人彼此合作愉快,易山那里的事,您适当保护便行。” “自然是不敢忘记的。”易鄯平平淡淡地答。 他身边,忽然凑近一个黑衣半掩面男子,低声笑道:“稍后,您便可携易山军队,回归幻都,君临易国。还请大王不要忘记我家主人,出手相助之恩。” 有人带头,其余人也便下马参拜,口唤我主。易鄯立在人群中央,目光环视,眼神流动。 人群中有人道:“王族凋零,天命所归,正当遵大王旨意。我等还不速速跪迎我主!” 他的声音也沉缓庄重,“我,易鄯,义德大王之幼子,顺成大王之弟,易国王族血统男子最后也是唯一一人。王族先祖有训,持易玺者为我易国天命之主。但凡我易国臣民,不得有违,否则,视为大逆。” 此时场中风云突变变了又变,早已惊呆了所有人,易一一的护卫,以及易山驻军都茫然站在原地,再次不知该何去何从。易鄯缓缓举起手,手中玉玺和“祺祥主人”印,在火光中熠熠。 情爱可以为一切牺牲,唯独不应该为权欲,因为权欲总会将情爱改变。 那样的岁月里他颠沛流离,一无所有,一开始靠感情支撑,总在等着苦尽甘来那一日,到后来多年后依旧孤身一人对灯火时,才惊觉当初的傻。 他眼底光芒晶莹,倒映多年流亡苦难岁月。 易鄯默默将东西接过,在掌心握紧。 “快死了都不肯放!当真权欲迷人心窍!”那人骂一声,将玉玺私印交给易鄯,笑道:“如今易国王室可算真死光了,可就看皇叔的了。” 易一一眼底光芒渐渐散了,手却死死不松,那人抠了几次都没抠出来,最后踩着他的手腕,才把玉玺和私印掏出来,用力过大,易一一腕骨嘎巴一声断裂声清脆。 易鄯忽然伸手,一把将他推下马,易一一咕咚倒栽下去,他的马被惊动,挪动马蹄,眼看也要踩到他的脸,忽然一个人闪了出来,伸手将马拉开,道:“可别坏了他的脸,留着有大用呢。”说着又从易一一的手中,将那玉玺和私印掏了出来。 他平平静静爆出的粗口,惊得易一一呆住,他惨白着脸,怔怔看着易鄯,半晌轻声道:“也许我忽视了你……可我是爱你的啊……我爱你我才会杀了你妻子儿女啊……” “做了那么多年卧底,最后你出手时,没给我留路。”阿鄯轻轻抚摸上他的脸,动作温存,眼神却冷,“我的妻、子、你答应我好好照顾,却在我为你做卧底时,放任那些人将他们统统杀了。我流亡天涯,你忙于争位。我在出国境时被你兄弟们的余党追杀,丧失一半功力,你忙于争位;我寄人篱下这么多年,你一直不找我,还是在忙于争位,或者在巩固王位,直到我放出玉玺在我手上的消息,你才开始找我。易一一,你的情意你的心,从来都排在最后一位,有了王位你才像人,有了王位你更不像人,你他娘的别给我再说卧底两个字,你知不知道我听见这两个字就想吐?” 易一一盯着他,眼神若有所悟,眼底光芒渐渐暗了。 “为什么?”阿鄯还是那没有波动的语气,眼底却忽然有了泪,“你问这句话,我杀你就没杀错。” 明明事情已经结束,明明可以和他在一起,明明他以后真的会对他好,为什么要这么决绝杀了他? “阿鄯,你……你……”易一一在快乐的巅峰跌落地狱,不可置信的感觉更超过了疼痛,他转身盯着阿鄯,声音嘶哑,“你……为什么……为什么……” 那鲜血,自然是易一一的。 第二十九章 爱而不得而不得不爱 那白衣人无声无息出现,携一股森然冷意,俯瞰着这军队、人群、奄奄一息的被害者、一地尸首,互相被背叛的人们。 宫胤眼底并无怜悯,只有淡淡讥诮。 世人汲汲营营,都为自己那一份奔忙,不到生死,不见真章。 吕卓鸿也好,易一一也好,包括那神秘人也好,都以为自己掌握了易鄯,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易鄯是他的属下。 他宫胤,如果连一个属下来历都查不明,都不能控制,也枉为大荒国师。 从景横波捡到那个火堆废墟里掉落的面具开始,他就知道,阿鄯必定会参与到易国王权之争中来。 神秘组织试图在易鄯身上下药,控制他为自己所用,可易鄯身上,早就有他种下的冰晶种。 无毒,甚至能对内力增长有好处,但排斥之后一切的药物反应。 易鄯从来都只被他控制,他的所有行动,和每个人的接触,都会反馈给蛛网蜂刺,所有人精心地计算,各种设陷和暗杀,其实不过都是他网中,挣扎的飞虫。 宫胤在易鄯对面站定,看一眼他手中的玉玺和私印。 易鄯的手指颤了颤。 玉玺和私印握在手中,温润、坚实,也似易国王权,那般尊贵而实在的东西,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拥有它,那些过往的屈辱和流离,就能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国大权,麾下无数,永久荣华。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是每个男人的梦想,他也不例外。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捏紧它们,像一个王者一样,大声咆哮,指令自己的军队,围攻面前包括宫胤在内的所有的敌人,将他们斩杀干净,彻底摆脱自己被控制的命运。从此做自己的主宰,做更多人的主宰。 对面,宫胤一个人,顶多还有一批人数不算太多的蛛网蜂刺,而自己,有五万大军。 对面,宫胤的目光,清冷平静。 大荒国师明澈的目光,似乎能照进人心深处,照见所有的欲望和自私。 然而他没有动,就那么从容而立,似乎算定,这玺这印,终将被乖乖交上。 易鄯的手又颤了颤,他畏惧这份从容和坚定,因为在跟随国师的这些年里,这个男人,从来都这么从容坚定,也从来都从容坚定的胜利。 一次,也没有输过。 这次,会有例外吗? 他沉默着,慢慢向宫胤行来。 万军屏息,注视着他的动作。 虽然众人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多少都看得出,此刻有人在让他交权,很多人露出不可思议神色——这是在易国土地,眼前是易**队,易鄯已经是无可争议的易国大王,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优势,而对方只有一人。众人扪心自问,都觉得,随便哪个男人,在这个时候,都不会、不舍、没有必要,将权柄交出。 易鄯大步前行,众人握紧武器,等着新任大王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所有人呼吸开始发紧,蛛网蜂刺奔来,试图护住宫胤,去接玉玺私印。 宫胤挥手让他们让开,任易鄯直接行到他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一尺。刀剑可及。 四周气氛紧绷,似琴将断弦。 易鄯忽地跪倒,双手高高举起,“请主上验印!” 所有人的呼吸如被刀割断,似出现片刻真空。 在震惊僵硬的气氛中,宫胤伸手,轻描淡写地从易鄯手中拿过了玉玺和私印。 易鄯的手,还维持着一个上托的姿势,他乌黑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空空的手指,一笑之后,慢慢收回。 “回头自有安排于你。”宫胤看着他,只说了这一句。 易鄯垂头,恭谨地立到一边。 此时宫胤才挥挥手。 地平线上,忽然似隐隐起山崩海啸之声,在场的多是军人,不禁相顾失色,有人扑倒在地,以耳贴地仔细聆听,半晌失惊道:“骑兵!不下于三万之数!” 这下失色的人更多,平原之上,骑兵为王。居高临下一个对冲,就可以冲毁步兵阵型。易山边军是骑兵步兵混合军种,以步兵为主,骑兵不过两千人,在这平原之上,如何是三万骑兵对手? “从咱们身后来!”有人惊道。 眼尖的人爬上高树,望见远处旗帜,大叫道:“绿云旗帜,翡翠王军!” 众人面面相觑——翡翠王军,怎么可能深入易国内陆? 有人恍然道:“从咱们身后来,一定是咱们撤出易山之后,接防的军队没有赶到,翡翠王军趁机过境了!” 宫胤唇角微微一勾。 当然来不及。他下令时,在规定的时间上做了手脚。移防的易山守军提前走,接防的易水守军推迟出发,一路错过,易山和易水两地,都会出现短暂的防卫全盘空虚。 身为一个伪国王真国师,做这种手脚实在太容易了。 又有人道:“翡翠部最近有人在临近的沣水谈判,一定也趁机想法越过了沣水,抄了近路。” 易鄯看一眼宫胤,头垂得更低。 他很庆幸刚才自己再次做了正确选择,没有出现侥幸心理。 强者步步为营,无有侥幸。 翡翠部的骑兵,风驰电掣而来,在越来越接近的轰鸣声里,宫胤淡淡道:“你依旧会继位,我给你两年时间做易国大王,完成将易国并入翡翠和玳瑁两部的相关事宜。之后你会成为易国首相,自你之下,所有臣属各降一级,以城邦建制。翡翠和黑水女王已经承诺,会合理划分疆域,善待易国人民,你要做好的,就是安抚和平稳过渡。” 任何国家国号的取消,国土的沦丧,都是一件大事,影响深远。一个安排不好,他给景横波争取来的就不是富饶广阔的国土,而是战争起义此起彼伏的火药桶。所以,王权的暂时维系,政权的平稳过渡,是考虑到百姓情绪心理和长治久安的必须举措。 易鄯唯服从而已,在宫胤这样有手段有强兵又懂怀柔兼目光深远的政治成熟人物面前,他自知没有任何玩花招的余地。 他站在宫胤身边,抬起头,看天边晨曦淡白之色,看一片明光淡白里,猎猎飞扬的翡翠王旗,看身侧眉目淡定,似永无喜怒的国师,心中涌起一股苍凉又激越的感受。 第三十章 拉郎配 “呵呵呵,这样吧,如果我给你的方子对你有用,你记得给英白一次机会。” “哼……看他的本事。” “还有,以后你要成为我的女子商场第一个vip会员,我商场里的所有新衣裳首饰美容产品,你可以先试用,并在重要场合随时展示。” “……什么意思?” “回头和你解释,你明白这些都是能让你变美的东西就行。” “成交!” 两个女人又是对视一笑,景横波开始写方子,给翡翠女王先推荐了几个简单对抗痘痘的法子,痘痘其实是小事,但翡翠女王一直护理不得法,又内火旺盛,所以境况严重。景横波要她先静心调养,杜绝酒水,改吃清淡食物,并让她洗脸后以冰毛巾敷脸,服用鲜奶,酸乳酪以及绿茶粉,先进行调养。 如果效果不佳,她自然有后续办法进一步处理。 翡翠女王心满意足地拿了方子,为了表示投桃报李,也询问了景横波皮肤的情况,景横波便将那几个赌赢来的方子拿给她看,这方子之前她和耶律祁也讨论过,耶律祁博学风流,却说这方子中很多药物闻所未闻,不能确定是否有危险,劝她不要轻易尝试,景横波哪里甘心,又抓住翡翠女王求教。 翡翠女王看了方子,却道:“你这方子,可以说价值千金,却也可以说一文不值。” “哦?” “方子是真的,却很难实现。”翡翠女王指着丹方道,“里面很多药物,只有商国药泽有。还不是普通药泽,得是王城三大池之一,才有可能出产。而且你这里面的药,大多是那种十年一开花的极品。这其中一味紫阑藤,就种在王城丹霞山巅皇家园林的阑池之内,其功效非凡,几乎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对于内伤外伤,痼疾剧毒,都有立竿见影功效。每逢这些药物成熟之期,从帝歌到各国各族,都会派人前往商国,竞价求购,经常为此发生流血事件。还曾闹出过两国纷争。这还只是其中一味,还有那什么水晶丝、天豆、黄血草……啧啧,哪样不是让商国奇货可居,让各国贵族打破头的奇宝?这些奇宝,人家拿到一样就算祖上积福,你这方子里居然七八样,还只是用来敷脸,不是救命——这方子谁给你的?简直害人啊这是,给商国大王看见,保准一怒杀了你再说。” 景横波倒抽一口冷气,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丹方,几位妃子也没太当回事的样子,原来空有丹方,却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 “不行,”她摸着脸,狠狠地道,“抢!也要抢回来!” “紫阑藤大概还有一个月到成熟期,商国三年一度的”撷英盛会“因此也将开始,商国已经广发请柬,邀请各国各族政要前往赏花。赏花是假,抢货是真。”翡翠女王掏出一张红绸请柬,扬了扬。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景横波奇怪地问。 “这东西可不仅仅是给你涂脸。”翡翠女王没好气地道,“它对于武人效果奇妙,可以治疗一切经脉损伤,内气阻淤,走火入魔,经脉断续之疾。更不要说固本培元之用,少年如果能以紫阑藤服用打底,一生都不会担心会内里走火。本王想给无色争取一份来。” 景横波心中一动。 走火入魔?内气阻淤? 宫胤的问题,好像就是这种。 他内气散乱,如利剑四射,他自己解释说是走火入魔,姑且不论是不是,这紫阑藤如此神奇,必定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宫胤的内气状况,一直是她心头的一处阴影,她总觉得宫胤没说实话,但这种身体情况,她不懂医,宫胤不说实话,她也没法让他给大夫检查,那就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 商国号称医药之国,境内盛产各种药物,也是大夫最多最强的地方,在那个地方,自己的脸有希望,宫胤的身体状况,说不定也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你这请柬给我吧,我负责给你找一份紫阑藤来。”她涎着脸笑。 “那不行。”翡翠女王立即将请柬一收,“这是最尊贵的王者请柬,不仅可以参加名药竞价,还在商国之内能获得上宾待遇,获得很多药品的优先购买权,我留着有大用,可不能给你。”说完生怕她抢似的,说句要休息,拉着玉无色匆匆跑了。 景横波注视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再看一眼英白,嘿嘿笑了笑,磨了磨牙。 英白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 …… 当天下午,七杀从易国各地纷纷赶回,再过不多久,景横波又接到了宫胤已经离开的秘密消息。 这消息让她怅然良久,虽然她对于宫胤的离开,心中早有预感,但还是很想就这么抛下一切,跟回帝歌去。 只是心中终究还有些重要的事放不下,只能回头安慰自己,帝歌不能无主,宫胤必须回去一趟,他不在也好,在的话,她的商国抢药计划,怕就要受影响了。 一个人在天台徘徊,不住凝望帝歌方向,她有点后悔分别时没和他多说几句话,后悔没来得及给他做好龙内裤,后悔没来得及查看下他的身体状况,担心他行路匆匆吃不好睡不好,担心他衣衫太单薄,担心他回帝歌又会遇上阻碍,担心帝歌已经出了事……担心得脑子乱成一团麻,只得留在天台上吹风。 因为站得高,所以看得远,她看见七条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底下,看见七人头碰头叽叽咕咕一阵后,又分散开来。 景横波微微笑了笑,扶住栏杆,等着好戏。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翡翠女王暂居的宫室,已经灭了灯。 翡翠女王宫室后的墙上,隐约似有黑影,不断重复仰头动作,不用问,是夜夜醉酒守墙头的追妻大统领英白。 夜色沉静,却忽然似有少年惊叫之声。 英白立即从墙头弹了起来,四处张望辨认一下,一头扑入黑暗中。 景横波又笑了笑。 关心则乱啊这是。 过了一会儿,一大坨东西快速地移动过来了,远远瞧着,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 月光投射着阴影斜斜,仔细看才能看出,似乎是七八个人举着一个人,在快速往翡翠女王宫室方向行走。 景横波笑得更快意了。 英大统领被放倒得很快嘛。 愿打愿挨啊这是。 七条人影举着英白,翻过了翡翠女王宫室后墙,找到了女王寝殿,掀开后窗,“哎哟嘿!”七条手臂齐掷,一个漂亮的空投。 第三十一章 路边一吻 天色黑了,又亮了。 玉无色在麻袋中,挣扎了大半夜,他期待着有人经过解救他,但他当初要求护卫选择偏僻的地方抛耶律祁,好让景横波找起来费劲,现在自作孽不可活,这地方大半夜了猫都没经过一只,倒是有鸟粪,不断噗噗地落在麻袋上。 玉无色绝望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在这麻袋里被饿死冻死?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急速有力,一听就知道是好马,马速极快,转眼就奔到近前。 玉无色大急,顾不得刺扎人,在灌木丛中死命挣扎,又呜呜发出声音,期待被对方听见。 然而对方似乎很急,马蹄声又太响,天色还没全亮,黑幽幽灌木丛中动静似乎也不够大,玉无色清晰地听见马蹄声从自己耳边,流水般掠过了。 他沮丧地伏下身去,身上无处不动,躯体还是不灵活,他似乎也中了耶律祁什么药。 又冷又累,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发誓此次如果得救,以后再不和这些凶猛人物斗。 忽然急骤马蹄声起,似乎还是刚才那马,声音更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腾空而起,随即麻袋被豁地撕开,天光一亮,他猛地闭上眼睛。 “你谁?”对方拎着他,语气不善。 玉无色睁开双眼,就看见一张漂亮的脸,玉一样毫无瑕疵的肌肤,浓眉,极深的双眼皮,唇棱角分明,脸上每道线条都是紧凑的,没一分多余的感觉。 这个男子着轻甲,束发,身上有种怎么都散不去的硝烟味道,脖子上还有一道擦痕,看上去像枪伤,他也不包扎,倒让人奇怪这么好的肌肤怎么经得起这样糟蹋的? 男子用凌厉的眼光,将他上下打量,忽然道:“英白的儿子?” 玉无色摸摸脸,很懊恼自己这张脸打上了英白的标签,他直觉不想承认,但在开口之前他还是先打量了一下这男子,确定了他虽然语气不怎么样,但眼神中并无敌意,不是自己老爹的朋友也不会是敌人,赶紧点头,“我是我是,您是……” 男子皱眉盯着他,半晌道:“裴枢。” “啊啊啊玉白金枢!啊啊啊裴少帅!”玉无色一声尖叫,张开双臂将裴枢死命一搂,“啊啊啊裴少帅啊,天啊怎么会是你啊,啊啊啊你是我从小倾慕的战神啊!我从小听着您的传奇长大的啊!天啊我居然见着真人了啊……” 裴枢嫌弃地将这光溜溜也滑溜溜的小子拎远了点,以免他的口水和皮肤沾到自己,虽然对这小子突如其来的热情有点适应不良,也不习惯这样赤裸裸的当面吹捧,但裴家少帅沉寂已久的虚荣心,还是被这贼滑的小子扇起了一些,颇有些自得地道:“啊?是吗?想不到你这个年纪也知道我,不过英白怎么会有你这样油滑的儿子?”他忽然凑近玉无色,嗅了嗅他身上味道,眯着眼睛道,“你身上怎么会有耶律祁那狐狸的味道?” 裴少帅鼻子一向很尖,他不仅嗅见了耶律祁的味道,还感觉到这小子被锁的穴道似乎是耶律祁的手法,他曾经看耶律祁出手过。 “少帅啊!”玉无色立即涕泪交流伸出双手,“我被耶律祁害了啊!他骗黑水女王,说他有商国撷英盛会的请柬,可以帮她拿到她需要的药物,助她恢复容貌。这请柬明明是我和我娘的,给他偷走了,我跟过来,想要商量着讨回一张,结果他就把我给打了一顿,夺了我的马车,扒光了我的衣服,还把我丢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想让我自生自灭,”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幸亏我好命,居然遇见了您,啊啊啊这场灾劫这么说也值了啊……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签在哪里?”裴枢陶陶然听着,将他拎了拎,上下打量一番,玉无色红着脸夹着腿,对他谄媚地笑着,裴枢哈哈一笑,忽然弹了弹他的小鸟儿,道:“就签这儿怎样?也不用笔签了,容易洗掉,拿刀刻个‘裴枢到此一游’吧!” “啊壮士!”玉无色一个哆嗦,腿夹得更紧,悲呼道,“一般性纪念,就可以了!” 裴枢哈哈一笑,放下玉无色,玉无色扒着他的手臂,瞅着他脸色,悄声道:“少帅,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和别人说。我听见那个耶律祁,在向别人打听商国这次开撷英盛会,是否有‘莲花之欲’,‘莲花之欲’你晓得吧?传说中最厉害的情药,莲花素来是圣洁清净的代表,这名字的意思,就是这药能让最圣洁的佛门莲一般的高士,也欲望升腾,无法自控。更有一个妙处是,在莲花之欲驱使下在一起的两个人,会从此对对方的肌肤身体气息都产生疯狂的迷恋,这辈子再也沾不得别人……您说,”他圣洁又贱贱地瞄着裴枢的神情,“这个耶律祁,他要找这东西,是要干嘛呢?” 裴枢低头,瞧瞧这小子,玉无色好纯洁地笑着。 呵呵呵,和自己老爹齐名的裴枢,大荒战神裴枢,传说里暴戾凶残,行事任性的裴少帅,据说对黑水女王也很有兴趣哦,一直在为她打江山呢。啧啧啧,自己在玳瑁辛辛苦苦打江山,自己喜欢的女人却被别人觊觎,咱们性烈如火的裴少帅,是不是此刻怒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呢。 呵呵呵牛气冲天的耶律国师,你以为你武功高智慧高手段高,咱们英明神武的翡翠小王子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玉无色小心眼高倍速旋转,面上越笑越纯洁,一朵花似的,他觉得吧,和宫胤锦衣人耶律祁这种腹黑大狐狸比起来,暴龙式的裴少帅,什么心思都在脸上,是最好对付的一种。瞧,他的脸,已经黑了! 这次一定不会再失手的,他相信! 裴枢打量着这小子,想的却是别的事,他本来应该在玳瑁继续和俞采里应外合,攻打上元,但前不久,俞采命人传出消息,说上元城另有秘密,她需要时间去探查,让裴枢近期放缓攻击,不必急在一时。他正好此时也打得烦躁,耶律祁英白七杀统统都跑了,去和景横波相见欢,在别人的地盘上闹腾,只留他孤家寡人地打打打,叫他如何心甘?想景横波想得烧心,夜夜睡不着,再也忍耐不得,于是干脆佯败一场,给俞采再添点彩头,就下令休整收兵,缩回三县地盘摆开长期阵线,也让上元松了口气。 这边一收兵,他就将军事托付给自己的亲信将领,一溜烟地到易国,准备去把英白换回来,给他追老婆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也该他回去挑大梁了。 他为了避人耳目,特意绕了一个圈,蒙易商三国接壤,他从蒙易边境过来,直往幻都去,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玉无色。 “少帅?少帅?”玉无色声声唤,他回过神,看一眼那小子,那小子正谄媚地拉着他衣服,和他商量,“少帅,怪冷的,借件衣服穿?” 第三十二章 向右国师求亲! 景横波一看狗爷那圆溜溜的眼睛,顿觉要糟。 画像上的是谁? 不会是她自己吧?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二狗子拍着翅膀,欢天喜地地大叫道:“波波,波波,波那个波!” 前面长长的队伍齐刷刷转过头来。 景横波唰地抓起一个面具扣在脸上,那孩子忙伸手要钱,景横波竖指于唇,“嘘”地一声,道:“多少多少?”那孩子眼珠子一转,大声道:“十两黄金!” “十两就十两……啊黄金!你抢钱啊!”景横波低低骂一声,不得已掏钱。虽然还没搞明白到底为什么商国拿着她画像在找她,但想来想去她和商国可没什么交情,人家不打可能去请她做上宾。十有**不是好事,她可不想在商国国境外,当着各国政要的面被驱逐出境,那脸可就丢大了。 那孩子接了钱,往兜里一塞,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兵爷!快来!这里这个女人可疑!她用黄金收买我!” “我勒个去!”景横波大骂一声,“终于明白你们为毛叫商国,奸商的商!” 此时队伍前后都排得很长,这时候出队伍所有眼睛都看得见,她只得硬着头皮,看着那一队商国士兵赶过来。后面还跟着一辆嵌金饰玉,十分华丽的马车。 当先一人抓着那画像,目光灼灼的比对,景横波很后悔易国的面具还放在包袱里,现在来不及拿出来戴了。 想了想也只得决定,如果商国真的要驱逐她,她就闪进城关好了。 那士兵抓着她的画像,道:“奉王太子命,前来迎接黑水女王,请姑娘取下面具验看。” 四周一阵骚动,“黑水女王”四个字好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漩涡,前后的人都转过了头盯住了她,那目光有惊讶有好奇有不安有戒备,景横波觉得自己的面具都似要被这些人好奇的目光给掀了起来。 四面窃窃私语声起。 “黑水女王也来了?” “不是说她在玳瑁和上元抢地盘吗?” “不对,我听说的消息是她失踪了。” “哪位黑水女王?是不是那个勾搭右国师假冒女王然后被驱逐出帝歌后来又勾搭了英白裴枢的那个风流女?听说美貌无双,今儿可算瞧着了。” “商国会邀请她来?她还没有正式登基呢,玳瑁那边局势不稳,她不会来吧?” “听说此女颜若春花心如蛇蝎,你们都给老夫避她远些!” …… 景横波吸吸鼻子,心想姐什么时候这么有名气了? “你们王太子要接黑水女王做什么?”她身边拥雪忽然开口。 那士兵颇有些暧昧地一笑,道:“王太子的意思,我等如何配知晓?” 旁边一个绿高帽子,却忽然酸溜溜地道:“商国王太子,出名的喜爱美人,想必是听说了黑水女王的艳名,给她发了请柬,又派人来接,这是要提前来献殷勤吧?” 商国士兵眉毛一挑,似有怒色,随即又似想起什么,并不辩驳,冷哼一声道:“请姑娘掀开面具。” 景横波无奈,只得取下面具,叹气道:“我是景横波,请代我谢谢你家王太子好意,但我想还是不要搞特殊化的好……” “哈哈哈哈哈。”忽然一阵大笑打断了她的话,景横波怔怔地抬起头,就见对面几个商国士兵正捧腹大笑,身边那几个异国来客,也笑得乐不可支,一脸滑稽。 “你们瞧你们瞧,还有这样不要脸的人。”一个士兵指着她,对同伴笑道,“这样一张脸,也敢冒称黑水女王!” 四面各国贵族都微笑摇头,有人笑道:“黑水女王如果是这样一张脸,那国师大人便是眼瞎了。” 景横波很想破口大骂——你才眼瞎,你全家都眼瞎,明明前几天宫胤还赞我很好来着。 她有点不安地摸上自己的脸,自从发现脸上皮肤出现松弛和细纹后,她就不大敢照镜子了,怕镜子里变老的容颜,会令自己崩溃,一心要找到药物之后,再好好欣赏美美哒的自己。所以她并不清楚现在自己的皮肤状况。 何况宫胤耶律祁等人,只在看见她那刻有点惊讶,但之后没表现出任何的不妥,连眼神都没变过,这给了她一种错觉——自己的皮肤状况并不严重。 这一摸,险些尖叫,啊啊啊为什么脸上的皮肤似乎更粗糙了些!为什么连眼角都开始下垂!难道那药物是持续作用的吗? “我的脸……”她摸着脸,怔怔地问拥雪,拥雪抿抿嘴,道:“您可别信他们,其实还好的。” 但她终于从拥雪的眼眸里,看见自己。 不是老去十岁的景横波,而是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她没想过皮肤的下垂和老化,会令一个人的五官和气质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难道之前,宫胤他们一直面对的是这样一张脸吗? 她呆住,连士兵嘲笑着走开都不知道,也没听见四面的讥笑和叹息。 “主子。”拥雪在她耳边低低道,“咱这是暂时的,等拿到紫阑藤,您可以比以前更美。” 她刚刚振作起信心,就又听见身边排队者的议论。 “听说今年撷英盛会会提前半个月开始,所以现在六国八部的客人都往这边赶,路才堵了。” “提前半个月?那不是要等不到紫阑藤的成熟吗?” “就是不出售紫阑藤了。今年紫阑藤、天豆、碧晶草。都不再对外售卖。据说是商国王太子要拿去,追求姬国的王女。” “追求哪位姬国王女?姬国王女不要太多!” “追求最有可能成为姬国王太子的那个。你不知道现在姬国女王病重,诸王女在争位吗?所以这次姬国王女不少都来了商国,商国王太子想靠这些顶级名药,和最有势力的姬国王女联姻,姬国王女也想获得这些顶级名药,献给女王,来增加自己成为王太子的砝码。两边都各有所求,所以现在商国王太子,在姬国王女心目中,也炙手可热呢。” “换句话说,商国不会拿出紫阑藤,姬国王女们也不会允许紫阑藤等物落入他人之手?那咱们不是都没份了?” “当然没份,什么东西卖不卖,商国说了算。你在地主地盘上,想抢地主有大用的东西,可能吗?何况还有姬国王女们阻扰。她们的驼羊凶兽,力搏狮虎,速度惊人,还能降伏一切坐骑,寻常骑兵武士根本不是对手,你我远赴异国,不要惹麻烦的好。反正商国其余好东西也多了是。” 第三十三章 觊觎男朋友者,毁! 景横波听见最后一句,险些从屋檐上栽下来。 向国师求亲?哪个国师? 心里知道这答案根本不用问,大荒国师只剩下了一个,就是她心中的未来黑水王夫宫胤宫大神是也。 景横波坐在屋檐上,心中呵呵冷笑,觉得这大荒奇葩真多,这些商国人,姬国人,想迎就迎,想赶就赶,想嘲笑就嘲笑,想抢人就抢人,当她景横波吃素的吗? 她对现在这座屋檐下,这位自认为最聪明的、意欲一举拿下大荒国师、从而获得姬国王位的姬国王女,非常的感兴趣。 她悄悄掀开屋瓦,探头对底下看,华丽的厅堂里,上座端坐着年轻的女子,从她的角度看不出长相,只能看见那女子坐姿极其端正,腰背笔直,从一丝不乱的发髻,无可挑剔的坐姿,和分外整齐的衣饰来看,这位豪言要拿下宫胤的王女,是一个严肃锐利,一板一眼的无趣人物。 从她的语气也可以听出来,她并不是对宫胤本人感兴趣,纯粹看上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觉得和他联姻,是帮她获得王位的有力帮助而已。 景横波撇撇嘴。她生平所见人物,不乏这种严谨庄重型人物,这种人多半野心大,心思深,待人苛刻,不好相处。这样的女子要想获得宫胤青睐?做梦。 严谨禁欲高冷闷骚的某人,喜欢的,当然是她这种满身都是热力和风情的,华丽丽母豹子型奔放女哟。 她手指悄悄对屋檐下点了点——有机会,去和太史阑学学吧!那才是她见过的最严谨庄穆的女子,但太史阑庄重中不失潇洒,肃穆中不失灵动,一举一动中性之美,帅到没边,满身风华。这王女如果能学到太史阑一半,或者还是个竞争对手。 屋檐下的女子,双手交握着,似乎在沉思,半晌道:“紫阑藤要拿到,还需要一些时日,但王位却是迫在眉睫的事。这样吧,你们去送些珍玩到帝歌给国师,就说姬三王女姬琼倾慕国师,请国师笑纳。另外帮我打听国师喜好,爱去哪里,爱做什么,喜欢什么,都统统及时告诉我。” 底下众人应了,有人便道:“听说国师大人,似乎和黑水女王颇有些瓜葛。” “是吗?”姬国这位三王女似乎是个不爱八卦的,很意外的语气,随即冷笑一声道,“管他喜欢什么女人。将来国师如果接纳了我,我允许他纳妾就是。” 景横波在屋檐上呵呵笑了笑,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人还没见过,就敢以老婆自居了。 “那位可是黑水女王……”有人低声提醒,意思是女王总不能去做妾吧。 “什么黑水女王,真当上再说。再说玳瑁女王,能和我姬国女王比?”姬琼又是冷笑一声,挥手道,“拿雪玉膏来,我要敷脸。” 便有仆人下去拿东西,景横波跟着,看那仆人进入内室,极其小心的打开一个上锁的柜子,柜子第二排,有个十分精致的白玉盒子。 柜子里共三排,第一排是一些珍玩,第二排是白玉盒子,第三排还是盒子,但从造型来看,第二排的盒子精致光润,第三排的盒子沉暗古怪。 景横波暗暗叹口气,不用猜,第二排是好东西,第三排多半是毒药,一看就知道是这位三王女的行事风格——自负有余,心机不足。 她觉得这位三王女,在夺嫡道路上必定死得很惨。但凡这种自以为很聪明,看别人都蠢货的人,智商情商其实都在水平线以下。 那仆人伸手去取一个雪白的盒子,景横波手一挥,撩起旁边帐幕,拍了一下她的后脑,那人转头查看,景横波趁这机会,连开了这个雪白盒子的盖子,和第三排的一个黑色盒子的盖子。 那人回头没看见什么东西,便又回身准备拿盒子,景横波故技重施,又撩了她一下,那仆人又回头,景横波这回,用一旁的勺子,在黑色盒子里狠狠挖了一勺透明液体,掺到那雪白盒子里去。 此时仆人还是没发现什么,但有点发毛,紧张兮兮在室内东张西望,景横波刚将勺子藏起,还没来得及擦拭一路的滴洒,仆人已经回头,但她因为有点紧张,也就没注意到盒子开了盖子,和地板上的滴洒痕迹,匆匆将盒子盖好拿起,回到正屋。 正屋里王女正在洗脸,坐在榻上,一个侍女高举热气腾腾的脸盆,一个侍女给她卷起衣袖,一个侍女给她打湿布巾,她微微仰着脸,闭着眼,等人伺候着擦干脸,又等着人给她敷上那可使肌肤洁白无瑕的雪玉膏。 拿着雪玉膏的侍女打开盖子,一眼看见里头原本应该晶莹剔透的膏体,忽然好像有点浑浊,不禁微微犹豫。 姬琼等了一会,觉得脸上渐凉,这香膏是要在刚刚热水洗过脸时就敷,效果最好,她不禁“嗯?”了一声。 侍女听见这一声,微微一颤,知道主子性情急躁严厉,不敢再耽搁,狠狠心,急忙挖出一坨膏体,敷在姬琼脸上。 一直在屋檐上偷窥的景横波,无声地呵呵笑了笑,一闪身离开。 她在第三排的毒药盒子中,选择了造型颜色最正常的一个,想必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这三王女自己应该也有解药,就让她自个慢慢解决去吧,省得太闲,整天觊觎她的男人。 …… 她并没有彻底离开姬国王女们住的那个院子,她想着,在紫阑藤等药物彻底成熟之前,先把这些竞争对手,分批解决。 解决一个人,先要知道她的弱点,她便先去了下人住的院子。 世上所有的下人,都爱嚼主人舌根,这是景横波以前在帝歌王宫,经常蹿来蹿去所得到的经验之谈。 她坐在下人院子的屋顶上,听着底下一群休息的侍女聊八卦,很快摸清了这次姬国来了四位王女,是竞争姬国王位的最有力的四位。三王女,四王女,七王女和十一王女。 三王女姬琼,就是觊觎她家未来王夫,被她帮忙毒药敷脸的那位。也是姬国女王的长女,前头两个已经死了。 四王女姬瑶,据说是个风流情种,早早有了未婚夫,性子颇为狡猾,但胆子很小。有人说胆子小是因为杀人太多了。 十一王女姬琳,据说注重享受,因为年纪小,性情娇憨活泼,很受女王宠爱,但也因为年纪小,不大被朝臣所接受。 据说商国王太子这次主要就是对十一王女献殷勤,而小姑娘似乎也不反对嫁个年纪比自己大一轮的夫君。 但景横波听了半天,也没听八卦女们说到七王女,似乎对这位王女颇有些忌讳,她只是听见有人低低道一句:“七王女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想的……”立即便有人道:“噤声!”随即气氛便沉寂了下来。 第三十四章 软玉温香 为了试穿新衣服,景横波确实在洗澡。 商国的待遇很周到,仆役送来的大桶,足可让人在里面游泳,本来人家还要洒点鲜花花瓣儿什么的,景横波却觉得那玩意看起来很像番茄鸡蛋汤,拒绝了。 热气腾腾弥漫了整间屋子,对面看不清人影,只有水声微微,让人想起水珠在晶莹的肌肤上流过,淡白的雾气里,偶有肤光柔腻一闪。 因为热气太重,所以当一点粉末簌簌地从屋顶落入澡桶时,根本没法发觉。 而商国终日弥漫着的古怪气味,也让人嗅觉产生迟钝,无法嗅见很多细微的气味。 景横波洗着洗着,忽然觉得这水里似乎多了一层泡沫,手摸上去滑腻腻的,可她还没用上澡豆和胰子,她将泡沫捞起,泼出桶外,地面顿时更加湿滑。 外头好像有人说话的声音,她竖起耳朵在听,听得似乎是耶律祁,顿时放下心来,慢慢洗澡。 …… 耶律祁已经进了她的院子,拥雪很忠心耿耿地守在景横波洗澡的房门前,告诉他女王在洗澡,闲人免进,耶律祁不过笑了笑,便坐在门前看风景,等景横波洗出来。 此时不远处的树上头,蜂刺目光灼灼盯着那门前,看见耶律祁坐得离房门远远的,才舒了口气。 虽然主子没有吩咐过,要怎么处理在女王身边献殷勤的男人,但蜂刺自认为有义务替主子监视一切对女王心怀不轨者。 “等等!”忽然一个蜂刺,捅了身边一个同伴一下。 几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底下一个看似随意经过的护卫身上。 那人走过女王的院子,过了一会又出现,曾经仰头看了看屋顶,但最终又绕了开去。 古怪的行为引起了蜂刺的注意,这些经验丰富的探子忽然道:“看!他的嘴!” 几人目光又落在他的嘴上,发现那人嘴鼓鼓的,似乎含着什么东西。 “一切可疑都要扼杀在可疑状态。”一个蜂刺道。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另一人道。 “我去。”第三人已经掠了过去。 墙根下梭巡的人影又出现了,这个矮小的戴了面具的男子,奉命在女王院子附近吹羊哨,但他不敢就这么跳上屋顶,正绕着圈子寻找适合吹哨的地方,忽觉身后风声一响,气息阴冷,随即后背“砰”一声,重重挨了一拳。 那一拳声音不响,力道却足可摧毁血肉,他五脏六腑都似刹那离位,忍不住口一张,喷出了含在嘴里的哨子。 蜂刺在他身后,冷冷地笑了笑。正要伸手抄住哨子查看,忽然哨子响了。 “嘎——”一声,尖长,在风中极有穿透力的射出去。 蜂刺一怔,随即明白这哨子是特制的,当那人后背受力,猛力喷出哨子的时候,哨子依旧会因为风中穿行和摩擦,发出声响。 蜂刺伸手抄住哨子,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禁皱皱眉。 他将那矮小男人抄起,背回树上,他们习惯不暴露身份,只在暗处存在。 院子里的耶律祁等人,也听见了那声古怪的哨音,耶律祁掠起,绕着院墙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不对,那矮小男子已经被蜂刺扛走。 耶律祁终究不大放心,目光落在景横波洗澡那间屋子的背墙上,那是唯一和隔壁院子相对的背阴墙壁,在那里,是没有人守卫的。 此时因为那哨声奇怪,园子里很多人出来查看。而传报声传来,商国太子也已经进了会同馆。 耶律祁走到那背墙处,正打算好好看看隔壁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忽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声音极近,就在隔壁,墙体似乎已经被冲破,烟尘漫起,瞬间看不见对面人影。 风声急响,耶律祁抬头,就看见灰黄色的天空上,忽然多了一道巨大的影子。 影子通体全白,闪着淡淡的金光,身形大过巨马,四个碗口大的蹄子踏空,转眼已经越过了院墙。 耶律祁掠起,单手一扬,准备把这怪物给推回去,谁知道那兽身上金光却似刺甲,着手刺人,他急忙缩手,那兽已经直统统撞过来,眼瞧着便要将他撞入墙中室内。 耶律祁身子一纵,飞速后退,退得竟然比那兽飞过来还快,轰隆一声他抢先撞入墙壁,射进了室内。 室内水声泼溅,一声尖叫。是景横波的声音,大叫:“谁也别进来!” 屋子外大树上,蜂刺们脸色大变,面面相觑——眼见她洗澡了,眼见它撞墙了,眼见他进去了,如何是好? 一人赶紧抽出纸张,准备写密信,被身边人一个巴掌拍在脑袋上,“什么能报什么不能报你懂不懂?当真要惹事吗!” …… 屋内耶律祁不及回头,迅速拖过旁边一个柜子拦住破墙缺口,轰隆一声,那兽随即撞了上来,正卡在缺口当中,那兽一阵挣动,卡住身子的砖石簌簌直落。 此时园子里一片骚动,人们都赶了过来围观,景横波院子后墙破裂,屋子背阴的墙破裂,但因为耶律祁及时用那兽堵住了缺口,谁也看不见屋里。 那兽似乎十分狂躁,鼻息咻咻犹自挣扎,忽然一个摆臀,猛地向里撞进三尺,“啪”一声柜子被撞开,柜子后的耶律祁本想挡住那兽,脚下却忽然一滑,倒滑了出去,又是“啪”一声,他后背撞到了澡桶。 身后“啊!”地一声,是景横波的声音,她目瞪口呆蹲在澡桶里,对耶律祁道:“那是啥?那是啥?” 好像是草泥马,可是世上有这么大这么凶的草泥马吗? 那兽“嗷。”地一声大叫,声音狂怒烦躁,身子一挣,哗啦啦砖石猛掉,又挣进一大半身子,眼瞧着这面后墙,就要全破了。 全破,景横波就得走光,外头人山人海,隐约还能听见商国太子气急败坏的下令救人。又似有人惊叫阻拦,乱成一团。 耶律祁从地上爬起,注意到地面滑得离奇,一转身,便不可避免地看见了景横波。 澡桶险些被他撞翻,里面的水已经少了一半,因此哪怕景横波蹲得低得不能再低,她的半个肩膀都不可避免地露在水面之上,热气此时已经散去不少,他能清晰地看见脖颈修长雪白,双肩肌肤洁润,线条柔和,锁骨在薄薄如玉的肌肤下勾勒精美轮廓,而脖颈往下,则是一片近乎喷薄的起伏…… 第三十五章 她的深情 四个耳光清脆响亮,打得是姬琳,也是在场所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四个耳光打完,姬琳晕过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装晕。景横波才不管她怎样,呵呵一笑,手一撒,将她扔在地上,对姬玟指指,示意她自己处理。便理理鬓发,摇曳生姿地进屋去重新梳洗整理。一众人盯着她风情万种的背影,眼光都有点发直,实在没法将此刻姿态妖娆的女王,和刚才啪啪啪啪的霸气女暴龙联系在一起。只有王太子商略眼底兴味更浓——翡翠女王辣也辣得,妖也妖得,够味!势在必得! 姬玟对耶律祁也很有兴味地看了一眼,却并没有纠缠。她带着护卫,将姬琳及其侍女押走,大抵得先去处理自家的家务事。 众人此时也都散去,自然,回去之后,免不了好好讨论今天看见的事,并重新审视一下翡翠女王。 景横波重新梳洗出来完毕时,夜幕也初降,该去参加拍卖会了。 商略一直在院子里等她,畅想着自己亲手挑的礼服,给这位成熟美人穿上,该是什么样儿,想到口水滴答,无意中一抬头,顿时愣住了。 台阶下,隔扇前,站着高挑的翡翠衣色美人。 她玲珑浮凸的身线,和飘洒而下闪着淡金色的裙摆,在这青天之下,勾勒出最美的轮廓,让人想起最清灵的曲调,最优美的诗,最精致的雕塑,以及这世上所有匠心独运的、言语难以描述的极致的美丽。 商略以为自己的想象力已经足够,然而有种美依旧超脱他的想象。 他神情有点痴迷地迎上前去。 景横波对他一笑,款款伸出手臂,商略一怔,他也算是聪明的,随即便反应过来,优雅地挽住了景横波的臂。 景横波对他笑了笑,晶光璀璨的绿晶丝面纱里,一双妙目,流光溢彩。 商略心花怒放,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娶了这销魂女王,成为商国大王,将商国和翡翠合并,从此成为十四部族中最强一支,或者还可以夺取更多土地…… 他挽了景横波上了马车,因为心醉神迷,也便忘记了,耶律祁似乎没有出现…… …… 马车辘辘驶过街道,景横波一路靠着车窗,似乎在闲闲欣赏街景。 无人注意她所经过的地方,路边的墙壁上,不时溅开火花,留下些长长短短的记号。 车停“碧华园”,远远望去便见车马如龙,灯火如昼,庄园大门敞开着,锦毯自汉白玉道上一路向内延伸,其上行走锦衣华服言笑晏晏的男女,一派衣香鬓影富贵风流景象。 商国王太子车驾到时,远远便有传报,所有来宾避让道边,以示尊重主人。 马车从人群中昂然而来,为了装逼,商国王太子特意打造了全新的半镂空的华丽马车。马车两边大开窗,上头华丽顶盖,垂下晶纱如幕,人在其中影影绰绰,朦胧又尊贵。 王太子和景横波吹嘘,说这辆车耗资巨万,除了传说中黑水女王的鸾轿可堪比拟外,在这大荒北部可算头一份。景横波不过一笑而已,想着自己那轿子总共就用过一次,也不知怎的名声在外了。 当初曲水论诗,两件大手笔礼物,一座轿,一艘船,现在她隐约也能猜出,轿子是耶律祁送的,船是宫胤的馈赠。 有了那样的礼物,再看商国太子的做派,也不过觉得伧俗而已。 马车自王公贵族群中驶过,商国王太子不住掀开帘幕,自我感觉良好地对两边微笑示意,众人目光却多落在景横波身上——那个连侧影都如此动人的王太子女伴,是谁? 等到商国王太子亲自搀景横波下车,所有人目光更是齐刷刷落下来,很多对商国王太子颇有意思的女宾,远远立在人后,投来各种意味深长的目光。 有人在窃窃私语,“听说这是翡翠女王……” “啊,王太子什么眼光,居然看上一个未婚生子,臭名远扬的老女人!” “难怪遮着脸,听说翡翠女王脸不行呢,呵呵,身材再美妙,一张脸不能见人,也是白搭!” 低低怪话传来,景横波不过一笑而已。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再多的关注,都抵不上当初帝歌女王迎驾盛典的人山人海;再多的敌意,也及不上当初玉照宫城下以死相逼的整个朝廷。 她从容行走,拖着凤凰尾羽一般的淡金尾裙,商国太子为了避免踩着她的裙子,只能憋憋屈屈走在她身后,看上去像是她的仆人。 气度风华,最能镇场,那些低低的议论,渐渐平息了。 因为人多,来宾除了各国王公,还有各国各族的名流高士,室内安排不下,就在庄园内的草地上开席,草地面对一泊静水,水上燃起水晶琉璃莲花灯,搭好了彩缎高台,用透明筋线垂挂无数红灯笼,远远望去,如黑天之上,悬停无数红色晶钻。 景横波很喜欢这样的安排,有点像现代那世的自助餐,更要紧的是,因为天地空阔,biubiubiu的气味会被风吹去,这样终于可以吃得下东西。可怜她来了商国之后,整日被那古怪气味包围,根本没胃口,几天就瘦了几斤。 看来别的来宾和她一样的想法,那边商国王太子致辞还没结束,这边已经开吃,景横波对着食物左右开弓,不住有人来和她搭话,大多是女子,多半是敬酒加攀谈试探,其间有三人在她裙摆前跌倒,有四人意图将酒水泼在她裙子上,有五人想要忽然掀开她的面纱。 跌倒的三人,忽然发现自己跌进了水里,明明自己离河岸还很远。 泼酒的四人,眼睁睁地看见泼出去的酒水,忽然转了个向,泼在了自己的脸上。 想要掀开女王面纱令她出丑的五人,明明看见女王的面纱近在咫尺,忽然女王就不见了,下一瞬她们狗吃屎一般跌在人家席上,脸埋进了人家的汤盆。 女王衣袂不惊地微笑——女人啊,你们的狗血伎俩,永远都只这些吗? 这些都是小范围内的小伎俩,没有惊动任何宾客,除了一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灼灼的人。 当景横波闪开第五个女人的时候,她的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 景横波第一眼看见那人,就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锋利,这是她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 那人不高,长相平凡,衣着也平凡,在这群富贵人群中看起来有点格格不入,但只要看他第二眼,就会发觉,这个人,才是所有人当中,最危险的一个。 第三十六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景横波恨不得立即捂上那女人的嘴。 女人的嘴,毒蛇的牙,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那女子声音尖利,全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想做什么都不能。 那边河中高台上爆出一声惊叫:“是二先生!死的是二先生!他被一刀毙命!我们耶律家族的执法长老被杀了!” 耶律家族的人,已经发现了那尸体是耶律胜武,数条人影越众而出,直向景横波扑来。 众人怀疑的目光齐齐盯住景横波,整完宴席一直在草地上,离河边还有距离,这个天气也不可能有人去戏水,衣服潮湿的人,必定嫌疑最大。 景横波迎着众人目光,若无其事地抖抖裙裾,笑道:“因为刚才我有去河边,湿了鞋。” “你去河边做什么?”立即有人问。 “看景,戏水,玩乐。”景横波坦然道,“这河边河灯漂浮,很是美丽,我凑近去瞧瞧,不行么?难道你们当中,就没有人去过河边?” 众人默然,确实,因为河上河灯美丽,很多人去过河边。 “呃,那呃,为什么呃,我们没在河边看见你?”浮水部一个老者的呃呃声,疑问地响起。 “是啊,你穿得那么显眼,你如果在河边,我们一定能看见你的。”一个禹国的女子发问,景横波觉得她每个字从脸颊的肥肉中挤出来,一定很累。 “不喜欢太浓的脂粉味,没往人多的地方凑,不行吗?”景横波巧笑嫣然反问,她一边说话,一边往人少的地方有意无意移动,准备真的扯不下去的时候,一闪了事。只是遗憾以后没法光明正大地抢药了。 在不远处的各处隐蔽角落,以各种方式隐身着的蜂刺们,扣紧了手中的弹丸,准备等女王一闪身,就砸出这种能施放烟雾的弹丸,掩护女王离开。 景横波没能移动到暗处,因为嗖嗖几声响,她前后左右都落下了几个人,看那些人的长相,应该就是耶律家族的人。 “无论你怎样狡辩,终究你最可疑。”当先一人冷冷注视着她,对赶来的商略道,“请王太子主持公道。” 商略露出为难之色,半晌却道:“女王身份高贵,是我国贵宾,我商国无权对女王进行处置。” “那也不能任她有嫌疑却逍遥法外!那我耶律家族长老一条命算什么?我耶律家族算什么?”那耶律家族的男子愤声道,“便纵是女王,也不能草菅人命。何况这是在你商国地盘,这是在挑战商国的尊严,何况耶律家族也是禹国大族,翡翠女王,也是在践踏我禹国的尊严!” 随着他的话声,几个禹国王族缓缓走出,山一般的身形,站出几个就堵住了大多数人的视线,很有压迫感。 众人都露出凛然之色。这事明显很麻烦。虽然翡翠女王富有一地,但这次得罪的却是两国。无论是作为东道主的商国,还是需要为国内大族撑腰的禹国,为了自身的尊严,都不可能将这事轻轻放过。 “翡翠女王,”商略为难半晌,终究明白不能在这场合太过偏心,只得道,“此事蹊跷,还请您先随本宫回去调查。” 禹国来的那位王族立即道:“我等需要旁听,耶律家族也要参加。” 商略心中暗暗心疼风流美人从此无缘,情绪不佳地道:“请便。”又对景横波低声道,“你且放心去,只是问问话,你也需要排除嫌疑,以免交恶我商国和禹国是不是?放心,我会尽量照顾你的。” 景横波心中呵呵一声——这就是政治场上的男人,所谓的追求,不过是下半身行为,在政治利益面前,感情不过是口齿间轻飘飘的承诺。 忽然便想到宫胤,心中忍不住唏嘘一声,为自己的幸运。 她倒也无所谓跟随去问话,反正找个机会瞬移走,应该还是有可能的。 她不反抗,耶律家族的人却不放过,一人道:“她既然能杀了我家族第一人,本身武功定然也不弱,我等必须小心防范,得给她上手足镣铐!” 忽然一声大喊:“谁敢动我女王!” 外头一阵骚动,十几条人影奔来,当先的是拥雪和二狗子霏霏,她们也跟了来,但按照规矩,贵客的随从都在园子外围另行招待,此刻他们听见骚动,都赶来护卫。 拥雪默不作声,带着护卫拦在她面前。 霏霏跳上她肩头,双爪抱起,目光睥睨,大尾巴一甩一甩,大有你敢上前,我就甩你一脸的意思。 二狗子圆眼珠骨碌碌乱转,破口大骂:“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一群大傻叉,扎你菊花中!” 禹国的人也在冷笑,哗啦啦地涌上来,道:“摆开这样的阵势,莫不就是心虚?” “那倒不是。”不等景横波开口,平时沉默寡言的拥雪反倒先开了口,一字字特别清晰,“我是怕你会死很惨。” 对面禹国的胖子们在呵呵笑,肥肉震动出一波波轻鄙的频率。 “比如你,”拥雪一指最前面一个耶律家族的人,淡淡道,“会死在最冰冷的雪下,比淹死刚才那个人的水还冷,雪漫过你的鼻端,填满所有呼吸的空隙……直到窒息。” 她语气冰冷,吐字特别决断清晰,似斩钉截铁的咒语,又似对死亡的预见。 午夜的寒风里,众人听出一身的寒意。 那耶律家族的人脸色变了变,随即满不在乎地冷笑,“女王陛下这是身边没人了吗?以为弄个小丫头来装神弄鬼地吓人,就可以摆脱杀人罪责了吗?” 景横波手撑下巴,瞧着拥雪,就她对小丫头的了解,可不认为拥雪是在危言耸听。 这孩子平常话少得要命,似乎故意让自己没存在感,可是一旦说话,每句话都和钉子似的。而且她记得,拥雪有时候有些话,很有些预见的味道,似乎她能感觉到一些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但又不够稳定明确。 拥雪皱眉扫视了耶律家族一圈,眼神便如看一群死人,任谁给这样看着,都觉得不舒服,耶律家族有人忍耐不住,冷笑道:“装先知倒装得像,那么大师,能不能预见一下我们这些人,都怎么死的啊?” 拥雪看也不看他一眼,垂下眼睫,淡淡道:“你们都和他一样。” 一阵沉默,随即狂笑声响起,那群耶律家族的人,笑得险些流出了眼泪。一人一边揩着眼角,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哎哟妈呀,差点被她唬住,还在想着可别真那种死法,呵呵呵,原来是个小骗子!” 第三十七章 抢吻 满园静寂,为这男子杀气凛然的言语。 禹国商国耶律家族诸人脸色铁青,有人拉不下面子,想要反唇相讥,然而一接触裴枢黑白分明如刀锋的眼睛,不由自主话便缩了回去。 商略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这种诸国贵族云集场合,稍不注意便容易酿成疆域纠纷,本来他觉得翡翠女王一介女子,又没男人撑腰,身在异国,自然要容让委屈一点。没想到裴枢忽然出现,又态度这般强硬,这位大荒著名凶神的脾性他当然知道,那是真的说打就打的。 在他主持的晚宴上,引发了战争纠纷,那他的王太子位置,就真的保不住了。 但现在因为裴枢一番威胁就这样草草收场,倒显得商国怯弱,还是有辱国体,事情传出去,父王还是不能原谅他。 商略心中两难,不禁暗暗怨恨耶律家族给自己找来这么大麻烦。 景横波凑在裴枢耳边悄悄问:“你真的把横戟军带到边境啦?那玳瑁那边怎么办?” “吓唬他们呢。”裴枢悄声笑道,“一群怂货,一吓就傻了!” 景横波噗嗤一笑,心想也只有暴龙,会干出这种事了。不过他那比谁都理直气壮的模样,还真没人会怀疑。 她目光越过裴枢肩头,看向对面黑暗,忽然龇牙笑了笑,在裴枢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裴枢皱皱眉,似乎有点不大乐意,咕哝道:“便真打一场又咋了……”终究扛不住景横波的劝,哼了一声,悻悻道:“好吧,饶他们一回。”龇着白森森的牙一笑,恶狠狠地道,“再有下次,抽筋扒皮!” 景横波呵呵一笑,拍拍他的脸,柔声道:“别生气了。波波最喜欢枢枢了么么哒。” “最爱我吗?”裴枢立即抓起她的手,目光发亮地问。 “你是愿意听谎话的人吗?”景横波对他勾唇一笑,抽出了自己的手,却又轻巧地捏了捏他手指。 她现在晓得该怎么对付暴龙了——不和他暧昧,但适当给予点温情,让他又郁闷又留恋,发作不得。 裴枢狠狠地捏紧了自己的手指,重重哼了一声。 他恨这个小妖精! 他恨自己不能不喜欢这个小妖精! 站在一边的商略,眼看气氛僵持,这两人竟然若无其事在一边打情骂俏,心中怒火更盛,身边耶律家族的人又在不断催促威胁,大有“你不敢下令捉拿翡翠女王就是怕了翡翠堂堂商国如此怯弱”之意。 他不禁怒道:“你等指证女王罪行,不过是因为她衣裳湿了。如今女王对此已经有了解释,如何还能再草率下令拿人?” “对极。何况,湿了衣裳就算证据?”裴枢忽然抢先冷笑道,“如果真正的杀人凶手根本没湿了衣裳呢?如果真正的凶手把湿衣裳换了呢?” “这四面都是人,到哪里来得及换衣裳?如果大家都没湿了衣裳,那唯一湿了衣裳的那一个就一定最可疑!”最先冲出来的那个耶律家族的男子,上前一步厉声答,“再说,拿下之后审问搜查,一定可以找出更多的证据!” “哟,我瞧着你对拿凶手很积极嘛。”裴枢一笑,勾勾手指,“喂,听说过贼喊捉贼这句话没有?” “你什么意思!”那人怒目瞪他。 “什么意思?”裴枢一笑,忽然冲前一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已经出现在那耶律家族男子面前,撞开了他身边两人,一把拎住他的衣襟,厉声道,“我倒觉得你可疑,说!你为什么一口咬定女王是凶手!” “她就是凶手……”那人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拎住,又羞又怒,死命挣扎,“滚开!滚开!” “放手!”周围耶律家族子弟纷纷拔剑,禹国的胖子们也站在一边,厉声呵斥。 裴枢哈哈一笑,手一撒,不屑地将那人掼在地上,一闪身又回到景横波身边,很习惯地搂住她的腰,呸了一声道:“废物!” 那人衣襟翻开,狼狈从地上爬起,众人目光不由自主投过去,忽然有人惊声道:“血!” 此时众人也已经看见,那人翻开的外袍衣襟里,靠近胸口的地方,隐约有一些血迹。 那人低头看自己胸前,也愣在那里,似是不明白这血迹从何而来。 景横波忽然大声冷笑,“呵呵!鞋子湿了有嫌疑,那么,有血迹,是不是更有嫌疑?” 一语惊醒梦中人,商略立即变色,问:“敢问这位先生,血迹从何而来?” “可别说是我打伤你弄的。”裴枢大声道,“我刚才只揪住你衣领,一根指头都没碰你。” 这都是众人眼见,纷纷点头。耶律家族其余人骇然变色,禹国的胖子们面面相觑。 “或者他自己有伤……”一个耶律家族的男子弱弱发声。 人影一闪,裴枢又鬼魅般出现在那人面前,二话不说,抬手“嗤啦”一声,撕开了对方的衣襟。 胸膛光洁,哪有伤口。 “请问,”裴枢笑得像只凶暴的狐狸,“没有伤口,也没有别人受伤染血于你身,你这血迹,是谁的呢?” “这血迹先前掩藏在外袍之下,看位置,应该是俯身或者面对他人时,被喷溅上去的。”有懂行的人开了口。 “他栽赃!他栽赃!”那耶律家族的男子狂呼。 裴枢摊摊手,冷笑望天。 他不需要解释,没人信这句话,这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自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没有动手脚,在场人自信眼没瞎。 “难怪如此急迫,原来真是贼喊捉贼!”商略勃然变色,“来人,请去审问!” “住手!”耶律家族的人拔剑阻拦。 “谁敢拦?”裴枢手一挥,景横波的护卫也拔剑迎上。 “都住手!”商略铁青脸色高呼。 “王太子。”景横波眯眼笑道,“身为一国王太子,此地主人,当着六国八部贵族的面,我相信你以及商国,会给与所有人公平的待遇和裁决。先前我有嫌疑,你要拿下我,我心中无愧,愿随你们去接受调查;现在这位耶律家族的高人,嫌疑比我还大,你们打算装聋作哑吗?”她微笑弹弹手指,“难道什么时候,你们商国,成了禹国的从属了吗?” “休得胡言!”商略厉声道,“商国对所有来宾一视同仁,也请禹国贵客,力持公正!” 第三十八章 打翻的宫醋坛 景横波停住脚步,偏了偏头。 斜对面,一个禹国的胖子,正充满恶意地对她微笑。 那如山的身躯,横扯的脸颊,以及连带因为肥胖,说话也浑浊嘶哑的声音,让她看了半天,愣是没明白这位到底是男是女。 “不卖给我。”她忽然笑了,抬手点了点对方,“理由?” 一群禹国胖子都在笑,让人感觉整个地皮都在震动,“没有理由。或者,看你不顺眼就是理由。” 景横波定定地瞅这群胖子半晌,笑了。 她并没有继续理会对方,而是看向商国礼官,“请问,这合不合规矩?” 商国负责拍卖的礼官,露出为难的神色,有钱不赚,这种事儿以前还没遇见过。 两边都得罪不得,吭哧半晌,他才犹犹豫豫地道:“按照规矩,售卖品在售卖成功之后,主家不能收回……” 禹国胖子们脸色一变,凶狠地看向那礼官。 那礼官擦擦汗,飞快地接上下一句,“不过主家可以向购买者提出新的价码,或者换别的要求,原则上不能超过原先价码就可。” 说完他就退后三步,垂下眼皮,以示这种纠纷你们自己解决吧。 景横波呵呵笑一声——真是滑头。让禹国胖子提出新价码,如果对方要她裸奔呢? 果然,一个禹国胖子冷笑道:“那就请女王陛下拉下面罩,喊三声我很丑吧!” 哄笑声响起,不过都是禹国和耶律家族那边的人,其余人应者寥寥,大多数人皱着眉头——贵族有贵族的尊贵,这样公然拿对方缺陷来侮辱,一向被视为不入流没教养行为。 裴枢坐在椅子上,玩着一把小刀,忽然手一抬,一股劲风咻一声飚射,直扑那边的禹国胖子群,那群胖子早就盯着他动作,哇呀一声怪叫跳起,身躯虽大,动作却很灵活,眼看着那刀穿过身边,刚舒了一口气,那刀已经当地一声,击在他们身后的树上,咻地反弹回来,比先前更快地,穿过一个胖子裆下,那人“嗷”地一声蹦起,众人感觉像是一座山飞了起来,都哗然仰头,然后就看见,一簇簇毛,从裆下飘飘洒洒飞了出来。 那胖子轰然坠地,捂住裆下,羞愤交加,一把扯过了同伴的披风,裹住了腰。 其余胖子急忙劈出掌风,想要把那羞人的东西给挥掉,景横波格格一笑,手指弹动。 众人目瞪口呆地,眼瞧着那一簇簇毛,并没有被掌风挥掉,而是在半空散开,一阵游动,硬生生拼出一个字。 “丑”! 众人哄堂大笑,禹国胖子们扑起来捞毛的姿势更加让人忍不住,贵族们忍俊不禁,少女们捂着脸脸孔红红,少妇们哧哧地笑,笑声里裴枢手一招,收回小刀,弹弹手指,漫不经心地道:“谁让她说自己丑,我就让他更丑。刚才是毛,下回是肉,想不想迅速变瘦?欢迎来试。” 禹国那群胖子,脸色阵青阵红,景横波呵呵笑着往回走,心想闹成这样,火心甲当真是没指望了,那便算了吧。 有他人的捍卫,本身就是很感动的事,她没有懊恼,只有满足和欢喜。 嗯嗯,回头再抢好了,一定要抢得他们裤子都剩不下。 身后,那群好容易在披风后换好裤子的禹国胖子,忽然阴恻恻道:“怎么,女王不敢要火心甲了吗?” 景横波停住脚步,皱皱眉。 这伙人有完没完! 当真喜欢当面打脸? 她回转身,挑眉,“哦?还打算卖给我?那开个价吧。” 那禹国胖子,分外恶意地笑了笑。 “用黄金来论无价之宝,太俗。”禹国胖子道,“但真正的好东西,还真的只有用金钱才能精确衡量它的价值。当然,除金钱外,人才,资源,也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们的宝贝,只想给最强大的人。为此哪怕是赠送,也是可以的。” “能直接说吗?”景横波很不客气,这群货绕什么弯子。 胖子慢吞吞地道:“刚才我们看见,裴少帅自卖其色,为女王陛下你筹集资金。所以我们很想知道,如果女王陛下很想要什么东西,能最多筹集到多少资金?” “嗯?”景横波扬起眉。 “黄金十万两。”胖子竖起一根胡萝卜似的指头,“我们不要这个钱,只想看女王有没有这个魅力。不管用什么办法,女王你如果能在半个时辰内,在这场中,不凭交情,只凭个人能力,筹集到这个数目的黄金,我们便将火心甲,一文不要地奉上。如果你做不到,我们也不为难你,就当众给我们磕个头道个歉,算是作为先前侮辱我国的赔偿。当然,”他又恶意地笑了笑,“裴少帅已经卖过一次,不能再卖了。女王陛下你拿出来的售卖品,也不能卖。不过女王陛下你如果想卖,我们倒是乐见其成的。” 场中窃窃私语声响起,众人大多皱着眉,都觉得这要求很是苛刻,黄金十万两不是小数字,在场虽然贵族云集,赶来买东西,但真正看中的东西也就一两样,准备个五万金票顶多了。在场众人,多半和翡翠女王没交情,就算有交情,这样直接掏钱,等于公然和禹国作对,对于政治人物来说,交个未必有用的朋友,和结下个一定会成仇的敌人,肯定不会选择前者。 裴枢也没法再卖色,翡翠女王卖色一说,纯粹是禹国再次暗暗侮辱,绝不可能的事,那么这钱,从哪来? 景横波也在皱眉,她环视场中一圈,和自己有点交情的姬玟不在,耶律祁也不在,襄国和婉今晚没来,来了她也用不上,她现在是翡翠女王。就算这些人在,当众借钱她也颜面扫地,禹国这一手,还真挺狠。但又说不了什么——人家钱都不要了,只想把东西送给强势人物,还要怎样? 裴枢在她身边冷哼,道:“越玩鬼花样越多,说那么多做什么?揍他一个狠的!” 景横波摇摇头,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该以异能换钱?以什么样的方式展示能不动声色地换钱?忽然她目光一定,看见旁边各国护卫人群里,几张鬼鬼祟祟探来探去的脸。 她的心,顿时定了,扬眉一笑,站在场中,朗声道:“本王卖自己的事儿嘛,还是不提了,实在没什么市场啊,别的不说,肯定没有禹国各位贵宾……的毛值钱。” 场中“噗”声一片,酒水到处乱喷,禹国那群胖子刚刚转正常的脸色,唰一下又紫了。 第三十九章 好酸,好酸! 蜂刺的密信,用极细的笔写出极小的字,为节省空间,务求简洁叙事。 下面一张纸条,写“耶律已至。姬国王女争位,以羊驼撞女王之墙。” 看上去很平常的记事录,但最后一个字后面,还有更小的,浅浅淡淡四个字,“墙毁水溅。” 宫胤原本一掠而过,手指忽然便停在了那四个字上。 乍一看平平无奇,再一想不大对劲。 羊驼撞墙,墙毁正常,但是,水溅? 水溅? 什么水溅? 宫胤很了解他的蜂刺,他本身是简洁高效的人,所以训练这些密卫的第一要求也是高效,绝对不会有一句多余的话。 因此这水溅两字,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洗个脸水溅这种事,蜂刺绝不会写在密信里,洗的怕是澡吧? 耶律祁既然在,有羊驼撞墙,一定冲进去救护了吧? 换句话说,景横波洗澡,耶律祁进去了? 宫胤手中的冰球,唰地一声转出漫天的雪花,似苍空怒雪,忽呼啸而出。 雪花盘旋里他闭目,面无表情,将这张纸条扒拉到一边,过了一会,又拿起来看了看,又扔在一边,再过了一会,干脆一弹指,纸条在空中消失不见。 下一张纸条,写“商国太子碧华园接风宴,耶律胜武欲待逼供女王耶律祁下落,被女王和耶律祁联手所杀。” 这回宫胤直接翻到背面,果然又是淡淡小小四个字,“入水,取暖。” 纸条“嚓”一声在指间冻结,碎裂。 宫胤眉宇间有淡淡怒气。 耶律祁如此自私! 蜂刺既然这么写,入水的必然是景横波,景横波曾经误吸他体内阴寒气息,最是受不得冻! 他捧在掌心的,掉根头发都不舍的女子,竟然被耶律祁这么不珍惜地利用! 景横波也越来越傻,为了义气两肋插刀什么的,连身体都不顾。 要插也不能随便插! 他一抬手,又按动了唤铃,刚刚跑出去的禹春,再次满头大汗狗一般地疯跑回来。 “主……主……主上……” “给商国附近蜂刺蛛网下命令,急调护心御寒怯阴药物给女王。” “哦。”禹春盯着那些纸条,心想该死的蜂刺,话太多! 他急着去办这越来越多的事,宫胤却似乎不打算放他走,又在发呆,禹春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发怔一会儿,宫胤才问禹春:“如何取暖最快捷?” 禹春想这什么傻问题,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生火取暖,但是如果是咱们武人的阴寒入骨,那生火也没用。最好是内力相济,搓揉穴道体肤活血也是可以的……” “行了!” 禹春目瞪口呆地看见主上手上,那可以变幻无数形状的圆润冰球,咔嚓一声,裂了条缝。 他开始悄悄向后退。 退到门边,不敢离开也不敢进去,就在那等,他感觉等会儿,主上还是会召唤他的。 宫胤似乎没发觉他溜了,定了一会,手指一转,冰球又恢复原状,他展开最后一张纸条。 “碧华园女王被指控杀人,裴枢出面相护。” 宫胤再翻转纸条,后头还是小小细细淡淡四个字,“以齿,分杏。” 一阵静寂。 然后躲在门边的禹春就听见“嘎嘣”一声,这声音不大,他却心惊肉跳。 再然后他听见铃声,铃声刚刚响起,他就作疯跑状奔进室内,以免慢上一步,做了替罪羊。 第一眼看见地面上一摊冰雪,冰球已经不见了。 这有点不可思议,按照往日习惯,这冰球足可以在掌心转上几天几夜,睡觉也不会融化。 禹春不敢把目光在那摊冰雪上多停留,大气不敢出地等着听吩咐。 上头宫胤的语声听来倒正常,正常的冷。 “传信给蜂刺,让他们接出孟破天,送往商国。” “是。” “选出最好的嬷嬷,在路上调教孟破天。” “是。” “蛛网处应该有裴枢的个人资料,选择最为隐秘的裴枢缺陷和习惯,传递给孟破天。” “是。” “商国蛛网蜂刺,尽量为他们制造机会。” “是。” “裴枢曾被明城勾引,自此有所禁忌……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 禹春以为没命令了,谁知道头一抬,就看见主上变戏法般从桌下拎出一双高跟鞋,扔了过来。 禹春急忙接住,险些被那双十寸尖细高跟戳破了掌心。 他斜眼偷偷瞟着宫胤——啊主上,啊高跟鞋为什么会在你书桌下?啊你一直藏在这里把玩吗?啊真瞧不出来您还有这么暧昧的爱好…… 上头宫胤根本没想到忠心属下此刻满脑子淫秽暧昧思想,淡淡道:“把这双鞋给女王送去,告诉她,穿这样的鞋,该出脚的时候就出脚。” 禹春想象着女王那些追求者,脚背上多两个洞的盛况,贱贱笑着收起了鞋。 “再给女王送些杏子酱。”宫胤今儿话就是多。 禹春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不知道好端端地怎么又扯上杏子酱,想到杏子酱就觉得腮帮骨一阵紧缩,泛出一股酸水,哦,好酸,好酸。 他眨巴着眼睛“哦”一声,又等了一会儿,看主上这回终于又低下头看奏章,才悄悄地退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忽听宫胤道:“静庭收到商国撷英盛会的请柬没有?” “有的。”禹春答应一声,皱眉苦想请柬给收哪里了,国师日理万机,这种邀请以前从来不亲自去的。 “找出来。” 过了一阵子,满头大汗的禹春回来,捧上描金盒子,盒子里是最高等级的商国撷英盛会的请柬。 宫胤不过抬手示意放下,等禹春出去了,看了那盒子半晌,打开,取出请柬,翻了翻,收在袖子里,走了出去。 第四十章 爱与情义的选择 假国师在静庭的最后半天,过得很平静。 他一直呆在书房里,恪守自己最后的职责,只在吃饭前,走到庭外,喂了喂小胤胤。 那只驼羊已经长很大,看见他很亲热,近期这只驼羊都是他喂的,一直都有护卫在一边看守,食料之类都由别人准备,假国师也只是站在兽栏外,将食料投进盆子而已。 今儿他和护卫要了一把梳子,给驼羊梳梳毛,这不算过分要求,护卫送来了梳子,假国师梳下了驼羊很多细毛,驼羊今日却似有些烦躁不安,在他梳毛时,不住试图咬他衣角,假国师笑容微微不舍,抚摸着它的脑袋,轻声道:“以后都没法给你梳毛啦,你也舍不得我是吗?” 养驼羊的宫役走过来,将驼羊牵起,每晚遛羊的时辰到了。 假国师退开一边,一直望到驼羊离开自己视线,才慢慢向回走。 护卫都在一边瞧着,想着喂了驼羊这么久,有点舍不得,也是正常的。 夜云浮动,天星微闪,平常的夜晚再次抵达,玉照宫和静庭,都如往日一般,在黑暗中半掩巍巍宫墙,远处提灯巡视的侍卫队伍逶迤来去,灯火幽幽,照不亮偌大宫廷。 一盏灯在蒙虎手中悠悠荡荡,他身后跟着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袍子里的人。 蒙大统领亲自带路,四面巡视的护卫便不会接近,蒙虎默不作声在前面走,并没有从静庭的正门出去,而是开了静庭和玉照宫相连的那个侧门。 “静庭出去太招眼。”蒙虎低声对身后道,“我还是带你从玉照宫侧门走。” 身后那人默然嗯了一声。 假国师的衣服已经全部换过,并经过了搜身,确保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静庭的痕迹,以及携带任何武器。 他还是那笔直姿态,连脖子都是僵直的,高领直到颌下,似乎这段时间假扮宫胤的生活,令有些习惯已经深入骨髓深处,离开也不会改变。 侧门的门锁有点锈,钥匙开锁时发出吱吱微响,蒙虎想起以前这门是不锁的,时时半掩着,方便女王随时进出,这么想的时候,就好像看见风流冶艳的女王,笑吟吟推开侧门,将手中点心往他鼻子下一凑,问他,“香不香?高冷帝会不会喜欢?” 蒙虎唇角绽开一丝笑意,他觉得“高冷帝”这个称呼再适合主上不过,女王就是会起绰号。 当然这个想法只能在心里想想。 蒙虎暗暗吁了口气,再次看见玉照宫的宫墙时,眼底掠过一丝厌恶之色。 现在占据宫廷的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滚蛋? 侧门打开,隔壁就是原先的景横波寝宫,并没有因为长期无人住就显出破败之像,依旧整齐干净得像日日有人居住。 浑身裹在宽大袍子里的假国师,打量着那座宫室,眼底闪着奇异的光。 蒙虎当然无心给他介绍玉照宫的布置,带着他一路匆匆前行。往玉照宫西侧门方向而去。 到玉照宫西侧门方向,要经过女王寝宫,远远看去,女王寝宫毫无灯火,似乎已经安息了。 蒙虎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经过女王寝宫门口时,忽然里头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嘶叫,随即杂乱脚步声起,似乎有人正狂奔而出。 蒙虎微微怔愕,随即眼底浮现一丝冷笑,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站定了。 他站定时,已经换成了面对假国师和女王寝宫大门的位置。 “砰。”一声女王寝宫大门被撞开,一人跌了出来,还没落地就发出一声惨叫,那假国师一惊,下意识要去扶,蒙虎对他一看,他立即停住脚步,还向后退了退。 那女子在地上挣扎着,好一阵没爬起,似乎跌得很重,蒙虎就远远站在一边看着她,眼底有种讥诮的神情,似乎对这一幕,等待已久。 大门后的院子里一阵纷扰,似乎还有人追了出来。 门槛上的女子,终于满面尘灰地抬起头,额头上血迹殷然,蒙虎看清了她的脸,先前那种冷笑的不出所料的神情,忽然变了。 “锦姑?”他愕然道,“怎么会是你?” 他看看那宫女,又看看里面,神情很有些不可思议——原以为冲出来的会是明城女王,一直以来他都怀疑明城女王和假国师有暗通消息,但是抓不住证据,主上回来后,这两人更加安静,但今夜要送假国师走,这是最后的机会,这两人如果真的有勾结,一定会在今夜挣扎一把,所以他特意带假国师走玉照西门,以便经过女王宫室门口,谁知道宫殿门是打开了,人也冲出来了,却不是女王,而是在这宫中已经十五年,他们都很熟悉的老宫女锦姑。 锦姑是他亲自指派来女王寝宫的,看似伺候,实则监视。他有十足把握锦姑不会被谁收买,因为这老宫女的一家老小,都在静庭的照顾之下。 现在冲出来的是锦姑,真是出乎他意料。 锦姑额上有伤,却捂着脖子,脖子上一道深深勒痕,蒙虎终于注意到,眼眸一眯,精光一闪。 宫门之后传来喧闹之声,一个白衣女子赤足冲了出来,一大群人跟着,叫喊:“陛下!陛下!” 蒙虎此时才看见那追出来的,才是明城,春寒料峭的天气,她只穿一件薄薄的白寝衣,敞着领口散着头发赤着脚,以平常娇弱姿态不能有的速度和力气,狂奔而来。 只是她身后,都是宫胤特派的最孔武有力的嬷嬷,很快在宫道半途追上并捉住了她,将她死死架住,明城一改平日端庄,在众人胳膊中犹自挣扎,头发乱甩,嘴里发出一阵阵毫无意义的尖声嘶叫。 “她是怎么回事?”蒙虎有点震惊地问。 锦姑靠在门边,猛烈咳嗽,好一会才嘶哑着声音道:“……陛下好像是疯了……” “疯了?”蒙虎一惊,“为何没有回报?” “因为传召太医不至,无法确诊,我们也不敢乱说,想等她情况清楚了,再和您回报。”锦姑低声道,“毕竟这是大事……” 蒙虎不说话。明城女王不受国师待见,是谁都知道的事,向来墙倒众人推,她在宫中日子艰难也是常理,有点问题想传太医,太医也不会立即就到。而没有确诊,宫女确实不敢直接就报女王疯了。 “怎么个疯法?” “一般都是半夜发作……哭骂打闹,见人就掐。”锦姑道,“今晚不知道吃了什么,尤其厉害些,您看我这脖子……” 第四十一章 刺杀国师 “第三十七号!易国王宫易王珍藏面具六副!” 全场轰然。 景横波目瞪口呆,她原本以为没什么人有兴趣,没想到会有这般激烈的反响,不禁愕然问裴枢:“怎么回事?” “你跟着宫胤,越变越傻!”裴枢什么时候都不忘记损情敌一句,然后才恨铁不成钢地道,“易国面具本就值钱,易国王宫大王私藏面具更是绝品。易王深知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不允许珍品面具流出国外,以往易王级别的面具,从不公开拿出来,偶尔出现一次,必定会引发大事。你一次性拿这么多出来做什么?你是要六国八部都为此疯了?败家娘们!” 景横波给骂得翻白眼——她在易国真真假假混了一阵子,看到了太多极品面具,最后连易国王宫都占了,真心没觉得这面具多了不起。此刻看见众人神情,顿时后悔自己将起步价定得太低,急忙拉裴枢袖子,“枢枢枢枢,想办法帮我抬价啊!” “我和你是一起的,我帮你抬价,不合规矩也不起作用,你会被六国八部鄙弃,后头你想要的东西也要不到!”裴枢敲她,“别和宫胤在一起了,瞧你傻成什么样儿!” “是啊是啊我的智商都给他了。”景横波悻悻一句,十分懊恼。 上头礼官在报价,因为价格定得不高,全场更加兴奋,顿时就进入了竞价的高氵朝。 景横波很后悔定价太低,好在逗比们给力,唯恐天下不乱的逗比们,在人群中跳着喊着,将价位推向一波又一波的高氵朝,而且这群家伙眼光精准,合作默契,看得出谁是真需要,谁是凑数。他们在一开始就把起价抬高,景横波报价千两一张,他们直接就报一万,然后盯住那报价最凶的,在他每次抬价后再狠狠抬价,逼得面具价格越来越高,第一张就卖出了三万之数。 景横波瞧得目瞪口呆,随即明白了为什么面具抢手——在场的多半不是各国各族的王,而是权势人物,能被商国邀请而来,想必也是离王位不远的权势人物,但凡这种人,都是很有野心的,一张别人瞧不出破绽的面具,在关键时刻,可以发挥极大作用,是杀人篡位抢权逃生之必备法宝。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到来,是不是给原本就不大安定的大荒,带来了更多的动荡因素啊…… 她懂这个道理,别人更懂,禹国留下的一个胖子,似乎对这面具特别在意,捋袖子露胳膊争得激烈,满场就听见他大喊,“一万八!” 伊柒立即大叫:“一万九!” “两万!” “两万五!”伊柒立即跟上。 逗比们笑嘻嘻地不断哄抬价格,跟价的人渐少,禹国胖子热汗滚滚,脸色由红变白变紫。 禹国因为某些原因,此次来参会,原本就是为了面具,本来听说易王没来,已经丧失希望,谁知道最后还真有面具拍卖,还是易王珍藏版,那真是大喜过望,势在必得。 逼不得已,胖子最后眼一闭,咬牙喊:“五万!” 全场顿时静音。 看样子,禹国要面具有大用,势在必得啊。 景横波一直笑吟吟操着袖子看着。眼看那胖子终于争胜,欢天喜地地上台,准备交割金票给礼官,景横波忽然对礼官打了个手势。 礼官立即收回递出盒子的手,对禹国人笑道:“原主露面,你还是和原主交割吧。” 那胖子慢慢转身。 然后就看见景横波如花的笑容。 禹国胖子定在台上,从欢喜的巅峰跌落失望的地狱。 那一刻他的神情,在场王族觉得自己一生都不能忘记,且决定以后一定不能随便得罪女性生物。 迎着那胖子近乎乞求的目光,景横波拉长声音,“这面具啊……” 胖子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她愉悦地道:“……不卖!” 禹国胖子不死心,犹自抗争,“请女王提出条件!” “不需要条件,就是不卖。”景横波笑眯眯气死人,“或者你们亲王马上从一千斤瘦身到一百斤,我就考虑。” 瞬间瘦身几百斤……削下满身肥肉吧呵呵呵。 现世报来得快,禹国人只得灰溜溜收拾走路。景横波满不在乎,有些人敌意明显,就不要再想着示好拉拢,他不会觉得你宽容厚道,只会更加觉得你懦弱可欺。 面具最后以四万金票成交,她亏一万,气死胖子,值! 姬国三王女四王女本来也蠢蠢欲动,看见她这态度,直接死心,景横波远远瞧着她们偷偷怨恨地揪扯手帕的小动作,爽兮兮地竖了个中指。 恰在此时姬玟回来,景横波注意她的神情,没什么紧张之色,就知道耶律祁那边应该没问题。 姬玟倒没什么顾忌,直接参与了对面具的竞价,景横波给七杀做了暗示,那七个逗比高抬贵手也放了她一码,让她最后竞价成功。 姬玟在两个姐姐妒恨得要喷火的目光中,淡定地收起了面具,给景横波付钱的时候,微微颔首向她道谢,并低声问:“多谢女王,不知女王有何要求?” 她当然知道,景横波完全可以不卖给她,或者逼她高价。这么做,自有要求。 “你将来如果登上王位。”景横波眯着眼睛,“那种凶猛驼羊,平价卖给玳瑁一批。” 姬玟目光一闪,惊讶地道:“你不是翡翠女王,你是黑水女王!” 景横波勾唇一笑。 “驼羊可以卖给你,但你得承诺永不兵踏我国疆土。”姬玟很谨慎。 “只要你不先发兵。”景横波答应得很爽快。 随即两个女子,云淡风轻地走开。 谁也没想到,便是这一擦肩,寥寥几句,一个足矣影响大荒局势的重大国家交易,已经完成。 景横波心情不错——姬玟还是很懂道理的,人情卖给她,也值。 当然,这面具一卖,姬玟和两个姐姐的矛盾也到了巅峰,姬国之后必有纷争。 她乐见其成。 她的面具一交割,拍卖会也就到了尾声,但人都没走,都在等着最后的压轴戏。 压轴都由东道主担任,商国王太子亲自主持最后一场拍卖,他接过礼官小心奉上的锦盒时,满脸骄傲自得的笑容。 第四十二章 盛放的爱 明城用袋子拖着尸首,慢慢走出静庭,她尽职地扮演一个“办事不力被责罚很丢面子因此心情沮丧”的大统领形象,一路上不断有“昔日属下”要帮她扛尸首,她都摆摆手谢绝。众人看“大统领”连说话心情都没有的样子,也便知趣地不再打扰。 明城直到将尸首拖出静庭,才停下脚,回头望望没人跟来,怨念地捶捶腰。 这真是个苦差,可是不辛苦一把,哪有以后的甜呢。 她和邹征已经约好,等他坐稳国师位置,就将她从女王寝宫中放出来,给她正式的女王荣光。 当然,她对邹征,也不是完全没有防着一手。无论如何,两人合力干成了这件大事,便各自有了把柄在对方手中,只能一条道儿继续走下去了。 她将尸首的袋子靠在墙边,这里是远离静庭的一处偏宫,已经没有静庭那么严密的警戒。 上头有风掠过,她掀起眼皮看一眼,夺夺敲了几下墙。 一只手从宫墙上头伸下来,抓走了装尸首的袋子,是个普通侍卫装扮的人。 明城警惕地退后一步,看着对方。这是她的联络人,她的易国面具,发疯药,和用来给宫胤强力拔针的那雪山蓝虫,都是对方给她的。 “有没有人注意到你?”她问。 “放心。”那人答。打开麻袋要看。 她心里还是恍恍惚惚的,不敢确定这是事实,虽然内心里很愿意相信,但感觉总在告诉她,这么容易,可能吗?可能吗?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她也这样一遍遍坚定着自己。 “先送我回去。”明城看看四周,她很担心露馅,要先回寝宫才好。 那人却似更关心那麻袋里的尸首,还在摸索,低低道:“先验明正身。” “针都拔出来了。”明城皱眉道,“你不是说,只有雪山一脉的人,才可能有针吗?” “话是这么说。”那人道,“不过,你确定死透了?” “生死都不确定,我有那么蠢吗?” 那人在尸首的脸上耳后用力摸,口中笑道:“这样的人物,我们主上在他手上都失败了很多次,你们居然真能得手,我不大敢相信啊。哎,要知道你们能用面具骗人,人家难道就不能吗?” 明城似被提醒,立即道:“如何?你摸摸。” 那人已经缩手,道:“好像没有面具,撕不下来。他身上可有什么标记没有?” 明城脸红了红,摇头道:“不知道。他修炼般若雪,就算受伤都不会留下痕迹的。” 那人也没什么办法,正在思考,忽然远方灯光摇曳,有一队巡夜侍卫正在接近。 “我走了。”他立即道,“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之后就算再有人和你联络,也不会是我。你记住你答应我家主上的事。” “放心。”明城道,“一直以来多亏他提点,朕谨记在心,一定会有报答。对了,蒙虎的尸首处理好没有?” “我看着你们进入静庭之后,过去处理了。”那人咧嘴一笑,“已经拎到了外庭。藏在隐蔽处,到了明日,想必玉照宫的人就会发现,他们的大统领蒙虎,‘外庭值守遇刺,为国捐躯’啦。” “如此甚好,真是天衣无缝。”明城舒一口气,展颜而笑。 “人要过来了,我带你先离开这里。”那人手一伸,拎着明城向她寝宫飞奔,明城只觉得肩头微微一痛,不禁变色,“你对我做了什么!” “陛下。”头顶那人声音笑嘻嘻的,“我家主上真要想对你做什么,十个你也死了。放心了,不会对你造成怎样伤害的,不过是以此对我家主上做个保证罢了。只要女王你将来好好合作,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明城抿紧唇,唇线压成一片苍白,这一刻她恨自己没有武功,便纵有千般智慧,小心周旋,依旧处处掣肘于人手。 头上那人似对宫廷道路很熟悉,带着她从隐蔽角落一路闪避巡夜护卫,往寝宫而去。 头顶风声呼呼地过,她咬紧了牙关,直勾勾盯着前方黑暗,道路还很长,路还没有走到尽头,但是她相信自己,一定会走到云破月开那一日,到时候,山巅绝顶,唯她独笑! …… 当夜那人送到明城后,拎着尸首袋子一路向外走,却在离开女王寝宫不久后发现,被宫中禁卫追赶,在追逐中,禁卫射出的火箭,射中了他背上的尸袋,他为了自己不被波及,只得将袋子扔下,自己逃之夭夭。 当夜明城一回到女王寝宫,就开启了地下宫殿,躲入只有她知道的,地宫里最隐秘的一个密室里,她在那里睁着眼睛过了一夜,在黑暗中战栗不安,听见任何风吹草动就忍不住一次次发抖。她不敢闭眼,怕睁开眼睛,就会看见那个高山雪一般的人,立在暗光之下,遥遥冷冷地对她看,她害怕头顶的任何声音,怕那是士兵的沉重靴子,踏过女王寝宫的地面,包抄住地宫门口,带来她与他人勾结杀人篡位,立即处死的命令。 在这样的恐惧中她挨过一夜,直到日头照样升起,宫女如常来伺候她,她听得动静正常,才敢出来,接下来的日子,她依旧活在提心吊胆中,每晚都在地宫中睡,害怕突如其来的杀手,但什么都没发生,日子安静如常,她的心渐渐放回原地,无比庆幸地告诉自己,真的成功了,那个人真的死了,因为如果不死,他绝不可能也没有理由毫无动静,就这样将她轻轻放过。更不可能将大荒就这样拱手让人。 她终于恢复了正常,放下心思,准备好好做一个真正的女王,首要是先调养身体肌肤,务必恢复当日容光,但她不知道的是,从这一日开始,她的噩梦真正开始了。 而那一夜,也许睡得最安好的,便是邹征。他只看见了国师的权力和尊贵,却没有真正见识过宫胤的手段,因此,他是心理负担最轻的一个。他在密室中安睡,梦中无数次梦见雪白的影子,在头顶上方飘游来去,长长的宽大的衣摆,飘拂在他的脸上,清冷而细密的触感,他无数次被惊醒,怔怔地摸脸,那触感如此清晰,宛然如真,面前却空空如也,连侍卫也不会接近。这样的次数多了,他烦躁起来,抓起床边一柄剑,“嚓”一声狠狠钉在床头,怒声道:“何方魑魅魍魉!有种显影现形,否则便给我滚!” 这么一骂,真的便安静了,他由此便觉得,这果然是自己心虚,心虚则神气不宁,如见鬼魅,或者宫胤的鬼魅真的作祟也说不准,他当然不能真的找高人来驱鬼,白日里,他还是一个凝神静气的国师,高冷而遥远着。 第四十三章 遍地桃花 “战书?”景横波眨眨眼睛,好端端地下什么战书?姐得罪过她们吗? 拥雪在门外敲门,景横波应了一声,小姑娘板着个脸进来,送上一个描金盒子。盒子里是请柬,景横波打开看,是三日后宫宴的请柬,邀请翡翠女王莅临商国王宫正殿龙华殿,并没有什么战书的说法。 问拥雪,小丫头面无表情地道:“外头送信来的太监,举止不大好。被咱们教训了几句,忽然就喊了这么一声。说是女王在前几日的接风宴上,很是轻狂。待姬国王女们也不大友好。商国贵女们很多和姬国王女都是手帕交,因此也想见识见识女王的风采,看看到底是如何尊贵出众女子,能令姬国禹国甘拜下风,还抢走了那许多好东西,如果能让她们也甘拜下风,那自然是最好的。” 她说得不耐烦,景横波听得更不耐烦——又是一群吃饱了撑的整天比衣裳化妆首饰包包的富家女绿茶婊,换以前她也许还有兴趣斗一斗,现在女王陛下她操心的都是国家大事,哪有心思陪一群小女孩斗狠。懒洋洋挥挥手,道:“那啥,不用比了,我甘拜下风就是。” “对方说,”拥雪慢吞吞地道,“如果您不敢比,那也没什么。回头在殿上对姬国王女们和她们道个歉,大家冰释前嫌,两国友好邦交岂不是好?” “你说这群人怎么这么闲得没事干啊?好端端来挑衅干嘛?理由呢?”景横波摸着下巴瞧着外头,外面正有一个太监,直挺挺站着等回话,满脸傲色。 “商国王太子是姬国王女的理想夫婿,也是商国贵女们的理想夫婿啊。谁不想做太子妃、未来王后?”拥雪一阵见血。 “那关我什么事?”景横波奇怪,“商略对我是有兴趣,可是傻子也看得出,他不过逢场作戏,没有真情。” “你是女王,一样是商略的理想联姻对象。”拥雪撇撇嘴,“再说,裴少帅呢?” “又关他什么事?” “裴少帅也是天下少女的理想夫君。”拥雪呵呵一声。 “哦,嫌我左拥右抱,占尽天下帅哥。”景横波恍然大悟,“那是挺讨厌的。占着一个也罢了,还两个三个。哎哎,没有关系啊,都让给她们好了。” 身后裴枢阴恻恻声音传来,“你说让给谁?” “啊!我说,谁都不让!”景横波回头对他媚笑。 裴枢的眼神颇狠,可惜有种狠因为在乎,而显得无力。 景横波站到窗前,对那还在等回话的倨傲的太监道:“回去告诉你的主人们。我是女王,我需要和人争夺的是国土和兵将。女子的那些争风把戏,是你们闺阁小姐们的游戏。恕我没空陪玩。或者等她们谁,不管用什么方式得一块国土来,那不用她们邀请,我也会自动视之为敌人。除此之外,谢绝调戏。” 说完一笑,“哗啦”拉下窗扇,将那脸色大变的太监关在了窗外。 身后有人在大力鼓掌,是裴枢,大笑道:“好!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越来越有气魄。她们真的给你提鞋都不配!” 景横波勾唇一笑,听见外头拥雪不客气地赶人,“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还敢狺狺挑衅,等她们做了女王再来!” 脚步声杂乱,那太监想必被赶得很狼狈,景横波摇摇头。裴枢还趴在椅子上,半撒娇地道:“还不快来给我裹伤?” 景横波无奈,只得亲自动手,好在她经过照顾耶律祁和宫胤,对于护理也算颇有心得,命人拿来最好的药和清水,给裴枢先处理膝上伤口,本想叫跌打大夫来,裴枢却不肯,很坚决地说没有骨折,顶多出现骨裂。景横波干脆给他绑了木板,裴枢倒也不抗拒,只要是景横波动手,哪怕把他绑成狗熊,他也觉得那绑法最好看。 他伸着大长腿,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看景横波忙碌,她的发微微乱了,散在额上,睫毛垂翘,遮住乌黑湿润的眼珠,鼻翼上起了细细的汗,在昏暗的室内似细钻光芒闪烁,这个角度看,并不能看清她平素美艳的轮廓,却能看出几分温柔贤惠的味道来。 他因此满足地吁一口长气,双手抱头,眯着眼道:“你这样伺候我一辈子最好了……” 景横波手上不停,布条猛地一勒,裴枢“哎哟”一声大叫,正要怒瞪她,她已经直起腰,坐在他身侧,笑道:“好了。” 裴枢看看那包扎得整齐漂亮的膝盖,颇有些不习惯。忍不住问她:“你看上去也不像很能干的,怎么对包扎伤口这么在行。” 景横波立即很实在地告诉他,“因为耶律祁和宫胤都受过伤,我也照顾过……” “停停!”裴枢一口截断她的话,颇有些懊恼地将她一推,道,“你这女人,什么时候能不煞风景?”冷着脸往下一躺,“我累了,睡了,出去记得带上门。” 景横波啼笑皆非地看着这家伙,少爷脾气说来就来,真是难伺候。 不过她也悄悄松了口气,她有意打击裴枢,就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他单独相处太久。他不是耶律祁那君子,最爱动手动脚死缠烂打,她又欠他的情心怀愧疚,到时候硬不得软不得,反而尴尬。 她看一眼裴枢,他真的已经睡了,闭上眼睛后才能看出气色不佳,疲惫之色终于遮掩不住。她一边轻手轻脚出门关门,一边犯愁地想着,他还是需要人照顾的,这要是孟破天能来多好,可惜这路程太远,等孟破天接到消息赶来,也许她们都往回走了…… 她思念着孟破天,满怀遗憾地叹气,却不知道,孟破天此刻,就在离商国边境不到十里的地方。 不过就算现在景横波看见她,估计也认不出她来了。 一辆马车里,端坐着孟破天,她现在已经不是江湖少女劲装打扮,穿着十分鲜艳高贵。一袭杏子黄重锦长裙,裙摆逶迤在脚下,重锦独有的质感和光泽,配上杏子黄那种光艳又内敛的颜色,硬生生给她添几分尊贵气质,这气质却又是隐藏的,并不招眼。裙摆上斜斜绣着缠枝花,顿添几分活泼娇俏感,一袭披帛是质料最好的丝绡,轻薄如淡云,轻轻一动便衣带当风,又显得飘逸清灵。 很难想象一袭衣裳,便令人平添几种不同的气质,而且正好将孟破天身上原本有些粗疏有些草莽不够精致的缺陷掩盖,将她的娇俏灵韵加倍展现。 这样的衣服,原本穿在孟破天身上,会让她不自在,但现在她的姿态很自然,整衣掠袖,合乎礼仪又不显得刻意。 而她的容颜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偏浓的眉被修过,保留英气,去除杂乱。稍稍上了点胭脂,点在眼角和颊上,和眉心一点菱花相呼应,依旧少女娇嫩风华。皮肤最近保养得非常好,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以前的一点雀斑,一点也找不见了。 第四十四章 我的人,你碰不得 耶律祁和裴枢这一跑,就到了晚上才回来。回来后耶律祁还是笑容温柔,只是又亲自下了厨,给她做了一桌好菜,给她频频夹菜加汤,体贴得景横波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也更头疼,因为耶律祁看似宽容大方,实则也小心眼的很,他表示这一桌菜只是为景横波做的,不希望外人来分羹。 从外头回来,本就怒气冲冲的裴枢,小白脸气得更加白,当即表示要绝食。景横波只好一边吃,一边将一只荷叶鸡藏在了身后。 过了一会又藏了一只狮子头。 对面耶律祁在专心给她剥虾壳蟹脚,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灯下他雪白的手指轻巧翻飞,一只完整的虾就晶莹剔透脱壳而出,似一场美妙的戏法,可惜景横波满心只想着不被发现地偷菜,无心欣赏。 趁耶律祁去装汤,她将偷藏下的菜用布盖好,推到一边榻下,一边做贼,一边忧愁地想,这夹缝中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好容易吃完饭,耶律祁大少爷表示要陪她去散散步,景横波假称大姨妈来了肚子疼要睡觉,被耶律祁温柔地送回了屋子,亲眼看着她上床,又命人熬来红糖姜片参汤,看着她喝下了,给她掖好被角才离开。 他一走景横波就苦起了脸——她最讨厌生姜味道! 赶紧掀被下床,喝了姜汤捂在被窝里又出一身大汗,她忧愁地飘出室外,心想没追求者惨,追求者多也惨,这满地的桃花,得开到什么时候? 从拥雪手里接过提篮,苦逼的被追求者又得给傲娇的追求者送饭。 裴枢已经移回了自己的屋子,景横波还没走近,就听见屋子一阵嚓嚓声响,听来似乎是啃东西的声音,可等她打开门一瞧,少帅正躺在床上,背对房门,绝食生气呢。听见她进门的声音,也不理会也不动。 景横波把提篮往桌上一墩,裴枢猛地一个翻身,一把抱住了她,“就知道你最惦记的就是爷!” 黑暗里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流动着藏不住的喜悦,景横波心里叹气,挣脱他,把提篮向他面前推推,“趁热吃。一把年纪了闹绝食丢不丢人。” “你喂?”裴枢眼睛更亮了。 “你伤的是腿不是手。”景横波一口拒绝,装作没看见他油光光的嘴,和藏在枕头下的烧鸡。 裴枢也不强求,满足地拉住她的手,道:“你也尝一口。” 景横波正要拒绝,忽觉什么东西顺着手腕滑了上去,温润光滑,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腕上已经多了一个镯子,那镯子通体竟然是黑色的,但黑的并不沉黯,反而水头极好,通透晶莹,内里闪着隐隐的金光,金光排列似乎有形状,仔细看竟然像条龙。 纯正的黑配上她肌肤的雪白,鲜明沉肃,但加上那一抹游动般的金光,顿时显得尊贵又诱惑。 这种黑玉镯子极其少见,瞎子也看得出珍贵,裴枢托着她的手腕,喜气洋洋地道:“就知道这镯子配你最好看了。” 景横波呵呵一笑道:“好看好看。”顺手就往下捋。开玩笑,当初耶律祁一枚戒指,直接给拗成了领花,后来还莫名其妙不见了。如今裴枢送个手镯,会拗成啥造型?乾坤圈么? 裴枢按住她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脱什么脱?又不是定情信物,借给你出席宫宴而已。”又扬眉笑道,“你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么?这原是明城一心想要的东西,费尽心思得来,但还没戴上一次,就被我给拿走了。还用这镯子,顺手在她脸上拍了一记。哈哈哈她如果看见你戴着这镯子,一定会气死的。” 景横波“哦?”了一声,倒没想到这东西竟然是明城小婊砸的,看看裴枢的神色,她聪明地没有追问拍镯子抢镯子的八卦,以裴枢那高傲性子,根本不可能抢女人东西,除非那女人非常激怒了他。 “我到玳瑁以后,想起这镯子,让人回去拿了来。一直没机会送你。”裴枢道,“宫宴那套首饰不配你,戴这个吧。” 想了想又道:“那套衣服也不配你,回头我给你重新找件来。” 景横波不过笑笑,并没有再继续捋镯子,以免少帅炸毛,心里想着戴自然是不能戴的。 她要气死明城,岂能就这么简单?少不得要全方位多角度火力全开一往无回地气到极致才行。 好容易摆脱了抓着她的手欣赏不放的裴枢,她拎着提篮出门,忽然看见一条人影飘飘地掠过了围墙,那身形,赫然是耶律祁。 她没动,看着耶律祁没入黑暗中,自己缓缓退入阴影里,又过了一会儿,裴枢房门吱呀一声响,裴枢也出来了,穿了一身夜行衣,左右看看,纵身而起,也射入黑暗中。 景横波摇摇头,托着下巴回房睡觉。这一夜睡得挺安稳,第二天早上一睁眼,阳光满屋,一个声音怪模怪样在和她打招呼,“猫宁!” 景横波没睁开眼睛,就懒洋洋笑了,一把捞过在她床头走来走去的二狗子,闭着眼睛道:“吟翠犬次郎,你可算被赶回来了。” “爷自己回来,自己回来。”二狗子死不肯认,“想念波波,想念波波。” “被薅了毛没,我摸摸?”景横波闭着眼睛摸鸟。 二狗子和她叽叽咕咕说话,“夫人衣裳没了,哭。” 景横波迷迷糊糊听着,也没在意。起身洗漱。晚上就是宫宴,耶律祁和裴枢却还没回来。 吃完饭她百无聊赖站在会同馆门口看风景,忽然发现街上很是喧扰,街口车子来来去去,行色匆匆,而且那些车子不同徽记,似乎属于不同家族。 她便让护卫跟去打听,护卫回来说,这些都是商国贵族官宦家的车子,赶往锦绣街的,锦绣街男人进不去,只隔着栏杆,远远看见每家店门口都挤满了人,围着店家争抢着说什么,店家一脸焦头烂额模样,被挤得直翻白眼。 景横波听着呵呵一笑,随即就见有马车直奔自己院子而来,赶车人彬彬有礼地说,奉命来给女王送礼,却不说是谁送来的。从车上搬下几个大箱子就走了。 打开箱子,锦绣辉煌,炫花人眼,赫然是礼服宫裙,用来参加宫宴的那种。整箱整箱,不要钱一般摊了一地。每个箱子里还分别注明了这些衣服,来自哪家锦绣街的店。 景横波数数,足有百多件,差不多是一场宫宴所有女宾的数目。 过了一会又有马车赶来,从车轮接触地面的印痕来看,载物更加沉重。车夫说法和之前那个也差不多,只说给女王送礼,搬下好几个大盒子就离开。景横波打开盒子一瞧,差点又被刺瞎眼。 第四十五章 宠爱 景横波一听这声音,浑身毛孔都似霍然舒展,杏子酱酸溜溜的味道也只剩下了甜,那甜从唇齿一直弥漫到心间,她觉得心花都瞬间开了,人也快飘了,忍不住眉眼都弯了,连掌心都热了,浑身洋溢着骚动感,她想跳起来,扑上去,揉搓,压倒,抚摸…… 相比之下,刚才看见礼服忽然转向自己的震惊,看见高跟鞋的震撼,看见杏子酱的惊诧,都及不上这一刻愿望成真的汹涌澎湃心情——这惊喜一波一波,来得太快太大,她快要被冲晕了。 裴枢很愤怒的发现,只这么一句话,面前那个景横波虽然人还在,但魂已经不见了,飞到殿口了,那女人目光发直,眼神游移,呼吸急促,脸上泛出淡淡桃花色,看得少帅觉得甚刺眼。 景横波此刻眼底哪还有别人,直勾勾地望着殿口,想要扑过去,却终究控制住了自己。她心中明白,宫胤不适合在此地出现,那么这次他公然到来,又换了什么身份? 难道是英白?想来想去,似乎只有翡翠女王的官配英白,才适合出现在她身侧,只是这最高等级请柬…… 殿口的人影逆光,众人都眯着眼睛仰望,看得出那人高颀,长发散披,姿态尊贵,景横波忽然觉得这装扮眼熟,但又不像英白。 那人在殿口顿了顿,慢慢走了进来。 他一走进大殿辉煌的灯光下,靠近殿口的仕女们便不由自主纷纷后退,一边退一边仰头看着,一边仰头看着一边脸色就变得苍白或者通红,不住有人踩着了后面的人的脚,但踩人的人不知道道歉,被踩的也不知道呼痛,满殿灯火似忽然暗了几分,那是被那人容色压的;但满殿眸光似忽然亮了几分,那是女子们星星眼闪的。 景横波的眼睛也在快速地眨——现实永远比想象离奇,宫胤居然这个造型! 他缓缓而来,一身紫色宽袍大袖,飘逸而又有质感的紫,男子很难驾驭这样的颜色,不小心会显出脂粉气,然而在他身上,只显得尊贵。一头乌发光可鉴人,不束不冠,顺滑如流水。但尊贵也好,气质也好,在那张脸面前,又显得不那么重要,满殿的人目光在他乌黑深邃的眉眼上、如玉柱笔直的鼻上、线条优美的唇上、如天工之琢的精美脸部轮廓上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全力欣赏赞叹哪样好,看久了忽然又觉得眼光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也是一种亵渎。 殿上商王怔在那里,王后早已变了脸色,一双手在袖子里紧紧地绞扭着,手背绞成了青白色。 她紧紧地盯着那些放在景横波脚下的礼物,心中惊骇与不安汹涌。并不是为了这些礼物的价值,而是她深知,能这样大手笔送礼,又能拿出这种请柬的,都是连商国都得罪不起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亲自出现给女王撑腰,那刚才的事……那她的计划…… 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指尖冰凉。千算万算,算着翡翠女王单身无靠,算着她从人不多,算着她国土还远离商国,就算将来报复,也万万打不进商国内陆,说不定还可以帮她除掉王太子,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这事儿眼瞧着便要急转直下,怎么办? 再看看裴枢,一脸桀骜,自己的女儿商悦悦,根本拉不住他,站在一旁双眼含泪,半点也指望不上。 而进殿的紫衣人,一看就知道身份非凡,养移体居移气,骨子里的尊贵乔装不来。 她试探着上前一步,想要补救几分,紫衣人忽然抬起眼,淡淡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似乎也并不如何严厉,但她忽然便觉得心腔一凉,似砭骨冰针狠狠一刺,刺得她再也不敢动弹。 这……是传说中的杀气么…… 商王还没察觉妻子的异状,怔怔看着走来的男子,喃喃道:“莫不是……” 他身边商略轻声道:“父王,您发出的三份黄金级别请柬。一份是国师,一份是九重天门宗主,一份,是紫微上人。” 商王慢慢吸了口气。 这本就是大荒公认的三位地位最高人士。国师坐拥大荒,是大荒的实际掌权人;九重天门宗主,代表的是神秘的世外宗门,是所有世俗王权都尊崇向往的人物;紫微上人,则是属于江湖的另一种传说,是个体能力最为强大,令所有人心生仰慕的成名多年的高人。 当初成孤漠丧子发狂,宫胤曾表态,可以帮他邀请紫微上人出山治疗。以他国师之尊,对紫微,也只能用“邀请”二字,还不敢满满把握。而当时围观众人,听见可以邀请紫微上人出手,顿觉大有希望。可见这位传说中已成神怪的“武林耄宿”,在世人心中地位。 传言里紫微上人性情古怪,容颜不老,喜着紫衣,游戏人间。 此刻那紫衣男子,走到殿中,便不再前行,双手拢在袖子,似在等待商王来迎。 他微微仰首的姿态,有种孤竹般的气质。似乎显得有些傲慢,然而正因此,更合他的身份,众人越发相信,这是真正的贵宾。 底下有人悄声议论:“来者如此尊贵,莫不是国师大人。” “非也。”有人答,“听闻国师大人冰雪之身,只穿白衣。” 殿上商王急急偏头,对王后道:“你我速速去迎。” 王后立着不动,商王诧异地看她一眼,见她神色惨白,诧然道:“你怎么了?可是还因为方才的事伤心?且收一收,拿出你王后的气度来,莫让贵客和满堂贵宾笑话。” 说到后来,神色已显不快。 王后抿了抿唇,目光一转,旁边商略正看着她,微带讥诮笑意,“娘娘请。” 王后咬咬牙,心知今日若撑不过这一场,便前功尽弃,只得整出一脸雍容笑容,随商王下殿。 下殿时不知怎的,脚底微有踉跄,商略赶紧扶着,款款笑道:“娘娘小心。” 众人瞧着,好一副母慈子孝场景,却不知商略靠在王后耳边,低声补上一句,“小心现世报,来得快。” 王后颤了一颤。 商王迎到阶下,微微一礼,道:“尊驾可是紫微上人?” 男子目光从他脸上平淡地掠过,淡淡答:“正是。” 殿内轰然一声,人人神色惊异——紫微上人成名数十年,是大荒公认的第一高人,传闻里虽然说他驻颜有术,但也没想到,竟然真的如此年轻,如此容貌! 激动的议论声掩盖了景横波的一声“噗。” 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某人竟然冒充紫微上人,她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第四十六章 今晚一起睡吧 他一指,商国王后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连准备迈上台阶回座的脚步,都有点迈不动了。 景横波也笑眯眯盯着她,唤道:“王后。” 商王后下意识抬头,景横波劈手就把肘弯里的礼服扔了过去。 深红厚重锦缎宫裙砸了商王后一脸,她被裹在那些层层叠叠的锦缎绡纱里,徒劳地挣扎,发出刺耳的尖叫。 商王赶紧帮她将衣裙解下来,扔在一边,王后扑在他怀中,瑟瑟颤抖。 商王吸一口气,脸色铁青,转向上头景横波,怒声道:“女王陛下虽有师傅护佑,似乎也不该在本王殿上如此无礼!” “礼数只给懂礼的人,”景横波呵呵一笑,“寡廉鲜耻者,拿她当狗看都嫌太尊敬。” “上人不管管你家女徒么?”商王气得浑身发抖,“竟然公然在我商国殿上,辱骂我商国王后,这将我商国置于何地?” 宫胤神色不动,淡淡道:“她要骂人,自有理由,你们且听着便是。” 众人绝倒。 敢情这是个超级护短的。 “上人……” “别喊谁谁谁了。”景横波截断商王的话,“我做的事自有解释,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砸你老婆一脸?” 商王仰头看她,忽然发觉这样一个对话姿态显得己方气势很弱,赶紧走回自己位置,但发现还是低了一头,只得咽口唾沫,悻悻地道:“便纵有千万理由,也不当如此无礼!我商国待女王不可谓不宽厚,女王擅入宫中,偷窃如此重要礼服,我们都未曾责怪追究,王后还让女王速速解下毒衣,对女王关切之意溢于言表,何至于遭受女王侮辱?难道女王你自作自受,染上剧毒,还要迁怒我等吗?” “说那么多废话,却不长眼睛。”景横波冷笑,“我扔衣服过来,是想请大王和王后好好瞧瞧这衣裳。” 商王低头看看那衣裳,随即抬起头,正色道:“衣裳自然是当初王后封后礼服,本王对当年那一幕记忆深刻,至今痛楚在心,绝不可能认错!” “谁说你认错了?你老婆要陷害人可能弄错吗?”景横波一脸讥笑,指指那裙子,“我是说,你没发现,这宫裙稍微有点皱吗?” 商王又仔细看看,才发觉,周身锦缎都呈现微微皱褶。只是原先上头缀饰刺绣太多,掩盖了这个特点。 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道:“裙子封存多年,有些发皱也正常。” “不管怎么封存,要么挂着,要么折叠装箱收藏,可能会出现一道道的折痕,但是绝不会出现这样整体的不易发现的细小褶皱。上品锦缎好好封存,放多少年也不会掉色褶皱,这是常识。”景横波讥笑,“还是你王宫做套礼服都偷工减料,拿了劣等料子来凑数。” 众人都知道这个道理,频频点头,王后礼服,不可能用料不佳,出现大面积褶皱,肯定有问题。 商王王后也露出茫然之色,她不记得自己给裙子动过什么褶皱手脚,再说这和真相有什么关系? “便有褶皱又如何?”商王不耐烦地道,“那也只能说明料子问题,和这事有什么关联?和你羞辱王后有何关联?请勿避重就轻!” “当然有关联。”景横波一指自己鼻子,“因为这褶皱是我搞的,因为这衣服被我煮过!” 所有人都一怔,商王愕然道:“煮过?你好端端地为何要煮这裙子?” 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惨变,她下意识地向后挪动脚步,上座似听非听的宫胤,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她觉得那种浑身血液停滞僵冷的感觉又来了,脚下再也动弹不得。 “因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景横波勾唇一笑,“假如你去买东西,满街的老板都不卖给你,还把你赶了出去,然后忽然有个好人,跳出来,说那些老板很不是东西,她看不下去,把自己买到的那一份送给你,你会不会感动收下。” 商王嘴唇蠕动,想说“会”,但又实在说不出口。以他这种在王族倾轧中过来的成功者,遇上这种事的第一反应,其实也是怀疑。 会因为恩惠感动的,只是平常人,而他们,见惯各种隐藏在良善面目下的诡诈和狡猾。 宫胤皱了皱眉,他匆匆赶来,虽然看出殿上气氛有问题,但也没想到之前景横波有这样的经历。 他对王后又看了一眼。 王后觉得呼吸更加困难了。 “可能会感动,但绝不会轻易用这些东西对不对?”景横波一笑,“以前的我,肯定傻兮兮地感动了,穿上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对你笑的不一定对你好,帮你的不一定就在护你,在感动之前,先保护好自己——当然,这其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因为我已经丧失了对善良和美好的信任期待,很不幸你们也是这样,更不幸的是,你们这么悲哀,自己还不知道。” 手忽然被握了握,景横波悄悄偏头,就看见她家假师傅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大袖底下的手,却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总是这么似乎不为所动,但也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最细微地体谅她的心情,给她最及时的温暖和安慰。 景横波笑了笑,因为刚才那感触,涌起的淡淡苍凉感立即消弭——只要他懂得心疼自己,再多的陷阱阴谋又如何? 她不怕风刀霜剑,只怕从风刀霜剑中走过,看见冰冷的隔岸。 她也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再想放开时,他却不肯放了,她也不挣扎,便让他握着。 彼此掌心的温度,最安慰。 殿下的人听着她这话,倒有一半露出深思怅然神情,商王却不耐烦地道:“那又如何?” “我当然要请人验看这裙子。”景横波看了裴枢和耶律祁一眼,心想王后也真是太托大了,也不想想耶律祁和裴枢是什么人物,那两人一看见裙子,就有所察觉了。 “裙子有天痘毒。送礼的人居心不良。”她道,“我想知道,这位送毒裙子的人,到底是什么打算,所以将计就计。天痘之毒用开水多煮几遍也就没事了,我将裙子煮过,里头加了隔层,穿了来参加宫宴,因为我知道,那个送毒裙子给我的人,一定会在宫宴上做文章的。” 王后听见“开水煮过”几个字,目光一闪,忽然腰杆又直了些。 商王霍然转头,盯住了王后,王后镇定地立着,凄声道:“大王,一面之词,何足采信?难道不能是她自己偷了裙子,发现了天痘之毒,然后现在为了颜面,来栽赃于本宫么?” 第四十七章 纠缠 “哦……啊……啊!”景横波漫不经心答了第一个字后,忽然跳了起来,声音都变了,“什么?” 宫胤仰头看她,她脸上满满震惊,两颊已经烧起红霞如火。眼神却分外晶亮,一半惊喜一半渴望。 他心中忽然一痛。 砭骨寒意如剑,刹那穿透心房。 下一刻他扬眉一笑,“我是说,今晚咱们要在商国王宫留一留,好好和商王谈谈赔偿之类事宜。” “哦……”景横波的表情立即从天堂到了地狱,软不拉唧地坐下,眼珠子定定的,光芒茫然又复杂,看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放松还是遗憾,她天生性格外向奔放,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勇于争取,不管那些规矩礼教乱七八糟。她喜欢宫胤,想扑倒他,想和他在一起,但心底总隐隐漂浮着一层不安的情绪,这让她竟然也有点患得患失起来。 宫胤瞄一眼失魂落魄的景横波,忽然道:“你这什么表情?你想到哪里去了?” 景横波悠悠道:“哦。想三个崽子的大名到底叫什么,景色?景致?景点?景德镇?景泰蓝?” 远在南齐的小皇帝,忽然打了个冷战,狐疑地四处望望,“谁背后说我?” …… 身边那家伙不说话,景横波翻白眼,闷骚,有种你闷到底啊。 说句“姓宫”就这么难吗! 阶下那母子俩还在抱头痛哭,商略横眉竖眼,死死盯着他爹,希望他老爹雄风大振,一剑捅死这娘俩,从此去了他心腹大患,然而他却失望地发现,他老爹的剑一点点地在下垂,似乎没有抬起来的可能。 景横波冷眼瞧着,觉得就冲着商略这德行,也不必现在就弄死那王后。商略如果做了商王,只怕又是一个凉薄恶毒之辈,对她的大业不利。还不如留着这两人,一人恶,一人奸,趁着今日死仇已结,让他们俩没完没了内耗去,耗死商国算完。 想定了,她敲敲椅子扶手,懒洋洋笑道:“喂,大王,你们的家务事,还是私下慢慢处理吧。你以后管好你家这位就行。今儿天晚了,你看……” 商王听见她愿意放王后一马,心中一喜,他倒不是怜惜王后,而是当真因为这事一剑刺死王后,于他颜面也有损,再说幼子难免心中生恨,对这个小儿子,他还是真心疼爱的,不想处理得太过激烈,伤了父子情分。 因此哪怕景横波暗示留宿的要求,让他心中不安也不愿,也只得连连点头,收起剑道:“是啊,天色已晚,行路不便,贵客们要么就别出宫了,在宫内将就一晚。尤其女王陛下,小王还需要和您讨论一下事后咱们的合作事宜。” “好的好的。”景横波微笑点头,让拥雪回去拿换洗衣物,拿换洗衣物是假,急着要将自己拍卖会上买的东西向宫胤献宝是真。 商王又看一眼王后,对从人道:“请王后回寝宫,以后也不要再出来了。” 这话一出口,王后如遭雷击——以后不许出宫,等于是永久软禁,商王甚至没在这句话里加上“若无旨意”四个字,就是表明态度,以后便是这事情过去了,他也不会下旨解禁。 换句话说,王后已经等于被废,只是为了给她和王室留面子,允许她保留王后头衔到死而已。 景横波唇角一勾,表示满意,她当然知道,这是商王给她的交代。 王后到了此时,再维持不住先前的雍容端庄,也装不得死,死命地爬过去,试图抱住商王的腿,“大王!大王!您不能这么对我!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夫妻的份上,看在臣妾这么多年陪伴的份上……” “正是看在这些情分的份上,本王才让你继续做王后。”商王向后一闪,冷冷道,“难道你做下这样的事,还能继续履行王后职责?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又何曾顾念一分本王和你的夫妻情分?” “大王……”满脸的泪水糊花了王后的妆容,她哀哀伸出的手指,无力抓挠在冰冷的金砖地面。 “母后,别求了!”倒是她的幼子,颇有些烈性,用力一把搀起她,“走,儿子送您回宫!” 商悦悦低着头走过来,在另一边搀住了王后,姐弟两人将哭泣的王后扶走,护卫默默跟上,景横波看着三人相互扶持的背影,凄凉地消失在大殿尽头,幽幽叹了口气。 商王这个王后,着实不是个好东西,但她运气好,有一对不错的儿女。 但望她懂得珍惜,不要再搞七捻三。自己作死不要紧,带累这一对孩子就不好了。 “哈哈哈,事情已过,休要再提,如此,重开宴席如何?”商王故作爽朗的笑声,在空寂下来的大殿中,有点空洞地回荡,“上人请,女王陛下请!” 原先准备的宫宴,此刻只剩下了寥寥数人,撤去了很多席面,又重新上菜。景横波和宫胤下了殿,在商王奉请下入席。 此时景横波才发现,这一顿饭,不那么好吃啊。 耶律祁和姬玟还在,裴枢也在,三大情敌聚首,再加上裴枢和宫胤的不对付,这要烈火脾气的裴枢一个控制不住…… 她瞧瞧耶律祁,耶律祁含笑道:“今儿看了一出好戏,胃口大开,正想着商国的盛宴呢。” 她瞟瞟裴枢,裴枢眼睛一瞪,“看我干嘛?爷又要和公主周旋又要打人,都这时候了你还要爷饿着肚子回家吃饭?” 景横波怨念地望天,身边那个人不用看,谁走他也不会走的。 身边那个人,态度倒是不错,道:“那是自然。正好借花献佛,谢各位对她的相助情分。” 耶律祁微微一笑,不理他。裴枢听着不顺耳,反唇相讥,“我们护她是本分,轮不到你来谢,你是她什么人?” 宫胤忽然将景横波手一拉,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用最亲密的肢体语言,和最高冷的态度,来回答了某人的挑衅。 景横波好像感觉到了身后裴暴龙的怒火,唰一下飙在了她的背上…… 商王似乎也感觉到了这几个人之间的诡异状态,安排位置的时候,裴枢远远在她对面。 这顿饭着实吃的景横波胆战心惊,耶律祁时不时对她举杯敬酒,她每喝一口都能感觉到身侧温度低一度。好在耶律祁没说什么,宫胤也保持沉默,只有她像夹心饼干一样,默默体验着被压力挤压成渣的滋味。 第四十八章 他和她的情人节 眼前一幕,其实景横波想象过很多次,甚至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然后每次都在梦中笑醒,笑醒后怔然良久,怅然若失。 但这一幕现在出现在她面前,那就绝对不是惊喜,是惊吓。 她站在门口,殿中挂一道透明纱帘,帘子后隐隐约约是宫胤的身影,已经换了一身白衣,竟然是个半跪的姿势,背对着她,面对着一个人影,一手微微抬起,另一手手中一捧晶光闪烁的鲜花。 这这这这造型……景横波下巴险些掉了下来——这不是标准求婚姿势么?宫胤怎么知道的? 这念头闪过之后,一个更亮的闪电,劈下她的脑海。 宫胤在求婚? 向谁? 殿内没有灯火,除了一身白的宫胤特别显眼,显眼得发亮外,其余人事物都沉浸在黑暗中,看不见宫胤对面的是谁。 景横波怔了半晌,一股寒气从心底幽幽冒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先前还对她调情暗示,然后转眼对别人求婚? 宫胤中招了?发昏了?脑子秀逗了? 一股怒气从景横波胸腔内蹿起——哪怕宫胤现在是在预演,是在实验,那也不行! 他的膝盖,只能跪给她! 殿里头,宫胤还在跪着,隐约有些奇怪的声音,景横波怒火中烧,不及多想,“咻”一下穿了进去。 下一刻她撞在一个冰冷的物体上,隔着大氅也能感觉到寒气瘆人,她伸手将宫胤狠狠一拉,道:“起来起来,你在干什么!” 这一拉忽觉触感不对劲,坚硬冰冷,宫胤虽然是冰雪真气,但平常体肤也就是稍冷一些,不至于如此。 她低头一瞧,目瞪口呆。 那半跪求婚的宫胤,通体透明,眼眸冰彻,竟然是穿了一身白衣的冰雕! 这冰雕雕得着实栩栩如生,以至于在光线昏暗的殿内,她竟然没有立刻分辨得出。 再一抬头看冰雕宫胤的对面,也是薄薄的一层冰壳子,披上一件红色披风而已。 景横波懵住了,不明白宫胤这是什么意思。做这么个造型,是要给她看? 想求婚自己求,做个冰雕做什么? 再看冰雕宫胤,微微上抬的掌心,是一枚戒指,也是冰做的,竟然还镶着“钻石”。“钻石”比例过大,鸽子蛋一样。 另一只手捧着一簇鲜花,一看,是冰封住的玫瑰,冰层晶光闪烁,玫瑰因此更加娇艳剔透。但这个季节哪来的玫瑰?景横波也不记得自己在大荒看见过玫瑰。 再仔细一看,玫瑰花其实是雕出来的,里面每瓣花瓣对应的位置,都填上了红色的花瓣,力求颜色形状一致,乍一看就是一簇玫瑰。 这一束花用心十足,景横波凝视良久,低头看看宫胤半跪造型,噗嗤一笑。 这货难道是自己跪不下去,然后用冰人代替他来跪一跪? 她走到宫胤对面的冰壳子边,将冰壳子推倒,自己站在了那位置,款款伸出手臂,闭上眼睛。 头顶上忽然有光亮起。 光芒洒在她额头,温暖柔和。 她睁开眼,再次睁大了眼睛。 只一霎间,殿内忽然亮了,灯火簇簇,宫灯熠熠,又一道帘幕缓缓拉开,流光溢彩的灯光下,是更加流光溢彩的花。 满室的花。 杜鹃玉兰杏花梨花桃花海棠瑞香紫荆郁李虞美人三色堇……色如七彩霓虹,润如丝绸锦缎,天地间的颜色似乎都在瞬间簇拥到了眼前,又或者日出时的虹彩被人泼墨一笔,慷慨挥洒在这间殿室内。 而灯光下,这些娇嫩的花瓣都晶光四射,似点缀无数水晶钻石,流转炫目光彩,仔细看是瓣尖凝结了无数冰珠,像星星落在了花丛中。 景横波的眼眸有些发晕,这么多的花,满室满殿,热热闹闹涨了满眼,她忽然就想起了现代那世自己羡慕过的名人婚礼,王子和公主,在满室鲜花中,将一生浪漫落定。 花香窒住了呼吸,她忽然慢慢湿了眼眶。 这一幕是什么意思?是以此暗示求婚,还是提醒她,这一切不过是暮色里的花,花间的冰珠,转眼就凋谢融化? 这一室的花,半跪的求婚者,辉煌的灯光,太符合她的梦想,可就是因为太过符合,来得太快,她反而不安忐忑,害怕这也不过是冰消雪融梦一场。 她原是热情快乐的女人,对于世间一切敢于大胆幻想,然而如今,步步竭蹶的穿越人生,让她学会了不再期待幸运,遇事未胜先虑败。 她深深吸口气,忽然听见头顶簌簌声响,抬头一看,霏霏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晃而过,对着殿内指了指。 原来灯是这家伙点的。 景横波看一眼那冰雕,咻地又一闪。 下一刻她在更暗的殿内,空气清冷,似有低低水声。 她这才想起先前听见的古怪声音,不就是水声嘛。 她的眼睛立即亮了。 他在洗澡! 哎呀好像应该在外面等他洗好澡再进去?看人家在外头布置那么多的意思,说不定就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免得她唰一下就冲进他的澡桶里。 景横波假惺惺地对头顶霏霏道:“他在做什么,睡觉吗?” 霏霏蠢萌蠢萌地点头。 “哎呀我这里给他做了一件衣服,得送进去。”景横波探头探脑,“你送?” 霏霏立即蠢萌蠢萌地摇头,尾巴拍拍腿,示意自己累了。 “那么,我送?” 霏霏点头。 景横波眉开眼笑,“回头把二狗子给你玩一个月!” 小怪兽就是识相! 她举着龙内裤,咻一下穿进去了,“宫胤宫胤你睡了吗我给你送衣裳来啦。” 黑暗的殿内水声哗啦一响,然后隐约似有白光一闪,她的手臂果然触及了滑溜溜的澡桶壁,掌心的龙内裤被唰一下抽走,顺手扔了出去,她仰头,隐约看见龙内裤裤裆里的海参迎风招展…… 下一瞬她的唇被一双湿漉漉的唇堵住,那唇带着水的滑润和花的香气,压上了她的齿关,他的舌头一次比一次灵活,轻轻巧巧便钻入了她的芳香隧道,轻触、游弋、扫动、吸吮……他的身子慢慢探出了澡桶,随着越来越激烈的吻,水波也哗啦啦涌动,一波一波的热水涌出来,泼泼洒洒在她身上,她的手臂抵在湿漉漉的澡桶壁上,被蒸腾的热气和热水熏得面色如桃花,心里恍惚觉得这水怎么这么热,身子因此更加发软,她觉得自己像个面人儿一样,柔柔地贴在澡桶壁上,身体的感觉是坚硬,唇和脸部感觉的却是柔软,许是热力熏蒸的缘故,他的脸难得的发热,温温软软,丝缎一般的触感,呼吸热热地纠缠过来,有些热气拂到了她的耳后,她热且痒,那痒触及心底,忍不住发出轻轻的呻吟。 第四十九章 点鸳鸯 宫道上,有人失魂落魄地行走,在所有人都被半空的两个仙人般的人影吸引去注意力的时候,只有她一人毫无所觉。 她身后,似有一个瘦小的淡淡的影子出没,但那身影十分灵活,转眼就不见了。 隔得远,景横波并没有看清楚那两人是谁,只觉得前面那人步态奇怪,看似心神不宁,走路却下意识避开了所有护卫侍卫巡夜的路线,显然对宫中很熟悉,而且似乎是往这个方向来的。后面那人身形有点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景横波看了一会,对方走入了殿宇的拐角,看不见了。 她也就收回了目光,攀着宫胤的肩,道:“今晚滑梯坐得很开心啊,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宫胤“嗯”了一声,似乎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却将大氅又拢了拢,做好了认真聆听的准备。 “你一定很奇怪,我嘴里经常冒出很多怪词儿,都是大荒没有的,你有没有查过我的来历?” “没有。”他道,“我永远不会去查你。” 她笑笑,“你也查不到啊。以前啊,我所在的地方,是个最神奇的地方,大荒虽然遍地宝石,但比起那里,其实还是算蛮荒之地。” 他没有反驳,这话虽然不入耳,但他知道这是事实。景横波如此奇特,拿出来的每件东西都见所未见,他研究过她的一些小玩意儿,觉得这些东西,大荒也好,其余各国也好,都不可能做得出来。景横波原先所在的那个国家,一定国力比这大陆上所有国家都强上很多倍。 “以前啊,我住的地方,是个研究所,研究所就是研究各种奇奇怪怪东西的地方。我从小就在那里了,也是一个研究品……” “什么叫研究品?”他打断她的话。 “你也知道,我有点特殊。”她耸耸肩,“我这种能力,在哪里都不多见,在我们那里,这叫异能。研究所设立了专门项目,专门研究我们这种具有异能的人。也就是通过各种手段,来得出你为什么具有异能,你的异能是否可以用于科技生产和军事……” “什么样的手段?” “抽血啊,侦察脑电波啊,催眠也试过,”她指指脑袋,“有的研究方法我也说不清,有时候会很头疼。好在频率不高,一年也就几次,其余时间都是长期观察。除了出不去,别的倒也还好。” 她说得轻描淡写,他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到最后近乎乌云盖顶,景横波瞧着不好,生怕他一生气,咔嚓一声冰花碎了,赶紧补救道:“没事啦,一些比较极端的手段,在法律上是禁止的,一般研究所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经常做,而且我们的生命权是受到保护的,不像你们这里,上位者想杀就杀,底层人民毫无生命保障,那才叫真可怜呢。” “你不会再受到那样的待遇。”他淡淡道。 景横波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怎么说呢,宫胤听着这些觉得不可接受,可是对她来说,真要叫她选择,如果此地没有宫胤,她宁愿回归现代。不谈那里的科技和生活水准,最起码人权、自由,以及单纯的普通人的生活,就已经让她无比怀念。 大荒这是人呆的地方吗?为了做一个女王,受尽苦难,熬干心血,咬牙苦撑,千钧重负,现在不过路途过半,当上女王了也不过还是吃那些东西,睡那么大地方,说不定还要早起五更,操劳国事,承担各种阴谋倾轧和压力,早衰早死……哪有在现代做个混吃等死的小白鼠快活。 也不知道那三只怎么想,或者会比她更适应些,毕竟只有她,才是最厌倦争斗阴谋的那一个。 也许她们过得很好呢,也许也在欢庆情人节呢……她自我安慰地想,回头姐一定要找她们赔偿。 在她以为她们过得很好,欢度情人节的此刻。 君珂和纳兰述正在苦逼地打仗。 太史阑在和东堂苦逼地打仗。 文臻在和东堂皇室苦逼地打仗。 …… 她发了一阵呆,宫胤并不催促,默默地注视她,景横波很多时候会出神,脸上有种遥远的思念的神情,可以看得出她在想什么人,这让他有点不大舒服,私心里,他总认为,她的心里该满满都是他才对,就像他心里,从来都满满只有她一个。 但他也明白,景横波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格,她在当初,不可能没有朋友和在乎的人,他无权干扰她因分别而产生的思念,只希望那个可能因为失散,而被她思念的朋友,早点滚出来。他相信,思念是因为分开,一旦相聚,也就那么回事了。他可不能允许景横波,总把什么阿猫阿狗放在心上。 “哪,我在研究所,有三个朋友……” “男?女?”他终于逮着机会问出关心已久的问题。 景横波斜眼瞟他一眼,拉长声音,“女的……不过,男的也有哦,有很多哦。哎呀,曾经还有几个骚扰过我呢……” “给你送那个什么粉色蜡烛的那个?”他的声音平静,似乎没什么危险度。 “多呢……”她嘻嘻笑,心想有种你去一个个找来算账啊。 他没有再说什么,挽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再说些你以前的事给我听。” 她依偎在他怀中,眯着眼睛,和他絮絮叨叨说起研究所四人组。她是个看似外向其实心中颇有准则的人,一向很注重个人*。现代那些记忆和秘密,她无心专门隐藏,却也没有随便交代的*,只有当完全敞开心扉,她才愿意将自己的一切,和最重要的那个人分享。 青天之下,冰花之上,她的低语絮絮如风,拂过他的耳侧,她和他讲小透视的老实爱害羞,讲男人婆的强悍狂霸,讲小蛋糕的阴险狡猾,讲幺鸡的狗腿无用,除了吃屁用不顶。以及它那个无比拉风的名字: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谢耶维奇。伯格洛夫斯基。讲小透视能看清一切人间疾病,男人婆能将一切毁坏的东西复原,小蛋糕一手好厨艺,异能却最鸡肋,微视除了能看见极细微的东西外,似乎也没什么用,那种随时都能看见细菌的异能,能让所有有洁癖的人发疯,上帝保佑她去个异能很稀奇的小人国。 讲研究所小气鬼的所长,爱抠脚的食堂老王,一流科学家和不入流文学中年姚教授……那些以往挺讨厌的平凡人,此刻提起,心间涌动的竟然也是怀念,或许怀念的并不是那些人和事,而是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 她渐渐有了倦意,说话也口齿不清,在入睡前,她忽然想起一个自己始终没有想明白的重要问题。 第五十章 谁与纵情 此时殿内一片混乱,烟尘粉末簌簌不绝,根本看不清人影,景横波伸手去抓孟破天,却抓了个空,孟破天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 而她自己却被一双灼热的手抓住,剧烈的呼吸声响在耳侧,那呼吸也是火热的,喷得她脸上发烫,她感觉应该是裴枢,大声道:“裴枢!是你吗?快瞧瞧破天怎样了!” 她一发声,头顶有人惊呼一声,然后孟破天的声音道:“裴枢!我在这里,你没事吧?” 景横波此时也觉得热,心跳得厉害,心中一惊,心想可不要中了什么招吧?听着声音,急忙将裴枢往上一顶,叫道:“他在这里!” 那边哗啦一声响,似乎孟破天拨开什么东西,手抓了下来,裴枢一直不吭声,剧烈的呼吸喷在景横波脸上,景横波能感觉到他抓着自己肩膀的力度越来越紧,手指快抠进了她肌肤里,似乎在忍耐什么。 她直觉不对,赶紧将裴枢往上顶,上头大概是孟破天接着,一把将裴枢拽了过去,大概用力过猛,“哧啦”一声,裴枢的衣裳被旁边斜下来的柱子挂住,撕裂了半边。 景横波有点担心地向上望着,隐约看见裴枢烦躁地哼了一声,一把将衣裳脱下一扔,衣裳落在缝隙里,挡住了她的视线。 景横波发觉那衣裳上有点奇怪的气味,就是她先前闻见的那种,赶紧捂住鼻子。听见上头“咕咚”一声,隐约似有喘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忽然又听见人呼喊,是耶律祁声音,在她的右上方,“横波!” 她应了一声,看看他那位置,感觉是比较向外的,很容易就可以脱身,不像她运气不好,被困在最底下的狭小空间,急忙道:“别进来找我,你先出去!你出去后赶紧想办法把这碍事梁柱抽出来,大家便都能脱困了。” 此时殿中横七竖八东西太多,危险地架在一起,稍微一动,就可能有东西砸下来,而众人身处逼仄的下方,无处躲避,很容易被砸伤,如果强硬冲出,也会导致别人被牵连,尤其其中还有武功一般的姬玟和孟破天。 就连景横波也因为四周都被东西死死卡住,无法瞬移。 一堆杂物暂时困住了一群大高手,马上这里的巨大动静,会引起宫中军队的查看和围困,早点离开是正经。 外头耶律祁自然也懂这道理,答应了一声,向外移动,景横波听得他声音也微喘,心想他也着道了?还有宫胤,为什么一直没有声音?怎么了? 那粉末落下时,她在最下方,吸入得最少,此刻除了有点热和心跳之外,倒也没太多异常。她担心着宫胤,试着从死死夹住自己腿的几根柱子间挣脱出来,身子刚一动,上头“哗啦”一声巨响,也不知道是自己挣动的,还是上头裴枢和孟破天发生了什么,她头一抬,就看见一个东西斜斜坠下,正对着她头顶。 她不禁“啊”一声,手一挥,那东西稍稍一动,但却因为四周东西太多,没有被她瞬移成功,依旧斜斜地沿着柱子滑下来。 外头耶律祁答应了景横波一声,就向外抽身,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一个声音,微微喘息响在他耳边,“先生……” 是姬玟的声音。耶律祁一低头,就在弥漫的烟光雾气中,看见姬玟抬起的脸。 平日里温文素雅的姬玟,此刻两颊微红,眼波盈盈,眉梢眼角,尽是妩媚之色。 她素来矜持,此刻却抓住了耶律祁的手,手指柔若无骨,一团丝绵般悄悄便顺着耶律祁的袖子攀了上去,“先生……” 耶律祁手向后一缩,姬玟手指抖了抖,她有一瞬间的清醒,觉得羞愧,出身王族的女子,心里隐隐明白有些不对,想要咬牙控制着自己,却见那人如画眉目,风雅神情,心便似海上小舟一般,悠悠荡起,忍不住靠了过去。 耶律祁此时也觉得热而躁动,姬玟温软的身子靠过来,他立即敏感地感觉到女子气息的芬芳和肌肤的滑腻,忍不住也心中一颤,扶住了她的手。 朦胧光线里一个下视一个仰视,目光于烟尘中交织,各自见沧海浩荡,姬玟忽然嘤咛一声,抱住了耶律祁的腰。 耶律祁一震,正在此时景横波的惊叫声传来,耶律祁一惊,一把推开了姬玟,头一抬,正看见一个箱子从倾倒的横梁上方滑下,砸向底下。 此时他们面前都是各种乱七八糟被炸裂的梁柱杂物,横七竖八架在一起,耶律祁抽出一截木头,待要顶住那箱子,以免落下砸伤人,却不防牵一发而动全身,嚓一声响,在靠近他腰的位置,一截什么东西猛地弹了出来。 那东西长而尖锐,似枪尖猛弹,耶律祁一手抓住木头,一手攀住杂物支撑住身体,身后还有倾倒的床榻将他退路挡住,眼看那尖锐之物就要刺穿他的腰。 忽然姬玟闷不吭声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哧”一声闷响。 耶律祁本来可以闪开,却不防姬玟扑上,听见这一声不禁一惊,伸手一摸姬玟肩头,湿腻腻粘了一手,心知是血,顺着肩膀向上一抚,是一截断裂的尖锐的木条,似乎是床上的横杆。 他急问:“你怎样了?”想了想又叹息,“何必……” 说了一半他便停住,觉得似隐约听见了姬玟的叹息。 那女子的心意他自然明白,打定主意不接受,却也不愿践踏。 只是那桃花债无声背负,如果越背越多,将来要如何卸下? 姬玟并没有呻吟,咬牙不语,耶律祁能感觉到她身体微微颤动,似在隐忍,好一会儿,姬玟才吁出一口长气,轻声道:“没事……” 耶律祁感觉到胸前有尖锐之物顶住,是那床杆的尖端,已经穿过了姬玟的肩,差一点便刺进他的身体。 贯通伤最容易感染,他急忙抱住姬玟,踩着脚下较实的地方,向下移动,想找块安全的地方给她裹伤。 两人躯体紧紧接触,又是一番的体香交融,姬玟发出低低的呻吟,也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难以自控,耶律祁额上微微浸了汗,也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紧张。 脚踩着最底下一个柜子,确定不会再有东西倾落,耶律祁才将姬玟放下,匆匆脱了外袍,再脱了中间一层干净的深衣,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姬玟裹伤。 裹伤不可避免要解了姬玟半边衣裳,耶律祁说声“冒犯了”,偏头给她解衣,姬玟靠着箱子坐着,把头偏向另一边,咬着下唇,颊上泛起淡淡红晕。 第五十一章 天下和你,我都要 月票榜好瘙痒,嗖嗖的,打滚三百六十度转体后空翻大喊三声:“赶紧地,救菊啊!” 以后更新应该都在晚上,等稳定一些后,争取固定一个更新时间,最近几天的更新时间,会提前在评论区通知。 年节太忙,身体又不大好,抱歉现在才更新。 …… ------题外话------ “为了这尘封的秘密,为了这大荒天下,为了那即将陷入局中的,他和她。” 他慢慢笑了笑,缓缓操起了袖子。 胜利指日可待。 每个人都有弱点,或名利或权势或身世或爱人,他已经越来越清楚这些人的弱点。 。 .斗篷人盯着密宫的方向,算着那群男女一定已经满载而归。这些满心疑问和欢喜的人们,一定没有想到,自从踏入商国,便已经步步走入了他的局。 “那你为何要我在名册上加上龙胤那个名字?”商王神情有些不解。 “大王如不和我联手,你家的紫阑藤等灵药,一定会被这些人早早催熟,从外山打进内山,将你辛苦培育的灵药一扫而空,继而影响你今年和外界各国的生意,影响你商国的内政外交,”斗篷人笑着指了指密宫方向,“不要小看这群人,是咱们大荒,最厉害的那一群呢。” “你说这些人要留下是为了紫阑藤,你说有人买下了催熟紫阑藤的药物,一定会提前对灵药动手,你说外山的钥匙一定已经被盗走,你说的这些本王都信了。为了保住这一批灵药,本王同意和你联手,将真正的内山秘密都拿来做诱饵,放任他们去偷,你可不要弄巧成拙,害本王的宝贝最后真的没了。” “大王放心。”斗篷人满不在乎地道,“他们知道也没用,来得回不得。” “我那宫中,陈放的可是宝台山的秘密,关系到我商国这一批灵药的保护,是真正的要紧物事。”商王转头盯着那黑黑的一团。眼神锋利。 “闯得正好。”斗篷人声音闷在斗篷里,听来含糊地在笑。 “你让我在这等,不要出手。”商王眯着眼睛,不看身边斗篷人,悠悠道,“现在那些人,已经闯进了密宫。” 他整个人缩在巨大的黑斗篷中,和四面的阴影浑然一体,不辨面目。 一道黑影缓缓移动,如一片黑云,在人群大部队离开后,无声无息出现在商王身侧。 商王又等待了一会,才挥挥手,护卫们立即扑入殿中。 之后第二次爆炸,有人查看过,回报说后殿被炸开,有人从通道中离开,按说大王也该立即去追查,大王却依旧等待在这里。 宫中有宫殿爆炸,大王带人前来查看,知道殿中有人,按说就应该第一时间进去搜寻,将人救出。大王原本似乎也是这意思,但忽然便改了主意,硬生生按兵不动,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护卫们在他身后,有点诧异地面面相觑,不明白大王是怎么想的。 商王还不知道长女已经被个小毛孩盯上,他拢着袖子,立在风中,眯着眼睛看前方断壁残垣。 玉无色转着眼珠子,开始认识思考如何骗傻白甜。 总比一回去就入赘做乡村大脸盘大屁股王菊花的夫君要好是不是?最起码还可以救他于此刻水火。 玉无色鬼兮兮的眼珠子,盯着那个娇怯怯惨白着脸,却又不肯放弃地提着裙子跟着的少女,忽然觉得,这丫头其实还不错。 玉无色已经被商国护卫们拖走,一路大喊冤枉的声音响彻宫廷,可惜没人理他。只有一个商悦悦,满心担忧地悄悄跟了上去。 夜风涤荡,风中硝烟气息不散。 …… 你的天下,你的家族,你的圆满,还有那个最重要的你,我都要。 我会向前走,不犹豫,不害怕。因为我如此贪婪。 “好。我记住。”她抱紧了他的腰。 景横波望定他,他清冷明澈眸中,倒映这扑朔人生烽火天下,但在所有纷扰背景之前,首先放着她。 “横波,”他将她揽在怀中,轻轻道,“记住。我的天下也好,我的家族也好,虽然对我很重要,却永远没有你自己重要。” 那男子在暗影中眉宇凝霜雪,并无突然获得亲人线索的喜悦。 “怎么了?”景横波察觉到他的异常,抬头看他。 景横波犹自欣喜地叽叽呱呱,表示一定要和那个“龙胤”会一会,宫胤忽然伸手,将她揽紧。 宫胤忽想起传闻里,龙应世家规矩的森严,和那联姻的苛刻要求,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这样一个也叫“龙胤”的人,如果真的是亲人,甚至是长辈,那真是福祸难料。 龙应家族,单字名的男丁,多半是直系尊贵血脉。尤其每代,只有最优秀的男丁,才能起个和家族名近似的名字。 物是人非,豪门恩怨,虽有血缘关系,却未必能论亲论友。有时候,亲友比仇人更可怕。 宫胤默然。九重天门虽然掌握了他的主要族人,但龙应家族曾有分支远离漩涡,未必全部被九重天门掌握。多年来他也想过通过寻找那一支,找回自己的族人,但后来却查出,龙应家族的分支,和主脉并不和睦,早已决裂。 “那他应该是你家族中人。”景横波很是欣喜,如果宫胤找寻了许多年的亲人,能在商国误打误撞获得线索,那真是意外收获。 “我被人送到山村,在那小村长到十岁,十年之内,有个神秘人每年见我一次,传授我武艺。般若雪就是在那时期奠基。”宫胤淡淡道,“十岁之后,这人也失踪,我离开山村,另行学艺。也曾寻找过他下落,但一直不得消息。记忆中他身体不好,言语中曾透露要去寻药,解决血脉中的病根,我曾想过他是否会在医药之国商国,所以这次亲自来一趟。” 景横波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以宫胤的能力和地位,会追查一个庞大的家族,多少年连线索都得不到?那对手该是何等厉害? “我也不清楚,这些年没有停止过追寻。”宫胤道,“一直没有线索。” “你的身世……”景横波想起以前听铁星泽说起过,宫胤曾经于雷雨夜坠落贫苦村民家庭,被村民收养,渡过了很苦逼的童年。现在看来,他是自幼便和家族失散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是怎么和家族失散的?雷雨夜砸破屋顶落于村民家中,不像他的父母会做的事,倒像仇人的做法。 第五十二章 争执 没多久,景横波和宫胤从商王的密宫里出来。正好耶律祁和裴枢也已经搜索完毕,双方各自打了个暗号,再悄然越过人群,回到那被炸的殿中,“灰头土脸”地,从废墟堆里出来。 商王见众人出来,一脸如释重负模样,连声道幸好贵客没事,又说已经抓到炸宫刺客,又命给众人重新安排住处,态度十分殷勤。 前往商王重新安排的宿处时,几个人看见有军队悄然往密宫方向而去。不过几个人行事都十分老到,谁也没将密宫里的东西带走,并且抹去了所有有人来过的痕迹。 在新的宿处,六个人碰了碰头,景横波道:“我这边看到了宝台山的布防图和高手名册,以及相关安排。” 耶律祁道:“我那边找到了内山进门的腰牌,但不确定是哪种。已经拓印了下来。” 裴枢一脸悻悻,“老子什么都没找到,但看见有一种特殊的衣裳藏在了夹层里,干脆也掳了来,也许能用得着。”说着抖了抖臂弯一件薄如蝉翼的连体衣,还连着鞋子,鞋子也分外轻薄,底子闪着一层荧光,似乎是什么特殊设计。 景横波本就没指望在商王眼皮子底下找到太多东西,有这样的收获已经喜出望外,收好东西,盘算着万事俱备,只欠宝台山一行,回头拿到了想要拿的东西,也就可以离开商国了。 盘算完后无意中一瞧,发现面前的情况很有些诡异。姬玟坐在耶律祁近侧,耶律祁转头看着窗外,身子向外偏;裴枢和孟破天两个坐得远远的,屁股对着屁股,偶尔目光交接,她便似听见空气中似有铿然响亮——有杀气! 这边事情一结束,几个人都告辞去休息,裴枢拔腿就要走,孟破天抢在他前面出门,屁股一挤险些把裴枢挤倒,裴枢这个火爆脾气却没发作,反而挑了挑眉,盯着孟破天背影看了好一阵。 那边耶律祁和姬玟又一种风格,两人在门口客气揖让了半天,你先请我先请堵在门口足足一刻钟,最后被不耐烦的景横波一脚一起踢了出去。 “爱咋矫情咋矫情去,别妨碍姐谈情说爱!” “砰。”一声,门重重在两人身后关上,姬玟撞在耶律祁怀中,手抵着他胸膛,脸已经红了。 耶律祁垂着双手,遥遥望着天色曙色渐染,轻轻叹息一声。 …… 次日一早,景横波老实不客气地,拖着她“师傅”假上人,去找商王谈赔偿。如愿以偿要到了商国的很多秘药,以及和商国日后的通商便利,为了方便自己,所有的条件都没有指明哪一方,以免便宜了翡翠部。 谈好条件便出宫,还有七天就是撷英盛会,景横波谢绝了商王留她住在宫中等盛会的邀请——笑话,她还要忙着偷东西去呢。 出宫之后,她给分别卖往各部各国的七杀们留了暗号。很快,那些有幸买了七杀们的部族,便发生了一堆狗屁倒灶的事儿,会同馆一片乱象,各部各族焦头烂额,商*队疲于奔命,整日忙着处理纠纷,连带整个商国王族,都因为各国贵宾频频出状况,而陷入了不断的麻烦之中。 在所有人都很忙碌的时候。 那六个人,再次分三批,前往宝台山。 宝台山山顶平齐,状如妆台,是有此名,但现在整个山顶都被密密麻麻的树木遮掩,在树木之间,隐藏着无数暗桩和瞭望台。看上去整座山肃静无人,但每当有苍鹰飞过,都会悄无声息忽然坠落。 鸟都飞不过戒备森严的宝台山。 所以第一批,裴枢和孟破天,直闯宝台山外山,做出一副听闻此处有宝随意乱闯的模样,引出了宝台山外山的大批护卫。 两个人将护卫大部分远远引出,宫胤景横波和耶律祁姬玟趁乱,掠过了山脚的铁门。 在铁门之内,是巍巍山体,山体上一大排山洞,有开凿过的,有天然的,大多数山洞都有门,门上有锁。 景横波手上有外山的门钥匙,但数目却和这些门对不上,其中必有真假,假的必有危险,一时半刻,如何分辨这门内真假? 姬玟忽然道:“我试试。”说着纵身而起,掠向一道门,侧耳听听,摇摇头。 她有超常的听觉和嗅觉,能够分辨门内到底是通道,还是别有机关。 景横波立即推耶律祁,“你去保护一下人家。” 半山上依次听门的姬玟,看见耶律祁掠过来,回头一笑,笑容清雅。 景横波藏在阴影里,忍不住感叹:“多好的一对。” 耶律祁却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心下一堵,感叹也噎在了口中,觉得自己似乎残忍了些。 她能感觉到,裴枢和孟破天,性情有投契之处,简单粗暴又热血的裴枢,未必没有机会再去爱上一个人。 但耶律祁,是真正成熟腹黑的男子,阅遍世情,看尽人间风雨,轻易不动心,动心则长情。 她没有把握能让他在前行的路上,转侧他顾,看见属于他人的鲜艳。 她悠悠叹口气。 身侧宫胤似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忽然转头看她一眼,道:“你操心倒多。” “我不操心就得换你操心了。”她笑吟吟反唇相讥。 “我何须操心他?”宫胤淡淡地道,“你一个就够了。” 景横波听着这话舒服,捏了捏他的手指,“好好操心,好好操……” 话没说完,忽然看见姬玟在上头某处向她招手,看样子是找到了入口,她大喜,也忘记要说的话了,急忙拉着宫胤就走。 宫胤任她拉着,也不说话,直到快到那处门户那里,才慢吞吞地道:“你这个要求有点高,不过以后我会做到的。” “啊?什么?”景横波莫名其妙,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先前那句没说完的话,轰地一声头发都竖起来了。 “我那个去!”她戟指骂,“你个伪高冷,真流氓!” …… 如果不是时候不对,她是打算好好和宫胤算算这句口误的帐的。 口头便宜越来越会占,动真格的就开始稀松,她的怨念已经很重了好不好? 他那个胸口的啥针,什么时候能够细没有了?算算时间,穿越两年多了,男朋友早早有了,三垒打至今只两垒,眼看着毫无进展。 也不知道那三只有没有烂桃花,不过到异世要打拼,从头开始日子不好过,想必也没那么快,总不能孩子都生下了吧? 第五十三章 我需要你 “宫……”她险些喊出宫胤的名字,忽然惊觉失口,急忙停住。 那人淡淡地俯视她。 衣衫如雪,眉目清俊,神态淡而高冷,看人的时候,像是从遥远的雪山之巅,正将众生俯视。 神情气度,俨然又是一个宫胤! 景横波险些错认,随即惊觉,八成又是一个近似的,就像之前玳瑁遇见的厉含羽一样。 她心里有些厌烦,怎么又来个相像的?这还有完没完?真当她是个傻子好骗么? 再仔细看那人容貌,她发觉其实和宫胤并不很像,这人眉梢眼角,已经有了不少皱纹,五官也没有宫胤精致,但那种神情气度,却真真一个宫胤第二。 那种高冷遥远,无声睥睨,除了宫胤,她是第二次看见。 景横波这回有了点兴趣,因为一般假扮某人,扮的多半是形而不是神,宫胤的风采神韵,非常人可以假扮,没想到今天却见识到一个,形不似而神似的人。 她在打量那人,那人也在打量她,忽然手指一探,一股气流涌动,景横波指尖不由自主抬起,泄出一股白色的气流。 白色气流中隐隐掺杂一些青色,景横波想出手,却觉得这气流出体之后,并无不适之感,反而感觉身体轻松了一些。 她若有所悟。 自己曾经帮宫胤吸出过他体内紊乱的气流,为此还病过一场,从此不能碰过冷的水,现在这人吸出来的,就是她体内的宫胤气息吧。 对面那个酷肖宫胤的人,脸色一变,道:“你姓龙?” 景横波心中一动,想了想,点头。 这个人,不会是这里的高手第一,那个叫龙胤的吧? 她正对这个人的来历感兴趣,探探口风也好。 “撒谎!”那人却厉声道,“龙家般若雪,怎么会有阴寒邪气!你是谁!” “你又是谁?”景横波反问,“你怎么知道龙家般若雪?” 那人正要回答,忽然眉毛一挑,伸手来抓她。 景横波唰一下闪走,攀附在他上方山石上。 那人似没想到自己竟然没能抓住景横波,不禁一怔,随即道:“你想留在这里等死,。随便你!” 说着闪身出洞。 “喂喂你什么意思?”景横波追着他影子喊。 “紫阑藤一旦提前成熟采摘,这里就会关闭,两年之内不会再开启,你想被活活饿死吗?”那人冷哼道,“不是见你有般若雪真气,何须提醒你!” 景横波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紫阑藤一被采摘,那群人就如见瘟神般地跑掉。 “宫胤!宫胤!”她赶紧对底下大喊,“快跑啊!” “不过你不跑也没关系。”上头那人淡淡道,“般若雪清净无垢,最不能被杂质侵染,你的般若雪已经不纯净,迟早会反噬,早死迟死,也没什么区别。” 景横波一听大急,赶紧猛追过去,“等等!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好容易遇见一个懂宫胤毛病的人,她错过岂不要后悔一辈子,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一边喊着宫胤跟上,一边就跟着那人一路上蹿。 还没蹿出多远,就听见底下一阵轧轧直响,回头一看,先前那凝聚成池的紫气,忽然都已经散开,将底下死死遮住,那些踏坏的药草,包括宫胤和紫阑藤,都看不见了。 她面色一变,一边喊着宫胤一边返身要回去,忽然底下紫雾破开,一大团东西凌空飞至,她顺手一接,被那重量压得险些一个踉跄,这才发现接住的是紫阑藤。 这下她更紧张,连声大叫:“喂!喂!你在哪呢?你上来啊!喂喂喂这边要关闭了啊,你可别和我赌气不上来,喂喂喂,我和你道歉行不行,赶紧上来啊!” 她的声音到后来已经带了哭腔,又要返身去找宫胤,那龙胤却忽然返身下来,一把拎住了她的衣领,也不说话,拎了便走。 “放开我!”景横波一脚踢在他胫骨上,雪白的衣裳上一个大黑脚印子,那人看也不看,随手一撕,脏了的衣裳片子随风飞去。 “放开!”景横波手一招,一块松动的钟乳石生生断裂,尖锐的断口直冲那人脖子,那人偏头避过,险些被尖端割破脖子,这才有些惊异地回头看她一眼。 “我在救你你知不知道?”他一脸你是蠢货的厌弃,“紫阑池分层关闭,最底下一层关闭了,你的同伴当然出不来。” “那就让我下去!”景横波身后,一枚钟乳石悬停,对着他眉心,“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我倒不想管你,可惜你对我有用。”那人冷笑,“你也别再闹了,我是此地机关总管。紫阑池会以千斤巨石关闭,那石头厚达半丈,人力根本无法打开。紫阑池关闭之后,山体中的软管会释放一种利于紫阑藤生长,却不利于人体的气体,好让埋藏在玉池底下的种子慢慢发芽,等待两年后长成。我虽然不能打开关闭的池子,却能先让那气体暂缓释放,你不想你的同伴连最后一点机会都失去的话,最好乖乖听我的话。” 景横波脸色一白,回头一看那已经关闭的池子,从上方看去,似乎多了一层半透明的罩子,密封无隙。 那罩子说不定还有机会打开,但如果里面再施放了毒气,那可就连宫胤最后一丝生机都扼杀了。 她立即手一挥,收了钟乳石,笑道:“啊,误会误会,既然你是好意,那咱们赶紧上去吧。”一边上前来挽住他,顺手还谄媚地帮他掸了掸灰。 那人“唔”了一声,有点满意地瞧着她,景横波也没注意那人神色,急不可耐地催促,“那就走吧,走吧走吧。” 那人点点头,带她飞身而起,刚刚落足在中间一座巨大的钟乳石上,景横波这才看见,钟乳石上有长长的同色的管子,顺着山壁一直向下,从边缘插入到底下紫阑池。 管子一头自山体中伸出,一个银色五爪形状的物体,卡在管子上,现在下方的震动传到上方,那五爪正在慢慢松开。 龙胤飞身而起,抓住那五爪,待要反方向拧紧。景横波瞧着他动作,微微放心,心中却在想,这人一见她,虽然态度不佳,但其实一直在示好,这世上可没有无端的爱恨,他这么做,到底是什么原因?难道就因为那一点点的般若雪真气? 五爪刚刚要拧紧,忽然一枚飞箭电射,击向龙胤,龙胤衣袖拂开,抬头面色一变。 第五十四章 双修 龙胤这句话说得淡漠,似乎没什么情感,景横波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句淡漠的话,含义其实很慎重。 因此她慎重地问:“你需要我是什么意思?” 龙胤很随意地道:“需要你帮我传宗接代。” 景横波呛着了,在风中咳嗽,嘀咕道:“大神家难道都是神经病?” “你不是龙家人,但你有般若雪真力,你一定和我龙家人关系匪浅。”龙胤道,“龙家遭受大荒皇室多年迫害,子嗣凋零,现在当务之急,是延续优秀的后代,为此,我已经寻找了很多年。” 景横波指着自己鼻子,“你寻找了很多年,然后一眼看中了我?你看过我的脸没有?你知道我的性情怎样?你明白我喜欢什么?” 她一直以面纱遮面,容貌并不清晰。 “我无需管你是何容貌。”龙胤看都不看一眼,“也不用理会你暴躁或温柔,至于你喜欢什么,更不干我的事。我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女性而已。” 景横波决定在暴打他一顿之前,先问清楚他所谓的合适到底是什么意思,好歹这是龙家人,他的条件说不定也就是宫胤需要的。 “你所谓的合适,指什么?” “龙家有双修秘诀,可以提升人的功力。尽量驱除血脉中的遗毒。但不是谁都可以和龙家人双修。所以龙家延续那么多代,真正双修成功的夫妻很少,但凡成功的,最后都是龙家一代英杰。”龙胤脸上有微微神往之色,“能够双修的女子,必须有特殊的体质。必须能够承受龙家般若雪极寒真力的冲击,本身还得有对般若雪有护持和抵抗作用的顶级心法。在以前,只有三大宗门的女弟子才合适,可惜昆仑宫已经灭门,剩下一个紫微上人是男人,收了七个徒弟还是男人。九重天门高踞雪山,和我龙家一向不对付,女弟子绝不可能嫁给龙家,所以近几十年,已经没有双修的可能了。” 景横波摸摸鼻子,心想紫微上人最新收的女弟子在这里。又想既然龙家有这么一条,为什么宫胤始终不肯碰自己?还是他过早地被抛弃,根本没人告诉他? “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可以。”龙胤道,“你有少量的般若雪真力,体内被人以顶级丹药护持过不止一次,只要去掉你那丝阴寒邪气,你能够抵御般若雪的侵袭。而你似乎修炼明月心法,虽然还未大成,但底子很好。你若和我双修,相辅相成,你的明月心法也能水到渠成,大有进益。三大宗门本就同出一源,在一起是天作之合,没有理由放弃。” “啊呸。”景横波道,“婚姻之事在你们龙家,到底算什么?就为了治疗血脉,提升武功,延续后代?爱情和责任呢?” “我原谅你们这种平凡女子的想法。你们对婚姻充满憧憬,渴望找到良人。一辈子活在伧俗的人生中。所以你们注定一生庸碌,为一个普通的男子生儿育女,缝补浆洗,早早苍老死去,一生不知人间绝巅滋味。”龙胤的笑意看似平淡实则轻蔑,充满居高临下的冷漠,“所以你一开始,不能理解这种高贵家族的高尚追求。但龙家人不屑撒谎,我可以告诉你,这将是你走上巅峰之路的最好办法,你会因此享受到常人不能拥有的东西,武功、寿命、健康、财富,以及人人景仰的至高无声地位。你在将来,会感激我。” “你现在放弃这种坏了脑壳的想法,我会感激你。”景横波敲敲自己脑袋,对他呵呵一笑。 她和这些所谓古老宗族,高贵宗门打过交道,除了宗门被灭性情大变的紫微上人那一系外,其余人都是龙胤这种德性——自认高贵,俯视众生,天下莽莽,皆为蝼蚁。放个屁也觉得是对你的恩赐,你得五体投地接着。 更关键的是,这种人多半自负到油盐不进,古老宗族熏陶出的高贵观念已经深入骨髓,和他们辩论毫无用处。你仿佛和一头牛在说话,只看得见对方巨大的鼻孔。 “其实你不是最好的选择,你的出身太低。”龙胤果然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不在意她说什么,“但我已经没有选择。龙家另一脉失踪多年,现在只剩了我们千山龙家一脉,这一脉也只剩下了寥寥几人,我是其中年龄合适最优秀的子弟,我必须尽早为家族选择一位可以双修的妻子。” “我觉得你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你出身太低。”景横波托着下巴,慢吞吞地道,“看你这满身暴发户,只懂得鼻孔看人的气质,想必也不是龙家嫡系,是分支吧?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女王,富有一地,我为什么要嫁给一个旁支分脉的庶出子弟?” “你懂什么。”龙胤脸色不大好看,似被刺中痛处,“龙家便是一个分支,也比你高贵万倍!当初大荒开国女皇,不过是我龙家一个登马奴仆!” “好汉不提当年勇,为人切莫太轻狂。”景横波挥手,“现在你们龙家在开国女皇的土地上,被人追杀得如丧家之犬,连面也不敢露,整个大荒都以为龙家已经灭门。想必就是因为你们龙家,当初将开国女皇当奴仆的事迹,吹嘘得太多了吧?” “我向你提出双修,是给你面子。”龙胤终于忍无可忍,雪白着脸道,“你便不愿,也由不得你,你不想解决真气里的阴寒邪气?你不想拿到紫阑池的秘密,解救你的同伴?” 景横波笑了笑。其实她在听商略说,紫阑池另有秘密的时候,心便已经放下一半。怕的是紫阑池真的是绝路,但凡只要有出去的可能,她相信宫胤就一定能出得去。 宫胤当时是在和她吵架,但他不是任性暴烈的人,绝不会因为怄气不顾大局,故意要她伤心。也许他是在底下,另有发现,或者一时不方便出去。 “真气有点问题,慢慢治便是;紫阑池的秘密,我自己找。你还真以为少了你,地球不能转?”她呵呵一笑,手指虚虚点点龙胤鼻子,转身就走。 “你的真气是别人转给你的,转给你的那个人,真气才是有大问题,你只有懂得了双修之法,才能帮他,这个,对你也不重要吗!” 景横波停住了脚步。 龙胤眼底神情讥诮——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傻女人。 半晌景横波慢慢转身,“双修之法才能解决这真气问题?” “当然有别的办法,龙家人不撒谎。”龙胤傲然道,“但别的办法更难更危险,双修是相比之下最有可能的。” “双修还有双修的技巧是不是?”景横波道,“我拿东西和你换行不行?随便什么,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只要你。” 第五十五章 洗颜 时间走回到三日之前,紫阑池突然关闭那一刻。 宫胤低着头,因为景横波那句话而默默,并没有看见上面景横波和龙胤的会面。 他在看那个寄生紫阑藤的透明人体,那东西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类似人形,但形貌丑怪,一看就知道不算人类的怪物。 不明白对这样的怪物下手,景横波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宫胤伸手将那东西拽起。 已经被剥除紫阑藤的透明人体,现在支离破碎,软趴趴似一坨软胶,但宫胤并没能将那东西完全拎起,因为在那东西身下,还有什么东西牵扯着。 那是一根长长的茎状物,一直通联到底下。 宫胤一翻动那东西,就禁不住“咦”了一声,他发现在不同的光线和角度下,看那透明人体,形貌似有不同。 紫阑藤本身有一定的致幻成分,这寄生了紫阑藤的躯体,因此给人造成错觉也是有可能的。 明白了原因,才能解开景横波的心结,他微微放心,正要起身,忽然头顶震动,抬头一看,崖壁两侧,双龙巨石正在缓缓合拢。 熟悉机关的人都知道,这种封断巨石,是藏宝之地的最后一关,人力根本开不了。 他正要飞身而起,忽听脚下咕嘟咕嘟一阵响动,低头就看见紫阑池下,不知何时出现断层,断层之下出现一个个翻滚的漩涡,望去如无数幽深之眼,正将天地凝望。 那些漩涡呈现不同的色彩,但都幽光闪烁,显见成分特殊,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香气和药气,令人身心舒爽。 与此同时,牵连着那寄生人体的根茎状东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茁壮成长,茎体更加饱满圆润,一股淡红的液体顺茎体向上流动,那些被他扯碎的躯体,竟然在慢慢复原。 宫胤目光一闪,此时他听见上头景横波的呼叫声,抬头看去,双龙巨石已经将要合口。 本想回答景横波,让她放心,眼角忽然瞥到,池下对面黑幽幽的崖壁上,似乎有人影一闪。 这条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头也不抬将紫阑藤往上一抛,藤蔓刚刚穿越过巨石的缝隙,轰隆一声,巨石合拢,最底层紫阑池封闭。 巨石一合,光线骤暗,那条似真似幻的人影,也便看不见了。 宫胤面无表情,似乎毫无发现般,只专注着看底下的漩涡。因为上头巨石的下沉,地下河水位上涨,但离紫阑池的位置还是很远,而且崖壁直上直下,近乎九十度。 更关键的是,底下漩涡不断,互相牵连,大漩涡里生小漩涡,连块可供落脚的石头都没有,又看不出深度,可谓下崖难,立足更难。 宫胤只低头看了一刻,然后,直接坠落。 十丈高崖,一飞而下。 他衣袂倒扬而起,在风中掠出刚直的一线。 从底下往上看,便见铁青崖壁,幽紫阑池,黑暗空间里,雪白修长身影,似一柄冰剑,裂天猛刺而下。 从头到尾,他竟没有试图缓冲或借力,下冲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在崖底,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幽幽盘旋,似一张幽深大口,待要将他吞噬。 在脚底将要踏上漩涡之前的最后一霎。 宫胤一撒手。 指间忽生雪白冰棱,冰棱迅速组合,层层叠叠,成无数繁复茂密花瓣。 一朵冰雪般若莲花。 冰莲花轻薄如纸,落在漩涡上,不被漩涡卷去,他的足尖,随即轻轻点在莲花上,一悠一荡,已经越过了那个漩涡。 下一个漩涡盘旋等待,而第二朵冰莲花已经盘旋飞出。 幽绿漩涡之上,冰雪莲花晶莹闪亮。 他手中冰莲花不断飞出,在漩涡之上渡莲而行,衣袂当风,步步生莲。 是天地间一抹最美的风姿。 行到那片地下河的最中心,是一片翻滚的岩浆状的东西,奔腾咆哮,其色艳红。 有无数的根茎藤蔓在那片红色液体之中飘摇,冰莲花落上便被绞碎,或者被那热气蒸化。 这一段区域足足有数丈宽,但好在没有漩涡,不需冰莲借力,他也可以飞渡。 但他却在这一段红河之前停住。 身后,那些冰莲花都不化,在每个漩涡之中浮沉,黑暗中幽光一闪一闪。 空气中药香更浓,黑暗浓重,粘腻不化,除了那点雪白微光,对面都看不见人影。 那些雪白冰莲似眼白,幽幽地眨着。 黑暗中有风声,似是那咆哮红河卷掠波浪引起的风。 宫胤在红河边梭巡,袖子微微垂下,似乎在寻找一处可以渡越的地方,又似乎在思索什么。 又似乎在聆听什么。 红河的翻滚咆哮,渐渐静了下来,化为一泊平静的河水,看上去似是可以经过了。 宫胤纵身而起。 黑暗中,隐约似有轻微响动,那些一路动荡闪烁的雪白冰莲,摇荡得似乎更剧烈了些。 宫胤身形已经飞到红河上方。 忽然平静的河水“哗啦”一声,一道红中带黑的火光,直飙而上,还未靠近,四面山壁上潮湿的青苔,忽然全部化成灰白的碎屑,纷纷洒落。 一霎间被烘干。 冰雪真气最怕极热环境,宫胤半空中身形一顿。 粘腻沉滞的黑暗中,似有细微声响,有灼灼的光芒,在幽幽地亮。 那红黑火光一闪即逝,但随即,又有一道火光蹿起,比刚才的更亮更烈,似火神之舌,舔向宫胤靴底。 宫胤身子似乎一斜。 黑暗中有人呼吸一紧。一股幽幽的风潜近,就在宫胤背后。 宫胤袖底,手指忽然无声无息地一弹。 “嚓。”一声,他身后,最近一朵漂浮在漩涡中的冰雪莲花,忽然涨大了一倍,尖锐的冰棱花瓣怒放舒展,似无数短剑乍现寒光。 隐约一声闷哼,是人受伤后忍耐的声音,药香和火气之中,多了一股淡淡的血气。 一股劲风扑向宫胤背后。 宫胤身子已经闪电般倒退,退回了漩涡之中的冰雪莲花之上,手一招,那些漩涡中浮沉的冰莲花飞起,在半空中打碎,重新幻化凝结,化为一座薄薄的冰墙,正挡在那片红河之前。 第五十六章 美人计 龙胤的身子慢慢俯下,那张微带沧桑,因此更显男子魅力的脸,面容平静,眸子却在微微闪烁,显露了他此刻心中并不平稳,他的肩膀是绷紧的,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 然而他所警惕的事情没有发生,景横波身躯并不紧张,反而向后松了松肩膀,皱着眉道:“你要双修便双修,把我捆住做什么?身为一个男人,用这样的方式和女人双修,你的内心该有多怯弱?你真是龙家人吗?” 龙胤眉毛一挑,眼底怒意一闪,随即冷笑道:“你答应得太轻易,我要如何信你?再说有人提醒过我,你其实很狡猾。” 景横波并没有问那个“有人”是谁,耸耸肩道:“我答应双修又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另有所爱,是为了他,当然心甘情愿。” 她微微仰起的脸,玉丹也似光润洁白,衬上天生三分慵懒魅惑神情,微暗的光线下,让人想起“风情”“成熟”“尤物”“人间真味”种种最为彰显女性魅力的字眼。龙胤那样野心勃勃的人,眼眸也不禁光芒渐渐幽深,因这样的话,闪过一丝不能自控的嫉恨。 嫉恨有男子,被她这般挂在心上。 妆台后金瓜形状的宫灯在梁上悠悠地荡着,棉纹纸上绘着紫葡萄,葡萄特别大特别圆,幽紫发亮,亮到有点奇怪,以至于后头的蜡烛都显得光暗,而目光盯上了那灯,便忍不住定住,不愿意离开。 龙胤心思有点燥有点散乱,目光随意地在那灯上停了停,看了一会,转回头,忍不住要刺她一句,“身为女子,你就这么漠视贞操吗?” “奇了怪了。”景横波扬起眉,“一边逼我双修,一边责我放浪,你特么的以为你是谁,上帝吗?” 她忽然又笑了,懒洋洋眯起眼,“在我们那里,其实这样的事也不算什么。尤其像你这样,虽然老了点,还有三分颜的大叔级熟男,还是有点市场的。姐和你双修一场,就当去俱乐部买了个鸭,还不要钱,挺好。哦,你大概不懂什么叫鸭,”她耸耸肩,“就是男妓。或者叫小倌?懂了吗?” “放肆!”龙胤猛地按住她的肩,“谁允许你这么和我说话!” 怒火冲头,他呼吸粗重,手指下意识往下重重一推,本想给她点惩罚,却不曾想景横波肌肤刚刚经过淘洗,光滑如玉石,手指落下自动下滑,嗤地一声景横波领口开了半边。 所谓暗室生明月,苍穹起清光,极致的亮和灿烂,摄住人的目光,龙胤眼珠向下一定,便再也拔不开。 他出身龙应世家,族人修炼崇尚清心寡欲,不动岿然。女色虽然不忌,但也多半只为传宗接代,于他们眼中,不过躯壳皮囊耳,然而此刻眼前这般曲线肌肤,忽然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女色之美,以及什么是因为美而产生的惊心动魄。 粗重的呼吸转为急促,他的手指忍不住收紧再收紧,扼住了景横波的呼吸,景横波忍不住呛咳,他急忙松开,竟有些茫然慌乱,如初尝情爱滋味的少年。 “修就修,有必要这样吗?”景横波咳嗽,埋怨,“绑住手,怎么解决,你一定要这么煞风景?” 她虽然是在埋怨,语气却并无太多嗔怪,在他耳边轻轻说话倒似吹气,微带香气的热气,拂在耳根处,簌簌的痒,似柳枝轻飏,又或者小手微搔,看似正中痒处,却又浑不着力。 他又觉得是新鲜感受,以往也不是没有过女人,可是家族找来的女人,多半只为了繁衍后代,家族中人性情又淡,于美色什么统统不在意,所以找来的,要么姿色一般,要么不解风情,要么性情古怪,从未见过这样美丽又风情的女子,从未想过原来美丽和风情融合在一起,便是那春水柔波,薰风三月,让人从身到心到眼神,都似邂逅一场酒雨,忍不住深醉。 宫灯悠悠地晃着,幽紫葡萄一闪一闪。 他盯着,有些浑浑噩噩,目光想拔,却拔不开,下意识道:“因为你功力不足且不纯,双修可能引起你的内息走岔甚至死亡,为免你痛苦之下不能配合,反伤了我,所以先得固定住你……” “怎么会这样呢……双修不是很美妙的事儿吗?又不是传功疗伤,怎么会伤了我?难道需要使用内力?那叫什么双修呢……你对我温柔些不行吗……”景横波一口一口在他耳垂边吹着气,舌尖于他耳廓似触非触,搔得龙胤忍不住过电般微微颤抖。 “不是……不是……”龙胤的喘息声越发剧烈,他不是童男子,却也没经历过女子的大胆挑逗,这样全新的感觉,于他这种过惯清心寡欲生活的人来说,便如地震山崩,裂出一片新鲜天地,他感受了体内奔腾的变化,般若雪也似卷起千堆,待要惊涛拍岸。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去,景横波吃吃笑着往后让着,左扭又扭不让他靠近,在他耳边不住声地悄悄道:“怎么个不是嘛,怎么个嘛,说来听听嘛……” 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的气息,混杂在香炉里的沉香之中。闻来有些微的怪异,这气味对于五识灵敏的高手来说,很容易辨别出来,但现在的龙胤,嗅见的只是景横波身上玫瑰牡丹般的馥郁之香,哪里还闻得见别的气味。 “是这样……和你想象的一般双修不同……”龙胤心中燥火难耐,却又觉得手足酸软,竟有些使不上力气,如果自己是一团火,眼前就是一堆清凉的雪,他只想扑过去,却又似乎被雪冻得手脚酸麻,心中急躁难耐,他只好气喘吁吁地附到景横波耳边,低声道:“是这样的……”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景横波的小动作也停止了,龙胤靠得极近,她却没有推开,被这人口中所说的话震住,渐渐睁大了眼睛——我勒个去,竟然是这样双修的! 这这这这这…… “就是这样……”龙胤喘着粗气,一口咬住了她的脖颈,齿关刚要用力—— 景横波忽然大笑:“特么的原来是这样,老娘终于知道了!” 笑声里她双脚猛地向后一踢,“嘎吱”一声,那伸出铁条捆住她腿的木质圆凳,忽然破裂了一大块,凳子一裂,铁条也就失去作用,景横波的腿迅速从凳子中抽出,先是猛力一抬,膝盖“砰”一声,正正撞在龙胤的要害处。 龙胤哪里想得到她手足被捆居然也能挣脱,俯下身的姿态正好将要害送在她面前,挨了这一下忍不住“嗷”地一声,从喉间发出一声如垂死一般的呜咽,整个人立即便如大虾一般蜷缩成一团,景横波看见他连脸都瞬间扭曲了。 “啊哈,原来不管怎样的高手,海绵体都一样脆弱啊。”景横波兴高采烈啪地打一个响指,闪到龙胤身后,一伸手将他的剑卸下,顶在了他的后心。 第五十七章 那声音来势极快,像天尽头忽然炸起一蓬烟花,原本只针尖大,转眼炸出一条笔直的天道,狂飙而来。 玉无色扔了杯子跳起来,尖声道:“戒备!戒备!” 耶律祁抢到门边,仰头对天边看,日光正盛,金芒万丈里,似有人影直射而来,身形似有些熟悉。 他微微怔了怔。 人人惊动,只有裴枢毫不理会,他紧紧盯着那花树上端的人,那人影一直一动不动,瞧来诡异。 那里是通向后殿的月洞门,后殿就是景横波住的地方,裴枢向来最关切景横波,想了想,从侧门走了出去。 其余人都在关注前方那声势惊人的天外来客,也没人注意到裴枢已经离开。 裴枢行到那花树前,跃上树伸手一拉,一具尸体啪嗒坠下,裴枢盯着那尸首,对那身红衣装扮皱起了眉。 尸首是个婆子,半脸皱纹一脸粉,身上红底金花的衣裙看着眼熟,鬓边还插两朵俗艳的大红花,俨然民间媒婆装扮。 景横波和玉无色说要“成亲”,完全是随口之言,玉无色却心怀对宫胤等人的暗恨,有心煽风点火,干脆巴巴地找来媒婆司仪迎亲的人,要着着实实在宫中给景横波“成个亲”,偏偏龙胤对“成亲”根本没兴趣,嫌这些人人多碍事,干脆杀了。 裴枢越来越觉得不对——宫中怎么会有媒婆?媒婆怎么会死在这里? 他猛地一撩袍子,直奔后殿。 殿门开着,还没靠近,裴枢就嗅见了一股奇异的气味,似是沉香的香气了,夹杂了别的古怪气息。 他心有些微跳,历来江湖生涯,不寻常的声音和气味,都代表着不妥的变化。 他放轻步子,提高戒备,悄然进入殿中,往殿口一站,环视一圈,顿时怔住。 眼前一片狼藉,凳子翻倒,凳子上有铁条,妆台混乱,瓶瓶罐罐倒了一地,一看就知道曾经经过一场不算大的搏斗,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血腥气息。 他的心忽然颤抖起来,目光落到床上,女子静静地伏着,玲珑曲线,一看就知道是景横波,她衣衫不整,睡姿似很疲倦,在她身下素色床褥上,似可见斑斑血痕。 那血痕一入裴枢的眼,就好似一个鞭炮在裴枢眼底炸开,他立在门槛上,浑身颤抖,连手中剑都似握不稳,撞在门边发出细微的叮当之声。 随即他猛然冲前,奔到窗边,双臂一揽,将景横波紧紧地抱在怀里。 景横波睡得正香,正梦见宫胤赶来,满目惊诧,她扑上去哭诉,忽然被惊醒,未及抬头,已经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抱紧,那双臂如此用力,竟如铁条一般箍得她动弹不得。她心中一颤,心想宫胤果然来了,这么用力的拥抱,他是已经误会了什么了吗? 她顺势往那怀抱里一埋头,呜咽道:“呜呜呜你现在才来,呜呜呜什么都晚了!呜呜呜你怎么现在才来!” 本来想好的捶他的胸哭诉的经典动作,因为被抱得太紧,什么都做不了,连脸都抬不起,只能假哭,在他衣上擦着鼻涕,忽然又觉得他衣裳颜色似乎不大对劲,只是殿内光线暗,又背光,一时不大能分辨清楚。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微微颤抖,双臂却将她抱得更紧了,似要将她勒入血肉里般用力,他的手掌有些笨拙地在她背上拍着,这种满满安慰的姿势,让她心中略感欣慰,却依旧要加上最后一层考验,作势推他,“算了……这事都这样了……是我蠢,上了人家的当……现在,我已经不是黄花女子了……我想……我也配不上任何人了……” 一边背着狗血台词,一边忍着想笑的欲望,她肩膀忍不住颤抖,看起来倒更加像伤心痛哭了。 裴枢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听见她这样说便如火热的刀触在肌肤上,烫体裂肤的剧痛中,却又生出淋漓灼热的快感,一边自责着自己太大意竟然让她受这样的伤害,一边狂喜着啊景横波一直对他不假辞色今天却说了这样的话,难道她之前的疏离都只不过是女子的矜持,直到遭遇这女子至惨之事,才情绪崩溃,忍不住对他敞开心扉? 一时他竟不知该难过还是该欢喜,欢喜似乎对不住景横波,然而却真的心间都似泛出喜悦的泡泡,咕嘟咕嘟泛着白花儿,灿烂得像要炸开一样。 “不!”他忍不住激动地道,“无妨!你便是怎样的,于我都一样珍贵!” 景横波一怔——这声音…… 她心知不好,震惊挣扎,裴枢却将她抱得更紧,仰着头,满不在乎地道:“女子贞节固然重要,但这错不在你,男人要做的,就是将那个禽兽找出来碎尸万段,横波,你放心,以后我会待你如一……” 忽然外头“砰”地一响,裴枢顿住,景横波身子一僵。 一霎间两人都感觉到冷。 裴枢挑眉,慢慢转头,就看见殿口处,不知何时立了一条修长人影,而在他身后,是一地冰雪银白,一大堆滚倒的人群,一个跌跌爬爬鼻青脸肿的玉无色,一个满脸诧异皱眉看着殿内的耶律祁。 门槛上那人静静立着,那一地冰雪银白在他身后铺展,再从他身前蔓延,咔咔地越过门槛,越过青石地面,越过倾倒的凳子,直逼向他脚下。 殿内殿外一片安静,气氛近于肃杀。 殿外的人神情很难形容,大抵便是震惊和八卦的集合体——满地狼藉,床褥有血,景横波衣衫凌乱,正在裴枢怀中哭诉——这是一种什么搭配? 景横波呆住。 什么戏也忘记演了,什么奥斯卡奖项也不准备拿了,脑子里乱哄哄地飞快地闪着字幕:乌龙了乌龙了乌龙了…… 裴枢扬扬眉,笑了。 他笑着转身,对门槛上的宫胤道:“方才你都听见了?正好,这里没你的事了……” 下一瞬似寒风飞卷,冰雪突降,白影一闪,转眼到了裴枢身后。 裴枢忙着先放开景横波,景横波跳起来,伸手就要拦到两人之间,大叫道:“不是……” 她的动作哪能比得上那两人,“唰”一声,宫胤已经探指如钩,抓住了裴枢肩头,抬臂一抡,裴枢便被甩飞了出去。 裴枢也不是弱者,被甩飞的刹那反手抓住了宫胤的手臂,“呼”地一声,两人拉扯着撞上墙壁,再“轰”地一声撞破墙壁,顺着外头的冰雪,滑到了庭院当中。 第五十八章 苍天饶过谁? 景横波听见这句气得直翻眼,险些给他一个兜心脚算完,忽然想知道宫胤对此到底有什么看法,忍住了,瞟着宫胤。 宫胤低头瞧着龙胤,目光在他脸上略一打量,正如龙胤很轻松认出他一样,他的眼色也微微一变。 然后他道:“她逼你双修?” 龙胤喘息着站起来,宫胤淡淡地瞧着,也没扶,龙胤不以为意,扶着床栏道:“她是不是窃取了你的般若雪?但内力不纯,容易反噬,如果和我龙家人双修,则可调元养息,且功力再上一层楼。我无意中让她知道了这一点,她便对我软磨硬缠……”说着恨恨抹了抹流出来的鼻血。 “也不必抹了。”宫胤忽然道,“很快你就会流更多血的。”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一怔,正低头抹鼻血的龙胤手一顿,连头都没来得及抬起,猛地便向后蹿去。 他刚才还气喘吁吁,此刻却迅如闪电,人往后退,手中已经星芒一闪,直袭宫胤景横波。 寒气骤降,似苍空凝雪,景横波打个寒战,一闪不见。 宫胤似乎没动,身影忽然已经穿过星芒,手中也是一模一样寒光一闪。 “噗”一声鲜血飞溅,溅在了正要闪到龙胤背后给他一刀的景横波脸上。 景横波低头,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龙胤背对着她,一根冰棱刺从他后心穿出,染半截殷然鲜血,正在慢慢化去。 和她一样,半偏了脸的龙胤,满脸的惊讶和不可置信,或者他的震惊比景横波更浓——世人总有牵绊执念,他确信自己已经抓住了宫胤的软肋,他怎可凌厉如此?决断如此? 景横波抬头看宫胤,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她猜得到宫胤不会相信这话,猜得到宫胤会惩罚龙胤,但却没猜到宫胤会下杀手——这是他的恩人和亲人啊,还有,他不想知道家人的下落了? “你……”她怔怔地道。神情茫然。 宫胤拉过她,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脸,一转手砰地关上了门,差点将裴枢的高鼻子撞扁。 他还顺手把门给栓上,把龙胤尸首从窗子里砸了出去,正好血淋淋地砸了裴枢满怀。 不理裴枢在外的破口大骂,他先上下看看景横波,随即又掏出手帕,给她擦手,擦鼻子。 擦手也罢了,擦鼻子就有点奇怪了,景横波摆头避让着他的手,呜呜噜噜地道:“你干嘛……我没感冒流鼻涕……” “但你鼻子堵住了,包括你的五识。”宫胤淡淡道,“听不出,闻不见,看不明白,搞不清对象。什么乌七八糟,胡乱就抱。” 景横波一听就知道了,糟了,某个醋坛子被打翻了。 就知道他会对刚才她和裴枢“相拥诉衷情”的一幕膈应。 “醋了?”她眨眨眼。 宫胤低头看她,“我以为我应该能和裴枢有很大区别。” “当然有。”她笑开,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你比他高一点,你的气息比他清淡,你的衣裳比他质料轻,你的声音比他低沉些,你的胸膛比他冷一些,你的下颌微尖,而他微方,你的唇比他的略薄,我觉得正好……” 室内香气迤逦,这沉香的味道似乎特别诱惑且纯粹,令人觉得温暖而轻松,整个人懒洋洋的,想躺下,想依偎,想睡在爱人的怀抱里,细细嗅他肌肤的味道。 宫胤忽然抓住她的手,盯着她雪白的手指,这女人说就说,还摸,摸就摸,还指尖微勾,撩他的唇角,她要撩的是唇角,还是身体里的火? 景横波手腕被抓住,手指还捏了捏他的鼻子,道:“你们的鼻子都很直很漂亮,可我更喜欢你的鼻子,嘴巴,眉毛,眼睛……”声音越说越低,脚越踮越高,人越靠越近,说到最后“眼睛”两字的时候,她的唇已经触及了他的眼帘。 这么近,他的长睫毛戳得她发痒,她以为他要闭上眼的,谁知道他竟然不闭,只是那样睁着好奇怪,她忍不住笑开,唇轻轻一触。 唇下温软,感觉到他轻轻颤动的眼,忽然背后一紧,整个人被他紧紧按住,再身子一翻,他的唇已经压在了她的眼上。 有样学样,他也轻轻吻她的眼皮,感觉到瞳仁细微而飞快的颤动,这一双眼睛捕捉人间万象,但他希望眼眸最深处只有他。 不知何时室内响起细细喘息,在浮沉的香气中低沉游移,日光在墙面上铺开一片薄薄的白幕,幕布上是相拥的黑色的剪影,依偎、拥抱、亲吻……抚摸…… 忽然景横波“啊”一声,感觉到一股寒气透心,与此同时宫胤手指一弹,啪一声香炉翻倒,一炉香灰倾覆,宫胤顺势让开,走到香炉面前,看了一下,道:“这香有问题。” 景横波怔怔地,她的心思不在香炉上,也许香炉是有问题,不然她也不会一和宫胤独处,立刻就忘记了别的事,只想和他亲近。想必龙胤做了什么手脚,利于双修。 她只是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龙胤死了,但他还没告诉她,宫胤真气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刚才和宫胤相拥最为情浓的那一刻,忽觉寒气穿心,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她心中的疑问再次被勾了起来,一个刚才就想问,因为情热而忘记的问题。 “为什么要杀龙胤?” 宫胤顿了顿,没有转身。 “因为嫉妒。” 景横波差点笑起来,这真不像宫胤会说的话,随即她反应过来,这家伙似乎又在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接受你这个说法,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可能因为睡得迷糊暂时认错人,但绝不会睡错人。”她走过去,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但是,你如果什么都想瞒住我,我会睡不安心。” 宫胤的身躯原先有些僵硬,慢慢软了下来,她听见他似乎一声叹息,反手过来摸她的手,她舔舔他的掌缘,他却缩手,道:“血腥。” “我们就是一路血腥过来的。”她懒洋洋地道,“谁嫌谁?” 他微微侧头看她,朦胧光线下看清她如雪如玉的肌肤,脸上那一抹慵懒而又满足的表情真真令人迷醉,他愿她这样永远懒倦迷人下去,只知道那些美好的,而不必面对那些龌龊肮脏,不堪过往。 然而她身躯如此柔软,双臂拥抱的力度却十分坚定,他心底喟叹一声,想着那个风情却又有些不在意的女子,如今真的是成长了。 第五十九章 擦背 景横波一惊,再也顾不得浓情蜜意,急忙奔过去开门,门一开,一人靠在门上,软软地往门内便倒,犹自努力控制自己身体,想要避开景横波,景横波一把扶住,仔细一看对方满脸血汗的脸,惊呼:“铁星泽!” 铁星泽呼吸急促,艰难地在她手上挣扎起来,景横波把他往屋内扶,道:“莫急莫急,先坐下,慢慢说话。”一边心下不安,想着铁星泽好歹也是个一国之主了,怎么会搞得这么狼狈? 一只手伸过来,从她手上接过铁星泽,将他安顿在椅子上,宫胤微微皱着眉,俯瞰着铁星泽,道:“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铁星泽也有点诧异,转目看了景横波,微微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随即道,“玳瑁出了事。我原本带人赶来商国,想要参加撷英大会,结果路上遇见玳瑁赶来报讯的人,我原本要带他们一起来,却遇上不明身份的人追杀,一直追杀到商国王都,想来是三盟四门七帮十三太保的人。想在路上将我们灭口,我的护卫被一路追杀殆尽,好容易我自己支撑到这里。”说着重重喘一口气。景横波急忙递过一杯水,还没送过去,又是宫胤接过去,递给了铁星泽。 景横波哭笑不得地白他一眼,干脆退后,听铁星泽说具体情况。就在裴枢走后不久,似乎上元宫内发生了一些事,之后不多久三水县便遭受了一场火灾,险些将景横波正在建的宫殿烧毁,然后便有十五帮的人,逼近了仙桥县最外围的平沙镇,和驻扎在平沙镇的横戟军有了一场短兵相接,明晏安也在此时出城,里外夹攻,横戟军建立不久,群龙无首,别说景横波,连英白裴枢都不在,虽说有裴枢一批精干手下和封号校尉,终究因为缺乏有力指挥,被迫收缩战线,现在全部三十万军民,都缩在巨甸县一个早先的大堡之中,被十五帮和上元军队日夜围困,堡中粮食原本就不足,如今经过这么多天,只怕已经将断绝。 景横波听完,推开门,门外,裴枢和耶律祁已经装束整齐,一副上路姿态。玉无色连马都让人牵了来,一脸送走瘟神十分欢喜还要强自遮掩的表情。 又过了一个时辰,七杀等人赶来,也是一身上路装扮,欢欢喜喜给她献宝,告诉她在新主顾那里榨了多少多少,足够给军队武装到牙齿,咬明晏安那个老小子一个对穿的洞。 景横波忍不住一笑,心想麻烦再多,遇上这样一群知己,天下之大,也可去得,也没什么必要多说,收拾上路,裴枢上马后,手一伸,将站在路边一脸欢笑殷勤相送的玉无色,一把拎上了马。 玉无色的惨叫声洒落了整个商国宫廷。 “啊啊啊你干嘛要带我走,我还没过足商国主人的瘾哪……” 满腔怒气无处发泄的裴枢,一个爆栗敲得响亮。 “带你回去,嫁给大屁股王菊花!” …… 烈马长驰,在大荒疆域上奔行。 一支队伍,远远地跟随在景横波的队伍后,一直驰到了商国边境。 景横波看着那些雪白的羊驼,对耶律祁努了努嘴,“不去和人家告个别?” 耶律祁回望,正好那支队伍最前面一辆马车,有人掀开车帘,探头相望。 眼波相遇,他眼神深邃幽魅,流动飞掠,是不见底的滔滔逝水。 她眸子明定灿烂,郁郁秋水,是近乎永恒的静水流深。 刹那相遇,激起波澜,再逆流而过。 他微微一笑,笑意从眼眸到唇角,是点染这荒凉大地的无垠春色,只是绿了这天涯海角,却不因某处停留。 她亦弯起唇角,看一眼他身边的景横波,再看一眼景横波身边戴了面具的宫胤,心中微微一叹,做了个“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的手势。 她一直很平静,看不出不舍之态,放下车帘的动作却很快。 景横波看着姬玟车队转换方向,往姬国高原而去,心中也有一些怅然。她对于姬玟很有好感,看见她眼底的希冀被无奈遮掩,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姬玟走了,却留下了一批羊驼,这是她遵照约定,给黑水女王留下的礼物。之后的姬国如果由她继承,还会和景横波就羊驼的使用进一步扩大交易。 这种姬国经过多年培育的羊驼十分厉害,耐寒耐热,善于负重也善于奔跑,凶悍却又听从主人之命,景横波甚至想因此建一支羊驼重骑兵。 铁星泽也跟着他们上路,商国的撷英大会已经没有参加的必要,之后各国的贵宾都会依次离开,铁星泽要赶回自己的属地,说是要点齐沉铁军队,助景横波一臂之力。 在商国边境,景横波收了一支羊驼队伍,随即在靠近易国边境的时候,由伊柒和戚逸将玉无色送回给还在易国的翡翠女王,送上一颗固元丹。以此交换翡翠女王的友谊和帮助,并将宫胤书信带给易国新王易鄯,以此从易国带走一批军队,作为后援。 经过沉铁边境时,远远地,景横波就看见地平线上一道森然的铁黑色,绵延无边,还未到近前,便有肃杀凛冽之气扑来。 裴枢因此很紧张,亲自带人提前查看,不多时打出安全信号。 几骑快马随着裴枢一路驰来,都是面目精悍的将领,先对铁星泽行礼,道迎接大王来迟,又先后给景横波等人行礼。景横波这才知道,这是提前得了通知的沉铁军队,在边境线迎接铁星泽。 铁星泽似乎也松了口气,问了问国内情形,将领们道一切平安,铁星泽当即对景横波一指,道:“你等也不必跟随本王回国,稍后便直接跟随女王,前往玳瑁去吧。” 景横波一惊,眼前沉铁军队巍巍雄壮,旌旗如林,士兵们面目如铁,行坐动作一致,腰上的刀沉黑无光,是沉铁部独特出产的最好沉铁所制,一看就知道是沉铁部最精锐的军队,足有一万之数。 这份人情太大了,她急忙推辞,铁星泽却对她诚恳一笑。 “我能得沉铁王位,说到底都仰赖你。再说,”他的笑意忽然带了些微羞涩,“我也但望玳瑁的胜利中,有我一份功劳。如此,我便能以此向紫蕊求亲了。想来女王不会不同意吧?” 日光下他笑容明朗,似将这世间一切纯粹凝练。 “婚姻大事,紫蕊自己做主。”景横波一笑耸肩,“不过,只要你们情投意合,我肯定不会棒打鸳鸯。” “我送你们至玳瑁边境,”铁星泽道,“方便你们对这支军队了解使用,之后我再回归国内。” 第六十章 我和你在一起的滋味 景横波觉得今天的白天显得特别难熬。 时间像被分割成了无数绵长的丝,牵扯缠绕,扯着天日不肯向西山落,她一边行路一边看着那轮金乌,在湛清的天尽头缓步游移,恨不得一伸手把日头拽下来,换一把黑天,咚地一声砸上去。 一边急不可耐,一边还要故作镇定,眼睛在路边找着河,心里想着河里洗澡的大神以及一些不该想却总忍不住要去想的事儿,时不时觉得鼻子发热,得赶紧捂一捂。 半下午的时候,临时担任斥候的七杀来说,再往前有个适合休憩的地方,相对隐蔽,有水有山,再往前就难说了,裴枢刚要说这么早打尖干嘛,继续赶路!就听景横波急急地道:“打尖打尖!” “这么早打尖做什么?”裴枢狐疑地盯着景横波,这女人一整天神思恍惚,是不是脸颊泛红,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洗……”神思恍惚的景横波差点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急忙正色道,“喜欢!你管得着!” 裴枢哼一声,掉头而去安排提早打尖。反正过了今晚,就得进入玳瑁境内,只怕要有一场恶战,早点养精蓄锐也好。 一说休息,默军们动作很快地开始安排宿营地,因为时间还早,景横波开始准备洗澡要用的东西,和要换洗的衣物。 不管大神给不给她擦背,在路上走了几天一直没洗澡,她也想痛快清理一下。 车门外有人敲门,节奏温和,不轻不重,一听就知道,不是猛地砰一声的裴枢,也不是向来不告而入的宫胤,她没有回头,一边收拾衣物一边笑道:“门没关,进来啦。” 车门开了,她回头,第一眼看见的是外头三月浓得似乎要流淌出来的春光,她有点诧异于自己的迟钝,怎么就没发现不知何时春已至,天地间色彩浓丽,花色艳得绮靡浓厚,天色却因此显得湛清明朗,被那些细嫩翠绿的风中草尖宛转轻曳,斜斜地垂下一片片稀薄而纯亮的白云来。 眼眸似被这般的剔透清艳清洗,而微笑的耶律祁在这片剔透中,自成一派温雅,为春光各自增色。 景横波也不禁稍稍屏了呼吸,随即她笑了起来,因为温雅幽魅贵公子肘间挽着一个竹篮子,这造型实在有点违和。 耶律祁笑着对她抬了抬臂间篮子,道:“刚看见附近不少可吃的野菜,现在时辰还早,要不要踏青挑菜,尝一尝人间野趣。” 景横波瞧一眼外间浓丽得令人惊心动魄的春色,草香花香扑鼻而来,这样的天气踏青采野菜,真是她穿越之后难得的闲散美妙经历,正想答应,忽觉似有寒芒在背之感,猛一回头,第一眼没人,越过车窗,看见原本不在视线中的宫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马车不远处,正背对着她,出神地凝视远方。 某人难道用背也能施放杀气吗?她心中嘀咕,立即回头对耶律祁笑道:“有点累呢,想睡会儿。不陪你啦。” 耶律祁也不显得失望,说声:“那便等着吃野菜宴。”,挎着篮子走了。景横波看他衣袂飘飘在田埂上漫步,采燕草碧丝,撷秦桑绿枝,一派从容风致,微微叹了口气,身子向后一仰,心想这么一个宜国宜家宜厨房宜天下的好男人,真要在她这样一棵有主的歪脖子树上吊死,真是一种极大的犯罪啊,有什么办法把他快递出去呢,姬玟那里肯不肯签收? 正在那胡思乱想,忽听车板壁响,探头一看,宫胤站在车边,平静地道:“想不想吃野菜?” 景横波“噗。”地一声笑出来,宫胤神情比耶律祁还从容,似乎这主意完全是他自己突发奇想,“不去?不去就算了。” “去去。”景横波知道他的德行,赶紧提起裙子跳下车,宫胤拉着她便走,景横波叹口气,“你这是挖野菜的装备吗?” “嗯?”某个只会看折子施放冰雪的大神,转头疑惑地看她。 “难道你我用手挖吗?”景横波只得召唤拥雪,拿来篮子和匕首。后者便于挑菜。 宫胤看看那些东西,抬脚便走,景横波拉住他,把篮子塞在他臂弯。 宫胤站定,看看她,看看篮子,景横波双手抱胸,看看大神挎篮子的造型,嗯,很好看,很接地气,就该这样。 “一个好男朋友,不该让女朋友劳动一分。”她笑眯眯调教男友。 宫胤看看她,再看看远处河堤上,挎篮子寻找野菜的耶律祁,把篮子往上捋捋,把匕首往里一扔,一手牵住了她,便往河堤走。 这下景横波不依了,刚才还找理由拒绝了耶律祁,现在挎着宫胤去河堤上挖野菜,这要撞见了多尴尬。 “咱们就在这边挖点吧,现在野菜长得正好呢,随便挖挖,哪里都是。” 宫胤似乎也不反对,两人顺着路边寻找野菜,景横波却傻眼了,她不认识野菜。 她只知道春天的野菜很多,但熟悉的也只有荠菜、马齿苋、马兰头。熟悉的还只是名字,至于长什么样,它们认得她她不认得它们。 这要野菜挖错,挖了有毒的东西就坑爹了,她正想请教一下耶律祁,就见宫胤忽然蹲下,随手拨拨,取过匕首,贴地一阵嚓嚓响动,便有一大棵一大棵肥绿的羽毛状野菜,被扔进了篮子里。 “地菜。”宫胤简练地道,“明目清心,利尿治痢。” 景横波嗅一嗅那味道,眼睛就亮了,喊道:“荠菜!我最喜欢荠菜饺子了!” 宫胤看看她,再看看那荠菜,皱起了眉头,大概在思考,将这野菜变成饺子的艰难程度。 “这是什么?”景横波又看见一种不同的植物,看上去很是肥嫩,叶片圆圆的。 “马兰头。”宫胤专门采那些嫩茎,“清热解毒,利湿消食。” “这个这个!”景横波又看中了一种倒卵形叶片的野菜,“这好像是马齿苋。” 在研究所的时候,曾经吃过马齿苋的包子,微带酸味,她并不是很喜欢。 “你终于博学了一回。”某人心情好的时候,总是很毒舌。 “那你为什么这么博学?连野菜都认识?”景横波没想到宫胤居然对野菜这么熟悉,刚问出口就知道失言了——宫胤自幼经历寒苦,怎么可能不认识野菜? 也不怪她,现在的宫胤,太过冰雪高寒,不染人间烟火,让人总是无法将世间污浊和困苦,和他联系在一起。 宫胤的手一停,手中什么东西断了,景横波心中更懊悔,何必令他回忆起那灰暗沉重的童年呢。 第六十一章 你脱不如我脱 虽然此刻没有人在附近,景横波下水的时候还是很谨慎,里头的衣服都穿着,不至于走光。 三月夜间的河水还是很冷,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过下水之后,身上的痒便消减了很多,她捋起衣袖,月光下一截手臂明润如玉藕。 水珠从指尖滴溜溜地散开去,大珠小珠落玉盘。涟漪悠然生,倒映明月光。 倒映宫胤修长的身影。 景横波哪怕解个手,这时间他也会计算着,两人遇见的风浪太多,只要她在,他的心弦总是绷紧的。先前景横波开始抓挠的时候他就已经过来查看,正要招呼,忽然看见景横波脱衣服,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等福利打断了才叫愚蠢,干脆便在坡上站下,好整以暇地等。 遗憾地是景横波并没有脱光,穿着里头一身玫瑰红的丝缎亵衣下了水,这衣裳是她为今晚鸳鸯浴准备的,自然是压箱底的好货,又让拥雪按她的设计改良,是实实在在的诱惑贴身勾魂款。 所以那遗憾也不能叫遗憾,月色澹澹,映女子曼妙身姿。玫瑰红的色彩,在夜间光线下,显出一种低沉婉转的艳来,丝缎紧紧地绷住曲线,当喷薄的喷薄,当收敛的收敛,女子的窄肩细腰长腿,都在月色的勾勒里。 他一只眼凝视着她,一只眼还得照管着四周,不愿让这般美妙剪影,纳入他人视野。 此处地形不好,河水前有树林,后有山脉,灌木林立,而山风从前方一处豁口处灌进,吹得林木摇曳,总显得人影幢幢,难以辨明到底是树影还是人影。 他本来真有意今晚和她洗一回澡,倒不是为了鸳鸯浴,而是害怕龙胤的丹药有不良成分,找机会给她调整一下体质。他本已经物色好附近的一处地形安全的潭水,只是没想到此刻景横波竟然就在这里随便下了水。 不远处篝火渐渐熄灭,人们各自散去睡觉。拥雪会按照他的嘱咐,去缠住裴枢。至于耶律祁,此人极有分寸,不会在这时候过来自讨没趣的。 景横波洗了一会儿,始终觉得有些冷,干脆身子一潜,在河水中游了起来。 她以前就是研究所游泳池的常客,一手泳技炉火纯青,她这种爱美到极点的人,学的自然不会是蛙泳和狗刨,是名字和造型都相对漂亮的蝶泳,那双纤细的手臂在空中翻卷着水花旋转,恰如灵蝶于夜色晶光中悄然展翼。 宫胤本有些担心她忽然游泳抽筋,脚步未动,忽然站住——他未曾见过这样的游泳姿态。那水中翩飞如蝶的女子,又或者是水的精灵,流过低徊的风和垂挂的云,在波光的尽头照影。 忽然她一个起伏,身子往水下一埋,他等着她再次如蝶点水掠起,却久久没有声息。 水面涟漪一圈圈散开,又一圈圈收拢,渐渐趋于平静,他的目光在水上搜寻,依旧没有看见她哗啦一下冒出头来。 宫胤原本不在意,刚才看得出她泳技超群,然而等了一会,终究不放心,快步走到岸边,正要俯身去看,忽然“哗啦”一声,一双手猛地从水中伸出。 “下来!” 湿淋淋的手抓住了他脚踝,一瞬间他指尖寒气微凝,随即他便唇角一勾,寒气收敛。 “噗通。” 他真的被拽进了水中。 景横波美人鱼一般从他身侧冒出来,一掠湿淋淋的长发,格格格的笑声飘满河面。 “早知道你在偷窥!还想装正人君子?下来陪我一起洗,说好的擦背呢!” “早知道你知道我在瞧着。”宫胤理了理她粘在额上的湿淋淋黑发,“就等你这一拉了。” “嘴硬!”景横波嗤笑一声,懒洋洋地道,“洗澡还穿这么多!”伸手一抽,宫胤的腰带散在水中,似一条鱼,转瞬滑去不见。 下一瞬景横波拱进了他怀中,转眼白袍也如一团白云散开,在水面上悠悠荡去。 低低语声响起。 “这个不可以。” 格格格的清脆笑声也变成了吃吃低笑,和这夜色一般朦朦胧胧,黏黏腻腻。 “穿衣服洗澡才不可以。” “你不也穿着?” “我脱!” “算了。你脱不如我脱。” 玫瑰红的软云荡了起来,将水色映得嫣红,在那片红云之中,依稀雪白的肢体,如水草一般摇曳。 人间最软最美姿态,无需故作诱惑,只因彼此有情。 “看,起了红疹,是不是很难看?” 乌发如缎,在水面铺开满满,似墨莲开放,露两侧似玉琢柔肩,从颈项至肩的弧度美妙,也是一弯增减不得的月弧。 肩上隐约淡红小点,望去如蝴蝶停憩。 一捧清凉河水,轻轻浇在她背上,宫胤微凉的指尖落在景横波肩上时,她忍不住微微颤了颤,发出咕咕一声低笑。 忽然想起初见时他那般遥不可及的模样,想宫变时她怀恨从他胸前抽刀,到如今他在身后给她擦背,世间事从来看得见开端看不见收梢,每段路都是难以复制的风景。 他的指甲冰晶一样凉,搔着那雪白肌肤上的红点,她的肌肤比以前更为雪白纯净,是山间无人履足的雪,天上无人采撷的云,毫无瑕疵和杂质,因此那点红点,并不显得煞风景,反而如胭脂轻点,桃花浅落,美到鲜明清亮。 过敏症状并不严重,他一边给她擦洗,一边顺手在她背上轻轻抚过,给她调理经脉。 肌肤如此细腻干净,并无油腻,以至于手放上去,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音,笔直颈项下,肩骨如蝴蝶对称,中间一条雪白精致的浅沟,而腰窝正在水平面位置,一抹惊艳荡漾的弧。 她的胸衣还穿着,自制的胸衣,深玫瑰红的系带在黑发和雪肌间十分显眼,在侧边打着蝴蝶结,手指轻轻一勾就能解开,他的指尖从那里温柔地抚过,将结抚平。 她还是笑,笑这家伙从来有口无心,要做君子。想要和她进一步接触,证明自己的最重要地位,却又不愿接触至最深处,当真便要了她。 她的笑声里有点恼意,忽然一个转身,将他推倒,水声哗啦一响,他猝不及防没有站住,好在水不深,勉强站着能到底,底下水泡一阵上蹿,骨碌碌晶莹冒泡,等到他终于站起来,他上身的丝缎亵衣也已经不见了。 宫胤似乎很有些不习惯,往下沉了沉,景横波双手搭着他的肩,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大神的身体一向很有看头,瘦不露骨,线条紧绷,锁骨尤其精致,一线平直,微微凹陷,她总是很想在那里放一斛珍珠,想看珍珠在他肌肤上滴溜溜滚动,想看珠光和他肌肤的辉光交映,想看他浅红的紧抿的唇被珠光照亮,那人世间最为诱惑的男子的色。 第六十二章 惊变 景横波被扔起来的同时,她的衣裳已经飞上了半空,她在半空翻滚瞭望这一霎间。外头的衣裳已经裹好。 她一开始并没有搞明白宫胤把她扔起来的用意,她明明可以在水中瞬移,就算一个瞬移出不了河水,下一次也一定能到安全地方。 随即她便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 河边原本有个微微倾斜的山坡,山坡上就是稀稀拉拉的树林,现在这山坡忽然似被翻了起来,一道土墙翻滚向河水中倾泻,一大片青黑色的液体从土中流出,瞬间将河水染成青粼粼的一片。那些青黑色的液体泛着油光,她鼻端嗅见火油的气味。 一道猩红的光芒,闪电般穿越滚滚的土流,下一瞬“嚓”一声,一线火光在河面上燃起,迅速沿着那些青黑色的火油,爆燃了整个河面! 刹那间河水之上,纵横火光,烟雾滚滚,不见人影。 而在河面烟雾和水光之中,不断有“哗啦”破水声响,寒光锐射,在艳红的火焰间交织出一道道冷光。 水上,水下,都有杀手! 那些从水下出来的杀手,一边出剑,一边甩掉了背上用作伪装的灰白色泥盖和水草青荇,景横波一眼扫过人数,险些倒抽冷气——就在刚才,她在河水中畅游的时候,那看似平静的河底,整个是这些人的背伪装出来的! 这些竟然是能在河水里长期闭气的杀手! 这些伪装之道近乎神奇的杀手,竟然瞒过了她和宫胤! 眨眼之间,这刚才还清亮平静的河面,变成了人间地狱! 穿越至今也算见过无数风浪的景横波,此刻也免不了心中震颤——好大的暗杀手笔! 暗杀无这样的声势,声势浩大的杀手没有这样的毫无痕迹和隐蔽,她心中隐约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此刻什么也来不及想,她大叫:“宫胤!宫胤!” 又喊:“耶律祁!裴枢!拥雪!七杀!” 没人回答她,像天神忽降对这块土地施以重拳,一霎之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搏杀之境。 “嗖。”地一块东西飞过来,落在景横波脚下,那东西很有些分量,本身也带着冲力,将她带着往河边稍微安全的地方落,景横波低头隐约看见是冰,心知是宫胤出手,他必然没事,但此刻这环境太险恶,四面烟雾滚滚火光妖舞,她根本无法看清任何人影。只感觉到宫胤还没离开河面,那些滚滚火光烟雾之间,不断有雪亮的寒光射出。 更让她心急如焚的是,此地接近玳瑁边境,随时有可能引起十五帮的注意,如果真的是她想象的那种情况,马上她就会面临两边夹击的窘境。 河边一边是树林,那里的地面已毁,满是火油,所以现在那块冰载着她往另一边去,而另一边则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丛,那些圆团团的灌木被火光和风声映得忽明忽暗,似无数鬼魅蹲伏在侧。 她摸住了随时都随身携带的匕首,咬住了唇,等待着从灌木丛中忽然冒出来的杀手。 这一刻她居高临下,看见有几条人影从山坡上向这边奔来,其中一人似乎还受了伤,行动略有些踉跄。 忽一道冷风从身后起,所经之处火光纷纷熄灭,那冷风气息锐利,从她脚下掠过,“嚓”地一声将几株灌木连根铲起,远远撞了出去。 一条黑色人影再也无处遮蔽,团身从一蓬灌木中射出,刚要舒展身形给景横波来上一剑,忽然砰砰几响,他身子一抽,砰然落地。 他前胸一道冰棱,后背一根木棍,头顶一道砸伤,颅骨都已经塌陷,一块大石头,滚落在他头旁。 冰棱是宫胤手笔,石头是景横波隔空移物,木棍也不知道是谁的,看方向是后方,景横波看见似乎是耶律祁,远远地赶了来,然而转眼就有一大团“灌木”拦在了他面前。 再一看那死去的杀手,那衣裳和脸上的木然表情,虽然不认识,但不用问了,默军。 景横波落地,叹了口气。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一万默军叛变。 虽然还没搞清楚这友军叛变的原因,但现在这情形,对她极为不利。她的援军还没到,接应军队也还没到,此刻本身实力和默军相差极大,这一万军队选择在玳瑁边境暗杀,还会引来十五帮的趁火打劫,全军覆没的可能性极大,那就不要谈什么驰援三县,夺回玳瑁。 她刚刚落地,忽觉地面一滑,险些踉跄栽倒,随即脚踝一紧,地下一个老鼠洞里,竟然探出一双人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景横波一刀就对着地下猛刺,那手飞快地缩了回去,地面一阵起伏晃动,转眼又有一道冷风,从身后袭来。 她身子一闪避开,转身正见另一双手抓着三棱刺,做挑她脚筋状。她一刀贴地横劈,那双手又闪电般往地下一缩。简直就像打地鼠一样。 烟雾中传来宫胤的冷喝:“不要原地停留!闪到安全地带!不要离太远!” 景横波心知这是最好的办法,默军的暗杀手段太厉害,能把暗杀成阵仗一样地搞,全天下只有他们能做到,人数多,人人是厉害杀手,就会导致整个区域都处处杀机,所有人都不能停留,因为停下来就可能被杀死,也不能躲到外围,因为对方人多,外围也一定有包围,但这样的长久挪移,累也能把人累死。 她听见了耶律祁的呼唤,听见了裴枢的怒喝,感觉到宫胤的出手,但以他们之能,也不能向她靠近,可见默军一定已经制定了完美的计策,将高手全部分割开,各个击破。她所在的这段河面及附近,一定人尤其多。 她大叫:“都顾好自己!我没事!” 此时烟雾升腾,视线不清,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只会让所有人更担心。 她不愿意宫胤等人作战中,还要为自己分神。 眼光四处寻找,她要寻找到一个能让他们都看见,自己也相对安全,让所有人安心的地方。 目光忽然落在前方,树林最上端,有一棵树分外高颀,一枝独秀于丛林中。 这里的树都不算百年老木,细细长长,尖端更是看来细弱,承载不住一个人,可她决定了去那里。 高处才能把握战机,看清敌人的动向。 下一瞬她身影一闪,出现在树的顶端。 “我在这里,都放心!”她一声大叫,随即大喊,“裴枢,脚底!” 第六十三章 为爱而战 景横波一惊,下意识身子一闪,已经闪到铁星泽背后,抬脚一蹬,狠狠蹬在铁星泽背上,将他硬生生蹬下了树梢。 她瞬闪只是转念间的事,铁星泽一个扑来的动作没做完,她的脚已经踢了出去,眼看着铁星泽以一种拥抱的姿态坠落,她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下一瞬乌光一闪,仿佛天空忽然被撕裂,一抹寒光忽然出现,“嚓。”一声已经射断树梢,然后猛地一震,一蓬黑色丝网在梢头弹开。 她当时已经下坠,堪堪和丝网擦过,一眼看见丝网上满满细小钩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这丝网是针对她的!如果她还在树梢,携带着丝网的箭不管有没有射中她,都会立即弹开,她会被裹住,会浑身受伤,会立即失去行动能力! 再回想铁星泽刚才环抱她扑下的动作,和面对的方向,难道他是看见那暗器,为了救她? “砰。”一声铁星泽栽落树下,肩背处箭生生被震了出来,鲜血狂喷,护卫们惊呼着扑过去将他扶起,铁星泽面色惨白,侧脸全是鲜血,已经晕了过去。 景横波随之落地,怔怔看着她。 一个护卫猛然回头,声音已经带了哭泣,“女王!你何以待大王如此!” 景横波心乱如麻,上前一步,又退后一步。 铁星泽慢慢睁开眼睛,挥挥手,止住护卫的叫骂,轻轻道:“不怪……女王。” 顿了顿他又道:“想要证明自己无辜……光凭这个……是不够的。” “大王!”侍卫悲声喊。 “星泽。”景横波吸一口气,缓缓道,“如果刚才我误会了你,我向你道歉。不管怎样刚才是你救我。所以你现在好好休息,我会保护你。” “不退敌,谁也保不了谁。”铁星泽并不在意地笑了笑,由侍卫扶着坐起身,想了想道,“陛下,可有胆量?” 景横波眉一挑,“怎样?” “默军……好歹是我的军队,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我可以确定,他们的目标是我,杀你们是要杀人灭口。”铁星泽缓缓道,“所以和我在一起,危险才是最大的。而我想利用默军的弱点,退掉十五帮的敌人,但必须你陪着,你可敢?” 这想法正和景横波相合,她唇角一抹笑容妩媚,“怎么不敢?” “只能你和我。” “行!” 铁星泽坐起身,让侍卫给他包扎伤口,换衣服。伤口以三层布紧紧绑扎,血迹全部洗去,换上干净衣服,又吃了颗药,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红润,看起来竟有些精神焕发。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并不容易,默军是战阵和暗杀齐上,在这短短时间内,他们便又应付了三拨杀手,死掉一个护卫,铁星泽险些又添新伤。 所有人当中,只有瞬闪牛逼的景横波,安全系数最高,没有人能捕捉她的轨迹,都跟在她后面各种扑空,她一边整理了自己,一边还给各处战团指点了不少杀机。唯独河面上她去不了,那里烈火熊熊,云集的应该是默军最重要的高手,那般剑气凌厉,她闯进去只怕就得变成景筛子,她变成景筛子不要紧,宫胤因此变成宫筛子事情就大了。 抬头看看远处,十五帮的队伍越来越近,再不做点什么,给十五帮看出这里是怎么回事,那就糟糕了。 她只得喊一嗓子,“喂!我有事去去就来!” 几乎立刻,她就听见了宫胤的冷喝:“站住!” 耶律祁的呼喊:“横波!别乱跑!” 裴枢的大骂:“死女人你要干嘛,给爷停下!” 还有七杀乱七八糟的喊叫:“喂喂喂去哪儿,带哥哥去玩啊……” 景横波早已和铁星泽,一人一匹马去远了。 两人蹿出去的时候,特意选了视野开阔处,以便默军能看到。 果然两人刚刚蹿出去十几丈,身后轰隆一响,地皮翻倒,一大团黑乌乌的人群冲地而出。 而在前方几丈处,一排灌木忽然冲天飞起,灌木之下一排骑兵,乌甲无光,铁刀森冷,横亘于道,挡住去路。 默军果然在外围有准备。 景横波停也没停,拍马直冲,她的骑术一直有在锻炼,现在已经相当不错。 前头严阵以待,后头沉默狂追,好在默军终究分工有别,想做刺客就做不了箭手,如果此刻后头来个万箭齐发,景横波和铁星泽也便成了刺猬。 “怎么办?”眼看对面默军结阵岿然不动,铁星泽快速地问她。 “冲。”景横波格格一笑。 她并无杀气,眼底流动诡谲的光。 两人俯低身子,疯狂策马,三丈……两丈……一丈…… 那边默军看两人竟然停也不停,自杀式地撞来,眼底也似露出惊讶之色,但这些人毕竟久经训练,依旧面无表情,真如地平线上伸展的沉默的枝桠。 这些枝桠密密织阵,当中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手一挥,士兵们齐齐抬起手中长枪,枪尖如林,等待着两人,以身相撞。 数丈距离转瞬即到,景横波已经看见最中间那将领铁般的脸上有个大痦子。 她忽然问铁星泽,“敢信我吗?” “敢!” “那好,别停!” 沉默的默军惊讶的眼底倒映自杀一般冲来的疯子。 两骑如烈风,扑向枪林。这种冲力,人和马都不可避免串在枪尖上。 “律。”两声凄厉长嘶,两匹马同时撞上前倾的枪尖,胸骨碎裂,被刺穿在枪头上。 那长了个痦子的将领却发现有些不对。 马上的人不见了! 下一瞬间,“嚓嚓”两响,他身侧两名士兵捂着喉咙栽倒马下,鲜血四溅,喉间匕首寒光森冷。 他来不及思考,猛然挥刀,却已有重重一脚踢在他身后,将他踢上了刚才一名士兵的马上。 一根长长的丝索,“霍”地一响,套上了他的脖子,他挥刀要砍,丝索猛然一紧,他双目凸出,喉间发出窒息的“呜呜”之声。 两条人影落下,一人占据了他原先的马,一人坐在了另一名死去的士兵马上。 第六十四章 战地一吻 树倒下的那一刻,宫胤拉着景横波已经冲天而起。 居高临下四野一望,好家伙,全是人。 四面都是人声,马蹄声,奔跑声,刀剑相击声,玳瑁边境这一处旷野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闪烁的火把被践踏至脚底,景横波甚至已经分不清哪些是默军,哪些是十五帮众,想要找铁星泽,自然也找不到。 远处人群中有人大叫:“杀了女王!杀了女王!”火光里那人翻身而起,抢马而上,直奔大树,那人脖子上似有一道飘带,看着眼熟,随即景横波想起,似乎正是刚才她抓住的那个默军王副将。 难道问题出在他身上?难道先前她那遥控一拉,并没有将他勒死,他在落入十五帮众群中之后,默军随即就对十五帮众开始了攻击,众人忙着自保,并没有来得及对他下杀手? 这人没死,在十五帮众群中喊出真相,导致了十五帮众和默军都发觉不对,终于不打冤枉架,一致对她? 现在看起来是这样,景横波深深懊悔自己在扔出那副将的时候就该弄死他,何必为了刺激默军,遥控收索。 她忽然感觉到推力,宫胤在将她向外推,要她瞬移离开。 她怎么肯,一返身死死抱住了他腰,“别想抛下我!” 人太多,密布整个旷野,她也许能闪走,但宫胤已经经过一场激斗,在这样的人海里一路杀出去,耗损太大,她不放心。 两人只好再次落入倒下的树梢,有人远远投来火把,“蓬”一下火焰燃着树身,这一处顿时成了靶心。 这种情况只能选定相对薄弱的地方硬闯,宫胤迅速拉着景横波转了一个方向,正对着先前他们来处,那里看起来,却是人最多的地方。 景横波以目光询问,宫胤道:“默军很注重战友,所以现在原先围攻我们的默军可能都已经冲这里来救人,七杀耶律祁他们的压力会降低,必然也会向这里靠拢,如此,我们在半途就应该可以获得接应。” 景横波点点头,正要拉着宫胤一起瞬闪,忽然宫胤按住了她的手,注视远方,缓缓道:“那边,现在也走不了了。” 景横波抬头,看了一会儿,才看见西南方向地平线上隐隐震动,似乎又有军队袭来。 她心中一跳,这时候来的还能是谁?自己的横戟军如果出现,不会在那个方向,那方向是要经过十五帮的地盘的! 黑暗中宫胤目光尖锐如针,隔着遥远距离也似乎看清了对方的大旗,缓缓道:“明。” 景横波心中咯噔一声,果然是明晏安! 明晏安竟然敢出城远师,来这里伙同十五帮将她围剿,那么在三县的横戟军呢?出什么事了? 景横波始终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她明明早早安排了柴俞,柴俞之前传出来的讯息也是基本妥当,有把握兵不血刃除掉明晏安,拿下上元城,现在出现这种情况,是哪里产生了变数?还是这也是柴俞的计策之一? “明晏安来的方向,正好堵死了我们的突围方向。看人数当在数万之众,可谓倾巢而出。”宫胤一边应对着那些射来的刀剑暗器,一边缓声道:“一旦他在外围扎好口子,我等以疲身撞上,只怕难有好下场。” “玳瑁的战争,提前开始了。”景横波喃喃道,“我是很希望一次性解决,可也不能这么狂猛啊。” 宫胤忽然一挥手,指间飞冰雪一片,四周气温骤降,那蓬大火,慢慢灭了。 随即他指尖连弹,四面呼啸声不绝,似有人同时向四面八方突围,那些逼近来的人们,都放声大叫。 “逃了!” “在向外逃!” “从我们这里,我听见风声了!” “不对,是我们这里,有什么刚从我耳边掠过,快出手!” “啊这边也有!” …… 黑暗,人多,固然困住景横波宫胤,同样令围困者辨不清周围。宫胤一拉景横波的手,两人已经从刚才确定的那个方向的反方向掠出。 那个方向,一直有打斗呼叫之声,似乎一直在战斗,在所有人已经澄清误会,携手对付景横波的时候,还在持续的打斗,便显得特别明显。也特别容易被发现。 那里的人也特别多,根本没可能闯出去,但景横波相信宫胤的选择,二话没说跟着他。 一路飞掠,一路杀敌,十五帮众还在如没头苍蝇般乱转,默军却着实了得,宫胤和景横波明明动作轻巧,从人头顶上飞掠,但只是那一点动静,就能令默军察觉,此时荒野之上,唯二的敌人就是景横波和宫胤,默军不需要辨明身份,直接不断以各种方式出手,花样奇巧层出不穷,景横波还没能适应黑暗中作战的技巧,好几次遇险,最后宫胤直接把她揣在怀中,一路敛行而过。 人太多,手段太多,一路冲过十丈距离,景横波就听见了宫胤有些不规则的心跳,这种情况对于他这样的高手几乎不可思议,说明他耗损极大。 景横波看看前方,千丈方圆的荒野,山还在很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十丈便令人感觉疲累,要如何冲出这荒原? 宫胤身子忽然一顿。 景横波也发现了异常,前方不远,一个厮杀的小战团,战团最中心,赫然是铁星泽。 他似乎也已经拼杀了很久,本就有伤,此刻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满身斑斑血迹,头上还有新伤,鲜血粘住了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衬得一张脸惨白如纸。 有那么一瞬间,宫胤和景横波都没有动。 两人都极其冷静地,看着那一幕,黑暗中的挥刀、劈砍、挣扎和嘶喊。 随即景横波看了看宫胤,黑暗中他的侧脸如雕刻,毫无变化。 铁星泽冲杀的方向,是在外围,一边出手一边不断发出声音,吸引得更多人向他而来。以至于景横波和宫胤在此处竟然能够稳稳站下,因为默军都被铁星泽吸引过去了。 景横波盯着战场,一路到现在,她可以确定,默军的目标,真的是铁星泽。 一个人可以作假,一群人做不了假,真正的杀机做不了假,最起码有三次,景横波看见铁星泽险象环生,即将命丧刀下。 最起码三次,她和宫胤都能出手而没出手。 那一处战团越来越大,铁星泽已经左支右绌,从他渐缓的动作和急剧的喘息来看,就算他不中招,体力也支撑不了多久。 第六十五章 抉择 天光已经全亮了,透白的晨曦下,十五帮的帮众,满身狼狈地站在旷野中,惶惑地看着默军以极快的速度和极干脆的态度拔军而去,眼神里的茫然,便如先前看见默军以极快的速度扑来一样。 从头到尾,十五帮的人,没有搞明白,这群在黑暗中忽然出现,在晨曦中狂猛离开的军队,到底来自哪里,属于哪一方。 也因为他们一直裹挟在战斗中,还没来得及发现那头靠近的明晏安军队,裴枢和耶律祁发现了这种状况,当机立断收束了自己的人,下令立即对十五帮帮众展开进攻。趁此机会又杀了不少。 景横波却发出“收兵”的指令,召回了所有人,阵中的高手们回头,刚才还失魂落魄的景横波,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只那双刚刚流泪的眸子,微微有点发红,因此看人时便多了几分狞狠,令人心惊。 她不再看默军方向,抬臂指了指远方明晏安军队所守住的那方向,道:“保全精力,准备突围吧。” “那条路,我们现在过不去。”裴枢反对,“我们应该做的是,趁明晏安还没来得及突围,从人少的十五帮这边打开缺口,先向回冲,和易国赶来的援军汇合,再杀他一个回马枪。而不是现在向前,陷入明晏安和十五帮的合围,彻底葬送自己。” 景横波目光转过,所有人都面露赞同之色,连七杀都在一本正经点头。 她知道这话很有道理,这也是她原先想的,但她现在改变主意了。 宫胤临走时抛她至那个方向,宫胤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如迎上去看个清楚。 她信宫胤。 何况在十五帮封锁中突围,一路回奔,谁知道什么时候能遇上易**队?谁知道明晏安会不会追?谁知道明晏安会不会只是趁机占稳三县,以后她要夺回三县乃至玳瑁,就会更加困难。 不,她不要拖延计划,她要以最快速度夺回三县夺下玳瑁,她要速度成为真正的黑水女王,她要尽快拥有权力和地位。 拥有了这些,宫胤就不必再为了她各种白龙鱼服,孤身冒险,将自己置于险地! 她不要再被他一救再救,在万军丛中摧心被迫接受离别。 我欲自强,先浴血。 千古功业,险中求! “不,迎上去!”她的手臂始终没有放下,直直地指着那个方向。 晨曦下,带着淡淡血腥气的微风中,众人不解地看着她,眼神中甚至含着微微不满——女王看上去像个因为失去爱人而失去理智的女子,要执意不顾所有人的生死,去任性一回! 人人默默凝望,留她一人固执地,指着那危险的地平线。 景横波一动不动,她心里满满坚执,如果一个人都不肯和她走,她自己走! 反正明晏安,要的也是她! 晨风摇曳荒草如舞蹈,越发显得这一处角落寂静如死,一道深红的阳光打在景横波的臂上,再延伸至荒烟蔓草之上,像在她和自己的属下之间,打下一条鸿沟。 这一幕太奇异,以至于连精疲力尽的十五帮都没有进攻,远远好奇地观望着。 半晌,景横波举累了,她自失地一笑,放下手,准备转身。 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浅浅微笑,容色如午夜春光,浓丽又幽魅。 “我总是和你一路的。”他道。 耶律祁的秘密护卫们,默默跟过来。 裴枢将枪一收,满不在乎扛在肩上,大声道:“这女人脑子烧坏了!”对着身后护卫挥挥手,一瞪眼,“愣着干嘛?还不快去保护女王?她脑子烧得再坏,都是你们拿命要护的主子,懂?” 七杀嘻嘻哈哈地过来,七对眼珠子转着同样的频率。 “管它哪边,我看人多好玩。” “我想念明晏安了,老小子昨晚托梦给我了,说想传位给我,我得赶紧去接着。” “咱可不是不过来,完全是被刚才的你给震住了,小波波,你刚才那样儿,真帅!” “对啊对啊,我媳妇越来越像个汉子了,嫁给我吧!” “你不是我们的共妻吗小七七?” …… 乱七八糟的吵嚷声响在耳侧,景横波微微笑起。 这一群看似不靠谱其实从来都很靠谱的人们啊,无论怎样跌宕风波,人间风浪,他们总在她身侧。 便纵这穿越人生波谲云诡,一日难安,能遇上这群人,也算不枉她来这一遭。 耶律祁和裴枢微微仰头,看着在高处独自微笑的她。 她脸上灰尘血汗未去,灰土血迹中露出如雪如玉的肌肤,那张美妙的脸,笑起来的时候从眸子开始,一抹眸中明光也如晨曦,从瞳仁中亮起,如星闪苍穹,如日曜深天,刹那似要点亮天地人间。 而她唇角笑意三分,是春色中最艳的国之娇花,花开刹那,群芳失色。 耶律祁慢慢抄起了袖子,裴枢捏紧了手中的长枪。 一瞬间心旌摇动后,是慢慢长长的疼痛。 “走吧。”景横波当先,策马带着人群向明晏安方向驱驰。 十五帮帮众原本摆开阵势,警惕着她要从己方突围,没想到她竟然自己找死,顿时松一口气,也不上前,远远吊着,封死了她的退路。 明晏安的军队并没有继续前进,只是锁住了要进玳瑁的唯一通道,现在大军在号称“天一峡”的一处山口前一字排开,要想进玳瑁,要么插翅飞过两侧大山,要么从长达几里的大军中,拼杀而过。 景横波在离军前十丈前停住,远远看见阵前黄罗伞盖飘拂,伞下金冠白袍明晏安,旁边立着苗条秀丽的女子。 明晏安看起来和原先没什么区别,但气色似乎有些发青,身体姿态有点偏斜,景横波记得他曾中风过,在古代,中风过的人等于被判死刑,明晏安能恢复成这样,让她有些诧异。 再看明晏安身边女子,以明晏安心性,能让人共黄罗伞盖,说明对方绝对地位重要,她仔细看了看,眼光一跳。 柴俞。 减肥真的成功了。 安排柴俞减肥并打入明晏安身侧的事,她并没有亲自出面,事后也没空追踪情形,如今瞧来,柴俞已经做到了,但是,做到这一切的柴俞,恢复了容貌和地位之后,还愿意为了当初的仇恨去冒险吗? 第六十六章 国师神威 在玳瑁和沉铁交界处,是一大片无名荒原,荒原在日光下,一片贫瘠的苍黄。 两匹马两道烟尘,在苍黄的大地上,拉开笔直而孤单的线,后面则弥漫着大片深黄的雾气,仔细看不是雾气,是腾腾的风烟,自马蹄底扬起,在连天接地的烟尘里,露出无数绰绰的骑士身影来。 默军对宫胤和铁星泽的追逐,已经横跨了半个荒原。 身为杀手军队,默军擅长战阵也擅长追踪,而这千里荒原无遮无蔽,默军又事先挡住了可能通往旁边大山的道路,所以宫胤和铁星泽被追了整整一天,也始终无法将默军甩脱。 好在两人的目标,也不是为了甩脱默军,只是为了将他们带得远一些,更远一些。 一天驱驰,铁星泽的脸上,已经蒙了一层黄土,被额头的汗凝结,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 旁边马上的宫胤倒还好,战斗奔驰一日夜,除了让他脸色更白一点之外,倒也看不出太多狼狈。 他看一眼铁星泽,抛过一个小盒子,道:“吃了。” 铁星泽单手挽缰,打开盒子,看见一枚雪白药丸,毫不犹豫吞下肚。 完了他将盒子一扔,笑道:“我忽然想起当年,有次咱们在山上落崖,饿得半死,你去找了食物来,也是这么扔给我,等我吃完了,才知道食物就那么点,你找了整整半天。” 宫胤目光似乎柔和了些,道:“那些小时候的事,我不大记得了。” “我倒记得清楚。”铁星泽气色恢复了些,嘴角露出淡淡笑意,“十岁咱们分别,二十岁我从沉铁前往帝歌做你的质子,中间的事情反而不大在意,还是觉得童年种种,最无垢天真。” “我好像只对死亡记忆深刻。”宫胤淡淡道,“比如那个被杀的二蛋,还有铁牛。” “你真是会煞风景。”铁星泽笑了起来,顿了顿忽然道,“什么二蛋铁牛?好像是二牛铁蛋吧?你真是,还说记忆深刻,童年好友名字都记不清。” “他们不是我好友。”宫胤没什么愧疚神色,抬目望远处的雪白山峦,“我的童年好友,只有一个。” 铁星泽静了静,身后追兵踏蹄如雷暴,风烟似山腾腾压来,在那些追逐的喧嚣之中,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是我吗?” 宫胤转头,深深凝注他,铁星泽迎着他的目光。 半晌,宫胤居然笑了。 他一笑,似雪峰之上忽降日色金光,又或者天地间万物生花,冰冷的天雨忽然柔软如丝,月亮如河流慢慢自苍穹尽头流来。 连铁星泽都不禁一呆。 然后他听见宫胤清晰地道:“是。” 铁星泽也微微一笑,忽然道:“关城快到了。” 两人抬头,正见苍青的沉铁关城,遥遥矗立在视野里。其后斜挑一轮残阳。 “看似近,实则远啊,”铁星泽叹息。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一旦铁星泽进关,默军斩杀他的难度就加大,所以这关城之前,默军一定会不顾一切。 果然身后,那些原本就紧追不远的默军,忽然齐声发出一声长喝。 两人回首,就看见最前面马上那群骑士,忽然飞身而起,人在半空,抬臂猛掷。嗡声连响,一道道黑线飞弹而出,自天际呼啸而过。 宫胤抬手,掌间冰棱飞刺,一闪漫天,那一批扑出的骑士,大部分胸上中刺,纷纷栽倒。 但他们掷出的东西,已经弹射了出去,因为根本不是冲着宫胤和铁星泽的,所以宫胤弹出欲待拦下的冰棱,都没能撞上目标,那些黑线远远越过他们头顶,落在了他们身后十丈之外。 那些东西看上去细细长长,入地后钻地一尺,然后啪一声弹开,化成了一片摇曳的黑色丝网,看上去有点像先前射入景横波所呆大树的那种丝网,但网上丝丝缕缕散发着灰色雾气,看来很是不祥。 这些带雾的网,连绵成一片大约几丈长短的隔离带。挡住了宫胤和铁星泽往关城去的路。 但这样的设计,看上去对宫胤和铁星泽似乎毫无作用,因为他们可以绕行,可以弃马,可以轻轻松松以轻功渡越,根本不会接触到这看起来很可怕的东西。 铁星泽的脸色却很凝重,拉住了宫胤,低声道:“小心些!” “这是什么?”宫胤也没有轻举妄动的打算,他审慎地盯着那些摇曳的网。 “可能是默军的秘密武器之一。”铁星泽苦涩地咧咧嘴角,“默军有一些只有他们自己独有的武器,属于默军的顶级机密,按说这些机密应该送一份给我,但事实上我没收到。我原想着是我继位时日还短,现在想来,这便是默军反叛的端倪之一,可恨我竟然没想到。” “现在再说这些也无意义。”宫胤目光透过丝网,看向不远处的关城,这边的动静很大,关城已经注意到了,城头上人影晃动,似乎将有举动。 忽然对面又是一声“射!”,一排骑士退后,一排骑士站起,站起的人弯弓搭箭点火,齐齐“咻”一声,射出一排火箭。 黄昏天空燃起一道新霞,艳艳烧透了半天。 关城上人影奔走更是急切,传来开启城门的号角声。 火箭烧着了半天晚霞,烈焰刺眼,铁星泽和宫胤这回都没动,因为他们已经发现,火箭和刚才的黑色雾网一样,都不是对着他们的。 火箭再次远远越过他们头顶,在他们身后三丈越过黑色雾网处落地,顿时将一地枯草燃着,拉开一条鲜红的火线。 火光一起,宫胤脸色就微微一变,道:“屏息!” 铁星泽屏住呼吸,回头看去,就见关城城门大开,数十骑奔驰而出。 关城前出现军队,并有人放火,关城有守关之责,必然要出来查看。 铁星泽脸色大变,他明白默军的意思了,这些人知道无法阻止他们两人奔往关城,一旦奔往关城,后头变数多多,所以他们干脆釜底抽薪,把关城里的人诱出来杀掉。 铁星泽原本想要迎上那些人,表明自己身份,此时反而不敢了。 他表明身份,关城守军会倾巢而出,接他回国,但关城守军人数一般不多,只有五百左右,遇见紧急军情,会点燃烽火,次第传递。人一旦全出,万一中计都死在此地,谁来点燃烽火? 第六十七章 女王待遇 “我选择第二种。” 景横波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眉心都跳了跳,似意外,又不意外。 柴俞眉毛一挑,露出喜色,明晏安一直闭着的眼睛睁开,目光大亮,长长吁出一口气。 “不过,”景横波慢吞吞地道,“我只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无权令他人也为我牺牲,所以投降,劝俘,这样的事,我一个人够了。让其余所有人离开。” “那不行。”柴俞断然道。 “不行就算。”景横波微笑捋袖子,盯着明晏安,“那就在这天一峡口,死拼一场吧。别的不敢保证,让你死在这里,我还是有把握的。” 明晏安冷笑一声,刚想反驳,忽然想起景横波在上元城那一手惊人的隔空摄物,和她神出鬼没的轻功,脸色一变,闭口不语。 柴俞侧头看了看他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怕了,犹豫一下,道:“那其余所有人,必须立即退出十五里,并发毒誓,绝不再踏入玳瑁一步。” 景横波侧头看身后众人,笑道:“发吧。” “做梦!”裴枢断然拒绝。一指明晏安,冷笑道:“爷一辈子不发誓,只杀人!” 耶律祁笑而不语,看那神态也知道他什么态度。 七杀倒是高呼着要发誓,并且立即发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誓,但每个誓言都在问候明晏安的所有女性祖宗,每个誓言都坚持要和明晏安以及十五帮大佬的女性长辈发生各种非正常的关系。 听到最后所有人脸色铁青,想要出手,奈何那七个人蹿来蹿去,轻功高绝,谁也抓不住他们的衣角。 柴俞轻轻叹口气,俯身在明晏安耳边道:“大王,我看不可逼迫过甚。女王身边虽然人少,但个个是高手,真要拼起来,必定先冲着两军领头人来,您和十五帮的首领们首当其冲。您的目标原本也就是女王,何必和这一群厉害人物结下死仇?” “你说的是。”明晏安点点头,“让他们离开吧。誓言发不发其实根本不重要。看紧景横波才是要务。” 柴俞直起身,也不看裴枢耶律祁等人,笑吟吟对景横波一摆手,“请。” 随着她的手势,两军分开,驶出一辆囚车,囚车看上去并不狰狞,相反,金栏银围,上饰彩缎,如果不是栏杆特别细密,乍一看简直像女王座驾。 “您好歹是朝廷御封的黑水女王,即使做了俘虏,我们也会给您应有的待遇,不会折辱您。”柴俞一笑,“怎样,放心了吧?” “真不会折辱?”景横波看人群中的明晏安。 明晏安答得斩钉截铁,“会给你女王应有待遇!” 景横波托着下巴,很满意地“嗯”了一声,又看看那边夹住孟破天的凌霄门主,那道士冷哼一声,将孟破天扔在地上。 孟狂立即伸手来搀,孟破天抓住他的手,少女手掌血迹斑斑,却很用力,指甲都已经掐入了父亲的肌肤。 孟狂吃痛,却没有放开她,只道:“破天,从今后,你可醒了罢!” 他侧开身子,让孟破天看裴枢,让她看清楚,哪怕这边她凄惨如此,裴枢始终站在原地没动,一直都是保护景横波的姿势。 虽然知道这一幕残忍,但孟狂却希望,彻骨心伤之后,能换这个痴心的女儿重生。 这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寄以厚望以公子相称的未来继承人,多少年孟六女公子纵情潇洒恣肆自在,只因为一场情,忽然就变了陌生模样。 骨子里的坚韧决断仍在,却只为情断,为情坚,为情不顾一切,一剑断余生。 孟破天却根本没看那边。 她从那队伍出来后,就没再看过裴枢。 她的选择,她的行事,从来只为自己的心,并不求他看在眼里,热泪盈眶。 她爱的是那个和她同样恣肆无羁的裴枢,何曾要以女子柔情,牵绊他于原地踟蹰? 她只是喘息着,并没有借孟狂的力气站起,而是就地一拜。 孟狂脸色微变,孟破天已经凄声道:“爹,原谅我!” 孟狂手一颤,孟破天的手脱出,未及他再次握稳,孟破天已经撒手站起身,踉跄向前走。 “破天!” 听见父亲急怒攻心的呼唤,孟破天背影顿了顿,终究没有回首。 少女歪歪斜斜,走出十五帮帮众群中。 周围的帮众,那些她曾称呼叔伯兄弟的人们,和先前景横波那边的护卫一样,分开两列,用比那些人更为冷酷鄙弃的目光,目送她离开。 孟破天低着头,不看所有人,却极其准确地向着裴枢的方向,蹒跚而去。 峡口的风分外凛冽,携三分春寒,将她的发吹乱,她视线终于慢慢模糊,在走出那队列的最后一步,身子一软,向下栽去。 一双手臂及时接住了她,臂上护臂深黑色,镶铜钮,色泽凝重,隐约凝暗黑血迹。 这是她熟悉的他的气味和风格,属于战斗,属于放纵,属于沙场之上那个风一样的男子。 她抬起头,恍惚里看不清他的眉目,似见他眉峰如聚,聚三分怒气。 她眼眸朦胧,泪水将干未干,唇角笑意将凝未凝,忽然伸手,捏了捏他的唇角,捏出个笑模样,咕哝道:“能不能不要每天都这么气冲冲的……” 声音渐低,她晕了过去。 裴枢抱着她,神情有点茫然,景横波看着这一幕,笑了笑。 随即她回头对身后耶律祁等道:“那么,就此告别吧。” 耶律祁眉头微皱,看柴俞一眼,看她一眼。 景横波对他挑了挑眉。 耶律祁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再说话,退后一步。 他的退后让裴枢有些惊异,他抬脚便要上前,景横波立即指着他脚道:“站住,你想害死破天吗?” 裴枢的靴子停在半空。 “破天重伤,急需医治,你还在这里婆婆妈妈,真想来场大战?激烈战斗中,谁来顾她周全?就算你能护住她,她的伤势也不能拖延。”景横波毫不客气地驱赶他,“走吧!信我!” 七杀嘻嘻哈哈上来,将裴枢拉走,连带一脸倔强的拥雪和聒噪不休的二狗子,眼珠子乱转的霏霏都一起扛走,七个逗比一脸无所谓姿态,永远以一种游戏的态度来面对一切变数。 第六十八章 打脸 景横波眯着眼睛,看了看那横幅和大旗,并没有如命晏安想象得那般,愤怒或者感到羞辱,反而笑了笑。 “明晏安。”她翘了翘手指,懒洋洋地道,“你确定你这样做,被示众的是我?” “嗯?”明晏安微微发青的白脸,吊起了眉梢。 “只有妓院的老鸨,才会在以卑鄙手段迫人沦落之后,唯恐人不知地,给她冠上淫贱之名。”景横波呵呵一笑,“这示众的真是我吗?难道示的不是你的没气度,没心胸,没品德,没素质?” “一派胡言!”明晏安重重拂袖,“你本有罪,如何不能示之以天下?” “哎呀,何罪啊?”景横波笑吟吟地道,“哦,来玳瑁做女王之罪……哎呀这算什么罪?有种明晏安打败她啊……这不打败了吗,瞧,人都装囚车里了……啊,咋打败的啊?怎么不见其余俘虏呢?……哦,三万军队对三百人打败了的……哟,好大的战功,难怪大王这么得意,招摇过市……那当然!咱们明大王,文成武德,英明神武,以多胜少,一统千秋!” 她捏着个嗓子,惟妙惟肖拟两人对话,一问一答,士兵群中有人忍不住“嗤”地一笑,明晏安脸色铁青,霍然转头,四面又恢复了死般寂静。 明晏安目光转过四周,见周围将领,隐隐然脸上也有不赞同之色,似乎也觉得,用这种手段擒人之后,最好低调点,还如此张扬羞辱,实在有损王者风范。 他心间涌起怒火,又隐隐有些懊恼,觉得泄愤之下的举动,实在也没意思,要羞辱景横波,方法多得是。但此刻待要收起,难免又要被人嘲笑,只得当做没听见,冷冷转身,道声:“起驾!” 大军变换阵型,将景横波的囚车围在中间,密密麻麻看守了好几层,队伍缓缓经过天一峡,向玳瑁内陆进发。 因为大旗横幅被奚落,明晏安也没了什么心思再玩什么花样,他不惧景横波的讥讽,却在乎在属下将领们心目中的形象,为了避免和景横波斗嘴失了身份或者再被气中风,干脆也不来景横波面前。 景横波倒也无所谓,在囚车内吃吃喝喝睡睡,不用担心明晏安现在对她下手,明晏安一定会保护她到上元——擒获女王而不当众处决,岂不如锦衣夜行? 倒是十五帮的人,未必愿意她活多久,景横波注意到,那些人远远吊在后面,一直在商量什么,其中有人频频向远处张望,似乎在等待什么。 难道他们还有后援?那么先前为什么没出现? 十五帮的十几位大佬,此刻确实在聚会商量。 “要我说,夜长梦多。女王早杀了好,明晏安想着招降横戟军,在玳瑁立威,要先保着这女人性命,这可和咱们没什么关系。” “那是自然。但现在明晏安将那女人看守得死紧,三万大军重重拱卫,我等就算闯入杀人,损伤必重。何况明晏安对我等防备也紧,你看他将重骑放在最后,防谁?” “自然是咱们咯,嘿嘿。利益之下,哪有永远的盟友。” “对了屈大太保,你说的会来出手的神秘人,如何现在还未出现?” “我也不知道。是老二联系的人,只说会在这时段到来,助咱们一臂之力,杀了女王。但不知为何没有出现。” “算了,指望外人不如相信自己,咱们还是好好商量,拿个章程出来吧。” “一旦女王进入上元附近,咱们再想出手就难,要杀,就在这两天之内。” “或者咱们可以如此如此……” 十五帮大佬商量的声音,渐渐低无,天色在喁喁细语和沙沙步伐声中,暗了下来。 走了一个白天,大军大多时候在山野平地中行走,傍晚的时候终于穿城入镇。这里是玳瑁一个偏远小城纳木镇,属于神决帮的势力范围。 明晏安早在进入镇子之前,就命人鸣锣开道,招呼百姓围观。镇上居民被浩荡军队和喧嚣声响吸引,都三三两两出来看,远远站在一边,盯着那大旗和横幅,脸色惊异。又有些安排好的混混,往囚笼里砸些臭鱼烂虾菜叶鸡蛋,但那些东西都没能砸在囚车上和景横波脸上,景横波舒舒服服躺着,手指随意挥挥,青菜鸡蛋都飞了回去,砸在了那些混混的脸上,臭鱼烂虾她倒收了,像是没瞧过一般,很有兴趣地把玩着。 明晏安并没看见这一幕,他一身金甲,高踞马上,心情颇佳。因为玳瑁江湖的特殊格局,他被迫龟缩于上元城多年,连上元的城墙都没出过,原以为景横波来了之后,能老死在上元城墙之内就算一种福气,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打出上元,擒获敌首,并让十五帮帮众跟随其后的一天,此刻看百姓指指点点,神色惊异,越发觉得心胸畅朗,景物开阔,上元城墙外的风物,果然更为壮美。 他禁不住看了柴俞一眼,心中再次感激上苍,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刻,得遇国士。 若非她劝说,他焉敢出孤注一掷出上元?上元宫城内有他保命的最后杀手,城墙外却没有。 前不久,他得到了一个消息,得知了女王回归玳瑁的具体时日,甚至知道了女王当时身边虽有军队,但未必稳妥。可能会有变。 消息是某日以箭射入他宫中的,来源太过突然,他并不敢尽信。更不敢仅凭这寥寥几句话,便拿自己的后半生和全部军力去冒险。 但她说的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她的力劝之下,他趁女王那边收缩战线,群龙无首,和十五帮秘密联络,达成联手协议。将女王到达玳瑁边境的消息转卖给十五帮,让十五帮去打前站,自己一部分军队在三县牵制横戟军,一部分军队则绕过战场,悄悄跟在十五帮大佬身后,直扑边境。 果然女王随身军队出了问题,果然在那里和十五帮一场混战,果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当他大军控制入口,女王不得不放弃抗争,而十五帮的大佬为剿灭女王倾巢而出,被他的大军隔住,现在想必也只求自保,不敢再生事。 现在所有人尽在他手,放眼望去,玳瑁即将是囊中之物,他何曾这么扬眉吐气过? 他再次笑吟吟看了柴俞一眼。 国士这个称呼,也该换一下了,太生疏了些。 他决定在回到上元,处决女王之后,就向她求亲。 未来的完整的玳瑁,将会有一位美貌和才智兼具的,完美王妃。 …… 他正想得心情愉悦,嘴角微扬。目光在人群中一阵阵扫视,等着听他们对景横波的辱骂和嘲笑。 第六十九章 大忽悠 一队赤足白衣人,在荒野上行走,离景横波的方向,越来越远。 这些人走了很久,步态、步速、步间距始终一样,远远看去,像一队用直线牵住的雪白人偶。 他们离沉铁关城的方向越来越近。 在看见沉铁关城之前,他们首先看见了燃起的烽火,然后是默军。 当先那个赤足白衣人,个子非常高,一头长发不挽髻散披而下,乍一看是黑色,但从有些角度来看,却又像是隐隐的灰色。 他有一张堪称俊逸,却又毫无血色的脸,神色间有种近乎凝结的冰冷和漠然。 烽火燃起的关城处,城门忽然开了,有一大队士兵涌了出来,这边的默军默默地看着,所有人的手都落在了武器上。 那赤足白衣人也遥遥地看着,他站在高处,隔着默军的军阵,看见在默军和关城之间,有孤零零的两个人影,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人影上,眼底似乎有幽火般的光芒跳了跳。 他看见关城中出来的人,比想象中要多,似乎是另一支成建制的军队,那些人气势汹汹扑出来,那两条人影中的一个,拨马迎了上去。 后头便出现了变化,那些原本充满敌意的军队,开始见礼,收起武器,改变阵型,半闭的城门也打了开来,准备迎接那两人入城。 而黑压压的默军,默不作声地压了上去。 赤足白衣人看着,忽然道:“宫胤。” 他身后众人垂下眼睫。 “闻名已久,缘悭一面。他下山的时候我在闭关。”赤足白衣男子淡淡道,“这便是许平然用尽心力想要控制的人?瞧着不过如此。” “大人。”他身后一人道,“夫人……” “别称她夫人。”赤足白衣人打断了他的话,“一个鹊巢鸠占、居心叵测的外来女子,何以称夫人?何以成为我慕容氏的女主人?难道你们以为她真的是我慕容箴承认的嫂嫂吗?” 他语气依旧没什么情绪,四面的人却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我知你们畏惧她,因为她刚在长老会议上,以我办事不力为名,将我贬下雪山。”慕容箴唇角一抹讥诮的笑意,“但你们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众人默默听着。 “我们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宗主了。”慕容箴没有表情地道,“长老会,议事会,每年宗门大会,他从来不出席。说他在练大如意功,说他六年闭关功成则圆满,说他闭关期间不能被任何惊扰——这都是许平然说的,有谁看见?” 众人依旧不敢答话,事涉九重天门最高权位之争,多说一句便是杀身之祸。 “这次下雪山,是因为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慕容箴道,“雪山之上许平然把持多年,在那里和她耗,自身实力会不断被削弱。不如离开雪山,另结盟友。” 属下们想着这天下还有谁能做天门长老的盟友? “你们忘记了一个人。”慕容箴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这个人很早就离开了雪山,一直游离在外,许平然一直努力地不让他回来,他也就不回来,我原先以为是他懦弱,如今我终于明白,他的想法和我一样,不愿留在雪山遭受许平然的挟持和削弱,宁可在外面广阔天地壮大自己。” “您是说下一代宗……”有人恍然大悟。 也有人不以为然,有夫人在,那个早早被派下山“历练红尘”的人,真的能如愿回到雪山,接替雪山大业吗? “那个人,我之前已经联系过。”慕容箴对亲信们道,“他告诉我,宫胤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因为许平然在宫胤身上,寄托了自己全部的野心。而她的野心,并不仅仅是雪山。” 属下们想,天门的宗主夫人不已经是这世上最为尊贵的位置了吗?夫人还在想着什么?难道是这人世间的权力?可这人世间的权位如此污浊不堪,值得去追逐吗? 慕容箴看着他们表情,似猜着他们所想,眼底淡淡讥诮,“别忘了许平然不是我天门出身,没那么高贵纯正的修心传统。她出身昆仑宫,在出身昆仑宫之前,她的身世又有谁知道?你们眼底天门无限洁净高贵,不该沾染世俗尘埃,可也许她不这么想呢?也许她想的就是这尘世的荣华呢?” 不等众人露出了悟神情,他又看向远方,“不管她怎么想,天门不能被她一直把持下去。那个人说宫胤很关键,拿住他就是拿住了许平然的软肋……所以,我想试试。” 此时前方默军已经在冲杀,阻挡宫胤和铁星泽进入关城。 慕容箴冷眼看着那厮杀,看着那批迎出来的军队,护住宫胤和铁星泽往城内退,看着宫胤自那惊天一箭之后始终没出手,他唇角掠出一抹淡淡笑意。 “他气机已弱。” 说完这一句后,他忽然脱了身上洁白的麻衣,步入血迹斑斑的战场,随手捡起一个死去默军的盔甲穿了,步入军中。 …… 景横波的囚车,辘辘行驶在玳瑁大地上。 明晏安受了一番教训,一改之前的得意轻狂,开始低调潜行,之后军队几乎都不经过市埠大镇,只在山野间择路行走。 对景横波囚车的装潢,也一再修改,一开始还讲究美观招摇,后来就只记着安全牢靠。囚车上的锁添了一把又一把,到最后需要四把锁才能把囚车门打开。 因为走山野不走大道,又因为安保工作在不断升级,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去打探前路,去安排斥候,去调查后路,队伍的行进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而连日行军,情绪过于紧绷,士兵们也显得分外疲惫,再三要求休息不得批准后,士兵们行路便自动放慢了速度,抓紧机会便休息。明晏安和柴俞倒是心急,不断催促,为此还责罚了好几个小队长,但法不责众,连将领都表示,劳师远征,士兵已经疲惫到极点,不能劳役过甚,以免引发兵变,后果严重。明晏安一听这话,倒也不敢再逼迫,只是他心中焦灼,时常躺在车中大发脾气,众人都知他自中风后,脾气心性大不如前,也不凑近来找不自在,只有一个柴俞,软语温柔,事事处处想得周到,明晏安因此更离不开她。两人整日窝在那舒适安全的巨大马车内,下棋读书,红袖添香,倒也自在,只是那些在泥泞和崎岖山路中行走的士兵,时不时会抬眼看一眼那华丽马车,眼底便闪过一丝阴鸷神情。 景横波倒是一副安之若素模样,吃吃睡睡,时不时还要求喝点小酒和下酒菜,倒也不发酒疯,十分配合模样,她爱啃骨头,下酒菜都要熏鱼鸭翅鸭爪之类,众人经常半夜听见她啃骨头啃得格格响,老鼠似的。她甚至还很有情调地要求在囚车里放俩花盆,说看着花花草草心情会好,这行军路上哪来的花盆,最后柴俞让人给她找了些生命力极强的虎爪藤,装饰在车栏上,这些虎爪藤果然生命力强悍,没多久居然长了半个车壁,看上去绿绿一片,倒也确实养眼。 第七十章 登基 “放箭!” 明晏安惊呼声嘶力竭。 几乎在声音刚出那一霎,上百支箭已经拖曳着深红的尾迹,呼啸而出。在人的视野中,划出无数纵横的血般的横道。 这种速度,这种距离,景横波除非立即不见,否则绝对来不及。 明晏安紧紧盯着那囚车,生怕锁链忽然脱落,怕她故技重施忽然一闪,随即他心间掠过狂喜——锁链仍在,景横波仍在,最快的火箭已经射及囚车的栏杆,她现在就算逃也来不及了! 他甚至看见景横波在这个时刻,竟然好像在怀里掏东西。 这时候能掏出什么东西救她?巴掌大的盾牌吗? 明晏安要笑,张开了嘴,准备来一场气吞山河的豪迈之笑,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胜利发敞亮之声。 但他忽然想起什么事不对劲。 火箭发出时,囚车里应该弹出的,足可以令景横波万刀穿身的刀呢? 刀为什么没出来? 然后他听见一声,“长!” 什么动静也没有,忽然眼前一片绿光。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绿光。 他瞪大了眼睛,看见那爬了一半虎爪藤的囚车,刹那之间已经完全被绿叶覆盖。 一层又一层,一枝又一枝,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里,那些虎爪藤,正以言语难以形容的速度疯长,瞬间囚车就扩大了两倍,被那虎爪藤密密麻麻裹起。 这一幕其实诡异,深红的火道从两侧逼近,如一个红色的“一”字即将合拢,中段却生出一大蓬绿色的巨物,还在不断膨胀中。 “嚓嚓”连响,眨眼之间,火箭射上了囚车。 火焰确实立即烧起,却因为绿叶本身含有水分,没有想象中快,更因为绿叶极多极厚,一时半刻根本烧不进去。 表层的虎爪藤绿叶被立刻烧毁,但里头又长了出来,重新长的速度比火烧的速度还快。一边烧一边长的囚车,像里头藏了只神鬼,正在玩着搬运人间草木的游戏。 明晏安张大的嘴没能合上,他本来潮红的脸色忽然煞白,又忽然转青,此时如果他的御医在,便知道他惊吓太过,中风在即。 但柴俞和其余所有将领大臣,连带远远观望的十五帮都愣在那里,没人顾得上注意别人。 四面正在打仗的士兵也发现了此处的异常,回头观望惊得武器险些落地。 更不要说被驱赶来“观礼”的百姓,张大了嘴,吃进一肚子的烟。 片刻后有人大叫:“天命女王,烈火难焚!” “明晏安倒行逆施,苍天不助!” “女王才是我玳瑁天命之主!乱臣贼子明晏安!” 一开始零零散散,也听不出从哪发出来的,渐渐喊叫的人越来越多,声浪汇聚,拍打在上元军民的脸上,很多士兵惶然停了手。 明晏安开始颤抖,一把抓住柴俞,趁人们不注意,慢慢向人群中退,一大堆盾牌兵涌上来,将他护在中间。 “别用火了!上去杀她!上去杀!她还在马车里!”明晏安大喊,脸孔和声音都似被扭曲。 一大群士兵持刀冲上。 …… 沉铁关城的城门开启,士兵们涌进城内。 铁星泽已经听说了默军内讧,首领头颅被割的事,欢喜地亲自迎下城楼。 宫胤没有动,他无意介入沉铁事务。 拎着人头的慕容箴,没有看见宫胤,眼眸微微一闪,随即恢复正常。 他将人头献上,铁星泽自然夸赞奖赏,又问他在默军中职务,以及为何如此行事。慕容箴坦然答道:“卑职是默军天听营第七分队分队长,不忍眼见将军如此倒行逆施,背叛我主,特拨乱反正,向大王献上巨逆头颅。” “本王还以为默军全员背叛,幸得还有如此忠诚义士!”铁星泽向身边左右赞叹,又叹息,“其实直到现在,本王都没能明白,默军何以背叛?” 慕容箴沉默了一会,道:“其实自有隐情,并说来话长。” “哦?”铁星泽立即追问。 慕容箴却不肯说了,脸上神情分明是“此地人多口杂,不宜公然论密”。 “如此,”铁星泽立即道,“稍后本王将下榻关城驿馆,你便也住在那里,晚间本王亲自宴请你,以谢你深明大义,襄助我军。” 慕容箴笑得诚恳,“多谢大王。” 他始终没对城墙上的宫胤多看一眼。 城墙上,宫胤也始终没有看他一眼,他注视着玳瑁方向,扳指算了算。 …… 玳瑁沉铁风烟隐隐,帝歌却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春光里。 春光点绿黑白色的静庭,亭台楼阁,被深深烟雨柔化,往日有点硬朗的轮廓,也显得诗意柔曼几分。 一队大臣从静庭书房里肃穆地走出,国师大人一反常态,亲自站在门口相送。 大臣们离开的脚步略有些急促,因为知道,接下来要开始忙碌了。 邹征立在廊檐下,看着人群匆匆离去的背影,勉强控制着眼神中的狂喜。 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真的顺利走到了今天! 今日开始,离开的大臣们,将会准备国师登基事宜。 关于国师登基的奏章,是在五日前提出来的。他为此犹豫了很久,既想早早动手以免夜长梦多,又怕根基不稳伪装被识破想要等站稳脚跟再慢慢来。不过自从他扮成国师之后,四周诸人态度如常,从他手中下去的政令畅通无阻,实在看不出任何不对劲,他也无数次对自己说,如果宫胤真的没死,岂会容他真的掌握大荒政权?这是完全毫无理由的事。 因此他咬咬牙,觉得还是早早实现心中夙愿的好。只有走上了那个至高之位,他心底的恐慌和不安,才能被实际掌握的权力所慢慢消融。 他冒险召见了一位谏官,和他做了暗示,此人据他观察,也是个灵活机巧人物,果然不出他所料,次日朝会之上,那位谏官便联合几位分量不高不低的同僚,公开上书请国师登基。 依旧出乎他意料的是,群臣几乎无人对此动议反对,山呼景从,似乎等待已经很久。 第七十一章 谁夺天下谁白发 明晏安盯着那不断痉挛的火中躯体,只觉得心火也在狂烈地烧,烧尽了这许久日子来的压抑、不安、紧张、烦苦,烧出一片海阔天空艳阳天。 他忍不住哈哈哈狂笑起来,大声道:“你也有今天!” 柴俞却在他身边咳嗽,捂着咽喉,抚着心口,低低道:“真是……难咽啊……” 明晏安气喘吁吁地道:“心肝儿……你怎么就咽下去了?其实你不咽也没什么,那本就不是钥匙。” 柴俞愕然睁大眼睛。 “不过你咽下去也是对的,让我看见了我最忠心的王妃。”明晏安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真正的钥匙不是那几副小金钥匙,是藏在锦囊夹层里的,本王防备着呢……如今也给你吞了。瞧这锁链完好,景横波果然被烧死了。” 他回头凝视柴俞,直到此刻,眼神才泛出了真正的坦然和信任。 “罪魁已死,这场战争已经结束,让他们投降,我要在这彻底胜利时刻,万民之前,册封你为我的王妃。” 统兵大将黄冈,带领一队士兵,推着烧成焦黑的囚车,在战场上飞驰。 “女王已被烧死,横戟军速降!” 喊声越来越高,汇聚成声浪,扑向横戟军,横戟军惨白着脸,开始向后退。 明晏安哈哈大笑,下了马上了红毯,他下马时身子歪斜,柴俞扶了一把,他自己兴奋太过,却不觉得。顺手扶住了柴俞的手臂,款款道:“王妃,今日是所有玳瑁臣民,向你俯伏膜拜之日。” “也是大王威凌玳瑁,正式将玳瑁大一统之日。”柴俞笑得温婉。 明晏安的笑声透着敞亮,十数载憋屈龟缩生活,今日才见玳瑁天空之下,土地辽阔。 他和柴俞携手沿着红毯,往高台走去。走不了几步,忽觉心跳剧烈,汗出如浆,太阳穴和耳鼓砰砰直跳,而浑身骨骼血肉,又似开始一阵奇异的瘙痒,他心知不好,屡番受刺激太过,瘾和病,一起犯了。 他的腿开始发抖,眼看着那高台就在近侧,却担心自己迈不上去,又怕迈上去,在这么重要的一刻,自己丢丑。 “快……快……药……药……”他手指颤抖地抓紧了柴俞的衣袖。 柴俞急忙取出一个小瓶,他劈手夺过,借着手势的掩护吞服,又道:“还有……还有……” 柴俞伸手在身上摸摸,惊道:“我藏了黄金粉的手帕没了,可能是刚才挣扎打斗,丢了。” “那拿瓶子的……瓶子的……” “不行!医正说您不能服黄金粉过量!” “废话什么!快点!”他伸手到他怀里搜,骨髓里如蚁在钻,他腿颤抖着,只觉得身体里的各种液体都似要汩汩流出来。 “不行!”柴俞一扭身让开,态度坚决,“事关您的性命,请恕妾身不能从命!” “哎!”明晏安又痛又急,心中烦躁,却又不安,知道她是对的,却不能控制自己的渴望。 他服食来自境外小国的黄金丝和万寿丸已经有段时间,渐渐上瘾,随后发现了这东西不大好,但要戒已经戒不掉。他的女国士到来后,也忠心耿耿对此提出劝谏,在她的建议下,太医院研制了黄金粉,是将黄金丝和别的药物一起处理,可以在他需要的时候解他的瘾,但黄金丝分量会逐渐减少,药物分量会逐渐增加,以求能让他逐渐摆脱对黄金丝的依赖。 这样做似乎效果不错,为了更好地实现控制,这些东西都收在她那里,由她根据分量提供他使用,她将黄金粉扑在手帕上,每次擦脸都是他的享受之时。 她很有分寸,从未延误过他服药,久而久之,他也便放了心。 他也知道,整粒吞服只怕不妥,可是现在手帕没有了,不吃这药他觉得他会死。 心里烦躁,却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想着对这未来王妃,一直也是步步提防,如今看来,她倒真是全心全意为着自己,否则刚才囚车吞锦囊,不顾自身安危只求和女王同归于尽,真真是为了他不惜抛却性命。 又感动又焦躁,他握紧了柴俞的手,“给我!我什么都给了你,你连这个都不给我?” 柴俞侧头看他,眼神坚决,似还有几分疑惑。明晏安脸红了红,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厚脸皮,一直以来,他虽信她用她听她,却其实从不靠近她,吃住就寝诸般杂事,也从来避开她远远的,任何时候,他和她都没单独在一起过。 不是他怀疑她,而是这般的审慎,早已流动在他的血液中,这是王族的血液,普天之下,只信自己。 但此刻全身如蚁噬,所有经脉都似在抽搐绷紧,头脑一片昏乱,他未曾真正断过黄金丝,从未想过这滋味如此难熬,让人想撞墙,想发疯,想一片片撕掉自己的血肉,想跪着去祈求所有给他药的人,哪怕拿命去换。 就如此刻,他只想讨好她,赶紧在身上一阵摸索,也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个青金石的宽厚手环,道:“本王的一切,都和你分享!这才是上元宫最重要的物事!本王信你,你也听话!” 柴俞的眼光,慢慢落在了那手环上。 等待了那么久,猜测了那么久,寻找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刻。 她微微一笑,眼光并没有在手环上停留太久,摇头轻轻叹息一声,将手环推开。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色瓶子,温柔地道:“可不能吃太多。” 明晏安急忙点头,道:“一颗。” 柴俞往瓶子里看了看,笑道:“还真就只有一颗。” 明晏安放下心来,接过瓶子,对嘴里一倒,果然只有一颗,散发着他熟悉的特殊香气,他认得清楚,谁也别想在这药上骗过他。 只是这药进入喉咙时,不知怎的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特别难吞咽? 也许咽喉有点肿痛。 他有点艰难地咽下丸子,“咕嘟”一声,眼底泛出满意的光。 全身血液都在慢慢平息,蚁噬般的感觉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周身的舒爽和通透,骨头都似乎轻了许多,要随风飞去,他莫名地有了心花怒放的心情,要在高处高歌一场。 “来,”他精神奕奕地对臣子们招手,扶着柴俞往高台上走,“都来参见你们的新王妃!” 走着的时候,他听见身边柴俞在数数,“九、八、七……” 第七十二章 听我说,我爱他 高台上景横波大笑,笑出一身畅快写意。 她对着明晏安尸首弯弯腰,道:“多谢大王。免费亲自护送我进玳瑁。我正犯愁怎么突破重重封锁,潜入三县呢。” 明晏安已经没了声息,想来他便是听见也不会有太多痛苦,最大的痛苦已经降临在他身上,他到临死,眼睛都一直死死盯着柴俞,眼底满是震惊和困惑,似乎想要从现在这个清丽苗条女子身上,看出那个被他逼死城下的肥胖前王妃来。 景横波笑眯眯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烧成焦黑的囚车。虎爪藤不是白要的,她在囚车中就想过,敌人忌讳她的瞬移和控物,想杀她不会接近她,只会远距离射杀或者放火,她身上带着火芽草,那种可以迅速催生一切植物的商国奇草,藤蔓又是最擅长生长的植物,一旦迅猛生长,能绊住箭能挡住火,她的生命便有了第一层保障。 路上她借着刺客出没之机,让一直藏在车下的霏霏拓走了钥匙模子,自有悄悄跟随的七杀等人将钥匙复制好了给她。但这钥匙是外头门的钥匙,里头锁住她的钥匙还是没有。 她一路要啃的鸡翅鸭爪,骨头用来找出那些藏在囚车栏杆内的刀的机关,并塞住。所以后来机关失效。 最后柴俞被她“挟持”住,看似吞下锦囊,其实根本没吞。借着虎爪藤的掩护,两人迅速找了一遍锦囊,柴俞毕竟了解明晏安,她判断那几副小小的金钥匙不会是真的,随即景横波摸出了锦囊有夹层,在夹层里取出了钥匙。 以景横波之能,在一瞬间操纵所有钥匙打开锁,再借着密密的虎爪藤的掩护,从明晏安看不到的另一个方向摄来一个上元士兵,代替她锁到车内,根本不难。 所以当时柴俞立即喊放火,其实就是为了掩饰车内已经换了人,而当时景横波已经躲到车底,虎爪藤生长如此迅猛,已经长到地下,谁能看得见? 两个女人配合无间,景横波更是动作如闪电,她在七峰山上锻炼出的多方控物,在明月心法慢慢进步之中,早已出神入化。 这些手段,明晏安到死也不会想通了。他大概以为一切都是柴俞手段,到死都恨恶地盯着她。 柴俞倒一直是淡定的。她都新生了,明晏安怎么能不死? 她手心里摩挲着明晏安最后终于给她的手环,这是上元宫的真正要紧之物,藏着王玺,藏着上元秘库,藏着那足可庇护明晏安的上元宫的秘密。正因为一直拿不到这东西,就没有十足胜算,她才让裴枢收手停止攻打,并在明晏安获得景横波抵达边境消息后,将计就计,撺掇他离开上元城,亲自率军去边境堵截景横波。 只有让他离开上元城,他的仗恃才完全失去了作用。 换成以前,明晏安贪生怕死,性情怯懦,再大的诱惑也未必能让他肯离开上元,但是长期黄金丝和万寿丸的侵蚀,已经令他思维迟钝混乱。 误天时,弃地利,失人和,焉能不败? 手环经年贴身戴着,乌黑发亮,触手温润,她厌恶那体温,却忍不住将之捏紧——这是权力,是欲望,是足可以保护自己一生的重要依仗…… 对于她这样经历生死,跌宕半生,阅遍人生寒苦的女子来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依靠,才是真的…… 掌心里不知何时微微浸出汗来,她抚摸着这手环,想着身后就是上元城,上元军力未失,大将黄冈本就是她的人,她已经是明晏安临终承认的王妃,上元城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只要退入城中,关起城门,她还是可以和景横波二分玳瑁,否则如果献上上元,景横波登基,以明悦敏感的身份,将来一定能保住性命吗? 她并不贪恋权欲,却不能不为儿子多想一想。 手微微一颤,她感觉到对面景横波的目光,抬眼看去,景横波已经不笑了,正双手抱胸,凝视着她。 柴俞心也一颤,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女王的目光看似散漫,却似忽然射进她心深处,那些隐藏的心思,纤毫毕现于人前。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景横波目光一闪。 忽然快马急蹄,数骑急冲而来,当先深红大旗飞卷,正是耶律祁裴枢他们到了。 深红大旗之后,却还有一面较小旗帜,上书“易”字,是易**队的旗帜。 柴俞一看那军队驰来方向,是从巨甸西面的洗栏山穿插切入,如果按照正常道路从易国关卡走,根本来不及,按时日一算,竟然很可能在上元军堵截景横波之前,易**队就已经开拔,抄近路自翡翠入玳瑁境,而耶律祁裴枢等人在景横波被胁之时没有出手也没有跟随,就是赶去接应这一支军队。才能一路秘密潜行,此刻赶到,主宰了对上元的最后战场。 这么一算,柴俞心底寒意密密升起——她之前并没有通知景横波,但景横波早已算到上元会来堵截! 她没有通知景横波,固然有身在明晏安身侧,看守严密不方便的理由,其实内心深处,未尝没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无论谁赢,她都是胜者,明晏安的生死,已经掌握在她手上。 然而此刻,忽生的恐惧和畏惧,令她的坦然心境毁去,她忽然开始紧张——景横波一定能看出她的心思,那么悦儿…… 忽然便听见孩子的声音,在万军之中依旧清晰,“娘!娘!” 柴俞霍然回首,就看见明悦正坐在天弃马上,在上元军中冲杀,那孩子似乎觉得很刺激,格格地笑着,手中还拿着一柄玩具似的小枪。 柴俞惊得脸色煞白。 明悦怎么上了战场! 景横波让人带他上战场,这是警告! 只要天弃一松手,孩子就会坠于马下,被踩成肉泥! “不!”她大叫一声,往前便扑,忽然想起天弃武功高强,自己扑上去也挡不住他掼死孩子,扑到一半霍然转身,扑到景横波脚下。 “女王!”她大叫一声,“我不敢了!你别伤他!我……我这就献上……” 她在喊,景横波也在喊,对着对面天弃扬手大喊,“谁叫你把明悦带上战场的?护不住怎么办?快送过来!小心些!” 柴俞怔了怔,抬头,犹自不相信地盯着她,想看看女王是不是在做戏。 景横波根本不理她,让天弃将明悦护送过来,柴俞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发现孩子白白胖胖,神采活泼,比在上元宫中时强上许多。倒是天弃,瘦了许多,脸色黄黄的。越发衬得孩子雪白可爱。 第七十三章 江山和他 慕容箴一群人追出,府邸中其余早已赶来,却因为高手交战根本无法靠近的将士们,才赶紧冲过去,下到碎冰未散的水边,将看上去已经死了的铁星泽捞了起来。 本来铁星泽在水底时间不短,应该早已淹死,也不知道是他跌下去的时候,就被慕容箴施过法,还是宫胤救他起身时,已经给他渡过气,在将士们一阵拼命揉胸渡气之后,他吐出一大堆水,终于咳嗽着醒来。 他醒来,茫然半天,没有焦距的目光从焦急的部下脸上一一移过,好半天才猛地坐起,“宫……他人呢!” 众人明白他指的是那个厉害的白衣人,便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又指给他看宫胤离去的墙头。 铁星泽当即要去亲自追,众将急忙捺下,当即点兵出府去追,兵分十几路,点了火把,从暮色初降找到天光大明,一开始还能辨认出那些人离去时遍地冰雪,闪烁银光一般指路,还先后找到了七具尸体,但无人认识他们是谁,后来便冰雪无迹,宫胤也好,那群忽然出现的人也好,在这沉铁境内,都失去了踪迹。 消息回来,铁星泽失魂落魄,又下令各地赶来护驾的军队,以及下文各地官府,全力寻找宫胤。 他为此放弃了对默军的追究,任那支军队消失在沉铁关城之外,他也没有离开关城,就留在原地,等待着宫胤的消息被反馈回来。 可是不仅宫胤,连慕容箴那群人,都似从大地上消失了一般,无论出动多少人,都寻不着半分线索。 铁星泽为此长吁短叹,彻夜不眠,不断自责。关城将士看在眼底,都唏嘘感叹,道大王对挚友如此情谊深厚,必将是沉铁百年难遇之贤王。 如此近十天后,眼看真的毫无希望,铁星泽有一日终于道:“备笔墨,本王要写信。” 当夜关城书房灯火半夜不熄,众将瞧着那不灭的孤灯,都在猜测大王到底是要写信给谁,写了什么为难内容,以至于这般踌躇,短短一封信,耗尽一夜时光? 天亮时,快马带走火漆密封的密信,直奔玳瑁。 五天后,这封信,交到了夏紫蕊的手上。 信送到时,紫蕊陪同景横波,正在上元城,和柴俞进行上元城宫城和军务交接。那日明晏安横死上元城外,玳瑁王妃带领众文武投降献城,上元军当场弃械,十五帮仓皇退走,景横波终于近乎兵不血刃地,初步收服了玳瑁。 但更多更麻烦的事儿还在后头,上元是改革还是融合,对十五帮当如何处理,上元城现有军制和官制,以及诸臣工的安排,包括整个玳瑁将如何整合,都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解决的问题。景横波麾下文武,联同上元诸臣,在没日没夜开会,景横波有耶律祁裴枢等人帮忙,依旧忙得脚跟乱转,眼底因为连续熬夜不睡,全是血丝。情绪也显得烦躁,时常莫名其妙发几句火。 众人都道她最近太忙,千头万绪,万事都得做主,因此烦乱也是正常的。景横波自己却知道,以往她也有忙的时候,但她素来睡眠很好,睡一觉起来照旧精神奕奕,最近却不知怎的,睡眠质量极差,每夜明明累得骨头都要散架,却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候恍惚入梦,却也会即刻惊醒,醒来冷汗涔涔,不知道那短暂的睡眠里,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依稀似有浩茫大荒,无数道路和人物从眼前流水般过,自己似乎一直在行走,而前方一直是黑暗,黑暗尽头一点白茫茫的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梦里却执着地跟着,跌跌撞撞不知道走了多久的路,心里有空茫绝望又悲怆的感受,似乎那场追逐就是个梦,又或者自己是在追日,追到那光明的一霎之后,便被焚尽成灰。有时候醒来不仅浑身冷汗,眼角也是湿湿的,她睁大眼睛到天明,只觉得整个人都似被那空寂的潮淹没。 心里也明白,这样的情绪,大抵也和宫胤有关。他在玳瑁边境携铁星泽引默军而去,从内心深处,她不认为默军能动得了他,但那股不安情绪徘徊不去。她自这边稍稍定下来之后,便去信沉铁,询问他的下落,不知为何他没回来,信也没来,她一日日等着,只觉得日日都是熬煎。 紫蕊的信送到时,景横波正要在柴俞陪同下,去巡视一下上元军大营,据说很有几营,忠于明晏安,不大安分。 因此景横波只随意看了一眼,看那东西白色封套,还以为是紫蕊帮忙处理的文书,也没在意,转身就走。 她刚走不久,身后砰一声门响,紫蕊撞出门来,脸色煞白,手中抓住信纸,大喊:“陛下……” 一旁的仆役轻声道:“女官,陛下事务繁忙,已经走了。” 紫蕊怔怔缩回身,再回头看那信。 她刚才只看了一行,便大惊抢出,要将消息告诉景横波,谁知景横波已经走了。 此时她收拾心情,再仔细看信,渐渐脸上神色变换,陷入踌躇。 信上铁星泽将离开玳瑁去沉铁一路情形,和宫胤失踪的情况都交代了个明白,语气诸多自责懊悔,末了道:“……兹事体大,未知女王现下境况如何?玳瑁情势如何?国师下落不明,兄不敢隐瞒,却素知国师之能,必不致为宵小所趁,或另有谋算也未可知。妹素**,胜兄良多。此事当如何秉知女王,请妹自决。” 信纸在紫蕊手中,慢慢攥成一团。 铁星泽说得很有道理,国师只是失踪,走的时候并无狼狈之像,还一着杀了七个人,怎么看都不像会有事,也许他自己另有打算,只是一时来不及交代。铁星泽将事情告诉她,请她帮忙决定到底告不告诉女王,怎么告诉女王,她静下心来想想,也觉得为难。女王现今正在接收玳瑁的关键时刻,贸贸然将这消息告诉她,她发疯怎么办?立即就走怎么办?丢下玳瑁怎么办? 紫蕊觉得,以女王的心性,很可能干得出这种事。 可是不能。 上元之胜看似兵不血刃,可那是之前横戟军血战多日的铺垫。在景横波不在的那段时间,横戟军和上元作战,和十五帮作战,经历血战和围困,渡过最艰难的战争年月,她亲眼看见冬日里被人一枪穿腹的少年士兵,靠在冰冻的城墙上,用冰凝住伤口,临死还一刀捅死一个敌人,死了之后尸首血凝于墙,撕都撕不下来。亲眼看见围城过程中粮食倾尽,大贤者和士兵们一起挖老鼠洞,鼠皮都是美食,一碗给病号吃的糙饭你推我让,老头子病得快死都喝不上一口热粥。 而这样艰难的过程中,景横波不在。 女王未曾与士兵同甘共苦,就很难获得士兵的认同,至于她一路奔波中为打下玳瑁做的那些暗地的努力和争取,目光短浅的普通士兵是看不见的。 第七十三章 好友下落 大荒历三七二年四月,玳瑁族长明晏安被葬于上元城内上元山自己的陵寝内,按照各国各族惯例,明晏安从任族长以来,就为自己开始修建陵寝,但到他死,这建制辉煌的陵寝都没能完工,没完工也不会有人再替他建完,景横波下令抬入他棺椁后,直接以巨石封门。将这片地底的黑暗,永远留给了上一任贪恋独享的玳瑁王。 有人劝说她将这陵寝留给自己使用,景横波不屑嗤笑——她将来是要和宫胤葬在一起的,宫胤才不肯呆在别人的地方。她当然得陪着。 开启陵寝还有个目的,就是使用柴俞得到的手环。据说明晏安的最大仗恃,并不仅仅是兵壮墙高的上元城,真正的关键,在那和上元宫有地下通道相联的陵寝。 以手环中暗藏的钥匙,打开陵寝的背面,涉过幽深的通道,走向那座黑色的大门。 耶律祁害怕她遇上危险,自己抢先走在前面,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明晏安的地下宝库,只能他自己独享,柴俞对他立有大功,又得他喜欢,在那么长一段时间内,也不曾能近他的身,他的天地和世界打定主意不对任何人开放,他死后将会带走所有的宝藏,当然无需再设计机关。 景横波在那座地下宫殿里,看见无数以黑水泽异兽皮制作的宝甲,无数以黑水奇花异草炼制的丹药,通过和周边小国贸易得来的奇珍异宝,还有世间所有穷尽想象和超出想象的物事。 龟缩一城的明晏安,把一生的精力和智慧,都用来搜刮储存财宝,然后到最后,为他人作嫁衣裳。 不知他泉下有知,是否会再气活过来? 一路看下来,景横波炫花了眼,勾起的唇角都没落下来过,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在全国开连锁女子商场,横戟军可以换装备,可以补充兵员,甚至可以以此建立一支真正的精兵。明晏安龟缩于上元城,守宝山而不得用,她的目光却在整个大荒,正用得着。 一路轻松走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宝物满坑满谷,心情越发轻快,因此她看见最后一座合拢的大门时,下意识随手就去推。 身后耶律祁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将她往后一带。 此时景横波也发现了异常,她发现这门特别沉重,似乎有什么东西巍巍压在上面,但她刚才那轻轻一拉,又感觉到一种弹性。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伸一缩在门内,等待随时冲出。 耶律祁很审慎,拉着她直退到门的范围之外,以一根金丝,将门开一线。 门开一线,立时格格声响,似乎有机关被启动,耶律祁却不急不忙,一边听着那声音,一边不断弹出金线,线在门后纵横来去,每射出一道,便灭声音一缕,直到机关启动声音完全停止。 景横波有点奇怪地问他:“耶律世家很精通机关吗?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那倒不是。”耶律祁答,“我是弃儿,被姐姐捡回,耶律家的精华武功和技能,自然不会教给我。都是姐姐在各处偷来给我学。而机关之学,是姐姐做了三公子书房女婢之后,偷来一本书让我自学,说来也奇怪,三公子书房看似是要地,其实从来都敞开着,因为据说他书房里的书,来自师门传承,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学的。说什么普通人学了自遭天谴。我瞧着也是笑话。” “自然是笑话。”景横波一笑,“雪山神棍最会假托天命装神弄鬼,很多时候不过是为了唬人。你瞧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刚才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误中机关了。” 耶律祁不过笑笑,她的生死安危,本就是他的责任,无可以为功劳。 景横波见他笑容微带怅然,心中也知他自伤身世,或者又在思念姐姐,一边想着有机会得帮耶律祁打听着,又想询如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无意中走近大门,猛一抬头,忍不住“啊”一声。 机关! 整座屋子都是机关! 仿佛把之前没有设置的机关都放在了这里,又或者汇聚了整个天下的机关。这间殿长宽各有数丈,而那个唯一一个巨大的机关塞得满满当当,看上去像一个庞大的恐龙骨架,一些银色的巨臂长长地伸入了地下深处,看不出去路。 景横波仰起头,脖子看酸了,都没看出这么大的机关能用来干什么?机关应该以隐秘精巧为标准,这么大的机关,本身就已经失去了机关的意义。 但她仍不得不为这样的浩大工程感到震撼,这样的机关,动的就绝不会仅仅是一两人,一条道,一扇门。 耶律祁在机关上掠来掠去,小心地不碰见任何丝线和机关构架,好久之后才掠下来,脸色凝重。 “一旦启动,”他道,“整个陵寝,以及上头的上元宫,甚至有可能半个上元城,都会沉入地下。” 景横波倒吸一口冷气。 她终于明白了柴俞为什么宁可让裴枢退兵,也要想办法把明晏安骗出上元城的原因——明晏安不会将江山拱手让人,一旦上元城破,他会让上元、财宝、以及前来抢夺他王位的景横波,统统陪他深埋地底。 这样的心思,令耶律祁都为之失色,景横波对着那个几乎穷尽数万工匠毕生之力,才有可能造成的巨大机关,发怔良久。在心底慨叹视女人如敝屣的明晏安,最终毁在女人身上;庆幸自己,因为不喜欢杀戮,而无意中选择了一个最聪明最安全的办法。 本想毁去这可怕机关,不知怎的心念一闪,最终放弃了。 无法解释那一刻的想法,到底是舍不得这浩大工程白费,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封闭了这间屋子,下了禁绝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离开甬道时回头一眼,巨大的铜门紧闭着,在黑暗尽头幽幽生光,她心底有种奇特的感受,仿佛看见烟尘尽头,铜门开启,银白的机关骨架轧轧运动,一寸寸扯下穹顶拱门,宫阙千层,人间万象,繁华锦绣,无尽雄心,都化了土…… 出了陵寝,将里头宝物统统运出,给横戟军安排装备,将上元军重新整编,对群臣进行新一轮淘洗,顺便还要安排资金开办女子商场——光有地还不够,还得有钱,大荒国体太过散乱,她希望以某种方式将之联结起来,获取更多的资源和信息。 此刻忙碌不休,为了安全,她下令封锁了玳瑁入境关卡,准备上元告一段落后,就抽手打十五帮,所以她也并不知道,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正在不断逼近。 上元军一营反叛,意图仗着自己对黑水泽地形的熟悉,越过黑水泽逃往周边小国,夺取那些兵力薄弱的小国权力,自立为王。景横波亲自率军登天星宝舟,在黑水泽上追逐,将这些人半途拦截,不顾对方求饶,下令将所有人就地投入黑水沼泽,以鲜血和人肉,做了这沼泽猛兽们的隆重献祭。 第七十四章 举世无双第一坑 信纸掉在膝盖上,景横波张着嘴,想要尖叫,信纸却直落于地,在半空中火苗一闪,竟然燃烧起来。 景横波急忙去抢——后头还有字,还有关键信息,可不能烧毁了。 那信纸却十分轻,燃烧后更是飞动如鸟,她抓不住,好在燃烧的纸飘动得非常慢,她大急之下,只得腿一抬,将信纸挡在腿面上。 说来也奇怪,信纸一落在她腿上,立即停止了燃烧,景横波松了口气,抓过信纸,生怕重要内容已经被烧掉,谁知道一看信,鼻子险些气歪——刚才那段完后,直接空出了一大块没写,燃烧正好烧掉那一块,对后头的内容没有影响。甚至燃烧也没充分,没有烧掉任何部分,只是雪白的纸质变灰而已。 换句话说,她不去兜不去抢,这东西也不会真正烧毁。这家伙玩这一出是要干嘛? 景横波深知锦衣人的坑爹,苦思冥想半天,觉得实在难以揣摩,只得继续看下去,看下去却大失所望,这货根本不告诉她文臻的近况,只神神秘秘说了一句“想来很快,你想知道的故人下落,都能知道。” 最后道:“此次回国,曾经过某座雪山,遇见了颇为有趣的事,想来你会感兴趣。不过本王从来不无故对人示好,且将此事留存。将来你若逢上生死为难,无法自决之事,可前往普甘阿隆庙,跪上三天三夜,自有助益。” 景横波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能有什么无法解决的要命事?真有这样的事,他一个远在他国的异国亲王能帮上忙?还跪上三天三夜,啊呸。 信到这里就没有了,她发了一阵呆,忍不住再三看那“文臻在东堂,快要做我王妃了,怎么样,你能前来观礼否?”,心里着实动荡不安。 文臻真的要结婚了吗? 真的要嫁给那个坑货吗? 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那两个人怎么可能碰在一起?回头仔细一想,却又觉得真挺配的——一个坏,一个奸。 粉粉嫩嫩蜜团儿似的文臻,一向看上去软萌傻白甜,全世界大概只有另外三只才知道,那货论起坑的程度,她谦虚第二只怕没人敢说第一。 研究所四人组,太史阑性格强硬,却从来不管闲事,也从不无故害人,她景横波爱好是欣赏美男和时髦事物,人生目标是凭借自己的时髦俘获最大美男,对勾心斗角完全没兴趣,君珂更不要说,完完全全的老实厚道孩子,唯独文臻,烧块豆腐也要在豆腐的几个洞眼里瞧瞧,看看能不能塞点泻药。 锦衣人那种货色,就不是正常人能消受的,也只有文臻那足可以塞下世上所有诡计的肚子,和傻白甜外表下和他一样没有边界的阴险心肠,才能把他消化吧。 想到文臻要结婚,顿时又激动起来——当初四人组说好了,无论谁结婚,都必须全员参加的! 刚要兴奋站起,叫人收拾行装,眼光一抬,看见阶下还在恭谨等待回复的属下,忽然一怔。 她,走不掉。 玳瑁还没完全接收,十五帮还没解决,她还没站稳脚跟。她不能在此刻,抛下宫胤,远走东堂。 更何况锦衣人是何等人物,因他一句话就奔去东堂,如果只是个陷阱呢? 不知怎的,她直觉相信小蛋糕和锦衣人确实有关系,但却不信锦衣人那已经纳为王妃的话。 文臻没那么容易搞定的。而且真正沉浸在恋爱之中的男人,也不会像锦衣人那么神经病,他那德行,倒像是对什么感兴趣,但一时又没得到,总有点压抑不住的懊恼和不解。现在回想起来,每次她和宫胤在一起甜蜜时,总会感觉到一束欲求不满的目光,十有**就是那家伙。 景横波呵呵冷笑起来——已经勾上手三垒打了?做梦吧?骗她跑去做个人质,要挟小蛋糕么? 忽然觉得膝上信笺似乎背面还有东西,翻过来再看,却见背面中间,有“也许”两字。 整个背面就这两个字,看起来莫名其妙,她将信笺翻来翻去,无意中举起,对着光线一瞧,才发现那背面“也许”两字,正好在正面“文臻在东堂,”和“快要做我王妃”之间。 正面背面连起来读,就是“文臻在东堂,也许快要做我王妃了”。 景横波鼻子再次气歪了。 天下坑货,未有有甚于此也。 险些就给骗了去! 心中恼火,手指力度就重了点,信笺毕竟被烧过,咔嚓一声将从中间碎掉,裂开的部分,竟然又出现张小纸条。 景横波已经对锦衣人层出不穷的手段见怪不怪了,拈起纸条,上面写:“哦,你发现了?就说她的姐妹,不至于太蠢。” 景横波冷笑一声,文臻是不是聪明得令你没办法了? 下面一句是,“看在我告诉你好消息份上,你也和我说下,如何让那妮子乖乖听话?” 景横波仰头大笑三千声。 果然先前是吹牛,果然吃瘪!快做你王妃了?切,小心孩子满地跑了人都不承认是你妻。 怎么搞掂她? 告诉你…… 没门! 纸条下面又一句,“我知你姐妹情深,定会帮我,如此,自有谢你处。” 景横波盯着纸条,冷笑三声,“是啊,我和你姐妹情深,当然要帮你。就不知道你的谢礼打算如何给我?让我到普甘阿隆庙里跪上三天吗?” 她嘿嘿冷笑,将纸条一气乱揉揉,伸了个懒腰,准备站起。 然后她竖起的双臂,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这动作惊得阶下远远站着的随从急忙跑过来,还以为女王中了暗器,结果还没跑过来,就看见女王慢慢放下手臂,随从刚放下心来,就看见女王目光呆滞,喃喃道:“我勒个去,姐站不起来了……” …… 一刻钟后,景横波这间议事殿里挤满了人。 会点医术的都给她把过脉,然后都说她中了毒,毒从何来?景横波拿出锦衣人那封信,却想不通自己到底怎么中毒的,她戴了面具戴了手套,怎么会中毒?中毒怎么会在腿部? 直到她忽然想起先前的一个动作——信笺突燃,她急忙要去救,一急之下以腿面将信笺挡住,之后因为信笺被燃烧变得松脆,不敢再随便拿起导致碎裂,一直搁在腿面上。 医官用刀割开搁信笺的裙子,果然腿面和膝盖上一片淡青色。玳瑁在大荒之北,相对寒冷,殿中此时还燃火盆,十分温暖,所以景横波穿得也少,她又喜欢薄软微透的衣料,穿的是一袭纱裙。 第七十五章 素手忽翻,戟指向天! 她抽出那诏书。 “国师登基及立明城女王为后书” 封皮上短短一排字落入她眼帘时,有一瞬间,她竟然没有读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的目光在“为后”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目光重而有力,似乎想将那两个字压出洞来。 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她没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身后急促地道:“你怎么忽然跑了来……”语声顿住,她也没在意。声音入了耳,却不走心,她盯着那封皮,慢慢抓起,快速地翻了翻,仿佛想要多一些了解,但依旧没有看进眼里去,心里知道就是这么回事,看再详细也是这样,最惊人的消息,有那么几个字,也便够了。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诏书,她一让,顺手撇下这一本,将他被子枕头大力一掀,又一封诏书被翻起,啪嗒一声落在她脚下,背面朝上。 一双靴子飞快地将诏书踩住,似乎很想就这么毁尸灭迹,但又似乎有些犹豫,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景横波的目光落在靴子上,并没有说什么,也没伸手去抢,她抬头看住了面前这张脸,轻声道:“裴枢。” 裴枢乌黑的眼睛里,有种很奇怪的神情,他伸手缓缓按住她的肩,“我在这。” 短短三个字,她心中一热,有什么东西尖锐地拱上来,眼圈顿时就红了。 自己看起来很失态么?以至于那么鲁莽暴烈的裴枢,也会在这样的时候,说这么一句最合适的暖心的话了。 她别过头去,吸吸鼻子,仔仔细细想了想,再回头时神情恢复如常,甚至还微微笑了笑,对他伸出手,指尖点了点地下被他踩住那本。 裴枢盯着她——景横波的脸上没有强颜欢笑的痕迹,算得上平静,刚才眼睛的微红已经消逝,此刻她的笑甚至依旧妩媚,似春光里被雨新洗的海棠。 他忽然觉得,现在的景横波,有时连他都感觉不可捉摸。 如果说当初她是天际明媚长虹,抬头便见,不容忽视,七色霓彩;如今她便是深海底的宝珠,需要冒险寻觅,无意偶得,蓦然回首,夺目幽光。 越神秘,越美丽。 她的手掌摊开着,洁白掌心,等待姿势,不再似以往大呼小叫巧取豪夺,她是含笑等待猎物和贡品的女王。 裴枢挑挑眉,脚尖一挑,第二封诏书飞上景横波掌心。 “废黑水女王并赐死诏”。 …… 一霎的沉默。 有那么一瞬间,景横波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再过一霎,她心里便似有火苗“蓬”地一闪。 那一闪,燃烧在她的眸子里,似野火,燎了草木葳蕤的山原。 裴枢一直紧紧盯着她,那些肃杀的字眼似惊电长刀,劈入她眼帘,裂开的却不是震惊,或者先前那一封已经足够让她震惊,她现在的眼神,灼烈却又萧瑟,像走在绿茵遍地彼岸,一转身看见身后家园在烈日下逐渐消逝。 那种无法挽留和不被告知的愤怒。 “这些诏书……”裴枢顿了顿,道,“是真。” 出自帝歌,印鉴标记毫无作伪,而就在昨天,国师已经登基,并在登基当日,立明城女王为后,同时发布命令,即将讨伐敢于违抗朝廷命令的玳瑁。 这消息她马上就能收到,他的隐瞒已经没有意义,所以他匆匆赶回。 “我知道是真。”景横波木然道。她也曾是女王,当然知道诏书是什么样的,还知道这样的诏书,只能出自静庭,知道这种诏书只能由宫胤亲自吩咐,书记撰稿用印,由蒙虎禹春两大近臣亲自安排发出。早先她被逐出帝歌时,所接到的封她为黑水女王的诏书,就是这种制式。 然后她一抬手,轻轻巧巧将诏书抛进了火盆。 雪白金边的诏书在火盆中迅速卷成一团,留一簇苍黑色的灰。 她注视着那灰烬,只觉得心也似在这样的燃烧中卷成一团,多少疑问多少心事多少烦乱被粗暴地卷起、折叠、烘烤,硬硬地挺着,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音。 “裴枢,下令集结三军。” 女子没有回头,平日慵懒的声音坚硬。 “已经集结。”少帅在她身后,慢慢道,“横戟骑军已经开拔至玳瑁边境,新训练出的斥候队已经三路向外查探,我选择了三条路线南下,其中有一支打算从斩羽部外围的斩羽沼泽一路走,一路从沼泽进军,最快三天可以插入帝歌背后,为此我从天灰谷紧急调拨了所有的天星宝舟,看守天灰谷的封号校尉说没有你的手令不能这样大规模调拨,我把他关了起来。驻守黑水泽的一位封号校尉说给我这么一搞,他那里无法再驻守黑水泽西线,要和我打架,我敲断了他一条腿。还有一个看守,意图给黄金部通消息,我把他宰了。”说完一笑,露一口森森白牙。 景横波想起紫蕊先前的话,长吁出口气。 “有你真好。”她由衷地道。 裴枢笑得畅朗,少帅想到很快可以打回帝歌,将那些混账一个个耳光扇过去,便觉得人生畅意,不过如此。 要说唯一不畅意,就是觉得景横波太冷静了,他原以为她会哭,会闹,会歇斯底里撒泼,那样他便可以和她扭打,让她冷静,借出自己的怀抱,供她闹累了于其中痛哭休憩。 女王这个职业,或许可以让女人更美更自信,但却更累更不自由,少帅摸着下巴磨着牙,想着要不要干脆不要她做女王了,自己抢过王位,给她一个王后做做? 景横波已经转身,自己转动着临时轮椅,一阵风般地出了他的寝殿。 一路经过长廊,四面宫人侍从看见她,恭谨躬身,却又有些诧异,平日懒懒散散的女王,今日轮椅转动得风风火火,遇上了什么急事? 一大群臣子在长廊尽头等着迎接女王议事,然后就听见了一连串命令。 “从今日开始,玳瑁进入战备状态。” “打散入横戟军,重新整编的上元军,加紧训练,增编一支骑军。去信翡翠,请英白速归。” “去信易国,请易国大王相助,也不用太麻烦了,前阵子驰援我们的那支军队我瞧着就不错,直接留下吧。如果他愿意再出些力,我也不介意。” “请大贤者和耶律先生代表我出使姬国,向姬国新王姬琼购买一批羊驼,要最凶猛的那种,可以拿黑水泽出产来换。” 第七十六章 我已归来,不死不休! 大荒历三七二年八月十二,国师宫胤通告天下,即日就大荒帝王位,改元天授,原明城女王自愿逊位,并被新帝立为皇后。 然而玉照宫锦绣红毯未收,金粉烟花未散,大殿盛宴膏腴香气尚未被风吹走,次日,一个惊爆消息便飞马驰遍帝歌——玳瑁女王不上贺表,不尊新帝,不受赐死之令,悍然撕毁诏书,宣布挥师二十万,直上帝歌! 消息震撼帝歌朝野,有很多臣子,在脑海中拼命调取已经离去两年多的女王形象,只隐约记得一张鲜妍容貌,但更多人却对大荒三七零年,帝歌城墙下那个苍白女子影像深刻。记得她在帝歌城下控斧斩旗,当着上万人的面,砍烂了帝歌象征,记得她在燕杀军中怆然大笑,虽苍白衰弱而不折勇气,记得她临别一呼:“这面旗,迟早有一天我会来补好。有种你们就换了,谁换,将来我杀谁全家!” 一个失败退走女子临别一语,似乎无力,但两年多来,也不知道是掌权者的健忘,还是真的有人畏惧那个誓言,那被砍了一个大叉的帝歌王旗,真的没有被换过。 那面画了叉的旗,从此在帝歌城头寂寞飘扬,似乎在等着她的回来。 而她,终于回来。 大荒历三七二年八月十四,天授帝朝堂暴怒,当即下令自玳瑁往帝歌沿途诸部族立即调兵拦截,令亢龙新帅宣白宁率亢龙十万军北上讨伐逆军。先后封了六位监军,前往沿途部族属*中,督促各国各族执行帝歌命令。 然而,出乎新帝意料的是,所涉诸国对于这次大逆不道的反叛,态度暧昧。 襄国女摄政王正于此时告病,拖延履行帝歌方向要求襄国出兵襄助的命令。 黄金部自顾不暇,境内天灰谷忽然发生毒气泄漏,周边城县百姓迁徙,黄金部现有军队一部分帮助百姓疏散,一部分加紧拱卫王城,将黄金部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金召龙听说此次玳瑁横戟军主帅是裴枢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和帝歌的安危比起来,当然是他自己的小命更要紧。 斩羽部战辛倒是很积极地接了令,并开始调动军队,磨刀霍霍,大有景横波军队敢经过,必定刮她一层皮的姿态,只是斩羽部本身军事实力一般,斩羽部的军队,也不大听从来自帝歌的监军的命令,似乎自有自己的打算。 翡翠部称女王不在本族之内,将来自帝歌的命令封存,表示会加紧寻找女王回来,再作定夺。监军被送进驿馆,里三层外三层“保护”,从此再没有一句话一个字出来过。 易国直接对此事没有反应。监军根本没有找到皇宫位置——给他带路的人失踪了,他觉得自己把诏书交给了易国大王,但易国不承认——你看的那张脸不对。至于咱们大王到底长什么样?咱们也不晓得。 与此同时。 八月十一,玳瑁烈火盟因为一场当年旧事,引发内讧,分为三派,三派分裂之后,为争地盘纷争不断,实力迅速消减,被试剑盟和龙虎盟结盟后趁虚而入,分崩离柝,从此世上再无烈火盟。 八月十二,罗刹门传出当初前门主罗刹和现任门主一桩交易,罗刹门因此开始了新一轮门主之位争夺,罗刹门本就因为前门主罗刹的失败而元气大伤,新门主上位后不久又被刺杀,罗刹门诸长老纷纷离开自保,罗刹门名存实亡。 八月十四,神决和天竞帮,因为地盘争夺导致火拼,各自死伤惨重。 八月十五,玉带帮帮主忽然迷上了丹药,并为此不惜派人前往猎影帮盗药,却盗回毒药,双方由此短兵相接。 八月十六,龙虎盟盟主无意中得知,自己当年遗失的随身兵刃,竟然被试剑门门主私藏,龙虎盟盟主为此公开上门讨要,刚刚结成同盟的两大盟再次拆伙并火拼。 八月十七,灵犀门门主忽然发现自己被三个师兄弟联手背叛,为此他连杀两个师兄,却被师弟毒疯。 八月十八,凌霄门门主寝室失火,众人帮忙灭火抢出屋内物品时,无意中撞散大箱子一只,其中滚出无数春宫,及绣鞋香囊数十只,一时惊骇物议,众说纷纭,随即官府上门,称那些绣鞋香囊和山下近年来系列失踪少女案有关,随即一些门内耄老也认出其中一些衣物,似乎是自己女儿的。一时凌霄门主不仅陷入官司,还陷入了本门乃至整个江湖的非议责难之中,凌霄门先后四位长老破门而出,临走时又放了一把火,烧红了凌霄门半个山头。 当时烈火连天,和天边晚霞相接,山下无数见证了凌霄门兴盛数十年的乡民,眯着眼睛看那火将牌楼高门卷去,都叹一声:白云苍狗,换了人间。 一把火烧的不仅是玳瑁第一帮的基业,还是整个玳瑁江湖的稳定和数十年霸业。在这些可称为中流砥柱的玳瑁大帮几乎同时出事后,剩下的绝大多数帮会,不可避免地要进行站队和选择,参与新一轮的权力争夺,越卷入越纷乱,越争夺越消耗,十五帮不仅没能再给新女王下任何绊子,甚至进入了自顾不暇的境地,一些有眼力的,冷眼旁观的江湖人士预言:玳瑁江湖此乱,是有预谋之乱,经此一乱,五十年之内,玳瑁江湖再难江山重起。 更有目光犀利的人,指着那些残破山门,犹自争斗不休的人们,一声长笑,“不过一群争食鬣狗,为人指挥厮杀扑咬,清一条带血道路,过女王横戟军而已!” 据说女王听见这句话,朝堂之下哈哈大笑,掷书于殿下,道:“然也!群狗已散,道路正宽,儿郎们,谁陪我帝歌换新旗?” 底下轰然应诺,站出新将一批。 大荒历三七二年八月二十,女王于上元凤栖台前誓师,出兵二十万,以裴枢率左翼,英白率右翼,自己亲率中军,倾巢而出,直指帝歌。 消息飞驰帝歌,帝歌震惊之余,也不大相信——景横波能一次出兵二十万?她哪来的二十万?上元军?她敢现在就用明晏安的上元军?那简直是给自己埋下失败的火种! 不管帝歌怎么讨论景横波的兵力,但她的大军确实黑压压铺天盖地而来,兵锋如火,连过翡翠、易国两境,所有大军,在翡翠易国境内未有丝毫伤损,甚至获得了补给。 九月初三,横戟军前锋遭遇斩羽部士兵拦截,双方骑兵稍有接触,未分胜负,之后在斩羽部依兰城外拒马,双方遥隔一城对峙,战报传到帝歌,原本因为女王在翡翠易国没有遭遇拦截而十分紧张的帝歌君臣,都松了一口气——斩羽部是景横波遇上的第一个阻碍,如果第一次遇上阻碍便不能一鼓作气攻克,对于劳师远征的横戟军士气必然是个打击,说不定景横波就此停滞不前,打道回府。 第七十七章 他的情意,你可知道 那一片地平线上的雪山,长年遮没在呼啸的风雪里,风雪狂舞,山却寂静,时有淡淡白气扶摇直上,和天际怒吼的风洞连接在一起。 现在虽是盛夏季节,山顶积雪未融。一大排淡淡脚印迤逦而下,随即被衣衫振落的新雪覆盖。 山下散落着一些小村,是多年来渐渐聚居在山下的逃难的人们,这座有“神异”的山,是常人不敢来的地方,因此给了人们很多庇护,渐渐聚居成村。 小村的人,这天清晨,听见了来自山上的大批异声,这让他们很诧异,山上这么多年,只能看见淡淡来去的神仙一样的影子,从未有过这般的喧哗。 是山上的神仙下来了吗? 村民忍不住披衣去瞧,走到窗前,对雪山一望,所有人不禁“啊”一声张大嘴,眼底写满惊骇。 那惊骇,从此永久地写在了眼底,再也抹不去。 有风嗖嗖地过去,新雪,在盛夏的阳光底,簌簌地落下来。 …… 七八个时辰后,数条人影一闪,慕容箴出现在小村的村口。 进雪山的路当然有很多种,从村中走是最引人注目最不安全的路,一般只有需要通过大型东西,雪山上的人才会选择趁夜里从这里悄然出入。 他要引宫胤进雪山,当然不愿意泄露雪山的秘密道路。 然而今天的小村特别奇怪,死寂无声,村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奇怪的气味。 慕容箴和他的同伴,一路被追杀,疲倦和伤痛,已经令他们失却敏锐感觉,他们快速地掠过村落的屋顶,一个属下伤重,飞掠时身子一倾,踏破了茅草屋的屋顶,以为底下村民一定要喝问咒骂的,却也没有声息,这人觉得奇怪,不禁就着破洞,向底下一望。 这一眼之下,他浑身一冷。 屋顶之下,那一家三口,挤在窗口,瞪眼张嘴,躯体僵硬。脸上还保留着惊骇之色,气息却早已断绝。 尸体眉宇间那种淡淡的霜色,正是雪山人出手的标记。 慕容箴也瞧见这一幕,心中一惊,飞快绕着整个小村走了一圈,踩破了经过的所有屋顶,最终确定,这村中的人,都已经死去。 这变化让他十分震惊——雪山中人,视众生如蝼蚁,并不屑对平民出手,如今这是怎么了? 村中地面,有深深的辙印,有很多古怪的足迹,似乎有很多人和物经过。 那些足迹,有的一边深一边浅,有的只有一边,有的一边是人脚印,一边竟然是爪印。 还有更多极淡的人的足迹,轻功极其了得。 慕容箴盯着那些脚印,忽然想起许平然这么多年的“极限计划”。 野心勃勃的许平然,利用雪山的地利和资源,多年来一直以一种近乎挑战极限的方式,培养着雪山的新弟子,她主管雪山期间,雪山入门的弟子多了十倍,但经过她重重严酷训练和考验,最终进入内门的弟子,却不足三十年前的三分之一,还有大量中途失踪和夭折的弟子,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现在,这些人…… 慕容箴心中有不好的感觉,却始终不敢相信,在山上韬光养晦,从不下山一步的许平然,会真的下山。 他一路被追杀,并不知道国师登基的消息。 此刻已经到雪山口,再无退路,他一咬牙,带领剩余属下,掠入山中,刚刚踏进雪山一步,一抹青色雾气已经自他手中射出,直射雪山之巅。 这是“来敌”的通知。 雪山幽静在雪气和雾气中。 又是人影一闪,宫胤出现在村中,低头看着那些印迹。 他看得极为仔细,随即道:“笔墨伺候。” 他身后,几个精悍男子,立即拿出可以随时使用的特制笔墨。 “许平然已经下山,带走了雪山几乎所有精锐,”宫胤低头看印子,“计雪山秘弩车五十辆……” 蛛网们看着那印子,数来数去,也就五辆。 “其余被扛在肩上。”宫胤指指几个特别深的脚印。 众人恍然,有人问:“此车重几何?” “三千斤,可拆卸,不过许平然运走时,是完整状态。”宫胤淡淡道,“记录。” 属下唰唰记录,神情震惊——三千斤能扛在肩上走远路?这是什么样的大力士?这种大力士出现一两个不稀奇,出现几十个? “此车可拆卸成三车,三车可轮番出动,一车攻,一车守,一车驰。速度极快,兼有雪弹和雷弹,底屉有一尺方圆空间,寻常用来装弹药,但要提防,某些时候可以用来装人。” “那么小,怎么装人?”有人提出异议。 宫胤淡淡瞟他一眼,“砍掉你的四肢,就可以。” 那人激灵灵打个寒战,想开句玩笑,忽然又觉得这似乎不是玩笑,忍不住又打一个寒战。 “人分七种。”宫胤又道,随即挥了挥手,道,“你们几个,去追慕容箴。尽量让他远离这些印辙区域。” 几个蛛网闻声而去,进入雪山区域,小心地不要踩乱了地上痕迹。 其余人则在思考,主上刚才那句“人分七种”是什么意思?人不就是人?哪来的种类? 因此也就没人注意到,宫胤挥手的姿势,微微有些僵硬。 “第一种,剑人。”宫胤专注地盯着地面印痕,微微俯身,一路看过去,身后那负责记录的蛛网,不敢漏听一个字。 “这种人体内应该有埋剑气,以至于行走步速极快,脚印四面有放射痕迹。”宫胤道,“他不需出手,只要进入某个区域,附近的人都会死。” 众人倒抽口冷气。 “那岂不是天下无敌。”有人震惊。 “剑用多了,也会折断,会粗粝。”宫胤神情,似乎并不在意,“越锋锐,消耗越快,死得越快。只是这样的人一开始出现,必定杀伤凶猛,对士气打击极大,这会是许平然的先锋死士,让她小心。” “是。” “第二种,”宫胤又慢慢弯下身,去看一个一半足迹一半爪印的痕迹,他眉宇间掠过一丝厌恶神情,似看见这世上最为恶心的事。 “兽种。”他淡淡道,“应该属于人兽血脉,许平然经过这么多年,失败无数次,想必已经找到了可以和人类血脉共存的猛兽兽种,这种兽种,凶残和速度想必为天下第一,并且毫无人性,一旦出手,必定以死相搏。另外,人兽血液共融,可能还会发生些意外变化。” 第七十八章 谁换谁的江山 大荒历三七二年八月二十八,景横波在对斩羽战场上,首次使用羊驼骑兵,一战克依兰城,将战辛气得吐血城头,随即她并没有停留,带着她的新骑兵呼啸而过,直奔黄金部。 景横波没有恋战,令战辛松了一口大气,斩羽部立即封闭城门,收束军队,战辛和他的军队被凶猛无伦的羊驼骑兵给吓破了胆,连派斥候前去查探了解后续情况都不敢,生怕景横波杀了回马枪,让那些羊驼西瓜大的蹄子踏破了自己脆弱的城墙。 所以战辛也就没看见,景横波一鼓作气冲过依兰城后,对着一地狼藉骂娘—— “我勒个去,咋这么不听话!” 满地里滚着羊驼骑兵,都是被自己的坐骑掼下来的,景横波的羊驼其实根本没有成建制,也没有经过训练,羊驼们不习惯背上有人进行这么迅猛的运动,跑不出多远,就把人给扔下来了。 女王陛下一边骂一边还在带领三军捡东西——满地里滚着各种铁护膝铁腕铁零件,羊驼们还不习惯佩戴战场护甲器具,冲出一段后,就用嘴拼命拱咬那些护具,地上叮里哐啷掉了一地。这些护具都是特制,十分值钱,女王陛下只好亲自拎个篮子遍地跑,宛如采蘑菇的小姑娘。 女王陛下一边骂一边庆幸,幸亏战辛胆子小,不敢追,不然就露馅了。羊驼骑兵根本没有经过一天训练,就这么直接投入了战场,靠的完全是羊驼初次出战给人的震慑力和冲击力,再玩下去就歇菜。 一众老成持重的封号校尉们知道真相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倒是耶律祁在一边微微笑——羊驼直接装备骑兵直接冲阵是他的提议,然而景横波几乎没有犹豫,就立即同意了。 勇气和大胆,是成功的必备要素。 实施前她说这是她的主意,成功后她说这是耶律祁的计划。她将失败的风险一身承担,却将成功的荣耀归于他人。 耶律祁微笑着敲敲马鞭。 勇于承担和不抢功劳,这是王者风范。 他很期待帝歌,再次面对她时的面孔。 不过因为羊驼骑兵的坑爹,景横波不得不先停下来休整,好歹得将已经闯出偌大名声的羊驼骑兵捯饬捯饬,像点样子才能继续前行,她的帝歌之行,可不允许一丝不完美。 也因为这一停,她接到了另一路从沼泽进军的秘密军队,被神秘队伍拦截的消息。 …… 大荒历三七二年八月二十五夜。 眼前是一片阔大的土地,乍一看和寻常土壤没有太大区别,只在月光偶尔转过时,泛出一片幽黑的微光,发亮的黑泥间时有点点白光,细看来是人和动物的骨殖,才让人明白,这是一处足可葬送性命的沼泽。 沼泽两侧生着常绿的长草,叶片肥厚,正簌簌地发出一阵轻响。 响声过后,在这片毫无生气的沼泽之上,忽然缓缓滑出了一样物体。 长形,窄窄如一叶梭,底部光滑,底部伸出很多长长的平板,似桨一般平伏在面上。 这类似船的东西上,载着一些着轻甲的士兵,用丝面罩蒙住口鼻,以免被沼泽内突生的瘴气伤着。 这样的古怪的船一艘接一艘滑出,在沼泽上首尾相接,一眼望不见尽头。 最前面一艘船上,英白凝望着前方,虽然前方还是山峦和浓雾,但他似乎已经透过这些屏障,看见帝歌高耸的城墙。 一路上,他已经渡过了七八个沼泽,这是离帝歌最近的一个沼泽,今晚走过这里,再赶一截路,就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扑向帝歌九门中最偏僻的宣宁门。 原本还可以更快些,但为了配合景横波的进攻,天星宝舟的行进,放慢了速度。 四面很静,风里隐约淡淡的香气,这座沼泽临近襄国的香泽,气味尚可。 英白却忽然感觉到身后掠来的风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凉。 冰雪一般的凉。 四面的温度,似乎忽然降了。 这种凉其实不明显,换一个人来也许就发现不了,但英白对这样三分寒意三分清的凉意,却十分熟悉。 他心中一震,回头看看一片混沌的来时黑暗,忽然手一抬。 停止前进。 操舵手收桨,宝舟速停,后头的舟训练有素,一一停下。 英白又做了个提桨的姿势,宝舟放桨多少决定行进速度。 操桨士兵提桨,忽然听见一片格格之声。低头一看,淤泥不知何时已经泛白,桨冻在泥中,一时竟然提不上来。 英白脸色一变,立即喝道:“强收!” 船上有防止收桨不成的备用轮盘,当即有士兵转动轮盘收桨,那些桨被猛力从淤泥中带出,溅起无数黑黑白白的碎冰。 士兵们发出惊呼。 只是这么一瞬间,整个沼泽,忽然变成了黑白二色,黑色的是淤泥,白色的是冰雪,那些冰雪,并没有形成整片的冰面,它们如剑一般,忽然自沼泽上纵横,看不见来处,只看见一道一道白色痕迹如闪电,如树丫,唰地布满了整个沼泽。 天星宝舟在整块冰面上依旧可以滑行,唯独这样半冰半泥,会被卡住。 风中寒意愈烈,为了减轻重量,只穿了薄甲的士兵瑟瑟发抖。 英白当机立断,“弃舟!” 此处正逢沼泽狭窄处,离两岸不远,两岸林木密布,弃舟上岸,最起码可以保存实力。 士兵们动作很快,三两下拆卸掉舟上最重要的机关,让来者不可使用,又打开搭桥机关,宝舟上横桨叠出,一一相搭,很快就成了一座可以通往一边岸边的浮桥。 天星宝舟经过景横波寻来的全国一流工匠改良,现在功用已经越发完备。 士兵们排成一列,往前头宝舟猛冲,踏浮桥往岸上疾行,黑暗中冲行的人们,却忽然听见一阵奇异的“唰”“唰”声音。 听起来像很多扫帚,扫在泥面上一样。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很多“人”扫过来。 说是人,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人,看上去长长软软,以超越人体所能达到的各种姿势和速度,从黑暗深处的冰泥之上,忽然滑行而来。 他们似乎根本不受沼泽影响,身躯摆动如蛇,一扭一扭之间已经逼近,月光之下,黑泥白冰粘在他们苍白的脸上,他们看起来更像一条条巨大的黑白蟒。 第七十九章 邹征浑身僵硬地坐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屏风后,隐约高座在宝座上的人。 他确定那是个人,而且应该是个女人,因为那雪白的裙裾分外宽大,云一般地漫过玉阶,只有女人才会穿这样累赘的裙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景横波来了,这让他浑身出了一阵冷汗,随即便觉得不对,虽然隔得远,依然可以看清这人坐姿太端正笔直,下巴微微抬起,双手合拢交叠于裙上,是一种尊贵骄矜而又清冷的姿态,和传说中懒散艳丽的黑水女王,似乎不大一样。 但无论是谁,都足够让他紧张——他这寝殿外布置守卫,可谓铁桶一般,层层叠叠的护卫,连他屋顶上都已站满,这女人,是怎么进来的? 邹征来不及思考,伸手就去按床边把手,他的龙床,自然也有保他逃生的机关地道。 屏风对面,那么远,那女子却似能清晰看见,手轻轻抬了抬。 “咻。”一声微响。 邹征只觉得手指似被冰剑刺中,冷痛入骨,他下意识要缩,体内不知怎的,却因为这冷意所激一般,忽然一股寒气穿过心肺,直冲他的手指,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抬了起来,“啪”一声微响,他手指一痛,身子微微一震,眼前有雪花一闪不见。 那女子似乎轻轻“咦”了一声,随即道:“宫胤,都说你衰弱,你果然气机不继。” 邹征心中急速思考,眼前女子,分明是认得国师的,而且口气熟稔,但又透露出似乎好久不见的信息,关系难以确定敌友。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扮演宫胤到底。 他不答,微微抬起下颌,学着宫胤冷然的注视。 他学了宫胤那么久,深知国师会在什么情境下,有什么反应。 一边冷傲着,一边悄悄扳机关,却发现机关已经冰冷梆硬,再也扳不动。 他抬头,对面平金绣龙屏风上,龙的灼灼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两个小洞。 小洞里透过丝丝缕缕的夜风,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那女子忽然缓缓起身,向他走来,数丈长的雪白裙裾曳出月光一般的光影,她行走的姿态似真正的女王。 邹征在被窝里握紧了匕首,想要呼喊,心里却明白,对方既然能无声无息进来,外头的护卫定然不顶用。 他倒还算镇定,此刻还能思考,想着对方既然有如此能力,在他梦中时就可以杀了他,既然不杀,自然另有要求。 虽然这要求是对宫胤提的,但他就是宫胤。 厚重的四幅连扇屏风,忽然如一片梨花般轻飘飘飞起,然后那女子澹澹清辉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邹征有一瞬的窒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宫胤。 不是容貌相似,而是那近似的霜冷长河般的神态和气质。 他想向后退,想从被褥的遮挡下刺出匕首,然而对方越走近,他越无法动弹,四面空气似乎都变成了冰胶,冷而粘,桎梏住所有的动作。 他垂下眼睛,看似冷漠,实则绝望。 随即听见那女子,用一种并不算冷,但其实毫无人间情绪的声音道:“你现在不会是我对手。想要活,退位来换。” 邹征霍然睁开眼睛。 他眸光如针,冷冷道:“那我宁可死!” 白衣女子似乎笑了笑,早在料中的神情,声音微含讥诮,“死也分什么样的死法。” 不等邹征抗拒,她手一抬,邹征忽然便到了她手里,抓住他的手指冰冷如雪石,无需挣扎也知不可抗拒,邹征心中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等死。 没有杀手,却有风飕飕掠过,浑身冻得冰凉,邹征睁开眼,就看见脚底飞快闪过的大殿屋脊,琉璃瓦在月下光泽幽冷,无数护卫大呼小叫的追上来,宫廷次第燃起灯火,灯火和追逐的速度,却及不上这女子的漫然云步。她似乎只是轻轻一迈,长长的裙裾还在众人视野中如雪掠过,人已经出了宫门。 邹征不知道她打算把自己带去哪里,只得随遇而安,呼呼风声里眼看她出了宫城,过了帝歌,从帝歌最为偏僻,专走尸首和粪车的宣宁门去,一路向西。 向西,是帝歌背后的无人沼泽…… 掠了大半夜,在他觉得自己将要冻成冰人的前一刻,他看见了那片沼泽,但此刻的沼泽,根本不是往日的荒凉空寂,沼泽之上和沼泽两岸,人影闪动,刀剑连响,人声叱喝,林木在刷拉拉的响动,不时响起各种长声惨呼。 他怔住——这是战场。 忽然背后就起了一层冷汗,比刚才被这女子掳住还更恐惧。 什么时候沼泽可以渡人?什么时候这里会发生一场战斗?这是在帝歌背后,这里离帝歌只有百里路程!这是帝歌四周,唯一一个没有任何防守的地方,因为这无人能渡的沼泽! 可此刻,这里分明发生一场激烈的战斗! 他咬紧牙关,才阻止自己的颤抖,不至于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异常。 如果不是被拦住,如果这支军队真的渡过了这沼泽,那么只要半天时间,就可以直驰宣宁门下,而宣宁门因为靠近这片沼泽,向来也防守最弱,那么,号称大荒最强,固若金汤,历朝反叛都不曾动摇的帝歌城墙,会在瞬间被破! 他盯紧了那片争斗之地,隐约看见薄甲的士兵,看见沼泽上滚来滚去的怪异的“人”,看见暗处丛林里,似乎有一些人影在闪动,但那人影的速度和动作,却又根本不似人类……他又悄悄打个寒战。 “这是景横波的军队,由英白率领。”身后女子毫无情绪的声音,再次让他白了脸,“景横波和裴枢率领大军一路南下,轰轰烈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却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杀手,在这里。” “你……”邹征干哑着嗓子,想问,不敢问。 “如果这支军队顺利渡过沼泽,正好,这时候景横波也已经到达帝歌城下,两面夹击,”她淡淡道,“结局如何,你知道。” 邹征慢慢深深地呼吸,提醒着自己是宫胤。 “这就是你要求我退位的条件?” “不够么?”许平然转脸,看着月光下的“宫胤”,他脸色的苍白,和她印象中的宫胤一样,她知道他体内没有针,这也和她的猜测一样,当初宫胤下山时,曾经借助拦截人的杀手拔针,有人说他成功了,有人说他没成功,可她询问过属下,宫胤的眉宇或者鬓侧有无淡淡黄点,这是体内有针的反应,针在那位置,难免伤了肾气,久而久之,便会在脸颊某隐约处呈现黄色小点,回报说没有。 第八十章 大神垂钓,请君上钩 雪山上唯一一处宝地,就在许平然居住的那片山谷,那里地气温暖,再经过许平然多年改造,如今四季如春。 更神奇的是,山谷的温暖和外面的寒冷似乎没有一个缓冲地带,碧湖绿草在山谷边缘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冰雪遍地,碎琼乱玉,好像冬和春,忽然在这片土地上同时降临。 雪山这么多年,道路没什么变化,宫胤走得很自然随意,让那些引路的人更加打消了疑虑——这位确实在雪山呆过,不然不能认得雪山看上去一模一样,其实走错便万劫不复的道路。 宫胤在那片冰雪和春光相邻的地带站了站,看了看山谷里的景色,当年他在雪山的时候,这山谷还很贫瘠,他并没有进去过。 长老们则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靴子,生怕他踏前一步,进入谷中,犯了夫人的禁令。 不过如果他真的踏前,也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这山谷边界早被夫人下过禁制,曾有野兽无意中闯入,踏上草地的那一刻便气绝身亡。 一位长老则试图从他口中得到那个惊人的消息,沉声道:“敢问阁下,你所谓的宗主之子下落,可否告知我等……” “这湖水很是清冽,想必有鱼?”宫胤答非所问,目光正从眼前湖面上掠过。 湖水碧蓝,倒映雪峰晶莹。 “啊……呃……想必有?”长老跟不上他的思维,愣了一下方答。 “可否借个钓竿?”宫胤客气而冷淡地道,“宗主爱吃鱼,我想钓条鱼送给他。” 一众长老的表情更茫然——宗主爱吃鱼吗? 没人知道,甚至连宗主长什么样子,很多人都忘记了。 “这个……山谷有禁令,不允许无令踏入……” “我不过线。”宫胤在冰雪上划了一条浅浅的线,对面就是山谷碧湖。碧湖之侧,几蓬花木之间,是一座样式普通的小木屋。 长老们再次跟不上他的思维,先傻了半天,再商议了半天,想来想去这个要求虽然荒谬,却无法拒绝,他在冰雪这边钓鱼,鱼线过界入湖,好像不能算违背禁令? 有人便找了鱼竿来,雪山之巅倒也有冰湖,湖底有鱼,有时候雪山长老们也会去博个野趣,当然弟子们没这个福分,他们忙着求生还来不及。 先拿了一根来,宫胤瞧瞧,道:“短,不趁手。” 众人想着这里距离湖边确实还有点距离,便又换了一根,宫胤还是摇头说短。 再换,还是摇头。 好在雪山长老们,近年来被许平然已经磨得没什么脾气,再说留守的自然都是性子稳重妥当的,当真又去找,最后找到一个喜欢在悬崖上往下方深渊垂钓的钓鱼爱好者,这位的钓竿是特制的,千年黑铁,韧而硬,钓线更是长得让人怀疑可以绕雪山一圈。 这回宫胤终于满意了,接过了鱼竿,在界限之边盘膝坐下,鱼竿轻轻巧巧一甩,哗啦一声钓线入水,竟然真的钓起鱼来。 一众麻衣如雪的长老们,傻傻在他身边看,都觉得这一幕很是古怪,这个忽然跑来自称宗主说要拿大秘密换雪山宗主之位的家伙更古怪,自己一群人傻站在一边看他钓鱼更更古怪,但众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到底该怎么对他才合适。 一人忽然想起什么般,道:“你这鱼钩上还没放饵!” “无妨。”宫胤淡淡道,“等会有个大饵。” 众人想着他是想先钓上一条,以鱼肉再钓鱼? 钓鱼是件枯燥的活动,看人钓鱼更枯燥,长老们看了一会,发现宫胤真的在认真钓鱼,顿时觉得自己更傻,不得不走到一边,商议到底该怎么做。 这么礼敬着他似乎不对,但擒下他似乎也不对,把他当未来宗主看待似乎不靠谱,把他当闯入者看待似乎也不妥? 原以为他要趁钓鱼出幺蛾子,鱼饵上下毒什么的,谁知道他连饵都不放,这搞的什么鬼? 忽然一人风驰电掣般自山道上奔来,老远就在狂喊:“拦住他!拦住他!他是宫胤!他来对我雪山不利——” 众人脸上又一呆,有人想了想宫胤是谁,有人脸色大变。 “慕容箴!”一个老者大声道,“你所说当真?” “怎会有假!”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宫胤这名字乍听陌生,因为距离他下山,已经颇有年头,这些年雪山中人知道他掌管大荒政权,也知道他是宗主夫人的忌讳,平日从不提起,久而久之也便忘了,然而此刻听见这个名字,不禁都心神震动。 这是雪山历史上,唯一一个仗剑闯山门,半途公然下山,令九重天门颜面扫地的雪山子弟! “宫胤怎么会来这里?”一个长老不可思议地问,这些留守长老,并不知道许平然下山所为何事,他们知道宫胤掌管世俗权利,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忽然丢下政权,孤身一人来雪山? 宫胤始终没回头,似乎很专心钓鱼,此刻忽然道:“对啊,我怎么会来这里?我怎么来的?” 众人又一怔。雪山门户,每隔一年都会有变动,哪怕宫胤曾经在雪山呆过,多年以后重来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慕容箴一怔,此时才想起,自己要如何交代这一路的惨败? 要如何和众人说起,自己违背规矩,故意引宫胤进雪山,想要宫胤和许平然拼个两败俱伤,谁知道许平然竟然不在,谁知道宫胤竟然莫名其妙大摇大摆地就进了雪山内门? “拿下他!”他指住宫胤,呛然拔剑,“他跟踪了我进雪山,他是来行刺宗主的!” 人影闪动,长老们团团将宫胤围住,虽未出剑,眼神警惕。 无论如何,他们当然更相信慕容箴一点。 “慕容兄当然不愿意我觐见宗主。”宫胤还是头也不回,悠然落竿,“我带回来了宗主之子的消息,他却是当年将宗主之子抛弃的人,他如何愿意?” 慕容箴怔了一怔,怎么也想不到宫胤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这一句却正敲着他内心虚弱,一怔之后,冷汗忽然就湿透了背脊。 “胡言乱语!”他怒道,“我何曾抛弃过宗主之子?” “哗啦。”一声水响,宫胤将鱼竿一提,鱼钩上,竟然真的活蹦乱跳一尾黑色鱼。 宫胤却并没有将收杆,将那鱼取下,而是一弹指,将黑鱼割去一半,将鱼竿又继续放了下去。看样子还打算继续钓。 第八十一章 家人 鱼线一提。 一样东西穿破屋顶,悠悠颤颤地飞上了天。 众人头一抬,都觉眼前一黑,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忽然劈了下来。 鱼线尽头,钓着的,竟然是个人。 那人盘坐姿势,微微垂头,身躯似乎微胖,露出的肌肤灰白带鳞,看上去斑斑驳驳,一头灰白长发垂下挡住了面目,明明此刻日头还没降落,山谷中光线温暖明亮,但那般姿态依旧令人感觉说不出的不对劲,满满阴森之气,只看着那身影,心似乎便凉了凉。 那人在鱼线尽头感觉比那鱼还轻得多,一颤一颤地悠悠晃着。 雪山长老们的张着嘴,震惊太过连惊呼都发不出了。 那木屋是宗主夫妇居处和宗主闭关之所,这么多年从来没人,也不可能有人进去过。 难道宫胤这一竿子一钓,竟然把宗主给钓出来了? 怎么可能? 再看看那“人”在鱼线尽头姿态僵木,轻若无物的模样,众人又倒吸一口凉气。 都是行家,此刻心间都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不像是活人! 更像一具……干尸。 宗主怎么可能是干尸? 宗主哪里去了? 这么长时间,一直是这干尸在这里? 还没冷汗涔涔地想清楚,宫胤手一扬,那被钓住的“人”便飞了起来,众人正直着脖子睁大眼等着瞧那“人”飞到面前看个究竟,却见宫胤根本就没有收杆,又是“哗啦”一声水响,他竟然将那“人”再次投入了水中。 众人面面相觑——难道这回他要用干尸来钓鱼?他到底要做什么? 一时又不知该阻拦还是放任,钓鱼管不了,但用宗主木屋里钓出来的人来钓鱼,似乎也不大对劲? 那“人”沉入水中,顿时湖中水波激涌,这平日沉静的湖,此刻却很多鱼涌了上来,攒得一团一团,纷纷挤咬,众人远远就看见各色鱼尾扬波激浪,挤挤挨挨,似乎正在抢食。水面上很快就漂了一层白屑状的东西。 这一幕看得人毛骨悚然,慕容箴呆了半晌,忽然厉声道:“你们还干瞧着做甚!拦下他!”身影一闪,抬手就去抓宫胤肩膀。 宫胤身子一闪让开,换个方向,继续投钩,慕容箴却忽然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宫胤始终没回头的背影。 好一会儿他眼底绽出惊喜之色,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狂放得意,惊得湖中鱼又一阵翻涌。 雪山诸人都愕然看他,不知道他发了什么失心疯,慕容箴痛快地笑了一阵,霍然一指宫胤,“我说你怎么这么胆大,原来不过是故弄玄虚!宫胤!你的真气,是不是已经散了!” 他虽是问句,语气却肯定,刚才他出手时,明显感觉到宫胤原先体内寒冰锐剑般的气息已经消散。雪山一系的内功特殊,无论有无收敛内气,体内冰雪寒气永不消融,他这种雪山长老都能感应到,一旦寒气无踪,要么是这人大限将至,要么是面临散功之境。 众人都一惊,自从看见宫胤,虽没出手,但这人气度风华,行事手段,都给人出众莫测之感,虽未出一指,却生生震得所有人云里雾里跟着他的步调,不敢也不能轻举妄动,难道这都是他故布疑阵? “杀了他!”慕容箴冰剑剑光一闪。 宫胤又是原地一闪,又换了一个方向,偏头淡淡和他道:“慕容箴,你是想谋权篡位吗?” “什么?”慕容箴一呆。 杀他一个雪山之敌,和谋权篡位有什么关系? 宫胤下巴点了点湖中,平静地道:“如你此刻拦阻我,耽误了大事,你就是居心叵测,意图雪山大位。” “还在危言耸听,拖延时间?”慕容箴冷笑,“我倒不明白了,我杀你一个叛出雪山惊扰宗主的狂徒,有功无过,和谋权篡位有什么关系?” “你若问心无愧,那么,再等一刻钟。”宫胤一直盯着湖水,湖水簇簇翻滚,那些鱼似乎闹腾得很厉害,似乎少了不少,水面上那层恶心的白屑已经不见了,换了一层淡红色肉沫一样的东西,更加恶心几分。 “拖延时间等谁当你的救兵?”慕容箴呵呵一声,“还是下地狱去等吧!” 寒风一锐,冰剑倒挂如匹练,一线明光,直刺宫胤后心。 “铿。”一声轻响,三四柄冰剑横空出世,将慕容箴冰剑抬住,反击之力撞得慕容箴倒翻而起,半空一旋方才落地,落地时脸色已经微微涨红,怒道,“长老们!” “此事似有蹊跷,再看一刻钟何妨。”一个麻衣老者收剑,漠然道。 “既然你说他已散功,早晚都是我雪山囚徒,何必急在一时。”另一个中年人淡淡擦剑。 “他行事诡异,至今不知因果。贸然杀之,我等事后无法向夫人交代,还是等水落石出的好。”另一个长老上前一步。 慕容箴立在原地,衣袖下拳头紧紧一握,腮帮之侧青筋一胀,狠狠咬牙。 留守长老,多半也是许平然亲信,他虽是宗主之弟,但和许平然向来不合,这些人自然不会听他的。 宫胤想必就是算着了这点,所以敢大摇大摆走来这里,他想利用宫胤和许平然火拼,结果却被宫胤利用他和许平然的不合,在这雪山为所欲为。 “你等今日轻敌大意!”他怒声道,“小心明日死无葬身之地!” “慕容长老是在威胁我们么?”一个资格较老的长老冷声答。 “此人行事冷酷,狡诈多智,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他逼近一步。 “慕容长老当这雪山诸众,都是死人废物吗?”一个年轻长老反唇相讥,“或者您曾是人家手下败将,因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 两派激烈争吵,宫胤理也不理,仿佛身后的争论和自己无关,手中鱼竿轻轻一提,水面上淡红肉沫也不见了,换了一层微黑的水,而鱼显得更少了。 日光映在他眉睫,他脸色苍白如霜,眼底却依旧闪亮,瞳仁晶莹乌澈如黑玛瑙。 他神情依旧平静,只有最亲近的人,大概才能看出他眼底一丝喜色。 多年寻找,多方推测,各种信息线索的分析,到今日,终将得到验证。 第八十二章 无边的沼泽,似黑色的海洋,在视野尽头蔓延。 沼泽岸边深绿的灌木丛中,黑暗中隐约闪烁光点,微微似乎还传出紧张的呼吸之声,显示那些茂密的低矮植物之中,潜伏着不少人手。 英白也在其中,一个最适宜观测地形和出手的位置,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长剑。 他身后,是沉默休整的横戟军,这是横戟军第七营,号称精兵营,全部由横戟军组成,早先由封号校尉们和裴枢手下的将军们亲自调教,是经历过玳瑁战争,最早成长起来的一批士兵。 景横波对这支担负秘密任务,悄然远渡沼泽,进攻帝歌背后的军队十分重视,最重要的士兵都在这里。 英白目光掠过身后灌木丛,黑压压的人头令他稍感安慰,虽然在沼泽最后一段遭遇突然袭击,遇见了一堆他想都没想过的奇怪敌人,幸亏他反应还算及时,带着士兵撤入了这片低矮灌木丛,在这里,软骨人无法滑入,那些像野兽一样的人因为太过高大,也无法掩遁身形,双方进入了僵持状态。 虽然保全了实力,及时撤出沼泽,但英白依旧心急如焚——从沼泽潜入,目的就是为了争取时间,打帝歌一个措手不及,如今被阻拦在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军机。 出战,还没找到对付对方的办法,不出战,贻误的就是战机,如果景横波到了帝歌城下,却没能形成合围,她就可能陷入被动。 对面,那些奇怪的“人”,在沼泽之侧,也结成了长长一线,一些周身透着寒气的人,在沼泽边漫步,盯着这边的灌木丛,身后树林里,那些高大的似人似兽的人影,忽隐忽现,暗色中常有利爪的寒光一闪,或者林中传来野兽凄惨的厉嚎,软骨人看不见,但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隐身在那些沼泽的淤泥之中,随时等待着给经过的人致命一击。 双方僵持已有半日,对方似乎并不急于发动进攻,而是将通往帝歌的道路堵得死死。似乎只要拦住了英白,就完成了任务。 英白看看天色,天快要亮了,往帝歌去还有一段路,按照原定计划,他该在明日清晨到达帝歌,现在已经快来不及了。 为今之计,只有冒险。 他猛一咬牙,回头低声道:“备战!” 身后起了一阵紧张的响动。 “七营第一队,着双层甲,稍后从沼泽边走,吸引全部软骨人。两人一组,一人诱敌一人出手;第二队箭手埋伏,第三队随我,背荆棘以曲字形线路冲锋,一旦冲过对方防线,第二队射箭,记住,只射咽喉!” 命令迅速传下去,灌木丛中簌簌微动。 “七营第三队,卸甲!” 灌木丛中动作一停,一阵死寂的沉默,随后有人失声道:“将军,不能!” 这样的战斗,这样的对手,一旦卸甲,难有生理。 英白脸色微白,注视着天边微熹的天色。 如果给他时间,他会找出对付这三种怪人更好的办法,但现在,不得不选择冲锋,不得不令麾下卸甲。 软骨人不仅滑溜而且坚韧,第一队只有穿双层甲,才有可能抵御他们的攻击,为第三队争取时间开路,而第三队也只有卸甲背荆棘,才能身形更轻便,以荆棘挡住兽人之爪,更有可能闯过防线。 他并不解释,只默默脱下护身甲,穿在了身边一个少年的身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闯不过去,死的人会更多。想想你们那些即将到达帝歌的兄弟。” 四面沉默,战士默然卸甲。 沉稳厚重的龙骑统帅缓缓站起身,一弹剑声若龙吟。 对面也已经察觉,兽人目光如绿色幽火,沼泽中泥浆翻腾,汩汩冒着黑色的泡儿。 “冲!” 灌木翻倒,针叶翻飞,兵分三路,直扑对面。 从上方看,滚滚人流如三道洪水,三柄利箭,直射而出。一柄箭穿向沼泽岸边,激起泥浆飞溅,黑色的长形人体翻滚不休,夜色中腾跃如一条条黑蛇。正中间则是英白亲率,如无数带刺狼牙锤,狠狠砸向迎面扑来的半兽半人怪物。第三组犹在原地,如磐石般沉默在黑暗中,渊渟岳峙,弯弓搭箭,等待着包围圈被撕开那一霎的战机。 几乎刹那之间,双方便狠狠撞上,惨叫和怒吼之声,也在一霎间爆开,嘹亮尖锐,惊破这黎明前的黑暗。 英白冲在最前面,一出手便已经拍扁了一个最凶猛的怪物的头颅,他虽向来率领骑兵,很少步战,但驰名大荒多年的名将,对于战术的选择和战局的把握,自然精准犀利,双层甲的士兵,虽然难免受伤,却避免了被软骨人抽伤,缠住了他们。兽一样的人们双爪虽然犀利,却不断在出手中嗷嗷连声,捧着鲜血淋漓的爪子,向后翻出,如他所料,这些兽一样的人们,像野兽一样凶猛,但也像野兽一样没有智慧和组织,一旦受挫,立即四散避开,生生让出了一条道路。 缺口一撕,英白大喝:“放箭!” 鱼肚白的天空上青光一闪,似暴雨之前乌青的云忽然盖住了天空,空气中呼啸如鬼泣尖锐,兽一样的人们,也像兽一样蹲踞下来,傻傻望向天空,英白一看那姿势,暗叫一声:“不好!” 果然下一刻,那群原本站立行走的兽一样的人们,忽然都四肢着地,团身四散逃走,那些原本瞄准他们咽喉的箭顿时落空,大多射在它们皮糙肉厚的屁股上。 英白暗骂一声失算,失去了大好战机,否则刚才那一阵箭雨,最起码可以要了一半兽人的命,战场上的压力就会大大减轻。 此刻那些怪物受惊,都奔入四面丛林,面前道路终于被冲了开来,英白也不想恋战,一声令下,士兵们聚拢向前,不断有副将猛喝:“快!快速行军!不要靠近沼泽!那些软骨人离不开沼泽!” 英白刚要松一口气,重新布阵来对付转入偷袭战术的敌方——软骨人会在沼泽岸边偷袭,兽人怪物会重新从丛林中扑出,都需要将队伍重新整编。 正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这冷意突如其来,身边有士兵搓了搓胳膊,说声:“好冷……”英白已经警觉地抬起眼。 前方忽然起了一阵茫茫白气,白气里隐约有直直走来的人影,这边已经警觉地弯弓搭箭,那边却不管不顾,直挺挺向前,走到哪里雾气移动到哪里,瞧上去似一群会走路的僵尸。 “嗡”地一响,又一拨利箭飞射,准准没入白雾之中,眼看那些人不避不让,万难逃脱,士兵们正要欢呼,英白已经眯起了眼睛,喝道:“退后!” 第八十三章 战地求婚 剑气寒光如千堆雪,汹涌澎湃,卷上半天。 英白还未落下,心已经沉了下去。 他知这样的剑气无可抵挡,下一刻,自己就会在一片雪色寒光中,化为齑粉,也许骨灰都留不下。 最后一霎心中滚滚而过,竟不是半生戎马战场伟绩,而是幽幽宫廷,颤颤烛火,玉翡在他怀中,带血的手指握紧了他的手,语声在风中游丝般散去,望着半明半暗里,她纸般薄软的躯体和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在那一刻只觉堕入地狱,恰在那时玉明含笑奔入,衣衫犹带夜的寒香和血的腥冷,那气息刺激了他,他如兽狂暴跃起,一拳打在了玉明的腹上…… 又或者时光流水般忽然退去,换了枝头青杏小溪边杨柳飞的季节,那个鹅蛋脸颊上微微雀斑的小姑娘,背着一只手对他笑,脆生生地说:“英白英白,你爹不给你学骑射?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手变戏法般地一抽,竟然牵出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 那马可真小,湿漉漉的,腿还在打颤,后来才知道,她竟然把大王的赤火名驹刚生下的小马给他偷了出来,后来着了她爹一顿好罚,事后他知道了问她,她嘻嘻笑着根本不承认。 这都是沉在岁月深处的往事,久远得仿若前生,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喜欢多话多动野孩子一样的她,也记不得她和他之间少年时期的所有事,他甚至也不明白,怎么会在生死此刻,忽然飘过那一刻的记忆。 然而此刻旧事如此清晰,他恍惚记得,他其实得过她很多馈赠,而这么多年,他却连一根簪子都没送给她过。 他忽然向自己的士兵,抛出了自己多年来从不离身的长剑。 “留给翡翠女王!” 留给她做个纪念,留给她以此凭依回忆,告诉她前半生曾经错过,最后一刻他只记得她。 他相信她会懂。 剑掠白虹,向士兵飞去,却被巨大剑气所激,斜斜地转了方向,眼看要落入对手的后方。 他心中叹息一声。 正要闭目,忽听敌方似有骚动,底下士兵也似在鼓噪,随即一个微微尖锐无比熟悉的声音笑道:“死人!这个时候才想起来给我聘礼吗!” 这声一入耳,他耳中似轰鸣一声。 随即腰上一紧,已被绳索套住,身子被大力向后一扯,感觉到彻骨寒气自脚底尖锐地擦过,眼一低,看见僵木不知动弹的那一大团白条条的人,看见傻乎乎仰头的兽一般的怪物,嘴角淌着口涎,看见那些软骨人在地上翻滚,他们似乎是保留灵智最多的一群,蛇一般用尾弹跳着,似乎想要把他给抽下来。最后他看见足足十来位壮汉,齐齐扯着系着他腰间的绳索,壮汉最前方,玉明踮起脚尖,昂首相望。 他忽然觉得此刻就是被拉到地狱也不枉此生。 一霎而过,下一瞬他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撞上了很有弹性的两团,太有弹性了,以至于他觉得鼻尖发痛。 一股最近比较熟悉的夜来香的气息扑入鼻端,她抱住他的手臂很紧,刚才嘴上在笑,此刻手臂却在微微发抖,这泄露了她的紧张,他吸一口气,只觉得心神激荡,反手将她也紧紧抱住。 “玉明……” 翡翠女王“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被一群怪物险些杀了,你丢不丢人?” 英白笑笑,不觉丢人,忽觉庆幸。不是庆幸保住性命,而是庆幸此生遇见她。 忽然一双手伸过来,凶狠地、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他推开,熊孩子的嚷嚷声险些炸破人的耳朵:“喂喂英白你要不要脸,大庭广众之下轻薄我娘你得了我允许吗?” “混账小子!”翡翠女王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说什么呢?得你允许就可以轻薄本王了?你算老几?” “我是你唯一!”玉无色灵活地逃开巴掌,在老娘恶狠狠盯视的眼光下声音越说越小,“……的儿子!” “以后会有很多的。”翡翠女王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伸手从地上拔起刚才英白扔过来的长剑,递给英白,“回头咱们选个像话的,重新立太子啊……这剑我收了,暂借你用。” 英白笑笑接了剑,解下腰间的绳索,绳索是金丝织就,非常坚韧,不然也不能在那样的剑气中抢下他。 “你们怎么过来了?怎么能找到这里?”他凝视黑暗中后方黑压压的人群,凭他多年征战经验,可以估计出大概有三万之数。 她身为一国之主,竟然抛下族中事务,就这么参与了玳瑁对帝歌的战争,她难道不知道,一旦参与,翡翠就卷入了所谓的叛国战争?她将来要如何向翡翠众臣交代? 玉明脸上的表情好像这根本不算事,笑嘻嘻一指玉无色道:“这小子说你肯定参战,既然没有走直接攻打帝歌那条,就必然走最隐秘,最不可能的那条,他在地图上胡乱找找,非说你是从沼泽过来的,我说不可能……嘿!这回他立了大功!” “我可没想立这个功。”玉无色一脸懊恼地道,“我只想着走最不可能的路,空跑一趟最好,省得我娘回去后被群臣弹劾……唉,天不助我!” 熊孩子郁闷地蹲一边画圈圈去了,满怀仇恨地想自从这便宜老子出现后,自己策划的所有事都没成功过,果然是八字不合,一定要继续拆散。 随即他便站起来了,因为他发现,对面的敌人很有意思。不像正常人。 英白也在和翡翠女王交代这次的敌人,玉明本来就对身经百战的英白居然遇险非常惊讶,可当她在黎明的曙色里看清楚对面那些“人”之后,也不禁倒抽了口冷气。 “这都是些……”她脸上露出恶心的神色,喃喃地道,“什么玩意儿?” “现在必须冲散甚至毁灭他们。”英白沉声道,“我被拉到了你们这边,我的军队还在对面,群龙无首,不能早点解决这些怪物,他们会落入被宰割的境地。女王的五万精兵,不能毁在我手里。” 两人沉默看着对面,那些人人数并不多,数千人顶多,现在落在了翡翠和玳瑁两军之间,人数悬殊,按说一个夹攻就可以解决,但此时天光已亮,在明亮光线下看清那些恶心的“人”,看清那些软骨人身上稀稀拉拉斑斑驳驳的灰黑色鳞片,看清白濛濛冷冰冰又像僵尸又像剑的那群,还有那些头和身躯像人,爪子却是兽爪,或者左半边像人右半边像兽,獠牙上挂着碎骨和血丝的怪物们,大多数人心中都泛起瘆人感受,忍不住打着寒战白了脸。 第八十四章 女神 听见这声笑声,玉明眼睛亮了,张了张嘴,想喊什么却又停住。 那侏儒只觉得声音陌生,是女子声音,听起来还很远,他一边往弩车底下的箱柜里缩,一边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想要找到敌踪。 不过他并不太紧张,因为没有听见大批人马抵达的声音,就算来的是对方的援手,人数也有限,他不认为在夫人这样奇特诡异的军队之前,有任何初次遇上的军队能讨得了好。 但他没有发现任何变化,那一声笑,仿佛只是幻觉。 侏儒冷笑一声,躲入底箱之中,这弩车下半部有轮子和机关,可以在侏儒操纵下,进行短途滑动。也只有这些侏儒,最熟悉弩车上头的各种“长枪短炮”。 有常规的型号不一用途不一的弩箭,可以倒着发射的箭,也有用来攻城的可以弹出的重槌,有弹出的带倒刺的网,有备用的毒烟和火药,四角有暗器匣……只要能想得到的攻击,这里都有,所有的总控机关都在车下半部的底箱中,由这些经过专门培养的侏儒控制,只有他们能藏身在那狭小的空间,在那些看起来长得差不多的铁臂和按钮中,找出正确的那一种,正常人就算来了也没有用,这样的弩车,就算弃置在战场中被对方缴获,别人也使用不了,暴力拆毁还会发生爆炸,一架这样的弩车,耗费金钱几乎不可估量。 侏儒觉得,这样的大荒从未见识过的弩车,再配上大荒从未见识过的奇人军队,夫所向披靡,是完全没有争议的事。 他想到自己将要驾驶着这弩车,在战场上纵横捭阖,将大批大批的猛将士兵碾于轮下,碾断他们健全的肢体,听他们在自己脚下呻吟惨号,浑身热血便似忽然激越,蒸腾将沸。眼睛里灼灼闪出嗜血的光来。 越想越兴奋,想着那个主帅还在那半边树上,他轧轧地操纵着弩车,转了个方向,对着树猛撞过去。 轰然一声响,那半边树也倒了下去,玉无色一声尖叫,玉明在另一边大喊:“抱住你爹!” 玉无色一边大骂,“他身上有甲,一定死不了,我才不管!”一边扑过去,在纷乱的树叶中寻找英白,这树倒下时也架在旁边树上,玉无色摸着英白微湿的衣角,在他背上快速地一摸,忽然傻了。 “你……你没穿内甲……”他结结巴巴地道,惶急地去摸英白的呼吸。 侏儒大笑着操纵着弩车,停在树下,扳动机关,咔嚓一声,弩车一角一个管子,忽然射出一支箭,箭出管那一霎,就变成了火箭,直射上方。 上方都是枝叶,火箭一着就会即燃,那箭来势凶猛,一路折枝断叶,燃起深红火线,到了尽头虽然被树杈绊住失力,但四周已经烧了起来。 “混账!”玉无色一边大骂一边脱下衣服打火,用拼命去搬英白身体,“你怎么这么沉!你会不会是死了怎么这么沉!爹!爹!他娘的你倒说说话啊!你死赖在这里算什么事儿?爹!” 那声音夹杂在毕剥毕剥的燃烧声中,也不知是被熏的还是怎的,似带着破音和哭腔。 玉明在另一边的树上,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大叫:“快点!你还磨蹭什么!快点下来!” “我拖不动他哇!”玉无色这回真哭了,一边哭一边扑打着火焰,头发一簇簇成了焦灰落在脸上,再被眼泪冲成一道道黑色的小沟。 玉明呆了呆,烦躁而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她不能不救英白,但也不能让儿子为救英白陪着一起烧死,她在树上艰难地挣扎转身,茫然对四面张望——刚才那笑声呢?刚才那笑声呢? 那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可现在声音怎么没有了? 一大拨士兵冲过来爬树,一部分去救他,一部分去救英白和玉无色,有人在大叫让玉无色赶紧先跳下来,那小子却不吭声,只听见疯狂扑打和砍树的砰砰咔擦之声。 侏儒在树下大笑,声音充满快意——他喜欢这样的情景,喜欢看见生离死别,喜欢看见幸福的人被分开,喜欢看见所有的绝望和无措,这会让他觉得,这世上不是他一个人惨,还会有人陪他一起惨,会让他觉得,他那些被困在三尺方圆小箱子里长大的黑暗岁月,从此有人陪他一起沉沦。 他嘎嘎嘎地笑着,想着这些人军心已乱,接下来把人聚集在一起,再来个冲锋,战局,也就定了。 赢了这一战,或许夫人会赐下药,让他长高一点…… 他嘎嘎笑着,推着弩车回转,一回头却忽然看见面前多了一个坡。 仔细一看不是坡,竟然是一个三角形的木板制作的滑梯状的东西,一头略高,可以滑下。滑面不短,足有数丈。看上去像忽然多了一个木制的小山坡。 底箱里有瞭望洞,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象,他愕然瞪着那滑梯,不明白这东西怎么忽然出现的? 随即他便讥诮地笑起来——这算什么?拒马?路障?以为他驾驭的是滑车,放这样一个东西在路上,就一定能挡住他? 那就让这群土包子,见识一下夫人弩车的神奇! 他啪啪拉起弩车底部几个铁条,顿时弩车轮子缩回,弹出几根钢条,钢条不短,超过了原先有轮子的高度,也渐渐超过了那滑板的高度,侏儒将一个机关一扳,弩车微微前倾三十度,顿时就到了滑板高处那一端,再按动扳机,钢条缩回,轮子弹出,弩车顿时就在滑板上往下滑起。 侏儒哈哈大笑,心想此时那些设路障的人一定瞧得目瞪口呆——世上还有如此巧夺天工之设计! 滑板高度不低,很长,弩车自重很重,往下滑的时候速度自然加快,风声呼呼从耳边过,侏儒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这往下滑,速度太快,对着的是自己阵营的方向,可不要撞上别的弩车或者同伴。 不过这弩车可以调整方向,他倒也不急,伸手去摸索那个调整方向的扳机。 正在这时,他又听见格格一声笑。 是先前那女声! 微带沙哑,销魂媚惑的,女子声音。 和先前不同的是,先前那声音很远,远到让人觉得没有威胁,而此刻,这声音就在背后! 侏儒魂飞魄散,立即便要转头,身子还没动,就感觉到后心一阵刺痛。 熟悉的触感告诉他,现在正有一柄刀,穿过了底箱的缝隙,抵在了他的背上。 他浑身僵硬,闷热的底箱里,满头汗水,慢慢地渗了出来。 第八十五章 在场的所有人都忘记了战斗,怔怔地举着武器,站在原地,捏紧了手指,望着那些蝮蛇般昂起头又低下身的“人”们,将岸上女王围成一个半圆,下一瞬,它们就会在泥浆上“哧”一声,滑出长长的道,扑倒女王。 “哧——” 所有软骨人贴地而滑的声音如此整齐,以至于听见众人耳中,汇聚成响亮有力的一声。 听见这样的声音,便会知道,这些怪物下了多大的力气,而随之而来的那一扑,必然凶猛强悍,非人所能抵挡。 “哧!” 一声之后,那些细长的黑色的手臂已经到了沼泽边缘,最近的,细长的指尖快要够着景横波的脚尖。 景横波还是动也没动,唇角慢慢泛起一抹微笑,那笑只在唇半边。 下一刻那些东西果然弹了起来,发出一声暴烈的嘶叫。 这种怪物一直声音很细,似乎气管也受到了挤压,然而此刻,他们的叫喊整齐而惨烈,细长的脖颈高高扬起,向着天空,头顶的淤泥,滴滴答答地泻下来。 他们的身子已经昂了起来,却没有继续扑出去,就在离景横波一指的距离,停下。 有什么东西,哗啦啦滚了出来。 四面目光汇聚,发出震惊的吸气和呐喊声。 “他们的肚子——”有人惊叫。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些昂起的软骨人,上半身,不知何时,都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伤口细,却极长,几乎横贯了整个胸腹,以至于那胸腹内的零部件,都一股脑地伴着鲜血滚了出来。 众人怔怔地看着那一幕——数百怪人,昂身于泥沼之上,忽然齐齐爆出同一位置的同样的巨大伤口,似无数双带血的眼睛忽然睁开,愕然注视着这世间所有的突如其来。那般惊怖和震撼的场景,令人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恶心。 还有很多软骨人,根本没能抬得起身,直接软趴在泥面上,身后慢慢拖曳出一条深红的痕迹,远远看去,像黑色泥金扇面上绘开胭脂红的烟气,有种怪异而绮靡的美。 而女王还站在岸边,同一位置,姿态随意地低头,看那搭在自己脚尖前一寸处的细长手指,踢了踢。 手指无力地被踢回了沼泽,啪嗒连响,那些昂起的身体重重跌落。 不会很久,这些躯体便会慢慢沉入沼泽深处,化为白骨。 好一阵寂静之后。 “女王万岁!” 爆开的欢呼,几乎将沼泽的泥浆震翻。 远处还有些未及扑来的软骨人,哪里还敢再扑过来,泥浆一阵翻滚,搅着灰黑的下肢,沼泽面上,一条条印痕无声远去。 景横波也不追,这种被称为“草人”的怪物,天生就是为沼泽培养的,将来对正面战场上的作用有限,她犯不着再对对方有利的环境中冒险。 她只需要一次震慑就够了。 兴奋的士兵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她:“陛下陛下,您是如何做到的!” “还用说,自然是陛下神功,以外放的真气,将这些家伙都开膛破腹了呗!” “女王神异,名不虚传!” 景横波翘起唇角。 手指一招,数百枚长针滴答着泥水和血迹,从沼泽中飞起,在空中悬停排开,似铁扇面。 众人“啊”地一声。 “就这么简单。”景横波微笑转身,“我站在这里做靶子,他们就只能向这里进攻,我之前已经埋下数百长针,等他们过来,俯下身准备滑行最后一击那一刻,将长针拔起,他们正从长针上滑过,所以……” 她笑了笑。 用力越大,开腹越狠,自作孽不可活。 士兵们恍然大悟,却犹自有不明白处,女王是如何将长针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入的?又是如何把握时机,在那一霎间,将几百枚长针同时拔起的? 这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事。 景横波笑而不答,手一招,将收起的长针扔进了武器堆。下令士兵打扫战场。 适当保持神秘和强大的感觉,对于士气振作会很有作用。 果然士兵打扫战场很积极,事后清点,兽人一大半被霏霏引入沼泽,弩车二十辆全部缴获,剑人被弩车杀伤一小半,被围攻至死又有三分之一,剩下一些是始终坚持抱团走的,无人能碰触,逃入丛林之中。软骨人在沼泽边被景横波阴死一半,在沼泽中逃走又有一半。无论如何,这支古怪的军队已经被打残,更重要的是,就算这样的军队还有,但横戟军已经掌握了他们的特征和弱点,下次再短兵相接,不至于再被动挨打。 这算是战果辉煌,景横波心情很好地往前方去,那里,玉明已经被救了下来,玉无色和背着英白的士兵也下了树,玉无色一边走一边回头,这家伙现在很狼狈,头发烧掉一半,灰蓬蓬地挂着很多枯叶焦枝,满脸斑驳黑灰印子,只一双眼睛还看得清楚,偏偏眼珠子也是红的。 玉明看见英白下树,便要扑过去,人影一闪,景横波已经挡在她面前,手臂一格,便将英白接过去,一惊一乍地道:“啊!英白!我来迟了一步!你这伤……” 玉明眼前一黑,就要晕,被人堪堪扶住,玉无色“啊”地一声,张着嘴傻了。 景横波扶过英白,半边身子挡住他,冷眼斜睨着玉无色,道:“你爹是救你才这样的?” 玉无色张着嘴,半晌,满脸艰难地点点头,踮起脚要看英白,景横波又转了个身。 “要我说,救你个毛线。”景横波冷冷道,“没良心的小崽子,你爹当初那是误会,从没有意抛弃过你母子,你偏要像个怨妇一样整天唧唧歪歪搞七捻三,从他回来后,你说你干过多少人事?你爹为你命都不要,你倒矫情得到现在连声爹都不叫。欠扁的熊孩子!” 平时被说一句都要一跳三丈高理论的熊孩子,此刻一声不吭,脚尖蹭着地,听着英白毫无声息动静,眼珠子更红了。 半晌他低声道:“让我照顾他……我和他道歉……给我……”伸手来接。 景横波又是一个转身,“还照顾个毛线!人都死了!” 玉明刚刚站直,听见这句,尖利地叫一声,就要扑过来,景横波道:“拉住她!”立即有士兵死死拦住她。 第八十六章 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大荒历三七二年九月初一。 经过黄金部的道路上,一路飘扬着横戟军的鲜红大旗,黄金部各处驻守军队撤离官道三十里,关卡撤销,所有士兵被勒令留在本营之内,连头盔上的红缨都剪成短短一簇,以免被风吹起,被某个心怀怨恨存心找茬的杀神发现,来一句“有埋伏!”,以此作为开战的借口。 杀神自然是裴枢,少帅带着大军,在一路敞开的黄金部城池之下,梭巡良久,最终对着那垂头丧气的旗帜恨恨一砸拳,下令大军直奔帝歌。 他走得干脆,行得快疾,一路上身边跟随将官,却都武器在手,装束齐整,神情紧张,一副随时备战姿态,晚间扎营住宿时,更是简单造饭,匆匆吃完,扎束停当,将武器紧紧握在手中,等着少帅随时一声“我们回去,袭黄金部王宫!” 然而等了整整一夜,也没等到那个命令,直到第二天再次开拔,眼看将离黄金部地域,亲信将官才忍不住将憋闷很久的疑问问出:“少帅,您为何过黄金部而不战?” 马上裴枢腰背笔直,缓缓回头,一眼看过那片灰色的山峦。 这是他出身之地,他曾在这里声名鹊起,也曾在这里遭受莫大冤屈,他曾在这里率黄金部雄狮笑傲群雄享尽世人膜拜,也曾被黄金部雄狮捆绑游街以叛逆之名遭受百姓攻击,他曾在这里骑花马领御宴,也曾在这里着白衣看杀戮。他为黄金部出生入死,最后他在天灰谷苦渡日月,将那非人日子捱过五年。 在那五年里,他挣扎求生,和天和地和死境搏斗,日日夜夜,支撑他活下来的,不过唯“报仇”二字而已。 那些夜半凉风狼嚎中醒在孤山顶的日子里,他亦无数次对着月亮长嚎,发誓将来他只要不死,必率大军归来,将金召龙吊在黄金部城墙上五年,只到风将他的尸首吹干。 因为这个誓言,他才坚持了那么久,等到了景横波。 如今,誓言将成真,他率大军,骑高马,地动山摇而来,金召龙和他的城池,以最怯弱的姿态畏缩在侧,恨不得缩进尘埃,黄金部已无名将,士气早堕,他只要一挥手,就可以看他灰飞烟灭,看他零落尘埃,看他三千里疆域被铁蹄踏遍,玉阙金宫都成空。 就可以得报大仇。 …… 马蹄声嗒嗒,军队如怒龙卷去,他在马背上,腰背笔直,面向帝歌,离黄金部远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回首。 在奔腾的蹄声里,良久,他的副将,才听见他平静而坚定的回答。 “在我心里,她的天下,重于我的仇恨。” …… 玳瑁大军经过黄金部的时候,和玳瑁大军等待战斗一样,那些缩在城墙后,不敢露出一丝敌意的黄金部守军,也在屏着呼吸紧张万分地等待着玳瑁大军随时可能的回马枪。直到那连天接地的黑色烟尘,滚滚碾过了黄金部的土地,进入了襄国国境,所有人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裴枢的杀神之名,在黄金部可止小儿夜哭,没人敢试图轻撄其锋。 消息快马传回黄金部王宫,两天两夜没睡觉的金召龙,猛地一下倒在了榻上。 “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殿内原本站得满满的侍卫悄悄退下,殿顶上传来踩瓦微音,这是金召龙布置在殿顶的护卫,在危机解除后也在撤离。 金召龙眼底满是血丝,表情却终于松弛下来,凝望着重锦绣龙的帐顶,眼底露出庆幸的神色。 庆幸自己没有选择拦住裴枢,庆幸裴枢竟然真的过黄金部而不战,放弃了对他的报仇,虽然他对此非常诧异——以他对裴枢的了解,这人但凡有了复仇的机会,便是拼了性命也不会放弃,如今这是改性了? 但这对于他来说,终究是莫大好事,帝歌一战之后,谁知道裴枢还有没有实力再回来报仇? 他对着帐顶长吁了一口气,舒坦地闭上双眼。 然后他霍然又睁开眼。 刚才闭眼那一霎,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头顶是重锦绣龙的帐顶,透过那饰鳞绣甲的黄金飞龙的盘旋身躯,可以隐约看见殿顶的藻井,寝殿的藻井,飞云带,饰莲瓣,拥云龙,穹顶高而深,那藻井中央的云龙,不知怎的看着有点奇怪,特别黑,特别突出,盘旋的线条特别清晰,上面的鳞片都似在斑驳闪光,还有那云龙的头,不知怎的竟然像一张人脸…… 他忽然激灵打个寒战,猛地坐了起来。 坐起来之后,才惊觉那脸似乎并不是错觉,上头真有一张脸……不,不是上方,就在眼前! 他霍然跳起,他弹起的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哧”一声响,帐顶撕裂,一团东西猛地掉落,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是上头藻井的云龙掉下来了! 金召龙反手就抽随时佩在身后的刀。 可转眼他的刀就无声落在被褥上,一条长长的黑黑的,巨蛇一样的东西忽然游了过来,霍地将他一缠,勒住、抽紧、他听见自己骨骼一阵格格作响,呼吸窒息头晕眼花,手上的力气顿时也没了,他犹自努力伸脚,试图用脚够着床上的机关,然而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脚。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又出现了一个人,然而那只手,细细长长黑黑,闪着些鳞片斑驳的光,似人手又非人手,他一转头,就看见一张同样长长黑黑,脸颊上有鳞片的古怪的脸,那脸定定地盯住他,忽然对他龇牙一笑。 这一笑恐怖感言语难以形容,似乎有生以来的所有恐惧和黑暗都在瞬间扑至,金召龙眼睛一翻。 他晕了过去。 殿内一阵静寂,半晌,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金砖地面映着玲珑浮凸的女子身影,裙裾悠悠移动,景横波的长叹也悠悠,“这就晕了,真怂啊!” 她招招手,那条草人便驼着金召龙,一弹一滑地过来,霏霏跟在后面,眼珠子贼溜溜有光。 这个怪物是霏霏的俘虏,是霏霏将兽人引入沼泽之后,顺手抓的一条受了伤逃避不及的草人,景横波正好拿来吓吓金召龙。 这种东西本身杀伤力其实并不大,但第一次见的人,很少不被吓着,景横波有点遗憾,在沼泽上对付这些家伙的时候,经验不足,只想着战胜没想着俘虏,不然放几条草人给明城玩玩多好。 草人的弹跳和隐蔽性都很好,擅长从草木角落处寻找出路,此时黄金部王宫因为戒备几天,强敌离开,紧张的情绪放松,警戒自然也有了疏漏,草人居然一路无惊无险地将金召龙带出了宫,等金召龙悠悠醒来,他已经在景横波的马背上,五花大绑地捆着了。 第八十七章 今日帝歌换我旗! 大荒历三七二年九月初五。。 更新好快。 兵临城下。 一字排开的方阵在青灰‘色’的帝歌城墙远处巍巍,兵甲的寒光和护城河上翻涌的黑‘浪’‘交’映, 鲜红横戟军大旗下,景横‘波’以手搭檐,迎着清晨的阳光,看着城墙上那三座旗杆。 帝歌三旗。 中间,属于开国‘女’皇的金凤旗依旧如前,在城头猎猎,旗上金凤凌空飞舞,乌黑的凤眼几分冷漠几分讥诮地下视大荒。 左侧,‘艳’红如血的当代‘女’王旗,和金凤旗相比之下显得很破旧,这破旧是有原因的——因为它就没换过。 一直是当初那幅旗帜,被她划了一个大叉的旗帜果然没有经过任何修补,城头大风,霜雪冰雹,将那裂口划得更大,远远看去,像几张撕裂的乌黑大嘴,在上空冷笑。 所有横戟军战士凛然抬头,怔怔地望着那面旗,眼神满满不可置信。 当初‘女’王被放逐,城下怒劈帝歌旗的传说,早已流遍大荒,横戟军很多士兵也听说过,因此对打到帝歌,都有一份热血沸腾的期待,‘私’下里也议论过,等到当真兵踏帝歌,直面铁墙的那一刻,是否真的还能看见那面被画了叉,羞辱了整个帝歌的旗帜? 所有人都不抱希望,包括景横‘波’自己。帝歌统治者不会允许这样一面充满羞辱的旗帜,依旧在大荒政治中心飘扬,不会允许一个落魄‘女’王的誓言,凭借一面旗帜,依旧将‘阴’影覆盖在帝歌人的头顶。 然而今日帝歌城下,再见它。 见到那面残旗的那一刻,所有人‘胸’中热血都似被点燃——两年前那‘女’子在城下搏命发声,两年后她终于率军重来,以敌人筋骨为线,以兵戈长矛为针,再补‘女’王旗! ‘女’子微微慵懒沙哑的声音,仿佛回‘荡’在每个人耳侧,回‘荡’在城池上空。 “那是我的旗,我的纹章已经刻上,就是这个叉!” “这个叉告诉你们:今天我先做傻x,来日你们全傻x!” “这面旗,迟早有一天我会来补好。有种你们就换了,谁换,将来我杀谁全家!” 不知谁热血‘激’发,“嗷”地一声大喊,“今日帝歌换我旗!” “今日帝歌换我旗!”万军齐吼,城墙上守兵脸‘色’铁青,旗帜动‘荡’不休。 众人中,只有那个本该最‘激’动的景横‘波’,是平静的。 她只是久久盯着‘女’王旗,从看见那旗那一刻,她似乎有些震动,但这震动转瞬即逝,随即她便平静下来,将那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定那旗果然是自己当初走的时候砍的那面。 这一刻她眼神复杂——悲伤、愤怒、痛苦、无奈、惆怅、苍凉……清晨的光到了她此刻眼底也成夕阳,写满落日人尽天涯的离别和追索,唯独没有该有的‘激’越和喜悦。 她身侧,耶律祁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女’王旗,眼中光芒一闪,微微一叹。 景横‘波’目光已慢慢转向右侧帝歌旗。 那里没有旗。光秃秃的旗杆也比其余两根矮了一截,上面砍痕斑驳,还是当初她留下的。 那印着白山黑水,代表国师的帝歌旗,没有再升起。 明明空杆,景横‘波’却仰起头,迎着日光,死死盯住那位置,日光如此猛烈,将她眼底的一汪莫名液体,慢慢烤干。 此刻这浩浩帝歌,巍巍大军,莽莽大荒,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城墙上忽然有了动静,士兵在加固城防,奔走甚急,远远的城上,黄罗伞盖一路迤逦上城来。 皇帝亲临城头了。 横戟军也发出低低的鼓噪,目光聚集在景横‘波’身上,等着她一声令下。 景横‘波’一动不动,盯紧了黄罗伞盖下那个有点模糊的修长身影。 虽然当了皇帝,但那人竟然还是一身白衣,似乎不想让身份的改变,抹杀属于他的最鲜明的个人特征。 黄罗伞盖下邹征一眼看见底下大军,心中一紧。那万军前头,一袭如火红衣的,不用说就是那个‘艳’名远播,近乎传奇的黑水‘女’王景横‘波’。隔这么远看不清容貌,只是那‘女’子的姿态永远与众不同,万军整肃两军对垒的此刻,她竟然还是不穿甲,在马上坐姿随意微微斜腰,大红丝袍同微卷黑发在风中飘‘荡’,身后兵甲坚硬线条刚刻,而她柔美慵懒如一卷‘艳’红丝带。 铁血与柔媚的结合,明明不谐,此刻瞧来,却又令人心中一动,似看见染血刀刃挑起一缕明媚朝霞。 远远地,明明看不清人脸,邹征却忽然觉得,那‘女’子似乎在笑。 懒懒的,斜斜地,手指挑着缰绳,在对他笑。 这感觉让他心中一颤——难道她看出什么来了?不,隔这么远,不可能! 再一转头,城头上的士兵们,大多数都盯着那一角红衣,那些青‘春’少艾的脸上,流‘露’的,不也是向往神情? 他心中哑然失笑。 或许,这满城男子,都觉得,她是在看着自己笑吧? 天生尤物,便是如此。 他倒松了口气,为免自己太受影响,干脆转开目光,随即他看见了帝歌三旗。 他怔了怔,不禁勃然大怒,“这旗怎么回事?” 他明明记得自己登基没多久,就曾吩咐过将‘女’王旗取消,城头只留两旗,一个是开国‘女’皇的金凤旗,一个是他为自己设计的金龙旗。 然而此刻,三旗仍在,‘女’王旗破破烂烂招展,他的旗帜根本没有! 在横戟大军抵达的此刻,这种情况更让他尴尬,这岂不是帝歌自己示弱,在等人家来补旗? 四面士兵面面相觑,无人能够回答,守城官一脸愕然——他从未收到过关于换旗的命令。 邹征衣袖下的拳头紧紧一握,他再次生出那种不可控无所靠的感觉,但此刻根本不是追究或者发火的时候,那只能暴‘露’他的无能,他目光向后一转,看见远远跟上城墙的那幅宽白裙裾,心中不由一‘抽’。 那个古怪的‘女’子,也来了。他百般拖延,她似也不急,仿佛笃定他会将皇位‘交’出。 第八十九章 夺位 城墙上居高临下的男子,姿态笔直,修长身形被日光勾勒,清晰如画中人。 许平然微微抬起下颌,盯着面前男子,不知怎的,她心中有些乱,以至于刚才一闪而过的某个疑问都暂时搁置了,面前人的轮廓,依稀有种熟悉的感觉,这种熟悉太过久远陌生,以至于她难得的竟有些微微迷茫。 她眯起眼睛,想要将这人的脸看清楚,但因为耶律祁背光,脸型身形都只是一个带着金光的轮廓,辨不清脸容。 许平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帧画面……烟雨飞云,青青山道,淡淡水雾,少女在勒刻昆仑红字的青石旁伫立,看着一路石阶步伐轻快走来的修长青年,他背双剑,披乌发,洁白的额头上一双眉似要破空飞去,忽然一抬头见了少女,笑道:“这位可是九师姐?小弟见礼了。” 她听见少女淡淡的微笑,“好歹有了十师弟,昆仑宫门下,终于不是我最小了。” 那一霎相视一笑,山间淡云轻雾迤逦如水墨。 往事终将如经年水墨痕迹淡去,多年之后展开故纸,不过见岁月纵横褶皱苍黄痕迹。 许平然心中悠悠一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此刻,在此时,竟然会想起这段久远得似乎早已忘怀的初见,许是因为眼前青年,有着和慕容差不多的身高身形吧,气质也与他当年几分相似。 不过,这世上,相似的人太多了。 她目光从耶律祁身上滑过去,忽然转向身后邹征。 邹征躲在她身后,给她目光一瞧,如被匕首刺中,心中一震,隐约觉得自己犯了大错。 许平然却已经道:“玉玺呢?” 邹征一怔,退后一步,冷然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许平然眸子慢慢转过一圈,邹征又被她这一眼看得浑身一麻,只觉得这眼神充满厌恶,和前几天初见时又不同,随即听见她道,“我将你送给景横波,你觉得是不是时候?” 邹征大惊,向后猛退,许平然却已经劈手抓了过来,冷笑道:“一个西贝货,竟然敢骗我……宫胤,你出来!” 最后一句声音猛然提高,惊得邹征脑中轰然一声,腿一软,“哧”一声衣衫撕裂,一个黄绢包裹的小东西弹了出来,许平然伸手一抄抄住。 邹征不可置信地低头一看,胸前宝甲位置,果然撕裂一个大洞,如果玉玺不是藏在胸前,刚才滚出来阻挡了许平然那一抓,现在这个洞就开在他的心口。 怎么回事?这宝甲不是护身金丝甲吗?先前明明试验过的! 心乱如麻,此时却不及思考,他趁着景横波好像在出神,许平然在查看玉玺,急忙向后撤去,谁知地面好像忽然生了霜,一股彻骨寒气自脚底往膝盖直飚,下半身血液似被冻住,竟然动弹不得。 他大惊,尚未来得及叫救驾,许平然忽然一声冷笑,“你果然在这里!” 笑声里轰然一声,邹征身下城墙,以及身后城楼忽然爆开,碎砖并霜雪一地飞溅,伴随着士兵们的惊叫之声,隐约其中一声尖叫声音尖锐,一直在出神的景横波忽然抬头,便见那爆开的城楼后隐约纤细人影一闪—— 她霍然抬头,正要闪身追过去看个究竟,忽然那城墙地面爆开,射出一条人影,雪白夭矫,闪掠如龙,那身影姿态如此熟悉,宛如一道惊电劈中了她头顶,她浑身一颤,想要扑过去,想要尖叫,想要说很多话,心中无数乱糟糟的情绪猛地冲了出来,她浑身发热却又觉得寒冷,心在狂跳手指却僵木,竟然呆在原地,也动弹不得。 烟灰里那条纤细人影回看一眼,也露出惊吓之色,望城楼下溜得更快,此时已经无人顾得上她——各人有各人的震惊。 许平然的震惊里有种“果然如此”的微微得意,眼看那炸裂的城楼里白影果然直扑自己而来,冷笑一声道:“你果然想用个西贝货骗我接位,好让我应了当初的诅咒!也不想想,这种货色——” 冷笑声里她伸手一招,四面人忽觉一阵奇寒似要秋日降雪,忍不住抱臂瑟瑟望天空,天空上却阳光依旧,只是四面腾起的裹着冰雪的黄色烟尘,轰然一炸,那些烟尘滚滚翻开,每一块碎砖破瓦,再飞出去的似乎,忽然都变大了一倍,裹冰带雪,坚硬如巨大冰雹,而四面飞雪更烈,濛濛笼罩了整个城头,连身形都不见。 底下万军屏息,仰望城头——眼见它变故生,眼见他炸高楼,眼见它秋日飞雪,裹天地日月。 城头上视线不清,耶律祁顾不得杀许平然,扑向记忆中景横波的位置,景横波却已经离开了原先位置,扑向许平然和那白色人影位置。而许平然只盯着那白衣人影,还是原先对邹征一模一样动作,劈手便抓。 这是武功相差极大的人才会用的动作,否则很容易被避过或者被反击,许平然却似托大,执拗地冲着那个方向。 那白色人影闪身避过,姿态行云流水,毫无烟火气,果然不是邹征能比,他移身换位时,手中“哧”的一声,一道银色锁链忽然从一个诡异角度弹起,狠狠叼向许平然肋下。 许平然就好像没看见那宫胤的独门武器,居然没有变招,将那劈手一抓抓到了底,手指在将要和对方擦身而过时,忽然一扔,一弹。 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扔进了白衣人袖囊。 雪光碎土里那东西光泽明润,赫然是玉玺。 许平然将玉玺扔进对方袖中,伸手便去抓对方手腕——只要控制住对方,亲手递给自己玉玺,便算完成了皇位交接仪式,那个笼罩在开国女皇家族头顶的诅咒阴影,便算破了! 身后有劲气剑光,凛冽凌厉,她不管不顾,身子一个仰滑,冒险从白衣人身侧滑过,避过那两道杀手,伸手去抓对方手腕—— 此时耳中轰轰作响,都是那数百年前回旋不绝的声音。 “……许禅,你父母于饥荒中饿死,自愿卖入我龙应世家为奴,可知一入我龙应世家,血脉子孙,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龙家奴仆,永不能离,永不能叛?” “我知道!” “立血誓吧。” “我许禅,今蒙恩得龙应世家收留,日后永不背叛。但有所有,但得所得,连同子孙血脉,俱为龙家所有。若违此誓,则富贵不长久,荣华不得享,世世代代,不得善终!” “……乱世方起,群雄割据,此正英雄有所为之机,着令暗卫三队所属,即日执行对诸诸侯暗杀,任务不成,也不必回来了。任务若成,事后论功行赏,赏一城!” 第九十章 成全和牺牲 白影扑下城墙炸开的洞,许平然犹自捏着玉玺微微发怔,还没等她想清楚,城墙之下已经有人大喝道:“吾皇禅位于原开国女皇后裔许氏,诸君还不礼拜?” 许平然听得这声音是从炸开的洞内传出,急忙扑到城墙边,烟尘中只看见几骑疾驰而去,嗒嗒蹄声转眼没入街角听不见。 她回转身,城墙上将士还是一副茫然表情,惊变乍起,翻云覆雨,普通将士哪能搞明白这复杂皇权,都盯着她手上玉玺,傻在那里,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皇帝就换了人,还换了个不认识的女人。 许平然惦记着后来那个“宫胤”,扑入炸开的墙洞寻找,哪有那个白衣人的影子? 她立在原地想着刚才后出来那个,一招般若雪倒也似模似样,可是那奇怪感觉…… 她扑下城墙炸开的洞,城上景横波也跟着扑了过去,第二个白影出来时,隔着雪雾烟尘,她根本没能看清楚,只是那身形武功,恍然便是宫胤。此刻不禁心急如焚。 她当然知道邹征是假,从看见圣旨的那一刻便开始怀疑,或者更早,从紫蕊神态不对,就开始了,接到圣旨她的第一反应是宫胤受了挟持,然而将圣旨来回看了几遍后,又觉得不对,宫胤如果真的有难处,必定会在别处给她暗示,如今一分暗示没有,那就是发圣旨的人不对! 点齐兵马,千里回奔,气势汹汹说要报仇,其实是心急火燎,想要回来验证宫胤的情况。 看见邹征的那一刻,她心中吁出一口长气——不是宫胤。 然而随即心底怒火便燃起——这天大的事,这大荒的江山,这皇权的争夺,他宫胤说让就让了,说躲就躲了,说走就走了,和以前一样,不告知,不理会,不征求意见,那么决断无情地做了,诓她千里回奔,然后再将这帝歌往她手里一丢,这事就算完了? 他难道不知道,她回来,不是为了帝歌,是为了他吗! 他什么时候,肯坦坦诚诚,彻彻底底,和她一起去做每一件事? 城下对着假宫胤问的那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想问的,自然是本尊。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总在黑暗处沉默将一切安排圈定,用鲜血生命铺就自己脚下之路,毫不容商量一步步牵她走上,然后在路的末端,选择消遁或撒手,永远留给她一个背影? 他愿在她通往帝业道路上横尸相垫,可她却只愿和他一起睡在普通坟茔! 一腔疑问,满腹郁卒,在这帝歌城头,三旗之下,谁来给她回答? 她扑过去,不顾一切随着许平然冲下洞口,耶律祁伸手抓她,手指擦过她的衣袖。 她跃入洞内,烟尘未散,满鼻的硝烟气味,上头碎砖还在簌簌落,但一眼就能看清楚,那个白衣人已经不见了。 她顿时明白了“心拔凉拔凉”的真正感受,像心忽然被提吊而起,砸进了冰水里,从热到极冷,一霎要窒息。 那第二个宫胤,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他又不愿见她! 而此刻她攻入帝歌,表面目的直冲皇权而来,他此刻不见,便等于将江山拱手,让她夺了他的位去。 这又算什么? 难道我景横波在你眼里,就只是一个只爱江山的野心家? 烟尘呛人,温度寒冷,她在咳嗽,眼底泛出泪花。 随即她觉得那冷有些不对劲,那冰雪劲气应该已经散去,但此刻她却觉得越来越冷。 前方那白衣女子,静静站在废墟上,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她已经不是当初懵懂菜鸟,感觉到对方杀气透体的那一刻,她霍然便要闪身。 但动不了了。 不知何时,地底已经凝了一层冰,那冰颜色微红,似凝了不洁的血,她的靴子竟然被牢牢粘在地上。无法形容的奇寒从脚底往上钻,似冰剑倒插,刹那间膝盖剧痛。 这种寒冷,比般若雪还冷,多一种阴毒之气,就像她当初为宫胤吸出的那种阴寒气息。当初只入体一点,就把她折腾出一场大病。 背对她的女人,忽然幽幽道:“景横波?” 她呵呵一笑,道:“你谁?” 一边悠然答话,忽然一个翻身,只穿了袜子翻了出去,靴子留在原地。 她身在半空,脚尖一点墙壁,便要借助这点实地瞬移。 然而哗地一声,那墙壁忽然也满壁红冰,黑暗里暗暗闪烁血光。 她哪里敢让只穿袜子的脚碰触这样的冰,只怕立刻便会黏上并中毒。 身形只好下降,看准下方一处无冰的废墟。 脚尖只差毫厘处,那碎砖块石的废墟之上,忽然弹射出无数淡红冰棱,她一落下,就会被冰棱串成刺猬。 她只得再让,她在空中无法瞬移,必须要借一点实物,一抬头看见上方洞口,斜垂下半边铁链。 她伸手去抓铁链,链子刚刚抓住,就听见细细“嚓嚓”之声,一看,淡红的冰晶正如蛇一般闪电而下,马上就要抵达她的手指。 身下墙洞,嚓嚓连响,地面上墙壁上,如生枝发芽一般,伸出无数纵横冰棱冰剑,刹那间便贯穿了整个墙洞。 她不松手会被冰晶所伤,松手会坠落锋利向天的冰棱堆上。 上有猛虎,下有毒蛇。 她咬牙,一手自腰间摸出匕首,然后松手。 她要试试落下刹那毁去冰棱,然后瞬闪而出。 身子下落。 忽然听见一声冷笑,自幽暗处发生。 她心中一凉。 然后便见身下横七竖八的冰棱,转眼消失,聚合成圆圆一块,像个澡盆,正对着她。 她的心刹那沉底。 一剑可毁冰棱无数,可要怎么去挖圆圆的澡盆? 关键这女子,真气操纵冰雪的能力,在她感觉不下于宫胤甚至更纯熟,她一旦落入这个“澡盆”,下一瞬也许就被包成了汤圆的馅。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人在沉落,心也在沉落。 忽然手腕一紧,身子一停。 她她一抬头,就看见耶律祁微微焦灼的脸。 日光下那张脸轮廓清晰而五官模糊,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犹在,令她心中安定,但他的手并不稳定,另一只手臂还在不断挥动——身后有无数士兵正在攻击他。 第九十一章 母子相对 城墙边鏖战正烈,城头上景横波陷入重围,城楼洞内,耶律祁和许平然两相对峙。 墙壁在不断震动,以至于那些刺出的剑般的冰棱,簌簌抖动相互摩擦,不断有碎冰掉落,滴滴答答伴着许平然一路向前的脚步。 耶律祁缓缓站起身,盯着许平然的步伐,许平然却有些心不在焉,一边走一边向上看。 她更惦记着第二个宫胤,事关重大,心头疑团难定,只想找到他,亲眼再验证一下。 眼前人影一闪,耶律祁已经挡在她面前。 许平然抬眼看了他一眼,眼前这修长幽美男子,身形神情,有种微微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说是喜欢还是憎恶,一时却因此提不起对他的杀意。 但拦阻她还是不行的。 “不要不自量力。”她转开眼,淡淡道,“我要杀你,很容易。” 耶律祁笑道:“那或许可以试试。” 许平然冷冷看着他,心中升起恶感——她讨厌看见为女子奋不顾身的男子。 堂堂男子,不能以性命江山为重,活着还有何必要? “十招。”她漠然道,“你只能活这么久了。” 耶律祁还是在笑,“那试试?” 黑影一闪,他抢先扑了上去,雪风呼啸,许平然的步子依旧漠然向前。 城楼地面在砰然震动,先前凝结的一层冰被震得碎了又碎,但那封住洞口的淡红冰晶却越来越厚,景横波从人群中穿梭而过,感觉到脚下一阵又一阵的震动,知道下面洞里,必是一场见血的生死拼杀,心急如焚,却被不断涌上的士兵缠住——裴枢在底下攻城愈烈,上头擒住她的决心就越强。 墙洞里,黑影白影一阵交织,碎雪飞冰如瀑布一般哗啦啦撞在墙上,同时砰然撞在墙上的还有耶律祁,他靠在墙上,伸手缓缓抹去唇边鲜血。 他对面,许平然神色平静,衣衫如雪,不染尘埃,淡淡道:“十招。” “我还活着。”耶律祁的笑容极度温存,温存得分外讽刺。 许平然盯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当年,那一夜春风微雨,不沾衣襟,她在昆仑之巅的寝居里,头一次闯入一个不速之客。 她在师门本就以反应迅捷著名,那不速之客还没摸上她的卧榻,她的剑,已经将对方逼在墙上。 一泓秋水映出那人如画眉目,赫然竟是那入师门没多久的新小师弟。 剑光下她记得他也有类似这样的笑容。 无惧,甚至温柔,温柔底却隐藏深深讽刺。 她还记得那晚雨打竹扉声如琳琅,琳琅声里那段对话,从此决定了两大世外宗门,乃至整个大荒的命运,当时说来和声缓语,如今细细想来,惊心。 “师姐可愿与我,共赏这宗门翻覆?” “我为何要与你结盟?你这初初上山,连武功都不如我的小子,也敢来和我说这大不韪言语?” “昆仑宫永远不会给你权力,而我,可以。” “你凭什么?” “凭我武功远不如你,也敢摸进你闺房的勇气。这昆仑宫十位弟子,八位师兄,最起码一半都爱你美色,但这么多年,那群人只敢山下梭巡,对月吹箫,隔山相望,乃至夜半偷窥,却没有一个人,敢于真正靠近你。一群连险都不敢冒的男人,配执掌这世外宗门,配做你夫君?” “污言秽语。十招之后你不死,再和我说话!” 十招之后。 他一身披血,赖在她榻上,对她微笑,“我还活着。来,继续谈。” …… 光影变幻,忽然修长青年,撞破当年俊美少年光影,耶律祁已经再次微笑,扑了过来,“来,我们继续。” 她有些木然地抬起手来。 漫天冰珠飞溅,从气到冰再到碎雨纷雪,温度在不断下降并下降,隔着厚厚的墙砖,景横波都感觉到脚底冰冷,围攻她的士兵们更抵受不住寒气,面青唇白,动作都缓了下来。 城墙震动猛烈,俘获的草人身躯滑腻,能够泅渡护城河,能够令箭雨滑落,所以能很快穿过阻碍,滑上城墙,去攻击城头上负责放吊桥的士兵。 远处轰然一阵猛响,城头上守军纷纷对那方向看去,随即有人惊呼:“不好!宣宁门那里!” 那个方向,隐约一线烟尘直上。昭告着一场新的战争。 景横波眉毛一挑——英白率军抵达宣宁门,从最薄弱的宣宁门开始攻击了! 趁墙头上众人心神失守,她一闪,直上最高塔楼,终于找到在隐秘小屋里负责看守吊桥机关的士兵,三刀齐发,两刀射人,一刀撬动机关。 轧轧巨响里,吊桥缓缓下落,“轰——”铺平在护城河上。 “轰。”耶律祁的身体,再次撞在了洞口,淡红冰晶结得铁一样厚,他这样猛烈的一撞,竟然没能撞裂,耶律祁一仰头,“噗”一口鲜血将淡红染成深红。 许平然立在他对面,这回没有先前齐整,衣衫微微凌乱,沾染了血迹和尘土。眉头也浅浅皱了起来。 这个小辈……真是难缠得让人厌恶啊…… 她又望了望头顶,准备出去,她已经听出了另外一个方向的城门,似乎已经遭到了攻击,她还有一部分的军队和弩车,留在帝歌附近,只有她出去才能召唤。 那条阴魂不散的身影,再次慢吞吞地,移到了她面前。 “我还是没死。”耶律祁扬起脸微笑,他一低头间,已经将血迹拭去,生怕景横波忽然瞬移下来看见。 许平然盯着他,慢慢吸了一口气。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这是动了杀机了。 四面温度降了又降,冷得让人怀疑这是不是还是人间。 她慢慢地走了上去。 耶律祁抬起眼,身子微微颤抖,手中剑却依旧稳定。 又一波风雪连绵,冰锁空间。 城墙外,大批大批的士兵涌上吊桥,银色的弩车轧轧而过,各种武器,暴雨一般打入厚达一尺的城门,檑木重重地撞在同一处,渐渐撞出凹陷,加固城门的生铁条发出吱吱嘎嘎声,出现一道黑色缝隙,城门后满头大汗的帝歌守军,排队肩顶着肩扛着顶门木,不断加固城防。 第九十二章 我要的是你不是天下 那女人忽然转身,对着身后招手,景横波顺着她目光看去,看见那个假宫胤,在一群人簇拥下,匆匆向她的方向而来。 而此时明城身后的人也开始了动作,他们将地面铺上一层什么东西,然后洒上一层草灰树叶,做得和普通地面差不多,这期间明城一直远远站在一边阶梯上。 而另一边,假宫胤向明城方向迅速赶去,看动作,似乎很是急迫。明城带着一批人迎接他,一排人正好将身后人的动作挡住。 景横波心中不由一动,忍不住多看一眼,这一眼之后再回头找许平然和耶律祁,竟然已经找不见,底下千军万马,人头裹挟,一时哪里看得清。 此时七杀天弃等高手都已经上城,正要将她接下来,她远远一指许平然离去的方向,大声道:“你们都去那边,把耶律救回来要紧。” “你们去我陪着波波……”伊柒大嗓子还没嚷完,景横波人影一闪早已不见,七杀戟指大骂,“就不该让你学武功,能闪,任性!” …… 景横波落在一处屋脊上。 那里离假宫胤和明城都不远,可以看见他们的动作,能隐隐听见声音,对方却不容易看见她。 她看见假宫胤满脸怒气,向明城奔去。 看见明城身后人已经将路铺好,明城缩入人群中,悄悄换上了一双铁靴子。 然后她等在人前,迎着假宫胤,那假宫胤奔到她面前,似乎在厉声责问着什么,声音却不高,听不清楚。 明城的神色,先是诧异,再是委屈,委屈得泫然欲泣,低低说了些什么,假宫胤半信半疑地望着她,神色渐渐缓了。好半晌之后,还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护卫们立即退了开去。 景横波冷笑一声,这对奸夫淫妇,这光天化日强敌攻城的时刻,也要搞卿卿我我把戏,正要厌恶转头,耳边忽然飘来断续几个字。 “……宫胤……地宫……报信……小心……” 景横波嗖地一声又蹿出了几丈,趴在了屋檐上。 她此刻最关心的,自然是宫胤下落,在她想来,宫胤从来都在她身周出没,所以此刻逢此大事,他自然也在这帝歌城内,只是一心要让出帝歌,不愿出现而已。 如今她灵光一闪——帝歌之内何处最好藏匿?岂不就是开国女皇地宫? 眼看底下那对夫妻,假宫胤似乎已经听信了明城的话,急急点了点头,抬腿就要走,明城带领手下恭敬地让开,她所让开的那条路,正是先前已经做过手脚的路。 景横波皱起眉头,明城莫不是要杀人了?她现在可不希望假宫胤死,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坐上国师之位乃至登上皇位的?还有蒙虎禹春哪里去了?她必须要搞清楚这里面的来龙去脉,由此才能推断宫胤到底是怎么回事。 巷道里邹征心事重重踏前一步。 明城立在一边,头也未抬。 靴底将落。 忽然人影一闪,从邹征身边掠过,一手抓住了他胸前衣襟,再一闪已在三丈外。 明城霍然抬头,盯住了巷子那边的女子,“景、横、波。” 景横波瞥她一眼,一别经年,当初那朵娇弱的小白花,如今满身珠翠,绮罗耀眼,这种时候还满插簪环,是生怕逃亡没饭吃留作路费吗? 还这么咬牙切齿,感觉好像她才是被背叛被陷害被逐出帝歌的那一个。 她淡淡一眼便掠过,实在不屑将精神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她低头看一眼手中的邹征,二话不说,一掌拍在他耳后,将他拍昏。打算等大军入城之后再审问。 对面明城竟然毫不惊慌,也不试图逃走,神色不动地瞧着。 景横波将邹征踩在脚下,心中混乱又焦灼,想着这个假货这么脓包,宫胤肯定还会留一手以备后患,按说他应该亲自留下来防备,但她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定了定神,她抬头看护卫保护中的明城,一边计算自己刹那擒下她的可能性,一边笑道:“喂,小白花,老公被我抢过来了,怎么也不救一救?” 明城盯着她,缓缓一笑,“他不是我夫君,他还不配。” “哦?”景横波踢踢邹征,抬头笑道,“我瞧着,再配没有了。脓包配妓女,天生一对。” 明城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脸,猛一下转为煞白,看上去倒真像一朵亭亭小白花。景横波看她的眼神,却像在看一只母蟑螂。 半晌,明城咬了咬牙冷笑道,“做了女王,你还是和原来一样,粗俗放浪,卑劣无耻!” “这八个字,原封不动送还你。”景横波笑吟吟地道,“被人救出火坑,回头恩将仇报坑人一记;明知自己丈夫不是那个人,还能和他睡一起。撒谎作伪,叛友杀夫,有你光辉事迹在前,这种美妙评语,我哪好意思和你抢。” “好久不见,你嘴皮子倒越发利了。对你的嘴皮子,我确实一直挺佩服。”明城格格一笑,“不过,我倒想知道,你的利嘴皮子,当初没能帮你留在帝歌,现在能帮你什么?帮你打下帝歌?帮你留住男人?哦对了,宫胤呢?你回来的这么要紧时候,他为什么不露面?哦,说起来咱们的国师真是情根深种,为了你,江山都不要了。也是,喜欢你呢,还怎么要江山,还怎么活下去?你从一开始,不就是为了夺他位而来的吗?你说起来爱他重他,但说过一次愿意为他放弃女王之位吗?女王和国师不可共存,你要,他只有给。呵呵,说起来这可不是嘴皮子功夫,这是脸皮子功夫呢。景横波,别理直气壮地在那谴责别人,不知道看看自己。叛友你虽没有,杀夫照我看也勉强够格,咱们彼此彼此,说起来倒是一路。你看,咱们要不要再拜个姐妹?” 她一向话少,难得一次说那么多话,说得很流利很清晰,像是在心间盘桓了很久,一遍遍咀嚼了个透,此刻一字字说出来,看似在笑,每个字却都像血里淬过火里练过的刀,直戳要害,只戳要害。 风声忽然静了,风里淡淡硝烟鲜血气息,远处战争的喧嚣声隐隐传来,也是金属交击的声音,仿佛可以感觉到刀刃插入血肉的痛,景横波脸色也白了白。 这女人,关键时刻,总是很犀利啊…… 心间有利刃绞过的痛,这些话,是攻击她的刀,可这一路午夜梦回,担忧着他的安危的时候,她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第九十三章 最后的旨意(卷三完) 如果不是天弃赶了过来,也许明城就被景横波一边发疯一边拖死了。 不过现在她看起来也像一堆烂肉,连惨叫声都已经发不出。天弃震惊地站在一边,看着血迹斑斑的景横波,一开始以为是明城溅上的鲜血,随即发现是景横波自己的血,他赶上来要帮景横波包扎,被景横波推开了。 “把这对奸夫淫妇找个最严密的地方关押了。”她疲倦地道,“回头审问。” “你去哪里?”天弃一手抓一个,望着景横波背影。 景横波没有回答,沿路缓缓地向前走。 虽然已经绝望,但心底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遍帝歌,是不是能找回他? 此刻帝歌空寂,百姓们躲在屋内惶惶不安,听着远处城门处的轰鸣。铁甲和兵器碰撞之声不绝,那是戍卫帝歌的力量都在奔往城门。 她走过帝歌舞明台广场。 这里曾十里红毯迎女王,红毯尽头的等待着她的一系列刁难,这里他曾第一次当众伸手,以承认和恭谨的姿态,扶她走上那条最艰难的路。 这是他给她的开端,自始至终,心意不变。 她走过往日最热闹的九宫大街,在道路尽头一座小井边停住,她曾在那里带着紫蕊,以波西米亚长裙惊艳帝歌,就在那日她看见他错认紫蕊,就在那日她和他第一次针锋相对,就在那日她第一次对女王权势产生质问,因此在他眼中看见惊涛骇浪,多少心事难言。 或许,之后的路,之后的抉择,都由那日开始,当她需要自由和权势,以求保护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他便不得不放手,放她至海阔天空处,蛰伏蓄势,卷土重归。 她走过琉璃坊,九宫大街的中心,也是整个帝歌最繁华的地段,她遥望那些重楼叠阁,熙攘街道,眼前忽然闪过奔驰的着火的马车。 那些由桑家点燃的着火的马车,她曾费尽心力阻止了其中八辆,最后一辆功亏一篑,不仅伤及无数人性命,还直接导致了亢龙军都督之子的死亡。 那一日琉璃街口火光与黑烟同舞,惨叫与哭泣共闻,那日成孤漠在街头疯狂叫喊,那日宫胤亲自奔来,挡在她身前。 “你要去救谁!” “让开!谁准许你动女王!” “国师!当真狡兔死走狗烹么!” “我不持武器,不设护卫,面对你们。想清楚,要不要冲过来!记住,为踏出的每一步负责!” 玉带河河水荡漾,倒映那一霎血火与捍卫,她在他身后,他在万军之前,在敌意和愤怒的中央。 …… 她走过西歌坊,这是帝歌贵族大臣群居之地,离皇城广场和玉照宫很近,她曾在此处为营救紫蕊,和吏相赵士值冲突。 她立在那高高围墙前,看朱门深邃,一条白石板路蜿蜒而出。 这石板路曾经涌来帝歌署官员和亢龙军队,涌来赵士值的无数家丁护卫,杀死赵夫人的罪名忽然落下,她欲自辩,却已知陷入陷阱。 重围之中,又是那人,一乘软轿迤逦而来,淡淡言语,深深计谋,谋人者为人所谋,陷人者自陷局中。一着诱敌之计,解她之围,不惜自斩臂膀,为自己留下隐患。 此刻将白石板路踏过,她忽然想起,那日他一改平日风格,乘软轿而来,起落之间如风过青萍,不愿被她看见他的脸。 如今时过境迁,忽然将一些沉埋在记忆中的细节想起。 记得轿帘掀起,惊鸿一瞥他苍白的脸。 记得后来在轿中她主动献吻,竟引得他反应冲动,记得她惊慌之下曾反手猛推,竟令他撞上轿子靠背,记得他的脸在锦缎靠背上曾微微一停,记得他弯起的唇角笑意浅淡,侧脸在光影中美如雕刻,而四周生出馥郁而微甜的气息。 记得那日下轿后看见他后背衣衫上一抹微红,之后便被蒙虎递上的披风遮去。 当时以为是靠背上的颜料,此刻想起,便如惊雷从心头掠过——那莫不是血? 他在轿中垂下轿帘,是不愿被人看见苍白虚弱,他忽然强势索取,其实是为了她将他推开,他撞在靠背上,那停一停,是为了将唇角血迹在锦缎靠背上拭去,靠背染上了血迹,所以当他再次靠在靠背上,衣衫上便无意中染了血。 往事一幕,到今日才忽然贯通,她在白石板路尽头慢慢蹲下,扶住了额头。 她曾无数次自恋于自己的潇洒散漫,直到今日,忽然恨起自己的散漫粗心。 他所想精心掩饰的,便是最重要的,是至今他不愿对她说,并因此影响他最终抉择的真正苦衷。当时她为什么没察觉?为什么没在意? 半晌她慢慢站起身,向前走,前方巷道深深,青瓦白墙,几竿修竹翠绿了墙头,打下一方浓浓淡淡的光影。 她久久伫立,没有走近。 那是她始终没有办成的照相馆。在那里她用宫胤一张照片骗来了天弃,在那里她让天弃去保护宫胤,最后天弃一直在她身边。 事到如今,不用再问也已经明白,是他拒绝了天弃的保护,把高手留给了她。 那些最为细密的安排,他永远沉默在人后,不欲她知。 照相馆的招牌还留着,她久久将那一方墨字凝视。 “刹那。” 仿若一语成谶,又或者冥冥中自有暗示,她和他最美好的时光,只有刹那。 过了西歌坊,便是皇城广场。广场上开国女皇神像依旧如前伫立,目光下垂,永远俯视着大荒土地。 那一日被桑侗挟持着,乘坐火马车奔入广场。 那一日生死俄顷,她的性命落于人手,用以逼迫他自裁。 那一日广场门前,冰雪飞溅中飞起的假头颅,让她终知撕心裂肺滋味,终知心之归属。 那一日宫门后激烈拥吻,她赤脚踏上他雪白的靴。 那一日她对他说:“宫胤,宫胤,我们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们一起打造一个新天地好不好?我们做一对大荒历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国师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我们一起好不好?” 言犹在耳,似这皇城广场的风,因为四面建筑的束缚,永远在广场上空鼓荡不休。 第一章 至喜至忧相爱 “宫胤!” 那一声喊响彻玉照宫,响彻帝歌上空,响彻大荒,喊声里,铮铮铁蹄声,卷遍大荒。 景横波在宫城之上,看见黑色军队之前的鲜红大旗,似一星火种,迅速在帝歌大街小巷点燃,一线狂飙,直逼帝歌心脏。 没有遇见街道战巷战,没有遇见成组织的抵抗,除了一批御林军出动,在皇城广场前结阵之外,亢龙没有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玉照龙骑连影子都没瞧见。 一日之间下帝歌。 这似乎是奇迹,但其实不是。 宫胤始终是这座城的实际掌控者,当城的主人自己放手相让,没有人任何人还可以保护它。 这也不是一日之功,夺帝歌之战,应该是从景横波出帝歌那日起,便开始了。 那些一步步走过的路,那些一国国的历程,那所有力量的一点点积攒,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归来而做的铺垫。 在襄国留下的人情,在黄金部获得的资源,在斩羽部所得的助力,在玳瑁所积蓄的力量,在易国和翡翠所得到的援军,甚至,那些从姬国买来的羊驼。 那些是力量,是她一路而去的获取,更是她一路归来的坦途。 否则帝歌重重障碍的格局,难出,更难入。 这坦途的打通,每一步,都遍洒他的心血。 时隔将近两年,在玉照宫城上,她终于再次看见了那些曾经要逐她杀她的人们,于尘埃中向她俯首。 然而这一刻她看见的不是拥有,是失去。 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看见蒙虎和禹春。 那两人看她的目光又希冀又激动,却被景横波目光里的巨大悲凉所摄,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半晌禹春才双手奉上一个盒子,微微躬身道:“陛下,这是亢龙、玉照两军虎符。” “他人呢?”景横波看也没看那盒子,只盯着他的眼睛。 因此她没注意到禹春忽然震惊的表情。 蒙虎抿抿唇,垂下眼睛。继续道:“亢龙新主将,是新提拔的将领,是主上可以信任的人。玉照的另一半虎符,则一直都在英大统领那里。” “他人呢?” “陛下,主上的意思,是请您回归后,恢复英大统领职位。另外,之后襄国、易国、翡翠、包括您自己的玳瑁,以及降服的其余部族,请您及时安排,令各族早日上书拥您为帝。此事越早办越好。” “他人呢?” 蒙虎喉咙好像梗住了,好一会儿,才咽了咽口水,闭了闭眼,声音虚弱地道:“臣,以为您知道。” “臣……”禹春脸色更难看地道,“也以为,您知道。” 两人面面相觑,脸上苦涩难言,想着那一日主上临别嘱咐。 “我将离开帝歌,解决多年难题。顺利不顺利,短期都不会回来。待女王回归,你们,就和当初待我一样,好好侍奉她吧。” “求主上示下所去之处,方便臣等接应,日后臣等也好回答女王。” “还用回答女王吗?她当然会知道。” …… 三人慢慢地互望一眼,各自面容苦涩。 景横波呆呆地看着那两人,半晌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们也被骗了,原来你们也被骗了,哈哈哈他可真行,天底下的事都一人担了,哈哈哈我被治愈了,哈哈哈原来这天下就没有他不骗的人啊!” 她越笑声音越高,满城之上回荡她越来越张扬的笑声,宫城之下群臣仰首,都在想女王欢喜疯了。 也是,一日夺帝歌,一洗当年被逐仇恨,换谁都要笑傲帝歌的。 “哈哈哈哈……”景横波笑声不绝,笑声里,一把将蒙虎再次递上的盒子拍开。 “滚粗。”她道,“他要安排一切,那就给我安排到底,有本事给我把玉照殿宝座铺好,亲自牵我上王座!我就听他的!” 盒子砰一声在城头砸碎,蒙虎慢慢躬身,捡起虎符,弯下的腰背,似乎再也直不起。 景横波站在宫城之上,将四周慢慢看过一圈,眼底闪过一丝憎恶,冷笑一声,踩着满地碎片,向前走。 “蒙虎,”她目光空茫地向前走,缓缓道,“他走之前,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住在哪里,告诉我吧。” …… 景横波站在静庭书房墙后的密室前。 到今日她才知道,这里才是宫胤平日最多休息的地方,那些她还在玉照宫的日子里,他经常就在那里,避开和她见面。 那座密室另有门户,连着他的寝殿和外面,所以他能和邹征同时在静庭内,而不被发觉。 在一路上,蒙虎已经简单地和她说了宫胤布置假货的过程。此刻景横波站在密室前,看那室内空空如也,很难想象大荒的掌控者,真正住的竟然是这样一间空屋。 密室非常的冷,站在门口,就觉得寒气逼人,地上至今还残留细碎冰雪,闪着细细的光。 她抚了抚墙壁,蒙虎立即叫:“别摸!小心手指黏住掉皮!” “为什么这么冷?”她走进室内,蹲下身,在屋内正中,揣摩着他可能会坐的位置,双手慢慢摸上去。 “这密室本就是特制,所有石料都来自冰海之底的寒石,而且被主上住久了,吸取了他体内的阴寒之气,寒气彻骨,久久不散。” “他……”景横波缓缓摸着地面,“生病了,是吗?” 蒙虎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是主上严令不得泄露的秘密。 “重病,或者重伤,总之,是要命的那种,对吗?”景横波却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早就有了,但在遇见我之后,越来越重,是吗?” 蒙虎轻轻叹息一声,道:“所以……陛下您也不必自责忧心太过。依臣看,主上很可能是去寻解药或治病的办法了,怕您担心,所以才……” “去哪里寻药呢?”景横波双手靠在地面,脸贴着双手,慢慢躺了下来,“连他都无法解决的伤病,这天下,还有哪里能解决呢?” 蒙虎这下把嘴闭得像蚌壳一样——雪山和主上之间的事,才是绝对不可说的秘密。如果他把女王引上雪山,出了什么事,做了鬼也没法见主上。 第二章 审问明城 景横波盯紧他的掌心,那里滚动着一颗珠子。 珠子看起来没什么出奇的,半透明,也没什么光泽。 她疑惑地看禹春。 “这是辨珠。”禹春道,“在您初到帝歌时,这颗珠子,曾经被专门用来确定您的行踪,以保证您的安全。” “凭珠子怎么确定?” “您还记得刚遇见主上时,被植入的定魂蛛吗?” 景横波忽然想起初见宫胤,曾经被他将一物弹入下巴,当时宫胤告诉她那是定魂蛛,说定魂蛛一蛛双生,各有宿主。心意相通,无形无影。一蛛在他那里,一蛛在她那,只要她离开宫胤身侧三丈,宫胤那里的定魂蛛便会示警,她那里的定魂蛛便会施毒,放出毒气一路引他过去寻她。 但后来这东西似乎又消失无踪,再问宫胤,他却又不承认。 难道…… “这辨珠,就是能和定魂蛛丝的气味相感应,只要您在附近,都会显示出血丝。” 景横波眼中闪出希冀的光,如果宫胤身上真的还有这定魂蛛,凭这珠子,是不是就更容易找到他? 他的改装她算是见识过,茫茫人海,如果他真的想不被她发现,只要不出现在她面前,她确实就没有办法。 “这定魂蛛还在我身上吗?”景横波摸摸下巴,心里感觉怪怪的。 “没有了。”禹春摇摇头,“事实上,定魂蛛在人身上呆久了也有危险,尤其是不会武功的人。所以在帝歌之后不久,为了避免这东西给您带来麻烦,主上就悄悄拔除了您的定魂蛛,也将自己的定魂蛛拔除了。” 景横波立即泄气,“那你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那个……”禹春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呐呐道,“主上离开时,我因为心中不安,有次趁他调息时,悄悄在他身上洒了点定魂蛛最爱的回香虫的粉,那粉并不容易洗去,只要留下一点气味,就会被定魂蛛寻来,视为寄主。我没有把握直接在主上身上下定魂蛛,但静庭里养有定魂蛛,只要有一只蛛寻来,就有可能成功,那东西很有韧性很隐秘……我也不知道成功没成功,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主上发觉,所以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您说……” 他话还没说完,景横波已经一阵风般跳起来,扑到他面前一把夺过那只珠子,抱住他“叭”地一个贴面,“啊啊啊禹春你真好,啊啊啊禹春我爱你!” 她旋风一般奔出去了,留下禹春呆呆傻傻地站在殿内,怔怔地摸着脸,好半晌,喃喃道:“现在我开始庆幸主上不在了……” …… 大荒历三七二年九月初六,十万横戟进帝歌。昔日被逐出帝歌的黑水女王,终于带着她的誓言,踏回曾经令她受辱和受伤的大荒中心。 其后,来自襄国、易国、黄金部、玳瑁部、翡翠部,以及帝歌群臣的上书,如雪片般飞向玉照宫。内容都是一样的,请女王复位。 此时此刻的女王复位,意义已经不同。大荒已经没有国师,女王手掌兵权,她将是大荒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拥有帝王权力的女王。 帝歌群臣本来还在犹豫,相当一部分老臣拼死反对,还有些人对宫胤惧怕深刻,生怕他会卷土重来。然而,情势的发展由不得人们质疑,很快,五六个国家部族的拥戴书抵达帝歌,再加上常方瞿缇等大贤者出身的老臣亲自来书相劝,阐明天下大势,人心所向,蒙虎禹春两大原国师统领的效忠,和玉照龙骑、亢龙军的归属,更说明了女王地位的不可威胁,渐渐的,那些反对派的声音都已消弭。 但景横波对此态度不置可否,帝歌战事结束得很快,因为本就没遇上什么有组织的抵抗。战事结束后,她很顺理成章地搬进静庭书房,开始主理帝歌政事,却没有启用玉照主殿,也对臣子们奉上的女王登基日期及典礼安排毫无反应,令那些原以为她的目的就是做回女王,急着第一个拥戴以获得从龙之功的臣子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现在帝歌在她的掌握之下,她有没有正式登基,都不能阻止她成为帝歌的新主人,在她搬进静庭的那一日,原本就中风瘫痪的赵士值,受惊一命呜呼,原礼相书房自尽,轩辕世家轩辕镜已成废人,他那个不中用的儿子轩辕玘本就被景横波控制,这下直接献出了一半家财以作“大军进城犒劳之礼”,轩辕镜知道后险些也中风。所谓兔死狐悲,这些当日玉照宫城之下,主导将女王逐出帝歌的重臣们的下场,让更多人懂得了时移世易,风水轮转,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之后,派出去追逐许平然,拯救耶律祁的军队也回来了。裴枢亲自率军追出千里,和许平然接战三次,许平然原本有恃无恐,以自己的诡异秘密军队上阵,但景横波这边对她的军队已经有了一定了解,许平然并没有能占到多少便宜,雪山宗主夫人倒也是个狠人,发现情势不利,当即将那些怪人留下一部分阻截,自己带着雪山余众隐匿痕迹,大军追大军容易,追一群武林高手却难,裴枢为此发狠亲自带了少量精兵脱离军队猛追,一直追到将至姬国附近,终究因为单兵作战武功不如雪山宗主夫人一行,失去了对方踪迹,不得不打道回府。 景横波收到消息之后,当即令留守在玳瑁的一部分军队,前往雪山寻找九重天门所在,但那一片雪山连绵数千里,要想找到天门所在地谈何容易,景横波为此不惜在雪山附近派驻一支军队,专门负责找到雪山所在之地,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结束任务,又命人寻找紫微上人耶律询如一行,希望能从中得到线索。 与此同时,所有和她交好的部族,也接到了秘密寻找宫胤的任务。但景横波不抱什么期望,她知道,真正要想找到他,只有靠自己。 一边追索离去的人,一边处理朝务。邹征和明城,被分别关押在玉照宫地下深牢之中。景横波没有第一时间处死他们,令众属下很是诧异。景横波对此依旧没有解释,她于一日深夜,亲自下地牢看了这两个新俘虏,没有允许任何人跟随。 当晚,男牢之内寂寂无声,似乎没什么动静,没多久景横波便走了出来,英白亲自陪着她,原以为看见和宫胤容貌酷似的邹征,会让景横波情绪波动,然而此刻昏黄灯下,女王唇角笑意依旧懒散,大抵只有非常熟悉她的人,才能从那懒散笑意中,看出以往不属于景横波的杀气和讥嘲来。 英白迎着灯光下越走越近的女王,恍惚中却觉得女王似乎在越走越远,当她离天下越近,离当初那个放纵明朗,万事不萦怀的艳丽女子,也就越远。 第三章 逼迫 景横波盯着她,朦胧黑暗里,她微微上扬的眸子黑白分明,厉色如煞。 明城看也不看她,干脆翻一个身,有恃无恐地背对着她。 下一刻砰一声,她的身子在地上一个猛滑,后背狠狠地撞在铁栅栏上。 这一撞撞痛她满身伤口,她惨叫,一团烂稻草飞了过来,猛塞进她口中,稻草和血腥混合的腐臭味道,让她的叫声瞬间变成了呕吐。她想做出咬舌的姿态,但塞得紧紧的稻草让舌头根本动不了。 她挣扎着,伸手去抓束住自己手脚的锁链,锁链很长,她往自己脖子上绕。 景横波一动不动地瞧着。 锁链在脖子上绕过一圈,明城颤抖着手臂往铁栅栏上抛,锁链重,抛了两次没抛上去。 景横波还是冷冷瞧着,瞧她一言不发,做尽自杀姿态。 明城也似真无求生意志,抛不动锁链,干脆把脑袋往栅栏里挤,栅栏只有巴掌宽,挤进去八成也就勒死了。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明城心中一喜,动作不变,那手一把勒住她咽喉,把她狠狠往栅栏上一拽,砰一声她再次背撞在栅栏上,还没来得及惨叫,哗啦一声锁链兜了过来,再次绕颈一圈,将她勒在了栅栏上。 身后,景横波一言不发,双手抓紧锁链两端,身子向后一仰,一脚踏在栅栏上,锁链收紧,明城双眼一瞪,手脚顿时一阵无法控制的抽动。 铁链毫不犹豫地猛然收紧,咽喉被大力压迫,气管变形,气体从体内被压迫出去,胸口闷痛得似乎要爆炸,窒息、疼痛、黑暗……似潮水大片涌来,忽然就被卷入了海底深渊…… 明城第一次感受到窒息的滋味,也第一次感觉到临近死亡的滋味——真正的临近死亡,没有任何犹豫和试探,身后人呼吸稳定,姿态如铁,她在那样极度痛苦中,甚至能感觉到景横波手指冰冷,心也冰冷,感觉到她呼吸都带着杀气和憎恨,黑暗中的眸子,闪耀着血色的红光。 她甚至隐约听见景横波在数数,声音平静地,仿佛在游戏一般,数数。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这机械而冷漠的数数,仿若结束生命前的丧钟声声,摧毁了她最后的勇气。 模模糊糊中,她只能想,错了……错了……弄巧成拙……我真的要死了…… 原来死亡如此痛苦,如此可怕,她忽然惊觉在绝对的强势面前,一切虚张声势好勇斗狠,都不过是在自寻苦楚,寻这般似要令人生生裂开的,无与伦比的痛苦。 “……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 铁链霍然一松。 空气涌入咽喉的感觉竟然让咽喉火辣辣的,她有那么一瞬间完全反应不过来,直到脖子上的铁链哗啦啦落下,重重砸在她的脚背上,她才霍然瘫软在地,喘息……咳嗽……流泪流鼻涕……乱七八糟糊成一团。 刚才那般濒死的滋味令她如同瞬间噩梦,她伏在地上,瘫软得再也爬不起,再也不愿意面对。 她不愿意面对,景横波却不会放过她,不让她知道死的滋味,她就不知道什么叫畏惧! 她一抬手,啪一下,明城被翻了过来,死狗一样在地上喘气。 景横波慢慢蹲下,盯着她泪水和泥水横流的脸。 “拿死亡来威胁别人的人,都是没有真正尝过死亡滋味的人。”她道,“怎么样,现在感觉怎样?还想提要求吗?” 明城睁大眼睛,眼睛两边泥垢被某种液体冲得更急。她不想哭,不想在景横波面前示弱,可是身体的反应无法控制,她咬牙狠狠偏过头去。 景横波一挥手,她的脑袋又转了过来,砰地撞在地上。 “你这么折磨我……真的不想知道……解药吗……” “不想。” 明城惊愕地瞪大眼睛,连泪都忘记流了。 “你这种贱人,真的会好好交代么?”景横波斜起一边唇角,冷冷看她,“与其被你胡乱告诉一种毒,耗费人力精力毫无结果,甚至可能会因此再中一种毒,还不如自己找法子解毒省事。” “那毒……你们自己解不了的……” 景横波呵呵一笑。 “什么隐情,秘密,旧事,自己带进坟坑里去。我没兴趣。我一向只看未来,不管过去,别说宫胤不会和你有什么事儿,就算他曾经娶了你,我也只会更加心疼他倒霉被骗。”她吁出一口长气,“我真的听见你的声音就恶心,为了救赎我的心情,你还不如立即死了的好。” 手掌一翻,明城惊恐地瞪大眼睛,半空中悬浮一柄匕首,正正对着她心脏。 “不要——” “要。”景横波笑吟吟地道,“你不是很硬气么,很想找死么?还敢和我提条件么?有本事做了鬼再和我谈啊。” 笑声里,匕首慢慢落下来。 “据说等死的滋味比死还难熬,你刚才死过一次,现在让你更细腻地体验一下,不用谢我。” 明城瞪大眼睛,看见那匕首,极慢却极准确地对着她的心脏落下,额头的汗也在不受控制地滚滚落下。 就那么点距离,再慢也很快抵达,很快她就感受到刀尖刺破胸口肌肤的刺痛,铁的冰冷和寒气,似一抔雪忽然塞进了血管中。 更要命的是,刀尖已经入肉,景横波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停止的意思,也没有加快速度的意思,和先前勒她一样,平静、稳定、近乎冷酷的不疾不徐。 只有心志坚定,真正准备杀人的人,才能有这份稳定。 明城额头汗水滚滚而下,黑暗中一片闪亮。 她已一无所有,唯有以性命和秘密相威胁,可当性命被人轻贱如泥尘,秘密被人当做用过的手纸,她要如何才能逃脱? 而心口的剧痛令她要发疯,一刀穿心不过一霎痛苦,可这一点点刺入的折磨,死亡一分分侵入,将痛感无限放大,她眼前发黑,汗水滚滚,想要尖叫挣扎,又怕自己的挣扎会令匕首更快沉入,死得更快。 景横波又在数数了。 “一公分……” 明城浑身战栗。 “二公分……” 明城身下的稻草和泥水已经被湿透。 第四章 谁的爱慕与邀请 三七二年九月底,沉铁也向帝歌上了拥戴书,与众不同的是,这回的上书,是由沉铁王铁星泽亲自送来的。 各国各族的主宰向来很少亲自来帝歌,不过铁星泽算是个例外,以他和宫胤景横波的交情,立即得到了景横波的接见。 在静庭,景横波终于知道了宫胤和铁星泽引走默军之后发生的事,铁星泽再三致歉,并表示要履行承诺,让出沉铁王位,景横波不过一笑,“他连帝歌都不要,沉铁,自然更不会拿。” 铁星泽带来的消息,让她猜测宫胤很可能在离开沉铁之后,根本就没有回过帝歌,随即她将那颗辨珠先交给翡翠女王,请她派人持珠现在大荒北部诸国诸族进行寻找。 她热情挽留铁星泽在帝歌多呆一些日子,铁星泽也应了,还是住在他原先的质子府,深居简出,谨言慎行,景横波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将紫蕊接来,和铁星泽聚一聚? 只是她很忙。她接掌政事后,就对朝臣进行了大换血,先是广开谏门,听取帝歌百姓对于豪门贵胄的评议,之后根据查证属实的那些评议,立即进行大肆撤换。此举触动了很多势力盘根错节的豪族利益,立即引起了朝臣的巨大反弹,连日来各簪缨府邸灯火诡秘,人员秘密来去,私下交流通讯不绝,上朝时众人闭口不语,束手而立,气氛古怪,百官惶惶,朝中气氛紧张,景横波却好像根本没感觉,该逼就逼,该撤就撤,该换就换,眼看上朝人数日少,殿上稀稀落落站不满两排。 女王的高压和酷厉令群臣不安且不满,本身众臣因为当初帝歌事件,对女王的接受度就不够,此时更加觉得,绝不能令一个心怀愤懑的女王统治大荒,否则,大家迟早都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冬就这么过了,许多朝臣连年都没能过好,就在大年夜,女王陛下下令抄了三户豪门的家。 年夜灯火摇曳,照耀那一群哭哭啼啼被押出家门的罪徒。住在功德坊和西歌坊的大臣们,听着那一夜不休的哭泣和抄家之声,对着满桌珍馐,面色阴沉,孩子不敢再喜庆过节,被母亲紧紧搂在怀中,心惊胆战地听着远处的哀号和纷扰,鞭炮声响在极远的贫门陋户,阴暗小巷满地纸花,此刻只有平民才能安享新年,此刻所有的帝歌贵族,都在食不下咽。听着隔门的哭泣如在听自己的丧钟。 此刻女王一人在大殿,关上殿门,谢绝一切陪伴,对着满桌年夜饭,慢慢斟满两个酒杯。 “我们在一起只过了一个年。” “你不在,这年也就这么回事,听见笑,还不如听见哭。” “下一个新年,下下个新年,人生以后的每一个新年,都必须和我过。” “你且再等一等,就快了。就快了。” 酒液落杯声音清亮,慢慢垂挂一抹银光,像往事在岁月中被拉长,滤走悲凉,留一抹人生苦辣香。 又一年。 三七三年的春,经过一个心惊胆战的冬,密议和流言开始不甘蛰伏,自帝歌土壤中破芽。这些流言,大多都对女王不利。有关于女王出身的,比如说她出身妓院。有关于女王得位不正的,比如说她靠美色迷惑宫胤以及麾下所有大将。有关于现今皇室秘密的,说宫胤并没有出事,也不是出让江山,而是将女王全部实力引入帝歌,之后一网打尽云云。 尤其最后一种流言,更令众人兴奋,帝歌豪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湍急,奔涌着光泽诡秘的浪花。 景横波身边的人,除了万事大爷一身挑的裴枢外,其余人都颇有些担忧,那批老臣更是日日劝谏,力劝景横波徐图缓之,安抚为上,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引起帝歌动乱。 “笑话。他们怎么敢?没看见帝歌军力都在我手吗?”女王答。 大臣们纷纷摇头而叹,心里叨咕着女王胜后气骄,轻狂太过,却又不敢再说。 这样的对话渐渐传出去,不安的臣子们心中更加不安,私底下动作更加频频。景横波并不在意,也不控制,眼前帝歌表面治安日趋安宁,还下令开放了帝歌宵禁令,对朝中官员的管束也逐渐放松。 之后,帝歌接连发生了几件不算大的事儿,玉照龙骑的几个将领和亢龙军的副将发生冲突,打了一架,被双方各自的长官关了禁闭。帝歌几大相互竞争的财阀忽然化干戈为玉帛,成立了商会联盟。亢龙军的大帅老来得子等等。 这些事似乎都和朝政没有关系,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帝歌贵族豪门,近期很多将直系子弟打发出去经商游学,离开了帝歌。 这样的小事自然惊扰不到女王,宫中渐渐有了传闻,说女王陛下最近迷上了杯中物,时常酗酒,夜夜大醉玉照宫,有宫人看见她半夜醉眼迷离地把玩着手中一个古怪的圆形物事,或者爬到寝宫的秋千架上荡秋千,越荡越高,高得令人心惊,有次一撒手,人忽然不见,下一瞬听见窗子碎裂的声音,她趴在静庭原国师书房的桌子上。 这样的事情多了,又有流言出来,说这帝歌本就是原国师让出来的,国师虽然当初驱逐了女王,但内心深处念念不忘,早已有以江山补偿的念头,而女王陛下心思却不在夺取帝歌上,只想和国师回到从前,如今她回到帝歌,国师却离开,女王深受打击,自暴自弃云云。 这个消息无限接近真相,有人惊喜有人忧,可不管他人喜如何,惊如何,谋如何,思如何,女王依旧我行我素,朝政上越发严苛暴虐,下朝后各种悠游邀醉,今晚醉在静庭明晚醉在玉照宫后晚干脆就醉在宫城之上,对着三旗杆呵呵发笑,闻讯赶来的群臣对着上头指指点点,老臣们老泪纵横跪求女王回宫,更多人掩在暗处,眼色阴沉目光闪烁。 而女王高卧不动,仰望星空下三座旗杆,开国女皇旗飘荡如前,她自己的女王旗并没有换新的,当真就是把当初那旧旗缝缝补补,已经发暗的红色大旗上一个狰狞的大叉,可堪为史上最丑女王旗。 而属于宫胤的那根旗杆,没有配新旗,依旧空空荡荡。 在众人想来,那面旗帜自然没有再升起的必要,那旗杆也迟早会砍断。没有人知道,那面旗帜早已备好,连图案都已经设计好,深藏在玉照宫库房内,只是它展扬在风中的时机,还没有到。 景横波躺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仰头看着那空空的旗杆,眼前却飘荡着那帧她亲手设计的旗帜。只有那面旗上,才满载了她的希冀,告诉她也告诉大荒,怎样才是一种真正的完满。 正如她此刻手抓酒壶,靠着城墙,看底下星星灯火的帝歌,再从帝歌远远延伸出去,在山和沼泽的那方,有已经归顺的襄国、黄金部、玳瑁、翡翠、易国……还有没有履足的那些国家部族的领土,那些山和沼泽的总和,才是天下。 第五章 兵变与反兵变 宫门长击,訇然中开。 怒马卷起火把的红光,大队贵族人马长驱直入皇宫,往日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皇宫通道内,如今响起马蹄嗒嗒的清脆疾响。 一马当先的是轩辕世家的轩辕玘,火光下高头大马金冠玉带,对着一宫畏缩的宫人们,洋洋自得满面红光。 这位最早投靠女王的世家子,如今也成了最早反叛景横波的大族之首和主要联络人。按他的说法,他以前臣服于景横波那叫情势所逼,卧薪尝胆,蛰伏待机,如今弃暗投明,拨乱反正,廓清天宇。女王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天下有才德之士人人得而诛之。 他在接受那些贵族的策反时,和他们诉了许多苦,如女王如何对轩辕世家进行压榨,如何对他父子兄弟赶尽杀绝,轩辕世家在被迫臣服于女王麾下期间,如何损失难以估量,说时情真意切,捶胸顿足,听者唏嘘无奈,涕下两行。 如此一拍即合,遂成大业。 他的身后,队伍浩浩荡荡,宫人们立在道路两头,就着火光悄悄辨认那些人,仅仅五司主相就来了两人,副相四人、还有各级荣勋及其后代,各司主事……大荒朝廷被黜的来得几乎齐全,就算现在安然无事的,也有一少半。一眼看去,简直让人错觉这是在开大朝会。 宫中侍卫赶来,被这些准备充足的家族联合私军挡得远远,从战况来看,似乎也不怎么激烈,轩辕玘回头对众人看看,众人会心一笑。 豪门贵族们已经商量过了,对横戟军行安抚拉拢之策,以免激起他们誓死护卫女王之心。这事儿早早就开始进行,比如借着亢龙大帅老来得子之机,大宴宾客,趁机和横戟军将领攀上交情。横戟军中相当一部分中层将领,都是原先亢龙军的封号校尉,和亢龙军也算是关系不浅,如今豪门大族,不惜血本,为他们买房置地,安置家小,又连日派人在横戟军士中挑拨,对那些出身玳瑁寒门的横戟军士加以利诱劝说,使劲浑身解数拉拢分化,用轩辕玘的话说,要以情动人,以理服人,以金惑人,让这些原本不得志的将领,真正感受到帝歌门阀的温暖。 此时看宫内宫外,受到的抵抗都不算猛烈,双方死伤也少,众人心怀大慰——如果能不死自己人,还能拉拢横戟军,再杀了女王,这一场起事,就会获得最完美的结局。 轩辕玘大笑着问宫人们:“咱们尊敬的女王陛下呢?” 宫人们瑟缩着,指了指玉照宫主殿,有人呐呐地道:“陛下……还没睡?” “哦?”众人一阵紧张,忽然想起传说中女王神出鬼没之能,都惶惶然四面张望,命令护卫靠近再靠近点。 “那个……”又有人低声道,“……陛下好像又醉了……” “哈哈哈哈哈,这叫天助我也!”轩辕玘仰头大笑,一马当先,“咱们赶紧去拜见陛下啊!” 众人瞧着他急匆匆的背影,都在背后撇撇嘴,暗嘲一句轻狂蠢货,当然,有人抢先送死,总是好事,都大声道:“我等随轩辕家主一起!”纵马驰去。 一直驰到主殿前,远远的便看见暗沉沉灯火不燃,冷清清毫无人踪,轩辕玘回头对众人道:“听说女王陛下喝酒不许人靠近,难不成闹这么大动静还不知道?” “轩辕兄小心些。”有人警惕地瞧瞧四周,握紧手中的武器,“说不定女王是在使诈……” “哈哈哈兄台胆气也太小了些,使诈?这酒气都传出了殿外,你们没闻见吗?”轩辕玘大笑,忽然夺过身边护卫手中火把,抬臂一掷,“瞧瞧是不是能一点就着!” 火把划过深红长线一条,在黑暗殿中一闪,“啪”一声坠地,正落在殿中锦毯上,顿时燃起。 众人盯着那簇越燃越烈的火,黑暗被火光逐渐燃烧剥落,渐渐显露深红殿柱,朱红丹墀,汉白玉栏杆,黄金玉池,飞凤镶宝的御座……和御座上那个斜卧仰头,酒壶微倾的女子。 她似终于被火光所惊,正偏头看来,飞跃的焰光里,一双眸子倒斜的角度如鸾鸟飞羽,眼眸湿润晶莹,似一场氤氲的梦。 火光耀得她半边脸微红,胭脂般清艳。 众人一时无声,被这般艳光所惊,随即又是一喜——女王竟然真的不知道兵变,竟然真的颓废如此,竟然真的酒醉! 酒醉的女王,孤身在殿,还能有什么威慑力? 只是仰头看那火光燃起的大殿,终究心中不安,乱臣贼子这种事虽然做了,总想着给自己留三分余地,互相望着不肯上前,还是那个愣头青一样的轩辕玘,大笑着迈步进殿,怪模怪样地叫,“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哦……枸杞子啊……”座上景横波偏着头,瞧了半天才认出他,摇了摇酒壶,打了个呃,“这么晚……来做……什么?”又嬉笑着喊,“人呢,人呢,点灯怎么点到地上去了?” 殿外众人听着,越发放心,能把锦毯上火焰看成宫灯,这醉得已经够劲了。 人群开始纷纷上阶,一反往日踏进这殿中的惶恐不安,昂头冷笑,灼灼向殿上注视。 景横波眯着眼睛,手指虚虚点数,“一、二、三……哎呀,怎么这么多人?该上朝……了吗?今儿是不是天气不好……怎么还黑着呢……”说完努力探头想要看看外面天色,身子往前一探,咕咚一声栽倒在地,还滚了两滚,酒壶啪一声砸在背上,顿时洒了一身一地的酒水。 众人冷眼瞧着,都呵呵冷笑一声,有人大声道:“说得对,这是在上朝了,您可抓紧着了,这辈子,也就这最后一次了!” 景横波从酒水中支臂而起,扶着额头咕哝道:“呔!何方大胆狂徒,敢咆哮金殿……枸杞子……枸杞子……给我赶紧将这狂徒……撵……撵出去!” “臣遵旨!”轩辕玘抱着双臂,笑嘻嘻大声答应,大步走上丹墀,弯身将宝座下的锦毯一抽,景横波顿时骨碌碌滚下汉白玉石阶,啪一声脑袋撞在水池边。忍不住“啊哟。”一声。 她的叫声被笑声淹没,进殿的人越来越多,和轩辕玘一般微笑抱臂看着,都乐意享受此刻戏耍女王的得意,一洗多日来的压抑愤懑。 而那些家族私军们,眼见没人阻拦,都涌进了殿内广场,有人在广场在闲逛,趁机欣赏平日见不着的皇宫,有人偷偷溜进旁边殿室,将那些珠宝玉器赶紧塞进怀中。 景横波在地上翻个身,已经压到了锦毯上一路烧过来的火焰,“哎哟。”一声赶紧跳起,连连拍打,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第六章 女王出帝歌 倾天的浪花翻起的那一刻,玉照宫中叛乱者的张狂大笑犹自未休。 宫中侍卫远远地退在一边,各家族私军趁着机会大肆搜刮战利品。 殿内倒显得窒息般的安静,众人盯着地面缓缓逶迤的浓稠鲜血,默不作声。深红帐幔尾端垂在女王脸上,也染上了斑斑鲜血。 好半晌,才有人轻轻道:“死了?” “或许吧。”轩辕玘满不在乎地擦擦手,转过身,面对着众人,大声道,“女王既然死了,咱们是不是该推举一下新王?” 这话一出,原本有些不安,想要退出宫廷的大臣们,顿时停住脚步,沉默半晌后有人道:“兹事体大,须从长计议。” “从长什么从长,不知道夜长梦多?”轩辕玘眼睛一翻,“今日之事,论首功当是我。难道你们还要反悔不成?” 立即便有人反驳,“你一个浪荡子……”话说到一半打住,悻悻哼一声道,“轩辕家主虽然此事居功甚伟,但您本人似乎不大适合……” “哪里不适合了?”轩辕玘瞪着发话的人。 那人还没答话,立即有人大声道:“大荒立国数百年,未曾闻有独臂皇帝也!” 此言一出,殿内一阵骚动,隐约有窃笑之声,轩辕玘涨红了脸,怒声道:“谁!谁敢侮辱轩辕家主!” 他一发声,在殿外的轩辕世家护卫私军便冲上殿开,铿然拔刀怒目相向。 他这边一拔刀,气氛立时紧张,那被刀指着的大臣一声招呼,他及同伴的护卫也冲上殿来,各自刀光相持。 一众贵族大臣躲在刀阵后,开始一轮新的骂战和争夺。 “你轩辕世家人才凋零,就算此事有功,充其量职位升迁,哪配这大荒大位。” “那你礼相王家就配了?不过是个破落户儿出身!” “我德元丰氏是文武勋开国世家,真正的从龙功臣之后,诸位论起出身,还是当推我丰氏吧?” “啊哈哈哈你在说笑话吧?文武勋?这年头谁还抱着十几代之前的文武勋说事?你怎么不数数你丰氏有几代没有接触文武大权了?” …… 堂皇大殿忽然成了菜市场,冷嘲热讽遥遥相对的文吵,渐渐变成捋袖子挥胳膊亮刀动剑的武吵,刀枪相撞的叮叮轻响和各种极尽刻毒的挖苦彼此逼近,混合着这殿中浓浓的血腥气,刺激着每个人的心绪,也不知道是谁开了头揍了谁一拳,一拳之后便再也不可收拾,帽子掀飞,腰带被拽,袍角被很多双脚踩过,刀枪在头顶上相撞,平日里讲究体态尊贵的大人们,你顶着我额头,我抠着你鼻孔,鼻青脸肿地拖扯成一堆,因此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帐幔下,那静静流血的女王陛下,不知何时已经不见。 自然也没人注意到,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悄悄关上了。 当然更不会晓得,就在殿门关上那一霎,黑暗中响起整齐的脚步声。 大部分私军还守在殿外,殿内狭小,能进去的人有限,那些人在附近搜刮完了东西,抱着鼓鼓囊囊的东西集合,一个个累得直喘气,也舍不得放下沉沉的包袱,听见脚步声霍然回首,就看见刚才被远远驱赶开的宫中侍卫,不知何时再度聚拢来。 家族私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刚才还显得畏畏缩缩的护卫,队列整齐,武器齐全,盔甲鲜亮,目光冷漠地从各处道路宫阙中涌出、逼近,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形成了包围。 前后反差太大,有人惊得“哐当”一声,掉了抱着的包袱。 身后又有脚步声,似从殿中传来,众人再回头,便看见一行人不知从殿中何处转了出来,当先一人血流披面,看着甚是可怖。 有人辨认半晌,惊声且疑惑地道:“女王?” 景横波匆匆从殿内侧门出,看也没看那群被包围的家族私军一眼,一边向外走一边问身后禹春,“怎样?” “裴帅和英帅已经会合。” “什么时候抵达玉照宫。” “约莫一刻钟后。” 景横波回头看看殿内,争吵仍在继续,她唇角扯出一撇讥嘲的笑。 贪欲,真是骗人设陷害命夺国之必备法宝。 她按了按自己的脸,身后禹春在问:“您觉得怎样?” “糖放多了。”她无所谓地道,“粘腻腻的。” 禹春似乎叹息一声,咕哝道:“好端端的非要弄成这样,哪怕是假的,瞧着也觉得心惊胆战的。” 景横波白他一眼,“谁叫你们短期内调教不出一模一样的?” 禹春苦着脸不敢答话了——姑奶奶说得轻巧,哪里知道调教一个代替品的难处,要短期内模仿一个人容易,但真要能在所有熟人面前取代,非得长期的接触和调整才行。当初邹征也是私下培养了很久,而且国师清冷高傲,深居简出,寻常人为他气质风神所慑,根本不敢仔细抬头观察,相对容易蒙混。偏偏这位女王,走遍大荒,见过的人极多,又为人亲切,容颜美丽,让人想一瞧再瞧,瞧过后印象深刻,可以说三五年之内,要想培养出个二代景横波,比登天还难。 无奈之下,也只得借机出此下策。禹春想到万一主上看见这样的脸,信以为真……不禁头皮一阵发麻。 景横波舔了舔手指,走了过去,假血里有糖和红曲,怪甜的。 一个站得离她略近的私军,听见了这段对话,愕然盯着她背影。 但他不会有机会懂这句话的意思了。 密密麻麻的宫廷侍卫,已经一步步逼近,缩小的包围圈里,这些满身累赘金玉,毫无斗志的私军,纷纷合作地放下武器,被一队队押了下去。 而殿内争吵殴斗未绝,蓦然砰一声,轩辕玘不知道被谁踢中,撞在窗子上,哗啦啦撞破长窗,跌出了窗外,里头发出一阵哄笑声,有人大声不屑地道:“少了个胳膊,就是省事!” 轩辕玘跌在地下,景横波挥挥手,立即有护卫上前将他扶起,轩辕玘笑得也很大声,“确实啊,我省事,不过,你们事儿就多了!” “轰。”一声巨响,正伴随着他的尾音,殿中人听得声音似在不远,都愕然住手回头。 然后他们就睁大了眼睛。 透过长窗,第一眼看见的是原本应该躺在帐幔下被踩死的女王,她依旧血流披面,形容可怖,立在殿门前的金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唇角一抹笑,懒散而危险。 第七章 辨珠 日光从树林绿色的梢头上掠过,将远处一片淡黄色的视野耀亮,那是一大片黄得纯正的土地,不时流转闪耀金黄色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痛,非得将视线调远一点,瞧瞧那些抚慰目光的翠绿才会舒畅一点。 一阵阵风袭来,三分药香三分草香,那是邻国襄国香泽独有的味道。 一群人站在地势稍高的土坡上,看着那一大片金黄,发出长吁短叹的声音。 “真不知道路线为什么这么走?”押送大队的队长蒋亚第一百次展开手中的路线图,纳闷而郁闷地叹息,“襄国、禹国、浮水、落云、蒙国、琉璃、姬国……明明可以走襄国过黄金斩羽沉铁,就能到玳瑁黑水,为什么绕了最远的那条路?” “上头大人们的意思,咱们只能照办。”副队长雷熙拍拍他的肩,“难道你现在要回去质疑英大统领么?” “完全不合理,完全!”蒋亚愤愤地将路线图揉成一团,“先别说这几个国家部族,有些分外难缠诡异,首先禹国等国,多半是没给陛下上拥戴书的。比如禹国,耶律世家的老窝,帝歌权争失败者,前左国师在帝歌事变中失势,之后耶律世家送大公子上京,活动两年,眼看就要登户部副相之位,明摆着还是冲国师之位去的。谁知道这次帝歌又事变了,耶律家大公子又卷了进去,现在还是队伍里的重囚,押着这样一位重囚回他的老窝——上头的大人们脑子都是被泥巴糊了吗?” “不是说英大统领还给了你锦囊妙计,要你在合适时候再打开吗?”雷熙笑道,“许是大人们另有打算,你何必现在就操心上?” “说是锦囊妙计,锦囊的鬼影子都没瞧见。这一大队罪囚一百多人,押送官军两千多人,两千多人命都压在我身上,死了哪个都是责任,我能不操心?”蒋亚将路线图一塞,一转头看见山坡那边,眼神顿时阴沉下来,“那死小子!” 雷熙目光转过去,噗地一笑。 山坡下军队正在休整,搭建帐篷埋锅造饭准备晚上休息,人人忙碌。因此山坡上那个悠闲采野花的身影便显得分外刺眼。 那家伙一边采花一边还在哼着歌,采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花儿之后,便舒舒服服迎着阳光躺下来,乱七八糟地编花环,编好后左看右看,抓着花环似乎很想找人试戴一下,只是大家人人忙碌,没谁有空理他。 忽然一人端着一碗水走过来,一直走到山坡最高处,试了试风向,将水碗背风在手掌中端平,然后闭目直立,一动不动。 蒋亚和雷熙,齐齐叹了口气。 这是队伍中新近诞生的俩活宝。 那个叫波波的小兵——天知道哪来这么怪的名字,仗着自己是玉照龙骑英大统领的弟弟的媳妇的外甥的邻居,特权阶层,不做事,不负责,每日只管吃吃喝喝,还经常各种失踪,说不见就不见,掘地三尺也找不着,说出现就出现,鬼一样出现在任何地方,经过一次襄国,失踪了七次,最后大家都习惯了这家伙的失踪,他哪天规规矩矩在队伍里,还觉得奇怪。 另一个更好,裴少帅未过门媳妇的哥哥的师傅的姐姐的女儿,简直就是怪胎。穿得朴素,姿态却像个女王。不靠近别人,也不许别人靠近,看人就是远远地掠一眼,让你感觉这位是在用下巴瞧人。不说话,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哑巴,后来才知道这位不是不说话,是不和人说话,只和动物植物说话,没事宁可对着一棵树叨咕,也绝不肯好好回答别人的问话。不和人同桌吃饭,不吃菜,不吃含任何调料的食品,不吃热食,每天端着碗自己一个人站在高处迎风处吃饭,不允许任何人在她吃饭时接近,尤其不能在上风位置出现,在襄国有一次宿营,一个士兵肚腹不调呕吐,和这位明明相隔了足足三十丈,这位不知怎的居然知道了,当即将这士兵扔进了湖里。 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没人敢问,她很瘦,很单薄,很苍白,衣衫式样有点过时,像在地底下呆了几十年一样,满身阴暗陈旧的气息,苍白的脸上,就看见一双幽幽大大的眸子,乌黑里闪着微微的紫光,看一眼像是走进了蕴满紫电的洞穴,连灵魂都要被劈裂在其中。 这样的两个有特权的怪人,谁也不想惹,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两个怪人互相看不顺眼斗起来,但这两人似乎睥睨到连对方都看不见,一路行来也有大半个月,根本就没对视过一眼。 蒋亚和雷熙看了一会,两人果然各做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地叹了口气,散开各自去做事,这里离禹国大城临州很近,临州据说就有耶律家族的分支在,必须要做好防备。 山坡上,景横波懒洋洋眯了眯眼睛,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用风吹凉白饭,等着吃饭的那个高瘦女子。 当日出帝歌,裴枢将人带来,她一眼之下,吃了一惊。 第一反应,就是:雪山! 然后觉得不同,那女子精神萎靡而冷漠,衣衫破旧,不是九重天门那种随时都要从天上飞下来的装逼德行。 但那女子气质里流露出来的疏离和清冷很熟悉,那种隐世豪门才能培养出来的睥睨很熟悉,甚至连她束得紧紧的领口,都似曾相识。 那一霎,她心中一痛。 裴枢果然道:“这是我追击九重天门宗主夫人时,对方被我缠不过,留下来抵挡的死士之一。本来差点杀了,但我忽然觉得她和雪山其余死士不大一样,就留了一命。我本来想通过她,找一找耶律祁的线索,但后来又有了别的想法。你觉不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 景横波悠悠叹了口气。 果然眼熟。 像……宫胤。 当然不是容貌相似,这女子目前看来只是中人之姿。相像的是那种属于龙应世家的矜持和疏离,她一见这女子,就想起了当初那个龙擎。 天门也好,龙应也好,这种百年世家,总有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和教导方式,令生成的子弟,哪怕面貌不同,也在精髓和风范中,自有相似之处。 天门宗主夫人身边,带了龙应世家的人,还被拿来送死,让她很有些惊讶,随即想通了当初宫胤所说的家人的事,难道龙应世家的人,一直被困在雪山? 那么宫胤,在不在雪山?是不是去寻找家人了? 这是她一直想问对方的问题,奈何对方看她便如瘟疫,一脸“千万别开口开口要你好看”,问了估计也没答案,她一直在等待时机。 她闭着眼,懒懒将花环一抛,伸手从怀中摸出那颗辨珠,出神地瞧着。 第八章 千金一两,买你露肉 景横波抬起眼,看了一眼按住自己袖口的手,手掌白皙,指节分明,肌肤细腻,指节和掌侧却有不薄的茧子。 练武的世家子弟。 她心中得出这样一个判断,还没抽手,南瑾忽然抬手一拍,将那人的手臂拍了开去——那人抓住景横波袖口,胳膊稍稍蹭着了南瑾的肘弯。 她出手快且重,不留余地,那人猝不及防,手臂重重撞在柜台上,咔擦一声,竟然将柜台撞裂了半边,店主哎哟一声叫起来,声音倒不像是心疼,更多像是惊讶和不安。 伴随着撞击声和惊叫声,一大批人涌了进来,当先一人怒喝道:“谁敢对我家公子动手!” 景横波回头一看,好家伙,涌进来伴当足有十几个,而店中原本的客人不知何时都已经闪身出店。 看来不是一般的世家子弟。 身后有人,声音薄怒:“哪来的狂妄女子,动辄出手伤人?” 南瑾自然是不理会的,忙着将那对珍珠耳环装进自己口袋里,也不管有没有付钱,店主眼巴巴看着,想管又不敢管,生怕这冷冰冰女神经,一言不合又砸柜台。 景横波先抛出一锭银子,道:“耳环钱和柜台修理费。”才转身对那男子道,“哪来的轻薄狂徒,动辄调戏良家妇女?” 此时她才看清面前青年,中等个子,肤色微黑,眉目倒还算英俊,或者已经很英俊了,但对于看遍美男的景横波来说,自然只能算一般。 只是那一身衣裳打扮,价值不下百金,这个比较不一般。 那男子微微挑起眉毛,看一眼景横波,目光着重在她斗笠下分外鲜艳丰润的红唇上一转,眼神里怒气忽去,泛出三分兴趣,笑道:“调戏?在下只是阻止姑娘付钱而已。” “哦?”景横波眉毛也一挑,“我看中的东西,准备付钱。你又凭什么来阻止?” “凭我才是这耳环的主人。”那男子笑得越发得意,“这付耳环是舍妹订的,舍妹托我前来取货,你要买,岂不是强买?” 景横波目光转向店主,“之前怎么没听店家说?” 男子伸长身子,惬意地趴在柜台上,敲敲木板,笑道:“许是忘记了?方家二小姐在你这隆祥记订了海珠耳环,不就是三天前的事儿吗?” 那店主迎着他笑盈盈的目光,一张脸早已皱成了苦瓜,眼神躲闪期期艾艾地道:“……这个……那个……原先倒确实是方家小姐订的……只是……” “只是嫌小反悔不要了,现在又出来横加干涉。”景横波接口,“我说这位方公子……” “在下不姓方,方小姐只是在下表妹,在下姓禹。”男子微笑打断她的话,对她挑了挑眉。 “好吧禹公子。”景横波目光微转,忽然发现店主的脸色唰一下白了,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其余众人神情也有些不自然,不过她一掠而过,也没在意,心头不知怎的有点烦躁,淡淡道,“你明明想要的不是这耳环,何必硬要拦在这里?没听过好狗不挡路?” “放肆!”那十几个壮汉伴当立即按刀冲上,“无知民女,胆敢侮辱我家公子……” “一只狗换成了一群狗。”景横波笑吟吟道。 那禹公子抬抬手,止住了随从的鼓噪,转头也笑道:“你胆气很大,人也聪明,我越发对你好奇了。你说我不想要耳环,那你猜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想看我的脸呗。”景横波眨眨眼,“揣摩了很久吧同志?刚才装着和店主说话,手指尽撩我斗笠做啥呢?” 那禹公子怔了怔,仰头大笑,“好!好!够率真!禹国女子,哦不大荒女子所见多矣,还未曾见此殊品!” 一边大笑一边伸手一挥,对那店家道:“你店中今日售卖的所有饰品,我都要了。先送上来。” 店家既惊且喜,急忙招呼伙计打包货品,景横波笼着袖子,笑吟吟看着,手指触及袖囊里的辨珠,忽觉似乎有点发烫。 她心中一动,一时又惊又喜——辨珠是不是有了变化? 之前寻找大半年,一路出来大半个月,辨珠从未有过任何动静,始终如一只冷冷血瞳,漠然面对她的殷切。 此刻,是在变化吗? 她不能确定辨珠的发热是因为被体温烘热还是别的原因,也不能确定辨珠发热代表着什么,禹春并没有告诉她,辨珠在出现异常时,会有发热的情况。 她手指捏紧,面上微笑如常,并没有急着将辨珠取出来,而是先对店内外看了一遍。 店内已经无杂人,除了店主和几个伙计外,就是她和南瑾,那禹公子和他的十几个随从。人挤得满满当当,但看不出什么特别。 店外人更多,都是被这里情况吸引看热闹的路人,透过人群的缝隙,还能看见街对面几家摊点,几家食肆,食肆卖酱肘子羊肉烩面,最前面一个摊点卖得好像是辣炒片糕和抄手,一大堆人聚在那里吃喝,来去人流如过江之鲫,但怎么看,都没一个人像宫胤。 等她目光从店内外收回来,面前已经堆上了大大小小的盒子,盒子都开着盖,宝光吞吐,玉润珠明,将这一店人的眼眸,都熠熠照亮。 店外观望的一些女子发出轻轻的抽气声——满屋珠宝,遍地绮罗,本就是女子不能抗拒的最大诱惑。 禹公子掠起一抹最完美的笑容,指尖轻轻将盒子向前一推,姿态神情同样完美地道:“明珠百斛,翠玉千枚,求晤佳人真颜。” 春风拂阑,珠玉生辉,他笑得风度翩翩。 艳羡的低语声更响,更多人涌过来,四面的交通似乎有点堵塞。 “佳话!佳话!”门外有个酸儒大声赞叹,“千金只谋佳人面,此举足可传为风流佳话!” 也有人大声嗤笑,“不过败家行径耳!小心斗笠掀开却见嫫女!” 四面有哄笑之声,嫫女是大荒史上著名的“半面丑女”,据说半张脸风流魅惑,另半张却丑如鬼魅。 景横波笑吟吟盯着对面的禹公子,神情专注,目光发亮,任谁看也以为她也已经毫无例外地为这样的大手笔动了心。 没有人知道,她一直紧紧捏着那辨珠,真切地感觉到,珠子越来越热了。 这珠子,似乎从这禹公子对她追求挑逗开始,就发生了变化。 第九章 你敢看,我敢摸 禹公子觉得自己对那个红唇女子的擒拿,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 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已经离那女子肩头不过毫厘距离。他甚至已经触及她的长发,微软,细长,稍稍有些卷,滑而亮如缎。 然后下一瞬,眼前似有烟光一晃,忽然就失去了她的踪影。 他愣在那里,手指犹自在空中一个抓握的姿势,看上去有点像痉挛。 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两人,此刻也“啊……”一声惊叹,茫然四顾——人呢? “砰。”一声,人撞上了堆满酱肘子的案板。 景横波怕人跑掉,闪得太快,感觉自己后腰撞着硬硬的东西,什么东西骨碌碌滚下来,带着肉和八角茴香的独特气味,滑溜溜砸了她一脸。 她一抬手,从脸上抓下一只比她手臂还粗的酱肘子,还没等看清人或者和人道歉,就看见头顶唰唰唰唰,七八道亮光闪过,似闪电在眼前纵横,亮到炫目,炫目的光里,手上的分量忽然轻了许多,随即有什么薄薄的东西,一片片洒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胸上、肚子上…… 饶是女王陛下见惯风浪,也呆了一秒钟,一秒钟之后她下意识想要起身,腰刚刚一挺,“唰。”一声,亮光贴着她鼻尖滑过,在空中飞出一朵漂亮的白花,白花的花蕊里绽开肉片的花瓣,又纷纷扬扬落了她脸上一层。 她双臂向后,想要在案板上支撑住身体,却抓着了两个酱肘子。头顶上唰唰之声还在继续,白光不断贴着她鼻尖、额头、唇角、脸颊飞过,像在玩杂耍,她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动,自己的鼻尖、额头、唇角啥的就会也成了米粉汤碗里的肉片。 四面有喝彩声,她扯扯唇角——头顶上这位,刀玩得很好,很妙,不过,在她脸上玩就不大愉快了。 “砰。”一声震响,身侧案板嗡嗡震动,刀光止歇,她转头一瞧,哟,那柄比寻常刀厚三倍的巨刀,正恶狠狠砍在她身侧,深深嵌进案板里,距离她手臂距离不超过一根头发丝。 而她脸上那根酱肘子,现在已经剩下了一根一丝肉也不剩的骨头…… “好刀法!”围观者中会武的人大声赞。 “来碟美人肉片!”更多人急忙点肘子片——在美人脸上削出的酱肘子肉片,一定滋味与众不同。 喧嚣声里,对话在悄然继续。 “这女人有点蹊跷。” “她使的不是轻功。” “大荒什么时候有了咱们不认识的武功?天要变了吗?” “天早就变了,快下雨了,今天得早点收摊回去洗衣服,这些人臭死了。” “我说你们没发现这女人是故意凑过来的吗?” “我只看见她胸很大。” “是哦,我也是,我还以为这世上女人都是明珠那种棺材板呢,原来还有这种。” “明珠刚才和她一起。要不要顺便带回去?” “不要。” “不要。” “为什么?好歹一起长大,将来也是咱们半个主人呢。” “没胸。” “是哦,没胸。对了,这个有胸的,你说她冲谁来的?” “我。” “我。” “一定是我。” …… 景横波撑着油腻腻的案板站直身体,不用去看辨珠了,这位片肘子的汉子,绝对不会是宫胤。 这个摊子上还有两人帮忙,一个拉米粉一个下米粉汤,她被在脸上片肘子的时候,那两人从头到尾没停过手中的活计。 辨珠红线是基本静止的。也不会是他们。 身前有风声响动,那禹公子终于穿越人群追到了,似乎动了怒气,劈手就抓向她胸前,“过来!” “啪。”一根油腻腻的骨头,弹在他鼻尖上,砸得他眼冒金星,等他挥开骨头,那女子又鬼魅似的不见了。 下一瞬景横波冲到了羊肉烩面摊。 这个摊子最大,伙计最多,穿着打扮最宫胤风格,她却没有第一选择来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感觉太明显了,反而不大像。 等她站定,四面一望,顿时一呆。 不知何时,那原本忙碌的七八个伙计,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站成一圈,双手抱胸,紧紧盯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种抱起双臂的冲动——这群家伙看人的眼神太不要脸了!个个直勾勾只盯着她的胸! 景横波身材火爆,穿越前后都习惯男人对她凶器的觊觎,但男人那种玩意儿,好面子,就算垂涎三尺,也要故作正经,看是要看的,却是左溜一眼,右瞥一眼,用眼角,用余光,用反光,用各种掩掩藏藏的方式来眼睛吃冰淇淋,哪有这样七八个人,赤裸裸毫不遮掩盯着的? 只是奇怪的是,这群人虽然眼神超级无礼,却并没有太多淫邪味道,倒像好奇和欣赏的成分更多些,给她的感觉,好像是这群人,觉得这样很稀奇,很美,所以一定要停下来多看几眼,至于世人认为妥不妥当,应不应该,人家是不管的。 再仔细一看,她心中也不禁一惊,这七八个人,个子都挺高,脸容虽然平常,但那样静下来抱臂看人的时候,气质神情,怎么也不像一个伙计。那身粗布白衣,洗得发亮,透着股深入骨髓的干净。 最要命的是,这七八人,个个都不动了! 棚子外一群人吵着要烩面,那群伙计不耐烦地翻翻白眼,其中一个家伙,脚一踢,头顶上一块白布落下,上面两个大黑字:收摊! 景横波傻眼——这都是静止的,要怎么找? 更糟糕的是,这群人看看天色,其中一人将棚子哗啦啦一收,竟然是真的准备收摊走路了。 景横波看看四周,又看看旁边的抄手摊子,一时进退两难。她怕这七八个人中有宫胤,想要跟去,但又怕其实宫胤在这附近别处,这一离开就是错过。 怎么办? 此时众伙计在收拾摊子,准备走路,天快要下雨了。 景横波伸手掏辨珠,如果辨珠血丝还是静止的,那就随这群人去,如果有了变化,那就跟他们走。 辨珠还没取出来,风声急响,那禹公子又阴魂不散地追来了。 第十章 他用一生来爱你 景横波走向那个卖抄手和辣炒片糕的摊子。 这摊子最简单,就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女人,可以直接排除,宫胤那个人再怎么伪装,都不可能去扮个女人。 她的目光,不禁紧紧盯在那个下抄手的伙计身上。 那伙计坐在摊子不起眼的角落,守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锅里蒸汽弥漫,不仅遮住了他的脸,甚至连身形都看不清楚。 此刻走近,她才惊讶地发现,那伙计身形肥胖,看起来绝不是宫胤的型。 她的心一下沉到谷底——这个也不是,难道辨珠错了?还是她弄错了? 忽然又想,宫胤只怕身体不大行,会不会形貌发生了改变? 她并没有停步,慢慢地走过去,在那人背后,伸手掏出了辨珠。 只一眼,她便惊异地瞪大眼睛。 辨珠里的血丝,动了! 再也不是先前的顶端一折,而是开始小范围的细微游动,似一条小蛇在那中间一线逶迤,但却看不出移动的方向。 而眼前背对着她的伙计,懒懒地坐在那里,斜着笊篱就可以让抄手煮熟,根本动都没动过! 景横波的心顿时冰凉,霍然转身,极目四望。 四面都是人群,人流熙熙攘攘,来来去去,每个人或嬉笑或严肃或疲倦或从容,那些形形色色的脸,表情各异的脸,在她身侧,在这摊子四周,化为无数陌生的潮流,喧嚣来去,每个人都在动,每个人都在说话,人声纷纷扰扰,人流呼啸而过,她立在这热闹中央,却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孤岛。 众人从摊子边经过,都诧异地看一眼这忽然傻站在摊子中的女子,她僵硬地立着,闹市人多,不时有人从她身边挤过,撞得她歪歪斜斜,或者嫌她碍事瞪她一眼,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怔怔地望着人群,脸上的表情,是一片空白,茫然而孤独的空白。 做抄手的左边案板做抄手,炒片糕的在右边案板做片糕,下抄手的紧靠在她背后下抄手,烟气腾腾里,各人在做自己的事。 辨珠紧紧地握进掌心,血水和泥水沾满手掌,细微砂砾碾着肌肤,让她微微清醒,她忽然听见有人大声道:“我点的肘子怎么还没上!” 又一人道:“我比你先点的,还没上呢,你急什么。没听伙计说,刚拨了一个人去天香居,给人家公子爷当面表演片肘子去了,人手不够呢!” 景横波霍然抬头。 还有一个人! 这三个摊子中还有一个人,刚刚走开! 她一抬头,看见几十步远处就是天香居的招牌,拔脚就奔了过去。 身后,少女停下了炒勺,婆婆看了她背影一眼,将手中抄手往锅里一抛。 烟气袅袅里,似乎有人轻轻叹息一声。 景横波还没奔到天香居,就被前方人群堵住了。 一大群家丁护卫模样的人,守住了天香居门前街道,不许人进出,最前面站着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有人一眼看见她奔过来,立即指着她大叫:“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打伤了禹公子!” 身后,几个人扶着头破血流的禹公子过来,那几个锦衣男子,脸色阴鸷地盯着她,当先一人道:“拿下!” 景横波听而不闻,身形一闪,已经越过这些人,奔入了天香居,天香居里却早已没有人,客人已经被惊散,掌柜地苦着脸站在门口,景横波一把抓住掌柜问:“先前那个来片肘子的人,在哪里?” 掌柜吃了一惊,摇摇头——天香居每日人来人往,一个上门来卖小吃的伙计,哪里有人注意? 景横波只得再问:“那几个点片肘子的公子哥呢?又在哪里?” 掌柜努努嘴,似笑非笑地道:“姑娘,瞧着他们也在找你呢。” 景横波回头,就看见刚才那几个拦路的锦衣男子,正转身向她走过来。 她目光在人群中一溜,确定这群人当中,绝对没有那个片肘子的伙计,站在天香居台阶上再往摊点方向望,却看见那几处布招牌都已经取下,摊位已空——都收摊离开了。 再找出辨珠来看,一线血丝,笔直竖立,似一只漠然的眼睛。 这一霎心中失望失落,便如冰冷潮水忽然漫过头顶,头顶的日光也似忽然一黯,她竟有些站不住,靠在了店门口的柱子上。 有多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失望,寻觅等待了大半年,好容易似乎触摸到他的衣角,却转瞬擦肩。 心中空荡,刹那间千疮百孔,每个孔都被凉风吹出凄凉长调,漫过殷殷的鲜血。 她立在台阶上,几乎忘记身在何地,要做何事,将往何处。 那几个锦衣男子,原本满面怒气要逼过来,此刻看她忽然茫然苍白,似丢了魂一般,不由怔怔地停下脚步。 景横波慢慢走下台阶,慢慢拨开人群,向外走。 “站住!” 她听而不闻。 如果听不见他的声音,万物喧嚣,于她不过是清风过耳。 一只手横在她面前,她木然地拨开。 不是他,不是他,那就所有人,都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拦住她!” 脚步声杂沓,有人冲上来,七八只手,抓向她的肩头。 她一闪,已经在丈外。 她很疲倦,不想理会这世间所有纷扰。她心中千千结,都缠绕在那人手中,他不在,她就永远不能自解。哪里还有闲心去操心这人间恩怨。 头顶似乎有风声掠过,盖下一片阴影,她也不抬头去看,“嗖”地一声,面前落下一人,在四面的喝彩声中,得意地为自己的轻功挑了挑眉,手一抬,一道银色锁链,在地上撒出一个圈。 她浑浑噩噩,一脚将要踏入那个圈,那人露出得意神情,微微抬起手,准备等锁链捆住了她脚踝,就立即狠狠甩她一个大马趴,好叫这个敢对王族动手的疯疯癫癫女子,懂得自己的身份和罪过。 “呼。”一声,一条人影风一般掠过来,一把抓住景横波的手,将她狠狠一拉,冷声道:“木头!” 景横波一抬头,看见一道高高白影,掠来的风带着冷冽气息,让人想起一色皑皑的雪原。 第十一章 龙应世家 所有人都站着,唯有人群最后两个人坐着,但耶律哲自己明白,这不是他注意到对方的原因,真正吸引他第一眼就注目的,是那人与众不同的动作和气质。和他一样,其余所有临州贵族,第一眼看见的也是那个男子。 那群人最后,两个人在下棋,其中一人看不出是老者还是中年人,面容苍老,头发却乌黑。另一人则看不出是青年人还是老年人,侧面清俊,一头长发却呈银白色,在日光下流动雪月之光。 他穿一身普通白麻布衣,看上去和那群伙计打扮的人差不多,袖口也染微微油渍,但不知怎的,让人瞧着,便觉得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是好看的,而且是最好看的。 他微微垂着眼,似乎在潜心棋局,指间白子光泽莹润,衬得指甲毫无血色。 所有人都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银白的发丝披在肩头,露出的半面轮廓精致如玉雕,长长睫毛一弯如乌月,静谧安详,却又令人觉得高远。 耶律哲不由自主地便盯住了他的动作,总觉得他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奇怪。 看了好半天他才发觉,这人浑身显得有些僵硬,从忽然出现在这里到现在,全身上下,始终没有任何牵扯肌肉的动作,连落子时,也是整只手不动,甚至手指也不动,只指尖轻轻一推,需要落较远的子的时候,便轻弹指尖。 武人讲究周身协调,气机流转,一个动作引动全身才正常,这样的姿态,说不出的古怪。 他正凝神相望,那白发男子,忽然眼眸一转,淡淡瞧了他一眼。 这一眼如盛夏飞雪,冰泉天泻,他只觉浑身一冷,周身竟感觉如冰锥相刺。 随即他听见那黑发老者道:“如何处理?” 白发男子轻描淡写地道,“送去给帝歌押送流放犯的队伍吧。” 耶律哲心中一震,一瞥那些高高矮矮的男女老少,那些人还是那种漠然中带着些微兴奋的表情,个个眼眸清冷见底,倒映不了这红尘喧嚣。 直觉的寒意,告诉他这批人来者不善,而且,自己这群人,很可能不是对手。 “退,立即退!”他猛地拉住身边两个青年便向后拽。 今日在场的大多是临州豪门子弟,还有来自禹国首府大都的贵族后代,他耶律氏是当地地主,有保护之责,万万闪失不得。 被他拉住的人却没他这份敏锐,犹自大声笑,“哈,这群人怎么瞧着眼熟,不是先前九吼街上摆摊的吗?怎么,想在这里摆,要爷们赏钱吗哈哈哈……” “走!”耶律哲顾不得驳斥他们,一手抓一个向后便拖。 “至于嘛,不就是几个伪装良民的小毛贼?瞧你吓得这样?”被他抓住的人犹自不以为然,甩开耶律哲,指着一个少年鼻子笑道,“喂,拦路抢劫也不长长眼睛,不打听打听爷们名号?也罢,刚落草吧?来,爷爷数三声,给爷爷下碗抄手,爷就饶过你……咦,怎么有点冷……”他愕然住口,看见阳光下,刚才还翠绿的灌木丛,不知何时,泛上一层雪白闪亮的光泽。而四面已经有人搓搓胳膊,哆嗦着看看天,不明白这阳光灿烂四月天,怎么忽然冷如寒冬? 耶律哲脸色忽然变了,比先前更惨淡,猛地撒手,连这些身份金贵的少爷也顾不上保护了,闪身就走。 但已经迟了。 随即他就听见有人懒懒道,“好呀,吃馄饨。” 声音未落,嗖嗖一阵急响,四面寒气大作,似冰窟忽然砸在了头顶上,冷得周身血液都要在刹那结冰,耶律哲听见身后扑通扑通,人体倒地之声不绝,听起来真像一个个往锅里下馄饨,那声音响起速度极快,分明没有遇见任何抵抗,没有惊叫没有惨呼,只有无边无际蔓延的寒气,周身的景物头顶的阳光都已经看不清,因为冷热的相激,泛起一阵茫茫的白色雾气,在这样彻骨的寒冷雾气里听着那不绝的扑通之声,真让人感觉自己就是水汽腾腾锅中一颗馄饨,耶律哲从来不知道,没有惨叫的战斗也如此可怖,天地好像忽然换了个空间,影影绰绰一片苍白,而他不知身在何处。 很快身后就静了,他不敢回头拼命狂奔,只望能逃出寒冷雾气的范围,然而脚下一滑,什么东西骨碌碌滚过,他砰然跌倒在地,竟然被那骨碌碌的东西带滑出老远,眼前忽然一亮,似乎破雾而出,他心中大喜,以为自己运气好,跑得远,终于逃脱险境,然而勉力睁开被冰霜凝住的眼睛,却看见刚才那个离自己不过几步远的小山坡,翠绿的山坡已经整个变成了银白了,连同周围杨柳繁花,忽然都一片霜白,柳枝上垂挂下沉甸甸的银条,和地面霜草冻在了一起,没有草的地方,露出冻得黧黑的地面,人间繁华四月天,一转眼竟然成了一幅冰霜水墨。 他从咽喉里啊啊地发出声音,热气呵在眼前模糊了眼睛。 这一刻寒意从心底遍及全身——这样的寒冷,不就是九重天门的风格么?他见过家族骄傲三公子出手,也是这样晴日飞雪,寒气渗骨,不,不,三公子的出手,远远没有这样的威势,可九重天门和耶律家一向交好,为什么会突然对他们出手…… 他渐渐无法思考了,寒冷冻住了全部的意识,最后的清醒时间,他感觉到有人走过来,随随便便拎起他一扔,笑道:“好大一碗抄手!” …… 雾气渐渐消散,冰霜在日光下迅速褪去,翠绿草叶和青青柳枝重新涂抹颜色,天地似在刹那回春。 那群公子哥儿已经滚成一团雪白的抄手,连衣裳都被冰霜粘结在一起,那群高高大大的伙计们,一脸嫌弃地用手指拎着他们的衣领,在手上甩啊甩,偶尔撞在一起,冰棍一样邦邦作响。 那边下棋的两个人还在下棋,黑发老者看也不看地吩咐:“等冰冻解除了再送去帝歌押送队伍的营地里去。” 那口气,好像在吩咐等抄手解冻了再下锅。 白发男子始终没说话,神情浅淡,日光耀在他鼻尖上,也似冰霜一样闪着光。而他眸子乌黑幽沉,是星光尽头的黑夜。 子弟们拎着人走了,黑发老者神情愉悦地道:“你今日有进步。” 白发男子淡淡一笑。 “整整一年了,终于能动弹了,虽然只是手指。”老者神情微喟,“自明日始,可以进行恢复训练。” 白发男子还是无喜无怒模样,道,“大抵要换个地方了。” “也该换了。他们都腻了。”老者又下一子,抬眼看看那群神态自如的男女老少,“看上去正常多了,可也越来越不像咱们家的人了。” 第十二章 雨夜相遇 她在睡过去之前,忽然感觉自己,嗅见了另外一股完全不同雨气的气息。 山风将雨气狂猛地送进来,那是一种湿润的,微带腥气的气息。 太累了,一靠上那很舒适的石头,她眼皮就禁不住合起,忍不住要睡过去。 靠上去的时候,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转瞬即逝。 她又笑了笑,笑自己疑神疑鬼,然后坐进山壁凹陷处,腿长长伸了出去,身子舒服地依靠在那块石头上。 不过虽然很累,她还是≧,a≡ns★∷om在走到那山壁前的时候,按了按那山石,雨大,山石全湿,触感都是冰冷的,手底感觉很硬,不是柔软活动的人的躯体感。 随即她就笑了,真是看多了就有错觉,这底下披着伪装物的士兵她都查看过了,全部都被治住了,再说再有埋伏的士兵,也不会那个姿势在那山壁前。 她一脚高一脚低地过去,远远地看见那山壁旁也有一块石头,可以供人依靠,色泽青灰,有点像刚才那些人披的伪装物。 抹抹脸,她准备休息一下再回去,不然后头难以支撑。抬眼四处望望,不远处就有一个不大的山壁凹陷,可以避雨。 一时觉得疲惫——整晚奔波,大规模地使用异能,最后这对着全谷士兵的毒针袭击,更是涉及面积巨大,耗费了她无数精力,此时事情一解决,她顿时一个踉跄,恨不得就此睡倒在泥水中。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搞定了。 跑了好长一段,毫无动静,掀开一片伪装,看见僵硬的躯体。 景横波终于落到了谷底,在那些伪装物上一路查看过去。 头顶上白衣人将尸体一具具解了,背上了崖,他们没争执出结果,准备到崖上打一架再决定。 这些杀机,也许真到了她面前,她也能躲开,但势必会惊动山谷下的伏兵,一举成擒也就再也做不到。 雨太大,雷声太响,天地如擂鼓,她的注意力太集中,她要一举制服一支军队,根本没有想打,就在这一霎间,头顶之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死了这么多人。 景横波一直没有抬头看。 此时若有人抬头看,只怕魂要吓掉半个。 山风狂烈山雨飞,尸体与白影就在头顶徜徉。 可不管人怎么死,架怎么打,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群白影无声飘了过来,在钢丝上跑来跑去,一个个地点数,为计算到底哪个是自己杀的,大打出手。 远远看去,他们像是悬空在空中晃动,在电光中摆荡,诡异如妖。 雷声如战车,闷闷轧过黧黑的天际。闪电在青黛色的苍穹上忽隐忽现,照得这山间景物也忽隐忽现,一闪一闪的电光里,那些黑衣人,僵直地挂在钢丝上。 …… 穿透那些薄薄的伪装物,刺入那些毫无防备的躯体,针上的麻痹药物立即顺血管奔腾,那些咬牙静静埋伏的士兵们,这下真的再也爬不起来了。 无数细针,伴天际闪电,猛然落下。 景横波手一挥。 就在这一刻。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所有人都在想,四月天,哪来的雪? 然后,血液也缓了,动作也僵了,身体也慢了,天地也凝固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听见一声闷雷,闷雷里唰唰声响,就在背后,他们在半空转身不便,下意识翻身想要避开,却觉得四面气温忽降,一片濛濛的雪花,忽然就罩在了头顶。 结了冰的钢丝无法再滑动,但这样的天气,怎么会结冰? 他们瞪大眼,盯着黑暗中抖动的钢丝——不知何时,钢丝已经变成白色,结了一层冰霜。 与此同时,那群攀钢丝飞滑而下的黑衣人们,忽然在半空身子一顿。 男子脸色大变。 等他再去看自己那箭,已经斜斜射偏在景横波身后一处山壁的缝隙中。此时正好一声惊雷,盖住了一切风声和变化。 半空中,一支白箭斜刺里忽然射来,正击在弩箭前端,“铿”然一响,白屑四溅,那白色箭化为无数碎屑,一半在空中被雨打去,一半直射那男子,那男子大惊之下一个仰翻避过,站定之后却找不到那碎屑和断箭,只隐约看见一点似乎是冰屑的东西,瞬间被雨打风吹去。 高颀男子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随即笑容在嘴角凝住。 山顶上破空声急响,弩箭射出,声势狂烈,摧得崖边长草狂舞。 一闪的电光间,隐约还似有无数白光一闪。 电光一闪。 “哧哧”急响,黑衣人沿着钢丝,闪电滑下!五丈、三丈、两丈、一丈…… 山顶上黑衣人开弦! 无数牛毛细针飞起,散开! 电光一闪。 风大雨大,掩盖了一切声响,谷底士兵凝神等待命令,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谷中的景横波,凝神准备覆灭这支军队,对头顶即将到来的危险,也毫无所觉。 谷顶黑衣人弩弓吱吱嘎嘎作响。 谷中景横波扬起针囊。 谷底士兵一动不动。 雨哗哗地下着。 …… 数道白影立即电一般地射出。 忽然他道:“想不去挑粪,可以。你们比赛一下,前头山头上那批人,谁毫无痕迹地解决最多,谁就可以由解决最少的人代挑。” 狂风将宫胤的银白长发拂起,掠过他深如永夜的眼。他似乎在听着风里的动静,又似乎只是在出神。 山风狂雨,打湿了白色麻衣。一群青年男子,一脸无谓地抱臂站在雨中,仰头对着天上的闪电。 在山崖的背面,另一处较矮的山崖。 …… 那高颀男子,缓缓拉开了弓弩,对准了景横波的后心。 而那块虎牙一样的山崖巅峰上。 那些黑衣人影,手一振,钢丝弹出,在山崖上毫无声息地滑下,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悄然向半山的景横波逼去。 所以称风之队。 第十二章 缱绻相拥 那股气息清清淡淡,自鼻端掠过,转瞬被风雨卷去。 她太累了,心头虽然有模模糊糊的感觉,却睁不开眼睛。 她沉入了睡乡,梦里白影飞掠,倏忽来去,梦里一抹淡淡香气与雾气共同缭绕,雾气尽头,看见倾世清雅容颜。 壁凹外大雨哗哗下着,她靠着的那石头,一半在凹陷里,一半在凹陷外。凹陷外的那一半,被雨打湿,风从山谷空旷处呼啸而来,哗啦啦掀动草木,隐约那石头底端,微微颤动。 雨中忽然多了一顶黑伞,无声无息移动而至,伞下一张苍白漠然的少女的脸。 她行走无声,停在了景横波面前,仔细看了看她的睡颜,一抬手,点了她睡穴。 然后她放下伞,将景横波扶起,一掀她身后竖石。 黑青色的皮状物落下,他垂着眼眸,半身任她依靠,半身在雨中。 少女眼中闪过一抹不解的情绪,轻轻道:“您等的就是她?” 方才他将子弟们都派出去杀人比赛,随即便命她背他下山,在这山谷中唯一一个可藏人的山壁凹陷处坐下,披上了那些士兵用来伪装的皮状物。 他山石一般坐在那里,在大雨中默然等待,挡住这贯穿纵横的风雨,只为给她停留时,一个依靠。 宫胤没有回答,低头凝视着景横波,她微卷的睫毛在他的下颌下低垂,呼吸匀净清甜。 少女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神情——龙应世家不重人间*,她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 宫胤轻轻移动手指,拨去景横波粘在额上一缕乱发,指尖绕着黑发久久盘桓,直到用掌心将发丝捂干。 她的发间依旧是那般馥郁香气,隔一年零一个月又十一天而不改,分离的时光如此漫长,再次嗅见便如再遇前生。 少女瞧着,只觉得心中一动,只觉得这样的一幕如这一刻忽转绵密的雨丝,令心底微凉惆怅。愿意多看一眼,又觉多看也是心伤。 她不明白,这叫刻骨相思。 宫胤似乎并不在乎她在场,也不在乎她想什么,他的手指慢慢贴靠上景横波脸颊,指尖所经之处,景横波身上蒸腾出微微白气。 他在用内力为景横波驱除寒气,以免雨夜睡觉,会令她着凉。 他因为经脉被针碎片所堵,不能动弹,但内力仍在,但这样的举动,仍旧是不利于恢复的,那少女身负为他治病之责,见状嘴唇一动便要阻止,然而一眼看见那两人神情,忽然心中一震。 雨幕如织,山壁幽暗,他轻轻揽着她,垂下的眼睫只笼住有她的小世界。 她虽在睡梦中,也似有感应,微微挪了挪身子,靠他更近,唇角现一抹淡淡笑意。 那笑意满足而沉溺,如遇美梦。 少女立在雨中,看那两人,忽然明白何谓不着一字,不言一语,自生缱绻。 她忽然觉得自己多余,默默转过身去,撑起了伞。 雨丝涂抹天地,四月山间犹清凉,朦胧横竖丝里,相拥的人沉默将这相遇一刻共享。 天风在山谷中呜咽,似吟唱似轻叹,山洞前以背相对的少女,睁大眼凝视这无法贯穿的雨夜,眼底隐隐闪着泪光。 雨势渐渐弱了,山间传来鸟的清鸣,少女转过身去,看着那两人在天光中静默相拥的姿态,忽觉催促的话说不出口。 宫胤轻轻将景横波最后一缕乱发理好,顺在耳后,平静地道:“走吧。” 少女背起他,走之前犹自不忘按照他吩咐,找来一块长长的石头,披上刚才的伪装物,靠在景横波身后。 将要纵身而起的时候,她最后微微转身,不是自己想看景横波,而是想让宫胤多看一眼。 宫胤却没有随之转眼。 不用再看,她的姿态是烙在他心版上的浮雕,永不抹灭。 他只需要记住刚才那一刻,时隔一年多之后,他终于再次揽她入怀,和她共享一次难得的静谧。只需要记住她温存柔软在他怀中,似一捧云,飞进他一色荒凉的世界里。 而这一次后,或许以后还会再见,但想要再次相拥,全凭天意给予的缘分。 看天意愿意让他活多久。 在没有生命保障之前,他宁可她不确定他的存在,宁可她以为他长长久久,健健康康地,在这大荒的某个角落生存。 少女纵身而起,迎面的风扑打而来彻骨清凉,她听着身后那人平静的呼吸,想着这样的感情她不懂,只是忽然明白,这样的感情她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而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会懂,不会有。 然而不知道这是缺憾还是幸福。 她想,她还是宁可,不会懂,不会有。 …… 景横波慢慢睁开眼睛。 这一觉好睡,好久没有过这样深层甜美的睡眠,似乎从宫胤失踪之后,就没有过了。 醒来那一刻她觉得浑身血脉通畅,精力弥漫,似乎只是一觉,便原地满血复活了。 她坐起来,有点怔怔的,想着睡一觉就能这样恢复了?以前怎么没睡出这种效果? 探头看看,外头的雨停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裳干了。 这大半夜的淋雨,这么快就干了?雨到底是什么时候停的? 又觉眼角绷紧,伸手摸摸,似乎有一点泪。 睡觉只听说睡出口水,没听过睡出眼泪,做噩梦了?可印象中完全没有。 想了一会没答案,还惦记着赶回去,不能确定押送队伍能否对付得了耶律世家的人手。她站起身,正要转身,忽然停住。 她眼光,落在身后那块石头上。 这块石头,好像有点不对。 她记得她进这个山壁凹陷处时,特意看了一眼这石头,因为这山谷中石头多半方正或扁圆,很少有这样瘦长的石头。 现在这块石头,已经变成了方方的一块山石,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块石头不是刚才那块,如果是这块的话,这么方,不大好依靠,她根本不能睡得那么舒服。 有人来过?换了石头? 她心中一惊,好端端来个人,是敌是友,不对她下手,换一块石头干嘛? 第十三章 耶律祁的下落 寒光迫人,暗夜里闪烁的厉眸似要择人而噬,气氛紧张,景横波却轻轻地笑了。 “今儿可算见识贼喊捉贼了。”她道。 雷熙脸色一变,随即厉声道:“任你舌灿莲花,今儿也要交代在此地!” “喂,我说,”景横波端着下巴,指尖对着那群黑衣人,“现在难道不是该先把囚犯截下来,把敢于劫囚的狂徒都处理掉,再清理门户吗?你这么急着要针对我,不会是想先制造一场混乱,好让这群家伙趁乱溜走吧?” 火光下雷熙脸色有些发青,随即硬声道:“你倒是牙尖嘴利,但你和这群劫囚者是一伙,先拿下你,再拿下他们,也一样!” “可不能拿我们。”那群黑衣人笑着晃着手中纸袋,“逼急了,我们一撕,所有囚犯就得毙命。死一个好还是全部死好,这笔账你们该会算吧?”霍然脸色一变,厉声道,“退后!都退后!不然我就全杀了这帐篷里的囚犯,到时候你们也是死罪!” 兵士齐齐变色,蒋亚神情为难,雷熙目光闪动,轻声道:“可不能让这些人都死了,走一个耶律家的,还可以说耶律家势大,趁乱抢人,你我顶多背个处分。如果全部死了,咱们怎么担得起这责任?” 蒋亚沉吟着,半晌铁青着脸挥了挥手,那群黑衣人得意地微笑,眼看士兵们慢慢撤开了包围圈。 包围圈对他们撤开,却没有对景横波撤开,那群黑衣人的领头者目光一转,盯着景横波,嘎嘎笑道:“小兄弟,你立了大功,咱们本该带你走的,只是你也看见了,如今情势不利,咱们也顾不得你了,你且好自为之吧!” 说完大笑着纵身而起,其余黑衣人紧随其后,雷熙冷着脸一指景横波,道:“拿下!” “别走!”这一声和雷熙同时,声音更冷,发自景横波身后,众人回头,就看见隔壁帐篷里,缓缓走出高高瘦瘦的白色身影,却是南瑾。 那群黑衣人根本不理会,却听见南瑾高声道:“你们还有人没带走!” 那群黑衣人愕然回首,南瑾衣袖一挥,众人顿时哗然。 南瑾身后帐篷掀开,露出一大堆人体,一个叠一个叠罗汉一样堆着,看上去是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最上面一个人脸色青白地昏迷着,南瑾走过去,一把揪住那人头发,对那群黑衣人道:“救了老大,丢下老七?” 黑衣人惊呼:“七公子!”一群人脸色大变,纵起的身形不由自主落了下来。领头黑衣人脸上汗水滚滚而下——今晚行动本是七公子耶律哲策划,但行动前七公子忽然失踪,当时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好在城中还有别人主持,当即决定继续按原计划进行,谁知道一切顺利,救出了大公子,却看见七公子被困在了营中!不仅七公子,临州贵族子弟,乃至大都几位重要人物,都在里面! 救出一个,却失陷更多更重要的,岂不是前功尽弃? 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今晚的营救计划也就毫无意义,便是此时抛下七公子带走大公子,还有那许多的贵族子弟都不理,事后耶律家族一定会被其余同盟责难。 景横波也有些诧异地看着那堆人质,难道是南瑾趁乱绑来了这群公子哥儿?她什么时候这么聪明爱管闲事了?不过绑来这群人谈何容易? 联想到刚才那雪团,她心中若有所悟。 此时变出突然,大多数将士莫名其妙,不明白这些人好端端的怎么忽然不走了,连蒋亚也在愕然四处张望,景横波忽然格格一笑,盯着雷熙,曼声道:“雷副队长,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怎么,你认识这些新冒出来的人质吗?” 雷熙沉着脸,冷声道:“你这叛徒,有何资格在此胡言乱语?” “我只是问一声你认不认识这些人质,哪来的胡言乱语?”景横波笑吟吟地道,“瞧起来,你和那几位黑衣大哥,脸色一般难看呢。” “叛徒!”雷熙眉毛一挑,“这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谗言中伤,是要搅乱局势,好趁机逃脱吗?” “这似乎是你擅长的手段。”景横波笑答。 “住口!”雷熙越发暴怒,“来人——” “够了。”蒋亚忽然皱眉道,“查办奸细的事等会再说,先把眼前事情解决要紧。” 雷熙一怔,手中出鞘半边的刀停住,半晌,深深吸一口气。 “把他先押下去,等会审问。”蒋亚看也不看景横波,挥挥手,他无心现在听这样的纠纷,注意力都在那群劫囚的人身上。 雷熙手按在刀上,目光闪动盯着景横波,大有景横波敢拒捕他就让她血溅当场的意思,景横波却出乎他的意料,根本没有反抗,叹了口气,任由那些士兵带走,雷熙盯着她的背影,目光阴鸷,随即转过头来。 场中那群黑衣人惊怔了半晌,终于还是做了决定——被俘的人质太多,要救也救不了,还会让自己等人全部失陷,不如救出一个是一个,先把大公子送出去再说。 当下那群黑衣人冷笑一声,“走!” 人质堆上,最上面的耶律哲抬起头来,目光怨毒地盯着远去的黑衣人们——家族永远都这样,同样是耶律家族的子弟,大公子的性命,永远都比他们重要! 景横波被押送着走过他身边,正看见他面上的怨毒之色,唇角一扯。 她忽然觉得旁边有道异样的目光,转头看见是南瑾,这平常脸容麻木的姑娘,正用一种意味难明的目光盯着她,景横波有点诧异,却也没有多想,身后士兵对南瑾十分恭敬地一笑,却猛力推搡着她,“磨蹭什么?快走!” 景横波笑笑,不以为杵。这群士兵先前得南瑾相救,看见南瑾高绝的武功,此刻又见她掳来这许多人质,军中一向钦佩强者,自然眼光不同。倒是她,看起来十足废物一个,还有通敌嫌疑,没给她抽冷子一刀,就算客气了。 南瑾目送景横波被押进旁边一个小帐篷,转头,看了耶律哲背部一眼。 耶律哲背上微微水汽,显然刚才曾经凝了冰雪,那些冰雪凝成特异形状,但只有她一人看见。 那是家族硕果仅存的上辈,大族老的命令。 “杀了和你一起的女子。” …… 蒋亚抬头看着黑衣人远去的方向,下令士兵去追,脸色很不好看。 雷熙却在他身边笑道:“队长也不必为难,如今咱们多了许多人质,看那样子还是临州贵族子弟,正好拿来和临州各大家族谈判,交换回囚犯不就是了?” 第十四章 耶律祁的下落(二) “我……我能告诉您,耶律祁的下落!” 景横波怔了怔,眼神中微带疑惑,“哦?” 她确实有从耶律世家打听耶律祁消息的打算,因为当初裴枢追击许平然的时候,曾经发现有耶律世家的人为许平然效力,耶律家的三公子是天门门下,耶律家向来对天门谄媚巴结,那么耶律家就有可能知道许平然和耶律祁的情况。所以这次她特意从禹国绕了一下,只是在她想来,这应该算是高级机密,就算耶律家有人知道,似乎也不该是耶律哲这样一个小辈。 耶律哲赶紧点头,听着外头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额头冷汗渗出。 景横波须臾之间,已经下定决心,拎起耶律哲,身形一闪不见。 南瑾看她离去,毫不犹豫跟上,连雷熙那群人也不管了。 与此同时,帐帘被人哗啦一下甩开。蒋亚带着人奔进来,正和南瑾擦身而过,南瑾只匆匆丢下一句:“雷熙是奸细。” 蒋亚一进门,就被满帐篷的血腥气惊得脸色发白。 帐篷里死了公子哥七八个,侥幸留得一命的,正从地上慢慢爬起,也不管蒋亚等人,“嗷”地一声便冲雷熙扑了过去,五六个人将雷熙压在身下,刀砍剑戳,手撕口咬,肘击拳轰,砰砰乓乓往死里下狠手,人堆最下面雷熙的惨叫越来越尖越来越可怖,一道道血流从挣扎的腿下蜿蜒,直流到兵士们的脚下。 蒋亚等人面色惨白,一时被震得忘记出手。好一会儿那些贵族公子挣扎翻身下来,一个个躺地上喘气,呸声连连,吐出的血沫都带着雷熙身上的血肉。 有人犹自恨恨地骂,“奸贼!救不出就杀人灭口,敢对爷爷们动手,找死!” 蒋亚低头看看地上那摊面目全非的血肉,激灵灵打个寒战。急忙命士兵将剩下的人看守好。一边发愁这些人到底该如何处置?虽说耶律世家的人来劫囚错在先,但扣押这些临州豪门子弟也是冒险举动,一不小心就会惹怒禹国,到时候骑虎难下,难道这两千人还得和整个禹国打一场?但就这么放回去似乎也不妥,连最后的凭仗都没了。蒋亚不过是个押送队伍的队长,职级也就是个参将,想到这事弄不好就变成了国家纷争,顿时额头冒汗。 忽然又有斥候来报,说前方山谷发现大量埋伏的禹国士兵,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好像事先已经被人下了手,众人面面相觑,都想着哪来的高手,不动声色便帮他们解决掉这样一支可怕的伏兵? 有人便道:“莫不是那位……”指指南瑾离去的方向。 众人纷纷点头,先前他们都曾见过南瑾出手,刚才这帐篷里的事,自然认为也是南瑾发现的,这整支押送队伍,除了这古怪的女高手,还有谁能做这样的事呢? 忽又有人奔来回报,道奉命看守的那个英统领亲戚不见了,蒋亚听着,面沉似水,冷哼道:“八成那小子也是个奸细!他逃了便罢,如果发现他的踪迹,立即拿下!” “是!” …… 耶律世家在禹国临州有一处占地广阔的庄园,住着耶律德及其一脉各房子弟,耶律德算起来是耶律祁的叔祖,耶律哲则是耶律祁的堂弟,耶律德这一支多半在临州府及其周边城池任职,掌握当地政军经大权,代耶律家掌管禹国南线的势力。是大都耶律家的一处重要分支。 这是景横波从耶律哲口中听来的消息,耶律哲显得十分配合,有什么说什么。据他说就在去年冬天,临州耶律家曾经接待过一位贵客,虽然以他的身份,还不够资格和贵客接触,但贵客来的时候,远远还是看了几眼的,贵客从人众多,人人衣衫如雪,虽神色略有疲惫,但神情姿态高傲卓绝,耶律家为了接待这位贵客,特地召开了家庭会议,要求家中上下,对贵客乃至其所有从人,都必须态度周到恭谨,不可有一丝触犯。 当时德老爷子还特意选择了几位年轻出众的子弟,有意安排他们在贵客面前露脸,指望着这一支如果有运气给贵客看中,那就是第二个三公子,以后这一支的命运就会被改写,耶律哲也是其中之一,获得允许后,曾经入院给贵客奉茶。 当时他带仆人进入厅堂,并未能见到传说中那位神秘的贵客,正要悻悻离开,却听见内堂里忽然有杯盏碎裂之声,隐约还有人微带急促的呼吸,似乎内堂那人极为愤怒,耶律哲当时起了好奇之心,心想这屋子除了那贵人,别人都不允许随意进入,而那贵人传说中性格高傲清冷,怎么会有这样失态的情态? 随即他又听见屋内一个女子声音,冷而微颤地道:“耶律祁,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他听着这名字,非常震惊,想不到传言里早已反出家门的耶律祁,竟然和那贵人在一起,看样子还是被俘了。一时好奇,虽然走了出去,但随即转到屋后,这座院子他曾经来过,知道这屋子内室对外的窗户的窗纱,上半截颜色浅淡,有些透光,便远远爬上那屋子后的一棵树,悄悄窥探那屋子里的动静。 因为不敢靠近,所以只能远处看个大概,便见屋子里一人站一人坐,站着的人白衣如雪,长裙委地,坐着的人宽袍大袖,姿态闲散。远远看去都情态美好,并无刚才听见的剑拔弩张之感。 两人在对话,但彼此话都不多,感觉上一问一答,一句一句都很有力度,因为那白衣女子原本只是稳稳站立,渐渐开始走动,越走越快,忽然在那男子面前停下,双手按住他所坐的椅子把手,身子微微倾下。 当时那女子背对他,从他的角度看,就仿佛这女子弯下身强行亲近那男子一般,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想着传说这女子身份尊贵,高不可攀,而且年纪也已经不小,那男子若是耶律祁,怕是做她儿子也差不多,怎可如此轻薄。难道越是传说中尊贵清高冰清玉洁的人物,私底下越是藏污纳垢各种不堪? 随即他便见那女子霍然起身,也不知是被那男子推开还是自己起来的,那女子转手从旁边桌上端起一个杯子,递给那男子,男子先是不动,那女子不知道说了什么,那男子终于抬手来接,他抬手接时,耶律哲才瞧见,他手腕上似乎有禁制…… “然后呢?”景横波见他忽然停口,急着催问。想着刚才耶律哲对于许平然和耶律祁相处情态的描述,不知怎的,心中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然后我就听见家祖找我的声音。”耶律哲眼珠转了转,“我生怕被人发现,不敢再看,当即回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景横波盯着他眼睛,明显觉得这家伙言不由衷,一定还有什么要紧的没说。 第十五章 掘地三尺 耶律哲已经退入院中,远处钟鸣磬响,一大批耶律家护卫冲进院子里,耶律哲大声道:“快通知爷爷,掳掠临州诸门子弟的要犯在此,请示下如何处置!”一边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服下。 景横波盯着他手中的毒蜡烛,双手连挥,院子里的石凳水缸飞起砸下,耶律哲一边躲闪,一边从护卫手中拿过一只黑色的铁罩子,顶着那些乱石的当头猛砸,将那蜡烛放进铁罩子里,罩子上只留下一只出烟气的小孔,他四面望望,蹲下身,景横波忽然看不见他了,只感觉他似乎在墙角有动作。 过了一会耶律哲站起身,头破血流地向后退去,手中毒蜡烛已经没有了,却多了几块砖,他冷笑着对景横波挥了挥手中的砖,满脸阴毒得意之色。 景横波心中一沉。看样子这屋子还真是机关密布,墙根下的砖可以活动,这家伙一定是将蜡烛放在铁罩子里,再拉开墙砖,将铁罩子卡进去,这样她就算能遥控控物,也不能砸进墙中,而且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哪块墙根。 墙砖没有完全拆掉,烟气会从墙砖缝隙里透进来,在这暗沉沉的屋子里,根本无法辨别蜡烛到底藏在哪片墙砖后。 景横波心中有微微疑问,耶律世家真的每间屋子都这么齐备的机关吗?那得耗费多少?这院子据耶律哲说,是专门招待顶级贵客的客房,平日从无人来,建成至今也不过用过三次,其中两次都是禹国大相兼摄政王禹光庭所住,最后一次就是许平然。景横波想起这位传说中十分铁腕的禹国掌事王爷,再想起禹国大王好像是在出巡路上生了重病,至今缠绵病榻,国事因此尽落于禹光庭之手,再想到耶律世家在禹国的地位,和禹光庭两次住在这院子里,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这些事之间,似乎都有些关联。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她此时没有心思多想,屋子的窗户和门都已经落下铁板,成了一个封闭空间,空气已经变得混沌不清,看来耶律哲没有撒谎,毒蜡烛还在某处点燃。 她可以离开,但她此时不能离开,这椅子下的地面,她必须得挖挖看。 虽然心底不信耶律祁会死于此地,可万一留下什么线索呢? 她抬起手,指尖有些颤抖,她吁口气,心里明白,自己虽然说不相信不相信,可是还在害怕。 害怕耶律祁真的就埋在这地下。 许平然逃亡之中,被裴枢追击,千里辗转,带着耶律祁,如果耶律祁能为她所用,也许她还会爱才不会动他,但从耶律哲的描述来看,明显她和耶律祁相处不欢,在这种情况下,以雪山宗主夫人骄矜高傲的性子,怎么会一直容忍耶律祁? 但此时不能再想。 她转目四顾,看见博古架上有花瓶,插着的花朵已经蔫了,取来砸碎,撕下一截衣襟沾湿,蒙在口鼻上,取了一块趁手的瓷片,开挖。 椅子扶手上的字看不清,手摸上去感觉不是字,就是乱七八糟的刻痕,再说她不认为这一定就是耶律祁留下的信息,耶律祁如果留信给她,应该会选更巧妙的方式。 将扶手和椅腿拆下来扔在一边,撬开地面青砖,三层砖之后,才是泥土。 景横波原以为下面会是地道,或者铁板,居然还是地面,但确实有挖掘的痕迹。 外头耶律哲冷冷瞧着,阴沉沉地笑道:“陛下,怎么不出来呢?说不定我刚才是骗你的呢?说不定这椅子下有机关,你虽然能发现,耶律祁却没有发现呢对不对?” 一个护卫蹲在墙角鼓风,毒烟慢慢向室内散去,耶律哲笑得越发满意,他知道自己越这么说,景横波越不可能丢下这椅下机关先出来。 景横波根本不听他说话,不过是要扰乱她心神罢了。她跪在椅子边,匆匆扒开那些砖,飞快地挖泥土,身后气息更加混沌,虽然她屏住呼吸,但坚持不了多久。 好在瓷片挖不了几下,就看见一枚戒指,这戒指看起来十分眼熟,古铜戒圈,镶嵌猫眼石,景横波想了一会,才想起很像当初耶律祁送给她防身,后来被宫胤拗成领花的那只戒指。那戒指成了领花之后,她便和衣服放在一起,后来没有再用过,如今瞧着,原来这戒指是一对。 她握着戒指,心砰砰跳起来,耶律祁果然给她留下了记号,他猜到她会来找他,猜到他可能会被带着经过禹国,留下这个戒指是要告诉她他安好?不,应该还有别的意思。 景横波记得这戒指里是有三层机关的,其中有毒针暗刺,她开启机关,发现毒针已经没有了,她摩挲着戒指,果然又感觉到戒指背面有痕迹。 她立刻明白了椅子上痕迹的意义——椅子扶手和椅脚上的刻痕没有任何信息,只是提示她翻开椅子在下头找,并暗示了埋藏在椅子下的戒指背面的刻痕,才是真正他留给她的记号。 用针在戒指背面留下的字,非常的小,近乎微雕,她将戒指揣进怀中,摇摇头,摇掉脑中渐渐氤氲出的模糊感,继续向下挖,下面的泥土却变硬了,似乎曾经被人用脚狠狠踏实过,她心中又一阵砰砰乱跳。 “咔嚓。”一声瓷片断了,她干脆用手扒,她一向留着点晶莹的指甲,很快扒得翻卷模糊,满手泥迹和血迹,她也不理会,身后的雾气越来越浓,她动作却越来越快,泥土沙沙地翻到身后,她几乎埋进了土坑里。 这是在和死神赛跑,毒烟如恶鬼慢慢逼近,而她在寻找一份生的希望。 …… 耶律哲站在院子外,数着时辰,唇角笑容越来越大——已经过了能够闭气阻挡毒烟的时间,女王或多或少,都会中毒,已经逃不出耶律世家了。 擒下女王,不管怎样,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他也算能对被俘的事有交代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回身,正看见耶律德陪着一个客人走来,仔细一看那客人,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摄政王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此地? 耶律德身边立着脸色阴沉的高大男子,男子容貌平常,但保养良好,肤色晶莹,看不出真实年纪,衣着式样颜色也平常,但只有豪贵出身才能看出那种极致的讲究,一双眉极浓极黑,眉梢似带三分煞气,看人时,眼光从黑眉之下一掠,便似青色刀锋霍然一闪。 四周所有人都显得安静了许多——禹国这位摄政王,本就是禹国大王的爱弟,之前不显山不露水,但两年前他陪禹国大王巡视南境,在临州附近遭遇刺客,大王身受重伤,当时还是亲王的摄政王为救大王险些丧命,之后王驾回銮,禹国大王重伤瘫痪不能理事,禹光庭颇得信重,渐渐掌握大权,成了摄政王,之后借追查刺杀事件,大肆排除异己,巩固势力,风格铁腕,行事果断,如今俨然便是禹国新王了。 第十六章 相见或不见 外头一阵脚步声响,禹光庭在护卫拥卫下奔来,隔着竹林张望,扬声问;“可擒到了?” 竹林里,先前给禹光庭送药的少女抬起头来,一把将昏迷的景横波扛起,淡淡道:“成了。” 禹光庭拊掌喜道:“先生出手,果然例不虚发!” 少女也不理她,背着景横波向外走,竹林里微湿的地面上,留下一行尖尖的足迹。 出得竹林,禹光庭便命侍卫过来接景横波,吩咐道:“严加看守。另外,查清刚才墙外何人。” 那侍卫伸手来接,少女却一让,冷眼瞟了他一眼,瞟得那侍卫一怔,手在半空僵住。 禹光庭也一怔。 “主人说,我看着,放心些。”少女答得言简意赅,看也不看那些护卫,虽然什么都没说,大有“你那边都是废物,人肯定看不住”意思。 护卫们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神情讪讪,但也无话可说,毕竟他们追了半天一无所得,人家一出手就手到擒来。 禹光庭倒不以为杵,笑道:“先生竟然愿意亲自费心,自然最好不过,有劳姑娘了。” 少女漠然嗯了一声,扛着人继续向前走,禹光庭笑着让开,等她走过去,对身边一个幕僚使了个眼色,那人躬身点了点头。 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扛着景横波一路走,直入耶律家给禹光庭准备的一个院子,院子中还套着院子,西边一个小院,就是她和最近很得禹光庭尊崇的“先生”所住之地,禹光庭派来的人,亲眼看着她将景横波扛进了小院,便下令护卫将四周严加看守,以免有人逃跑,这才回去向禹光庭回报。 禹光庭听说了,这才放下心,急令追查那接走白骨的人。不过此时他也没有太多心思去管景横波的事——临州子弟被掳的事情消息已经传来,仅仅是临州子弟也罢了,更糟的是其中还有两个大都官宦子弟,都是他得力手下的儿子,是跟着他第三个儿子禹元书一起来的,如今他那两个得力手下听说了儿子被掳的消息,已经一路从大都赶来。 禹光庭疑惑的是,他安排的禹国精兵风之队,昨夜就埋伏在帝歌押送军不远处的山谷中,他们如果出手的话,临州和大都子弟们怎么会被擒?还有风之队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耶律德正在安排家中子弟,将那藏着秘密的院子再次封锁,禹光庭看着那黄铜大锁咔哒挂上了锁头,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心中掠过一丝阴影,微微皱起了眉头。 身边忽有轧轧声响,他转身,看见那坐在精致轮椅上的白衣人,大喜道:“先生怎么出来了?” 轮椅上的人,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他似乎有些嫌阳光刺眼,微微抬起手,禹光庭只觉得眼睛似被刺了一下,像万丈雪光,忽然奔进了眼底。 禹光庭觉得自己每次看见那修竹一般的手指,和雪贝一样的指甲,都有种凛然的感觉,作为禹国最尊贵的摄政王,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而又无法遏止。 “殿下眉宇间似有愁思。”白衣人答,眼光出神地停留在天边一缕飞云上。 禹光庭叹了口气,“昨夜风之队似乎没能顺利出手,之后临州子弟失踪,本王没有想到,一个区区押送流放犯的队伍,竟然卧虎藏龙,直到看见女王陛下出现,才恍然大悟。只是如今请神容易送神难,女王应当如何处置才好?” 白衣人转过眼,唇角一抹似乎是笑又似乎是冷峭,“风之队如果没能成功,那帝歌押送队伍就绝对不止那两千人,女王陛下再天赋异禀,也不能一人战胜一军。殿下,你要做好作战准备了。” 禹光庭神情一凛,他听懂了先生的意思。 女王陛下一定还有伏军,才能解决了那支风之队,并掳走了临州的豪门子弟做人质,而且那作风十分痞——你抢我一个,我扣你一批,很像裴枢的作风。 想到裴枢,他心中一紧,行事狠辣狂放的裴少帅,大荒无人不知,是个绝对难缠的人物。 如果出手的真是裴枢,传言里这位少帅对女王极为上心,一旦他知道自己擒了女王,那绝对是不死不休的格局。而禹国此时并不安定,自己不在大都,如果被这个杀神缠上,又失去了风之队的保护…… 禹光庭有点头疼地捏捏眉心,一瞬间心中杀机涌动——先前他就想不动声色地将女王杀了,封锁消息,让她从此失踪,只是女王竟然将白骨扔给了别人,这样就可能导致他的秘密会被发现,为了将来可以交换他人对秘密封口,他临时决定留下了女王,可此时却觉得留下了一枚火炭,交不是,扔不是,搁在掌心还烫手。 他求助的眼光投向轮椅上的人,那人笑意淡淡,仿佛天下事都不在心中。 “明明胜利将至,殿下何故如此忧虑?” “何解?”禹光庭眼睛一亮。 “既然女王是裴枢的死穴,那自然会引来祸患,也能解决祸事。只要女王在手,裴枢的军队就是殿下的。可战,可佯战,甚至可佯败。殿下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几位王子打算对王位如何动作吗?风平浪静,自然不见蛟龙,可如今,不就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禹光庭神色一震,沉思半晌,长身一揖,“得先生如遇明师,谢先生教我!” 此刻胸中似有无数计谋过,每计都策动禹国风云,那几位占据国土手掌大权的王子,一直是他的心头刺,只是师出无名,明知道对方蠢蠢欲动,却没有机会将之拔出。如今帝歌横戟军入境,女王悄然入境,借这样的机会,和裴枢达成协议,说不定可以引蛇出洞,时机布局拿捏准确的话,还可以一网打尽…… 他越想越眉飞色舞,刚才还要杀女王的念头早已不见,反想着在裴枢到来之前,万万不能令女王有失,急忙嘱咐:“还请先生多多费心,女王之事,万万不能有失。” 他心中急切,靠轮椅近了些,感觉到轮椅无声向后退了退,赶紧尴尬地停住。眼光落在对方手指上,那雪色晶莹的手指一个微微抬起的姿势,不知怎的,便让他心中一震。 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他心中一直有一种奇异感觉,只觉对方尊贵又清淡,行事像个行走江湖的谋士,气质却高贵如天上凤,他自己也是身份贵重,平日一样是目下无尘,属下能得他青眼都算难得,但在这男子面前,什么威凌霸气,矜贵尊严,便如日光遇上冰雪,自然便消弭无踪。 此刻,他听见对方,清清淡淡地道:“殿下放心,定不负所托。” 第十七章 是你吗? 还没来得及看清,感觉到身边咕咚栽下一个人,大头朝下,越过她,啪一声栽到院子里。 而她自己腰间一紧,似乎被什么扯住,半空中翻个筋斗继续往下落,再然后腰上一痛……卡住了。 她低头一看,自己好巧不巧地落在一座屋子的屋顶上,腰上系着白色绢帛,被打开的天窗卡住,而院子里,南瑾正以一种绝对不适合她的姿态,四仰八叉地躺着,看那样子,摔得很重,以至于一个大高手,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景横波脑子又开始晕起来了——看样子南瑾带她脱逃的计划失败,被底下的人用一根白带把人给拽了下来,果然这院子里两个人,手段不低。只是不知道出手的是那冰块少女,还是那个残疾? 她探头看看南瑾,反正都被发现了,也无所谓底下知道不知道,喊她,“没事吧?” 南瑾躺在地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空,也不回答她,景横波瞧着,只觉得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眼神竟然是……撕心裂肺的。 她默了一默。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根带子拽下两个人,明显南瑾摔得比她重,远远地被弹飞出去,有种“惩罚”的感觉…… 但她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也不成,瞧着好像要下雨了。底下毫无动静,那一对神经病主仆,好像就打算把她这么晾着了? 她挣扎了一下,因为双手被困住,想要跳出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往下赖。 她挥挥手,一块石头飞起,砸在天窗边缘,瓦片碎裂,她唰一下掉了下去。 掉下去那一霎,看见屋里水雾弥漫,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刚才好像人家提水洗澡来着。 屋内没点灯,水汽蒸腾如云蒸雾绕,在迷蒙的光线里,她似乎隐约看见人影一闪,纤长的、玉白的、肌骨晶莹的、惊鸿一瞥修长的小腿上水钻般水珠滚动…… 然后屏风后咚地一声,似乎什么人撞在床榻上。 下一瞬“哗啦”一声,她掉入澡桶中。 掉入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双手向外一挡,生怕遇上裸男或者裸女的胸膛。 什么也没遇上,澡桶里空荡荡的。 澡桶的水还很热,散发着淡淡的药味,不算难闻,热水浸润的感觉很舒服,周身毛孔都似被打开了,体内热流流窜,脑中那种中了毒烟晕晕的感觉也消散了不少,她一时竟然有些贪恋,赖在澡桶里不肯出来。 她眼光四处转,想要看清楚人在哪里,此时院子里忽然挂起了灯,灯光透过窗纱射进屋内一片朦胧,正好隐约将对面屏风照亮。 她的眼睛忽然就直了。 屏风后,有人在穿衣服…… 穿衣服也罢了,她不是没见过人穿衣服,再说还隔着个屏风,只是这人穿衣服的姿态,太奇怪了。 衣服挂在屏风上,是件宽大的白色寝衣,那人手指一动,衣服滑下,他又一弹手指,衣服飞起,在空中展开,当头套下,从头到尾,那人除了手指动弹,全身就没动过。 灯光打在屏风上,映出他的身形,虽然坐着,也可以看出修长精致,略略清瘦,线条却凝练结实,从肩到腰,增减不能,她忽然便想起了刚才一瞥间,闪烁着水珠晶光的肌肤和躯体…… 景横波怔怔盯着那身影,脑子里却在不断回想宫胤的身材,记忆中她似乎没有很清晰地看过他呢…… 忽然眼前一暗,美妙的男体消失,院子里的灯灭了。 灯灭的刹那,风声急响,有人的脚步如风般卷至,景横波回头,就看见白影一闪,南瑾出现在门口。 景横波刚要打招呼,南瑾身后人影一闪,一只雪白的手掌猛地砍向她的肩头,那少女在南瑾肩头上,露出半张皱眉的脸,她脸上表情有些怪异,出手却毫不容情。 南瑾回手也毫不犹豫,身子一翻,反手一掌就拍了回去,轰然一声门帘珠串四处飞溅,连门框都在颤抖,那少女似乎不敌,身子向后一翻不见。 南瑾也不理会她,一个箭步冲了进来,景横波见她这样,自然是为了救自己而来,想到屋内还有一个一直一言不发的神秘主人,急忙提醒道:“明珠,小心屏风后面!” 此时南瑾正冲到澡桶边,刚刚抬起手,指掌间青光一闪,听见景横波这一句,不禁一怔。 一怔之下,手掌便没能及时拍下,屏风后忽然一声微响,白光一闪直奔南瑾。 景横波一看南瑾此时竟然在发呆,不禁一急,横肩一撞南瑾,地上本就有水,南瑾被这一撞,滑开了两步,此时景横波声音才到:“小心!发什么呆!这里头人厉害,别救我了快走!” “叮。”一声微响,什么东西从南瑾身上落地,景横波转眼一看,只隐约看见青蓝光芒一闪,她一怔,再要看时,地面上水漫过来,那东西忽然就不见了。 南瑾似乎又在发呆,忽然屏风咔嚓一响,南瑾和景横波都霍然抬头,眼前又是白光一闪,如雪电如奔雷,直劈两人面门,那白光来势太快,以至于刹那间景横波都觉得眼前似忽降大雪,整个视野里万物退去,只剩那茫茫一片白。 景横波想起刚才那白光出手,似乎就对南瑾毫不容情,抬手就将南瑾一推,“出去!” 南瑾霍然转头看她,手一抬指间微光一闪,正划向景横波腕脉! 景横波心中一沉。 此时两人极近,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避让,手上已经感觉到彻骨的凉意。 “嚓。”一声微响,淡黄的筋绳断落,景横波手上一松。 她双手得到解放,也呆了一呆,一眼看见那白光正冲着南瑾而来,下意识伸手捞住,南瑾“啊”地一声,大声道:“不可……” 景横波手一伸出就后悔了,那白色东西沾了水,甩过来的风声呼呼,一听就知道满贯真力,坚如铁石,自己用手直接挡,只怕手都要被抽断。 但此时撤手已经来不及,“啪”一声,南瑾闭上眼睛。 景横波却瞪着眼睛,看着忽然变软的白色布料,原来就是一截长长的白布,浴巾一样的东西,刚才的凶猛坚硬已经没有了,软软地在她手上绕了一圈,忽然一股大力涌来,她身子飞起。 南瑾睁开眼,仰起头,看着景横波身形在头顶飞过,乌黑的长发荡起,在身后摇曳出暗色的弧线。 第十八章 各有花招 耶律祁只好将野鸡拎起来,给她送过去,耶律询如瞪他一眼,一把夺过来,“走开!一身脂粉臭!” 耶律祁笑笑,不以为杵地走开,雪山女弟子们都在暗处看着,没人接近,她们觉得和这样的粗俗女子计较,太*份。 当然她们不会承认,这女子表现出来的力大无穷和作风泼悍,其实让她们也心生顾忌。 至于这村中村姑,更加不敢和耶律询如对上,早先倒也有人试图让她收敛气焰,可当耶律询如将那家的屋顶一口气掀了之后,就再没人有这个念头了。 耶律祁拎着洗好的菜往回走,一路上有雪山弟子接着,没人看见,他在拎起篮子那一刻,掌心里一枚小小的蜡丸,进入了袖子中。 随即他进厨房里煎炒烹炸,耶律祁亲手做的美食自然只能由夫人享用,但耶律祁素来是个会做人的,总会多下些料,给那些弟子们也分点羹,雪山讲究清修寡欲,吃惯寡淡食物的弟子们,早已拜倒在美食高手的长袍之下。 一个素衣女子等在厨房门口,远远避着油烟气,耶律祁端出菜来,她上前接了,耶律祁笑着指了指火上一个小砂锅,悄声道:“等会再来一趟。” 那女子会心抿嘴一笑,瞟他一眼,低低道:“半个时辰后吧。” 耶律祁看着她袅袅婷婷去给许平然送午饭,在几个弟子监视下慢慢向自己住处走,心中慢慢盘算着。 素衣女子是许平然的关门弟子,也是她的贴身侍女,虽说许平然是个不好接近的主,但跟在她身边久了,总会有意无意透露出点信息来。 最近他总给这丫头开小灶,让她伺候完许平然后过来拿吃的,前几次都是午饭后一个时辰,她才能过来,如今倒是提前了。 这意味着,许平然练功的时间也在提前。 到了雪山宗主夫人这样的修为,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固定成规矩,不该也没有必要随意改动,一旦出现改动,那就是自身有了变化。 或者她开始练一门新的,更强大的武功。或者她在疗伤。 许平然在回雪山的时候,曾经有过一场他们不知内情的战斗,结果如何,当时谁也看不出来,但如今瞧着,似乎隔了这么久,还是有后遗症在。 耶律祁开门进了自己屋,唇边一抹浅浅微笑。 他也上床练功,没有放下帐子,因为他知道,正对着床的墙壁上有机关,看似是墙,实则是镜,有人在那里监视,可以看见他在屋子里的一切动作,一旦他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行为,立即就会有人进来。 他如常打坐,双手交叠,掌心向上,眼光下垂,看上去正在调理内息。 蜡丸慢慢融化,包裹的纸条无声无息落在掌心,耶律祁一动不动。 “老妖婆夜半出门猎杀活物饮生血,并似乎在寻找异兽。” 他衣袖一垂,纸条在掌心无声无息湮灭。 许平然,似乎已经急躁了呢,到底在练什么功呢?还有找异兽做什么? 他看见过许平然带的那些怪物,都关在地窖里,看上去非人非兽,活得也猪狗不如,很明显是人和兽的结合体,天知道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天门,做起事来竟然也这么下作。 现在还找异兽做什么呢?耶律祁估计是给自己准备的。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姐姐这话就是催促,再呆下去就有危险。 但是他不想走。 许平然必将对景横波不利,他希望能将这生平大敌,了解得多一点再多一点,可惜这女人一直太警惕,呆了这么久,他只能自保,从外围零散消息中推断出一点结论,却无法靠近她,更不要说得她信任。 不仅是他,就算是她贴身侍女,关门弟子,一样不能靠近她,那女人是山巅的风,只在清冷空寂处独自游弋。 他还有个希望,就是彻底治好询如,靠近天门,总归机会会大些吧? 半个时辰后,许平然的关门弟子兼贴身侍女素年,过来吃她的小灶,耶律祁亲自将小砂锅递到她手中,那女子浅浅一笑。 两人靠得很近,耶律祁笑容和煦,日光明艳,却不及他眸子乌黑灿美,看得人心颤。 素年有些娇羞地低下头去,忽听耶律祁道:“别动。”抬手掠过她的发鬓。 素年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下意识要避让,又有些舍不得,脸上光彩滟滟,似霞似粉。 “有只小虫。”耶律祁含笑将手掌摊在她面前,素年的目光,直直落在那雪白如玉的掌心,哪里看的见那虫子,嘴里含含糊糊应着,也不知在说什么。 耶律祁倒是很快退了回去,树荫里已经有目光射了过来。 素年提着小砂锅,恋恋不舍地走了,飘荡的裙角,沾染着蹄筋的香气。 那蹄筋小火慢熬,十分地粘,并且很难洗清爽,相信她今天吃完之后,袖角掌缘,一定会有点发粘。 耶律祁退回自己屋子,在关门那一霎,看了一下自己指甲。 指甲里,沾染上了刚才素年发鬓的一点东西,微呈粉红色的粉末。 昨天他请她吃的是玉胶饮,关照她一定要趁热喝,喝完可以用那胶皮敷脸,滋润养颜。天门不重享受,生活清苦,年轻姑娘都没有什么脂粉,但年轻姑娘哪有不爱美的?他打赌她一定会用,而这丫头脸颊微肥,为了遮掩缺陷,向来留偏分很长的刘海,这种发型很有些碍事,在低头干活时很容易沾染上各种物质。 胶皮也是很黏的,一定会沾上刘海。而昨天不是素年洗头的日子。 耶律祁将指甲里的粉末小心地刮下来,用纸包包好,塞在门板缝隙里。他动作很快,因为知道一进门就进入了监控区域,在门外也被监视,只有在进门这一霎,监视的人才会放松警惕,当然,也不能停留过久,否则又会引起怀疑。 到了晚上,素年伺候完许平然,抽空来还小砂锅,耶律祁拿了砂锅并不急着和她告别,还陪她在院子隐蔽处转了转,素年脸上的笑意,因此更深几分。 夜间光线不明,两人又在隐蔽处散步,素年忽然绊到石子,身子一倾,耶律祁急忙来扶,素年的手正巧落在了他手背,两人都顿了顿。 月明星稀,浮云如带,初夏的晚风气味清甜,似搀了蜜,夏虫在浓荫深处唧唧,红瓦上的青苔泛着清润的湿意。 第十九章 女王翻身做主人 “怎么”耶律询如敏锐地注意到了耶律昙的不对劲。 耶律昙却没有说话,脸上掠过一丝犹疑,似乎还有微微震惊,半晌却摇摇头,“我不能确定。” 耶律询如冷哼一声,却没有逼他,拿过那纸包,看了一眼那薄薄皮肉,摇摇头。 正牌弟弟,也是个傻傻的痴心人啊。 “我不为难你,不过你得帮我写封信给老不死。”耶律询如帮耶律昙铺开纸,“让他过来帮我看看这东西。顺便帮个忙。”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耶律昙别过头,不愿意提起紫微上人模样。 紫微上人原本也和他们在一起,可从雪山中人出现在这附近之后,他就像兔子一样跑掉了,理由是耶律昙打呼兼脚臭,他体质娇弱,受不了。 耶律询如抱胸看着耶律昙,一直看到他不得不回头,垂下眼,提笔开始写信。 耶律询如眼底光芒闪了闪。 两人果然还是有联系的,老不死果然没有跑远。这老家伙,明明关心她,为什么不肯呆在这里? 她抬眼看了看远处那座大院,心里冷哼一声。 “信怎么写?”三公子和耶律询如呆久了,越来越没脾气。 “你就说……”耶律询如依旧盯着那大院,耳边忽然响起那年他悠悠唱过的狐狸歌。 这世上能培养出紫微上人那样的弟子的世外宗门,能有几个?这世上有资格成为紫微念念不忘的九狐狸的女子,又能有谁? 她唇角慢慢泛出一抹怪异的笑,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夫人挟持了耶律询如为人质,要见他一面。” …… “是你吗……” 黑暗室内的低低询问,更像一声无奈的呢喃。 头顶的天窗开了,夜风森凉,不用抬头去看,她知道那家伙一定已经跑了。 她坐起身,肘撑在膝上,手托着下巴,一个沉思冥想的姿态。 黑暗中她的眸子光芒闪耀如日光下秋水一泓。 有些事到如今,慢慢想,也算想明白了。 明白了他是真的不愿见她,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不愿意再走进她的生活,不愿意再面对她。 他就是那样孤冷清寂的人,宁愿一人守在四壁空墙里,等待时光将生命默默剪碎,也不愿让他在乎的人,亲眼看见他的消弭和零落。 所以她越用力,越靠近,他越远离。 她发了半天呆,人看起来空空茫茫的,心却在一寸一寸地夯实下去。 有些事,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想定了,她优哉游哉地在人家床上躺下来,翘起了二郎腿,将怀里那一直没来得及研究的白骨,拿出来研究。 她现在已经确定这白骨不会是耶律祁的,值得费疑猜的是禹光庭对于这白骨的态度,如此紧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掘出的白骨只是短短一截,手骨部分,她用白布擦净,将白骨仔细查看,并无什么伤痕痕迹之类可以辨明身份。 她忽然“咦?”了一声,伸出手指比了比,觉得这手骨哪怕作为男人,也似乎太长了些。 手指较长?勉强算是个特征,她将这事记在心里。 她往怀里掏掏,掏出一个小瓶,看看颜色,又放了回去,如此三番,终于选定了一个小瓶子,背过身,捣鼓了一阵。 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那对主仆已经沉睡。 然后她将白骨收起,忽然“哎哟”一声,声音尖利,似乎被白骨戳了一下。 房门没有动静,院子里却似乎有点声响。 景横波手一推,白骨“啪”地落在地上,月光下竟然闪着惨惨的青蓝色,她的手腕随之无力地落下去,指尖殷然滴着鲜血,无声浸润在白骨上。 远处似有风声。却在近门处停住。 景横波开始在床上翻滚,抱住了被子咬着牙,似乎在忍受莫大的痛苦,床板被她蹬得咚咚直响,她一个大翻身,滚入了床榻里面,似乎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砰。”一声,房门开启,人影如风一般掠过来,速度太快,珠帘晃动闪烁一片炫目光影。 下一瞬白影已经到了榻前,伸手就去点景横波穴道。 床上人却不见了,身后格格一笑。 白影反应也快,手中白练一振,再次挂向天窗。 同样的事情怎么能发生第二次?景横波这次没有动刀,也没有试图去抱住对方,只是扑到那白练前,将脖子向白练一伸,灵活地挽了一个结。 这下如果对方还要坚持收紧白练,首先就得勒死她。 那想要再次借助白练跃起的身形果然一顿,手一抬,白练滑下。 景横波在白练飞向门外之前,已经双手挽住了白练,往他脖子上一套,再往自己面前一拉。 这一拉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用尽她全身功力,以至于这一拉绝不风情妖媚,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这一霎她脑海中忽然掠过盗墓笔记,好像似乎也许大概,套僵尸就是这么个套法…… 这不解风情冥顽不化不讲道理的木货,难道不是要她命的僵尸吗! “砰”一声,对方终究身体受限,不防她这动作如此凶悍突然,栽倒在她胸上。 栽得那叫一个直挺挺僵硬硬。 景横波立即伸出双臂死死抱住,好比八爪鱼抱紧了树身,抱紧他那一瞬间,她想仰天大笑,想死命打他,想把舌头伸进他嘴里去,咬住他一辈子再逃不得,然而最终她什么都没做。 小不忍则乱大谋,逞一时痛快,耽误的是一生大计,她已经想好了以后该怎么做,从此以后,她不要再那么被动地寻找,无措地茫然,她要掌握主动,翻覆掉这孤冷家伙的全盘打算。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也该她翻身做主人! 她抱紧了他的腰,双腿用力,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下一瞬她感觉到寒意彻骨,没猜错的话她马上就会被他的真力振飞出去,送到千里之外。 “嚓。”一声脆响,她拔刀,透明薄刃,冷冷狠狠压在他颈动脉上。 第二十章 动真格了! 这一声出,宫胤颤了颤。 恍惚里仿佛还是初见,凤来栖里,掳走她的马车上,那个笑盈盈满脸生春的女子,最初,就是这么古里古怪叫着他。 他记得那时自己满心厌憎,不喜她的放肆风流动手动脚,但不知怎的,那些嬉笑怒骂,一直清晰地印在心版上,他记得她脱下那古怪鞋子梆梆地敲马车顶,记得她初见他的脸,那句“帅哥,我好像爱上你了,做我王夫好吗?” 有些话以为忘记,其实深记,有些话一直等待,却不敢聆听。 他凝视着她的眸子,光芒流转,烈焰生辉,其间燃烧着一个清冷的自己。 心中微微地叹口气,此时只庆幸自己,出去后换了假发。 景横波也凝视着他,却着实看不透他的想法,看到后来她也不琢磨了,一年久别,苦熬相思,终于到此刻,撒泼耍赖才见一面,她什么都不想说,恨不得用眼光将他吞进肚里才好。 “怎么不答我?”她用匕首拍拍他的脸颊。 宫胤静了一静,答:“你觉得呢?” 景横波差点笑起来,这真是宫胤风格,看似答其实什么都没答,怎么解释都可以,冷漠又狡猾。 等她也正在等他这个回答。 “我也不知道。”她皱起眉,“我在帝歌遇见了一个很厉害的女人,中了她一掌,伤好后,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问过身边的人,可每个人态度都很古怪,似乎知道什么,又不愿提醒我什么。我厌恶帝歌,出来寻找答案,有人给了我一颗珠子,说凭这珠子,或者能找到我记忆里丢失的那个人,”她耸耸肩,轻松地道,“可惜珠子昨晚丢了。” 宫胤眉头微微拧起,许平然?许平然对她下了手?按说裴枢英白耶律祁七杀都在,许平然无论如何也不该动得了她,否则他怎敢诱许平然往帝歌去? 怀疑的浓雾在心内蔓延,但对她不可摆脱的担忧还是令他不得不多想。毕竟下雪山时,他为了彻底地消失,割裂了和蜂刺蛛网们的联系,这一年多,他在生死线上挣扎,大多数时候昏迷,族人带着他到处寻找药泽和解救方法,最近才刚刚出现在红尘中,对于她的事,存在着近一年的消息空白。 只是,失去记忆……他扫了景横波一眼,女王陛下一年多不见,体态越发风流成熟,一旦不再苦大仇深,眼波流转间立刻媚光盈盈,如果说以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现在就是一只美丽的狐狸。 狐狸正用一种当初初见时的姿态和神情,骑在他身上俯视他,他记得她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对美男各种兴趣,半挑逗半天真,直到喜欢上他之后,才对别的男人失去了调戏的兴趣。 不知怎的,现在看她又恢复当初模样,他心里微微有些压抑。 狐狸还在他身上磨蹭,坐的位置本就要紧,偏偏她还把身子俯低,她向来是不好好扣衣领的,这个姿势足够让他看见两面落雪山坡,一线雪白深沟…… 而她跪坐在他身上,双腿有力地夹着他的腿,天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用力,用力得他已经有点没法思考,全心担心自己会不会忽然发力…… 暗色中不知谁的呼吸似乎有些发紧…… 有那么一瞬间,盯着他色泽变深的眸子,感觉到他身体在发热,景横波懊悔了。 灵机一动装什么失忆呢,机会难得,就该脱了他衣服,把该干的事儿干了,完了肚子里运气好有了娃娃,他敢连儿子都不要? 不过转念想想,也许他真的不要…… 还有,看他现在的状况,“坐上来,自己动”一定会狠狠折杀他的自尊心的,那和强奸他没两样,为了长久的未来,还是……忍一忍吧。 壮士断腕般闭了闭眼,她忍得好辛苦。 宫胤盯着这女人表情——为什么她忽然看起来那么痛苦?以至于痛苦得夹紧了腿? …… 景横波呼了口气,等待体内的热潮过去,懒洋洋道:“和你说这么多干嘛,无论如何,你我现在是敌人,你是我的人质。” 她不敢多说,多说多错。她靠翻脸相向的突然行为,和装失忆,令他心生疑惑,产生探究的兴趣,才留住了他,再说下去露了馅,他又得逃跑。 匕首仍旧紧紧地按在他颈项上,她对屋外喝道:“去叫禹光庭来,让我走。否则我就杀了这个人!” 宫胤又怔了怔。今晚的景横波真是让他一再出乎意料。 他并不信她的失忆,所谓失忆不过是留下他的借口,但她费尽心思找到他,以她的性子,必然打死不走,现在怎么…… 门开了,那少女和南瑾也愕然站在门口,怎么也看不懂这出戏。 宫胤忽然笑了笑,道:“春水,不用理会。”说完闭上眼睛,一副你要杀随便的样子。 景横波二话不说,匕首一抬,再猛地下戳—— “住手!” 匕首在宫胤咽喉前一分处停住,宫胤神色不变,景横波倒出了一身汗。 虽然这匕首是折叠打开,也可以折叠收起,但她并没有十足把握能及时将匕首收起。 但她看见那少女对宫胤的关切神色,这一赌倒是对了。 赌的并不仅仅是少女的反应,还有宫胤对她“失忆”的相信程度。 果然宫胤睁开眼看着她,目光深深,又多三分审视。 刚才那一刀,谁都看得出,力量上没留手。 果然那少女道:“我家先生只是摄政王的一个清客,摄政王不会为他放了你的。” “骗谁呢。”景横波笑起来,“一个清客的丫鬟,就能制服我。一个清客,就让摄政王放着那许多侍卫不用,就让他来看守我。摄政王清客都这样,他早就不是禹国摄政王,该是大荒皇帝了。” “去!”她喝道,“让禹光庭撤开护卫,给我毒烟解药,别逼我杀人!” 那少女犹豫半晌,咬唇退后,片刻后,急促脚步声响起,禹光庭带着几个亲信护卫进了院子,他在路上应该已经听少女说了情况,素来沉稳的脸色也稍稍有些发青。 禹光庭确实很愤怒,他知道这两人手段,放心将女王交付,谁知道竟然出了这岔子,但他不能发作——他的隐疾,还需要对方救治,这也关系他的命。 女王不能放,自己的命也不能不理会,隔着门,他看见女王微微冷笑,手势稳定,并且偏着头,一副不打算谈判只能她说了算的模样,不由恨恨咬紧了腮帮。 第二十一章 舍身(重要) 草地上,宫胤静静地躺着,景横波很难得看见他如此合作的模样,忍不住盯了半晌,又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他能一直这么合作下去,多好。 她伸手慢慢解开他的衣钮,手探入他的怀中,缓缓摸遍他的全身。 倒不是为了占便宜,这*冷兮兮的也实在提不起兴致,她手指着重在他关节处停留,想要知道他躯体分外僵硬的原因何在。 经脉不通隔着肌肤是摸不出来的,倒是指下肌肤似乎越来越温暖,她指尖颤了颤,在他腹上绕了绕,又回到他心口位置,掌心轻轻贴着他的心脏。 感受到那里,比常人稍微慢一些的跃动,但是,原先那种彻骨的寒气却没有了。 她在他心脏周围仔细摸索一遍,确定确实那股寒气不见了。 她有些发怔。那寒气一直是她心头阴影,原以为宫胤的问题由此而生,此刻这寒气没有了,宫胤的状况却好像更差了,这是怎么回事? 手掌按在他胸膛的时间略长,掌下心口在发热,或者那是自己掌心的烫,她抽出手,双手捂住脸颊,想要降降温,却发现自己的双颊也是热的。 掌心残留着他的气息,松间雪石上苔一般的淡淡清新香气,她体内涌起一股热流,垂下眼,却发现他似乎也有了一些反应。 景横波不胜扼腕地仰天长叹——青春正好,时机不对! 他快要醒了。 景横波垂着头,一副思量神情,半晌,轻轻叹息一声。 她眼底生出淡淡的决然。 盘坐在宫胤身侧,双手贴合,调动明月心法,转十二周天,出丹田。 她的明月心法已算小成,体内运行真气时,能感觉到似有白光一线而上,泊泊然绵绵然,体内如浴清辉。真如上弦月一轮,在心头遥遥相照。 如果修炼大成,明月满盈,辉光无远弗届。只是她问过伊柒,伊柒说她练武太迟且不勤,俗务太多,最重要的是心事纷乱,难以定心,所以小成容易大成难,这辈子练到老,大概可以指望一下。 伊柒当时还嘻嘻笑着说,这明月心法她自己用也就那么回事,如果取出来给别人疗伤治病,倒是世间所有宝丹良药都难以比拟的神效。只是功法不易,取则伤身,辛苦练的东西生生舍弃可惜不说,一朝硬生生拔去,自然大伤元气,这世上哪有舍身救人的傻子。 她当时也哈哈笑了一阵傻子,然后和他要抽取明月功法的法门,伊柒当然不肯,她便说那是打算把紫微老不死的明月心法抽出来,供她大成用。七杀一向对害老不死的任何举措都表示双手双脚赞同,当即伊柒就兴奋地写了给她。 她出帝歌时,将法门一直带着。 如今,将要用上了。 按照法门运行真气,掌心渐渐发白,坚实如玉,能感觉到体内如光如气,过明楼,渡玉府,直冲体外。 不过糟糕的是,上冲的真气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控制,体内翻江倒海,如脱缰怒龙,狂飙直进,似要立刻喷出散去。 她脸色越发苍白,心里大骂伊柒不靠谱,没法凝聚心法的不可控之处说明。 而且她也没想到,拔除真气居然如此痛苦。 或者想到,不愿意深想。真气都是向内储存,向外硬生生逆行拔起,自然引得五脏六腑不宁,体内血气翻涌。 似有一团冰凉感觉,冲到咽喉口。 她猛地低下头去,覆盖住了他的唇。 齿关一叩,舌尖一顶,她已经闯入了他的天地,滑润、微凉、清新、温软。 他在晕迷中似乎也有反应,竟然下意识轻轻回应,舌尖轻挑的时候,她一惊,以为他醒了,然而他依旧一动不动,双眼微阖。 她忽然微微湿了眼眶。 相爱是不是人间最难以击破的默契,生或死,知或者不知,都不能阻碍那份无声的呼应。 脸靠着他的脸颊,湿润的眼眶在下雨,那些满满盈盈的液体终于越来越多,自两人紧紧贴合的脸颊滑落,落入他的锁骨,湿润了她的下颌,肌肤和肌肤湿漉漉紧贴,再被彼此的体温焐干。 她齿间微微一动。 一团明光下重楼。 他似乎又有感应,竟也舌尖微动,似要推拒,她怎么肯答应?于撕心裂肺的疼痛之中,舌头压着他的舌头狠狠一顶,压进他咽喉深处,她能感觉到那如玉如光的一团,无声滑入了他的体内。 口内微微腥甜,似开了一地曼殊花,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血,强硬拔除真力的后果,是内腑已经受伤。 但此时还不能抽身,按照伊柒的传授,这个时候他的身体也可能会出现排逆反应,为免造成伤害,最好将明月心法凝聚成一团,藏在他丹田深处,日后慢慢消解。 这事他自己来做最好,但她不想他知道这件事,如果给他知道,保不准又得不顾一切将真力还给她,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她悔也来不及。 她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一手按在他下腹气海,一手按住他背心中枢,按照伊柒教的法子,慢慢导引真气归流。 她能感觉到他体内混杂奔涌的气流,他体内气息向来古怪,所以需要更多时间来调理真气,因此躯体进入自动调息状态,她倒不必费心怕他醒来。 只是按着揉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呆了呆,按在他下腹的手,慢慢地,鬼鬼祟祟地,向下探了一点,再探了一点。 然后,如被火烧一般,唰地缩了回来。 她抬头看看四周,林子空落,荒野无人,还好,她的流氓行为不会被发现。 脸红了一阵,心跳了一阵,她继续自己的劳作,不能半途而废。 他的手臂忽然颤了颤。 景横波惊喜地看过去,感觉到他的躯体忽然软了许多,这是真气入体后的反应,真气会瞬间自经脉游走,再归入丹田,他原本就是经脉不通症状,此刻会因大量外来真气的进入而通畅,但这样的通畅,很可能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此时靠着他基本恢复正常的身体,嗅着他熟悉而又清淡的香气,她脑中忽然闪电般掠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这是三垒打的好时机! 就这家伙这别扭性子,要他主动可能一辈子都等不到,强奸他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此时不睡更待何时? 第二十二章 是她?不是她? 她探头一望,看见一队军士快步走过来,看那装扮,却是帝歌押送军的斥候。 为了防止禹国袭击,押送军一直有派斥候四处探查,景横波瞧见是他们,舒了口气,眼看这群人正往林子而来,怕他们惊扰了宫胤,低头整理了自己身上的押送军士兵衣裳,又理了理头发,抢先迎了出去,道:“诸位兄弟,你们……” 话还没说完,那领头斥候看清楚她,霍然变色,喝道:“兄弟们!正是这小子!赶紧拿下!”喝声里,长刀猛拔,劈头就对景横波砍下。 景横波愕然瞪大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人忽下杀手,眼看刀光耀眼,冷风扑面,下意识一闪。 这一闪却没能奏功,内腑一空一痛,只移动了一小步便一个踉跄,“哧”一声寒气侵体,衣袖被挂下一片,一溜血珠随刀风溅起,肩膊上多了一道长长血口。 “你们……”景横波来不及说话,身周刀风已经交织而下,所有军士都纷纷拔刀扑了上来。 景横波皱眉,按着伤口,一眼看去,众人脸色凶神恶煞,完全的欲置她于死地之态,她心中一惊,心想莫非禹*队已经袭击了押送军,换穿了斥候兵的衣裳?这下押送军可有麻烦了。 此刻众人围攻,换在平时,她身子一闪也便脱身,抬抬手就放平了这些人,此刻内腑空荡,身体虚弱,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眼看刀风再次当头劈下,勉力一闪,闪到一丈开外,脚下微有斜坡,腿一软,骨碌碌滚了下去。 几个斥候也呼喝着追了下去,见她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以为她摔晕过去,都奔过去围住,一人蹲下身欲待翻动她的身体,忽然景横波头一抬,寒光一闪,匕首已经抹过那斥候咽喉。 那人还未及倒下,景横波一个旋身,又是一刀刺入了另一人的胸口,她转瞬连杀两人,惊得那些斥候赶紧散开,景横波勉力爬起,正想想法子将其余人杀了,留一个活口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却见那几人远远逃开,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旗花火箭,“咻”一声一线黄光刺破天空。 景横波心中一震,这黄色旗花她认识,是军中“发现要犯,速来围剿”的意思,但她什么时候成要犯了? 斥候已经跑了,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回林子去了,如果真的引来对自己不利的军队,此刻她身体衰弱,宫胤万一还没醒,两个人就得陷身死地。 郁郁叹口气,抚抚脸,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杯具的女人了,明明靠脸就可以吃饭,偏偏常要生死挣命,想要个男人还得自己上,人家上在金宫玉阙,她上在荒郊野岭;人家上完轻怜密爱,她上完就得挨刀。 真想天上降一道雷劈醒宫胤的雪山脑袋啊…… 她按住肩膀,踉踉跄跄闪了出去,晨光千万丈,照见她身影单薄。 …… 幽静的林子,翻转着闪烁的日色金光。耀在宫胤脸上,他微微颤了颤眼睫,片刻,睁开了眼睛。 身边没有人,四周弥漫着青涩的气息,那是松针和落叶混合的味道,隐约似乎还有淡淡香气,不仔细嗅却已经捕捉不到。 他静静地躺着,脑海里却在翻覆不休。 水中晕倒到现在,感觉时间过去不久,但混沌的记忆中,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似乎听见叹息和低语,听见有人断续哭泣,似乎体内曾有热流澎湃,又似有冰水游走,还似乎…… 他脸色,渐渐古怪起来。 还似乎有馥郁的香气,有滑腻又光洁的摩擦触感,有如在沸水中的灼热和煎熬,有如在云端之巅的飘然和飞升,有似哭似笑的低低呻吟和咒骂,有忍痛的嘶声和稍稍放纵的低喊,有相拥的热力和翻腾的起伏…… 似做了个春梦,但又无比真实。他甚至到现在,还能感觉到那耳畔的香气和唇齿的轻轻摩擦感,似乎有那么一霎,有人轻轻咬过他的耳垂…… 他脸色忽然苍白了。 这样的记忆,不会无缘无故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景横波去哪了? 他霍然要起,却忘记了身体的僵硬,下意识手掌一拍,翻身而起,坐在了树杈上。 坐定了,他又眉头一皱。 手腕什么时候能动了? 他刚刚开始恢复,费尽心力才将堵塞腕部经脉的碎针化掉一枚,手指能动。这种化针难说早迟,有时候真气运行,能将碎针冲开,那一处就能获得自由,现在的情况,是因为先前水下阻断真气,碎针出现了游移,误打误撞将肘部腕部的堵塞冲开了? 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记忆、感觉、身体……哪里都和原先差不多,连他身上的衣裳都没有任何变化,但直觉就是告诉他,哪里不对。 他闭上眼,开始调息,探查身体内部真气,没什么异常。 真气一路往丹田流动,在抵达最深处之前自动收回,他体内的毒,一直压制在丹田最深处,经年日久,都快成了痼块,为了避免毒性大面积爆发,他生生改了真气的运行轨迹,从不触及那处毒瘤。 因此他也就无从发现,在丹田最深处,那处从不惊动的黑气盘旋之地中央,此刻,隐隐已经多了白气一道,白气虽然微弱,却在一点一点,吞噬着黑色气流…… 他坐在树杈上思考半晌,实在得不到答案,心里那古怪的感觉却难以抹去,不禁苦笑一下——看来要获得答案,还真得去问景横波。 明明一心要避开,现在,却不得不追着她问,这女人是不是算计好了? 林子中有响动,他微微偏头,南瑾站在一棵树边,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宫胤唇角微微的笑意淡去,转过眼光,并不看她一眼。 南瑾眼底掠过一抹落寞,半晌,道:“我不会再杀她。”取出一枚小刀,刺破中指,点在眉心,沉声道:“违此誓,生生世世不入轮回,沦为猪狗。” 鲜血滴下,落下的一霎,一道冰刀鬼魅般在她面前出现,“咔嚓。”一声,折成两段,伴鲜血同时落地不见。 南瑾脸色苍白,知道宫胤已经动了杀心,刚才她的誓言如果发慢了一步,冰刀已经刺入她的心口。 她心底漫上浓浓苦涩滋味。 真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人啊…… 只想着要保证景横波的安全,扼杀她身边一切危机,不顾念她为做他药盅苦熬二十年,也不顾念失去这个药盅他自己一样失去生机。 第二十三章 谁若伤你,不死不休 营地中,裴枢轻轻抱起景横波,眼眸向场中一扫,所有人都还保持着大张着嘴的姿态。蒋亚的脸色,青中发紫,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双腿在瑟瑟颤抖。 不必考据刚才那句“陛下”是真是假了,裴少帅出名的眼高于顶,目下无尘,传说里,只对女王情有独钟忠心耿耿,如今眼前这一幕,可不正是“情有独钟”的最好写照? 裴枢乌黑的眸子一扫过来,蒋亚便觉得似被金刚杵捣中,头脑嗡嗡,全身都开始颤抖。 “混账!”意料之中少帅的咆哮,响彻营地。 “噗通。”一声,所有人都跪了,蒋亚跪得最快,他腿软得早已支撑不住,幸亏他跪得快,裴枢随之而来含怒而发的一掌,才呼啸着从他头顶上卷过。轰然一声大响,后头营帐倒了半边,蒋亚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回,头顶上凉飕飕的,顾不上害怕,只觉得庆幸,只差一瞬,现在自己就是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了。 裴枢已经探过景横波的脉搏,知道她没大碍,不过皮外伤,只是内腑不知何时变得空荡荡的,苦练三年的真气竟然没了,这让他勃然大怒,无处发泄,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死这群家伙算完。 “蠢货!瞎了眼的蠢货!你们的脑子都灌满了沼泽吗!雷熙怎么被发现的?俘虏怎么被困住的?十里外那一支禹国精兵怎么始终没能起来,都是谁做的,都没动脑子想一想吗!医官!医官!半柱香内给我滚过来!滚不过来自己献上脑袋!” 他抱着景横波怒气冲冲进帐去了,留下所有人面面相觑。 雷熙的奸细是女王揪出来的? 俘虏是女王掳来的? 那只埋伏在山谷中,却莫名其妙没有出手的禹国精兵,整支精兵,是女王一手控制的? 蒋亚面色苍白地呆了半晌,将所有事回头联系在一起,脸色越想越难看,半晌,猛地捶地一拳,“确实够蠢!” …… 裴枢抱着景横波进帐了,士兵们悻悻散了。 那边树梢上,白影依旧一动不动。 宫胤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帐篷内,眼神里有怅然,也有思索。 树后静静转出高瘦的身影,南瑾默默地凝视着他的侧面。 见他不过几面,却无从揣测他的心思,他是浮着碎冰的海,冰冷而遥远。 …… 押送军里的医官,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裴枢却不让医官碰景横波,自己先检查她身上伤口。 他自觉景横波已经对他敞开心扉,而他也已经许下诺言,之前的等待已经有了结果,从此以后他和景横波自然是双宿双飞一对鸳侣,都注定要在一起的人了,自然也没那么多男女之防了,夫君给娘子宽衣什么的,天经地义嘛。 他便夺了医官的药箱,将医官撵出帐,自己开始查看景横波,先看她上身,血迹只在两臂,都是皮肉伤。 伤口被碰触总是痛的,景横波被痛醒了,眼一睁,立即便对上一张皱着眉又漾着笑的古怪的脸。 脸太近,近得看不见毛孔,景横波脑海中刚飘过“这哪家的娘炮皮肤好成这样好想扒下他的脸贴在姐脸上就是脸上这表情太神奇看上去又淫荡又痛苦难道被爆菊了么……”忽然惊觉,向后一缩,愕然道:“裴枢!” “是我啊。”裴枢笑得越发神采飞扬,“别动,我给你处理伤口。”说着大喇喇就来解她扣子。 “你干嘛。”景横波一巴掌拍下他的手,四处张望,咦,宫胤呢?他不是来了么?刚刚晕倒前,明明看见白影的…… “给你处理伤口啊。”裴枢凑上来,挑起一边眉毛,有点诧异有点好笑又有点包容地瞧着她,“你啊,也太不顾惜自己了,为什么什么事都要自己冲锋在先,你是女王,女王好吗!这样莽撞不要命,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有好日子过啊?” 景横波直勾勾地盯着他,被他这忽然很亲昵的语气麻得汗毛直竖——这小子忽然怎么了?发春了?以前他对她虽然有心,但不是一直都比较含蓄吗? 她忽然想起自己晕倒前的动作,好像有抱住了一个人,那个人她以为是宫胤,但现在看来不是宫胤,那么那个白影是谁,她的目光忽然落在裴枢衣角上,顿时又惊了一吓,这家伙只穿着里衣干嘛? 忽然裤子被一扯,景横波愕然望去,再次一把拍掉了裴枢的手,“你又干嘛!” 裴枢半跪在她面前,瞪着她的裤子,皱眉道:“你怎么腿上也有伤?怎么只有血没有衣裳破损,伤口在哪里?” 景横波低头一瞧,那啥,不知何时,裴枢竟然已经解了她的外袍,灰黑色的士兵长裤上,靠近大腿内侧的地方,染了一些新鲜血迹。 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仔细一想,头皮猛地炸了起来。 我勒个去! 这是那啥……那啥血! 裴枢犹自在纳闷地喋喋不休,“奇怪,刀伤吗?伤口在哪?你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会伤到那里,哪个下三滥,出手怎么可以这样……” “你个下三滥给我滚远点!”女王陛下一声尖叫,一脚将少帅踢出了帐篷…… …… 帐篷一阵震动,然后,刚进去没多久的裴少帅被踢出来了,士兵们愕然转身,目光齐刷刷射过来。 爱面子的少帅,咳嗽一声,转身,正色道:“女人嘛,就是这么任性。咱们男人,得多包容些……” 众士兵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对的,女人就这么矫情,做女王的女人自然是矫情中的矫情,少帅不容易啊,这么个火爆脾气,逢上这么个母老虎,还得容让着。 蒋亚犯了错误,此时只想弥补,赶紧笑道:“这个……女人嘛,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任性。少帅……好福气啊。” 最后一句声音低低,却听得裴枢眉开眼笑,蒋亚再喜气洋洋几句“祝少帅和陛下早日喜结连理,届时为王夫贺。”少帅更是眉飞色舞,大笑着拍他的肩头,“说得好!到时候自然普天同庆!你这小子有眼力见,回头好好赏你!” 刚才还被骂瞎眼蠢货的有眼力的蒋队长,频频点头,频频谢恩,频频抹汗…… 不远处树林里,一直默默凝视那边的宫胤,忽然唇角微微一勾。 随即他默默转身。 南瑾一直望着他背影,此刻眉梢一挑,露一抹诧异之色。 第二十四章 逃狱 初夏的风热气微微,穿堂过户,拂动帝歌浓绿的树荫,却走不进帝歌皇宫西北角,地底最深处的地牢。 虽只五月,地牢里已经显得十分闷热,那些黑漆漆的铁门铁栅栏,更加重了这种沉闷压抑的感受,淡淡的血腥气和泥土的湿气,铁器的锈气,食物的腐烂气息和人体上各种发酸发臭的怪味融合在一起,是一种令人闻了就头晕目眩的味道。 也因此,每天给天牢送饭的宫卫都快步匆匆,步履如飞。 牢里现在只剩两位犯人,这两位犯人曾是一对夫妻。是宫中严令看守的对象,虽然很多人都纳闷,这两个夺权篡位罪大恶极的囚犯,女王陛下有什么必要一直留着?但事实就是,前皇帝和前皇后一直活着,女王陛下似乎已经将他们忘在了这阴森的地牢里。 今天给牢里送饭的宫卫,手里端着一碗汤,汤是稀薄的蛋花汤,已经全凉了,那宫卫的手指,随随便便地泡在汤里。一边往里走一边和身边人说笑。 “……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这种人,一根白绫赐死算完。何必一直留着,不仅留着,人家病了还给病号饭,哈,陛下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 另一人呵呵一声,道:“这点事还报不到陛下那里。掌天牢的司牢监说了,上头的意思就是人不能死了,那女人病得那样,好歹得管一管,汤啊药啊的随便来点,吊她一口气便是了。” 一行人走到地牢深处,左拐男监,右拐女监,几人往右一拐,在最里面一间牢房前摆下汤碗,又拿出一个纸包,粗声粗气地道:“喝汤吃药!” 一人笑道:“今日可不再是硬馒头了,蛋花汤给你补补。” 牢房里一团烂稻草动了动,一张蓬头垢面的脸慢慢探了出来,脸上污垢太久没有清理,已经看不出形貌,在那些乌黑的尘土泥巴和暗红的血痂之间,露出一双形状秀美,却已经毫无神采的眼睛。 牢门外宫卫面无表情地瞧着,脑中却不由想起当初的明城女王,明城皇后。想当日母仪天下,富贵风流,到今朝沦落阶下,不如猪狗,这世间际遇,真真不知从何说起。 不管明城似乎没什么心情沧桑感慨,她看见蛋花汤,眼底便发出了光,手脚并用地赶紧爬过来,镣铐锁链哗啦啦一阵乱响。 宫卫看着她那艰难模样,倒起了几分怜悯之心,蹲下身将碗从栅栏缝里递给她,明城抖抖索索来接,也不知道是病太重,还是锁链太重,一个没捧稳,“啪嚓。”一声,粗瓷碗碎了。 宫卫们齐齐向后一避,骂道:“长没长眼色!” 明城哆嗦着嘴唇,伏在烂稻草上,结结巴巴给众人道歉,“官爷……是我不好……您包涵……” “活该你受罪!药就自己干咽吧!”宫卫靴子随意拢了拢瓷碗碎片,踢到一边,骂骂咧咧走了。 明城低着头,手紧紧按住身下稻草,呐呐地道着歉,谁也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也没人有心情听,都转身走开。 最后一个宫卫转身时,却忽然停了停。 明城低着头,跪坐着双手按地,似乎已经失去了全身力气,双臂微微颤抖。 那宫卫停下,向后退了退,眼角瞥了她一眼,唇角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明城始终没抬头,手臂颤抖却更厉害了。 那宫卫的靴子,忽然从栅栏缝隙里探进来,一踢,踢开了她的双臂,明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她刚才双手撑地的烂稻草里,露出一方白白的东西。 碎瓷片。 宫卫露出一抹了然的笑,看了看墙角那堆瓷碗碎片,轻声道:“皇后娘娘手脚真快,居然谁都没发觉你藏了一枚瓷片。” 明城绝望地抬头看着他,哑声道:“我想死……我想死不可以吗!” “可以。”那宫卫不急不忙地道,“不过娘娘如果真的想死,为什么刚才在我从你身边经过时,故意露出指缝下那点瓷片呢?” 明城浑身一震,低头喘了两口气,软弱地道:“我……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大对劲,我……我想试试……” 那宫卫笑了笑,看看已经快要走远的其余人,快速地道:“人必能自救他人方可救之。否则要废物何用?冒这险何必?娘娘若能自己走出这监牢,并拿出令我主人满意的东西,或许还有一分机会。” 说完他快步离开,明城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慢慢伸手,握紧了那片瓷片。 她毫无神采的眼底,忽有光芒闪烁,阴冷的、渴望的、痛恨的、兴奋的……最后化为一抹决然杀气,如刀锋,一掠。 …… 那和明城说完话的宫卫,出了地牢,值戍至规定时间,便和其余宫卫一样,离开玉照宫回家。 不过他行路很是警惕,一路行走一路拐弯,不时关注身后有无人跟踪,走了大半个时辰,到达一座宅子门前,飞速扣动了门环。 门后像随时有人等待一般,立即开了门,宫卫闪身进入,问门后人,“主子好么?” 门后一个灰衣中年人,皱眉道:“无事不可来此寻主子。你怎么忽然跑了来?” “自然是有事。”宫卫笑道,“地牢里那个,果然不安分了,我来请主子示下,管还是不管?” “十有**不管吧,那个废物有什么用?”灰衣中年人道,“上头发生了变动,目前主子的一部分危机已经解除,倒不必像从前那样费尽心思。所谓一动不如一静,主子另有别的打算,你可别给主子找麻烦。” 那宫卫有点失望地点点头,正要告辞,忽然里头一个清朗温和声音传来,“老五来了,什么事?” 灰衣中年人无奈地摇摇头,示意宫卫进去,宫卫闪身进入那间作为书房的厢房,初夏天气,天色明媚,书房里竟然也不见一丝光亮,四面窗户,都蒙以黑色轻纱,海棠花鼎里沉香烟气袅袅,令人视线更加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门立在窗边。 宫卫恭谨地行了礼,将今日地牢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您吩咐属下,如果明城有异动,便提示她一二,并来向您禀报。如今属下瞧着,皇后娘娘似乎不安分了。” “哦?”修长背影并未震动,语气清淡里微带笃定。 “您的意思……” “明城此人,现在唯一剩下的价值,也就是她掌握的开国女皇地宫的秘密了。想要杀景横波,那里是个可以利用的地方。而且据说开国女皇的地宫里,藏着足可掌握王朝翻覆的秘密,这秘密并不是所谓的皇图绢书……我对这个很感兴趣。”男子淡淡道,“不过我不喜欢和笨人合作。如果明城不能自救,没有想到我需要什么,你就干脆把她灭口吧,留着,是机会,也是祸患,没有她,我未必杀不了景横波。” 第二十五章 运筹帷幄 马车辘辘,重帘深掩,直入那座隐藏在深巷里的不起眼的宅邸。 门槛都拆了,马车一直入了三道门,才在内院深处停下,四面一片安静,连鸟鸣声都不闻。 极度的安静令人不安,似乎走进了真空里梦境中,身周茫茫,杳无人踪。 好一会儿,明城才惴惴不安,自己掀开了帘子,第一眼看见了正对着轿子的,书房的门。 门开着,这明朗的天气,门里却一片黑暗,阳光灿烂地被挡在门前,仿佛那里是黑夜和白天的交界。 明城睁大眼好一会儿,才发现在黑暗的门框里,立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身影。 她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刚想放松,忽然又吃了一惊——无比安静的院子里,竟然站着很多人,个个毫无声息,身躯僵硬,脸孔隐藏在连帽的白色斗篷内,只露出一双双让人感觉不舒服的,会联想到兽类的奇异的眼睛。 她微微打了个颤,心中忽起不祥预感。 书房里披着黑披风的人似乎笑了笑,抬了抬手,外头那些人便无声走开去,明城凝神听他们行路的动静,然而真的,一点声息都没有。 她那种不祥的感觉,更强烈了。 书房黑暗里,那人却在对她微笑,“皇后娘娘别来无恙否?” 明城勉强笑了笑,声音低微,“托您的福。” “你想要什么?”男子声音柔和。 “你该知道的,”明城咬牙,“让景横波死。” “你也知道的,这一点我和你一直很一致。不过我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事,何必一定要带上你呢?”男子笑容更温和了,明城却激灵灵打个寒战。 “再帮我一次……”她勉强道,“你想要的东西……” 男子微笑对她摊开手掌。 明城却在犹豫,女皇地宫地图是她最后的砝码,她实在不愿意现在就这么交出来,早早失去这个砝码,她要如何与这外表温和,内里阴冷的人谈判? 对方手掌依旧摊开着,似乎很有耐心,甚至连笑容的弧度都没变化,明城勉强笑着,双手在衣袖中绞扭,不敢得罪也不甘献宝,呐呐道:“我吃尽苦头,脑子有些糊涂,有些路线记得不大清楚,你给我些时日,容我缓缓,细细给你想清楚,否则弄错了也是天大麻烦……” 她话音未落。 黑暗里的男子忽然笑了。 摊开的雪白手掌,似要收起,收起那一刻,中指轻轻一弹。 一线绿光激射,明城一声惨呼,猛地张开手,左手一截中指已断,半截指节软软地耷拉下来。 更可怕的是,在断裂的指节间,翻滚着绿色的泡沫状东西,那东西所经之处,她的肌肤开始粗糙,伤口两侧长出细细茸毛,绿色在蔓延,整只手指都变成了绿色,连带指甲竟然也在慢慢弯曲…… 只一霎间,那针上附含的药物,便让她的手指形如鬼爪。 明城惊得忘记疼痛和惨呼,好一会儿才“啊!”地一声惨叫,满头冷汗,向前一冲,撞在书房的门框上,她膝盖半屈着,抖抖索索将要跪下,唇齿间话语也在发抖,“你……你……饶了我……救我……救我……” 一只手伸了过来,洁白,修长,干净,手势温柔地将她轻轻一牵。宛如牵着心爱的人,进入礼堂。 明城再也不敢半分违拗,啜泣着,颤抖着,由他拉着,跨入那片似如实质的黑暗中。 “吱呀。”一声,书房门缓缓合上,将黑暗闭合在内,也将光明隔绝在外。 没入黑暗中的明城,最后一次回过头来。 一线日光将她含泪的脸映得苍白。乌黑的放大的瞳孔,倒映无数的惊恐和绝望。 仿佛这一踏入,便是永生沉沦。 那张脸一瞬即逝。 “砰。”门关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还是那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一声惨叫,刺破天空。声音短促,戛然而止。 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那些斗篷里的身影,毫无感情的兽般的目光直射前方,一动不动。 …… 禹国临州城外的宿营地里,景横波仰望着马上的裴枢,有一瞬间的感动。 这货说起情话来,真是足够迷昏那些看古代狗血言情长大的妹纸们啊…… 可是,迷她就不够了! “下来!”她一把扯住裴枢的裤脚,“用不着你逞英雄,现在不是我们要动手报复的时候,先考虑怎么应付人家的围攻才对。” “嗯?”裴枢高高挑起眉毛。 景横波回头对帐内一指,“这里面关押着临州乃至大都的不少豪门子弟,死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原本可以拿来挟制临州贵族,但禹光庭在这里,少不得要挑拨离间,马上,临州当地驻军乃至贵族私军,都会和禹光庭汇合在一起,围攻我们。如果禹光庭胆子再大一点,一不做二不休,调集附近所有军队围剿,他们占了地利人和,我们就这点人,押送军战力不行,横戟军就两千,亢龙和玉照军一时半刻赶不到,怎么和对方作战?就算你我安全没有问题,这些子弟兵得死多少你算过没有?” “那又何妨?”裴枢满不在乎地扬眉,“他们的命本就卖给了你,为你死也是天经地义。还是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不相信我两千横戟军能打遍禹国?” “兵也是人,谁允许你不把人命当回事?”景横波气往上冲,踢他小腿,“下来,不许轻举妄动,从长计议!” 四周士兵们原本有些紧张,裴枢忽然要发军,几千人马就想要攻打整个禹国,众人想着都觉得只怕马上要做炮灰,此刻听着女王言语,渐渐都浮上感动之色,目光闪闪地望着女王。 裴枢不痛不痒地给景横波踢了几下,当真翻身下马,景横波拽着他往主帐去,掩好帐门,刚想把自己的计划和他商量一下,顺便压压他这火爆脾气,忽然一颗大头就搁在了她肩膀上。 景横波一愣,斜眼一看,裴枢正把脸在她肩上揉呢。 “你这是做什么?”景横波伸手推他的脸,“起来,有事和你商量呢。” “我刚才表现不错吧?”裴枢不理她,脑袋向前凑着,笑吟吟地道,“你看,你一番爱兵如子的话,让他们多感动?这群押送军不是嫡系,现在应该对你有些忠诚感了。” 第二十六章 宰你真爽 十里外,禹光庭一马当先,奔驰在黑压压的军队前方。 身后是随他出行的三千护卫,临州城丁一千,飞马调集的临州卫两千,以及临州城各官宦贵族护卫私军共计两千人。 禹光庭已经侦查过裴枢的实力,不过带了两千横戟军,另有两千押送军队伍,原是帝歌普通城丁,战力有限。以八千对两千余,又是在禹国境内,天时地利人和,禹光庭有信心在消息走漏之前,将女王及其护卫队伍全歼。 更重要的是,禹光庭毕竟是这禹国的最高掌权者,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他的地盘上,他自然会有很多办法来对付敌人。 “来人,以临州官府名义,安排各村里正,给各村下令,就说官府即将修建大王行宫,征做活民夫,着所有十六岁以上青壮男丁,必须立即前往临州府进行登记并甄选,甄选日期自即日起十日之内,十日后公布甄选结果。选中者每日工钱三百文,并供应三餐住宿,其中肉食一顿。逾期不至者,以逃税逃役罪论处。” “是。” 早已跟随前来的临州官府属员,急急下去布置,禹光庭唇角露一抹阴冷的笑,伸手对身边招了招。 一个瘦如竹竿,将长衫穿出了阴森感的男子走近,微微抬着下巴,禹光庭微笑道:“劳烦先生,上次你说的那种药,如今可在附近水源中一试了。” 那人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鬼魅般离开了队伍,四周禹光庭的属下,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身形。 摄政王礼贤下士,广罗天下英才,麾下有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山野神秘隐士,更有各种旁门左道之流,悄然出没,刚才那个瘦子,就擅长用毒,而且擅长用大面积流传的毒物,最伟大的功绩是曾经一人毒死了一村人。那村子是他出生的乡村。 禹光庭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眼底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裴枢的军队驻扎在附近,几千人要吃要喝,必然要从附近村落购买取用,他下的第一条命令是让村中青壮都去城中应选,要带十日干粮,这时候夏粮未收,农户存粮有限,十日干粮,基本上就已经令普通农户粮缸将空,裴枢的军队自然再买不到,马上就会饿肚子。 人在异国,被人包围,再一饿肚子,很容易产生恐慌情绪的。 人可以几天内不吃,但不能不喝,水源中下毒,几千人就等着被毒死吧。 一个王府属官有点不安地道:“殿下,您调走附近村中的青壮,但还有那许多老弱妇孺……” 禹光庭笑眯眯地转过头来,道:“要老弱妇孺何用?” 属官迎上他看似温和,却其寒如冰的眸子,激灵灵打个寒战,猛地垂下了头,掩下了眼底的不忍之色。 水源下毒,村中老弱妇孺首先遭殃,那也是几百条人命啊! 为了杀了女王,先赔上这许多子民的命……上位者的铁石之心…… “这些老弱一旦死去,就对外宣布,女王微服驾临禹国,在临州附近,因为当地百姓对她供奉不敬,当即下令屠戮满村。随后……”禹光庭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相信不需要本王出檄文召集军队,禹国北境的百姓,自然会愤起抗击。到时候,本王率领的,就是为民报仇,伸张正义的王者之师。” “如果帝歌要兴师问罪,”禹光庭轻描淡写地道,“就说女王运气不好,偷偷潜入禹国,不知会本王,误闯瘟疫横行之地,连同随行军士,一同染上了疫病,客死他乡。如此说来,我禹国一分错处都无。相信那些随同我举起反旗攻击女王的百姓们,为了禹国的安宁,也不会暴露事件的真相。”他唇角一勾,“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女王误入疫病之地,伤损性命,可悲可叹,我禹国也因疫病横死数百人,同样也是受害者,整个大荒,想必都会为我们一声唏嘘的。” 官员诚服地垂下头,心底寒意未去,却也禁不住地佩服。 上位者铁石之心,玲珑九曲回肠,翻云覆雨,都是生死和朝堂。 “最后一件事。”禹光庭道,“临州那些贵族子弟,听说都已经被女王俘虏,如果本王没猜错的话,女王必定以此为要挟,让我等退兵谈判,你且派一批人……” 正说着,忽然几名锦袍老者策马上前来,禹光庭使了个眼色,那心腹官员赶紧退下,并有意无意将这几人和其余人隔开。 当先一人焦急地道:“殿下,可曾打听到那些人的来路?如何这般胆大包天,竟然敢扣押我等族中子弟?” 禹光庭坦然笑道:“前方斥候已经回报,说是临近襄国的一批响马盗,流窜到了禹国,最近刚刚在这附近落脚,这些人人数不少,行事霸道,诸位家中子弟结伴出去游玩,被这伙人盯上,当即绑了来,打算勒索诸位一番。这些人初来乍到,不知轻重,竟然敢轻捋虎须,掳我官宦子弟,伤我王族尊严。本王既然巡视北境,少不得要为你们做主,将这一群无法无天的强梁,彻底剿灭。” 众人听着,都脸现感激之色,纷纷道谢,并表示所有护卫私军,服从摄政王调遣,请摄政王务必相救云云。 禹光庭向来重视豪族士绅的支持和风评,耐着性子陪他们谈笑风生,一边暗中示意,将这些贵族私军,调往军队之后,以免发现真相。 禹光庭的那位亲信属官,则悄悄走了出来,准备安排杀手死士,按照王爷吩咐,将那群人质灭口,一不做二不休,赖在女王身上便行。 走不了几步,忽然听见有人道:“曹长史哪里去?” 曹长史抬头,就看见马车内,白衣男子掀帘,清凌凌的眼眸注视着他。 曹长史认得这人,是王爷最近十分信重的新谋士,信任到将擒获的女王交给他看管,结果这位残疾的谋士,不仅没能将女王看住,连同自己都被掳了去,事后王爷率军追击,没有结果。最后这人自己回来了,据说是他那个武功高强的女护卫救回来了,只是女王跑了。这结果令王爷不大满意,现今信任便打了折扣,本来不想带着他,但王爷的病还要着落他治疗,因此也便让他在马车里跟着,却离王爷中军远远的,什么都听不着。 见他发问,他不禁有些警惕,笑道:“奉王爷之命,查看后头贵族私军部署。” “先生在骗我。”宫胤笑了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曹长史未曾想到这人这么直接,张口结舌。 宫胤抬头对远处望了望。 “先生掌管王爷手下秘密精英,应该是去安排人,暗杀那些俘虏了吧?” 第二十七章 醋坛子碰碰撞 “小心些,莫要发出声音!”杀手首领瞪了宫胤一眼,眼神警告有杀气。 宫胤歉意地点点头,干脆退到一边,远远离开窗口,那群人才放心,继续用眼神商量该怎么办。 无人发现宫胤弹了弹指,一线冰棱,从门缝底下激射而出,射中了那只死猪。 宫胤又弹了弹手指,这回的冰棱依旧穿门缝而过,却没有射中猪,插在了屋外一棵树上,那冰棱上无数小洞,风过的时候,便发出细微尖锐的声音。 这声音淹没在外头热火朝天的喧嚣声中,便纵有人听见,也只觉得风声特别尖啸而已。 离此相隔不远的宿营地里,默然打坐的南瑾,却忽然抬起了头。 她细细辨认着风的声音,片刻后,走出宿营地,一路向村子这边寻来,目光越过闹哄哄的人群,最后落在了那棵树上。 她悄无声息地飘上那棵树,拔下那支冰棱,冰棱在她手中不化,透明的刀面上,有细细的“查看水源”四个字。 南瑾看一眼人群中心的景横波,看一眼那屋子,抿了抿唇,默然下树离开。 山村土路上,一大波军士已经赶了来抬猪,人太多,杀手们立即放弃了刺杀女王的念头。 人群中景横波乐呵呵地指挥众人动手,“就在这里干活!来人,拿个木盆来,先接血,朕要做血肠!再找个玩斧子玩得好的,过来庖丁解猪!” 众人都有些诧异,猪血之类的东西,大荒人不吃的,都是扔掉,这么恶心的东西怎么吃?茹毛饮血吗? 不过女王的命令没人敢不遵从,士兵们很快找了木盆来,开始接猪血,忽然有人“咦”了一声,道:“这血怎么不对劲……” 景横波过去一看,那猪外头看起来一无异常,里头的血却不知怎的过于凝固,尤其腹部的血,简直还带着冰渣子。 她一眼扫过,不动声色,指挥士兵将血接完,凝成块的用刀划碎。 她蹲在腥气冲天的盆边,捂着鼻子,似乎很有兴致地看士兵们划碎血块。 外头一派自然忙碌景象,里头杀手们也稍稍放松,耐心等着天黑,估计那时候上游水源的毒也已经投好,正好浑水摸鱼。 杀手们刚刚准备稍微休息一下,蹲在盆边的景横波忽然一抬手,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刚才士兵用来划猪血的刀,刀光一闪! 站在门后从门缝里偷看的一个杀手,险些被刺破鼻子。 屋子里气氛一僵,杀手们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影一闪,景横波已经到了屋门前,抬脚就踹,“轰!” 大门踹开那一霎,杀手们对望一眼,各自纵身而起,猛地撞破屋顶而逃。 士兵们一抬头发现几条黑影四散逃逸,都呼哨一声追了上去,景横波没走,站在门口,一掂一掂地玩着手中匕首,盯着留在屋子中那个人,笑吟吟道:“哟,这谁呀,脸熟嘛。” 宫胤平静地凝视着她,眼神中似有笑意,“一个弃子而已。陛下别来无恙?” 景横波挑挑眉,这话怎么有点双关的感觉?不过说错了吧?到底谁才是弃子? 看着这家伙一尘不染,从容沉静的模样,她就气往上冲——好事都他得了,坏事都他干了,嘴上还一分不让,说得他好像才是受害者似的,欠虐! “相见两次便是缘。”她上前,笑嘻嘻地扶住他,“来来,既然到了这里,我请你吃血肠。” 宫胤也不拒绝,伸手搭住她的手腕,景横波却警惕地将手一收,假笑道:“男女授受不亲,来人啊。” 两个士兵应声而入,景横波道:“请这位先生出去,给他拾掇个小凳子,一起瞧咱们灌血肠。” 宫胤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看,但态度很合作,真的乖乖坐在士兵搬来的小凳子上,景横波拾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也不看他,兴致勃勃盯着猪,一脸心无城府状。 一个大木盆里满是猪血,还热着,腥气浓烈,直往人鼻子里钻。 宫胤脸色不变,武人对血,没那么多忌讳。 景横波瞟他一眼,指挥众人将另一个盆拖过来,那里面是已经下好,初步洗净,还需要以面粉再洗的一整副肠子,那玩意脂白里透着血丝,挂着黄色脂油,油腻腻一团团软体动物般飘在盆内,四周汪着淡红的血水…… 宫胤的脸色白了。 大肠! 以往这种菜,这种形状的物体,根本不会上他的饭桌——高贵洁净的龙应世家,杀人都是凝冰不见血,开膛破肚这种血淋淋的事,太下乘了! 成菜的大肠都不能接受,现在这种大肠的本尊……还有那销魂的冲鼻的油腻血腥气味……景横波用眼角余光判断,根据宫胤脸色越来越白的程度,可以确定他的体内此刻一定在翻江倒海…… 她决定再加一把火。 “这东西现在看恶心了一点,其实吃起来很香的,”她挑起一挂肠子,殷勤地递到他面前,“只要不去想它原本是装着什么就行……” 宫胤迅速地偏过头去。 景横波搬着小板凳迅速挪开。 宫胤“哇”地吐了一地清水。 景横波双手抱胸,笑眯眯听着,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啊很好听。 …… 卸下肉,骨头煮高汤,大锅里蒸腾着热气,肉香惑人。 和村人买了盐和糖,少量辣椒,这个时代没有太多的调料可以选择,幸亏已经有了辣椒。 煮好的肉汤里放入各种调料,搅拌均匀晾凉。过箩后将肉汤倒在猪血盆里。有士兵拔了一种名叫野香草的植物来,说肉食加入这草特别香,景横波觉得这香气有点像香菜,确认无毒后便让火头军连同泡好的糯米切碎和猪血拌匀。 再将猪血灌入洗净的大肠内,寻来线绳一截截捆好,下锅烧煮,小半个时辰后取出放凉。 在景横波的指导下,血肠基本做好,这是现代那世东北血肠的做法,景横波见小蛋糕操作过,大荒自然没有这种吃法,士兵们围在锅边啧啧惊叹,想不通那么一盆腥气冲天的东西,和臭兮兮的肠子,结合在一起煮出来的味道,竟然香气这么诱人。 景横波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刚才去买糯米的火头军告诉她,村中无存粮,这点糯米跑了附近几个村落才搜罗了来。火头军还打算买点干粮,军中干粮不够了,附近村子也都没有,要去临州城买。 第二十八章 他和她的人间烟火 溪水边裴枢吐完,恨恨地抄水洗了把脸,这片水域刚刚还洗过锅,可惜他怒火上头,现在根本发觉不了。 冰凉的溪水浇在脸上,水中似乎有点味道,他这才发觉这一处的水微微浑浊,还飘着点油花,这令他不由自主想起刚才泡在油汤里的大肠……想吐的感觉又来了。 诸事不顺,心火更旺,听着那边谈笑,裴枢压了又压心头火气。 胸中那只暴戾的猛虎,此刻不能开柙放出,景横波对宫胤执念太重,无论他心中多少恩怨未解,都不适宜在她面前出手。 一出手,也许就永远失去她了。 裴枢此刻心中万千愤恨,只恨宫胤轻弃江山,什么都不要自逐天下,现在还这副行动不良的死样子。他宁愿他还是坐拥天下的国师或者皇帝,武力智慧称雄天下,那么,他必率铁骑,和宫胤堂堂正正战于城下,胜,胜得痛快,败,败得甘心。不要像如今,不出手一腔旧恨,一出手胜之不武。 好容易压下满腔杀机,他大步走回来坐下,景横波怕他尴尬,一直没有去溪边安慰,也没有对那边瞧,此刻瞧着他脸色,心中也有几分过意不去,特意给他夹了一块瘦肉,道:“这可是你爱吃的。” 裴枢脸色稍霁,也不端碗,干脆张嘴来接,景横波手一顿,下意识便要看宫胤,宫胤正在此时抬头,一眼看见裴枢脸色,眉头一皱,忽然一弹指。 “啪。”一下景横波筷头折断,肉掉在汤碗里,汤水四溅,溅在还张着嘴的裴枢脸上。 ……死一般的寂静。 景横波僵住了。 满桌人都露出了惊恐神情,有人开始悄悄将凳子向后挪。 裴枢一动不动,垂着眼看那断了的筷子,甚至没有抬手擦去脸上的汤水。 这一刻的静寂十分难熬。 唯一不觉得不自在的,大概就是宫胤,他默默地吃了几口白饭,速度比平时快些,似乎打算快点吃完。 筷子撞击瓷碗边的清脆声音,明明细微,此刻听在人耳中,却觉得惊心。 裴枢慢慢抬起眼来。 下一刻他忽然笑了笑。 这一笑白牙如雪,森然闪亮,明明满脸阳光灿烂,众人却激灵灵打个寒战,仿佛看见一只猛兽,对着敢于戏耍他的猎物,咧开了森森獠牙。 景横波猛地失声道:“裴枢别——” 声音刚刚出口。 一抹剑光已经亮起。 剑光仿佛忽然自空气中生成,自桌面上方斜斜掠起,一霎间罡风猛烈,桌上所有的菜竟然齐齐凌空一寸,“咻”一声空气穿透,那一道雪线,已经抵达宫胤眉睫之间。 剑气凌厉如电,众人都觉得脸上一凉,眼前似有濛濛之物飘落。 众人失声惊呼——相距极近,猛然发难,如何躲过? 宫胤却似乎早有准备。 那边剑气刚如第一缕日光升起,他已经消失在桌边,下一瞬“砰”一声闷响,景横波连人带凳子被踹滑了出去,景横波就坐在裴枢身侧,她一滑一撞,便将裴枢也撞得向后一仰,剑光“嚓”一下自桌面上方掠过,带起一桌汤水竖起如晶莹扇面。 片刻后风声止歇,哗啦啦桌上被剑气凌空的菜全部落回碗内,同时落下的还有一些黑蒙蒙的东西,众人觉得脸上发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黑蒙蒙的东西竟然是毛发——头发、胡须、眉毛。裴枢的剑气太凌厉,瞬间将众人脸上的毛发都剃去了一些。 而宫胤,已经在桌面半丈之外,稳稳地坐在那里,景横波斜斜地撞在身后树上,也坐着,因为及时被踹离了席面,她脸上毫毛无损,避免成为“景无眉”的杯具。 众人惊魂未定,裴枢猛然冷哼一声,长腿一跨,飞身而起,一脚踩在桌面上,踩得碗翻盆碎,大肉横飞,一剑居高临下,追风驭电,再次向宫胤当头劈下。 “够了!”人影一闪,景横波正拦在裴枢剑前。 “让开!”裴枢怒喝。 “我说够了!”景横波一脚踢向他的长剑。 “景横波!”白光猛收,裴枢生生止住剑势,手中剑尖离景横波鞋底只有一寸距离,慢上一步便能废了她的腿。 裴枢猛力收势,内力反震,“噗”一声喷出一口黑血,他身子向前猛倾,额头险些碰上自己的剑尖,再抬起头来时,玉白的额头已经被凌厉的剑气割了一道血口,一线深红竖立眉间,而双眉竖煞,嘴唇血红,望去竟如嗜血报仇的二郎神。 连景横波都给这样的裴枢惊了一惊。 震惊之下也觉得头痛,裴枢和宫胤有旧仇,她知道。只是之前两人直接正面接触的机会很少,时间久了,她也便忘记了这些恩怨。如今旧仇未去,还添情怨,裴枢又是个眼中揉不下沙子的火爆脾气,不迂回也不退让,这以后怎么处理? 还有宫胤,看似淡然,实则也是占有欲极强的人,那种高傲冷淡的态度,其实更容易撩拨人的心火,这两人碰在一起,好比油锅泼冷水——烧得更旺。 “裴枢,”她只好哄他,软下声气,“别这样,和一个俘虏计较什么呢,回头我给你专门另做……” “别打马虎眼。”裴枢双眉竖起,冷冷打断他,“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要没了良心公义,你就尽管拦着我!” 景横波嘴角抽了抽,很想给这熊男人当头也抽一记,只得头也不回喝道:“将那人带走!” 几个将领赶紧过去,围住宫胤,宫胤拨开前来搀扶的人,自己退到一边。 他还是那副淡漠神色,并不打算和裴枢动手——和裴枢顶真,不过是让景横波加倍为难罢了。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不会喜欢令自己为难的人。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是也。 那边裴枢跨前一步,景横波滑步一拦,几次三番,裴枢剑尖微抬,怒道:“你真要拦?景横波,你讲不讲道理?” 景横波眨眨眼,觉得这道理实在很难讲,但无论如何也得拦下,只得道:“你答应过我做戏的!” 裴枢气极反笑,“做戏!你还真以为骗得了他!” 景横波默默,心想不管骗得了骗不了,让他有点疑惑,愿意探索,也是成功的一步,最起码他现在就主动出现在她身边了,不是吗? 第二十九章 恩怨与抉择 裴枢犹在愤怒中,眼神一瞟而过,正要呵斥这人离开,忽然一怔,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人。 这个季节,穿这么严密本身就是反常的,这个时候,哪怕他还在愤怒中,能这样悄无声息靠近他也是反常的,正重要的是,他忽然想起景横波和他说过的一些事,其中反复谈起的三个字,就是“斗篷人”。 在景横波之前的一路历程中,这样一个人,神秘难测,出手阴诡,做了很多要人命的事。 裴枢望定他,下意识向后戒备一退,却发现身后绝崖,退无可退。 那斗篷人隐在斗篷下的脸,似乎笑了笑,随即开了口,声音温和:“少帅别来无恙否?” 裴枢并没有愚蠢地问出“你认识我?”这样的废话,此人无端靠近,必然有目的而来,当然认识。 “我很好。”他冷笑道,“你不用问候我,不用和我谈这天气冷暖,也不用和我提起先前发生的事情,我便是有万千愤怒,也不会愚蠢到听一个敌人别有用心的挑拨。” 斗篷人似乎怔了怔,随即沙哑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世人都道裴少帅性烈如火,暴虐狂肆。如今想来,真是只见其表不见其里。如果真是一个性烈暴虐之徒,何来那般诡谲用兵,百战胜绩?在下这还没开口呢,您倒把在下来意猜个**不离十,话风都给堵住了。” 裴枢双手抱胸,斜睨着他,“你不知道我的还有很多,比如,你不知道,当我想一个人静静时,如果有人打扰我,我会想杀了他。” 他语气平静,却满溢森森杀机,满山的风,都似因此凛冽。 斗篷人却笑容不改,很优雅地拂拂衣袖,“少帅,我今日到来,真心结交。我知道你是因为女王陛下,对我有所误会。确实,以前因为一些原因,我曾得罪过女王陛下不止一次,但少帅得女王信任,应该听过详细的经过,那就能发觉,在那些事件中,我主要针对的,其实一直都是宫胤,而不是女王陛下,只是女王陛下一直和宫胤在一起,遭受池鱼之灾而已。” 裴枢眯着眼睛,淡淡道:“你倒坦诚。” 斗篷人继续温声道:“在少帅这样的明眼人面前,当然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刚才我确实在附近,看见事情始末。在下不需挑拨,少帅也该知道,你和宫胤,不能共存。” “那也不关你的事。”裴枢对待外人态度冰冷漠然,并不比宫胤好多少。 “怎么不关我的事。”斗篷人上前一步,诚恳地道,“在下因为师门之故,务必斩杀宫胤。和少帅正是同一个敌人。宫胤为人谨慎,你或我,单独出手都难有胜算,何不携手共诛此獠?” “男儿昂藏八尺,不行暗室欺心之事。”裴枢冷笑一声,“我想杀,我自己杀,和你密谋联手,我成什么人了?” “少帅这样的堂堂男儿,不惜委屈自己,压抑血海深仇,不断忍让宫胤,说到底,只是因为不忍女王陛下伤心,不愿和女王陛下决裂罢了。”斗篷人平静地道,“只是少帅想过没有,仇怨已成,症结永在,退让忍辱只能一时不能一世。你忍让不杀宫胤,女王这一生就永远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忍让不杀宫胤,你要那些陪你受苦,跟你一起生死之间闯过来的兄弟如何看你?” 裴枢英眉一挑,怒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恩仇自解!我说过,你休得挑拨!”腰后长剑跃出一尺,清越铿然声里,他冷笑道,“拙劣!” 斗篷人并未后退,只抬头笑道,“若我在此发誓,只要你同意与我合作,杀了宫胤,我便永远不再试图伤害女王呢?” 裴枢目光一闪。 斗篷人悠悠道:“诚然我是在诱惑在挑拨,可不管怎样,你和宫胤深仇难解是事实,你要杀他也是必然。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宫胤景横波是一体,我要杀宫胤,避不开景横波,所以我不得不也对付景横波,这就使她置于危险之中——你应该知道,我还是有点能力的。” 裴枢冷冷地盯着他,握住剑柄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斗篷人目光掠过他的手,眼底一丝笑意,“所以,只要你帮我,解决了宫胤,我就可以发誓对景横波秋毫无犯,她现今身居高位,只剩我一个隐形敌人,我退出,她便无忧天下。少帅,且请放下执念,仔细想想——你犯得着为一个你必杀的仇人,放弃令你心爱女人从此高枕无忧的机会?” 他声音微微沙哑,语气平和,并不刻意煽动诱惑,却字字平实,打入人心。 “你因害怕景横波受伤害而不愿和我合作,可如果你和我合作,能让景横波不受伤害呢?”他又上前一步,语气越发恳切,“这不正是你一路追随女王陛下,想要做到的事吗?杀一个你必杀的仇人,还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何乐而不为呢?” 裴枢目光闪亮,似乎心动,斗篷人又上前一步,裴枢忽然盯住他的靴子,缓缓道:“站住。” 斗篷人似才发觉,赶紧后退,歉然道:“说得投入,忘形了。对不住。” 裴枢不理他,只道:“我承认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可以发誓——” “誓言算个屁。”裴枢粗鲁地打断他的话,“两国盟约都可以撕毁,上下嘴皮子一翻,怎么能做数?” 斗篷人想了想,笑道:“那只剩最后一种办法,可以证明诚意了。”他双手一拍,片刻后,树丛后,有两个人,带出一个斗篷女子。 那女子也从头到脚披着斗篷,看不清脸容,行走很慢,而且姿态奇怪,似乎有什么病一般。 那两人将女子送到,便远远退了回去,裴枢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这种小角色,在他眼里都是阿猫阿狗,只将警惕的目光,盯着那斗篷人。 “什么意思?”他道。 斗篷人指指斗篷女子,“这位,前几日投奔于我,本来倒也奇货可居,是我打算用来对付女王的武器,如今为表诚意,特献于少帅驾前,任少帅处置。” 他挥了挥衣袖,女子一个踉跄,向前扑跪在裴枢身前,顺势伏在地上,瑟瑟颤抖,竟然不敢抬起头来。 裴枢低头凝视着她,只看见乌黑的发顶,不耐烦地道:“抬起头来。” 女子却死活不肯抬头,裴枢更加不耐,那边斗篷人笑道:“是老熟人呢。” 裴枢脚尖微抬,轻轻在女子下颌一点,女子不由自主抬头,斗篷风帽落下,裴枢一眼掠过,一怔,失声道:“明城——”。 第三十章 信任 “陛下!不好了!士兵们吃完饭,都中毒了!” 士兵的通报让在场的将领大惊失色,景横波也急忙站起,口中急令众将及医官速速前去查看,自己也拔腿便走,似乎很着急模样,只是临走时,还不忘记把没吃完的烤黄豆烤蚕豆一起捋到自己袋子里。走不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南瑾,装模作样地一指宫胤道:“给我看好他啊!” 宫胤看她跑开,眼底生出淡淡笑意,南瑾面无表情,眼神略鄙视。 真会装模作样。 那边营盘人影跑动,一片慌乱,一看就是摊上大事的模样,宫胤遥遥瞧着,道:“那些还没走远的杀手,应该已经看见这一幕了。” 南瑾嗯了一声。 “咱们先离开一会。”宫胤道,“我不方便给禹光庭撞见。” 南瑾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营盘里的乱是暂时的,被毒倒的士兵,顶多半个时辰就会醒来,什么事都不会有。 南瑾发现上游有人下毒,处理之后就告诉了景横波。景横波决定将计就计,中毒就要装得像些。趁那群火头军在溪边洗锅,南瑾泼了一碗毒水,留在锅里的毒液会很少,用这锅给士兵装菜,士兵们所中的毒性,会让他们饭后晕倒短短一刻,那些逃跑的刺客还潜伏在附近,看见那一幕一定会回去回报,禹光庭听说了,立即就会来趁火打劫。 这样的谋算自然瞒不过宫胤,当他发现景横波已经很擅长谋算,也就放下心,先避一避,以免和禹光庭撞上。 “去山上吧。”南瑾看看眼前青灰色的山头。 宫胤看她眼底光芒闪烁,知道她对裴枢的杀机还没有散去,他却也有些担忧裴枢,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情来,也便点点头。 两人一路上山,都很有默契,往先前裴枢离开的方向而去,一个是想杀人,一个是想阻止杀人,但都默不作声。 南瑾一边走,一边低头闻闻花叶,看看泥土,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古怪。 好几次之后,宫胤终于开口问:“怎么?” 南瑾转头看他,淡淡道:“我还以为你打算永远对我的事不发问。” 宫胤默了默,随即道:“我和龙家欠你的,我会想尽办法补偿你。除此之外,没什么可问的。” 南瑾仰起头,盯着将落的夕阳,似根本不畏惧阳光刺眼,好一会儿才道:“你没有在龙家长大,却比龙家人更冷心冷情。但也更至真至情,只是你的所有的情,都只给了一个人,再无多余给人。” 宫胤语气并无歉意,“多谢你懂。” 南瑾扭过头去,半晌,苦笑一声,喃喃道:“你可知,若你不是这样矛盾的人,或许我还不会……” 她没有说下去,宫胤也当做没听见。 有一种人极冷极热,冰与火的交织如雪中烈焰,更诱人动心扑入。 只是无缘就是无缘,哪怕一出生便将红线系住,终有迈出扯断那一天。 气氛有点沉默,好在龙家人都是淡漠的,随即南瑾恢复正常,主动回答宫胤的话,“我自幼受各种药物熏陶培养,遍识天下气味,鼻子很灵,刚才一路走来,嗅见了很多特殊气味。” “如何特殊?” “裴枢的气息一直在,已经淡了,在他之后,这山上最少还有两三批特别的人。” “如何特别?” “有一批人,身上阴毒之气很重,应该穿着非常宽大的袍子,携带了不少武器和药物,以至于袍子掠过这些草叶,都留下了痕迹。”南瑾指指旁边一丛深绿草叶上留下的淡淡灰色痕迹,“这似乎是一种控制神智和激发体能的药物,我用过,很……”她顿了顿,才道:“很痛苦。” 宫胤没有接话,长长的眼睫覆下如阴影,欠这女子的越多,越觉得无法偿还。 南瑾的发现也让他皱起眉头,此时在景横波宿营地的山上,出现这么一群人,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些人冲谁来的? “这些人紧紧跟随着裴枢而去,路线一致。”南瑾回答了他的疑问,又回头指了指一条岔路道,“那是条从南麓上山的路,和咱们路线方向相反,也和先前那批人路线不一致,刚才在那棵树下的那块石头上,有人坐着休息过,应该是个女子,身上也有特殊味道。” “女子?” 南瑾点点头,“有香气,所以是女子,她身上的特殊味道本已经很淡,但因为太特殊,是我难以忘记的气味,所以我辨认出来——是黑水泽再往北,普罗等小国出产的黄金膏,万寿果之类的味道。” 宫胤眉毛一挑,他知道是谁了。 玳瑁帮派中,狂刀盟和域外小国普罗因为有姻亲关系,联系紧密,多次从普罗运送万寿膏之类的所谓“宝药”进入上元城,上元城城主明晏安对这东西依赖很深,可以说明晏安的毁灭,有一半,是这种奇香浓郁的药物造成的。 而专门负责运送这些药物入上元的,就是狂刀盟的六女公子孟破天。 虽然现在已经不干这活,但长期出入那些地方,参加过炼制这种药物,久而久之肌肤浸淫,留下了一点气味,这种气味常人当然闻不出,对这东西记忆不深刻也闻不出,而南瑾能闻得出,虽然她不说,但也能想象过她经历过什么。 要想成为龙家家主根骨所系的药盅,要遍识天下药,遍尝天下药,也要遍扛天下药。 南瑾站在上风处,腰背笔直,瘦得风一吹就断,眼神却韧得似扯不断的铁藤。 宫胤转开眼光,回身看了看,道:“那里四通八达,有好几条小路,往下的路被草掩映,很容易迷路。这人很可能会迷失在山上。” 孟破天出现并迷失在这山上,并不奇怪,宫胤身边龙家人,近期都离开他身边,在附近游历,并搜集和帝歌有关的消息。他知道七杀等人不甘寂寞已经追出了帝歌,估计也快到了,孟破天心系裴枢,不愿意和一路走一路玩的七杀在一起,脱离队伍先来找裴枢也是可能的。 宫胤想到山上这几批人——裴枢、神秘队伍、孟破天,不知怎的,心中涌起淡淡不安。 …… 此刻山崖之上,裴枢和斗篷人尔虞我诈的争斗,正到了尾声。 裴枢的身子被明城牵着机簧的假手扔出,半个身子已经出了山崖。 第三十一章 安全期过了! 那声大骂听起来很虚幻,很遥远,模糊不清,孟破天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或许命不该绝,阴曹地府这么不欢迎我吗? …… 半山山崖上。 一棵老松枝干虬结,探出崖身,翠荫如盘,在云雾中忽隐忽现。 老松上,悠哉悠哉躺着一个人,跷着二郎腿,哼着歌,手里盘弄着几根长藤,正将藤编织在一起,又用手扯着试韧性。试验结果很满意,他乌黑的眉时不时扬起。 裴少帅此刻心情不错。 堕崖?谁堕崖了?他只是下来遛个弯,顺便害个人而已。 他说想杀谁,那就一定要杀谁,不是说着玩的。 不然何必掉这崖呢?当真以为他会被一个愚蠢的贱人推下崖吗? 他落下之前已经看清,下头有棵老松,看那枝干粗壮程度,应该可以承载一到两个人。 斗篷人截断链子,他也同时抓住了链子,心中默算,落到老松附近,链子抛出,缠住老松,爬上树。然后就在这采藤等待。 等斗篷人下来。 斗篷人一定会下来的。 他最后喊了那句“原来是你!”,斗篷人心虚,一定会下来查看他到底死了没。他只需要守株待兔,偷袭这家伙就好。 裴枢狡黠地笑了笑,眼珠乌黑生亮,黄金少帅,到此时,才掩去冲动表象,现一抹只在传闻中存在的狡猾。 不过那笑意中,微微也有遗憾。 最后一句话是诈敌,他其实没有看清对方的脸,那家伙躲得太快了。 不过无妨,这家伙只要一下来,成为他手里一具尸体,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耳边风声鼓荡,裴枢有点心焦,等了已经有一会了,按他推算,斗篷人该立即下来查看才对,可现在还不见人影。 忽然听见上头隐约有声音,裴枢一喜,坐起身仔细凝听,似乎有人在大喊什么?只是隔得远,山风激荡,声音被风吹散,实在听不出来。 斗篷人要下来,似乎不会大喊? 他正觉得不对劲,忽然一阵风过,破开浓雾,抬头一看,头顶上流星电闪,大头朝下栽下一个人来。一边栽一边还喊着,“……来……了……” 裴枢一看那造型就知道糟了。 这是个投崖的,不是下崖的,这家伙这么惊天动地投崖,一定和他有关,他不能不救,一救,诱斗篷人下崖伏杀的计划就完全破灭了。 “混账!白痴!傻蛋!王八羔子!”少帅嘴里溜出一连串大骂,却极其迅速地爬起来,精神奕奕地站在树上,将藤绕在手腕上,盯着上头的人影。 为他跳崖的……不会是景横波吧? 裴枢有点小兴奋,心居然砰砰地跳了起来。 理智告诉自己不大可能,景横波现在可不是当初那个没啥城府心机的烂漫女子,她已经学会了冷静和忍耐,宫胤失踪生死不知那么大的打击,她该在帝歌坐镇,就真的没有离开一步。现在实在不大可能因为他裴枢落个崖,就跟着大头朝下栽下来。 但不是景横波,此刻此地,还会有谁呢? 裴枢眼睛更亮了,呼吸急促,盘算着如果真是景横波,该以什么姿势来接她,才最安全,而且落入怀中姿势也最亲密……这可是个和她增进感情的好机会,患难时期,向来不就增进感情的良机吗? 不过一闪念,人影已炮弹般冲到面前,长发散开,确实是个女子。 裴枢神经绷紧,手中藤条“唰”地弹出,准准捆住落崖人的腰,另一端霍霍缠上自己的腰,抬腿跨步,在松树上疾奔两个来回。 落下的冲势,生生被他改成了横飞之势,但人体掉落的巨大冲力,还是让老松承担不起,“嘎吱”一声裂响,最粗的那根树枝断了一半。 裴枢的原计划里,是要用藤条,将斗篷人吊死在半空,此刻还要救人,树身承担的力量成倍增加,孟破天还在向下坠,裴枢扑到树边,手腕一垂,将她挂住,“咔嚓”一声,这回整棵树齐齐断裂,孟破天再次大头朝下,尖叫声也快破天。 树身一倾,裴枢也向下栽,好在他早有准备,手中牵着一截锁链,从树上滑下,一把搂住孟破天的腰,顺着树滑一截,手中链子挂住突岩停一停,藤条攀崖再停一停,几次停顿后冲力大减,离地面距离也已经不远。 惊心动魄时辰过去,此时裴枢才来得及舒一口气,有空低头看一眼。 这一眼立即直了。 “你……”他像看了鬼似的盯住孟破天,“怎么是你……” 孟破天也已经清醒过来,此刻晕晕陶陶,如在云端,身边裴枢男子气息浓郁,而她在他怀中,感觉到他心跳和手臂的灼热和有力,跳崖能跳出这样巨大的惊喜,她欢喜得要晕去,忍不住靠在他胸上,叹息般地道:“是我啊……” 少帅手软了。 少帅手一软,没挂住藤条,啪一声藤条断了。 “唰”一声两个人又掉了。 风声里,传来裴枢气急败坏的大骂声。 “混账!白痴!傻蛋!王八羔子!” …… 夜色已降。 山坳中间的宿营地,数百个营帐大部分黑灯瞎火,一些人游走在帐篷之间,神色惊惶。 将士们已经明白景横波的诱敌计划,按照他们的打算,是准备全营灭灯,装作齐齐被放倒,诱敌深入的,但景横波否决了。她认为以禹光庭的多疑,一定不会相信上游下毒会令所有人都被放倒,装得太过反而露馅,不如营造出营地混乱的模样。 此刻,除了那些诱敌游走的人,大部分士兵已经操戈握剑,等待在黑暗中。 …… 一群黑压压的人影,出现在山口,连刀剑都涂成黑色,毫无反光。 当先一人跃上山石,对里头凝望,靠山面水的横戟军宿营地,看起来有点乱,人也非常少。 禹光庭凝视着那里,眼神满意。上游的毒不可能毒倒所有人,现在看起来,应该毒倒了大部分。 这样更好,军心散乱,人心惶惶,再遇上一场夜袭,拿什么来和他作战? 他需要一场速战速决的战争,因为听说那两位禹国王子,已经开始调兵。 第三十二章 欢喜冤家 最后,憋在评论区太兴奋了,兴奋也请含蓄隐晦谢谢!和谐时代,和谐时代啊! 今儿个,抠鼻,貌似还没写到你们想要的,但是,面包会有的,而且也已经看见粉红泡泡了是不是?俺是个实诚人,你萌实诚地掏月票给俺好不? 前几天有亲说,裴枢落崖情节虐!没必要!对剧情没影响!谁说没必要?可重要了!关系景色景致景泰蓝的诞生的重大问题! …… ------题外话------ 跑。 跑。 大神埋头。 不过转眼她就疯疯傻傻燥燥热热的了,一边不住地摩擦摩擦,一边昂头大喊:“让我睡你!女上位,谢谢!” 女王笑嘻嘻骑在他背上,双腿绞紧他的腰,时不时瞄一眼后头追兵,眼底光芒狡黠。 宫胤一路向山外掠去,准备找个合适地方好好瞧瞧景横波。 机会难得,能把国师和女王追逐得如丧家之犬,也是人生难得经历,所以他想了想,还是冒险追了下去。 一个个好像都吃错了药,可他明明记得就是一条火蛇而已。 斗篷人目不暇接——今晚的很多事出乎意料,他已经有点跟不上思路了。 所以宫大国师只好扛着他发春的女王陛下,向山外落荒而逃。 不能! 女王陛下这种德行,能被她的士兵看见吗? 然后他也跑了。 宫胤猛地掠了过去,一手将她扯开,手一甩,将景横波甩到了背上,和刚才裴枢背孟破天,一个造型。 然后腿一抬,手一举,脖子曼妙地向后一扬,钢管舞起始造型。 她也不喊疼,也不生气,抱着树,忽然蹭了蹭,嘻嘻笑道:“好大,好壮……” 宫胤还没来得及追,“砰”一声女王陛下撞上一棵树。 那边宫胤一看见他脸色,便明白他的意思,正考虑如何召唤景横波的士兵而又不引来误会,忽然景横波跳起来,一闪便闪了出去。 随即他便一喜——宫胤行动不便,裴枢已经离开,景横波又失去能力,这不正是杀他们的好时机? 对面,犹豫不定的斗篷人神色也有些惊讶——景横波也中了?什么时候中的?火蛇的毒性,好像没那么厉害吧? 宫胤脸色严肃了,不能确定的事,必须慎重对待。 更不可思议的是,裴枢好像中药更深,他对裴枢还是了解的,少帅看似狂放实则谨慎,轻易不会中招。 只是刚才她和孟破天一霎接触,怎么也变成了这样?这药得有多厉害?这世上有这么厉害的药? 宫胤一看便知,中药了! 景横波不知何时倒在地下,和孟破天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长腿绞来绞去,满面潮红,眼眸如星,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神却已经散乱了。 宫胤立即看景横波,刚想说什么,忽然一怔。 对面不远处,斗篷人也看见了他,停住脚步,目光一闪。 他恹恹抬头,忽然目光一凝——斗篷人! 他倒想当一次死人,为什么要破坏呢! 满山大喊要睡景横波,当他死人吗? 反正这是矮崖,那些八百士兵摔下去都摔不死,少帅自然也没事,他需要从高处下来,清醒清醒头脑。 扔人进坑的宫胤,一点愧色都没有——崖啊,掉啊掉啊的就习惯了。 景横波“哎呀”一声阻止不及,目瞪口呆地看着可怜的少帅被忽然醒转的宫大神也扔进了坑里。 那只雪白的手指并没有停息,一把抓住裴枢的后心,把他往矮崖底下一扔。 “砰。”一声,裴枢栽在了景横波脚前,额头重重磕在她脚下,看上去像在给她磕头。 那手指横空出现,直直地戳在了裴枢的气海。 他还没扑下来,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手指笔直,指尖雪白,指甲闪耀着冰雪一般的光芒。 不用问,裴枢。 一条黑影冲过来,一把拎起孟破天扔开,又往景横波身上扑。 一声是景横波的,孟破天栽在她身上,脖子上的药物蹭了她一脸,景横波啊呀一声,舔了舔嘴角,呕了一声道:“啥玩意这么腥!” 两声叫声,一声是孟破天的,裴枢扑下时忘记她,孟破天先栽了下来。 “哎呀!” “哎哟!” 他猛地向前一扑。 裴枢体内药性还在,动物药性不比寻常助兴药物,一捧冷水就能解决,没有对症的药一时就不会消解,他内心对景横波情根深种,又是年轻热血,日日夜夜梦里都是她,春梦的女主人公是她,右手小兄弟辛勤工作时假想对象也是她,听见她名字都觉得内心骚动浮想联翩,此刻见到人,嗅见心心念念的她的气息,看见月光下她眼眸瞪圆似猫眼,而红唇鲜艳似烈火,感觉到她手掌柔软指尖修长,掌心热热地触及自己的肌肤…… 这一抓坏事了。 她赶紧迎上去,一把抓住裴枢。 她大惊——这深更半夜能把裴枢追得死狗一样的,是什么人? 景横波只觉得他眼睛红得滴血一样,近乎诡异,正要问清楚怎么回事,忽然看见几条黑影,闪电般掠过来。 那边裴枢一听见她声音,如被雷击,猛然抬头看向她。 随即她便看见两个人叠罗汉一般奔过来,跑得疯子一样,她急忙挥手,“裴枢!” 她站起身,对黑暗中张望,刚才的声音,似乎是孟破天和裴枢的? 这年头,怎么有人就爱动不动吓人呢? 鬼祟祟正想睡人,猛然听见人家狂喊要睡自己,心脏都差点停摆。 她狂汗。 她听见的,正是这段狂喊。 景横波傻呆呆地坐在地上。 …… “不睡你!”裴枢狂奔狂喊,喊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我只想睡她!” “睡我!”孟破天大喊,嗓子尖利,也声震山林。 第三十三章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跑。 跑。 斗篷人并没有追到底。 因为裴少帅皮粗肉厚,且尽忠职守,他被坑下了矮崖,一路栽进横戟军营,也就一点皮外伤,爬起来时候,正听说横戟军大获全胜,但禹光庭已由护卫护着向外逃,一队横戟军一直在追着,他的手下正点齐其余人手,准备全方面追缉,顺便还要找临阵失踪的女王,裴枢一听,一骨碌爬起来,带着人便追出去了。 少帅满心烈火,不得抒发,正是浑身难受时节,举着个火把狂性大发,要不是属下拼死拦住,就要下令烧山了。 他一带兵冲出来,满山火把点燃,暗处的斗篷人便已经看见,此人向来谨慎第一,顿时觉得这时候再追击景横波宫胤,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休说这满山都是景横波的人,外头还有临州贵族私军,还有禹国王子的军队正在赶来,乱兵之中可以想办法浑水摸鱼暗杀,但公然追击可不成。 他放弃追杀,却也不愿令宫胤景横波好受,当即令另外一个身形衣着和他差不多的手下,带人继续跟着,自己悄悄隐入山林。 宫胤其实倒没太操心身后的斗篷人,斗篷人能分析局势,他自然更明白,今夜各方势力云集,一场乱战,最易暗杀却也最易潜藏,他更担心的,只是背上那个扭来扭去,大喊安全期亏了的怪物而已。 分别一年后再见,他渐渐发觉,女王陛下似乎不像以前那么好办了,以前她看似风流实则漫不经心,不肯用心的人好欺瞒。但现在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性情变得捉摸不定,狡猾奸诈,真真假假,连他都难以确定。 而且她越来越手狠了,说砍人就砍人,说抡棒槌就抡棒槌,快准狠毫不犹豫。他脖子上还有一条印子,后脑一个包闪闪地鼓着。 先前他其实是晕了,山林太暗,角度不对,看不清楚,一开始他还真上了当,但棒槌落下前一刻,他忽然感觉到抓住自己的双手纤细柔软,分明是女人的,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明白之后自然不能再催动真气拉下她,只是这么一犹豫,她老人家的棒槌已经毫不犹豫地落下来,最后一霎他只来得及将真气运转至颈后,挡住她的大力漂漂槌,所以不过一会儿,就醒了过来。 醒过来时正听见“拍软期哦”四个字……不明觉厉。 宫胤一边跑一边想这“拍软期”是个什么意思,听她的语气得意洋洋又充满暧昧,似乎是一件不大能光明正大提起的好事,但她的好事,对他来说往往不是好事…… 宫胤很操心,很忧郁,自从再遇景横波,事态好像发生了变化,他想得越来越多,跑得越来越累…… 已经出了山,前方再不远,就是禹光庭有所防备,下令再远一点呼应的临州贵族的私军,这群贵族等于是禹光庭骗来的,他们的儿子被押在横戟军营里,禹光庭谎称这批人质都已经被女王杀害,引得这些失去儿子的贵族官宦悲痛绝伦,集兵跟随前来要为儿子报仇,景横波曾下令人传讯这些人,说明人质并未全死,并邀请他们赴宴,却被禹光庭挡住了信使,封锁了消息,此时这些人遥遥望着山间忽起忽灭的星火,迟迟没接到禹光庭的信号,也没看见料想中四散的横戟逃军,都有些惴惴不安。 宫胤背着景横波,从这一批埋伏的队伍旁边掠了过去,他不打算混入这里。因为他如果没猜错的话,禹光庭如果逃生,一定会先投奔这最后一处援兵,而裴枢一定会带着人质追踪而至,他不愿意裴枢和景横波现在撞上。 他担心自己再听见什么睡不睡的,会把烈火少帅冻成冰尸。 身后女王陛下中的药好像具有可调性,下山了有人了就不喊了,改在他脖子后面吹气,吹得轻盈浪荡,一波三折,还伴随着低低的“嗯嗯”之声,春风流花,落雨霏霏,对于本身就心怀爱意且正当年纪的人来说,这声音和动作都很要命,宫胤在吸气,衣服下的肌肤薄薄一层冰晶闪现,给自己上一层冰铠甲先,可是冰铠甲练不到某些部位,也无法抵挡体内一阵阵的热流,结了冰冰又化,衣裳裤子渐渐湿了…… 宫胤只好跑得更快了,跑得快,裤子干得也快。 越过这片临州私军,再往前就是荒郊野地,爱干净的宫胤,停也不停。 他不能接受在一片树叶或泥地上,陪她滚来滚去…… 前方忽然出现一大片深色的移动的阴影,在阴影的中间,还有一片辉煌的灯火,这个时候在平原道路上看见辉煌灯火,是件很奇怪的事,连宫胤都禁不住停下来,凝目去看。 阴影在不断移动,乌云半掩的月色下,一片片青光闪耀,仔细一看,是整齐的矛尖随着行进的步伐如浪起伏,这是一支沉默夜间行军的军队。 这个时候这个地域,出现在这附近的军队,必然是禹国的两位王子无疑,只是那片高处的辉煌的灯火十分奇怪,远远看去,竟然是一座华丽楼宇模样。 垂宫灯,饰锦帘,雕梁画栋,珠玉琳琅,重重绣帘间隐约旖旎灯光,似乎还有窈窕的身影,被灯光曼妙地映在帷幕上。 除了比较小型,看起来就是一座华丽殿阁,这殿阁还在移动,仔细看是装在铁板之上,被数十匹马拉着,拥卫在重重军队之间。 宫胤眉毛微微挑起,他想起了蛛网档案里的一些记载。 禹国大王第二子禹直,是个足可称为荒淫的风流种,豪奢重享受,跋扈轻人命,据说精力过人,夜御十女,王府美姬数百,都不能够满足他的要求,经常巡视封地,看中谁便动手,他还不喜欢规规矩矩在床上干活,喜欢各种不同的地方,松下井上皆可,厨房厕所不论,对女人的口味也各种奇怪,美丑生熟,时时变换,他出巡时为了方便玩乐,特制楼船及楼轿各一,前者走水路,后者走陆路,尤其后者,据说就是一个移动的小型宫殿,华美尊贵,诸般用具应有尽有,甚至有自己的厨房和浴间。 听起来令人皱眉不屑,一笑了之,但蛛网在这人的档案后面还有备注:疑一切皆伪饰也。 换句话说,怀疑这一切可能都是一种假象。 性好渔色,夜御十女,但据说本人残缺,遍地掳掠美女一是为掩饰残缺,二是为治疗残缺。 移动楼阁,奢靡无度。但据说那楼车有的并不仅仅是厨房和浴间,还有无数要人命的机关。 招摇到极致是危险,但也是保护色。 宫胤一向相信蛛网的分析和判断。 背上女王陛下又在摩擦摩擦了,她似乎也看清了那奇特的楼轿,并认为那是一座屋子,于是她摩擦摩擦着哼,“屋子,客栈,睡觉!” 第三十四章 浪潮 那只手,轻而坚决地,拉住了她。 景横波一顿。 头一抬,一瞬间险些热泪盈眶——不容易啊,不容易! 追逐多少路途,耗费多少心机,忍受多少委屈,放下身段,巧取豪夺,死缠烂打……到今日终于他主动一回。 这感觉太难得太令人珍惜留恋,她停了一停,着意让心中那种感触多停留了一会,才矫情地一甩手。 没能甩开,自己倒被身后的力道拉得向后一栽,栽倒在他的怀中。 熟悉的清逸清凉气味,高山雪,今日终于染上阳光一抹。 不待她主动,他已经双臂圈住了她,她心中长声唏嘘:认识三年余,他这样的姿态又有几回? 终究是最近真真假假的疯傻姿态,让他心中疑惑,再不愿接触她,也不愿她真的就此投身别的男人,他有点笨拙地将她圈住,然后便不知道做什么了,仿佛这样,便拢住了她的天地一般。 她脑袋很熟练地就想往他肩上靠,想想又止住,还是得疯婆子做到底,做到他无所适从,才可能顺了她的心意。 她格格地笑起来,捧住他的脸,呢声道:“帅哥,出去了这么快就回来了?哎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我……”宫胤还没能出声否认,景横波一低头,压住了他的唇。 还是那熟悉的触感和滋味,每次相逢却都能将叠加的情绪唤醒,因为思念太深,相爱太深,执念太深,便面上有再多的拒绝,一旦相依便再也无法割舍,她触及他的清凉香气便浑身一软,而他则自然生热,几乎没有多想,便被动化为主动,挑逗、勾缠、侵入、吮吸……巨大的车厢里渐渐传出喘息之声,景横波虽然没有完全中那火蛇的火性,但多少沾着了一些,此刻唇齿相吮,着意又和他好一番津液纠缠。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点传了又传的药性起了作用,还是身体自有记忆,食髓知味自动索取,他的身体渐渐也有了热度,被扯开的衣裳胸口甚至肌肤微微发红生光,她的手迅速地探下去,腰带已经断了,甚至连外袍和里头的亵衣亵裤也裂了,占起便宜来倒方便,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贪恋那里的温暖和软韧的手感,他的肌肤如软玉如暖泉,有种丝绸般的滑透感,却又令人能感觉到肌肤之下隐藏的无穷深沉的力量,似冰泉下的火山,或者火山下的冰泉,有种奇异的冷热交击的快感,激得她还什么事都没干,就激动得一阵阵哆嗦,忍不住在那里抓来抓去,手背拱来拱去,揉来揉去,一边抓啊拱啊揉啊一边哼哼地笑,隐约听见他似乎在抽气,又似乎在压抑着反应,身体微微弓起,忽然他的手插入了她的发,五根手指在发间穿梭带来的细微的麻痒感,令她也颤了又颤,忽然她震了一下,感觉到他的手很自然地顺着她后颈,滑向了她的背脊,继续向下……向下…… 她吃吃地笑起来,趴在他小腹上,衣服本来就有裂口,揉一揉,哧啦一声就裂了,她趴在他胸膛上,先吹了吹他的耳垂,再蹭了蹭他脸颊,最后舔了舔他胸口,舌尖画了两个小圈儿,他猛地就抓紧了她的腰,力道有点控制不好,她却在黑暗中眼波流转,笑容无声。 这是一场不大公平的挑逗,于她,已经经历风月,知道他的敏感处,早已做好准备,等待一场甘霖的浸润,于他,却以为这是人生彼此第一回,便当珍重,当爱惜,当小心翼翼,当知她疼痛悲喜,心间欲望升腾,终于愿意陪她放纵,却不知该从何开始,只知顺着自己心意而行,可她太完美太珍贵,细腻精美,光滑柔润,似美玉名瓷,手放在哪里都觉得摧残亵渎,却又因为男性的本能,遇上这样的人间极品,血液里沸腾着渴望摧残亵渎的因子,他想要大力揉搓,想要死命抚摸,想要将这女子的一切,都细细地揉进自己怀中去,但落了手,却是轻的,柔的,细致的,手指尚自徘徊不定,她忽然微微抬起肩,手便自动顺着光滑的肌肤滑下,忽然就到了她的腰窝。 据说女子最美处便是腰窝,据说最美的女子才有腰窝,腰下三分处,两个美妙销魂的凹陷,只有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的绝佳体型才能造就,那小小的腰窝正容下他的一指,她却似乎有些痒,有些迫不及待,吃吃地笑,妖精般有意无意扭动腰肢,练舞的人的腰出奇的灵活,他的手不知何时到了她腹部上方,稍稍往上一抬,便感觉到沉甸甸的压力,压在手臂上,滚热,温软,丰盈,两团似乎随时可以从手中飞去的雪白鸽儿…… 他颤一颤,步步把握的分寸忽然就控制不住,是火焰冲出了牢笼,是积雪飞下了高峰,不知怎的体内一阵呼啸崩腾,啪啪几响,纽扣飞溅,她的衣衫也都裂了。 喘息声里不知何时翻滚成一团,锦毯之上渐渐抛出凌乱的衣物,也说不清是谁给谁宽衣,也顾不上讨论是谁更火热一些,青年男女,相爱之心,久抑欲望,叠加在一起,平日里却沉寂,爆发时越火热,她固然不大像她自己,他却也不像了那个清冷禁欲,连纽扣都要扣上脖颈的雪山子弟,车厢里没有灯火,肌肤的明光因此在黑暗中隐隐约约,那些起伏的身线,被暗色剥蚀出最美妙的轮廓。 隐隐约约有低低的说话声飘荡开来。 “……我上……我上……” “胡说……不行……岂有此理……” “你不大方便嘛……别不好意思……反正……” “反正什么?” “……反正我脸皮比较厚……嗯嗯……” “别动……我好像有些……” 车厢上的小行宫,似乎静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又有些细细声响,听不出是什么,却似乎和这夜的窃语之声呼应,嘈嘈切切,神神秘秘,似血液在血管中鼓动,又似草丛中的虫儿在悄然摩擦搭须,进行些关乎生命和欲望的话题,有人在吸气,声音曼长,有人在叹息,微带笑意。 忽然“啪嗒”一声,马车微微一震,一声低呼。 “机关!” “没事。” “哎呀,这机关可有意思……要么,借这个试试?” “这……” “这算起来,不是我上,也不为难你是不是?” “……” 整座马车在微微晃动,隐约还有些咔哒咔哒怪响,难得这车厢行宫一般,巨大而稳固,只是靠着的树被震得簌簌声不断,地上落了厚厚一层树叶。 忽然又是“砰”一声,吃吃笑声响起,“好勇猛……坏了!” 隐约似乎男子低低的声音,“可我好像忽然好了!” 第三十五章 女王选夫 景横波霍然睁大眼睛。 什么意思?! 今天听见的一个又一个消息,让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她痴在草丛里,任露水淋了满脸,冰凉的晨露慢慢洗清了思路,她只觉得心中一抽一抽。 是一种因为太过意外震惊导致的疼痛。 宫胤……家族有血脉遗毒。 而他本身的问题,更严重,他不仅有家族血脉遗毒,甚至因为他的境遇不同,遭受过更多毒性侵蚀,所以他的体质比龙家人更糟糕。 他要想有后代,就得和龙家精心培养出的南瑾在一起,否则,他的后代,很可能就是个……有问题的孩子! 他必须选择南瑾,因为这关系他自己性命,甚至后代性命。 他不能和别人在一起,因为他只能给人带来痛苦! 是这个原因,让他不断离开自己? 是这个原因,让他不肯接受自己? 是这个原因,让他刚才掏出了那个小瓶? 他不能给她留下隐患,不能给她一个很可能有问题的孩子? 有问题的……孩子。 景横波慢慢摸向小腹,她想要的孩子,她想要的和他之间,可以让她感觉安心的缘系,如果是个…… 她心底倒抽口凉气,一时觉得不能接受。 怎么会这样? 恐慌和震惊占据了此刻的心绪,好一会儿她心乱如麻,却终于多了一份释然。 他不是不爱她。 恰恰相反,那个内敛纠结的人,太过爱她。 爱到只想保护她,只想给她最完美的一切,只想让她永不受伤。 他认为和她在一起,会给她带来巨大痛苦,相比之下,失去他的疼痛虽然绵长,但会被时间慢慢淡化,她最起码可以过独立自由,毫无牵绊的生活。 所以他沉默,用自己的方式选择离开中保护,保护中离开。 共同面对说起来语气铮铮,带来的却可能是漫长的难捱的苦痛,永无摆脱。 是选择就此决绝,任她由爱转恨,还是携手一段甜蜜的短短岁月,然后挨过苦嚼思念,遗恨无穷的漫长一生? 他选了第一种。 景横波茫然地摊开手……她不知道怎么选。 之前她理直气壮地怨恨,指天誓日地痛骂,不能理解宫胤的逃避,那在她看来是懦弱,多大的困难,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携手面对,共同克服?就算克服不了,在一起渡过最后一段最美好的时光,也胜于就此戛然而止,连个美好记忆都没有。 可是……如果强硬在一起,留下的不是美好呢? 困难太强大,横亘的血脉太恶毒,天生缺陷无法跨越,最终让他放弃。 或者在此之前,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曾做出过无数努力,而现实,让他看见了绝望和森冷。 景横波垂下的眼睫,沾上湿湿的水汽,不知道是晨露,还是体内流失的水。 心中释然又苦痛,纠结又放松,如浪拍堤岸,翻滚不休。 那边,南瑾一直默然而立,不辩驳不接受。那老者疾言厉色说完,沉默良久,忽然长长叹息一声,“我知道也怪不得你……与其说你不愿,还不如说家主不愿,我最近打听到了一些旧事,他为了那个女子,连江山性命都可以不要,这事又如何肯让步?唉,冤孽,冤孽!” 南瑾转过头,看长草尽头,那座华丽沉寂的马车,她素来眼神如剑,然而此刻,便是剑,也是断剑。 良久她道:“既然您知道她的重要,就别再逼我杀她。杀她是小事,家主的反应是大事。龙家的延续,还需要家主。” 老者似乎窒了窒,好半晌才又叹息一声,道:“罢了,此事你不用管了。但你不肯做这件事,就得完成另外一件事。” 南瑾转头看他,景横波也下意识竖起耳朵,谁知老者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根本听不清,稍倾,那边长草微响,似乎南瑾退了一步,随即她有点不稳的声音传来,“……不!” 老者一声咆哮,“休得推三阻四,记住你的誓言!”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南瑾的背影微微一晃,似被无形巨物砸中,连景横波都能刹那感受到,那种无言的震撼。 老者说完那一句,再不多话,转身便走,景横波看他拨草寻路,一步步而去,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犹自思考,一直背对这边的南瑾,忽然道:“听够没?” 景横波一怔,有点尴尬地站起来,她早该想到的,自己刚才震惊太过,呼吸混乱,以南瑾之能,怎么会听不出来,只是没揭穿罢了。 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南瑾转身冷冷看她,景横波并不避让目光,半晌道:“你是他的……未婚妻?” 南瑾眼底慢慢浮现一抹奇异神情,竟有些似讥诮笑意,“不是。” 景横波皱皱眉。 “我是他的药盅。”南瑾缓缓道,“龙应世家穷尽所有能力资源,以二十年岁月,专为他酿造的一盏药。” 景横波明白了,扯了扯嘴角——这比未婚妻还糟糕。 一纸婚约随时可以解除,救命灵药要如何舍弃? 可他已经打算舍弃了。 景横波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自己男人的命定女人,而这个女人刚刚还守卫了她和他的一场风月,这种奇异关系和尴尬场景,可没几个人能遇得着。 她只好岔开话题,“我有个问题想问。” “说。” “方才那位老者,也是你们龙应世家的人,地位还不低,为什么一把年纪,活得还好好的?他怎么对抗血脉之毒的?” 景横波眼底闪着希冀,这个对她很重要。 南瑾看了她一眼,忽然抛了一张牛皮纸给她,然后转身就走。 景横波不肯放弃,跟在她身后。 “他不是直系,只是龙家远房,只是多年来费尽心血护持龙家血脉,很得尊敬,我们都以伯父称之。” “龙家直系尊亲,现在无一存世。连许平然想要研制龙家血脉之毒,都只能开棺验骨。” 第三十六章 选夫 近日,大荒土地上流传着很多小道消息。 一是女王陛下出帝歌了。 二是女王陛下又在禹国出幺蛾子了,她一到禹国,根深蒂固权势倾国的摄政王就倒了。 三是女王陛下公开选夫了! 最后一条最轰动最令人激动,消息以飞一般的速度惊人地在大荒土地上流传,女王陛下出金榜,明天下,求年貌相当,才华出众者广纳后宫,家世出身不论,只求人才不凡。 消息传得快,也有赖于六国八部这次以前所未有速度传达的缘故,六国八部现在无论对女王效忠程度如何,对女王的事都表现出极大的支持度,各地官府派专人出榜,昭告,飞驰天下。 这样的选夫条件也令人震惊且心动,摒弃了家世要求,也不讲究出身,只求才貌,这让很多出身平凡有一技之长者跃跃欲试。大荒历史上,从未有过女王公开选夫,大荒的规矩是女王官配国师,国师若和女王八字不配,不能结合,那就在帝歌贵族中选适龄子弟,一般各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女王是傀儡,傀儡的王夫地位更低,当了这傀儡王夫,终身不得入仕,前程尽毁,谁愿意?是以以往女王难嫁,往往最后是抽签,抽到谁算谁倒霉,这样的婚姻,又如何能保证幸福?历代女王早死,各种原因,这也是其中之一。 但这一代女王不同,有权,有兵,悍然下帝歌的猛人,帝歌群臣已经对她不成掣肘,女王傀儡制度隐约已被推翻,又和大多部族交好,隐然已经掌控大半个大荒,绝不会再成傀儡,某种意义上也是开创新局面的一代女帝,这样的英主,据说还生得妖娆美丽,天下男子,谁不想? 人们的捧场态度,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女王还没巡视过的落云、浮水、琉璃部,和蒙国的王族,同时有人向女王递了求亲书。提出了要为女王办选夫大会的邀请——反正那个“王权捣乱者”迟早要巡视过来,不如光明正大邀请,和她结个亲家最好,成了亲,她好意思再挖人家地下室? 景横波对外选夫公告,只说了求才貌相当者,只对六国八部王室内部,提出了“多才、擅医、有奇行异能、拥世间巨藏”的要求,甚至还有些更细更隐秘的要求。各国王室现在为了这几个条件,正绞尽脑汁,忙着翻遍私藏。 消息如长了翅膀,飞遍每个人耳畔。 裴枢砸遍了营帐里的东西,将所有属下都赶出去训练,在哼哼气了一夜之后,秘密传书帝歌,要求在帝歌的属下,派出最近秘密训练的精卫,只做一件事,截杀所有敢来应试女王王夫的人,有一个杀一个,有一双杀一双。 这精卫是他原本为景横波秘密训练,打算增加她的护卫力量的,现在先拿来杀未来王夫,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禹国大都外十里的皇家园林内,重重林木掩映之中,不时露出全副武装的守卫,而在林子的尽头,就是禹国最为珍贵,由皇家掌握的灵泉。 所谓泉,其实也是沼泽,呈现奇异的珍珠金色,宛如流动的珍珠粉,传言里,有拔痼毒,去体寒,温肺腑,通经络之用,寻常毒性,入此泉则转瞬即消,便是剧毒,也有压制作用。 这灵泉,禹国王族也不能轻易享用,大王将之作为最高奖赏之一,专用来赏赐于国有大功者。一次只能进一人。 此刻灵泉内,却满满当当泡了十来人,十来人懒洋洋躺在泉里,时不时你泼我一把,我踢你一脚,将这禹国王室视之如宝的灵泉,当做了寻常的澡堂子,看得那些只能在远处守卫,连靠近闻闻味道的权利都没有的护卫,心疼嫉妒得心尖尖直抽。 泡灵泉的,是龙应世家的人。 景横波和禹直谈判的第二个条件,就是让宫胤对禹直提要求。她知道宫胤未必愿意沾她的光,直接通知了南瑾,南瑾也没通知宫胤,直接和龙翟提起此事,她并没有转达景横波无偿帮助的好意,而是对龙翟提出了要求。 从此不能再派任何人暗杀女王,女王便代龙家向禹国索取灵泉的使用权。 龙翟左右思量之下,只得同意,悄悄撤回了另一个刚准备动身的子弟。 在龙家二十多年,对龙家的行事风格,南瑾当然了解得很,至于龙翟会不会因此对女王留下更加不好印象,她才不管。 这样的事,宫胤自然心知肚明,却一言不发。 他从来都是欠她的,于他,此生还在挣扎的最大愿望,也不过是希望,能在这辈子,将欠她的债,加倍地还给她。 灵泉里,子弟们在胡乱打闹,他默默坐在池边,灵泉虽好,对他用处却不大。 身后原本在议论武功的龙家子弟们,忽然换了话题。 “……听说那个女王,公开皇榜,要选夫了!” “对,还不止选一个,说只要才貌相当都可以,广纳后宫呢。”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哈哈这位够霸道。一个女人要嫁那么多男人?帝歌那些老头子肯么?” “又没哪家法例说不可以,可以不可以,不是由强权说了算吗。”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去?大荒女王哎,六国八部都她麾下,要什么灵丹妙药,比谁都方便吧?做了她王夫,咱们的毛病不都好了?” “好主意,听说女王巡视大荒,亲自挑选自己的宫中人,禹国最近的就是浮水部,或者咱们该去落云部碰碰运气?” “我去就可以了,你们就不必了,去了也是浪费。” “哈,就你这飞沙走石,鬼斧神工的长相,是去给女王做丑角戏的吗?” …… 宫胤默默地听着,始终没回头。 南瑾忽然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他身后静静道,“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一阵沉默后,宫胤头也不回地答:“落云。” …… 景横波此时正在前往浮水部的路上。 她不再打算特意寻找追逐宫胤,自然就要顺路线走。 禹国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她还多停留了一段时间,一方面,拿着禹直在战前签的那个协议,和禹直讨价还价,禹直战前虽然同意了裁军一半,可历来裁军这种事,除非战败国,哪国也不愿轻易让步,禹直东拉西扯,眼看就要赖账,景横波倒也不生气,话锋一转,和他商量起在禹国开连锁女子商场的事情,并要求对禹国的矿藏拥有自由有偿开采权。 历来谈判,对方如果拒绝了原先答应的要求,必然会心虚,对其后的其余要求相对就会好说话些,禹直觉得和裁军比起来,女王陛下开点产业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女子商场听来新鲜,禹国女子也多,当即便答应了。 第三十七章 陛下有喜 飞流直下三十寸,一怀酸水落袍靴。 女王陛下吐出来的酸水,同时溅在了三个“未来王夫”的靴子上,三个人反应迥异。 一人大步退开,反应敏捷,红色袍角一闪,人已经到了三丈开外。 裴枢瞪这人瞪得最狠。 一人一动不动,任酸水溅脏了他洁白的衣裳,像一座毫无感受的石雕一般立着。 裴枢的目光转过来,看这人,三分嘲笑三分冷意。 最后一个一袭颜色舒服的杏色袍子,举动也很温和,并没有猛地跳开,也没有一动不动,而是微微侧身,替景横波挡住了风,笑道:“此处有风,陛下莫要着了凉。” 随即他递过来一方手帕,帕子淡青色,有点淡淡的好闻的味道,景横波嗅着很舒服,她向来对好意是不会冷脸拒绝的,伸手去接,裴枢却忽然一拦,皱眉道:“这帕子上什么气味?” 浮水部的众人都有些尴尬,对方却依旧微笑从容,和声道:“是。熏了葛花汁制成的香,葛花性味甘平,醒脾胃,调五气。对陛下此刻应有良效。”顿了顿又笑着补充,“在下是名大夫。” 旁边浮水大相急忙介绍,“司容明先生,是我浮水部医圣之后,我浮水医圣想必陛下和少帅亦有听闻。司先生家学渊源,行医天下,医者仁心,手下活人无数,是我浮水部人人尊崇的新一代医圣……” 景横波还在呕呕地反胃,双手撑着双腿,一边想这医圣之名似乎是听过,大概就是说起浮水部的咕噜病的,浮水部“虚无沼泽”虽有强身健体之用,但却和一部分人体质犯冲,尤其是生活条件优越吃得太好的,更容易咕噜出问题,浮水部贵族为此饱受困扰,大概就是这位医圣,精研一生,把咕噜改成了呃,解救了水深火热的浮水贵族,因此饱受尊崇,在浮水地位很高。 景横波觉得,这项发明其实不发也罢,咕噜好歹是自己肚子里咕噜,打呃可是别人闻味道…… 那位小医圣倒真像个谦谦君子,一看她还在呕,立即从袖囊里摸出一枚药丸递过来,温柔地道:“此为消呕丸,专为调理胃经之用,内含人参,白术、甘草、干姜、丁香……” 他似是怕裴枢再问,干脆这次把成分都说了出来,可是没用,裴枢的手又伸了过来,一个准备将药丸拍掉的恶狠狠姿势。 但景横波的鞋子,忽然狠狠地踩在裴枢的靴子上,她老人家现在穿的可是自己的高跟鞋,这一踩入木三分,裴枢一张俊脸猛地扭了扭。 趁他这一扭,景横波已经抬起头,飞快地接过药,笑道:“多谢司先生……” 刚开口,看清那人的脸,不禁一怔。 对面男子,高大温文,姿态温雅,笑起来的感觉,竟然有三分熟悉。 景横波眨眨眼睛,再看看另外两人,最年轻的一人身着红袍,就是刚才飞快而优美跳开的那个,一头光可鉴人的漆黑头发,一双同样漆黑,黑到有些发蓝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脸,乍一看竟然感觉有点脸熟,景横波转头瞧瞧裴枢,裴枢那脸色,越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景横波若有所悟,有点想笑,有点恼火,再看看那个冰雕般一动不动的男子,一袭白色锦衣,一张雪白的,尖尖下巴的脸,眼睛颜色有点淡,脸上线条或者因为绷得太紧,显得有点做作的僵硬,但还是不可否认,是十分出众的美男子。 当然,比起那位原型,差得远。 景横波叹口气——她的情史,现在连只会打呃的浮水部都知道了吗? 虽然三张脸都是陌生的,但那种举止,打扮,气质,隐隐约约在向耶律祁,裴枢,宫胤靠拢,当然,在真人面前那是没法比的,只是有一点那种神韵罢了,比如那个神情脾气都有点像裴枢的红衣少年,明显比裴枢稚嫩,下巴上还有颗青春痘。 浮水部看来是下了功夫,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样也许未必能讨她欢心,却更有可能先触怒某个魔王吗? 那红衣少年一开始气势倒盛,但真正撞上百战淤血,满身杀气的裴枢,那种故意摆出来的骄矜之气就显得不够看了,目光左瞟右躲,躲闪不定。 那白衣人也没把握到“冰山”的真正精髓,只知道直直地站在那里卖脸,时不时看景横波一眼,目光中隐约一丝贪恋,景横波感觉像吃了一个苍蝇,她不喜欢有人学宫胤,更不喜欢这种降低格调的学。 如果宫胤风采轻易能被克隆就好了,她景横波也就解脱了,何至于这么撕掳不开。 她目光最后转到了那个司容明身上,平心而论,这才是三个人中看得最顺眼的一个,他长相和耶律祁最没干系,容貌只能算中等,气质也远不如耶律幽魅优雅,但讲话时的语气态度,却总让她想起耶律。 最关键的是,他会医术。 对面,浮水大相的笑容,有那么点试探,也有那么点不安,再次道:“这三位……呃……是我们浮水再三甄选……呃……精心挑选出的最优秀的男子,再没有比他们更好的了……” 景横波迎上他期待的眼神,恍然大悟。 我勒个去,人家迎出五十里,抢先送上族内最佳美男,是为了她老人家别去浮水啊。 这不,你老人家是来选后宫的,现在最好的都给您送在这里了,您就别再费事进来了啊? 也不知道浮水部最近要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也许正忙着挖坑埋人,怕被她这个捣蛋专业户给坑了? 景横波向来是个好脾气女纸,好脾气女纸的最大优点就是不和人故意作对,说实话她现在也没心情去浮水部了——她最近好像胃不好,不管是咕噜咕噜,还是呃啊呃,似乎都消受不起啊。 对面大相还在期待地笑着,怪可怜巴巴的,景横波呵呵一笑,道:“既然最好的都在这里,朕这浮水部也就暂时不必去了吧……这三位优秀男士……” 眼看着对方群臣眼底爆射的惊喜之光,景横波那种“此处有猫腻”的感觉更加严重,只是此刻胃里实在不大舒服,也无心揣摩。 “……都挺好,只是不大适合朕,还是……” 话音未落,就看见裴枢飞扬起来的眉,还有对面浮水群臣忽然紧张起来的神色。 景横波这才想起,人家警惕着她呢,她这样一个都不收,人家反而不安心,八成又得担心她会不会和以前一样悄悄窜入搞风搞雨,何必这么折磨人家看起来很厚道的老人家呢? 第三十八章 朕看中你了 那个“喜”字并没有完全来得及说出口。 “砰。”一声巨响,景横波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巨大声响压下了最后一个字,也惊得那儒生吓得压回了自己想说的话。 “哈哈哈哈哈,”景横波一边拍掌一边笑,“看你样子像个神棍,说得倒准!本姑娘确实头顶盛气,满面红光,家有喜事——”她看也不看宫胤,一字字大声道:“因!为!我!马!上!要!成!亲!了!” “啊……呃……”那儒生脸色一白,顿时自认为懂了——人家姑娘还没成亲,肚子里已经有了,这是未婚先孕,在某些风俗严厉的乡村,是要浸猪笼沉河的,他如何能这么冒冒失失说出来? 想明白了,顿时歉然,连忙作揖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确实,观姑娘之气,紫白升腾,运交华盖,且有桃红云蔼,迤逦不去,显见得配佳婿,日后必将夫妇和谐,满门荣贵,子女双全,得封诰命……” 他此刻只想弥补景横波,满嘴胡诌一通,景横波笑吟吟听着,此刻心情极好,快要飞起来,看谁都很顺眼,她决定原谅他之前的冒失,不仅要原谅,这门望气还是挺有意思的,不如抬举他给个机会。 不过这满嘴跑火车不能再跑下去,再胡扯,反而会令宫胤这种心思比海深的家伙怀疑。 “好极好极。”她打断儒生的话,笑道,“看你是真有几分才学的,只是时运不济罢了,这样吧,我那里还缺个……” 话还没说完,一群锦衣男子过来,当先一人看也不看那儒生,抬脚就将他凳子踢开,满脸厌恶地道:“晦气鬼!还敢留在这里,滚开!” 那儒生白了脸色,默默将凳子扶起,也不敢辩驳,就去收拾桌子。 那群人赶走人还不罢休,站在那里操着袖子,冷嘲热讽。 “这等下作玩意,江湖骗子,还敢肖想女王陛下!” “这里争夺名额的人,好歹都是有本事的,如王兄你,力能搏狮虎;如李兄你,打遍天下无敌手;如张兄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说起来这穷酸会什么?哈哈哈会望气吗?到女王驾前,跟陛下说谁谁有青黑之气?哈哈哈要我说,你赶紧收拾了滚蛋,咱们这是在救你,就你这晦气本事,谁要?” “这位可不止会望气。瞧,望气算命,寻龙点穴,天文地理,无一不精!好大牛皮!说起算卦,小弟前阵子刚请神算子邱先生算了一卦,说小弟近期红鸾星动,如今可不就应在女王选夫这事上?来来来,方兄,你也来给小弟望望,小弟这气是不是与众不同?是不是紫气东来运交华盖?哈哈哈等小弟做了王夫……” “你这辈子也做不了王夫。”忽然有人笑吟吟地接口,声音慵懒。 那滔滔不绝的家伙被打断,有些恼怒地回头,终于看见了景横波,原本要发作的,忽然眼前一亮,随即笑道:“姑娘是说我吗?你如何就知道我做不了王夫?或者姑娘看中了我这般人才,有意招我做夫婿?” 一众轻薄浪子哈哈哈笑起来,拍着那家伙肩膀,满嘴戏谑,都是不以为意的神态——儒生穷酸,过路女子势单力薄,谁也没放在心上。 这边喧闹,也渐渐将人群吸引过来,众人却似对那儒生都没好感,并无人为他说一句话。 景横波也笑,瞟一眼宫胤,他静静坐在那里,除了一开始看过一眼那儒生外,对其余人看也不看一眼,就算一开始看那儒生,他那眸光也是淡漠的。 山巅冰雪,不染浊世尘埃。 景横波看见他那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清醒是吧?理智是吧?冷漠是吧?这世上所有心态高高在上的变态,都是因为人生太顺利,受的刺激太少! 包括眼前这群二世祖。 “我呀,我已经招了人做夫婿了,只怕轮不上你了。”景横波微笑看着那还在哈哈大笑的二世祖,忽然大声道,“诸将何在!” “臣等在!” 蓦然一声大吼,响在人群外,惊得看热闹的人和那群“选秀英才”们都吓了一跳,随即人群一乱,前头的人纷纷被拨开,几位黑衣肃穆男子大步跨出,那是横戟军由裴枢亲自训练的精卫,专门负责女王陛下的安全。 这些都是经历过战争杀过人的百战将士,杀气凛冽非那些“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二世祖们能比,只这么往外一站,四周百姓便禁不住打个寒噤,纷纷避开。 其余人却是被那句“臣等在”给震了——臣?臣? 不等那些“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选秀团们反应过来,景横波一指那穷儒生,大声道:“落云部……呃……你叫什么名字?” 那儒生傻傻地道:“方诚。” “好,落云部方诚。”景横波满意地笑道,“朕看中你了,你将是朕后宫所纳第二人,诸将,见过方先生。” 几名护卫轰然半跪,“见过方先生!” 儒生腿软,百姓愕然,选秀团木然僵立,景横波只关注一个人反应,眼角余光一捕捉,很好,宫胤的睫毛颤了颤,脸色不大好看。 不管怎样超脱怎么故作潇洒,当面看见这一幕,一定很酸爽。 景横波很爽,胸中畅快,很想仰面大笑三声——女王报仇三天不晚! 好歹将那天看见那瓶子的郁闷,报还了十分之一。 此时七杀也赶过来了,大呼小叫说这货色不行,营养不良,会将玉照宫吃穷的,不行不行,还不如前头那一个。 司容明似乎很得七杀欢喜,七个逗比开始大夸司容明的好,大呼小叫表示可以封个贵人。 景横波瞧着宫胤脸色似乎更白了些。 神助攻啊七杀,景横波心情大好,一指那个惶惶不安的二世祖,笑道:“你说你红鸾星动?朕瞧你确实红鸾星动,吹出去的牛,怎么能不兑现?”她左右看看,忽然一指前边,笑道,“就把那位美人,赐给你吧。” 众人转头,便见街边一个屠户,牵来一只待宰的母猪…… “你……你……你……”那公子哥抖着嘴唇,“欺人太甚……” “放肆!”诸将齐齐怒喝,街道上一阵铁蹄奔响,得到召唤的横戟军飞驰而来,烟尘里铁甲隐隐,女王仪仗便在其间。 这阵势,原本半信半疑的人们,立即萎了。 景横波已经格格笑着转身而去,“七杀,记得监督这位公子的洞房花烛夜啊!” 第三十七章 雨夜对酌 “哦?”景横波顿时一脸警惕之色。 大夫招手,“你且附耳过来……” 片刻后,景横波从医馆出来,表情有点茫然,有点不解,站在医馆门口思考了一会儿,向几位当地百姓打听了镇上的几家客栈,将几家客栈都悄悄逛了一遍,最后投宿在镇东头相对比较偏僻的一座客栈,当然,这也是龙应世家投宿的地方。 在落云部的街市上走,尤其是晚市,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这有意思专指胆子大的人的感觉。落云部人喜穿白麻衣,几乎人手一件,喜点红灯,家家门户前垂挂红灯两盏,扎成各种造型,这是因为落云部境内最大的落云沼泽,一片雪白,沼泽中所生之物,虽然不是药物,但长期服用之后益寿延年,强身健体,所以落云部天生好体质,练武者众多,只是这沼泽也有副作用,就是看似一片雪白,里面所生之物吃多了却脸黑,黑皮肤再穿深色衣服,到了晚间就找不着人了,久而久之,落云部开始穿起了白麻衣,点鲜亮的红灯照路,如此也形成了独特的风情。 景横波一路逛过去,也觉得此地颇有趣致,大概是因为皮肤黑的原因,此地人衣着装饰,都喜欢亮而鲜艳,屋顶的彩瓦,窗上的窗花,雕花的帘栊纹饰复杂,酱色的木屋配着深黄的窗台,靛青的门帘上大片大片的五彩花朵。夜色降临的时候,乍一看街上很可怕,白衣人飘啊飘,红灯笼晃啊晃,鬼城一般瘆人,可静下心仔细观景,那些朦胧雨色和沉暗夜色里,大片大片丰富凝重而又跳跃的色彩,在潇潇的雨中,都晕着混沌又迷离的光。 这雨夜的意境,有点凄寒有点沧桑,让出行在外的人,忽然特别想喝酒。 景横波停了下来,面前正好一家小酒馆,开着业,许是雨天,生意还不错,但真正吸引她的不是这酒馆,而是一个一边喝酒一边拍桌子的家伙。 孟破天居然在这里买醉。 她和裴枢落崖那晚,被斗篷人追杀,之后裴枢被宫胤踢下坑,孟破天直接就被抛在一边,当时景横波也不担心她的安危,反正只要她和宫胤在,斗篷人的真正目标就只会是他们,果然斗篷人不再理会孟破天,孟破天清醒一点后,自然要回到军营找裴枢,但裴枢哪里愿意见她,那晚的事毕竟太尴尬,孟破天自己也讪讪的,想走舍不得,跟着又难受,干脆成日里和七杀混在一起。 景横波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实在没办法开解,只好当没看见,好歹这样孟破天还自在些。 想不到孟破天也悄悄溜出了营地,回到这里喝酒。 景横波叹口气,转身想走,孟破天现在不会愿意见她的。 但她没能走得掉,因为里头忽然闹起来了。几个汉子走到了孟破天桌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孟破天猛地一杯酒泼了过去。 景横波苦笑,真是行路酒馆必备戏码——调戏被打。 其实也不奇怪,本地民风不算开放,女子出门常遮斗笠,孟破天一个单身女子,无遮无掩独自喝酒,又容貌姣好,被搭讪完全正常,毕竟喝了酒之后的轻薄浪子最多。 景横波还是不动,抱臂等着开打的戏码,反正这几个人,完全不够孟破天看的。 但出手的不是孟破天,却是另外一群人,有轻薄无行的浪子,就有打抱不平的侠客,落云部人体质好,随便什么人都会两手,有人看不惯调戏女子,出面阻拦,当即就打起来了,拳脚相加杯盘乱砸,好一番鸡飞狗跳的热闹。 当事人好像啥也没看见,自顾自喝酒,小二们臂上搭着毛巾,在打架的人群中蹿来蹿去,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时不时毛巾一卷,将那些飞起来的杯盘救下,滴溜溜甩手一扔,传回给厨房,一边大声报:“砸坏金边浅口碟一个……砸坏青花琉璃盏一个……砸坏双耳肥肚鹧鸪图酒坛一个……” 景横波一边看一边笑,笑着笑着目光闪动——这酒店的小二们,身手不错啊。 酒店里架越打规模越大,很多人看得兴起,跳起来就加入战团,现在大家倒把孟破天给忘记了。 人声纷乱,掌柜的一直似笑非笑瞧着,也不阻止,景横波目光开始渐渐在这店中小二掌柜身上梭巡,她觉得比起打架,这店里的人更有意思。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人,从二楼楼梯下来,经过掌柜的身边,出去了。 这人的走路姿态很奇怪,特别僵硬,全身关节像锈住了一样,但动作却又特别快,如果不是景横波一直感兴趣地盯着掌柜,根本看不见这个人。 这时候店里打得热闹,除了景横波,根本没人注意到出去的那个人。 景横波皱起眉,她莫名地觉得,这背影有点熟悉。 她闪上酒店屋顶,四面看看,糟糕,遍地白袍子红灯笼,到哪去找那个人? 只好再回到那个奇怪的店前,架已经打完了,打抱不平的那群家伙胜了,将混混赶了出去,过来温言安慰孟破天,孟破天醉醺醺站起来道谢,站不稳,险些倒进对方怀里,对方急忙扶住。 景横波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是姿势,孟破天背对她,挡住了对方的动作,她看不见那一扶的动作,那人扶得也很君子,一触即放。 不对劲的是旁边站着的几个人的细微表情。 红色灯光暧昧地映射在那些人脸上,乍一看很正常,仔细看所有人眼光都向下,眉梢微紧,眼神聚拢。 当人在注意某一件事的时候,脸部的细微表情是不一样的。 几个人同时在注意一件事,那件事就绝不会仅仅是个扶人的动作。 那几个人没和孟破天多寒暄,随意说了几句就走了,看上去和任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没什么不同。 景横波等人走了后,压低了斗笠,走进了小店之中。 朦胧昏暗的灯光下,孟破天一身酒气,景横波在她面前坐下好半天,她才眯着眼睛将她认出来。 “哦……你啊……呃……女……” 景横波眼光已经将她上下扫过,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想要嗅嗅她身上气味,扑鼻的全是酒气。 “女……女……女……”孟破天还在结巴,景横波恶狠狠地盯着她,孟破天似乎清醒了些,舌头一卷,“驴子啊!” 景横波脸颊一抽,送酒过来的小二奇怪地看她一眼,心想这姑娘八成是个驴脸,没兴趣地将目光转了过去。 天色晚了,酒馆里已经没了客人,掌柜的上楼去休息,小二远远地在后堂收拾。 第四十章 交心 支起的肘,慢慢地倾斜下去,宫胤从来都笔直的背影,竟然也歪了。 景横波一直在雨中屋檐下,仰首望天,天意看不透,前路笼罩在濛濛细雨中,这初夏的夜竟也透出凄清的凉意,她抱紧臂膀,心间微痛又微醺,似也饮下了那六杯酒。而酒意如此绵长强劲,热辣辣地似要冲进眼中去。 很多事在长久的追索中,侧面的了解中,已经获知了真相轮廓,然而直到今日,才亲耳自他口中,听见那些属于他的心声,正如今日之前,他也是第一次,听见她心中的怨恨。 原本一对相爱情侣,却始终无法坦然对坐,将万千心事剖明。最终一个对朋友,一个对孤灯,都以为对方不在,可以一抒胸臆,都被对方听在耳中,却都无法回应,任这江湖夜雨,湮化往事,清酒孤灯,燃尽尘灰。 良久之后,眼看那人真的醉得起不了身,景横波吸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屋子中酒味浓厚,宫胤以肘支额一动不动,他身上也有了酒气,和他自身清冽的气息糅合,令人觉得微凉又萧瑟。 景横波从他身边经过,他竟然一动不动,便纵没有全醉,想必也酒意不浅。 他的袖子垂了下去,袖囊里有什么东西没有放好,欲坠不坠。景横波很轻巧地一拈,东西就到了她手中。 是一串木制的项链,颜色很奇特,深黑里隐隐透着明亮的黄,非常细腻滑润,宛如明玉一般,仔细一看不是颜料,完全就是木头本身的色泽,这就很少见了,木头本身还有种淡淡的香气,很特别,让人闻着心神舒爽,一看就知道是极好的木头。 雕工却很一般,甚至看不出那一串雕的是什么东西,似乎有鸟,有兽,有脚丫子,有人脸,但胜在造型夸张,形状趣致,有种拙朴特别的可爱。她几乎一见便喜欢上了。 这种类似的项链,她刚才在路边货郎摊上看见过,只是一大把一大把在篓子里,都沾了雨,谁都没兴致去挑选,而且货郎摊上挂着的,都没这个好,必是精心选出来的。 不用问,这是宫胤买给她的。 景横波抓着那木项链,想着他一人在落雨街市之上,慢慢给她挑选饰物,头顶油纸伞盈盈滴着雨,风中乱转的红灯,将他微白的脸色染酡,他人在窃笑,而他很认真。 那是携着爱意选择的礼物,每道纹理都闪着温柔的光,然而这样的温柔依旧深藏在袖中,或者永远,也不打算送出。 这一生的红尘烟火,人间幸福啊,她至今不能和他一起品尝。 景横波将项链悄悄再塞回他的袖子,很轻,很轻。 她慢慢地叹口气,决定将那次瓶子结的怨,再原谅他十分之一。 就十分之一,不能再多了。 在他对面坐下来,慢慢倒了一碗酒,当然她不会喝,先前和孟破天喝酒时,那酒也几乎全洒在她衣领上。 沾了酒液涂了涂嘴唇,她闻起来也是只醉鬼。 这边一有响动,那边宫胤就慢慢抬起头来,他此刻发丝微乱,鬓角微松,衣领稍稍有点倾斜,与平日一丝不苟冰雪高洁的姿态比起来,这一刻酒后的颓废,竟然生出迷人的性感味道。 他似乎也已经察觉了景横波的存在,并不很意外。眼底有微微的苦涩味道,手按在桌子上,起身要走。 景横波忽然砰地往桌子一趴。 惊得宫胤立即顿住,低头看她。 景横波却不看他,手在桌上乱抓,找着酒坛的位置,迷迷糊糊地道:“呃……兄弟……呃,一人喝酒多没意思……再来……再来一杯……” 酒坛没抓着,她抓住了他的袖子,稍微一用力,那项链就到了她手中,她看也不看,顺手往怀里一塞,另一只手已经把酒碗推了过去,“陪我……陪我喝一杯……” 项链香气淡淡,隐约沾几分他的清冽气息,微凉而熨帖。 宫胤眼看她将项链收了,眼中异光一闪,坐了回去,侧头看她,奈何景横波趴着,他根本看不见她的脸。 “陪我……陪我……”景横波还在不屈不挠将酒碗往他面前推,一副喝醉了酒不讲理的架势。 宫胤接过酒碗,景横波呵呵笑着,抓住酒碗硬灌,宫胤一弹指就能甩开她,可哪里敢对她动粗,闻着她满身酒气,唇边酒液未干,也皱了皱眉,心想自己的那个怀疑,是不是太荒谬了些? 他不喝酒,也不爱和喝酒的人在一起,以他的身份,也没有醉鬼敢到他面前去,所以醉鬼到底该是怎样的,他还真是不大熟悉。 这么一分神,又或者是舍不得她探过来的软软身子,以及晃动在唇边的雪白手指,心不在焉就又被灌下一碗去,她收回碗时,手指在他唇边一擦而过,擦得他心砰地一跳,抬眼看她,却是一脸醉鬼样儿,毫不设防地呵呵笑着,指尖在他脸颊上狠命戳了戳,道:“笑,笑!笑出个酒窝朕瞧瞧!” 这女人真是喝醉了。 他无奈地弯弯唇角,眼前景物有点漂浮,身子有点软,胸口有点烧,眼前有点花,体内有点热血在沸腾,脑子里有点空,意识有点茫然,这种状态他从未体验过,他觉得新鲜,又有点贪恋,因为那些沉沉的心事,生死的困扰,家族的背负,情爱的苦痛,好像忽然都淡了,轻了,飘了,心间有淡淡的喜悦,只因为她在面前,面前是她。 对面她的影子也在晃啊晃,笑起来眼角是飞的,眉毛也是飞的,眼眸湿润鲜活似走盘珠,亮到逼人,莹润到毫无杂质,而脸颊一点嫣红,滟滟地飞到鬓角,那是桃花色,真让人想起三春最艳的桃花。 忽然就想起当初静庭枫树下,亦曾见过喝醉了的她,明艳至惊心动魄,提亮了整个素淡的静庭,江山都似因此增色,那时候那些疼痛尚未开始,那时候他和她情意正好,那时候帝歌的雪未至春尚浓一切都美如梦中,只有他一人在隐痛,等着忽然那一日梦就破了,再之后便纵分分合合,总回不了最初,总无法坦然相对,总不能无所拘束地走近她,便如今日她在对面毫无芥蒂对他笑,也不过因为这一场他醉她也醉的酒,酒醒了,或者是他转身,或者是她拔刀…… 那便趁这一场他醉她也醉的酒,让这奢侈的梦,再停留久一点,久一点…… 酒壮人胆,酒令智昏,酒意之下总会做出平时做不出的事,反正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就拉住了她的手,忽然就把她的手指焐在了掌心,她指尖淡淡的凉意,他把她的手掌往怀里拉。 第四十一章 妻与妾 南瑾走到正南一间上房面前,扣了扣门环,声音平板地问,“热水药汤备好了。” 景横波迅速闪进屋内,压着嗓子含糊“嗯”了一声。 南瑾的脚步声离开,景横波再出去,将被她扔在墙角的宫胤带进来,扒了外衣,扔在床上。 宫胤之前只能算半醉,但后来几番问答,频频喝酒,那一坛都喝了干净,这回确实是醉了,她摆成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 景横波在宫胤的床里面,将被子摊开,拱起,自己钻进去,屋子没点灯,床里面一片幽暗,被子摊卷着,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有人。 外头有人敲门,南瑾道:“水来了。” 景横波不答,外头静了静,脚步声响起,南瑾竟然走了。 这事有点出乎景横波意料,她原先猜测,南瑾一定会以搬洗澡水为借口进门的。 又等了一会,还真没动静,她只好躺在床上,移动一个烛台撞开门,再将水桶移了进来。 以她的瞬移和控物能力,做起这样的事来,倒也像个绝顶高手所为,无需下床,以真力移物。 门关上,水桶里的水很热,热气滚滚氤氲,整间屋子顿时满满雾气。这场景有点熟悉,好像不久前在耶律庄园里也上演过一幕,可景横波直觉,今晚的事,不会和上次一样。 洗澡水里还放了药物,一股浓重的药味,景横波知道,宫胤有病,每日药物沐浴只怕是少不了的。 可这药味,也太重了点。 她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南瑾藏起的药包。走到水桶边一看,里头厚厚一层都是药物,各种颜色都有,这要混点东西进去,实在太容易了。 先前那大夫悄悄告诉她,南瑾开了两付药,一付让人身体麻软,精神困倦,陷入沉睡,一付则能令人热血沸腾,春情上涌,助兴提神……简单地说,就是春药。 所以景横波才跟了来——她家名义小妾,好像打算算计她家老宫了耶。 药香忽然似乎有点发甜,她嗅嗅鼻子,一股困倦感袭来。果然是那种令人困倦的药,那么,春药也在洗澡水里? 入水泡和站远了嗅效果是不一样的,南瑾又是这样漠然且有原则的人,她会做这样的事,连景横波都觉得不可思议,换成宫胤,也未必会设防吧? 她找了一个瓷摆件,呵欠连天地在桶里洗唰唰,水流声音涌动,听起来应该很像一个人在泡澡。 再过一会儿,她上床躲回原处。 又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在她等得快睡着的时候,门无声无息开了。 门口立着高高瘦瘦的黑影,果然是南瑾。 景横波目光却越过南瑾的肩头,看向院子里,院子里还站着一个黑影,就在南瑾的背后,此时所有人都已经熄灯就寝,那黑影长长的影子拖在月光下,却是龙翟。 这感觉真的很诡异……她家老公的伯伯督促她老公的名义小妾来霸王硬上弓? 贵圈真乱。 景横波心中叹气——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南瑾一步步走了进来,关上门,关门那一霎,景横波看见龙翟满意地走了。 南瑾悄无声息地一直走到宫胤床前。 宫胤醉酒,和平时调息呼吸不同,看起来倒真像是中药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 头已经埋进被子里的景横波,等了好一会,没有感觉到任何震动,忍不住悄悄掀开一线缝隙,便见南瑾直挺挺站在宫胤床前,半柱香时间内,还是原先那个姿势。 一点香艳的感觉都没有,衬上那清汤挂面的长发,苍白的脸,僵硬的身躯,倒像个来索命的女鬼。 这时候不该是满脸春情地脱衣服,月光洒满女子美妙的身体啥啥啥的吗? 景横波又觉得诡异了。 空气中的气味,还是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但并没有所谓助兴药物的旖旎甜美暧昧气味,眼前将要投怀送抱的人,也好像不在状态。 景横波忽然觉得眼前亮亮的,一抬眼看见南瑾满面水光。 那些流水,无声无息从眼中流下,顺着脸颊直泻落下巴,却毫无声息,也毫无表情,她看上去甚至不像在哭,倒像只是被泼了一脸水。 只有景横波看见她眼神。 这个被龙家人培养出同样内敛隐忍性格的女子,这一刻只有眼神,是深重悲哀的。 无风情,无春意,无娇羞,无期待,那双眸子,黑洞般幽深,隐约藏一分留恋,七分决然,剩下两分,或者是那些难以言明的情感。 然后她的衣裳,便无声无息滑落。 如所有狗血电视剧一样,洁白光滑的衣裳,顺着身体落地。 景横波有点搞不懂这剧情了。 每一刻当她觉得剧情不是狗血春药时,南瑾的下一步都好像是春药剧本。 南瑾里头只穿了一件纯白的连身丝衣,不是裹得曲线玲珑的肚兜,和她本人一样直挺挺毫无风情,只是也裸露出大片肌肤。 然后她腿一抬,上床,蛇一般滑入宫胤被窝里。 景横波给这剧情发展震得回不过神——真的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她该怎么办?捉奸? 被窝里,南瑾抱住了宫胤,她侧脸正对着景横波这边,泪已经不流了,泪痕却还没干,眼睛黑到近乎空洞。 长发散开了,正好拂到景横波鼻子,她痒得要命,却不敢发声。 南瑾在摸摸索索脱宫胤衣服,景横波觉得出手时候要到了,但还在犹豫,她总觉得,不对劲。 南瑾却也没脱下宫胤衣服,只是将他扣子解开了几个,然后她仰起头,定定地瞧着屋顶,似乎在准备什么或者思考着什么,片刻后,她双手扣住宫胤掌心,猛吸一口长气,一低头,吻向了宫胤嘴唇。 触及底线了! 景横波猛地跳起来,被子一掀—— 床身却忽然一震,砰一声闷响,南瑾身子弹飞开去,先撞在床边,再重重跌落地下,跌落那一霎,咔咔咔咔一阵细响,她身上竟然结出一层冰霜,将她的关节都封住,动弹不得。 这一声声响剧烈,几乎立刻,院子里所有灯都亮了。 第四十二章 给宫总裁赔罪 诡异的静默。 三个人顿时都僵在了那里。 景横波脑子一空,一时傻住,她怎么也想不到,南瑾居然知道上回松林那码子事,居然会说出来。 南瑾说完就后悔了,满脸空白,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头脑发热的时候,一抬眼此时才看见,宫胤身后景横波那张表情震惊的脸。 木雕一样的南瑾也震惊了——景横波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愣愣对视一眼,目光同时唰一下望向宫胤。 她们并没有看清宫胤的神情。 因为宫胤忽然一拂袖,南瑾的身子呼一下飞起来,穿窗出户,飞向不知处,只听见外头惊呼,砰一声也不知道谁接住了她。 再“砰”一声窗户关上。 窗户关上那一刻景横波快闪! 身子刚刚一动,手已经被宫胤抓住,她还想挣脱,一股大力袭来,天旋地转,腾空而起,再“砰”一声,被重重甩在了床上。 景横波反应很快,翻身坐起就要跑,身后被子翻倒下来,绊住了她的腿,等她挥开被子,宫胤已经坐在了床边。 他坐着,微微皱着眉,似乎还在思考该怎么做,先前的举动只是震惊之下的直觉,直觉不能让她走,直觉扔她到了床上,此刻却又愣住,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似乎想要惩罚她,这样的事情简直无法想象,更糟糕的是居然还被别人看见了,男子的尊严仿佛瞬间一落到底,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捡起。 然而要怎么惩罚她?对着她,打骂出手都是万万不可能,难道要把她对自己做的事反过来对她再做一次…… 此时才想起上次马车小行宫内的疯狂,当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景横波似乎太轻车熟路了些,也没有处子该有的羞涩和反应,而且总是想翻身上去……当时这些奇怪的念头模糊闪过,因他深信她的贞洁,不愿对她有任何怀疑,便自动忽略了去,此刻终知果然轻车熟路,原来早先就在他身上演练过一次…… 床重重一响,景横波又蹦了起来向外闪,他想也不想,伸手猛地一拉,这一拉却又用力过度,景横波向后一仰,后脑勺重重撞在床架上,“砰”一声闷响,宫胤赶紧伸手去护她的后脑勺,不妨景横波身子一翻便要下床,宫胤手臂一挡,双手抓着她的肩将她按在床上,这回撞在枕头上闷闷一声,景横波脑子里居然在此刻掠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床咚”? 两人都是下意识动作,到了此刻才动作止歇,景横波感受到他按住自己肩膀的力度,呆了呆,忽然失笑——跑什么跑?心虚什么心虚?不就主动睡了他?是给他占了天大便宜好吗?都进行过这一步了,还怕什么惩罚?有种睡回来啊。 宫胤此时倒没她清醒,重重按着她,脑子里有点发乱,似乎生气,但又隐隐窃喜,促动得心间热血都似微微涌动,他只是下意识盯着她,想着下一步怎样做才能让这越来越无法无天的女人收敛点,然而忽然便看见她笑了,红唇如火,那般艳烈一绽,微露洁白牙齿,红白都各自色泽纯粹,晶亮炫目,她的唇微厚微翘,向来性感撩人,此刻这般的笑,联想到她的行为,想到她宽衣解带,委身相就,便更显得放纵撩人,他的脑海里忽然便掠过洁白的躯体,秾纤合度的曲线,那些丰满和喷薄,那些纤细和收束,那些修长和精致……恍惚马车里的一夜重来,天地都在微微摇晃,热血冲头,他猛地低下头去。 景横波并没有拒绝,反而迎上前去,唇齿相触一霎,他似乎满是恼怒地哼了一声,一改往日的含蓄被动,舌尖搅动,吸吮纠缠,近乎凶猛,景横波觉得舌尖微痛,嘶嘶地笑,心想原来这样才能撼动冰山,以前真是不得其法。 长发伴同帐幔,凌乱地散落下来,这一回的动作有些粗暴,床头金钩颤个不休,宫胤的吻像是惩罚,透着股平日再也没有的悍然,似乎是报复,又似乎是长久压抑的发泄,景横波习惯了他的内敛自持,对于这样一个霸道总裁式的宫胤,觉得新鲜也觉得有趣,忍不住体内也似起了燥热,手倏地从他衣领里滑了进去。 宫胤一颤,身子更紧地压下来,喉间低低道:“可不许你再放肆……” 景横波笑道:“不放肆,不放肆。”一边答着一边手就滑到了他腰间,轻车熟路一拉,宫胤的腰带就散了。 这动作好比火上浇油,让宫胤立即就想起了自己“被ox”时,这女人是不是也是这般动作?想到彼时他不能动弹没有知觉,这女人上下其手为所欲为,竟然还被南瑾发现,此刻这女人居然还没丝毫悔意,顿觉一股火气真的蹿了上来,险些要拉开她的手,景横波却很识趣地立即让开,滑到前方轻抚他的颈项胸膛,她的手指似带着电,着了火,到哪里哪里的肌肤便热了起来,肌肤下的血液便沸腾起来,血液下的五脏六腑都似乎颤动起来,那股火热让宫胤竟有些抵受不住,全身有微微的痛,更多的是澎湃的冲动,他向下重重一压,压住了她不安分的手,伸手一阵快速拨动,景横波还没反应过来,胸前一凉,衣裳竟然也被解开了。 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想笑,没想到这家伙学习能力这么强,于他记忆中也就马车小行宫那一次,居然动作也这般熟练,他解衣的动作又快又凶狠,纽扣蹦蹦地飞出去,她心里明白其实原本可以不必这么凶悍,只是男人的面子总要挽回的,她懂的。 雪白帐幔下滑出淡红衣裙,无声萎落在紫漆脚踏上,景横波抱住了他的腰,感受着他丹田处微凉的气息,感受到他的急迫,有点迷乱地想着世事真是各种搞,以前一心想他主动他不主动,此刻不能男欢女爱了他倒开窍了,一边想一边叹息,趁着他一个蓄势动作,忽然往床下一滑。 还没能抱住衣裳,脚踝猛地一紧,她心中叫苦,讪讪回头,就看见黑暗中宫胤一双乌黑眸子,清辉闪烁,带三分怒气和七分坚执,紧紧盯着她。 “想跑?”他道,“敢做不敢当?” 她只得呵呵笑道:“不不,敢当,敢做……”很自觉地回到床上,乖乖躺在他身下,他似乎终于因为她这个合作的态度,挽回了一点面子,唇角似乎微微一弯,她也笑,却偏了偏身子,在他覆下来的时候,忽然伸手握住了他。 宫胤猛地一颤。 景横波一点都不奇怪他反应强烈,内敛自持的宫胤,在这方面,哪里能和经历现代av熏陶的各种熟男相比,一点点撩拨,对他都是莫大刺激。 此刻她只想着三月未满,不宜房事,要想脱身,只能哄好王霸之气散发的宫总裁,一边努力回想着现代那世看岛国片留下的记忆,一边卖力地“给宫总裁赔罪”。 第四十三章 纠缠 想写到大神大波的,写不动了。 …… ------题外话------ 轰然一声,如被雷击。 然后头顶风声急响,她听见一声,“平然。” 随即她便醒神,这回连冷笑都懒得了,眼底冰寒一片,封住无限怒气,抬手便劈,指掌间黑气与雪气交替一闪。 许平然怎能容人近身,冷笑一声“找死”,手已经触及耶律@wan@书@ロ巴,£ans+↘m询如天灵盖,听见这一句,又是一怔,一霎间眼神恍惚。 只这么一呆,那人已经滚入她怀中,一边猛地推开耶律祁,一边望天大喊,“紫微!夫君!你老相好打我,你帮谁?” 以至于连许平然都不禁一呆。 动作奇特,角度刁钻,语言惊悚。 忽然一条人影猛冲而来,一个翻滚就滚入了许平然怀中,伸手一扯扯掉了许平然裙子,大喝一声:“夫人!奴家好生倾慕你!” 齿关将落。 景横波。 愿这一生海阔天高,永任你行。 将落那一霎,看见院墙上挣扎翻下的姬玟身影,忽然便想起那个倏忽来去的艳丽女子。 齿关用力—— 许平然的脸近在咫尺,他已经感觉到了暗蓝色指甲的微腥阴冷。 与其落入许平然手中,害姐姐拼死来救,或者将来成为傀儡毒人,失去个人意志去对付景横波,那还不如现在结束了好。 落在许平然这样的人手中,结局比死还悲惨,之前他逃过这么久,只是因为许平然还有爱才之念,总想留他做大用,经过今夜,许平然知道他不可留,修炼邪功性情又变得更加阴冷毒辣,他绝无幸理。 耶律祁此刻不再逃,微微含笑,齿关抵住了舌尖。 月色微光下她的手指闪着暗蓝色的光芒。 许平然的手指已经够着耶律祁的胸前衣裳。 姬玟猛扑过来,要抱住许平然的腿,还没靠近她身体三尺之内,就被许平然衣袖一甩,甩出院墙,轰然落地。 耶律祁此时闪避动作已经极慢,毒性在体内恣肆,两条腿渐渐麻木不听使唤,用尽全力,不过倒纵三尺。 这模糊一片,令她收回了杀手,扔下姬玟,身形一闪,抓向耶律祁衣襟。 天色黝黯,小院毫无灯火,此刻在许平然眼里,就看见耶律祁裂开的衣裳下襟内,隐约半黑半红,模糊一片。 她猛然转回目光,看向耶律祁腹部,耶律祁此时又在后退,但速度已经减慢,他中的毒已经发作,隐约眉宇一片黑气,更有大片青黑色淤痕一样的东西,正自他背后向前半面身体蔓延,只是许平然目光转回这一霎,那片黑气已经弥漫到腹部,正好遮住了耶律祁露出的一部分腹部肌肤。 那腹部好像有图案…… 她目光先是漫不经心扫过,随即猛地一震。 耶律祁出了一身微汗,许平然又冷笑一声,正要上前再补一记,忽然目光无意中落在耶律祁下腹部。 终究是被姬玟挡了一挡,给了耶律祁再后退一些的机会,许平然只抓住了耶律祁的外裳,“哧。”一声,耶律祁里外的衣裳,从领口到下腹,被她尖锐的指甲齐齐撕裂,只差一毫便要开膛破肚。 许平然的手,已经越过她抬起的腿,抓向了耶律祁。 “咔嚓。”一声微响,肌腱或者骨头断裂的声音,姬玟一声惨呼。 许平然似乎冷笑了一声,并没有避让。 耶律祁急退,被抓在许平然手中的姬玟,忽然猛抬脚踢向许平然下腹。 和这样的高手动手,一着不成,便尽失先机。 耶律祁心中一沉,感觉到手中短刀竟然如遇上冰面,生生滑了过去,“哧”一声微响,割裂许平然胸口衣衫,却未见血花绽出。 “铿。”一声金属交击般的微响。 姬玟十分灵活,不顾一切身子猛地一侧,耶律祁身影如游鱼从她身侧滑过,短刀光华濛濛,直入心口。 许平然只看见姬玟身下忽然有黑乌乌影子乍起,一惊之下还以为诈尸,她毕竟是女子,也忍不住后退一步,随即耶律祁真力带动的风声便让她明白过来,但这时泥尘扑面而来,她眼睛被迷,只得又后退一步。 他这一击用尽全力,以至于身下泥土都被带飞,直上数尺,泥尘散开,噼噼啪啪打在三人身上脸上。 耶律祁来不及再思考,猛然蹿起,手中早已抓紧的短刀,越过姬玟的身体,直插许平然心口。 上头浮土一阵颤动,许平然已经伸手下来去拎姬玟,姬玟立即放开了耶律祁,眼神隐然告别之意。 这坑里不能再呆! 尸首遍身是毒!隔着衣物也能传染! 毒人! 和这样的尸首接触是为了什么? 这坑中没别的,只有那尸首,许平然扔姬玟下来,应该是想让她和尸首接触。 许平然不会莫名其妙扔姬玟下来! 耶律祁听着,一开始莫名其妙,忽然心中巨震。 上头许平然竟然还不走,忽然咕哝了一声,“差不多是时候了……” 这实在是一种糟糕的境地。 冷热交煎,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耶律祁越控制不住颤抖,姬玟越紧张抱他越紧,几番循环之下,耶律祁痛苦地闭上眼——他发现自己竟然有反应了! 她趴在耶律祁胸膛上,位置稍稍往下,胸部正紧紧压着耶律祁的下腹,这般紧紧一抱,肌肤摩擦,耶律祁身子一颤,只觉得背后其寒如冰,前腹却忽起热浪。 他微微颤抖起来,姬玟一直紧紧盯着他,此时感觉到他颤抖,不知是以为他在激动,还是担心他抖动剧烈惊动许平然,更紧地抱住了他。 但此时他已经不能清醒地思考——背后忽然很痒,越来越痒,痒中还有种彻骨的阴冷之气,顺着骨髓慢慢上行,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黑气,正在慢慢蔓延自己全身。 这位姬国王女,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还被许平然掳了? 姬玟! 忽觉胸上微痒,那女子用手指在写字,他仔细辨认,却是:“别来无恙?”其后还有一个单独的字,似乎是落款,他揣摩了两次,随即恍然。 第四十四章 遇见那个人,再活这一生 这声音暌违数十年,原以为早已忘记,然而多年后再次听闻,却仍新鲜清晰如昨日初聆。 仿佛还是数十年前他笑吟吟站在山口,明明还有几位师叔师兄,可一眼就看见他。 仿佛还是当年,山河浩荡,遍地花开,他摘一朵浅紫兰英,唤一声:“小师妹。” 仿佛还是那些空屋枯坐的练功日子,梁上窗外会忽然垂下一抹浅紫衣襟,一朵花落在她头上,上头有人笑,“小师妹,花和我,哪个更好看?” 仿佛还是慕容筹上山那日,她因为终于做了师姐而盈盈微笑,他立在她身侧,看着玉树临风,眼眸深邃的新来的十师弟,笑得意味深长,“你俩笑起来,眼睛里的神情,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啊,同样的野心和奢望。 那个散漫自由,笑起来真的比花还美的男子,琉璃般的光彩眼眸,因不涉尘世而无限通透,其实看得见这人心深处,最暗昧最阴私的隐藏。 一语成谶,一模一样的人,最终走在一起,那师门后山的土坑边,她和慕容筹并肩而立,看师兄弟们的尸首,陈满脚下。 看见土坑里的他,面容苍白,仰面向天,零落的泥土里,露一抹似乎还在含笑的唇角。 多年来她一直在想,他在笑什么,那个时候? 笑自己看错人? 笑结局原来是这样? 笑她不知聪明还是愚蠢,为了权欲放弃他放弃师门,多年来山高人独立,雪衣抵风寒? 和慕容筹双双走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最后一眼。 依稀见他的手,搭在坑侧,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指尖向着她的方向。 很难说清是告别,还是挽留。 或者那时候他已无心,只剩下她自己,在要到想要的一切后,于高处忽觉寂寞,满目琼楼如雪冷彻,时光到此刻恒定缓慢,只留她于其中,将往事一幕幕捕捉咀嚼,演绎成无数问题,却永远找不到答案。 她微微颤抖起来,心血如沸,几欲喷出。 那个声音近在咫尺,数十年的分离,数十年的诀别,多少年来她听着他的消息,不敢走近不能走近,他似乎也在避着她,走遍天下,盘踞七峰,却远远绕开雪山及其周围百里方圆之地,留她在白雪之中的四季山谷,对一池碧水,半山青崖,满目紫色的紫微花。 她不敢抬头也不敢转头,一低头,眼前是一张不算美丽,却满是勃发生气的脸,那脸上双眼极亮,毫无惧意地打量着她,她在这样的目光中忽然觉得自惭形秽——如此青春,如此大胆,如此恣肆,如此……没有任何心障的坦荡的脸…… 然后她想起了那句“夫君!” 这让她有点震惊,眼前女子不够美丽,但足够年轻,紫微喜欢她?两人相差该多少岁?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合适……不不不,也许在紫微眼里,所有女人,都比自己合适……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一股怒气和杀气便从心底尖锐地刺了出来,她手指一紧,闪着暗蓝光芒的指甲便勒紧了耶律询如的脖颈,指甲立即向内一收。 她听见了耶律询如那句话,却根本无意挟持她和紫微对峙,凭什么她要面对紫微的选择?这个女人有什么资格和她平起平坐让紫微选择?敢说这样的话,那就去死吧。 或者内心深处,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她只是害怕而已——害怕面对紫微的选择,害怕紫微最终选择为了救这个女子,对她拔刀相向。 那还不如先激烈地结束。 “咔嚓。”一声脆响,一截暗蓝指甲飞了出去,许平然脸色一变,愕然下视耶律询如脖子,她脖子上,竟然套着一段铁皮。 耶律询如迎着她的目光,满不在乎笑了笑,“就知道你这老妖婆,抓到人就会下手,怎么样,我的项圈好看吗?”说完还动了动脖子,那一截粗陋的铁皮,在她脖子上歪歪斜斜地挂着,被指甲戳裂了一个豁口,看在许平然眼里,似一个讥嘲的表情,冷冷地逼在眼前。 她慢慢吸一口气,冷声道:“哦?难道你的铁皮,能挂满全身吗?”手指慢慢地移下去。 身后有人慢慢吸一口气,又道:“小师妹。” 这一声比刚才的“平然”更清晰,听得许平然又是一颤,呆立半晌,百转千回。 之前一直背对,和耶律询如纠缠,不肯转身,归根结底,是怕见,惧见,不敢见,然而此刻听得这一声小师妹,忽然便心头一热,恍惚间还是数十年前青崖白云,山间楼宇,青葱岁月,俪影双双,他自清风岚气中来,淡紫衣袂系一抹山云,笑唤一声,“小师妹。” 她以为此生不可再听闻。 不想今夜就在身后,咫尺,天涯。 耶律询如一直紧紧盯着她,此刻见她脸上虽依旧冷若冰霜,然眼底神情汹涌澎湃,竟然言语难以描述,心中也不由叹息一声。 再冷漠的人,都有一处不可碰触处。是风中飘摇的烛火,漫天冰雪中的花,因易幻灭而珍贵。 又或许原先情意未曾如此深刻,只是年复一年的愧疚,将那段往事加深描摹,最后竟成绝版。 对面的紫微,脸色沉在高树的阴影里,看不出神情,只是耶律询如敏感地注意到,紫微上人一向披散的光可鉴人的长发,今日竟然简单地挽了起来,这一挽,便少了以往雌雄莫辨的阴柔之美,多了几分英挺之气。 连素来飘飘洒洒同样式样不辨男女的紫色宽衣,也束了根素色腰带,只是两处小小改变,容颜不老的妖孽,忽然就回到了当年,依旧烟雨云山春衫薄的翩翩少年。 纵然他此刻嬉笑如常,然而那些避让和改变,同样证明了那些往昔的位置,如狐狸歌一样,一唱就是一生。 耶律询如转开眼,看见地上一脸黑气的弟弟,只觉心间泛上淡淡酸楚——只恨未生铁心肠,世间有情便是苦。 许平然终于缓缓转过身去。 转身的同时,她将耶律询如一把扔开。 她不屑挟持任何人,更不屑在他面前挟持。她不要看见他的目光落在除她之外,任何女人身上。 隔着数十年岁月,隔着生死仇恨,两人终于再次相对。 许平然一眼看清紫微的脸,不禁微微颤抖。 这么多年,他竟没变,他竟……没变! 第四十五章 逃妃 大荒女王莅临落云部,并且一进落云部,就选了自己的第二位后宫男人,还在一路向落云部内陆进发,大有要在这里选第三位,第四位的意思。 这个消息,最近传遍了落云部的大街小巷,最让众人兴奋的是,据说女王陛下选男人的目光,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么挑剔,第一位不过是个山野大夫,风度虽好,容貌也不过平常,第二位更是让人惊愕,就是一个什么都拿不出手,只会夸夸其谈的穷酸,据说女王陛下初遇那第二位后宫男人的时候,那人衣衫褴褛,快要饿死,如今却锦衣华服,俨然以未来王夫候选人之尊,前呼后拥随同女王衣锦还乡了。 这个消息立即让大家心热了,原以为女王尊荣地位容貌俱全,选王夫定然无比挑剔,如今看来,完全没有过高标准,说不定女王眼光特殊,能看上自己也未可知。 当下落云部各地关于选拔王夫的报名越发火热,擂台开了一场又一场,还有很多人并无一技之长,但想着那第二位未来王夫,当初衣衫褴褛被女王选中,说不准陛下心地善良,对境遇落魄之人别有情怀,是以纷纷找来自己最破的衣裳,等待于各处闹市道路,据说最近农家土布旧衣在市场上大热,被炒得比绫罗还贵。 但是他们失望了,因为女王自从选了第二位王夫之后,就没有再选中任何人,也没有在任何市镇停留,女王车驾以最快速度,穿过落云部各处城池,除了在落云最富饶的大城曲池停留过一阵,据说想在那开办什么商场外,其余各地都匆匆而过,很多时候当地地方官接出城外,却被告知女王已经过境,让那些准备好的“未来王夫”们,大失所望。 景横波才不管这些人怎么想,她那天落荒而逃,当即下令连夜拔营赶路,反正躺在床上睡觉,提起裤子走人,她才不信以宫胤那别扭性子,好意思闯到她军营里,马景涛一般咆哮着问她,“你睡完为什么就跑!为什么就跑啊啊为什么就跑!” 她打定主意最近不和宫胤纠结了,肚子里有货了,这货质量怎样还不知道,她得赶紧找到最佳名医会诊,想办法调理好自己。和宫胤在一起,万一他知道了,再丧病地来一句“打掉!”,她是该当场阉了他还是杀了他? 为了彼此的安全计,他该干嘛干嘛去吧。 不过据说,他老人家带着家族,似乎也许大概,也往落云部内陆来了…… 景横波心态一改,不再关注宫胤,专心自己的旅程。这一路都有城池在办什么所谓选夫大会,虽然帝歌那边一批老古董咆哮不绝,不断上书说女王此举伤风败俗,但各部各族可不管这些,能在女王身边留下一两个人,于本国本族自然是有大好处的事。 这一路疾行,自然也不会忘记寻访能人的事情,她会派护卫先一步抵达各个城池,查看选出来的那些所谓精英,结果自然都是大失所望。其实这也正常,毕竟能人哪有那么多,再说落云部京城落云城的选秀场面最大,悬赏最高,很多人直奔了那里,景横波也准备不浪费时间,直接去京城瞧瞧。 她也没避讳那个选中的第一位“小医圣”司容明,直接请他给自己把了脉,司容明把出了喜脉,难免诧异,面上却丝毫不露,如同一位尽职的大夫一样,好生嘱咐,提供了各种调养的方子,并亲自过问她的饮食滋补之事。种种细致体贴之处,虽然是他的职业习惯,但看在景横波眼里,却感慨万千,总是禁不住想到耶律姐弟,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在哪,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只得又一次次下令,令蒙虎指挥蛛网蜂刺,在雪山附近扩大区域,好生探听。 司容明每天给她请脉,却对她的身体状况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判断。按他的说法,孩子如何只能从母体判断,而景横波的体质原本很好,近来却似有大伤害,以至于内虚不受,暗亏难补,看似无妨,其实没个三年五载,难以完全恢复,这种伤害是否会影响到孩子,难以确定。 景横波想着的是,这位毕竟不擅长妇科千金方,也不擅毒,自己体内,有无被宫胤血脉遗毒所影响,还得找到真正能对症治疗的能人。 五日后,她的车驾已经到了落云城外五十里,因为来得太快,落云城内还没能接到消息出迎,四千人马也不能随便逼近人家京城,她便让护卫军队就地休憩,自己带着身边人,在附近茶寮里喝茶。 她,二狗子霏霏,拥雪以及七杀,还有裴枢孟破天,满满地占了一茶寮,七杀一进门就大呼小叫,抢座抢桌,坐下来后就能发现,七杀的座位,巧不巧地正好隔开了她和裴枢孟破天。 那边裴枢黑着脸,景横波低头,装作喝茶,笑笑。 从那天裴枢和孟破天在小镇先后喝醉,又被景横波各自送回房间后,两人和景横波关系便有些古怪,两人之间也似有些古怪,裴枢不再紧跟在景横波身边,整天阴沉个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孟破天虽然没了之前的不满怨恨,但还是不接近景横波,却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往裴枢身边凑,三个人之间,总萦绕着一种古怪的氛围。 景横波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心探问,对于这两人的情况,对于裴枢,她采取的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她相信裴枢对她的状况未必全然不知,只是那牛性子不愿意接受而已。好在七杀看似逗比,实则人人都是剔透玲珑心肝,这些日子插科打诨,每每故意隔开三人,总算将尴尬难堪的气氛,悄悄隐藏了下来。 一群人倒隐约分成三派,各自一块,景横波面对着外头官道喝茶,顺便看着来去的形形色色的路人,这条路上显得颇为繁华,人流量极大,询问茶寮老板,才知道还是拜她所赐,这都是赶往落云城参加女王王夫遴选擂台的“精英们。” 老板一边殷勤地给她添水,一边口沫横飞地道:“哇哈哈最近托女王的福,我这小店生意好了许多啊,桌子从早到晚就不曾空过!这般盛况,还是三年前大王子迎娶浮水部公主,两族贵族贺客云集,才勉强可以一比。本来近期倒也有桩大喜事,这回却是咱们的人要嫁到浮水去,听说也是天作良缘,盛况空前,小店还想着是不是趁此机会多做些生意,不想女王选夫,倒把那件事儿给比下去了……” 景横波笑着听他絮絮叨叨,正要喝茶,一边拥雪默不作声把茶盏推开,拿出自己带来的银杯,放入一个透明纱网小包,端起杯子,拿过店主手里茶壶,示意他让开,走入寮后,片刻后,听见她大力刷洗茶壶,重新取水烧水的声音。而一旁的霏霏和二狗子,早把她的茶水给偷喝完了。 景横波对目瞪口呆的店主抱歉地笑笑,道:“我情况有些特殊,喝不得茶,她这是要为我煮药茶……”想到那苦口的滋养药茶,不禁苦了脸,随口问,“落云部和浮水部关系很好吗?” 第四十六章 他的眼中,她的王夫 景横波摇摇头。 每次都是这种台词。真是毫无惊喜。 这边一动手,就有人去通知护卫队伍,算算时辰,四千护卫也该到了。 那边军队开始驱逐行人,并大喇喇包围过来,皇家军队作风狂霸,一群铁甲士兵上前,“嘿”声大喝,矛尖齐齐一挑一掀,轰地一声整座茶寮的茅草顶盖就翻上了天。 景横波趁着屋顶被掀翻那一刻,一把抓起二狗子往天上一抛,大叫,“哎呀,他们砸死了狗爷!” 二狗子十分合作,僵硬地跌落,伸着爪子,翻着白眼,头一偏。 女王陛下刚才答应过它了,合作一次,以后就不让霏霏揍它。 “岂有此理!”景横波拎起鸟,勃然大怒,“何人敢掀我屋顶,杀我爱宠,横戟军,揍他!” 茅草乱飞烟尘滚滚里,女王陛下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喂喂你又来了给我站住!”反应最快的裴枢冲过来,伸手就抓——这女人又要浑水摸鱼跑路了! 可惜前一刻还看见乱草纷纷里景横波窈窕身影,下一刻手边就只剩虚影,人影一晃,对面马上大旗下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一道影子闪过,随即“砰”一声脑袋剧痛,眼前金星乱闪,“啪”一声栽落马下。 一大波惊叫声响起,“保护殿下!”“殿下落马,快救!”“有刺客!”,夹杂着裴枢七杀那边的“她又跑了!”“他娘的她又跑了!”“快追快追,肯定进城!”的嚷声。两边都叫得热火朝天,那群落云部军士去扶他家殿下,手还没够着人,就被一群大脚丫子当头踩过踢过,鬼喊鬼叫地跑远了。 裴枢七杀等人忙着追景横波,无心管这群阿猫阿狗,落云部的那位王子被军士艰难地搀扶起来,一张脸一半脚印一半粘着断草泥尘,一发飙眉头上的茅草簌簌向下掉,“什么人!什么人敢侮辱王室!虎螭军!结阵!封锁官道,格杀勿论!” 轰然一声,是无数马蹄踏地之声,震动得大地微颤,人人变色,那王子正洋洋得意转头,要赞一声自己的军队反应迅速,结阵快捷,不想一回头,就看见前方道路上烟尘滚滚,滚滚烟尘之中隐约黑甲森然,竖立的长刀溅起刺眼的日光,如一队魔神开疆辟土而来,分明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时呆住。 他还没回过神来,那边一腔怒火无处收拾的裴枢,已经慢慢走来,对他笑出一口森森白牙。 “今天我侮辱你定了。” 一巴掌再次将那倒霉家伙掼进尘埃,少帅脚踩殿下背脊,笑得阴森。 “记住,我叫裴枢。” …… 今日落云城注定不安宁。 城外莫名其妙一场战斗,城内,也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一骑黑马,于黄土道上长飚狂奔,马上人黑发被风扯成一道直线。 黑马直奔城门,守城的士兵明明远远就看见有马飚近,可还没来得及道一声“来马止步,下马受查!”,就感觉到一道黑旋风扑到面前,骏马响鼻喷出的湿沫子溅了一脸,还没来得及抹一把脸,就听见一声,“国公府勋之后,免查入城!”随即眼前一花,身后“啪。”一声,感觉到柔软发丝从脸上拂过,隐约一股淡淡香气,再回神那黑马黑影,已过城门十丈。 再回头,就看见自己身后摊开的登记册上,盖着一个大大的印记,鲜红异兽图腾昂首抬爪,迎日月山河千万里。 那士兵呆了呆,骇然道:“护国公府印记!” 又有人道:“方才那是护国公府大小姐!” 有人道:“大小姐果然好骑术,从头至尾就没下马!” 有人气急败坏地道:“现在还说什么这些有的没的!你们怎么忘记了,大小姐已经被选送嫁给浮水部二王子,送嫁队伍已经出城五日,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落云城的!” 四面猛地一静。 片刻后,众人失惊,纷纷猛然站起,撞翻桌椅一地。 “快!加急警报,报送京卫、兵马司、以及王宫!” …… 一骑黑马踏风行,如一柄黑色的箭,射入城内,一往无回。 在黑马身后,一道旗花火箭,“咻”地飚射上天,“啪”一声如乱云炸开。 火箭炸开那一霎。 京卫急报。 五城兵马司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无数扎束整齐的司卫结队涌出。 王宫宫城前护卫下城,快马向宫内驰报,身后,十八宫门一扇扇关起。 一座城,因为一个人的突然回归,被惊动。 那人依旧马上,不言不语,前行。衣袂如铁,割裂这夏日燥热的风。 今日城中人流熙攘,因为正在举办为女王选夫的擂台会,所有街道上都行人不断,很难有人还能策马前行,唯独那一骑黑马,进城后依旧没有减速,灵活如黑蛇,在人群中曲折前行,行人往往只能看见一抹黑影滑过,根本感觉不到那居然是一匹巨大的黑马。 马上人面容如霜,嘴角紧抿,看也不看前方广场上擂台会的热闹,纵马一跃而过。 这样的飞马,很容易惊动京卫和负责落云城内外城戍守的五城兵马司,前方一阵骚动,有人拨开人群艰难行进,向这边奔来。 前方因为擂台会,大批人群聚集,根本没有马可以前行的地方。要么绕行,要么直冲而过。 黑马上黑衣女子,冷冷抬眼看一眼那些攒动的人头,不急不忙抬手,拨落发上金玉首饰,将有些散乱的长发,用一根黑丝带束起。 只这一束,她那原本宜男宜女的俊秀精致容颜,顿时摒弃了属于女性的娇柔细腻,再衬着她冷凝的脸部线条,紧抿的薄唇,忽然便完完全全风华清俊的铁血少年。 前方五城兵马司的司卫距离她不过五丈,四面八方都有,最前面的领头者,隔着人群对她拼命摇手,大声呼喊,可此时百姓正在兴高采烈围观擂台会,喝彩声不断,将那些声音湮没。 她冷冷一扯唇角。 不听也罢。 不过就是不可违抗王命,赶紧悬崖勒马,此刻闯城为大逆,须得为国公府千余人口着想云云。 她已经听烂听腻,快要会背。 第四十七章 一见钟情 左丘默的马,真是一匹举世难逢的好马。 生就一双弹跳力惊人的腿,好像能跨过这世上所有名山大川,万丈沟壑。 骑在马上高高飞起,越过那些惊讶仰头的京卫士兵头顶时,景横波迎着扑面猛灌的风,觉得说不出的痛快畅快和愉快。 一跃过敌阵,铁枪击甲衣。左丘默面对一重又一重堵死了路的京卫,硬是一次又一次纵马而过,衣袂在风中射出铁一般的线条,手中寒芒四射的长枪,一次次将那些试图刺穿马腹的士兵逼开。 景横波注意到她竟然始终没有伤一个士兵。 这愤怒的、决绝的、一脸赴死不顾一切闯宫的女子,竟然始终不肯伤人。 “为什么不杀人?”她忍不住问。 “落云之兵世袭,他们的哥哥叔叔父亲甚至是爷爷,都有可能曾经是我父亲麾下。”左丘默答得简单,却霸气。 景横波隐约记得落云部是诸部族中,唯一一个境内分裂,存在许多野莽部落的部族,而这许多年来能保持境内安宁,经济持续发展,都有赖于一个家族的支撑,那是落云的军神世家,中流砥柱,全族子弟儿女皆带兵,代代护佑落云边境安宁,想必就是左丘家了。 所以左丘默敢一人闯王城,所以她一路闯关却不杀人。哪怕这些人并不一定是她家门下出身,可在她看来,都是左丘家的军户,都受落云军神护佑,自己人不杀自己人。 景横波暗暗叹气——听起来很豪壮,其实很傻逼。标准的死心眼。各有立场,还谈什么门下交情?何况这种“天下兵我都护着”的老大心态,将落云大王置于何地?这样看来,堂堂军神世家大小姐会去和亲,也就不奇怪了。 果然,接连闯过几次结阵之后,之后的路途越来越艰难,从这条大街到王宫之前不过短短百丈,百丈之后是一个不宽的广场,可这百丈就成了天堑,因为大批大批黑压压的人头涌来,骑兵后方是步兵,步兵后头竖起了钩镰枪,拉开了长长的勾网,再想一跃而过,先得开膛破肚。 左丘默终于勒马,嘴唇抿成平直一线,面无表情,这一刻景横波觉得她像极了太史阑,忍不住想太史如果遇见这样的场景会怎么做?想必会比这位还帅,但又想阿弥陀佛还是不要遇见的好,哪怕太史阑做个庸人呢,也比整天打打杀杀要强。 她叹了口气,心里隐约觉得,也许君珂文臻还有机会做个平凡人,太史阑……真的不大可能。 对面的将领在喊话,都是那些晓以大义的场面话,两个女人各有心事,谁都没听。 当一大队士兵终于持盾拿刀冲过来时,左丘默的枪,终于刺了出去。 刺出第一枪的时候,她忽然道:“五天前,我自愿去浮水部和亲。浮水部和落云部世代有姻亲之好。原因说起来却不大好看。落云部女子体质特殊,可以改善浮水部的打呃胀气毛病,最起码后代会好一些。而落云部边境野莽,位于浮水和落云之间,我们需要浮水部为我们缓冲和钳制野莽。” 她说话时下手不停,依旧不杀人,银色的枪花点点如落梅,点出去就是一蓬炸开的鲜血,每一着都狠辣又准确,放肆又收敛,每一着都伤在对手关节处,让人失去战斗力而又不至于死,那种妙到毫巅的控制力,令景横波看得赏心悦目,第一次发现打架也如此有美感,忍不住默默记她招式,想着将来真遇见太史阑或者可以教她,感觉太史一定很喜欢。 听见左丘默忽然说起浮水和落云部的事,心知这姑娘一旦动了手,也是决绝性子,这是要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银色落梅漫天飘洒,地上很快倒了一大批士兵,一批长枪兵快速冲上来,领先一人面色黧黑,手中重斧阔大无伦,劈下时,似一面黑色的墙,猛然倒下。 银花飞溅,那一枪如电,穿透黑墙的压抑,刺亮双眸。 “我本可以不必和亲。落云部还有适龄公主,而且是两个。两人是堂姐妹,年纪相仿,交情莫逆,向来同进同出。我素来不大喜欢和皇室女子打交道,因为听闻了一些不大妥当的事情。但这两人中的姐姐,却对我向来殷勤,颇多推崇,人前人后,各种夸赞。偶有宴席相遇,她总私下约我,另备宴席。席间言语倾慕,屡屡赞我作风硬朗,女中巾帼,不愧军神之后,是未来落云中流砥柱,是落云女子的骄傲,也是她们所有优秀女子的标杆、明灯、主心骨云云。” “完了。”景横波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都信了?”一边顺手帮她解决了一个试图偷袭的士兵。 左丘默斜睨她一眼,“自然不信。这种女子何等骄傲,以前又有些小误会,平常听王族夸赞我多了,该当讨厌我才是,哪有如此喜欢的道理。只是如此次数多了,却也渐渐放下心防,觉得她纵不至于喜欢我,也该当不会恨之入骨才对。” “你错了。”景横波正色道,“没事儿谁也不会主动巴结人,尤其女人,一点旧恨好比杀她全家,绝不会轻易原谅,更不要说巴结。巴结越狠,心内越有所谋;身段放得越低,对高处的那个人便越痛恨。你看起来也不是个会矫情谦虚的人,只怕她因此更觉得你跋扈嚣张,早有除你之意。” 左丘默的银枪,三点三刺,将那重斧黑墙连劈三次,劈出道道白色罅隙,劈得那人踉跄后退额上冷汗滚滚。枪光闪亮的间歇,左丘默似在发怔,半晌废然一声长叹,“我若早些遇见你多好?” 景横波默默想那你还不如穿越千年,去体验一下网络时代的白莲花绿茶婊。包你早早练成滚刀肉,战斗力爆表。 “对她放下心防之后,我便也算接纳了她。虽说从未主动和她往来,但她每次找我,我倒也来者不拒,陪她说笑几句,虽觉有时她和我私下闲聊,总在说人是非,不大妥当,想着那是女人天性,倒也没有多想,只是自己不掺合罢了。我素来性情冷酷,不善言辞,少有知交。如此看来,她和我,竟然也算好友一双。” 景横波大笑,“防火防盗防闺蜜!” 不知不觉间左丘默已经前进数丈,身侧如大海分浪般倒下无数士兵,她面不改色在人海中拼杀前行,说话语气却越来越快,“半个月前,她开始有了变化,时常愁容满面,问她却又不说。倒是听闻她私下常有些异动,所属从人,屡屡窥视挑衅我左丘家部属,但都抓不到真凭实据,有人私下和我说,王室顾忌我左丘家势大,而这位侍婢所生的公主偏偏极有野心,总想着将左丘家抓在手中,获得左丘家的势力,这是要对我不利。我听着一笑了之,我左丘家替落云部守土,忠心耿耿僻处边疆近百年,落云之军皆出于我门下,落云之兵皆是我左丘兵,说根深蒂固也不为过,她一个行事不端的妾生女,凭何代之?” 第四十八章 我吃醋 落云部人大多穿白袍,在一群白柱子里发现一根白柱子其实很有难度,但景横波偏偏就看见了,大抵是因为那根柱子太高,太白,又太直,太僵硬的缘故。 宫大白柱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景横波并没有很诧异,宫胤既然进入了落云部,以他的德行,就算心里不想来,腿也会不由自主跟在她后面的,这点自信她有,只是没想到跟这么快,好巧不巧该看的都看见了,不得不慨叹一声老天对他真的不大厚道。 看见就看见了,她也不打算解释,既然他什么都不解释给她,她当然要礼尚往来。 宫大白柱子此刻的眼神很值得推敲,深邃、乌黑、直接、似要将她脸上看出朵花来,她脸上便当真笑出点花来,抬起手臂,搂住了左丘默的脖子。 左丘默还在发傻,她不习惯他人碰触,下意识要避,景横波附在她耳边,笑嘻嘻地道:“大家都是女人,放开点。配合好我,才有翻盘机会ok?” 左丘默看一眼那一对脸色霜白的姐妹,立刻扯出一抹有点僵硬的微笑,伸臂搂住了景横波的腰。 景横波笑得很开心,仇恨果然可以炼化精钢,左丘默这种铁一样的女子,一样可以为了报仇而和女人*。 很好,要的就是这样放得下放得开的。 左丘默忽然眼神一抬,眸光厉烈地向某个方向射去,景横波一侧头,就看见她和宫胤目光在空中交击,一个冰冷,一个坚硬,她仿佛看见了溅射的火花。 哟,是左丘默特别敏感,还是大神已经控制不住了? 左丘默忽然眼光又一转,噼啪又是一阵火花,景横波一瞧,好家伙,裴枢在马上单手按剑,脸色铁青,看那样子,马上就要冲过来了。景横波急忙给他打眼色,示意另有隐情,稍后解释,眼睛都快抽筋了,裴枢才恨恨哼一声,眼不见为净地转过头去。 台下那对王室姐妹愣了半天,眼看左丘默和景横波亲昵模样,脸色越发难看,两人中看起来稍大的那个,想了想,急忙上前一步,敛衽为礼,细声细气地道:“未知女王陛下驾临,敝国有失远迎,伏祈陛下恕罪……” 她在那说客气话,景横波也不答话,也不扶她起来,笑吟吟地打量她,这位地位不高的公主,容貌寻常,只是神态婉娈,低眉顺眼,瞧上去倒平添几分楚楚可怜风致,确实是那种最易令人心生怜悯、未说话只需要颤颤眼睫便信上三分那种品种,天生受气小媳妇状,景横波相信她只要挤挤眼睛眼泪说来就来,捧捧心脸色说白就白,绝对真实可信,不需加五毛特效的那种。 她那个妹妹倒是高大胚子,眼眸锋利,眉宇间却又略显阴沉,看似冲动莽撞直白心肠,然而眼神转侧间又有深沉思虑之色,显然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景横波一路走来,阅人多矣,只看面相,心底便叹息一声,难怪左丘默要输,左丘默太骄傲,真正的直肠子,遇上这两个心机智谋都不缺的女子,一个扮弱,一个冲锋,一个装无辜,一个装憨傻,强强联合,天生绝配,白莲花绿茶都甘拜下风,左丘默算个啥啊。 此时正听见那姐姐道:“……葛莲、葛芍见过陛下。有一事需提醒陛下,您身边这位,其实是个女……” 景横波“哈”地一笑,截断她的话,大声道:“莲花芍药是吗?好名字,怎么不姓白呢?芍药这名字有点俗气,朕给你重新赐一个可好?叫碧池如何?又有意境,又有情趣,再适合你不过了。” 葛莲葛芍眨眨眼,后者脸上掠过一脸愠怒之色,随即笑道:“谢陛下好意,只是名乃父母亲长所赐,不敢轻易……”生怕景横波再来什么荒唐话,赶紧道,“只是陛下,你身边这女……” “女人事多啊真是!”景横波呵呵笑着又截断了她的话,“我怎么觉得有点累了。”转头妩媚地对左丘默一抛媚眼,“未来夫君,扶一把?” 左丘默嘴角抽搐一下,扶住了她的手臂,景横波笑道:“劳两位迎到这里,辛苦了。这便请前头带路,朕直接去你们王宫拜会落云大王,顺便也知会他一声,朕又纳了他国中英才为王夫了。” 葛莲葛芍大急,再也顾不得礼仪,急忙上前一步,拦住景横波,低声快速地道:“陛下左丘默是女子,她欺君……” “陛下我今儿告诉你一个秘密,陛下我喜欢女子。陛下我是双刀,陛下我男女通吃。”景横波凑过去,笑眯眯低声快速第三次截断了她的话,葛莲一个震惊的“嗄?”字还没出口,景横波已经色迷迷地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小样儿,油光水滑的,我见犹怜啊这是。你这再三拦住朕,莫不也是看中朕了想要自荐枕席?虽然丑了点,但看这模样当很会承欢,要么给你也封个侍妾,专门侍奉我这新王夫?” 葛莲呆了一呆,一抬头,看见景横波眸子里,三分戏谑三分冷,竟然不完全像是开玩笑,她激灵灵打个寒战,此刻才感觉到女王的敌意,更感觉到如果她再不识相,这位传闻中行事放纵、专门害人王室、对贵族从来态度不好的女暴君,真的有可能把她要了,赏给左丘默为妾,而她一个出身不高的公主,大王未必会为她抗争女王…… 这么一想,浑身寒意更烈,急忙道:“能为陛下带路,是我等荣幸。陛下请,王夫请。”一拉一旁阴沉着脸的葛芍,终于退了下去。 景横波笑看她们匆匆退后,身边一直浑身绷紧的左丘默,忽然长长吐一口气,怅然道:“这半年来,竟是此刻,最为痛快。” “你现在该明白一点了,”景横波不以为意地道,“硬碰硬最好下场也不过玉石俱焚。软刀子杀人才是王道,掌握绝对实力后,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则是天道!” 左丘默沉默,眼眸凝定,认真思考,半晌,在她耳侧轻声诚恳地道:“受教。” 大概是真觉得很受教,她竟然殷勤地主动扶住景横波,一手挽臂,一手揽腰,陪她往擂台下走,擂台接连几次受到撞击,台板好几个大洞,左丘默悄声道:“方才那对姐妹在宫城上离得远,并没有看清楚你一直跟着我。我看你现在还是不要展露身形,被她们看出来的好。”说完就一个弯身,兜手抄住景横波膝弯,准备给她一个公主抱,跃过大洞。 景横波“啊?”地一声,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到底线没到底线没到底线没?”眼神下意识便往刚才大白柱子那方向瞟去。 目光还没投过去,忽觉白影一闪,面前冷气扑面,耳中听见左丘默一声厉叱,“何人……”随即“砰。”一声闷响,感觉身边震了一震,身子被人一拉,撞入了一个怀中。 第四十九章 交杯酒 景横波呆了一呆,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 这话真的不像大神口中说出来的啊…… 她盯着宫胤侧面猛瞧,很担心这个是假的。 宫胤目不斜视的模样让她放下心来——这么别扭,真的。一般人学不来。 她咕哝一声,“听起来真没诚意……”唰地扬鞭,马儿快跑几步,又把一个傲娇的背影留给宫胤。 脱离了宫胤视线,谁也没看见她唇角淡淡笑意。 听见这么一句,真是不容易,看见这样一抹笑容,恍惚里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一时觉得心间又暖又酸又怅然,涨涨的,被某些汹涌的情绪澎湃推撞着,眼眶有点发热,她吸了吸鼻子,仰头望天。 想骂一句男人这德行,却又忍不住想笑,笑容展开一半,又想叹气。或许以前的做法一直就是错了,他太内敛思虑太多,而她太热情太不顾一切,她的火热会让他产生更多顾虑,担心她控制不住自己,担心她收不住伤及自己,担心会被有心人看在眼中利用给她带来危险……内敛的人对于轰隆隆撞过来的热情,会下意识拒绝逃避,以免深陷后陷入被动,直到她渐渐表现出淡定从容,表现出绝对自我,表现出没有他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他才真正觉得她强大了,坚韧了,足够面对风雨了,才会觉得他自己带来的危险性在降低,而这样无所谓的、自然自我的她,又多一层不同的吸引力,这个时候,就换他忍不住靠近了…… 景横波呵呵一笑,心想这个结论不知道对错,以前她不会想这么多,现在她依旧不想想那么多。爱一个人很重要,但不能爱到失去自我,当心间的疑惑渐渐解开,她觉得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宫胤一直注意着她,看见她忽然偏头一笑,那一笑微微上挑的眼角,更多几分流逸弧度,那双眸子平日里媚气横生,极度女性风韵光彩,此刻那般光艳里,似又多几分独特光辉,温存、从容、自信、成熟。他忽然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最夺人眼目的已经不再是美貌,似是一天一个变化,似有什么可珍贵的东西在她体内日日成长,日日都增新光华。 他心间也似颤了颤,经脉微痛,却于痛中生出淡淡畅意,因为从来这痛,也只为她而生。 她的背影在前方,微微摇曳出动人的弧度。 他不由自主轻挥马鞭,跟随其后。 …… 宫胤是跟着葛氏姐妹一起走的,刚才过来不过是特意满足景横波一次,很快和景横波分开,葛氏姐妹远远瞧着两人情状,对视一眼。 落云国主早已率领群臣出宫迎接,就在先前左丘默被层层拦住的宫门广场前,士兵已经撤走,换了全副的仪仗,长长铺开的红毯,女王在红毯前下马,国主以下齐齐躬身,很多人已经听闻了女王纳了左丘默的消息,从眼角缝里,偷偷窥视女王的神态,想要揣测这位破坏狂女暴君的心态,然而景横波此时心情正好,眉梢眼角都是春意,那喜气融融模样,让众人心中一凉——瞧女王这么欢喜,想必就是因为选了左丘默了,想不到这硬邦邦的女人,真的投了女王陛下的眼缘? 随即又想无论如何这也是个女人,女王陛下被蒙在鼓里,此刻越欢喜,真相抖落时必然越生气,如此,左丘家也不过是垂死多挣扎一阵罢了。 这么想着众人便心情大定,恭谨地退到两侧,拥着女王陛下进宫,左丘默跟在景横波身后,踏上红毯时,眼见往日里待她左丘家横眉冷对、疾言厉色的那些所谓“诤臣”,此刻一声不吭,偃伏两侧,就好像没看见她一般安静服帖,看见刚才还在围攻她的将士,此刻恭谨地远远站在外围,看见先前自己死活冲不进去的宫门,现在就在自己面前大开四敞,不由在心底,深深吸了一口气。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景横波那句“掌握绝对实力后,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是天道!”的霸气。 明白所谓“权力”的真义。 想要不为人掌握生死,想要拥有自己说话的权力,那就先掌握权力,最起码,紧跟权力! 长长的红毯似霞光,衬女王背影冉冉,女王寸步不离地带着她的三位新任“未来王夫”,以至于落云国主都不得不跟在左丘默之后,落云国主葛深,凝视着前方女王和左丘默的背影,眼神微微闪烁。 葛莲悄悄走到他身边,垂头,还没出声,已经是一脸的泫然欲泣之色。 葛深厌弃地看她一眼,摆摆手道:“行了,无须此等姿态。我问你,你姐妹自愿拦截左丘默,如何竟搞出如此结局?不过也无妨,左丘默终究是个女子,只要揭穿她的身份,何愁女王不怒?” 葛莲摇摇头,踮起脚,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葛深一怔,“当真?” “不知真假,但只要女王愿意,那就是真的。”葛莲轻轻咬着下唇,满怀恨意地看着左丘默的背影,“所以就算您当殿揭穿左丘默身份,也是无用。陛下存心袒护,您又能怎样?” “事到如今,左丘家已经无论如何留不得。左丘默稍后肯定会央求女王援救左丘家,女王一旦开口,本王应还是不应?如此……”葛深眼底厉色一闪,“大牢里那些左丘家人,包括被软禁在府中的左丘云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葛莲眼底喜色乍现,立即低头,“女儿明白!”想了想又道,“听闻女王心思也颇深,未必想不到这一层。稍后宫中夜宴,还请父王多多在女王身上留心,务必讨她欢心,令她沉迷,无暇再去理会左丘家的事。只要过得今夜,明日左丘家就只剩左丘默一人,便纵天大本事,能翻出浪来?” “你今日邀请来的那位男子,”葛深目视宫胤,道,“看去隐约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观其神情气度,绝非常人,你务必慎重。” “此人武功非凡,且对左丘默敌意深重,绝非伪装。”葛莲嫣然道,“当然,女儿必不敢全信他。今夜且全力招呼侍奉好他,顺便监视着,待明日左丘家覆灭,再略施小计,他必定会出手。” 葛深满意地点点头,却又道:“浮水部二王子失了未来妻子,必定暴怒。你若不能将左丘默之事解决,这二王子妃,便还得是你来做。你自己掂量清楚了。” 葛莲低下头,恭声道:“事关女儿终身和落云国策,女儿焉敢不尽心?父王放心。” 葛深点点头,看也不看她一眼,缓步离开。 葛莲立在原地,大袖深垂,脸上笑容宛然如常,俨然恭送父王的孝顺女儿。只是那袖子,在不断地微微颤抖。 第五十章 小鲜肉 景横波一看那葛莲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倒不是怕宫胤中了她什么计,这世上能让宫胤中计的敌人只怕还没生出来,而是这女人的眼神,总让她想起另一朵白莲明城。这种楚楚可怜的生物往往心最大行事最没有下限,稍不注意,就沾一身有毒的花粉。 她站起身,一手挽着左丘默,一手扶着拥雪,左肩二狗子右肩霏霏,在落云大王的亲自陪同下,摇摇晃晃向殿外走去。殿外果然站着一群俊秀少年,个个都是小鲜肉级别,殷勤地上来扶她上辇,给她整衣拎裙,倒把个“王夫”茫然挤在一边。 景横波做女王日子不短,却大多时候都是个苦逼女王,没出事前一心恋着宫胤,无心对别人多看一眼,宫变之后一心想着报仇回帝歌,也没多少心思享受。此刻这种“群雄争艳”的昏君戏码,还是第一次尝到,笑得花枝乱颤,坐得舒舒服服,在一边一个小鲜肉捶肩的美妙享受中眯着眼想,以前真是脑子被门挤了,坐拥天下,却偏要对着一座石山撞得头破血流。早就该这样,一边享受人生,一边笑看鲜肉,一边欣赏某人发醋,追他的路上吃尽苦头,如今也该回送他陈醋一桶。 女王陛下乘着凤辇,倚着一群侧帽风流神态殷勤的小鲜肉,醉醺醺对底下落云君臣挥手,笑得满意又愉悦,“呃……贵部真是心诚……真是心诚……如此甚好……朕且就寝去也……闲人莫扰……” 一派淫荡女昏君派头。 左丘默想跟上凤辇照顾她,被鲜肉们有意无意地挤了下来,左丘女将军歪歪斜斜站在原地扶额思考,女王是不是换了人了? 一众落云君臣,恭送淫荡女昏君,低下的脸上,也荡漾着满意的笑容,看着左丘默的眼神,却带一丝阴冷的杀气。 女王陛下向来身边美男无数,哪里会真将这么一个左丘默看在眼里?果然今夜一试,左丘默也不过是女王陛下一时新鲜的开胃菜而已。 今夜一夜殷勤伺候,到了明日,*慵起的女王陛下,可还会记得自己刚选的王夫左丘默? 而一夜失去家人部属的左丘默,会更恨落云王室呢,还是女王? 到时候想必又是一场拔剑弑天,玉石俱焚吧。左丘默是必死的,到时候如果因此惊吓女王那就更好,早点离开落云部算完,不知道她那个“王室掘墓人”的称号,很讨人嫌么? 女王和落云部君臣,都揣一脸甜蜜微笑,挥手告别。各自回去做美梦。 至于谁的梦能成真,这一夜还很长。 景横波被安排在内宫景程殿,一个虽然华丽但稍微有些偏僻的宫室,离外殿和大王寝宫都很远。这很正常,谁也不会给王室掘墓人提供进出方便的。 因为男女有别,按照规矩,裴枢和七杀被安排在外殿。只有三位“未来王夫”跟随女王。景横波一脸沉迷美色诸事皆忘的表情,好似完全不在意。 小鲜肉足足十二个,凑足一打,前呼后拥将女王拥入寝殿,寝殿内香炉玉鼎,烟气袅袅,不知道燃的是什么香,香氛特别幽谧撩人,嗅来令人身体发软昏昏欲睡,而帐幔锦毯,都是艳丽魅惑的桃色绣金,水晶帘烟光动荡,白玉床锦褥生香,明瓷灯台都是罗衫半解的仕女像,眉目清丽姿态惑人,整座寝殿的布置都透着股“此处宜寻欢,莫负*”的荡漾味儿。 景横波进殿就踢了鞋,往榻上一躺,毫不顾忌地光着白生生的腿脚,抱着被子滚来滚去,那群美貌少年先还嬉笑,随即眼神便有些发直——散开长发姿态婉转的女王陛下,无须去特意描摹哪一处的美,哪一处都极精致极美,但最美的,还是那眉梢眼角甚至连浑身毛细孔都散发的女性风情。这般风韵风情,媚在骨中,无须搔首弄姿,便成人间邀请,真真毕生仅见。 拥雪早就带着二狗子和霏霏去睡了,女王陛下这种事可不需要太操心,她如果真的有兴趣纳了这些美少年,拥雪觉得自己一定会举双手赞成,并愿意为女王陛下清场。 司容明和方诚,都很不安地退在殿门口,想看不敢看,两人跟随女王有一段日子,心里渐渐也明白,女王的风流都是表象,她对他们根本没有男女之思,只怕所谓选王夫,另有所图。 左丘默忍了好几次,终于还是大步走了上来,挡在景横波面前,挡住了那群小鲜肉的目光,用杀气腾腾的眼神,将那群小鲜肉逼了出去。 她身后,景横波睁开眼,老怀弥慰地看了她一眼——还算有点良心。 屋顶上,裴枢看着那群退出的美貌少年,冷哼一声,懒懒翻了个身,顺手在琉璃瓦缝隙里拔了一根野草,放嘴里嚼了嚼,呸一声吐掉,斜眼看一眼另一边屋瓦上,孟破天正双手抱头仰天睡着。 裴枢赶紧翻一个身,屁股对着她。 那边孟破天也立即翻一个身,屁股对着他。 屋顶上吱吱嘎嘎地响,景横波抬头望望,无奈地叹息一声。 有侍女过来请陛下先洗浴,殿后专门辟出的香汤池已经备好,热气袅袅,伴淡黄的灯光入殿,看得出池子很大,也是昏君必备排场。 景横波似乎醉得厉害,格格笑着,硬拉着左丘默一起,那群小鲜肉虽然退下,却也不肯离开寝殿,都在殿门口挤着,眼巴巴望着,一脸渴求临幸表情,眼神里却闪动着警惕和不安。 而今夜,整座王宫都戒备森严,在景程殿外,巡夜侍卫的火把连成长龙,流转不息。 在景程殿的另一个方向,那片宫室相比之下就安静了很多,宫胤跟随着两个安静的内侍,一路穿廊过桥,进入一座单独的殿室。 这殿室和景横波居住的相比,自然朴素了许多,但殿室内等着侍奉他的人,比景横波只多不少。 内侍站在黑沉沉的殿口,轻轻拍了拍掌。 霎时灯光大亮,彩绣辉煌,两队妙龄女子自殿内舞出,这批舞女比起先前大殿舞女,除了姿色更胜一筹,穿着也尤其清凉。都轻纱小袖,抹胸裸足,眉目娟好,身形曼妙,烛光下粉光致致,满目都是饱满晶莹和玲珑。 这黯淡宫室,也似刹那满载富丽春光。 内侍紧紧盯着宫胤神情,葛莲派出了最善于观人颜色的内侍,务必要摸清客人真正的喜好,女人,不过是第一步最简单的试探而已。 出乎所有人意料,宫胤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和排斥,他甚至很有兴趣地坐了下来,仔细观赏那些女子的舞蹈,还对内侍道:“久闻落云部女子身躯轻盈,如落云初降,如今一见,果然名下不虚。” 第五十一章 风骚大神 景横波皱起眉头。 这女人说的话,真,假? 这一手下毒法子倒挺巧妙,而且对宫胤还挺有效。宫胤被她醋,或者也想醋她,或者想麻痹葛莲,才接纳了那些舞女,满殿舞女十八个,挥挥衣袖摇摇小手,宫胤总是要看一看留一留的,真要因此中了道儿,倒也有可能。 她心里有些不安,虽说依旧觉得葛莲放不倒宫胤,但世上总有个万一,这万一他自大了,疏忽了,或者对方手段特别精妙了…… 所谓关心则乱。来到异世以后磨折太多,她渐渐也觉得凡事不可过于自信,过于自信的后果往往是阴沟里翻船。 只是此刻将左丘默这直肠子留在这里…… 她想了想,对霏霏做了几个手势,小怪兽眨眨眼睛。 随即景横波将霏霏留下,自己闪回了另一处暗影里的左丘默身边,左丘默还在等她,只是脸色惨白,额头微汗,看那模样,她再不回来,左丘默便要自己冲出去了。 景横波低声将那边葛氏姐妹的把戏告诉了她,又道:“左丘府你别担心,我已经安排人保护,最起码能救出你家老爷子。我有急事去去就来,已经安排了对付葛氏姐妹的法子,短期之内她们应该不会对大牢下手,你千万藏好,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回来再做决定。” 左丘默默默地望着她,眼神乌黑,景横波知道她历经背叛欺骗,对人的信任度已经受到摧残,这时候出现这种情况,她还能几分信心难说。但此时也只好鼓励地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身子一闪不见。 她这边一走,那边霏霏就开始行动,猛地蹿出树丛,一晃不见。 正有士兵往葛莲方向赶来,看见这黑影,大惊道:“有敌!” 葛莲也一惊,急忙往人群中躲避,眼神闪烁四处张望,道:“搜!” 军士们开始搜捕,葛芍看看天色,低声道:“外头的人继续搜,咱们进去办事如何?耽误了时辰,只怕夜长梦多。” 葛莲也有此意,只是刚走一步,忽觉头顶一凉,似乎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掠过,随即什么冰凉的东西垂落在脸上,差点戳到她眼睛,她大惊,伸手一摸,却是自己发髻上的琉璃钗,不知何时被拔起,挂在了她脸上。 葛芍也看见这一幕,倒吸一口冷气,放开葛莲,四处张望,惊恐地护住了自己的头脸。 葛莲经此惊吓,忽然想起女王陛下传说中的神出鬼没。不禁有些不安。 她先前发现了地上一点晃动的影子,那时没风,她便怀疑有人在树后,故意说了那一番话。但那番话的效果如何,着实把握不准,就许她故布疑阵,不许别人虚虚实实? 想到女王很可能真在附近,以她的手段,想要杀自己易如反掌,这时候贸然行动,怕要带来杀身之祸。 爱耍阴谋的人都特别惜命,她犹豫一下,便道:“再稍等等,待寻到刺客再说。”带着葛芍再次躲入车中。 …… 景横波回奔的速度很快。 她知道夜长梦多,她知道以葛莲的多疑谨慎,会因为霏霏的干扰而暂时不动,但也就是暂时不动而已,这点把戏,瞒不了那个阴沉多智的女人。 而左丘默那性子和她的处境,能忍受和等待的时间,也不会多久。 她得速去速回。看一眼宫胤平安就好。 她在黑暗中忽闪忽现,一边行走一边召唤自己留在宫外的横戟军精锐护卫,为表尊重,四千护卫留在了外城,内城裴枢则安排了一百人住在靠近王宫的地方。 落云部入夜宵禁,街上空荡荡的没人,景横波放心召唤,幽暗的大街小巷里,不断冒出横戟护卫来。 景横波准备安排那些护卫去接应左丘默,原本她亲自跟着,无需这许多人打草惊蛇,如今她离开左丘默,还是得给她安排帮手,最起码出事了,得有个退路。 黑暗中街道上,人影不断跳跃,流光闪电。 前方街角,忽然歪歪斜斜射出一道灯光。灯光里隐约映射马车的影子,似乎有车队到来。 景横波一皱眉,没想到这半夜三更,街上居然还有车马行走,而且看起来人数还不少,要知道这宵禁,是包括王公贵族和群臣在内都禁的,葛氏姐妹若非王令,也出不来。 这会是谁? 此时要避已经来不及,百多人呢,此时散开怕会引起追捕,景横波不想节外生枝。 暗骂一声运气不好,她只得站定看着对方,伸手掏出一方绢帕,遮住了半边脸。 对面,华丽的马车内,刚刚半夜出宫的落云部王世子葛蘅,正眯起眼,注视着前方影影绰绰,诧然道:“半夜三更,哪来这么多人?必有不轨企图,来人,查——” “查”字还没说完,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那一阵醉人的香风,证明那是个女子。 女子忽然出现在他车中,毫不客气推开他膝上舞女,挤坐在他身边,对他嫣然一笑。 葛蘅大惊,正要大叫护卫,对上那笑容,不禁一怔,随即眼神便有些迷离。 趁他迷离这当儿,景横波已经将整座马车和他的衣饰都打量了一遍,确定这是王族,且地位不低。 葛蘅紧紧盯着景横波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游遍花丛的老手,仅凭这双明珠为神秋水为魄,盈盈一闪便无限风情的眸子,便可判断,这必然是少见的美人。 何况美人还在对他毫无敌意地微笑。 葛蘅立即放低了音量,笑道:“这位小娘子……” “这位公子哥,”景横波一臂撑在他肩头,笑吟吟摸了摸他的脸,“既然这么亲热地叫着小娘子,就别再伸手到座位后面扳机关了。对我这样的美人,不觉得太煞风景吗?” 她笑,五指有意无意搁在葛蘅颈侧,指间寒光微露。 葛蘅不敢动了。 马车外头,王世子的护卫长大声禀报,“殿下!那群黑衣人散入街巷,方向似乎往王宫而去,咱们是否要追?或者通知五城兵马司?” “唰。”一下车帘一掀,护卫长目瞪口呆地看见一张陌生的女人脸,那脸笑吟吟探出来,曼声道:“不用管不用管,走你。” 护卫长看一眼葛蘅,葛蘅姿态有点僵硬,勉强笑着挥挥手。 护卫长只得退下,不去追逐,却又飞快指挥人将马车团团包围,布置好后,安排了高手猛然冲入。 第五十二章 得罪不得 景横波先惊后怒,怒后反疑。 惊的是宫胤也会调戏人了?怒的是居然敢调戏舞女?怒完立即就觉得反差太大,这货不会早已看出自己来了吧? 而他此刻眸色太深沉,如墨潭,不见水流转,只见人长伫。她在他眸中看见自己,改了身形装扮,唯一双眼睛盈盈,春潮带雨。 对视不过一霎,忽然背上手臂压力一重,她身子不由自主向下一趴,脸正贴向他的唇。 视野里似见他眼神似笑非笑,唇也微翘一角,那点笑意越来越近,她也忍不住笑了笑,故意磨了磨牙,准备好好咬一下这个别扭难缠的家伙。 唇角笑意却越漾越大,忍不住的弧度,她就是爱看他的笑意,哪怕淡淡浅浅,但太过珍贵,每次都惊艳惊喜,每次看见,便觉得仿佛努力看见成果,人生获得希望,阴霾拨开一线,望见其后无涯的畅朗的蓝天。 她盯紧他的笑容,想着一生所求,不就是要这天阶夜色凉如水,相拥而笑拈葡萄的人生情趣?想着他右颊边竟然有一个浅浅的酒窝,要不要等下舔一下? 而此刻宫胤凝视着她的银白面具下一线红唇,想着这女人最近越发矫情,逼得他各种失措,要不要也小小惩罚一下? 唇与唇相隔只差一线,各自的眼眸灼灼闪亮。 忽然“砰。”一声巨响,院门被踹开,有人大声道:“捉刺客!本宫看见刺客蹿入了这里!” 景横波霍然抬头,恼怒得脸色发红。 哪来的扰人情趣的恶狗! 她还没发作,宫胤霍然手一挥。她手中那个一直没放下的花篮唰地飞起,狠狠向门口砸去。 景横波再次目瞪口呆仰头看花篮在夜空飞过一道弧线——果然男人被扰了兴致是忍受底线,连冰山也会因此打人! 然后她想起花篮是个什么玩意儿,下意识想喊“别!”,随即又闭上嘴。 不管了,惊扰陛下寻欢,活该。 “砰。”花篮砸中恶客。 恶客一句“来人搜查——”还没说完,就见一物凌空而来,风声凌厉,一众护卫急忙去挡,但宫胤出手哪里是这些阿猫阿狗能拦的,花篮彩光一闪,一声闷响后,漫天五色香气弥散,王世子塞了一嘴鲜花花瓣,护卫们倒了一堆。 这边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是一阵“蹬蹬蹬”脚步急响,这回闯上门来的是几个女人,当先一人还没站稳,已经厉声道:“来人,把那个狐媚子给本宫带来……”话没说完一眼看见倒在地上的王世子葛蘅,不由一呆,扑上去便叫,“世子!夫君!你怎么了?” 景横波扶额苦笑——这是王宫还是菜市场?好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女人又是从那个旮旯钻出来的? 有些在外围,没被毒倒的护卫,挣扎着喊:“王妃娘娘……”景横波这才知道,原来是妒妇追夫来了。 那边王妃呆了一呆,下意识抬头搜寻,一眼看见宫胤背影怔了怔,随即目光便敏锐地盯住了景横波,女人的天赋直觉,让她感觉到,这舞女绝对是美女,而且应该就是今天令自己夫君穷追不舍的那个。 她看看景横波,再看看昏迷不醒的葛蘅,顿时认定,眼前这个狐媚子入宫行刺,自己这个色胆包天的夫君一路追来,正好着了人家道儿。眼看景横波不急不逃,居然还在笑吟吟抱臂看着,顿时怒不可遏,立即指住景横波,大喝:“东宫护卫,包围这里,一个人也不许走脱!统统拿下天牢大刑伺候!你们几个,给我先把这个贱人拿下!” “你说谁是贱人?”忽然有人阴恻恻地问。 “她!”王妃想也不想,一指景横波。 “是像个贱人,该不该打?”那声音又问。 “打!” “啪!” 耳光声清脆得似放了个二踢脚,响得令人耳朵都嗡嗡一阵,王妃也如被一只二踢脚迎面狠狠一踢,整个身子打了个旋,砰然栽倒尘埃。 尖叫声里,一大堆人扑了过去,“娘娘!” 打人的人站在原地,吹吹掌心,轻蔑地道:“我不打女人,但可以打贱人。” 景横波吸口气,又叹气,暴脾气少帅来了。 裴枢抱臂靠在门口,冷冷看着那一群人,他的存在就是震慑,众人梭巡不敢寸进。 裴枢的眼睛扫过景横波和宫胤,再看看地上人,也就猜到了大概情况。他似乎对于景横波宫胤没能私下约会成功很满意,表情也好看了些。 王妃从地上抬起头,半边脸已经肿成猪头,她是浮水部公主,自小娇宠长大,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羞辱,再抬起头时眼睛都红了,推开众人便向景横波扑了过来,“给我杀了这个贱人——” 景横波又好气又好笑,打人的是裴枢她不去找,却来扑自己,当真以为自己软柿子好捏? 眼看那女子张牙舞爪扑来,她眼底掠过一丝淡淡厌恶,心想浮水部当初一心将自己送走,但看样子,该会结梁子还会结梁子,这一族,还是绕不过去了。 她淡淡看着那个满脸凶煞的女子。 在她离自己不过三尺,已经伸手入怀,似要掏出什么东西,并且脸上已经露出喜色的时候。 她挥了挥衣袖。 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东宫护卫们,眼睁睁看着他家王妃,还没靠着对方,便莫名其妙飞起,越过院子,越过殿门,越过围墙,“砰。”一声,伴随一声尖叫。 片刻静默后,一大堆人惊叫着又拥了出去。 整座王宫灯火渐亮,步声逼近,这里的动静,还是将宫中羽林卫惊动了。 景横波看看天色,得走了,已经给这对无聊夫妇耽搁了太久,左丘那边不要出现什么意外才好。 宫胤这里,她确定他已经看出了那些舞女的把戏,那就不用管了。 她刚刚动步,那群守着王世子等太医的人,立即拔刀动剑,堵在了门口。 景横波皱皱眉,她不想在人多的地方瞬移离开。 “调军!调军!羽林卫!调重弩!调火炮!我要轰平这里,我要杀了她们!”王妃的嘶叫声隔墙传来,却是不敢再进院子一步了。 有人扑进来,将昏迷的葛蘅给抢了出去,随即门砰一声关上,一阵急速的脚步之声,伴随着枪弩之物上弦的咔咔之声,显然外边已经按照王妃的吩咐,全副武装进入剿杀状态。 第五十三章 我的人,我罩着 景横波一抬头,就看见一辆着火的马车,穿透夜色,如倾倒的火山,向自己当头撞来。 一瞬间她竟有种前生后世的恍惚。 恍惚里还是当初琉璃井,桑侗家的九辆火马车,似九条火龙,轰然撞入帝歌中心,而自己还是车上,用尽全力想要力挽狂澜,仿佛还看见马车向前狂冲,重叠着黑色的光影,散发着腥郁的死亡的气息,听见桑侗尖声大笑,飞舞在风中的长发,一点点如覆霜雪,刹那间青丝变白发。 那一场携火的冲撞,是她参与帝歌政治的开始,也是她冲撞帝歌政权马车的开端,正是在这一日之后,帝歌的既有利益集团注意到女王的危险性,开始了对她的无声陷害和设网,直到将她驱逐出帝歌。 许是这一幕刺激太大,或者重叠记忆令人震撼,她脑中忽有电光一闪,似乎确定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时候忽然想到重要的事,实在不是时候,在左丘默的眼睛里,就是女王似乎有点发怔。 一阵冷风逼来,左丘默脑子猛然一醒,一眼看见景横波已在车前,车辕的扶手已经将要撞到她,大惊失色,大呼:“女王!” 这一声喊惊醒了景横波,猛然向后闪退,本来来得及,身后却是一堵矮墙,“砰。”一声,后背重重撞到墙。 她心中一凉。 马车轰然滑来,面前像猛然倾倒一座山,一些随风飞溅的火星溅到脸上,火辣辣的痛。 她无法前进,面前被马堵死,身后是墙,左丘默惊惶的脸一闪而过。 身子忽然一轻,双脚离地。 拼命勒马的左丘默仰头,睁大眼睛。 她这一霎,看见夏夜飞冰雪,漫天霜花降,火光在一片濛濛冰气中迅速熄灭,化为更浓的水汽,水汽如雾似云,在湛蓝天际抹一层淡淡的白,白雾迤逦里,那两人相拥相携,衣袂当风自头顶掠过。 左丘默看见男子清冷眼眸微微下视,瞳仁里只倒映那女子微惊的容颜。 看见那女子微微仰头,在惊魂初定后,忽然绽开笑容,明丽如这葳蕤的夏。 左丘默目眩神驰,险些忘记赶紧滚下车辕。 轰然一声巨响,马车撞上那堵墙,左丘默大雁般斜斜掠起落地。 马车裂了一个大缝,刚才那场冰雪令火焰全灭,葛氏姐妹狼狈地从车厢里滚出来,左丘默一看见,便眼眸赤红地拔刀奔去。 她刚刚迈出一步,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左丘默的感觉里,像面前忽然矗立了一座冰山,巍然而冷,还没动弹,便已知不可逾越。 她倒吸一口凉气,抬头,一柄冰剑仿佛凭空出现,眨眼就到了她胸前。剑未至,寒气已透肤。 左丘默来不及闪躲,也知道闪躲不了。 闭上眼,等待死亡,虽然不心甘情愿,也知是自己该受的惩罚。 忽然香风掠过,被人重重一推,她跌倒在地,睁开眼就看见景横波站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而那柄冰剑,如忽然出现般,忽然不见。空气中只余淡淡水汽。 宫胤微微皱着眉,看着面前的女人,什么时候她变成了一个老好人? “你做什么?” 景横波眨眨眼,“你做什么?” 宫胤用下巴指指左丘默,眼神冷而凝定,“杀人。” “那不行。”景横波一口拒绝。 宫胤挑眉看她,眼神很有杀伤力,大有你敢说这是你王夫不许杀我就打人的威胁意思。 景横波笑嘻嘻地,“这是我王夫啊,怎么能给你杀。” 左丘默看见那冰雪一般的人,脸色一点一点的青了,这种时候,居然心中有些想笑。 爱上女王这样的人,也挺不容易的吧?尤其这人看起来这么内敛,什么都不肯说,岂不是要憋死自己? 宫胤似乎忍了又忍,好半晌才道:“他刚才要杀你。” “哎,她只是有点失心疯,回去我会教育她的。”景横波口气亲昵地答。 “危险的人,不能留在这世上。” “那也得由我处置,她可是我的人。我的人,我罩着。” 宫胤眯起眼睛,盯着景横波,这女人越来越知道怎么刺激人了。 明知她是故意气他,明知她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明明有一万种办法把她给气回去,他却越来越不想和她计较。 一路行来知道她的艰难,重逢后也开始重新思考,无论如何他欠她已经太多,不能给她她想要的相伴宠溺和温暖家庭,难道连区区言语口舌,也要和她计较? 她愿意毒舌,那就毒去。他忽然觉得,她故意毒舌挑衅时灼灼发亮的眼神,美如火焰,亦能将他心灯点燃。 不能陪她天荒地老,便让她欺负嘲笑也好。 能让她出一口恶气也好。 那些累年的积郁,无论她愿意用什么方式来发泄,都好。 能在人生的最后,给她一段纵情发泄、尽情自我的日子,让她在久远之后回想时,能偶尔微笑,最好。 不过他愿意宠惯景横波,不代表他愿意容让左丘默。 与那劳什子王夫无关,但凡有任何伤害她举动的人,都不能存活在这世上。 他只恨自己可能寿命太短,来不及替她铲除所有敌人,怎么能允许在眼前的威胁存在。 “留一个意图谋杀你的王夫在身边,你是做女王太闲了?” “人生需要刺激嘛。”景横波笑吟吟地道,“总比对着冰山被冻死好对不对?” “是你王夫你就护着?” “当然,这么可人意的宝贝儿。”景横波笑看左丘默,她当然不会毫无追究,但现在杀左丘默毫无意义,在她看来,这直肠子,只怕又上当了吧? “是你王夫做什么都成?”宫胤居然又追问一句。 “成。”景横波答得大包大揽,一脸宠溺。 宫胤似乎在若有所思,忽然道:“还打算纳王夫?” “当然。”景横波心不在焉答,“稍后落云部还会举行最后的大选,我还要亲自去选呢。唉,不说多,比不上你十八个舞姬,好歹一打也该凑齐吧?” 第五十四章 相护 姬玟一喜,这时候有马蹄声,莫非便是景横波的军队? 但也有可能是落云的边军,但也没关系,落云部对女王很是礼遇,她只要说明是女王旧友,落云部军队不至于为难她。 姬玟将耶律祁放下来,靠在一边的石头上,给他轻轻擦去额头的汗。此刻心定了许多,欣喜耶律祁有救,却又有些不舍,想着一旦得见女王,这么单独相处的日子,便没了。 想了想,她又掏出帕子擦脸。终究是女子,即将见到“情敌”,她不愿被光鲜尊贵的女王,看见自己的狼狈。 几番动作,那些骑兵已经到了面前,山口冲出来一大队人,个个衣甲鲜亮,神态矜傲,马背上不少猎物。当先一骑尤其招眼,赤红骏马如火,却穿一身镶满金线的软甲,老远看来金光刺眼,以至于甚至看不清面貌。 那人被人围在正中,很容易被看出是中心人物,扬鞭打马姿态有力,动不动就一鞭对身边人抽过去,身边人都硬生生受着,脸上还得保持笑容。 姬玟皱起了眉头。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女王的横戟军中,应该没有这样的人物。裴枢虽然暴戾,但那只是对敌人,对自己的兵,向来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这才是名将风范。 落云部的边军,按说也不该出现这种做派。历来边军最艰苦,哪有这样骄奢淫逸的风格。谁敢这么轻狂,要么被士兵反了,要么被御史参了。 姬玟作为熟悉政务的重要王女,看这种事眼神精准。然而此时想走已经来不及,对方已经看见了她,她只来得及将石头上的耶律祁推进草丛里,自己挡在石头面前。 那群人风一般地驰过来。 当先一人,黝黑皮肤,金冠金甲,眉目平常,只是却是个断眉,眉下一双眼睛棱角分明,天生三分凶锐之气。这人此时似乎心绪不好,阴沉着一张脸,凶光四射的眸子,倒映着周围护卫心惊胆战的眼神。 他一边快马奔驰,一边厉声冷笑,“我的妃子,我亲自前往边境迎接,她竟然敢逃!竟然敢逃!” 周围人呐呐不敢言,低着头,脸色发苦。 “将我浮水部置于何地!将我王子尊严置于何地!”那金甲男子还在愤愤发泄。 姬玟吸一口冷气,浮水部的王子,怎么会出现在落云部边境?迎亲?看样子还是不大顺利的亲? 她低下头,避在道边,想着这浮水王子骄狂暴戾,目中无人,或许不会注意一身脏污的“村姑”才对。 那赤红马果然从她身边风驰电掣地过去,踩着路边一个水坑,毫无顾忌地溅她一身水,马上浮水王子毫不理会,姬玟也一声不吭,只盼他赶紧离开。 然而忽然马上浮水王子“咦?”了一声,勒马。 他骑术倒是精绝,马一勒便停,轻轻巧巧拨转马头,便到了姬玟身边,他在马上微微偏着身子,眯眼打量姬玟。 姬玟垂着头,捏紧手心,掌心不知何时全是汗水,心砰砰跳起。 四面静得可怕,只有那浮水王子搜骨剔肝一样的目光,将姬玟上下打量,从她的发看到她的脖子,从她的脖子看到胸,从胸看到腿,最后目光落在虽垂头依旧可以看出高挺秀气轮廓的鼻子上,他忽然嘴角一咧,笑了。 那一笑眼神凶光闪动,白牙森森,似兽遇见了心水的猎物。 四周的亲卫也吐一口长气——殿下终于发现了新猎物,可以暂时从那件恼火事中转移注意力,他们也免受皮肉之苦了。 “啪。”一声脆响,长鞭在空中荡出光影,姬玟以为要皮肉受苦,然而那鞭子并没有落在她面颊上,只是托住了她的下巴。 “抬起头来。” 鞭梢上有倒刺,刺入肌肤生痛,姬玟只得抬头。 所有人目光一亮。 斯文端雅的姬国王女,好容貌还在其次,高贵身份带来的天生尊贵气质,才是这山野中最美的风景。 浮水王子的眼神,已经从漫不经心变成了灼灼惊喜,蓦然仰天大笑。 “好,好,老天总归是厚待我的。跑掉一个和亲王妃,就送我一个更活色生香的美人!” 鞭梢悠悠的荡起来,炫耀似地在姬玟面前荡出一朵金花,浮水王子大笑,“带走!” 姬玟咬了咬牙。 她无法逃,耶律祁就在身后。她逃了,耶律祁就危险。 她也无法抵抗,虽然身上有些防身的手段,但那都是近身的,一对一才有可能奏效的东西,此刻对着这一大群人,毫无胜算。 此刻丢下耶律祁,他也可能会死…… 姬玟一路艰辛都未曾失望,到此刻却有些绝望了。 浮水部二王子跳下马,他在马上看不出问题,一落地脚就掂了掂,姬玟敏锐地看出,原来这男人还是个残疾,是个长短脚。 为今之计,只有先跟了他走,再想法子解决他了。 只是能不能成功,会发生什么事……她不敢想。 “对美人,要客气些。”浮水部二王子哈哈大笑,抓住姬玟手腕,一把将她抛上了马背。随即自己也跳了上去,伸手搂住她的腰,夸张地大叫,“好细!” 一众护卫捧场地哄堂大笑。 浮水二王子巫维彦,今日终于绽出开怀笑容。 他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原本亲至边境,迎接落云部左丘默回浮水做王妃,他并不介意一个公主换成了左丘家的女将军,左丘家有兵权有军事人才,对他更有助力。唯一有点顾忌的是听说左丘默自小当男人养大,桀骜难训,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再桀骜也不过是个女人,女人嘛,桀骜骄纵什么都是被惯出来的。一天三顿打,打服了再往床上一扔,把她的身体从内向外都践踏个够,看她还桀骜个屁。 谁知道欢天喜地刚到边境,就听说了左丘默逃回落云的消息,可把他气了个七窍生烟,当即下令进入落云内部,当面向左丘默和落云大王要说法。 为了纾解心绪,他一大早进山打猎,不想居然猎到这么个美人儿。巫维彦觉得,这是老天眷顾和补偿,预示着自己还是那个万事都很幸运的王子。 他笑着,感觉到怀中美人的温顺,心中更是大乐,搂住姬玟腰的手,开始不老实地慢慢上移。 第五十五章 山雨欲来 山野间回荡着姐弟俩欢快的笑声。 两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与其一开始就和女王明刀明枪对上,不如智取。反正失败了,死的也是那个浑身是毒的俘虏,自己丝毫没有损失。 也正因为这个计划的实行,王妃劝阻了巫维彦,不要再对姬玟动手,先用作人质,以免对方执行任务不力,临阵倒戈。 巫维彦也觉得有道理,按捺下欲火,暗自决定等那边事毕,不管成功不成功,都要把这个气质优雅的“小村姑”给办了。 对于姬玟来说,这着实是个好消息,贞操得保,耶律祁能吊住性命,不用费力去找女王,还有大军护送。 只是巫维彦令人对她严加看管,王妃将她紧紧拘束在面前,她只能透过队伍里密密麻麻的矛影,看见队伍中间的大车,耶律祁就在那座车内,由浮水军中的大夫施治。 有时候姬玟找借口靠近那辆大车,能够嗅见里头传出的各种药味,那些味道都十分奇特,这令她心头生出一丝希望。这一路上她也没少给耶律祁寻找大夫,都所经之处,群医束手,也许这种王室豢养的剑走偏锋的旁支巫医,还能有点办法。 浮水王子迎亲的队伍,进了落云内陆,此事自然会报知王室。但落云朝廷对此也没有什么劝阻的理由,何况还有王妃的亲自护送。 有相当一部分和左丘家族不睦,或者在这次左丘家事件中,落井下石过的朝臣,对此暗中期待——左丘默真要受到女王的庇护离开落云,将来一定会卷土重来报仇,众人自然不愿眼见这种情况发生。只是碍着女王的地位和威势,众人还在寻找较为和缓的解决方式,如今有性情暴戾的浮水部,先一步挑上女王兵锋,他们当然乐见其成。 包括大王葛深在内,所有人对浮水部军队的进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千巫维彦的护卫军队,很快靠近了王城。并和两千东宫护卫汇合在一起,隐隐和居住在城外的横戟军护卫对峙,但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当夜,两驾马车秘密进城,直入位于王宫附近的王世子东宫。 当夜,葛氏姐妹探望“生病疗养”的王世子。 两姐妹这次不是一起来的,一前一后,葛芍先进了门,送上礼物,带来了好些药物,和王妃攀谈了一阵,在表示了对王世子的慰问同情和对女王左丘默的愤怒讨伐之后,葛芍隐隐约约地暗示,王世子所中的那种药,之前她似乎听姐姐葛莲提起过。 在她离开后半个时辰,葛莲也进了东宫的门,同样带来礼物和药物,探望了王世子和王妃,给王妃推荐了可以修补牙齿恢复容颜的名医,在表示了对王世子的慰问同情和对女王左丘默的愤怒讨伐之后,葛莲隐隐约约地暗示,当初葛芍的大哥,王府嫡出的世子,一个平日里谨言慎行的人,也是莫名其妙忽然淫兴大发,死于彻夜狂欢之中,之后的王爵,便落在了葛芍同母的弟弟身上。 两人先后离开后,王妃端坐在榻上,接过姬玟奉上来的茶,注视着袅袅上升的白色雾气,忽然一声冷笑,“这两位,是在干嘛呢?” 姬玟被王妃拘在面前看管,一开始众人自然防备着,但见她斯文端雅,乖巧温顺,行事说话,都十分妥帖老实模样,人前人后,言语都露出对救了她的王妃的感激。渐渐的众人觉得放她一个闲人在那看着也难受,也便安排她上来伺候,而王妃向来是个自傲的人,听多了那些感激的话,也觉得这个“村姑”的贞操和性命是自己救的,对自己心悦诚服理所应当,话本子里这样的故事多了是,心里还颇有些沾沾自喜,觉得做“恩人”的感觉,果然不错。 人一旦自以为对他人有恩,便会放松心防,所以今日,原本只能廊下洒扫的姬玟,现在也能在门边站着,听听王妃的“垂训”了。 此时有头脸的大丫鬟,七嘴八舌地笑着两位公主的殷勤,顺带捧着王妃的地位。王妃听着却觉得腻,珐琅镶金指甲拨弄得细瓷茶盏叮叮作响,唇边一抹冷笑。 王室当然能查出来那些舞女到底怎么回事,说到底王世子是间接害在两位公主手上,只是她还没想好怎么追究,这两位已经灵活地找上门来,名为探望,实为道歉并剖白自己,顺便都把责任推在了对方身上。 王妃想着平日里见着的这两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模样,忍不住撇一撇嘴,悄声骂一句,“什么生死与共的好姐妹,呸!” 忽然看见姬玟垂头,不言不语,神态却似有些不以为然,忍不住高声问:“阿文,你觉得呢?” 姬玟自称名王文,夫君名叶齐。众人都叫她阿文。 姬玟也不推让,行了礼笑道:“娘娘。奴婢只是觉得,两位公主,还是很善良的。” 迎着王妃诧异的目光,她笑得神情天真,“奴婢来到这东宫,觉得华丽阔大,无比威严。真是长了见识,只是也许威严尊贵太过,都没看见什么访客,显得有些清冷。您回来两日了,才来了这两位公主。也幸亏有了客人,奴婢觉得挺暖心的。” 王妃呆了呆,瞬间色变。 满心仇恨愤怒的她,此时才发觉,这几日,东宫的访客太少了! 王世子“重病卧床”,换成往日,早访客如云,可如今,阿文说的对,她回来两天了,才看见这一对公主。 其余人呢! 王妃心猛然砰砰跳起。 她想起自己丈夫的“病”,王室都知道,王世子是废了,而她至今没能为王世子生下一儿半女。小妾虽有儿女,但都被她赶在陋室,生活得猪狗不如,庶子女们养得蠢笨无知,根本见不得人。也就是说,王世子没有像样的后代,而从今后,也要绝后了! 那么王室的承继,就会成为王室和朝廷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再传位给这样的王世子,一代之后,如何续国之宗祧? 王世子之位危殆! 而朝廷和王室,乃至大王,一定也有了这个意思,所以东宫才门前冷落车马稀。因为大家都知道,东宫将废,马上要立新王世子了! 王妃正想得浑身冒汗,心跳不已,姬玟已经又慢条斯理地道:“瞧两位公主,尤其是葛莲公主,对东宫大小事,都是很熟稔并关心的,连您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该就寝都知道。而且待人也和气,奴婢方才送莲公主至二门,看见她对几位守门婆子,都含笑招呼,真真大家风范。” 这话看似寻常,然而此刻的王妃,又听出了一手心的汗。 此时才想起,两公主一直和东宫走得勤,王世子对她们爱理不理,自己却喜欢人趋奉,时常也招待着她们一起游园玩乐,对付左丘默的计划,她也有帮着出谋划策过,并说好事成后要分一杯羹。她对左丘家军权不感兴趣,却希望将左丘家在边境的一支军队撤走,以方便浮水部占据那里的一处秘密宝泽。 第五十六章 竞选王夫 看台上的“精英”,自从景横波抵达以后,表现得十分卖力。 这其中大多数都得到了朝廷的关照,谁要能博得女王关心,令那个左丘默失宠,整个家族都会得到朝廷的恩赏。 更何况女王本身风情万种,富有天下。 更何况女王陛下看似漫不经心,兴致缺缺。却总不忘记偶尔一转头一回眸,一笑百媚横生,眼波流眄若有情,勾得人刚刚失望的心,转瞬又燃起希望的火。 景横波慢悠悠地看着手中的中选人介绍,时不时对台上瞄一眼,她当然知道这些公开招徕的人,大部分都是落云王室的推荐,选了不过是给自己身边添个探子。所以她来不过是走走过场,看看是否真有值得招揽的人再想办法。 前几位都是落云大族世家之子,免谈。 也有几位标注不明,看样子出身江湖,这个她另外放在一边。 有两个引起了她的兴趣,一人名裘锦风,拥有奇妙的“阴阳眼”,据说身为落云部最擅长巫筮毒蛊的问鬼族的族人,本身还是族中异类,学不了巫筮通神,阴阳鬼卦,却天生有一双左眼看人间,右眼看阴间的眼睛。景横波对他的介绍下的一行小字发生了兴趣“左眼白日看人肌理肺腑,右眼夜间看鬼前生怨仇。” 看鬼冤情什么的也罢了,但是看人肌理肺腑,那不是和小透视差不多?一双眼睛好比x光,人间万物,在那双眸子前都毫无阻挡,一览穿透。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好比多了四维b超,孩子的发育情况,宫胤体内到底什么问题,不是一看就明白? 只是这个人的出身有点让景横波为难,这一族原本是从浮水部迁徙过来的,和浮水部某大族有千丝万缕联系,而她和浮水部的关系也不值得期待,用这样的人必须小心。 另一人履历就简单多了,叫叶齐。落云南郡人。出身医学世家,擅长毒和医,底下一大堆话夸这人如何品貌俱佳,风采非凡。景横波如果不是因为那句“擅长毒、医”,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落云大王葛深推说有病,没来,礼司的司相带领一帮属下官员陪同,在一边殷勤地向女王介绍各位“预选王夫”的“非凡事迹”,先是极力推荐那几位世家子弟。看得出来,落云部下了功夫,十人中世家子弟四人,四人名下都有富可敌国的产业,都是该产业的一方之雄,因拥有独特的秘方,享有非同一般的地位。更妙的是,这四人的产业主要相关首饰、布匹皮毛、香料和工艺。 不用说,这又是针对女王陛下的糖衣炮弹。谁都知道景横波做了女王还贪心不足,还要做皇家生意,嘴上说为了大荒女子的美丽奉献心力,其实目标专门对准女子的钱包。女王的女子商场,和以上几项关系极大,将来无论开拓商业疆场也好,寻找最优秀的工匠也好,获取各地各家秘方博采众长保持行业领先优势也好,都需要这样的方面之雄。 不得不说,当景横波听说这些人都是因为拥有一些秘方和独特工艺,所做产业才能享誉落云内外,对落云乃至大荒的相关产业了解甚深时,真的有些心动了。 礼司官员见她意动,更加卖力,又开始推荐那几位江湖出身的备选。说是江湖出身,在落云朝廷也多有官身。一个是天生大力的御林军总教头。一个是擅长机关阵法之术的某山庄庄主之子,在王宫领个供奉的虚衔。一个名号就称“落云”,敢以本族之名为名,自然有两把刷子,这位的刷子就是轻功,据说真如浮云飞落,点尘不惊。礼司表示适宜近身保护陛下安全,女王陛下想意思不就是关键时刻逃命比较快?还有一个是落云今年武举的状元,据说一身横练刀枪不入,用礼司官员的话来说,最适宜为女王冲锋陷阵。女王陛下觉得,这种拿来挡刀正正好。 虽然七杀在一边嘻嘻哈哈笑着这一堆都是烂货,市场上成堆论筐卖的地瓜,景横波微笑不语似乎颇为赞同,但其实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素质都不错。她做了女王,也知道人才的重要性,横戟军在不断扩军,招揽人才是当务之急。 礼司官员揣度着她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道:“这些都是一时之选,真正落云男子中的精英人才,允文允武,才量非凡。陛下后宫尚自空虚,如此人才,不如一并接纳之……” “不行!”天弃不知从哪旮旯冒出来,疾言厉色地道,“女王后宫,何等尊贵,怎么能阿猫阿狗都往里塞?你落云又不是六国八部中势力最盛者,你一处都要塞十几个,其余属国部族如何处理?这么一大群吃干饭的,女王养得起,咱们还伺候不起!” 景横波震惊地盯着天弃,这货什么时候这么牙尖嘴利了?还有她后宫放几个人关他毛事?他关心的不该是宫胤脸上有没有长粉刺吗? 想到宫胤她就忽然想起天弃是宫胤狗腿,莫不是捍卫主子来了?四处望望,没看见那根白桩子。 其实她坐下来时就扫过场内了,此刻依旧看不到,不由冷哼一声。 女王陛下其实还是很矫情的,虽然不会承认今日的盛装打扮和某人有关,但此时看不见某人在场欣赏,顿时怒从心起。 “朕倒觉得这些都很好。”景横波存心和宫胤作对,懒洋洋地道,“一起收了也不是不行……” 被天弃说得脸上讪讪的落云官员,顿时精神一振,眨巴着眼盯着景横波。 忽然白影一闪,如雪影初降,抹亮众人的视野。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底下一阵哗然,再一看,景横波身边空着的椅子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看见那人,场中哗然忽然平息,喧嚣渐渐安静,连呼吸似乎也在慢慢收敛,小心妥帖地藏起。所有惊扰都在那逼人的静谧冰雪气质面前,感觉到自身的浮华轻燥,人们下意识将气息散于天地间,怕亵渎了那份忽然袭至心头的清凉和冷意。 台上的八人怔怔看着。单看见女王的时候,觉得她的明艳,会遮没世间所有男子的光芒,然而此刻这近乎内敛的人安静存在,所有人却不能忽视,而这两人端坐一起的姿态,似这人世间最美好和谐的画。 只除了女王陛下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 宫胤谁也不看,往景横波身边一坐,淡淡开口:“一起收了也不是不行,只要不是阿猫阿狗。” 景横波眼角几乎要飞起来——啥米,他来干嘛?又要来搅场子? 礼司官员震惊地瞪着那椅子,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忽然冒出来的? 宫胤从容坐着,脊背笔直,领口束紧,领口上的下颌平直精致,再往上看,唇线也笔直如线,无喜无怒,却又自然生威。 第五十七章 竞选王夫(二) 最近好像全国下雨,下雨天别出去看海了,看看自己兜里有没有生月票吧。 有点事耽误,更迟了。 …… ------题外话------ 景横波顺着他的指示向台下看去,忽然目光一凝。 正在好奇,忽然底下一阵骚动,似乎有人正在过来,落云官员下台去问,过了一会满面春风上来,附在她耳边道:“最后两位参选者,终于赶到了。” ↗,⊥ansh△uba.不,不可能。她可以确定,这样的雕刻技法,绝对无人超越。 景横波挑起眉——不会吧?他真的也要来雕刻一回?什么样的技艺能超过这种雕法?难道他还藏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绝技? 她转目看向宫胤,宫胤还是那平静从容模样,只看了宝石一眼,随即道:“稍候。”便也进了帷幕。 至于宫胤赢……她真的不认为还有什么雕功,比这个更美更神奇。 这才是这种雕功最为精妙绝伦之处,连景横波都平生仅见,一时间她竟然希望宫胤输,好把这个蒋公子,连同他的绝技,一同纳入她的后宫,可以想象,商场首饰的生意,从此多了高端品牌。 一色霞光般的艳红之中,这宝石无论转动到哪一面,都是一副最为精致的画。 蒋公子满面骄傲地递上宝石,景横波仔细查看,看见宝石果然三面都进行了雕刻,三面都刻着她,三种姿态惟妙惟肖也罢了,更妙的是,左面背景浮云,右面背景碧树,后面背景盆花,分成上中下三个位置安排,最后却在正面光滑面上投射,又合成一副完整的浮云碧树鲜花浮雕。 景横波走到近前,众人惊叹更甚——那帷幕上的女王像,竟然和女王本人,身形几乎一样,远远看去,就像女王身影投射在帷幕上。 “三面浮雕!”众人惊叹。 虽然投影稍模糊,但宝石上的雕刻经过投影还能如此逼真,可见雕工妙绝人间。 而此时日光下,那块红色碧玺,光芒流转,粉彩熠熠,蒋公子转动宝石,宝石上雕刻的投影,便在帷幕上慢慢变化,站立的女王、斜坐的女王、起舞的女王。 淡红色,纤细玲珑,曲线鲜明,看那衣裳身形,分明便是女王。 用来遮挡擂台后侧的帷幕,应那蒋公子的要求,是雪白的。此时蒋公子站在雪白帷幕前,高举宝石,宝石小,雕刻自然看不清,众人看的也不是宝石,而是那帷幕上,忽然映射出一帧朦胧人像。 “女王像!” 底下百姓们也发出抽气般的惊呼。 景横波目光下意识一转,随即眼睛一眯。 忽然帷幕一掀,打断了她的思考,先前那进去雕刻的蒋公子,兴奋地奔出来,将手高举,大声道:“成了!陛下和诸位请看!” 她深深吸一口气——他身上,到底有多少她无法探知清楚的毛病? 是什么东西?必然坚硬,冻僵肌骨,以至于竟然有了横练的效果。 景横波皱起眉——他那只腿,是还不能动的腿,明显和另外的手脚不一样,而那不一样,正是导致他不能行动的原因? 景横波却盯着宫胤的袍子,他正慢慢收回左腿,却很快地将袍子盖好,景横波眼尖地发现,他伸出的位置,是左腿脚踝关节处,那里的裤子靴子都已经被砍坏,却真的没有伤口没有血,惊鸿一瞥里,只看见分外苍白无血色的肌肤。 这回众人连叫好声都忘了,对横练高手看看,对台上看看,都没搞明白,怎么一眨眼,人又滚下来了? 一道雪光飞起,“呼”地在空中打了个转,直擦横练高手面门,那家伙大惊,下意识一个铁板桥,刀险险擦他鼻尖而过,他刚松一口气,刀忽然在他面门上方碎成三段,一段砸在他脸上,砸得他鼻血长流,两段落在地上,横练高手此时一个铁板桥堪堪起身,一脚踏上一段断刀,脚底一滑,他另一只脚急忙向后一撑,谁知好巧不巧,那里就是第二块刀片,这一脚再次踩中,横练高手这回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砰然倒地,一路滑了出去,在擂台台阶上砰砰乓乓几声,栽落尘埃。 “铿。”一声响。 横练高手冷笑着过来,刀光直劈而下,准确、凌厉、风声凛冽,赫然也是个内功高手。 景横波看他身形,知道他有一条腿已经能动,所以最近不用小拐杖了,但那条能动的腿,似乎是右腿? 他心情不好,随随便便扔过去一把刀,示意那横练高手,“你自己过来砍。”说完伸出左腿。 宫胤默然,低头看看自己,忽然想以前那两次,都黑灯瞎火的,以至于这女人,对着那种三流身材,也一脸口水,实在是丢他的人。 几声刀砍声音响亮,竟如砍在金属上,八块腹肌完好无损,女王大力鼓掌,“好!好横练,好身材!好肌肉……” 砍的人抡起膀子,青筋毕露,被砍的面带微笑,肌肉半裸,看砍的人目光发亮,喃喃自语,“人鱼线……八块腹肌……小鲜肉……” 横练高手展示特长的方法,简单粗暴——拿把刀验过,请个人上台,像现代综艺节目互动活动一样,让人用力砍,狠狠砍。 不过宫胤既然说要让阿猫阿狗都滚下台,就一定不会是走下去的,这一点,她信。 景横波知道宫胤没有外家横练功夫,别说什么刀枪不入,她记得他根本就不能受伤。 最后只剩下那个横练高手,这位还留在台上,是因为觉得宫胤,武功智慧虽然卓绝,但外家横练功夫却是不同,这是一门需要毅力的笨功夫,真正聪明的人不练,而且也需要天赋异禀,他就不信,宫胤连横练都练过。 想必就是那个轻功高手了,倒挺识时务,景横波对裴枢使个眼色,裴枢暗中下令属下跟着那人,有机会还是要好好招揽下。 接连失利两个,还都败在自己拿手好戏上,败得极为难堪,其余两人看着,对望一眼,其中一人拱拱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身形当真如一阵风,转眼就飘出了人群,景横波竟然没看清楚他的脸。 天弃捧着羞红的脸骂着“死相,怎么好叫人家做这个啊……”跑下台去了,那被拉出阵中的家伙,还抱着一堆衣服呆呆站着,好半晌“啊!”一声大叫,衣服往头上一罩,狂奔而去。 如果不是景横波见势不妙,又嫌弃这家伙身材不好脱了不好看,命天弃上去破了阵法将他拉开,这位今天大概要在全城百姓面前裸奔了。 第五十八章 我选他! 两人正自台下上来,穿过人群。当先一人,身材高瘦,皮肤特别苍白,另外一人,这种天气,还从头到脚都披着斗篷,看不清身形脸容。景横波条件反射,一看见穿斗篷的人就警惕,下意识坐直了身子,随即失笑,想着斗篷人无论如何不会在这种场合,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的注意力都在那斗篷人身上,感觉这人如此神秘,想必就是那个拥有“阴阳眼”的裘锦风了,谁知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近前,当先那个高个子白皮肤施礼道:“见过陛下。”才知道自己把人给搞错了。 这时候才发觉,那个裘锦风眉色极淡,淡眉下一双眼睛也不见得如何亮,只左眼特别黑,右眼瞳仁仔细看,似乎还有一层白翳。看人时目光灼灼,近乎放肆的盯视。 景横波知道这是人家的本能习惯,倒也一笑了之。此时她坐在桌侧,裘锦风在她斜对面,两人之间有桌子遮挡,她笑着敲敲桌面,问裘锦风:“裘先生,敢问我腰带上所饰者何物?” 裘锦风目光往下一转,却没有立即回答,脸上忽然露出讶异之色,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擦了擦眼睛又看了一眼,再看景横波一眼,犹豫半晌才道:“是翡翠……” 站在景横波身侧的落云官员露出笑意,知道裘锦风这一关已过,落云部又多一名未来王夫。 景横波也露出笑意,眼看裘锦风神情古怪,生怕他不通世情,说出不该说的,便道:“先生果然是通神之眼,朕愿意……” “陛下,”裘锦风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您这是选王夫?” “是啊。”景横波笑盈盈。心想这小子脸色不对啊。 “王夫,您的夫君?”裘锦风又追问一句,一眼一眼瞄她肚子。 景横波颔首笑应,心想糟了,忘记一个重要问题了…… 落云部官员呵斥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天大的福气,还不赶紧谢恩?”又对景横波笑道:“想必这位是欢喜傻了。” 景横波呵呵笑,心想你才傻了。 裘锦风不理那官员,也不说话,站定台上,发呆半晌,忽然仰头对天大笑三声,道:“女王就是女王,这般模样,也能如此大动干戈全国选夫!裘某却是三尺昂藏男儿,为荣华富贵,折损男儿尊严之事,做不出来!”说完草草一躬,连告辞都没说,转身就走。 众人都一呆,落云官员惊道:“竖子何为!”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扯住他衣袖,“你疯了!” 裘锦风一把甩开他,理也不理继续向前走。 底下哗然,景横波扶额苦笑。 她倒一点都不生气。因为这货真才实学,果然看见她的孩子。于是问题来了,她打出的旗号是选夫,一个正常男人,看见一个已经怀孕的女子居然还要找夫君,不勃然大怒才怪。 人家没当面骂她不要脸已经很客气了。 “算了,让他去吧。”景横波看得很开,对方不知道选夫内情,不能接受也是正常,既然已经证明了是真有透视能力,之后再重金相请罢了。 本来这事已经过去了,偏偏那落云官员不甘心,又追上几步,试图苦心婆心劝说,缠得那个颇有个性的裘锦风不耐烦起来,猛然手一甩,低声喝道:“岂有此理!我偏不应!贱人!这是在选王夫,还是选王八!” 那官员一呆。 台前靠得较近的人一呆。 台上那个披着斗篷的人猛然转头。 台下背对这边四处乱转的裴枢霍然回首。 台后帷幕忽然一阵波动。 景横波心知不好,大叫:“别——” 但已经迟了。 帷幕后一阵冰风呼啸,雪光一闪,那正要下台的裘锦风便再也动不了。 台上那斗篷人身影一闪,已经到了裘锦风身侧,一脚踹出,“噗通”一声,裘锦风对着景横波跪下了。 红影暴风般卷过,“啪”一声脆响,裘锦风的脑袋被生生打偏到一边,“噗”地喷出一颗断齿,半边脸颊顿时红肿如蟠桃。 裴枢转着手腕,横眉竖目,“爷爷今天脾性好,不然你断的就是脑袋!” 景横波大张着嘴,半晌才慢慢合上,捧着头,不胜懊恼地“嘿!”一声。 这下好了,阴差阳错,把个她急需的神眼给得罪了。这要再去找一个神眼到哪去找?指望君珂吗? “赔罪!给女王赔罪!”裴枢还在狠狠踢那倒霉家伙屁股。那家伙给打得晕头转向,冻得浑身发僵,像冰雕一样硬挺挺跪着,被裴枢踹得嘎吱嘎吱乱响,其状惨不忍睹。 景横波仿佛看见她的神医插着翅膀飞走了…… “行了行了!”景横波只好赶紧让人把冰雕神眼给抬走,赶紧关照最清楚自己情况的拥雪去照顾,一脸悲惨地想着日后该怎么补救…… 心情懊恼,她懒得和暴脾气裴枢揪扯,也对那座冰山没办法,一肚皮的气就落在了那个出手的斗篷人身上——他们有他们捍卫的理由,你丫的凑什么热闹? 存心卖好是吧? 趋炎附势之徒! 按照景横波的评判标准,她觉得这裘锦风虽然说话不好听,但有情可原,且不为富贵所动,不失为有骨气的男人,比现代那些一边骂着女人物质一边不顾一切攀富婆的卢瑟强多了。倒是这个穿斗篷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一脸媚像,可耻! 她心中给这个还没来得及展示本领的家伙,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出局! 擅毒和医有什么了不起,一块砖头掉下来砸三个,不要不要! 因为迁怒,因为懊恼,她再也不肯多看那人一眼,因此也就没注意到,那人的斗篷已经微微掀开了些,露眉间一抹暗青色。 此时,落云东宫内,姬玟立在院子一角,漫不经心地擦着窗台,眼睛却遥望着广场的方向,眼神三分希冀,三分不安。 耶律祁,是否现在已经和女王会合了呢? 她期盼他们会合,这样才有机会挽救耶律祁的生命。耶律祁虽然毒被暂时压下,但巫维彦等人才不会顾念他的身体,以毒攻毒和巫医的法子,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并且方式霸道,以至于现在,耶律祁眉间一片毒性沉淤的深青色,并且不能接受日光照射,不得不以斗篷遮挡。 她又害怕他们会合。他的心上,从来只投射那女子的影子,如阳光所经之地,不见萤火微光,当他和景横波近在咫尺,于她便远在天涯。 第五十九章 心意之比 宫胤的笑容猛然顿住。 景横波从未看见过他脸上出现过这样的神情,真想多欣赏一会儿。只是那斗篷人出现得太让她惊讶,放下手指后她直接跳了起来,便要奔过去,一声惊喜的呼唤便要冲出口边,“耶……” 此刻欢喜难以形容,似浪潮满了堤岸将盈。自从耶律祁为了护她被老妖婆掳走,这许久以来她没有一日不挂记,没有一日不担心,时常夜半噩梦,便是他被老妖婆杀了、废了、煮吃了、做成怪人了……此时忽然他如天降,好端端出现在面前,她欢喜得心都要飞了。 这一刻真情流露,所有人都看见女王眸子盈盈生光,如明珠如耀日,映射心间花儿开放,那般巨大的喜悦,让看见的人,忍不住都微微勾起唇角。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心花怒放,宫胤怔了一怔,终于看了一眼穿斗篷的人是谁,眉头微微一皱。 底下百姓在窃窃私语,不知道这位斗篷神秘男子是谁,能让女王如此一见钟情? 对面,耶律祁却忽然对景横波使了一个阻止的眼色,退后一步,微微一躬,微笑道:“陇东州人氏叶齐,见过女王陛下。初次相见,陛下风采真真令叶某目眩。” 景横波的脚步霍然止住,看一眼耶律祁神情,反应极快地立即将呼唤改成了欢呼,“耶!耶!好一个举世无双美男子!” 宫胤和裴枢,同时脸抽了抽…… 景横波却已经从刚才的狂喜中冷静下来,立刻便发现了耶律祁的异常。这种天气穿斗篷,他没有汗,脸色过于苍白,眉宇间隐约一片深青之色,很明显中了毒,身形似乎也单薄了不少。 她心间一痛——他是怎么逃出老妖婆魔爪的?到底吃了多少苦? 另外,耶律祁似乎有顾忌,竟然不能对她表露身份,景横波目光对底下人群一扫,仔细观察,就发现很多太阳穴鼓鼓,腰间背后也鼓鼓的壮汉,目光锐利神情绷紧,一看就知道来意不善。 那些壮汉人数不少,而且注意力都在她和耶律祁身上,耶律祁是被胁迫的? 景横波胸中怒火蹭一下熊熊燃起——当着她的面,挟持她的朋友,花样作死! 众人有点诧异地看见,女王的脸,唰一下红了。 啊,难道真的对这位叶公子如此动心? 景横波好一会才压下怒气,对裴枢使了个眼色,裴枢顺着她的目光对人群看了看,有点不情愿地起身,片刻后带着他的人混入人群中。 景横波稍稍放下心来,决定先陪着耶律祁演戏,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再说。 不过不管是怎么回事,谁把耶律祁搞成这样,不管对方是谁,她都一定会把那货抓来、吊打、掐死。 “叶先生,你终于赶到了。”她笑吟吟地道,“看见你,真令我惊喜意外。” 她的意思听在众人耳中,都以为她是指叶齐本人风采出众,令她惊喜。众人好奇,纷纷仰首踮脚,想要看清楚这令女王一见钟情的黑马人物何等风采。只是耶律祁全身裹在斗篷里,众人只见他修长的背影。 “叶公子还不赶紧谢恩?”那落云部官员也一脸惊喜地道,“女王一眼看中了你,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缘分。” “是啊是啊,真是缘分。你就是我喜欢的类型,看见你,别的阿猫阿狗也就不用选了。”女王笑得特诚恳。 耶律祁微笑轻轻一揖,看一眼面若寒霜的某人,才道:“叶齐承蒙陛下厚爱,幸甚如之。只是无规矩不成方圆,之前诸位参选者,都曾过五关斩六将,才得中选,叶齐不敢后来居上,或者也该经受考验才是。” 众人都有些诧异,心想这人傻了?女王一眼看中,免了比试,正改赶紧接受才是,还是自己找事? “这样啊……”景横波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眼看见伊柒似乎漫不经心地晃上台来,便拖长声调,笑嘻嘻敲着桌面似在沉吟,眼角瞟着伊柒。 伊柒往她桌子边一靠,随手拈颗果仁吃了,一边嚼,一边有细细声音传来。 “底下那群人,是便装的浮水军,浮水王子带来的亲卫,还有东宫的人。抓了两个人拷问过了,说是这个叶齐,是他们东宫和王子联合派出的要紧人物,用来控制加害你的。具体怎么做这些喽啰不知道,不过这些喽啰说,东宫和王子的大巫医,在这人身上下了药引,发现不对,或者他没完成任务,巫医就会启动药引,这人就会立即毒发,周围三十丈之内,无人能活。” “哦呵呵……我想想啊……”景横波笑嘻嘻继续敲桌子,声音拖得更长,眼神却一层层冷了下来——东宫!浮水!敢动她的朋友!还敢阴谋害她!真特么活腻了! “巫医在场不?”她低声问。 “不在。”伊柒答得干脆,“必有秘术,远程操控。” 景横波总算明白耶律祁为什么不肯靠近,为什么提醒她“初次相见”,又为什么不肯这么轻易应了王夫之选,他怕她露出认识他的迹象,太轻松就过关成了王夫,会引起对方怀疑,引发毒药;他也需要拖延时间,让她迅速应变,先麻痹对方,抽出空找到那个巫医! “……你说得也是!”景横波立即大声对耶律祁笑道,“既然公平选拔,自该人人接受考校。不过……”她转头四处看看,考校,考什么?其余人都滚下台了,裘锦风气跑了,剩下就一个撵走了所有男人的宫胤,难道让他们两个打一架吗? 果然耶律祁笑道:“陛下身边那位备选王夫,在下正想讨教。” 那“备选”两字咬得可重,景横波立马感觉身边温度又低几分。 “不比武功啊!”景横波立即摆出条件,“打打杀杀神马的,朕最不爱看了!” 无论如何,得先把事情控制在免于流血杀人的范围内…… “当然不比。”宫胤忽然开口了,语气很平静,只有寥寥几人能听出那种冰桶里拨冰块般的冷,“在下还不至于以武凌人。” 这是明摆着说耶律祁弱鸡不是他对手了,景横波呵呵笑一声,心想好了,开战了。 赶紧大声道:“题目我来定,你们比……比……比烹饪!” 七杀“噗哈哈”地笑起来,一阵嘻嘻哈哈挤眉弄眼。 身边宫胤淡淡道:“你确定?” 景横波有点心虚,这放水也太明显了,醋坛子受不了这公然的偏心,一怒杀了耶律祁怎么办? 第六十章 爱你的人,该给什么 斜阳将血红字迹映出一片淋漓之色,苍茫而肃杀,这一夜还未来临,但已沾染上不洁和不祥的色彩。 景横波还在奔往城外大营的路上,千算万算,算不到有人如此泼天大胆。 城外十里,遥遥相对,东南西北各有大营。因为横戟军护卫驻营城外,浮水王子护卫也在城外,所以落云城防备很是严密,特意调两万京军出城,组成大营成犄角之势,夹住了两个客营。 一出城,就能感觉到那种厉兵秣马的紧张气氛,天色将晚,军中应该开始造饭,但两营都不见炊烟升起,显然士兵们吃的是干粮,营地人来人往,马匹不断嘶鸣,金属交击声不绝,一派备战景象。 按说偷袭该在晚上合适,但景横波不能等,她还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城,进行完最后的选王夫之比,以免给落云部留下证据。 几条人影远远射来,是先一步到达的那几个逗比,七嘴八舌地告诉景横波,营地正中杏黄色大帐不是王帐,黑色镶金边的才是。浮水王子正和落云王妃一起喝酒,等着从城中传来的消息。但巫医不在大帐内,他们在附近帐篷中仔细搜寻过,有一个特别严密的帐篷很是可疑,只是为免打草惊蛇,并没有入内窥探。就等景横波来,用她那无形无影的瞬移之术,忽然将这巫医制住。 大白天,要想不被人发现进入大营内部很难,也只有景横波能做到了。 景横波刚要动身,姬玟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声道:“我见过那个巫医!” “那正好。”景横波点点头,反正她可以带一个人瞬移。又对七杀天弃道,“你们去揍那两个,狠狠地,不用客气。” 七杀对于这样的命令向来没任何意见,呼啸而去。 此时主帐之内,巫维彦正和王妃对酌,那个新选的美人,依在他身边,捧金樽,斟美酒,十指纤纤,皓腕凝霜,一杯杯地往巫维彦口中送,巫维彦眯着眼,饮一口,便在美人桃花腮上舔一口,笑道:“胭脂就酒,天下珍馐亦不及也。”引得那美人娇嗔撒痴,扑扑打打,没一会儿就腻成一团。 王妃坐在巫维彦对面,对这两人的放浪调笑视若不见,早在她出嫁之前,在浮水王宫,这一幕便所见多矣,浮水王族奢靡好色,本就是大荒出名的。 她的心思更多在城内,一边慢慢啜饮,眼睛还不住瞧着帐外。过一会儿见巫维彦仍然闹得不堪,柳眉一挑,将杯子重重一顿,道:“本宫总觉得不大放心。” “如何?”巫维彦目光朦胧地望向自己的姐姐。 “听探子回报,女王看见那叶齐,神情特别欢喜。”王妃皱眉,“那叶齐虽然才貌卓绝,但女王至于这么惊喜么?” “怎么不至于?”巫维彦不以为然地道,“姐儿爱俏,她不是出身青楼么?喜欢美男子有什么奇怪的?” “青楼那是哪年的事,她做女王都多久了,当真这么没见过世面?”王妃摇头,“不行,我还是觉得不对劲。莫不要给人识破了,来人——” “你要做什么?”巫维彦皱眉,顺嘴还不忘记把美人献上的酒给喝了。 王妃也不理他,径直对进来的护卫下令,“请吉可大师来主帐,就说我和王子请他喝酒。” 护卫接令而去,巫维彦有些不大满意,咕哝道:“那臭烘烘的巫医!”却也没说什么。正要去夹菜喂美人,忽然听见头顶“嗤”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裂了,随即一股奇臭无比的气体冲入鼻端,他一惊抬头。 此时景横波带着姬玟连闪几次,已经看见了那怀疑呆着巫医的帐篷,当即闪身进入。闪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主帐那边喧哗惊叫,有人冲出帐幕鸣哨示警,“有敌来犯!保护王子!” 此时她刚进入帐篷内,里头光线极暗,烟雾弥漫,中间还有一口大锅,咕嘟咕嘟不知煮着什么,一时根本看不清人在哪里,忽听姬玟大叫:“哪里走!”一个箭步已经冲了过去。 景横波这才看见,一个高瘦男子,已经走到帐篷口,正要掀帘出去。而在帘子外,似乎还有士兵在等待。 景横波第一件事就是闪到帐篷口,一刀刺倒那个接人的士兵。顺手将那巫医往帐篷里一拽。 那巫医被拽得一个踉跄倒地,景横波一脚踩在他胸膛,喝道:“控制叶齐的解药!” 那巫医颤声道:“别杀我!我给你!”伸手去怀里取药。 景横波紧紧盯着他的手,一旁的姬玟,却一直盯着巫医眼睛,忽然道:“他眼睛里没有恐惧!” 景横波反应极快,立即拉着姬玟向后退。 这种巫医,谁知道他会掏出什么东西来。 巫医动作也很快,飞快地掏出一样物事,便往那口热气弥漫的大锅里扔,景横波抬手一挥,那口大锅猛地一斜,很多东西泼洒出来,与此同时姬玟飞扑过去,用衣袖接住了那抛出去的物事,随即发出一声尖叫,猛地将袖子一甩。 那物事飞了出去,好巧不巧,“啪”一声落在景横波袖子上,景横波一看,赫然是个像鼻涕虫一样的玩意儿,还生着刚毛,蠕动所经之处留下淡黄绿色如痰迹的印子,顿时恶心得不行,挥臂猛甩袖子,便要将这东西甩下去。 那巫医嘎嘎笑,“你甩啊,你甩啊,解药就在这东西肚子里!” 景横波一怔,顿时不敢甩了,半信半疑地看那玩意,看一眼都觉得想吐,想到还要去挖开这么恶心的东西的肚子,顿时食物就淹到了咽喉口。 她只是一犹豫,姬玟已经扑过来,一把抢过那刚才她还看了尖叫的东西,软软地捏在掌心,尖尖手指毫不犹豫地用力一划。 景横波有点发怔,随即道:“小心有毒!” “没事,巫医藏药确实都是在这种东西里,我听说过。他是故意算准别人想不到。”姬玟手指用力掐啊掐,那虫子看似软软,却钢筋铁骨一般,根本剖不开。 两人看向巫医,那巫医嘿嘿冷笑不理,景横波二话不说操起帐篷里各式用具,砸! 连揍二十多下,揍到那家伙惨叫连连求饶连连,景横波才停手,冷笑指指那虫子,“别再玩花招!” 巫医满嘴血沫地道:“这虫子要在刚才那锅里煮过,再以人的津液咬开……你们刚才踢翻了锅,火已经灭了,也不知道里头的药力还够不够……” 景横波抡起一张凳子对着他脑袋,巫医急忙加快说话速度,“……这液体熬出了三层,外面一层遇见任何东西都会炸开,但火熄了就没事了。底下一层有毒,中间一层看看洒得多不多,收集起来泡这虫子,应该可以……” 第六十一章 愿一切执念被成全 帘子掀开。 并无场景。 也是一大片白板,遮住了后头,不过这白板上画着门,让景横波又惊又笑,笑的是这门实在没法和耶律祁那些场景的精美华丽相比,显然大神人缘真的太差了;惊的是这门的式样好像不是现今大荒的常见式样,白板上就画着一扇门,不是大荒的对开型,门上什么装饰都没有,靠墙中间位置画一个圆,就好了。 如果不是这长方形的门画得横平竖直,圆圈画得滴溜圆,充分展示了属于大神才有的严谨准确风范,景横波差点就要嘲讽一句了——哪来的敷衍了事的涂鸦? 门旁边有一个圆圆的筐子,看上去像普通人家的洗衣篮,只是里头装着些破纸片废布料,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脏兮兮的杂物,看起来实在碍眼得很。 底下也在笑,确实,这一块光秃秃的白板,画这么简单的一扇门,还是半边门,画得再标准,也单调简陋,被旁边耶律祁花团锦簇童话般场景一衬,简直寒酸到了地板下。 有人在大声笑,“只此一门,便输了。怎么好意思拿出来现眼的?” 还有人笑道:“还有那筐子,不放衣服都放着些甚?看着怪恶心的,就这样的一幕儿,也敢说和女王陛下心意相通?陛下喜欢的会是这些腌臜玩意吗?” 景横波也笑,笑着笑着脸色就变了,咬紧唇,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门,仿佛那门下一瞬就会砰一下被推开,走出几个也许已经隔了时空、沉淀在记忆中的人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心中一遍遍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见她迟迟不肯挪动脚步,众人有些诧异,有人以为女王失望已经放弃,看看天色,开始打着呵欠往家走。 “砰。” 白板上的单扇门,忽然被推开,挤出一只白白的小脑袋,那脑袋上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四面看了看,才鬼兮兮地叼了一长条东西出来,一边向外溜,一边贼兮兮地回头看。 底下人呆住,看了半天笑道:“一只白猫儿?” “不,白狗儿。” “不对,这眼圈怎么这么黑?画过了。” “叼着的什么?足衣?” 众人纷纷猜测声中,景横波怔怔站在那里,嘴唇扁着,睫毛颤着,似哭似笑地道:“尼玛太含蓄了,这叼的应该是胸罩才对……” “啪。”一声脆响,一样东西从里面砸出来,里头一声大叫,“幺鸡!你又偷姐的内衣!” 景横波又呆住,抖着嘴唇道:“尼玛,让霏霏画黑了眼圈扮演幺鸡,亏你想得出来……” 门推开,不见人出来,却有一只手臂伸出来,利落地拎起“幺鸡”,往门旁边一个筐子里一投,“啪”一下“幺鸡”应声着陆,埋在一堆破纸烂絮里。 里头有人骂:“尼玛,你把幺鸡扔垃圾桶里,我的袜子怎么办!” 这声音语调慵懒,微微沙哑,生气也像在娇嗔,众人听着都笑,有人道:“像女王!” 白板后又一个人回答:“捡出来再穿。” 这人语气简洁利落,一字字特别清晰。 “垃圾桶里的怎么能再穿!赔我新的!” “能赢我,就赔你。”还是刚才那人回答。 忽然又一条手臂伸出来,在垃圾桶里翻翻捡捡,找出那袜子,道:“没弄脏,还可以穿呢,我帮你洗洗就好啦。” 这人说话声音娇脆,明显年纪比较小。 “不要不要。”袜子的主人却依旧很嫌弃的口气,“扔了扔了!小透视,不要什么地方都去翻,垃圾桶哎,脏死了。” 忽然又一个声音插进来,“喂喂喂,好烫好烫,谁来帮忙端一下哈!” 这最后说话的姑娘,声音软甜,每个字拖着点翘翘的尾音,令人感觉甜美可人。 唰一下白板后静默了,只有一个人蹬蹬跑去的脚步声,“我来我来。”是那个被称为“小透视”的姑娘。 第一个声音道:“我吃我吃!” “幺鸡”从垃圾桶里一跃而起,撞开“门”冲了进去。 里头最后一个姑娘声音软软地笑,“好吃吗?嘿嘿嘿我还没放盐呢。” 里头“啪”地甩筷子声音,几声冷笑,“就知道!” …… 底下百姓看得莫名其妙。 景横波却早已浑身发僵。 她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僵直,发鬓钗环无风自动,白板就在面前,走上几步就可以打开,她竟一直没有迈出那一步。 白板后至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语言对话却极为鲜活,众人都已经被吊起胃口,都期盼着女王赶紧上前开门,见她不动,众人也发觉她的异常,窃窃私语渐起。 裴枢紧紧地盯着她,皱眉看看她看看宫胤,表情似乎在思索这女人又有什么秘密只告诉了宫胤?耶律祁唇边依旧一抹微笑,看不出失落,只是眼神微微萧索。 忽然白板上头,黑幕将落,似乎代表黑夜降临一般,再掀开时,众人“哗”地一声。 景横波浑身一颤。 面前,场景已变。 靠墙两张床,床却很古怪,是上下两层的,看上去可以睡四个人,做工极其粗糙简单。 两张上下位的床,四个床位,却是各具特色。靠墙左边一张床的下铺,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淡绿色的床单和被褥,十分的小清新。 这张床的上铺,却是风格惊悚。全黑的床单被褥,毫无别的色彩,床单铺得一丝褶皱都没有,视线平齐看过去就是一条直线。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豆腐块似的,四面有如刀裁,简直让人没法相信那是人睡的床。 隔壁那张上下铺,又一种风格。底下那张,粉红的床单被褥,白色心形图案,很甜很少女很梦幻的那种,不算很整齐,被褥软软地窝着,特别蓬松特别厚,看上去非常舒适温暖,一看就知道这家伙是个享受派。 这家伙的上铺,是四张床里真正最吸引人视线的一张,因为……太艳丽了! 床上被褥床单都是闪亮的大红色,虽然干净,却随意地堆在一边,在床上的其余地方,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包裹、盒子、袋子、还有一些袜子、色彩鲜艳的衣服裙子,从栏杆上长长短短地挂下来,看上去像六国八部聚集时的万国旗一样。 第六十二章 他立即将双臂圈紧,并无一丝以往的犹豫。下巴搁在她发顶,轻轻摩挲,一声叹息凝在咽喉,欲吐不吐。 心间同样微微酸胀,有淡淡喜悦,也浅浅释然,有轻轻惆怅,有无数怜惜。 喜悦的是这红尘情意烟火气息,他渐渐嗅见,如同转过一道弯,眼前一亮,在一色皑皑如雪人生路上,终于看见人间烂漫四月天的胜景桃花。 释然的是当初知道她这些执念,原是有些不快的。他的人生看似拥有天下,其实一片苍白逼仄,被她的鲜亮涂满后,就再容不下其他,也容不下她的人生里,还有别人的位置,只望她的天地中,满满都是一个他。但如今忽然觉得,她心中藏着这些美好的人和事,有牵记和绊挂,也好。可以让她在风霜磨折中依旧有可以想起便微笑的往事,可以让她在跌宕迷茫中依旧有可以坚定去寻的方向,可以让她在万一失去他之后,还有可以依靠支撑的肩膀,不至于一片空茫。 惆怅的是现在只能给她一个美好场景,终究不能将那三人真正带到她面前;怜惜的是她在他怀中,已经千磨百练过、近期几无柔弱之态的女子,此刻的姿态依旧是依赖的,柔软的,全心贴靠的,无论外在已经锤炼得多么强大,在内心深处,被唤醒的总是那个以慵倦面目,掩饰内心孤独和不确定的女子。 他只恨自己不能给她更多。 他只恨自己怀抱不够温暖。 他只想此刻将她抱紧更抱紧,用紧拥的力量,告诉她,一切善意和牵记,自会有上天关怀。 景横波感受到这股力量,舒服地叹息一声,将脸往他怀里贴了贴,这个时候顾不上装逼别扭,抓紧机会享受他的主动和温柔先。 天知道下一次说不定他又因为什么原因跑开,能抓住的时候,一定要狠狠揉散他,揉透他,像揉一团死筋的面,下了死力气,等他喧腾地发开来。 她觉得他已经有点开窍了,怀抱不再如以前总有些僵硬,显得柔软而放松,手也很自然地搁在她腰窝,她有意无意地将胸往他面前挤了挤,感觉到他颤了颤,但以前那种下意识微退的动作没有了。 景横波心中一乐,又有些唏嘘——早点这样开窍多好,当初也不用费那么大事,现在开窍,睡也睡不了了。 外头已经有了喧哗之声,大概是看两人在黑帘子里呆那么久,很觉得有些古怪,景横波听见裴枢有点急躁的脚步声,在帘子外转了好几圈,估计很快就耐心用尽,要闯进来了。 她起身,擦擦泪痕,对宫胤一笑,宫胤有点贪恋又有点遗憾地,起身掀开了帘子。 外头的人神情各异,裴枢满面愤怒,耶律祁微带怅然,景横波看看台下众人期待的神情,才想起这一场选夫还得有个结果。 她歉意地看了宫胤一眼,无论如何,耶律祁她是要留下的,有太多疑问要问。 宫胤一看她的眼色,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弯弯唇角,此刻不想计较。 他本就无心争这什么“王夫”,除了她心中最重位置,其余一切都可忽略。会出来搅场,固然有看着那些人不大愉悦的原因,但更多是因为觉得她此举蹊跷,想知道原因,以及觉得那些人动机不纯,怕给她带来危险,想为她剔除罢了。 刚才她的举动,已经说明一切,其余虚名,何须在意。景横波天性良善,要她不管历劫归来的耶律祁,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微微皱皱眉,看来某人在她心里,地位还是颇重啊…… 景横波看他那复杂的脸色就想笑,宫胤现在越来越有人间烟火气了,冰山一般的姿态出现了裂缝,她已经可以轻易窥见他内心情绪的几番变化。 就像他已经懂得,相爱须得心意相通,相爱需懂得成全一般,他在走近红尘,走近她。 “各位,”她心情愉悦地道,“今日选夫结果……” 身边宫胤忽然皱了皱眉,随即裴枢也转身,向人群外瞧看,耶律祁精神不佳,稍微慢一步,抬起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景横波警觉地住口,看向三人,她的明月心给了宫胤,再无修炼真气时的耳聪目明,但这三个人可是高手,三人同时露出“发现不对劲”的表情,就说明应该有了事儿。 她四面望了望,发现落云官员们,忽然也不见了。 人影连闪,天弃和七杀已经掠了出去查看,景横波想莫不是东宫和浮水王子在这布置的人,得到命令准备动手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浮水王子和东宫现在奔逃还来不及呢,哪有工夫管这里? 不一会儿天弃回来,悄声道:“外头有仪仗接近,侍卫很多,大概哪个王公贵族经过过,在疏散百姓。” 随即景横波便见落云部的官员们,越过人群挤了回来,当先礼司司相抹抹满脸的汗,赔笑道:“陛下,是我们大王听说此处擂台精彩,忽然起意,想要来恭贺女王,您看……” 景横波这才释然,笑道:“大王太客气了,如此,朕去迎一迎。” “您先宣布王夫人选吧,”那官员道,“百姓们都还等着呢,不然不肯散开……” 景横波听着这话有些奇怪,随即想这天色确实已晚,人群再聚集在街上有危险,便一边向台下走去迎接葛深,一边随手笑指耶律祁道:“今日选王夫啊,先定一个人选就是他……” …… 天色已晚,落云城外四大营经过一番乱象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为了推卸责任,以及避免被落云两大营夹攻,横戟军的女王护卫营,已经后撤十里,选择了安全的地方重新宿营。 浮水护卫营已乱,很多人还散在山间不知所踪。 入夜的时候,山上山下都燃起了点点星火,那是落云和浮水残部,在用火把召唤散失的士兵。 山路上有喘气之声。 “呼哧呼哧呼哧……看见那些火把没有?” “看见了,殿下。”回答的声音婉转娇媚,“这是咱们的人吧?咱们要不要也顺着灯火下山?妾身上还有火折子。” “先别这么莽撞,”巫维彦的声音,在经过半日亡命奔逃后,已经变得沙哑,“说不准是咱们浮水的人,还是横戟的人。别说横戟军,就算是落云部的军队,现在也不能盲目相信,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和女王达成了什么交易……你,先去找一个最近的火把,看看是不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就扶我去汇合,不是我们的,还得继续藏匿。” 第六十三章 你的正宫只能是我! 第一眼,看见擂台又塌了。刚才台上的人,包括耶律祁,全都不见了。 她第一反应是这擂台咋这么不结实?随即见裴枢一声怒叱向擂台急掠,立即反应过来——耶律祁出事了! 她立即反身,身后传来葛深热情的招呼声:“陛下今日选夫结果如何……”她理也不理。 身形一闪就到了擂台裂口处,那时她已经看见裴枢在裂口边立住,眉头紧皱,心中一沉,顿知不妙。 低头一看,擂台上裂了个半丈宽的大洞,刚才站在那里的是耶律祁和几位落云官员,现在全部都在洞里。其中有两个落云“官员”被踩在耶律祁脚下,另外四位,脸上有震惊之色,背靠着木茬尖锐的洞边,四剑交错,将耶律祁困在正中。 四剑明光如水,两边都开了刃口,交错成一个正方形,从四个方向紧紧贴靠耶律祁的脖子,只要稍稍一动,就可以预见咽喉被割断的结局。 所以裴枢不敢再靠近。 所以景横波又惊又怒,却僵在洞口边。 耶律祁倒还平静,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两个人,半晌慢慢抬起眼睛,叹息一声笑道:“到底身体最近差了些,只一次解决了两个……” 他语气中,为给景横波带来麻烦,而满含歉意。 另外四个“落云官员”,脸色却更加难看了,他们当然不是官员,是落云王室精心网罗的高手,冒充官员上台来拜见王夫,原本打算和外边里应外合,不惊动女王,一举擒下耶律祁,毕竟台上这几个女王亲近的人当中,明显这人身体不支。谁知道这个看起来病歪歪的人,遇袭那一霎,反应竟然犀利得惊人,一霎间踩断擂台提醒女王,在落下那一刻,居然还来得及出手伤了两个人,踩在脚下,避免了受到陷阱底下毒刺的二次伤害。 此时百姓已经被驱散,擂台下不远处,站着脸色阴沉的落云部大王葛深,他慢慢拢起袖子,将刚才没来得及发射出去的麻药小弩,收了回去。 原本打算女王下台,他大步迎上那一刻,射出这淬毒淬麻,十分小巧的箭,先制住女王的,谁知道女王却被擂台那一声巨响,给唤回去了! 在他身后,一排衣甲严实的护卫,以同样的动作,默默收回了袖子里,可以无声发射的弩箭。 这些弩箭,原本计划在大王对女王动手的同时发射,射向裴枢宫胤等人的,也因为大王计划的夭折,不得不放弃。 葛深冷冷看了一眼台上,先退入护卫保护中,深深皱起眉。 他两手准备,对女王下手并挟持新中选的王夫,就是害怕出现意外,最起码还可以有王夫为人质要求女王退让,本来目标是裴枢和宫胤,但王宫高手看出这两人扎手,他便选择了新出炉的这位。 只是不知道这新选的王夫,能否让女王怜惜退步? 景横波一眼也没看身后。 她知道事情有变,落云部已经翻脸,虽然不知道翻脸原因,但对方既然敢这么做,事情已经糟糕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而她也不愿意挽回! 尤其当她看见耶律祁在这样的境地,犹自抱歉没能一次解决六人,抬眼看来的微笑歉然而又温柔时,心中也似忽然裂了一个洞,被滚滚而来的酸楚和歉意充满。 她不该抛下身体虚弱的耶律祁独自在台上的! 她不该让他面对那些陌生落云官员的! 她不该先入为主,认为这几人就是刚才那几人,没有仔细看过! 她不该对自己自信太过,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拿了药惩治了王妃,落云王室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 她低头,看见那被耶律祁垫在脚下的两个杀手,胸口透出尖锐的棱刺,已经死了。 就是刚才,这擂台下还埋伏了人,如果不是耶律祁反应快,现在胸口被棱刺穿心的,就是他。 而他在那样危急时刻,还不惜耗费宝贵功力踹裂擂台,只为了提醒她。 景横波慢慢抬起眼,看定耶律祁。 因为大力动作,他的斗篷风帽已经完全落下,连带衣裳都撕裂,此刻她看清楚他的脸,苍白淡青,透着股淡淡的死气。因为妄动真力,他只说了那句话,一直在低低咳嗽。 一年多之前,他在她危险之时以身相代,被许平然掳走;一年多之后,他好容易归来,她却还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受伤害! 景横波心中充满了对落云王室和对自己的愤怒,那怒火冲在胸臆之间,回旋激荡,她慢慢咬紧了后槽牙。 宫胤已经掠了来,立在她身边,本想按住她的肩,劝慰她不要冲动,然而此刻见她,只有眸中烈火燃烧,身躯表情都纹丝不动,心中不由微微一叹。 她已成长,成为真正宠辱不惊的女王,在付出无数代价之后。 景横波看清楚洞内情形后,只冷冷看了一眼那四人,随即转身。 擂台下,原本热情相迎的葛深已经退入护卫保护之中,刚才的一脸笑意,化为此刻冷面寒霜。 景横波声音也如寒霜,“葛深,你真想好了,要和朕撕破脸皮?当真以为我客居你落云,就杀不了你吗?” “陛下已经先一步撕破了我落云的脸皮,为何还要问这句?”葛深一掀眼皮,眼底恨意深毒,“当真以为你是女王,我落云就不敢报仇吗?” “东宫王世子妃,伙同浮水部王子,挟持我的亲朋故友,试图暗害朕,朕如何不能还以颜色?”景横波冷笑,“为浮水的王室子女,落云大王不惜和朕开战,浮水落云真是一家亲啊!” “他们便有罪,陛下也当小小惩戒,交由我王室处理,如何能灭我东宫满门!”葛深愤然道,“便王妃有错,我子葛蘅何罪?陛下先设计令其成为废人,再残杀于东宫殿内,何至于此!我子被废,落云一句未曾怪责陛下,如此忠诚,难道换来的就是陛下的变本加厉赶尽杀绝吗!” 景横波瞪大眼睛,“朕什么时候杀过你儿子……”她转头四面寻找七杀,伊柒远远地招手大叫,“咱们没那空!” 景横波心中一沉。 有人捣鬼! 有人在她离开东宫后,杀了王世子! 是谁,钻空子这么巧妙? 心念电转,已经想到两个人,目光一扫,果然没看见那两人,一时心中恨得牙痒,恨不得将那两个贱人拖出来,杀了再杀,但此刻也只得按捺住,尽量平心静气地道:“大王,只怕其中有误会。朕没有对东宫动手,必然是小人作祟……” 第六十四章 王者大风 景横波一瞬间心中发凉。 只觉此刻所遇,才是人生至此最险。 落云至这一刻,彻底撕开脸皮,此刻全国皆敌,而她正在这部族的核心之处。 当初被逐帝歌,有宫胤乔装守护,有耶律诚心相留,有全城百姓悍不畏死保护,而此刻,从核心向外走的路途还有千里,一国人人都是敌,身边寥寥几人虽然都是高手,但谁都知道,个人武力再强,也无法冲垮庞大的国家机器,再充沛的真力,都会被那源源不绝的军阵武力,消磨至最后一滴。 便纵能闯出一两人,必得有人拼死,可这里的人,她谁也不能折损。 宫胤裴枢耶律祁左丘默,都聚拢至她身侧,几个人除了左丘默说了一句“陛下你先走!”之外,都一言不发,只挡在她面前。 他们都知道她,便纵此时只有她能走,她也一定不会走。 对面葛深在冷笑,眼底寒光闪动,景横波看他眼眸一片血红,显然之前有痛哭过,心中一动。 听闻葛深对葛蘅十分宠爱,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他能为了葛蘅悍然和自己这个女王翻脸,不怕给落云带来祸患,可见他对凶手的无比憎恶。 只要找到真正凶手,给出确凿证据…… 她眼角一瞟擂台侧边,那一排酒楼高楼,一处深青色檐角之上,有白影一闪。 忽然她觉得擂台上,似乎少了一个人,她带来的姬玟呢? 稍一寻找,就在台下角落站着姬玟,她大概是觉得自己没有武功,怕耽误正事,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冲上擂台,此刻她正机灵地缩在擂台的阴影角落里,和先前落云朝廷安排的一批伺候茶水的侍女站在一起。 正好她穿的也是侍女的衣裳,看起来和她完全无关。 景横波心中一喜,向姬玟方向缓缓走了几步,道:“葛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凶手另有其人,今日你的举动,不仅不能替葛蘅报仇,还会给你带来祸患。这会让那个暗地里的凶手,何等快意?” 葛深狰狞一笑,道:“陛下此话,听来甚是熟悉。但凡凶手想要开脱自己,都会这么故布疑阵的。” “我觉得你时而精明时而糊涂。”景横波叹了口气,“你也不想想,我客居此地,身处你落云核心,带进落云城的护卫不过百余,而这里是你的地盘,你城中军队就不下五万,我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才想到要对你的爱子下杀手?我如果真想发这样的疯,又何必只带百余护卫进你落云?” “听起来很有道理。”葛深冷笑一声,“只是陛下你真的不知道你的声名么?你不是一向以放纵狂野,恣意无畏著名的么?你刚刚被接入帝歌,就杀了大祭司桑侗,将帝歌朝廷搞了个乌烟瘴气,被逐出帝歌,还走一路祸害一路,到哪里哪里死人,打回帝歌刚当上女王,就将你帝歌群臣诱反,斩杀近三分之一,那时候你在帝歌立足未稳,按道理不也不该这么疯么?你那样的事都做了,在落云城杀一两个王世子算什么?如果不是我子临死挣扎写下你的名字,我又如何敢轻易怀疑你,你这个凶手,到时候还不是得被我恭敬送出落云?那才叫亲者痛仇者快呢!” “听起来对我很了解,我都没觉得我是这样的人。”景横波眯着眼睛笑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台下姬玟,“但你也只了解了皮毛。往日里我杀的,都是和我有过深仇大怨,或者涉及权争的对头。你落云世子,和我还上升不到这个级别。我真要杀,也该对葛深你下手才对。葛深,你我都一国王者,王者应该清楚,对王世子的杀戮,更多时候,和本国内政有关。到底谁能在这场争斗中获益,谁才是真正的凶手,而不是我这个过路客!” 葛深似乎微微震了震,首次露出思索的神情,随即却摇摇头,“还是那句话,说得有道理,却经不起推敲。葛蘅是我适龄之子,稳坐世子位多年。为了他的安危,其余王子,除一个刚刚三岁的,都已经外放其余州郡封地,你不会意指我那只会啼哭的三岁幼子,是杀他哥哥的凶手吧?”说完大笑。 景横波悠悠道:“一定是男人么?” 葛深笑声忽止。 景横波趁着他一霎变色,对姬玟使了个眼色,手指指尖微翘,指向那座酒楼。 姬玟明显已经接受到她目光,但却对她的指尖指向方向有点茫然,四周兵士太多,酒楼略远,景横波又不能抬手去指,她一时难以领会。 宫胤忽然微微侧身,借着裴枢身子遮挡,嘴唇蠕动几句,景横波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却见姬玟眼睛一亮,垂下头去。 过了一会,她悄然在人群中退后,消失。 景横波心中舒了一口气,幸亏身边几个都是人精,猜到了她的用意。宫胤一定已经传语姬玟,指示她去那酒楼找那姐妹二人。 至于去了之后如何说,刚才景横波一番话就是暗示,说得隐晦,她不能确定姬玟到底能做到何等地步。 一切就看天意安排了。 葛深似乎终于被她击中了敏感之处,陷入了稍稍的沉思,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一方的小小动静,随即他还是摇头道:“不可能……她没这么大胆子……” 最后一句声音很低,景横波还是听见了,微微一哂。 挺好,看来葛深对那俩姐妹,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 “葛深,我这边虽然人少,但个个是高手,你也知道。”她深吸一口气,道,“城外还有我的横戟军营,一旦我们开始猛冲,我们固然损失巨大,你们也会死伤无数。” “我知道。”葛深阴沉地道,“但只要留下你们,就值得。而我们,一定能留下你们。” “甚至不惜元气大伤,引来帝歌军队,导致战火连绵,最后被周边浮水等部族虎视眈眈,趁机蚕食?”景横波讥诮地笑,“真是个伟大的父亲啊!” “那你要如何?”葛深沉默半晌,眸子深深地盯着她,“想要我放你走?绝无可能。” “给我一天时间。”景横波道,“我负责给你找出真正凶手。” 宫胤立即道:“我等愿束缚武功,留作人质。” 裴枢狠狠瞪了他一眼——这话他本也想说的,这货平时冷冰冰的,抢话倒快! “你不行。”葛深一口否决,“你才是最主要的人物,是凶手,何况又身有神异,来去自如。放跑了你,我留他们又有何用?” 第六十五章 诱惑与扮鬼 擂台边的高楼上,葛氏姐妹看着底下的谈判成功,并没有显出失望之色,只是冷笑一声,将斗篷的高领竖起,挡住了脸,准备下楼。 虽然很希望女王和葛深引发火拼,最好一个被乱军射死,一个被女王身边高手杀死,两败俱伤,便宜她们来捡。但自幼在宫廷和豪门中博弈生存的两位公主,都很明白,越是王者,对于流血厮杀越避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相比于杀人,他们更喜欢用计。 葛深心思深沉,女王也并不是鲁莽蠢笨的性子,这一场杀戮,果然没进行得成。 但只要多想点法子,火头总会燃起来的。 葛莲刚刚要走,视线一转,忽然“咦”了一声,道:“这不是东宫那边的侍女?这时候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葛芍也认了出来,道:“是那个阿文。” 两人探望王世子时,姬玟曾经以王妃侍女的身份,送两人至二门。姬玟这种人,哪怕布裙荆钗,都会被人仔仔细细看在眼里,尤其女子,对美丽女子更有种天生的敏感和记忆。 此时两人看见姬玟,正在对面楼下街道上躲躲藏藏行走,因为此时士兵锁街,街上几乎没有人行走,姬玟神色慌张,似乎没有想到这边有这么多士兵,一路上掩藏行踪,不断从楼下店家的廊檐下,招牌下躲躲闪闪穿过。 两女默不作声凝视着她,看她走了一截,发现前方全是士兵,无法前进,终于唏嘘一声,满脸失望之色,慢慢按了按怀中什么东西,往回走。 葛莲立即道:“跟上去。” 两女匆匆下楼,坐上马车,放下帘子,一路慢行跟着姬玟,葛莲不断掀帘观察姬玟神情,示意外头车夫做好准备。待到姬玟走到一处窄巷边,此时葛莲的马车行驶在她身侧,挡住了外面街道行人的视线,巷子里也没人,葛莲喝道:“上!” 车夫猛地伸臂,一把将走在车下的姬玟掳住,飞快往车厢里一扔。 姬玟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叫,刚张开口,嘴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捂住。 马车车窗暗门猛地拉了下来,啪一声脆响,随即车子飞驰,黑暗中有人轻轻一笑,道:“别喊了,留着点力气等问话吧。” 姬玟惊恐地睁大眼睛,辨认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道:“莲公主?芍公主?” 那两人不答,葛芍的鞋子压在姬玟膝上,压得她起不了身,悠悠道:“阿文是吧,你不去伺候你家王妃,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姬玟张嘴欲答,忽然一脸警觉低下头去,呐呐道:“奴婢奉命出来采买……” 葛芍冷笑一声,“东宫人都死了一堆了,还有心思采买!” 葛莲目光冷冷瞟过去,葛芍惊觉失言,扭头不语。姬玟的脸色,恰到好处地变了变。 这一变正好看在葛莲眼里,更加验证心中猜测,慢悠悠道:“瞧你行路方向,似乎是要出城,是出城给王妃送东西吗?” “啊是是……”姬玟下意识答,随即神色一醒急忙改口,“啊不是……” 葛莲微微一笑,示意葛芍放开脚,温和地道:“我们和你家王妃是闺中密友,怎么会难为你,起来说话。” 姬玟战战兢兢起身,葛莲又赐坐,姬玟小心地挨了半个屁股坐了,还没坐稳,忽听葛莲道:“你衣襟松了。” 姬玟一惊,立即伸手去掏衣襟,葛芍忽然身子一倾,劈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猛地向外一拉,笑道:“藏得什么好东西,给本宫也瞧瞧。” “啪嗒”一声,一个小盒子滚落在地,落地时华光一闪,姬玟啊呀一声扑过去欲抢,葛芍一个巴掌便将她打了回去,葛莲一抬脚,将东西踩住,款款笑道:“妹妹仔细划伤了美人的脸。” 葛芍本倒不在意,此刻不禁看一眼姬玟,眼底妒色和杀气,一闪而过。 姬玟心中一凉,默默咬住嘴唇。 葛莲一句话把杀人的活儿丢给了葛芍,自己捡起了盒子,拿在手里便一呆,失声道:“继宗宝函”? 这一声再不复她平日永远镇定微笑,连声音都微微变调。 葛芍直接忘记杀人灭口的事,直勾勾瞪着那盒子,话都说不出来了。 姬玟低下头去。 “继宗宝函”,顾名思义,是存放足可继承大宝之位的玺印的宝函,在大荒,一般指的是存放王世子宝印的专用盒子。 开国女皇拓元三年,立长子为皇太子,当时以紫金为盒,镶嵌九色宝石,重锦为里,内存羊脂玉太子印。玉照殿前太子玉冕衮服,纹章九饰,三跪九叩后从女皇手中接印。自此大荒六国八部,都依此制作继承人存印宝盒。 宝盒外圆内方,象征天圆地方之意,外圈黄宝石,以示大荒煌煌厚土沼泽,内圈六角形镶嵌六颗红宝石,以示六国光耀大地,最里面八角棱镶嵌八颗绿宝石,以示八部勃然生机。最中心是帝歌地形图,镶嵌一颗硕大的黑曜石,以示女王如苍天,光泽四方。 这是六国八部所有王族子弟,自幼启蒙便必须知道的常识,在那些王族律典里,关于宝函的形状制式,图样也清清楚楚。虽然只有一人拥有,但所有王族子弟都认识。 所以葛氏姐妹一看就知道真假。 所以她们震惊到不能发声。 姬玟垂下的眼底,掠过一丝诡谲的笑意。 所有都是戏。 只有这宝函是真的,不然不足以骗过这两个奸诈的女人。 宝函当然不是葛蘅的,是她的。 从商国回去后,因为在商国表现佳,她已经被姬国女王内定为王世女。因为诸女争位,而女王久病衰弱,为免发生意外,女王提前将世女印给了她,她这次边境巡察,有调动边军可能,便将世女印带在了身上,谁知道竟然在此时派上用场。 宝函里的印当然和落云世子印不一样,可宝函的开启有技巧,她敢打赌这姐妹俩不知道。事实上,这种宝函上的宝石,是由开国女皇陛下统一安排制作发放六国八部的,采用的宝石都是同一原石内的宝石,每个尺寸都有讲究,根本仿造不来,也无人敢于仿造。 所以她不怕被发现。 至于将自己的世女印拿出来会有什么后果,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身在异国,和耶律祁一路相依为命,此刻没有什么,比耶律祁的安危更重要。 第六十六章 神一样的男人 宫胤在夜风中穿行。 他走的路线,是从擂台处往公主府的必经之路,葛莲的府邸和葛芍家靠得很近,葛莲府邸灯火未燃,显然还没有回来。 她今晚不会回来了。 宫胤也没有停留,继续向前,一路走,不断有白色影子,在巷角、路边、树下闪现出来,默不作声陪他走一段。 “莲花芍药在西市街,堵住了一个女子的路,将人拖进车里,没多久掉转方向,往城西去了。” 宫胤点点头,道:“乙等。” “为什么是乙等!”通报消息的人抗议,“我明明查探得很细致!” “那女子是谁?入车后发生了什么?往城西?城西哪个位置?最有可能去的是哪里?莲花芍药身边的护卫,有无分散或者聚集?这些信息都没有,要换成蛛网探子,别说乙等,自己先自请退出。” “蛛网那些平民子弟,怎么能和我们高贵的龙家相比……” “有用才高贵,细致多生机。要不要赌一赌,缜密的平民蛛网,懒散的高贵龙家,谁活得长?” “……” 傲娇的龙家子弟,没法抵抗冷酷的家主,必须回头补分,不然回去要给同伴洗一个月内裤。 宫胤调教家族子弟的方法很简单,每件事都定等级打分,实行末位淘汰,被淘汰的自然不会杀或废,一分钱不给放逐某一部一段时间,到期归队。 归队者的惨状,会让所有自负自傲不知人间烟火的龙家子弟,夹起尾巴努力干活。 龙家封闭太久,却再不能继续封闭,回归江湖红尘需要适应期,而宫胤的手段,就是鞭策他们尽快融入红尘的鞭子。 江湖行走,有更多的危险,但也有更多的机会。宫胤并不奢求一定要再振兴龙家,但却希望如果自己不能长寿,最起码他们可以。 不断有消息通报来。 “她们应该是往五城兵马司而去。” “车内似乎曾经发生争执。” “莲花芍药要杀人灭口,我们按照吩咐,绊倒了拉车马的一条腿,现在车子倾倒半边,已经停住。” 接到这个消息时,宫胤已经看见路边翻倒的车子,姬玟正在向外跃出,却似乎被身后的人扯住。 宫胤抬手就把手中的第二块血字墙,扔了出去。 “轰”一声,三尺方圆的墙身砸中车顶,砸破车顶坠下,幸好被四角卡住,并没有砸上那姐妹俩的脑袋,只险险架在她们头顶。 葛莲葛芍一声惊叫,再也顾不得杀姬玟灭口,姬玟连滚带爬逃出,刚刚滚下车,就被人一把扯进了道边的灌木丛内。 扯她的人自我介绍言简意赅,“我姓龙。”然后便不说话了,好像觉得这个姓氏说出来全天下都该知道一样。 姬玟当然不知道,但这不妨碍她对人家感谢地微笑。人家本想不理她,忽然想起家主告诫,红尘行走,要懂得表现善意,便善意地低头看了看,忽然有所发现,道:“你腰带松了。”善意地顺手帮姬玟给束上了。 姬玟低头一看,脸红透耳根,下意识拍开那毛手,那龙家的家伙怔了怔,道:“不需要?那恢复原样好了。”顺手一抽,把姬玟腰带又给解开了。 姬玟:“……” 那边葛氏姐妹马车撞停,护卫们急忙涌过去看,忽然一阵风过,护卫们手中的灯笼灯火全灭,一时众人眼前一片黑暗,不由自主地撞在一起。 马车上葛氏姐妹,反应很快,立即各自拔刀,互相躲开,葛莲退得太快,撞在马车板壁上,感觉到身体一震,似有微风掠过,风中隐约一股入骨清凉的气息。 她立即警觉地转头看窗子,窗子一直半开着,一点星月之光泄进来,没有多余人影,只有对面葛芍的眼睛,忽然灼灼如狼。 葛芍此时也已经退到马车的另一边,忽觉什么东西似乎在地上一弹,砸到了她的脚趾,她下意识弯身一摸,正摸到了一个圆形的东西,其上疙疙瘩瘩。 葛芍心脏砰砰一阵猛跳——宝函! 刚才的撞击和退让,葛莲袖子里的宝函滚出来了! 葛芍有一霎的犹豫,这东西,捡?不捡? 捡,怎么可能不被姐姐发现? 不捡,怎么舍得错过这样的机会? 方才她还和姐姐争执,她不愿意这样冒险,时间太仓促,准备不足,贸然发动,难有胜算。 最关键的是,拿到宝函的是姐姐,将来成功了,掌握权力的也是姐姐,和她有什么关系?她犯得着担这杀头的干系,为他人做嫁衣? 但现在,不同了。 纠结的念头只是一霎,心中还在犹豫,手指已经自动将宝函捡起,塞进了袖子里。 只这一个动作,满头冷汗,她抬起头来,目光发亮。 葛莲正看见她忽然光彩万倍的眸子,下意识摸了摸袖子,摸到一个硬物的轮廓,稍稍放心。 她不敢在葛芍面前拿出宝函查看,总感觉她似乎会随时扑上来抢。 此时马车震动已停,护卫们重新点燃灯笼围拢来,黑暗退避,光明重来,两人都舒一口气,抹一把汗,这才注意到那血字墙。 那带血字的一面,正对着葛莲,她一眼看过,便惊得一跳,大声道:“拿灯来!” 灯递了进来,葛莲对着那墙,上下看了一遍,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好狠。” “怎么了?”葛芍看见的是另一面无字墙,诧然问。 “你过来看看。” 葛芍也注意到了那血字下的莲花,想了想便明白了怎么回事,惊道:“王世子留下了线索?那大王发现了没有?这墙是谁送来的?什么意思?” “葛蘅不可能留下这样的线索!”葛莲斩钉截铁地道,“将死之人,那种姿势,就算画朵莲花,也必然线条凌乱,难以辨认。这朵莲花看似刻得浅,却瓣瓣清晰,连笔力渐弱都控制得精妙准确,画功了得。葛蘅可不擅画!更不要说旁边还要来个敲实罪证的草字头,这是栽赃!栽赃!” 她语声愤怒,显然第一次遇见能反栽她一口的人,满眼不可置信。 “栽赃!”葛芍频频点头,心中冷冷一哼。 第六十七章 落云之乱 “娘娘小心!”听见里头大乱,侍卫们纷纷上前阻止,丽妃却似被吓住了,站在台阶前一动不动,忽然还似站不稳,向前一个踉跄,正好此时大门被猛地拉开,她砰地撞入一人怀中。 里头外头都一阵惊叫,丽妃一动不动,心砰砰直跳,嗅见一股浓郁的男性气息,更加一动不敢动,心下有些懊悔——她原以为冲出来的,该是女王的。 此刻贴着这男子胸膛,感觉到他薄薄衣衫下微微贲起的肌肉,那是属于年轻男子的柔韧与爆发力兼具的肌理,满满青春和炽烈的味道,她身子不自禁地有些发软,忍不住想起葛深年近五十,肌肉松垮的身材和香料都掩盖不住的微微腐朽的气息,不禁心又颤了颤。 她才十八岁,青春美好,都锁于寂寥深宫,平日里压抑住了,此刻危机时刻,莫名其妙地忽然就被唤醒了内心的狂野和欲望——危机也是契机!走出去!说不定会有更大的转机! 头顶上的男子,却似乎没她这么眨眼间百转千回,春情澎湃,他微微一哼,伸手去抓她头顶,一个要扔开的姿势。 丽妃急忙低声道:“你不想出去?” 头顶的手一顿,随即一双眼睛慢慢俯视下来,丽妃抬起眼,接触到那双黑宝石一般亮而烈的眸子时,似被重锤忽然击中,心一阵狂跳,险些没听见他说的话。 随即她听见后头有女声在叫:“裴枢!” 黄金战神! 丽妃睁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枢,心中狂喜,她觉得自己果然运气不错。 “你什么意思?”裴枢眯起眸子,盯着怀里的女人。胸膛下意识向后退了退。 “有人要害我,我要出宫,而你们,正好也要出宫。”丽妃悄声道,“你们假作挟持我,我送你们出去,只要你们答应,保护我和我的儿子!” 人影一闪,景横波到了,正好听见这句话,立即道:“你那里可有医师?或者有药?” 耶律祁进宫之后便毒发,众人才知道他原来一直在支撑。跟进宫的司容明开了方子,却没有药,深更半夜到哪里去拿药?看守的护卫一直在阻挡,景横波和裴枢,这才和里面看守的护卫冲突起来,裴枢虽然被制住了武功,依旧一口气冲到了大门口,却撞上了丽妃。 “医官此刻叫不来,但我那里有很多大王赐下的灵药,我儿子体弱……”丽妃话没说完,便被景横波打断,“好极,你还有儿子留在你寝宫是吧?正好去接你儿子顺带拿药,然后咱们护送你出宫!”景横波看一眼她的神色,补充一句,“别担心我们被制武功的事,光凭招数拳脚,这宫中也未必能留住我们。只是我们想尽量避免和落云流血冲突而已。” 裴枢已经一手叉住了丽妃的喉咙,向外一搡,厉声道:“这是你们大王的宠妃吧?哈哈哈正好落在爷手里——都给我退开!” 景横波的从属们都从殿内出来,天弃背着耶律祁,道:“得快,耽搁不得。” “让开!”裴枢厉喝。 护卫不敢硬拦,尤其身为头目者,知道王世子已死,继承人很可能就是丽妃的幼子,现下丽妃可得罪不得,当下纷纷退开,一部分人赶去回报葛深。 裴枢扼着丽妃的咽喉,按照丽妃的示意,往她的寝宫走,没多久葛深赶来,夜半惊起,连衣裳都来不及穿,披着件袍子,看见景横波的人挟持着他的妃子全部出来了,气得脸色铁青,怒喝道:“女王!你怎可出尔反尔!你答应不和落云冲突,等待真相洗冤的呢!” “你还答应只要我愿意为人质,就不伤我所有人性命呢!”景横波呵呵一笑,“我这王夫都快病死了,你的人却不给医官不管用药,难道让我眼睁睁看他死?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逼我为难,我就只好逼逼你的爱妃,让开!” 葛深退后一步,面色阴沉,眼珠飞快转动,思考着放弃这个妃子的可能性。 在后宫,女人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人,无论多宠爱,也不过就是一份给花瓶插上鲜花的心情。 景横波对这点意识不深,她是被宠爱的女人,裴枢却很了解这一点,也不多话,带着丽妃快速移动,趁葛深思考的时辰,已经到了丽妃的寝殿,一脚踹开大门,让景横波等人先进去,随即猛地关上大门。 葛深并没有追进来,在院子外怒喝:“重弩伺候——” “荇儿!荇儿!”里头忽然传来丽妃焦灼的呼喊。 葛深霍然变色住嘴,才想起幼子在丽妃宫中,“等等!” 女人可以如衣服丢弃,儿子却是骨肉。 准备着重型武器的宫卫们停下。 葛深恨恨地顿了顿足,“嘿!” …… 殿门一关,景横波立即急道:“药!药!” 司容明开出的药方,据他自己说治不了根,但可保一段时日之内无虞,里头相当多的珍贵药物,也就王宫这里最齐全了。 丽妃却在那里团团转,“荇儿,荇儿呢?荇儿去了哪里?” 裴枢忽然嗅了嗅,和七杀同时道:“血腥气!” 众人一起望向地面,在主殿两排待客的太师椅下,左面第一张椅子下一大滩血迹。 丽妃也看见那血迹,呆了呆,失声道:“芍公主!” 她此时才想起,自己急匆匆出来找大王,将伤重濒死的葛芍丢在了宫中,当时看她伤重,自己又满心焦灼,也没有多想,现在人哪里去了? 七杀在殿内转了转,从帐幔后拖出两具女尸,都是一刀毙命,血迹未干,丽妃一见神情更是崩溃,“这是荇儿的乳娘和教管嬷嬷!” “这宫中不能久留。”裴枢已经听丽妃说过了葛莲造反的事,立即道,“葛莲一旦进宫,首当其冲就是葛深和他的儿子。这里最危险。” “所以你们赶紧帮她找到儿子,带她先走。”景横波道,“我去拿药,稍后就来。”说完也不等回答,便往丽妃存放药物的厢房奔去。 天弃背着耶律祁道:“他急需用药,我和你一起去,也节省些时间,顺便保护你。” 其余人也纷纷要跟,哪里放心她一人留下,也不管丽妃哭号,都跟在后面,只是景横波的瞬移,和天弃的轻功,都是众人中最强的,眨眼间将众人抛在后面。 丽妃跟在后面,本想说些什么,此时见众人都不帮她找儿子,也不理会她,心中大怒,站定脚步,恨恨咬住了下唇。 第六十八章 最后的疯狂 丽妃在宫中寻求帮助的时候,大臣柳元正在一步步走向钟楼。 钟楼附近是没有人看守的,因为不需要,四面塔楼的弩机,永远守住了钟楼。 他拾阶而上,一边走一边看尽王城。 这巍巍高墙,煌煌宫禁,这浩浩土地,熙攘落云,过了今夜,他就看不见了。 楼在高处,眼神穿越空旷的广场,投射到前方道路。 纵横经纬,清晰眼前,正对广场前方,是抵达王宫的必经之路,葛莲的军队如果来到,必然要经过这里。 两侧的天官坊、赐福坊,则是所有朝中重臣的聚集居处,其后不远,就是六司官署。 此刻那些高门大院远远看去并不宁静,隐约灯火悠悠,看来今日气氛诡谲的王城,很多人嗅到了不祥的气味。 柳元满意地笑了。 这样,等会钟声响起,这些人会很快赶来的。 他迈上钟楼的阶梯。 脚底微微一震,他听见四角塔楼隐约机关启动,嘎嘎作响,静夜中听来十分清晰。 机关启动需要时间,直到走到钟楼一半的位置才会真正发射,这是设计者的苦心,希望误踏的人还有挽回的机会。 柳元回头,隐隐看见那条通衢大道的尽头,烟尘起。 那是一片黑色的云,悄然卷过长街,铁甲映照一轮冷月,矛尖挑着苍青的天空。 落云只有军队才不着白。 葛莲终于策动了军队,按照原计划踏上了谋反的路途。 一介女子想要突然命令两支军队,其实并不容易。葛莲以为自己运气好,却不知道宫胤和他的子弟们,一直在帮忙。 比如将一个心中存疑,召集了亲兵准备闯大帐阻止的将领,给顺手宰了。 比如将京卫那个性情顽固,根本不打算听一个女子指挥,坚决要求王世子亲临才肯拔兵出营的指挥使给掳了,直接扔进了烂泥塘。 两万军队,在此刻的落云王城,拥有绝对的武力话语权。 柳元的目光收回,迈步上阶,在启动弩机的最后一级阶梯前,他顿了顿,回身,跪下,对着王宫,伏地三叩首。 月光冷寒,照一鬓白发。 这一霎天地间只有额头触及木质地板声音清脆,是大德之音,响彻寰宇。 起身后,他换了个方向深深凝视。那个方向有一座小院,虽然他此刻看不见,但眼前却很清晰地描摹出那小院的模样——花石小道,青瓦白墙,墙根下覆着些青青野苔,窗户的老木经年日久深红发亮,唯一的装饰是老妻十年前挂上去的铜铃。风一过叮当作响,然而他从未于深睡中被惊醒过,因为这么多年,他持正、自省,立身,清明。 那是他的院子,清贫而整洁,不比四周高宅大院华贵威严,却自有一份无愧于心的大自在。 他凝视良久,换一声轻轻叹息。 不负我主,不负于国,不负于民,就只能负自己妻儿。 丈夫立身于世,大节之前,每一步都是生死。 烟尘起,兵甲近。 他撕下一截袍角,塞在腰间。回身,抬脚。踏上了上一级,也是生命中最后几级台阶。 “嘎——”远处机簧微响,奏死亡之音。 比想象中更快,机簧之音刚入耳,下一瞬风声已经猛烈飙至脑后,他来不及多想,猛地向前一扑。 “噗嗤”一声,原本该射向他后脑的箭,射入了他的右臂,那弩机发射的力量如此宏大,以至于生生将他的手臂钉在了楼梯上。 盘旋的楼梯上盘旋流泻一地鲜血。 他咬牙,抓住箭矢,生生连箭带臂,将手臂拔起。 并不停留,踉跄上前,三级之后,又是“嘎——”一声。 这回他动作更快,还是一个猛扑,但受伤之后人反应变慢,“咻”一声箭钉入了他的右腿。 柳元的身体一阵颤动,汗珠滚滚而下,他本就体质虚弱,如此重伤,自知绝无幸理。 底下忽然似有凉风,他垂下眼,透过楼梯缝隙,隐约看见广场上似乎多了一些白影。 他心中一惊,然而那些白影都一动不动,泥塑一般,沉默而又笔直地立着。 柳元便也不管了,现在便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阻止他将这段路走下去,谁若阻止,他堕九层地狱,也必日日诅咒。 右臂右腿都失去了作用,柳元开始爬。 拖着已经被射断的肢体,他在楼梯之上艰难挪移,此生未有一段路如此漫长,楼梯是盘旋的,在拐弯时,他还得把断成诡异角度的肢体,先收拾着拎起。 痛到极处便是麻木,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血液的流失影响最大的是体力,那平日里看上去几步可攀的台阶,此刻看来遥远如升天际。 这一路到尽头,也如登天。 鲜血一路下泻,一路上行。 弩机无生命,只负责精准调校、瞄准、上弦、发射。 “咻咻”连响之后,楼梯上爬着的只剩一堆血肉。 血肉犹自挪移,一尺尺,一寸寸,一阶阶。 在阶梯的最后一级,柳元抬起了头,头顶就是铜钟,巨大的黑影将方圆地面笼罩。 山河如钟,以命击之。 前方大道上,已经可见军队腾起的烟尘,灰黄色,上接天际。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下一瞬谁也不知阴还是晴。 铜钟高悬,离地三尺,柳元已经无法起身。 他将塞在腰间的那一片袍角取出,此刻只有那片布没有染血,他蘸着自己的血,开始写字,写完后将布系在铜钟前的汉白玉栏杆上,那一片布,便如血旗般猎猎招展开去。 然后他解下腰带,将那血染的布帛,挂在铜钟下垂的钟摆上。再将自己挂在了腰带上。 全身的重量拖拽着铜钟,他无力地荡来荡去。 “当、当、当。” 浩浩之音,穿云裂石,如大风掠过广场,掠过王宫,掠过整个沉睡中的落云。 柳元费力地睁开被血黏住的眼皮,最后朦胧的视线里,似乎看见惊起奔走的群臣、狂奔烈驰的烈马、纷扰落血的广场、披甲狂呼的大王,看见叛军如洪水般来,化血潮般去;看见铁甲与兵戈相击,寒声上彻天际;看见汉白玉地面如一片皑皑的雪,染满新鲜的血迹,尸首散乱着无人收敛,血肉共野花同被铁靴踏碎。 第六十九章 最后的疯狂(二) 来吧我的侠女们,咱们成立个采阳补阴平沙落雁看尽天下小鲜肉派咋样? 俺要当掌门!俺要当掌门!俺要当掌门!重要的事说三遍! 哪,规则呢,1到6月订阅满三十元的读者,都有票可以投,登陆电脑端,首页大封面上面小喇叭有个“2015类别掌门人”评选,点进去,第一个穿越类,第一个就行了,千万别手滑哦。 不过还是厚着脸皮拉个票,别紧张不是月票,是什么选掌门的票,我承认我是被“掌门”两个字吸引的,简直了,这个词儿对从小就做武侠梦整天幻想自己会飞上大学最爱打沙包舞枪弄剑的女汉纸诱惑力无比大好么?做梦都想当武林盟主呼风唤雨采阴补阳好么f,←ansh$uba.?不能穿越回古代当一回掌门,现在扮家家做一回也好呀。 又没写到要写的内容,开了一下午的会。 …… ------题外话------ “……我的望气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死气!他们真的全是死气!天啊!” 这一刻宫门被撞开,一大群人首先扑出,人群中有一人看见这一幕,蓦然呆住。 “杀吧,杀吧,一战灭全朝,你们不反,也得反了!” 这一刻葛莲大笑,状若疯狂。 最后一刻鲜血浸透了王国。 最后一刻群体沉默的死亡。 人群如血色的潮,被黑色的蹄和巨大的马身,高高撞起,飞在半空,再重重撞上深红的宫门,轰然闷响里翻开血肉的浪。 “轰。” 浩然之呼,震天际霾云裂一线,霾云残月,映照领头将士惊骇的脸,到此刻他们终于察觉不对,但已经来不及了。 “臣等拜别!” 染一地殷殷血,那是留名青史之血,大荒历史上未曾有之群臣共赴死之血。 宫门之前,或苍老或乌黑的头颅,沾血的头颅,重重磕上青石地。 “咚。” “天佑落云!” 一静之后,众人嘶哑的喊声齐齐响起。 “咚。”一个响头,对着宫门重重磕下。 不知谁喉咙恢复了一些,忽然有人嘶哑地大喊一声,“愿天佑我大王,天佑我落云!” 死亡越来越近,那群受伤跪坐却依旧脊背笔直的文臣,睁大被迷住的眼睛,静静地等待。 烈马难勒,又一批骑士无法控制地冲了过来。 钟楼上是一个人的气节,宫门前是一群人的气节,一个人的气节唤醒了一群人的气节,这一刻的风骨不屈,是摆荡大地的风,浩浩掠过所有人心头。 葛莲脸色有一瞬的白。 他们挪动着,爬着,和先前在楼梯上爬着去撞钟的柳元一样,艰难地再次聚拢在一起,再次挡在了宫门前。 剩下的人,依旧没有逃。 葛莲的声音在一片惨呼中依旧清晰,她染一身血,凝视着剩下的那些人,微笑如狞笑。 “攻!” 月下血迹殷殷,惨景惊动宫城守军,锣声急响,步声杂沓,宫内已经有了大批动静。 只一照面,最前面一排文臣,便成了一摊碎骨血肉,剩下的人因为冲撞,也多有伤损,葛莲在人群中微笑,半边脸血迹斑斑,半边脸如月洁白。 “恢律律”长嘶不绝,烈马撞入毫无遮挡的人群,带来一阵瘆人的骨折筋碎之声,惨叫和狂嘶搅成一锅乱粥,乱粥里翻开淋漓的血色。 碗大的马蹄翻飞,踏碎月色,转眼踏至人群头顶。 奔驰的骑士,在这样短的距离之内,无法控制速度。 葛莲微笑。 “呸!”回答她的是一口满是黑灰的唾沫。 葛莲冲在最前面,对着最前面一人曼声道:“现在跪下求饶还来得及……” 万蹄奔腾,踏破广场。 “救大王迫在眉睫,再耽搁不得,一鼓作气方好。”葛莲答。 领头将领还有些犹豫,“是否一次冲锋?” 将士轰然听令,提枪上马,冲入广场,果然看见一大群人挡在宫门口,个个形容狼狈,嘴里大骂叛军,眼看他们堵死宫门口,顿时狂驰而入。 葛莲不理,带着人一路后撤,一直驰到街口,对等在那里等候下一步指挥的军队道:“大王果然被挟持了,现在宫门口有一批丽妃的探子,诸将,请随我一举歼灭之!” 众人模模糊糊看见她后退,都骂道:“贱婢,你现在反悔也来得及……” 葛莲手一挥,带着众人后退,微笑道:“且等着,马上就有好戏了……另外提醒一下你们,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葛莲的护卫,再将那些人外袍扯掉,能显示身份的玉带官帽等等都扯掉,才冷笑着退了开去。 那些东西里还掺杂了一些呛人的粉末,大臣们觉得嗓子火辣辣的,不住咳嗽,声音一时也发不出来。 此刻忽然撒下来,众人都猝不及防,胡乱遮挡着,还是被撒了一身的黑灰白灰,顿时衣衫狼藉,面目模糊,辨不清模样,也看不清前方。 袋子里都是些石灰焦炭,葛莲手下什么人都有,什么手段都会使,这些东西,原本是准备拿来攻城用的。 护卫们会意,忽然上前,解下身后布袋,冲入人群,一阵乱撒。 她眸子一分分冷下来,退后一步,对身边亲信护卫们,使了个眼色。 葛莲抬头看看天色,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人越来越多,畏惧的,不畏惧的,在同一种热血氛围下,不能退避地走上来,一众瘦弱文臣都将胸膛挺起,直直站成一排,“一介女子,竟想牝鸡司晨,有我们在,休想再进一步!” 她嘴唇蠕动几次,几次都没能将那“三”字说出口。 今夜如此不顺! 葛莲眼中涌起怒色。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前来。 又有人上前一步。 葛莲一怔,厉声道:“二!你们真的不要命了吗!” 忽然有人上前一步。 “一。”葛莲平静地道。 第七十章 一霎咫尺,一霎天涯 “你们都给我陪葬!陪葬!”葛芍在地下鼎炉边转着圈,打着滚,披发狂笑,对着虚空指指点点,点着那些在这里或者不在这里的敌人们,“葛莲!大王!女王!还有你们!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爬高踩低见利忘义之徒,在这巍巍宫廷里呆得舒服吗?让你们马上就葬在这里,尸骨和皇宫泥土混在一起,被万人践踏好不好哈哈哈……” 景横波围着鼎炉转,寻找着缝隙,狠狠瞪她一眼,所有将死之人都是疯子,她大概是被葛莲逼疯的吧,口口声声忘不了葛莲,真是相爱相杀的一对。 她早就知道这一对利欲熏心城府深沉的姐妹,看似好得穿一条裤子,其实只要有利益冲突,迟早分崩离柝,自相残杀。 所谓姐妹情深,不过自我麻醉,岂不闻防火防盗防闺蜜? 她忽然目光一凝,发现有一处风门,没有扣严,隐隐翘起一角。里头的火已经减弱,更多是用小火在焖烤,以便向上散发烟气。 她盯着那门,看看葛芍,猛地咬了咬牙。 葛芍还在又笑又骂,声音渐渐嘶哑,忽觉身边风过,景横波已经抓住了她胳膊。 葛芍瞪着她,想甩甩不开,低头去咬,被景横波拎着头发狠狠拽起脑袋,也不由她说话,拖着就往鼎炉前走。葛芍挣扎,双手乱挥乱扯景横波衣裳,奈何被拽得头皮剧痛,啊啊惨叫。 景横波一直拖着她到那没关严实的风门前,抓着她的手,往上一举,猛地抓住了风门的边缘。 “啊啊啊啊啊……”葛芍的惨叫撕心裂肺,一股骨肉烧焦的气味冲鼻而来,景横波个子比她高,踮着脚抓着她的手狠狠一拉风门边,咔擦一声风门拉开,与此同时景横波猛地偏脸,躲到巨鼎一侧,风门里的热浪扑过来,葛芍的头发眉毛顿时没了,滚烫的黑灰扑了满脸,她张开嘴,要惨叫,却吸进一肚子的灰屑,她颤巍巍地抬手还想捂住鼻子,手一抬已成白骨,皮肉被烫得整块整块掉下来。 景横波咬着牙,她已经做的事很残忍,她要做的事更残忍,但她不得不为。 无数人的性命,总重过这个女人的一条贱命。 风门一开,热浪滚滚,整个室内温度顿时上升十几度,一些碎屑烟灰扑出来,空气污浊得令人难以忍受,景横波呼吸急促大汗滚滚,几乎看不清面前景物。外头耶律祁在焦灼地拍门,要她开门,景横波哪里敢开门放他进来,这里情况这么糟糕,耶律祁中毒已深,不能再雪上加霜。 她手一挥,虚空抓住了瘫倒在地不住颤抖的葛芍,闪电般往风门里一塞! 鼎炉里头隐约一声不似人声的闷嚎。 嚎叫只半声,戛然而止。 里头温度太高,一触即死! 妄想让人陪葬于王宫泥土中的人,首先死于王宫泥土之下。 葛芍不算太瘦弱,偌大的人体死死塞住了炉膛,甚至连风门都堵住。炉膛里的暗火,顿时被压灭。 咕嘟咕嘟的声音立即小了许多,景横波抬头看看那管子,她不知道那气体是什么,不知道气体散出去多少,但时间上算,还来得及。 希望宫胤他们,能早点发现。 四周灰蒙蒙一片,她勉强凭着记忆闪出地室。 一脸焦灼苍白的耶律祁,看见她就舒了一口气,再一眼又大惊,“你身上……” 景横波看看自己,身上沾满了黑黑黄黄的灰尘烟屑,一身的狼狈。刚才那一霎风门开启,她虽然避开了脸,但人不得不离鼎炉很近,那些鼎炉中的灰尘,不可避免扑了她一脸一身。 虽然耶律祁帮她用布包满了头脸,但布料也有缝隙。 景横波“嗯”了一声,忽然软软倒了下来。 耶律祁赶紧接住,急急地就要拍她身上的灰,景横波费力推开他的手,“……别拍……我刚才看见鼎炉上端有各种衣物残片和人骨鼠骨……别碰……找水冲洗……” 耶律祁如遭雷击。 那句“衣物残片和人骨鼠骨”,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懂。 深藏于地下的绝不会是正常人的骨头衣物,那必然是疫病死亡者的尸首,鼎炉是用特殊的方法烘烤,将疫气散发。 这是人人谈之色变、几无救治之法的瘟疫之毒! 景横波此刻也明白过来,不住苦笑,难怪葛芍敢说要所有人陪葬,这东西散播出去,要整个落云城死光,在这个时代,也不是办不到的! 她此刻身体忽冷忽热,头晕目眩,力气似忽然被从身体里抽干,自知不好。勉强抽开耶律祁的手,笑道:“……包得严实……不至于……我有点累,在这里先歇歇,你先走吧。” 耶律祁半跪在她面前,凝视着她,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景横波一惊,立即挣扎,“别碰我!放开!不然我呼你了!” 耶律祁似没听见,只紧紧地抱住她。 他的声音轻而软,听在她耳中却字字清晰。 “做不到的事,别说了。正如你做不到不救我,我也做不到,在这个时候抛下你。” 他这一抱,景横波身上尘屑顿时沾他一身,景横波变色去拂,手又被他抓住。 “我会瞬移呢……”景横波勉强笑着推他,“比你快。只是一时有点累,让我歇歇不成?” “我们出去再歇。”耶律祁转过身,将她背起,景横波还要说什么,他忽然笑道,“我也中毒已深,能不能活还未可知。横波,你的一辈子只会留给宫胤,现在,留这短短一段时光,给我这个将死之人,都不行吗?” 景横波垂下眼睫,待要出口的万千劝解,都化作心底一声叹息。 耶律祁从不强硬,却总有办法击中她最软弱不忍之处。 他并未第一眼爱上她,却在之后的时光中渐渐为她回首,这一转身就是一生,就是一无所有。 因为她,他失去了尊位、家族、安定尊荣的生活,乃至现在的健康。在遇见她之前,他还是帝歌叱咤风云长袖善舞的左国师,他本可以这般光鲜从容下去,他本有机会在宫胤萌生退意时趁乱而上,一手攫取大荒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他舍得下、放得开、忘却她。 然而此刻,在这阴暗污浊的地下,久别重逢的他,苍白着一张脸,只要求最后一段时光的相守。 她只能以沉默回答。 第七十一章 冤家路窄 也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宫胤具有准确的预感,他的脚步,不偏不倚向景横波这个角落走来。 耶律祁张嘴欲呼。 景横波忽然用何首乌挡住了他的嘴。 她不敢用手,不敢用衣袖,何首乌被耶律祁拨开,两人在黑暗中对望。 耶律祁眼底神色不赞同,景横波眼神却盈盈漾着哀求。 别说话。 不,你需要得救,他能救你。 不行,我一出去,祸害的人太多。宫胤并不擅医,万一害他染病…… 没人嫌你祸害! 不是他们嫌弃,是我不能! 不! 答应我! 目光狠狠胶着,进行无声拉锯,景横波心跳愈烈,四周冰雪气息渐浓,她心中安慰而又微微酸楚。 命运于她和他,总是不愿好好撮合,他逃,她追,等他终于愿意停下来找她,她却又不得不逃。 黑暗中那双眸子渐渐蒙上莹莹水汽,似金刚石光华流转,诉说的却是祈求和脆弱。 耶律祁盯着那双眼睛,只觉得心间疼痛而喉间发堵,想发声,咽喉里也似盈满那濛濛水汽。 宫胤似乎又有了感应,竟然停下了,随即他轻声唤道:“横波……横波!” 景横波屏住呼吸,随即发觉耶律祁的呼吸微微急促,而宫胤应该已经察觉,脚步声向她的方向移动。 景横波深吸一口气,猛地将耶律祁向外一推,自己身形一闪。 她用尽最后力气闪身,离开的那一霎感觉到手被紧紧拉住。 光影一幻,眼前一片层层叠叠的黑暗,她虚软晕眩,一时竟然辨不清身在何方。 紧紧抓住她手的还是耶律祁,他似乎早有防备她会将他推出去自己闪,被推的那一刻拉住了她的手。 “还在王宫……”他看了看,低声道。 前方隐隐约约喧嚣,火光冲天,喊杀声到此处微弱,却仍听得出凄厉哀绝,落云果然陷入了王城内战,一战之后,无论谁胜,都必然满目疮痍,从此凋敝。 “走,走!”景横波推着耶律祁往反方向走,“你不听,我就自己闪……” 耶律祁叹一口气,背起她,向着反方向走去,此时王宫一片混乱,所有宫卫都调往前殿抵抗叛军,其余太监宫女抢夺细软四散奔逃,哪有人来多问一句。 耶律祁在路过某个宫室时,进去找了衣服,给自己和景横波都换上,两人又用布密密包了头脸,随着出宫的宫人一起向外逃。宫门有八处,广场附近四处正门正被攻击,其余侧门的守门人自己都先逃了,两人从西侧宫门出宫,耶律祁背着她一路寻找医馆,用王宫里拿出来的金银首饰,叫开了那些尚未营业的医馆。有两家说是风寒,耶律祁看看药方便撕了,寻到第三家,那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仔细切脉后脸色一变,说声客人稍待,老夫去抓药,便转出了堂。 随即屋门便被砰砰关起,哗啦啦一阵锁响,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从廊下传过,原本在廊下的学徒都在快速离开,踩得地板咚咚直响。 耶律祁和景横波都坐着没动,相识一笑,那笑意微微发苦。 “这位倒有些医术……”景横波喃喃道。 耶律祁不答,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发。 “打算怎么出去?”景横波看看那门,不用看已经锁了,老大夫发现了她可能染上的是疫病,急着出去通知官府了。 “不出去。”耶律祁道,“历来官府发现疫病,都会直接送往城外,你本来就要出城,正好有现成车可以坐。” 而且可以避免被宫胤裴枢他们发现,景横波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快揉烂的纸,艰难地坐起身,耶律祁立即按她坐下,接过了那张纸,一看却是昨晚他毒性发作时,景横波让司容明给他开的解毒方子。 他盯着那纸看了一阵,弹弹纸笺,自失地笑了笑。 自身染上生死难料的疫病,还不忘记他的毒,这样的景横波啊,叫人如何能不爱?能放弃? 她或许不失凶狠,或许难免奸诈,但内心深处,她怜悯生命,珍惜友伴,爱着所有爱护她的人。 到得此刻,他忽然开始感激老天,这段自己中毒她染病的日子,或许是天意给的恩赐。恩赐他与她相携相扶的机会,人生路上,相濡以沫走一段。 也好。 看着耶律祁默默地配药,景横波叹息一声,“你应该留下来,去找宫胤。他或许有机会解你的毒。” “那你为什么不肯让他知道?”耶律祁动作麻利地将老大夫的药搜刮一空。打了个包袱背着。 景横波默然,良久道:“对不住,我还是太自私……” 疫病不是伤也不是毒,她不认为宫胤有解决的办法,她不愿意让他那已经问题多多的身体,再有万分之一染病的机会。 只是不愿宫胤染病,却同意和耶律祁在一起,她觉得有点内愧。 “不,”耶律祁坐在她对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于我来说,我只会感激你的信任和托付。” 她抬起眼,眸中倒映他的笑意,耶律祁这种人,天生风流蕴藉,伤病了那么久,笑起来依旧风华摇曳,眼眸里似荡漾着凝练了全宇宙的星月之光。 那笑意,从容、幽魅,不在意天地,却在她的世界里。 外头脚步声传来,景横波往桌上一趴,装死。耶律祁笑笑,悠闲地坐定在椅子上,微微护着她。 门开处,一群从头到脸裹得严密的官差冲了进来,那老大夫跟在后头,颤颤巍巍地道:“就那两个。女子病状,和五年前那场瘟疫十分相似,男子看着也似有重疾,这两人万万留不得……快,快来人打水准备洗地!” “送城外十里平安署去!”领头官差一挥手,上来两个医助,将两人往已经停在廊下的大篷车里一塞,密密实实关上车门就往外赶。 两人也不反抗,在车内舒舒服服躺着,王宫的骚乱还没能影响到城中,外城尚算平静,但因为天未亮,城门还没开启,不过这种急送出城的疫病病人是特例,领头的官差上前去交涉,一个士兵看过大篷车后,跑步去请示上官拿钥匙开门。 第七十二章 爱护 门开了。 “吱呀——” 门锁哗哗地响了一阵,老家人忽然退后,用一根长竹竿,顶开了那门。 她觉得门打开后,自己会看见一些很不想看见的东西。 景横波有不好的预感。 老家人用布蒙住了口鼻,去开围墙上那个和围墙尺寸严重不符、窄得只能过狗的小门,锁竟然有三把,链条都粗如婴儿手臂。一动哗啦啦响彻小岛。 &n∮∝,a↗nsh$uba.bsp;在这样人丁寥落的岛上,居然还需要这样重重防护,景横波简直要以为里面藏的是核弹。 穿过半座岛,向下走,走过一个不算茂密的树林,越过一道明显看起来像是隔离带的上了铁刺的篱笆,眼前居然还有一座高大的围墙。 两人跟着那老家人,一路绕岛东行,整座岛房子不少,却幽寂如死岛。尤其岛东边,山崖下一大排木屋,看样子足可住下一个家族,也能看见时不时有白色人影飘飘荡荡,但就是没有人声,像一座幽灵之岛。 “走吧,去看看岛东边到底怎么回事。”耶律祁搀起她,指了指已经在前方带路的老家人。 景横波垂下眼,只觉得心意太重太满,越发难以承受。 “就在这白沙岛边结庐而居,每夜听潮,不是挺好?”耶律祁笑得自在幽魅,月华下脸容若有光。 “他不会出手,那你怎么办?” “别,”耶律祁凝视着岛东边,眼神深邃,“也许还有机会。” 景横波呵呵笑了半声,再转头看耶律祁时,笑容已经暗淡下来,道:“算了,走吧。” 远远的,裘锦风一个踉跄…… 景横波在他身后殷勤地道:“走快些!抓紧时间赶紧回去多翻几本医书,说不定可以找到治胎儿不治母体的办法呢!” 他说完转身就走,似乎生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会气炸。 裘锦风转回头,脸上满满恶意笑容,“贵客不该去,可是对某些用奸计留下来的人,在下不必那么客气!” “你刚才说东边不让去。”景横波诧异。 “治就治!”裘锦风一声大喝,似要泄尽胸中闷气,随即袖子一甩,对老家人道,“东边,让她住东边!” 景横波狠狠扭过头去,发誓只要留下来,抢也好偷也好胁迫也好,非得把这家伙架去给耶律祁治毒不可。 耶律祁捏紧了她的手,不让她说话,低低道:“别让我前功尽弃。” 裘锦风看样子又想暴走了,景横波想笑,鼻头却忽然发酸。 “所以就不为难裘兄医术了,以免您辛苦维持的招牌,被我给砸了,您不必谢我。” “你搞清楚,你自己才是毒入膏肓的那个!” “随意。”耶律祁笑得随意。 裘锦风的脸色经过青红紫白五六个来回,终于勉强恢复了正常颜色,恨恨看一眼耶律祁,大喝道:“那你这辈子永远别想我出手救你!” 孩子才两个多月,在她肚子里,不先拔除她的病毒,怎么救孩子?神仙的医术也做不到这个。 景横波又想笑了,耶律祁损起人来真不怕雪上加霜啊。 “这孩子或许会受母体影响,留下隐患,请裘兄救他。”耶律祁表情很恳切地道,“您完全可以只救胎儿不理母亲,不违背您的五不救,虽然这对医术要求极高,想来裘兄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胎儿不算人,你从哪里来的?”景横波呵呵他。 “胎儿算人么……”裘锦风直着眼,喃喃道。 和高智商学霸在一起就是爽啊,瞧这分分钟秒杀。 景横波觉得裘锦风张口结舌的表情真的很好看,此生对他最顺眼时刻。 “有不救,就该有必救。”耶律祁悠悠道,“以裘兄品性,无辜婴幼,自然不会在你五不救范围内。一个医者,如果连无辜婴幼都不救,在下相信他此生执业,必将阴影永在。” 裘锦风脸上表情,又像吃了一口粪,还是新鲜冒热气的。 “确实还有一个人,”耶律祁笑意翩翩,指了指景横波的肚子,“还请裘兄施展妙手,救救这个无辜孩子。” 耶律祁真是太机智了! 他忽然住口,脸色一变,景横波已经笑了起来。 “那又怎样?”裘锦风不耐烦地道,“你们还能变出一个人来……” “可是还有一个名额。” “当然。” “那意思就是不救我们。” “当然。”裘锦风傲然答,随即弹了弹那张“五不救”,“不过很不幸,五条你们最起码中三条。” “我说搭木屋,就一定搭木屋。”耶律祁拉拉她的手,对裘锦风笑道,“你答应救一个人?言而有信?” 景横波不理他的讥讽,盯着耶律祁,这家伙有办法? “去自己地宫里搭木屋吧!”裘锦风冷笑,“每夜听盗墓贼挖墙,也一定很有情致。” 耶律祁依旧没动,景横波叹气,正想说不必求他,天下自有名医在。却听耶律祁笑道:“横波,这岛上风景不错,回头给你搭个木屋自己住,每夜听潮,一定很有情致。” 景横波翻个白眼,转身就走,心想只要自己不死,迟早把这家伙的岛给掀翻了。 裘锦风眼底满满是终于耍了一把的快意,在擂台上受的羞辱此刻都似报还,得意洋洋将纸卷收起,微笑着,伸手一让,“请,请。” “前面四句都是废话。”景横波喃喃道。 “在下看不顺眼者不救。” “女子不敬公婆者不救。” “女子不守妇道者不救。” “男子杀伤妇孺者不救。” “男子趋炎附势者不救。” 纸上,白纸黑字,清晰分明。 “啧啧,情深意重嘛这是。”裘锦风忽然哈哈一笑,伸手一招,那接他的老家人从怀中取过一张纸递上,裘锦风拿着在两人面前一晃,讥讽地道,“可惜你们这么高风亮节,都是媚眼做给瞎子看。我是答应你们救一个人,但是我这里也有五不救,你们自己看看罢!” 第七十三章 禁闭岛 门开了。 景横波一眼看过去,愣在门槛上,作声不得。 此时明明已经是深夜,众人安睡的时辰,可此刻,满院子都是人。 可那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第一眼,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一群鬼,都是空空荡荡的白袍子,都瘦如竹竿,黑暗中眼光幽绿幽绿,在廊下、墙角、树后、石旁,飘着挂着蹲着悬着,诡诡地盯着人看。 第二眼,她看见了那些人的脸,看见脸的时候,她忽然明白那不是鬼,是人。是有病的人,有的人满身碎鳞,有的人骨节扭曲,有的人皮肤脱落,有的人一半脸白一半脸黑,有的人脸皮像是不见了,只看见一团蠕动的微红虬结的肉,屋子里黯淡烛光铺开一片苍黄的背景,这幕景象似群鬼夜游图,只是那些人鼻子中都喷出淡白的气体,才让人察觉到这是活人。 忽然那点灯光飘动起来,出了房门,游动了好一会儿,景横波才看出,那是一个黑衣少年,挑着一盏灯,步履稳定地迎了上来。 院子里鬼一样的人们都穿白,唯独他穿黑,只有一张脸是白的,没别人那么恶心,就是特别的白,以至于那脸快要被灯光晕染,看不清五官。 那挑灯人走到老家人面前,在老家人向后退避之前,自己先站定,道:“来新人了?” 老家人指指景横波,道:“住你们这。” 那黑衣少年点一点头,道:“跟我来。”正要转身忽然顿住,将灯挑到景横波脸前,景横波抬手挡眼,错开那灯火气。 “她不是这病。”那少年道,“不能呆在这里。” “公子的吩咐。”老家人摇头。 少年又怔了怔,唇角露一抹冷峭笑意,无可不可地一点头,“成。”看看耶律祁,道:“他也来?” “是。” “不是。” 前一句是耶律祁,后一句是老家人和景横波同声。 “我家公子说一不二,”老家人道,“你若想住这里,他连这女人都不治。” 景横波也道:“你住进来,我立刻走。谁也别留这里受人气。” 看这群人,她总想起神经病院或者麻风病人,自己反正也染了疫病,砸进来也罢了,再把耶律祁拖进来也不上算。 “我是不是可以随便住在哪里?”耶律祁问老家人。 老家人想了想,点点头。 耶律祁一笑,自己退后一步,景横波吁了口长气,迈进门。 几乎立刻,那老家人便将门紧紧关住,听着那一道一道上锁的声音,景横波心中颇有些郁闷。 这明明白白就是个传染病临终关怀基地吧? 不,连关怀都没有,大门锁死,四面气氛如鬼蜮,对面站着个冷冰冰的黑衣家伙,黑无常似的,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见她眼光转过来,黑衣少年,随随便便一指最东边一座屋子,道:“那间没人住,你去住。一日三餐和药汤自有人送来,如果裘锦风需要,自己也会来看诊。那边有个茅厕,你去洗干净,以后就归你独用。没事不要来惊扰我们,不过我看你也不敢来。” 他眼底神情微微嘲讽,忽然又道:“其实你不必怕我们,我们不传染人,倒是我们该怕你才对,你染了疫病吧?看这症状,虽然不重,但和七年前落云的一场死了七千人的黑瘟相似,你最好离我们远些。” 景横波更郁闷了,居然被一群满脸烂疮鬼一样的人嫌弃了! 黑衣少年交代完了,也不理她了,自己提着灯回屋。那些鬼一样的人还在院子里飘着,他们身形好像特别轻,景横波总听见一阵奇怪的咕噜咕噜声响,有点熟悉,她四面望望,以为附近有池塘青蛙在叫,然而没有。 她要走到那指定的屋子,必须先经过一院子乱窜的“鬼”,这景象着实有些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夜半,孤崖、满院子幽绿的目光、满院子如鬼的人群、满院子如鬼的人群闪着幽绿的目光不说话死沉沉地看着你……会有种转瞬就陷入饿鬼群被撕开生吃的错觉。 景横波只好把目光放在地下,不去看那些人的脸,这么一看底下,顿时有了新发现。 那群人的白袍子都很长,此刻拖在地下,虽然肮脏破旧,但她这个对服饰化妆非常精通的人,顿时看出了所有衣料都华贵精美,闪着暗光的绫锦、纹路华美的天丝锦、厚重幽沉的羽缎、富丽精致的提花绸……几乎全是大荒顶级贵族才能用上的布料,相当一部分大荒都产不了,得用宝石出沼泽和周边各国换来,所以昂贵得难以想象。 就算在景横波的店里,这样布料制作的衣服,基本也只供高级vip,也就是各地王室。 湖心荒岛,一群看样子已经在等死的被禁闭的病人,怎么会用这样的布料? 她甚至在一个女子裙底的绣花鞋上,看见指头大的明珠,如果不是明珠有半边是干净的,她会以为那是一坨黄泥巴。 景横波看着这些袍角裙摆,简直有点迈不动脚步,心底好奇越来越浓,她指着那绣花鞋上的明珠,刚想和这鞋子主人搭个讪,可是她头一抬,嘴一张,那群默默盯着她的“鬼”们,忽然呵呵连声,一溜烟地跑了。一时间满院子白影乱飞,真特么地像群鬼夜奔。 奔的是一群鬼,吓着那群鬼的是年轻貌美的女王…… 景横波摸摸脸,更郁闷了,差点以为满脸破疮流脓皮屑掉落的是自己…… 她摸到额头几个痘痘,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想到如果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么一想顿时一点力气都没了,折腾了大半夜,还在发着低烧,她拖着脚步找到那间屋子,模模糊糊看见床榻什么的挺干净的,也顾不得那许多,和衣倒在床上就睡了。 一夜做梦。 梦里很累。 奔跑、追逐、不停地打斗和纷争,一片乱象里还有一个白衣人影鬼一样地晃来晃去,鬼一样地在她耳边叨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瞒着我,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就跑了…… 梦里她烦不胜烦,破口大骂:“这特么的不都是你以前干的事吗!姐一报还一报而已!” 梦里他不说话了,居然眼神幽幽地看着她,看得她浑身汗毛倒竖,一步步向后退,忽然两人之间开出花来,花里爬出个小小娃儿,二话不说就往他那里爬,嘴里咿咿唔唔地喊爸爸。 第七十四章 旧日风流 景横波已经住下了好几天。 那些病人大白天很少出来,对她示威失败后,就缩在了屋子里。到了晚间,才出来群魔乱舞。 白天有人来送三餐和药汤,她的专门放在一边,待她自己去取,裘锦风并没有对她进行望闻问切,便开出了药。不过她是不吃那些粗陋食物的,有耶律祁供给。据耶律祁说,这岛上林子茂密,不少野兔松鸡,湖水里更是鱼虾无数,时不时还可以去裘锦风院子厨房去偷米油盐和腊肉。裘锦风本人武功不高,擅毒,擅医,岛外布有阵法,但对耶律祁无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厨房里的米一少一整袋,还都是质量最好的精米。 裘锦风的药似乎十分霸道,每天景横波都能看见碗底的各种恐怖玩意。喝完后常常会陷入昏睡,睡梦中能感觉到体内的灼热如熔炉,醒来一身大汗。每次醒来,都能看见桌上一盆热水,搭着雪白的布巾,她只能抬头对着竹楼笑笑。听那边传来的清幽雅静的笛声。 耶律祁不怎么见她,他削了一支竹笛,以竹笛为号,通知她吃饭或者拿东西。她时常从昏睡中醒来,就能看见自己的新礼物。有时候是窗口悬了一串手工风铃,用新鲜的花儿和竹片制作,晶莹的丝线错落有致串起,花瓣粉红粉黄娇嫩鲜艳,竹片碧青雪白,风过相击,没有铃铛的清脆琳琅,却有花的香气和竹的清雅。那一只竹片风铃,装饰了她的窗,连那些疯子从她窗下走过,都会不自觉地仰起脸,定定地看许久。很久之后,眼底泛出些光彩,似泪光,似对过往人间生活的回想。 有时候是草编的各种玩意儿,花样多到可以搭一座戏台,囊括这天下异兽和文武百官,其中有三个娃娃,一个骑在马上挥舞着马鞭,一个站在锅台边卷着袖子,一个坐在树下钓鱼。景横波对着三个娃娃笑了一阵,都放在桌子上,心情好的时候,坐在桌边对着娃娃发呆,嘀嘀咕咕说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将那个钓鱼娃娃吊起来,对着发出一阵呵呵的冷笑。 有时候是一簇少见的野花,插着野花的瓶子却在日光下闪烁着七色光彩,仔细一看瓶子就是普通瓷瓶,却贴了一层晶亮的鱼鳞,鱼鳞用鱼鳔熬出来的胶黏住,日光下七色纷呈,不同角度能变幻不同颜色,那一只瓶子,用了上千鱼鳞,她像看万花筒似的,看那瓶子许久,想着那个人,一双温柔手指,不知花费多少时间,做这样常人难及的细致活儿,想着他收集着杀鱼剩下的大小一致的鱼鳞,雨天里慢慢熬胶,一点点将鱼鳞粘上陶土瓶子,日子都似因为这样的巧思和心意,而化腐朽为神奇。 这世上没有谁天生就会为他人倾尽巧思,支撑那份心意的背后是恋恋深情,他是人间烟火中的高贵公子,这一身烟火气不染他红尘浊气,只衬那心意更加高贵。 景横波却有些担心他的毒,司容明开的方子和那些灵药,治标不治本,时日拖久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效果。很多时候她心情矛盾,又怕宫胤寻来,怕他寻来后自己病还没好令他染上,又希望他寻来,他寻来后或许耶律祁就有机会解毒。这种矛盾心情中,她每天起床,都会忍不住对天窗望望,然后吁一口气,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不得不说裘锦风的治病之法,很古怪,但是很有效,她喝了几天那古怪的药,低烧就去了,脸上的痘痘也开始脱落,呕吐晕眩感觉都在转好。她寻思着,争取机会和裘锦风修复关系,也好请他长期帮自己了解孩子的情况,只是这家伙十分古怪,不闻不问,至今没有亲自来过。 这院子也一直很古怪,每天夜里都能看见那些将军贵妃郡主王爷鬼一样的晃,似乎不需要睡觉,白天他们在树荫下呆着,似乎很怕阳光,经常按照等级排序,一个参拜一个,参拜完了就聚在一起呜呜哭。里头男男女女,都穿白袍,但她渐渐发现,这些人居然是每天换衣服的,每天换的都是不同的绫罗绸缎,都是白色,穿上一个周期,再换一次,但是从来不洗,所以每件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脏。景横波还发现,他们很多时候教养很差,但偶尔却又能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风范,她曾亲眼看见一个疯子吃鸡蛋,面前放着一只金杯,将鸡蛋放在金杯之中,用一枚完全和金杯不搭调的脏兮兮的铁勺,极其斯文优雅地将鸡蛋敲碎,然后舀了两口吃了,便搁下了勺子。 这完全是贵族做派,有段日子,帝歌也流行这么吃鸡蛋,说捧着鸡蛋剥皮实在是一件很丢分的事,让侍女剥好又觉得脏,这吃法一度被认为是吃鸡蛋最高贵优雅的吃法,尤其蛋煮成半流质,只舀两口,视为贵族做派。 这种对于吃法的变态讲究,自然不仅仅鸡蛋,折射在大荒贵族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很多时候形成习惯,就是他们自以为豪的所谓高贵教养。 到了晚间,景横波又发现,那个优雅吃鸡蛋的家伙,又把那只舀过两口的鸡蛋,从藏着的石头底下拿出来,躲在树后面,脏兮兮的爪子捧着,三口两口,吃完了。 景横波无语了很久。 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越来越浓。 有天早上醒来,闻见耶律祁竹楼传来的药香,看看头顶犹自濛濛的天色,她忽然发现,耶律祁熬药的时辰,似乎越来越早了。 她起身,推开门,对着竹楼望,竹楼门关着,耶律祁应该知道她起身了,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心中隐隐忧虑,却没有试图进入竹楼,耶律祁想要躲避她,她去侵扰也没用。 一转身,看见一角黑色衣袍,迅速地隐入主屋的门后。 那黑衣少年又在看竹楼。 景横波可以确定,又是那种不善意的目光。 她微微皱皱眉,忽然听见身后动静,转身看见一个少女,正怯怯地望着她。她记得这少女在别人口中,被称做什么县主。 那少女也是一身脏兮兮却质料精美的白袍,但袍子上已经有了破口,破口偏偏还是在靠近裆部的地方。这已经很糟糕了,更糟糕的是,她透过那破裂的袍子,看见那少女里头裤子上隐隐一片红。 那少女盯着她手中的鱼肉饺,不住咽着唾沫,却又捂住肚子,脸上神色微微痛楚。 景横波看看她,看看那群自顾自喃喃自语的病人,叹了口气,将她拉入屋子里。 看她沾血的袍子,就那么坐在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的凳子上,景横波又忍不住叹气了。一边叹气一边将饺子递给她,在她狼吞虎咽的时候,景横波在自己包袱里找出一件较小的衣服,又剪了被褥和床单,缝了一个长长的带子,两头有扣子扣在腰上。 她将东西递给那少女,道:“换了。” 第七十五章 他来了 身形一闪,她已出现在耶律祁的竹楼上,平常开着的窗子紧闭着,楼上没有人。 楼下呛啷一声响,砰一声整个竹楼大震,她闪到楼下,还没站定,迎面撞来一片黑影,她下意识一闪,黑影猛地撞在竹楼边柱上,咔嚓一声将边柱撞断,竹楼顿时塌了半边。 景横波还没看清楚撞出来的黑影是谁,没塌的那半边,已经有人对她招手,道:“横波,那边要塌了,过来。” 景横波听见这声音,看见对面影影绰绰,耶律祁盘坐于地,心中一定,掠过去道:“你怎样?” 竹楼靠近围墙,底下光线全无,她看不清耶律祁的脸容神情,只听他微微笑道:“不过宵小偷袭而已。” 景横波嗅到浓重的药味,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淅淅沥沥而下,想必刚才耶律祁在竹楼上熬药,被人偷袭,药罐子翻了。 此时半边塌了的竹楼下,挣扎出一个黑影,景横波看一眼,冷笑,“果然是你。” 那黑衣少年,冷哼了一声。 “你先前在茅厕那边,就是打算来暗杀耶律祁的吧?结果被我撞见,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干脆将那群病人的身份介绍给我,让我震惊恍惚,追寻真相,你再趁我听故事的时候,跑去杀了耶律祁。”景横波斜睨着黑衣少年,“看不出一脸孤高,玩起心计倒熟练。” 黑衣少年偏转脸,不理她,他苍白的半边脸,在黑暗中,一片纸般薄。 景横波手一抬,一柄匕首凌空而立,遥遥对着他咽喉。 “说,为什么要暗杀耶律祁,他哪里得罪你了?” 黑衣少年回过头,忽然皱眉道:“耶律祁?他是耶律祁?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想了半天,不确定地道,“大荒左国师?左国师怎么会来这里?”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也一次两次要杀人?”景横波气乐了。又想这些家伙被关了多久了?到现在还停留在耶律祁是左国师的记忆中? “我要杀他,不是因为他是耶律祁,”少年冷冷答,“只是因为,他和我们的仇人有关。今天失败了,否则我杀了他,之后还要杀你。” “杀人也得有个理由,你再不给出理由,我就无理由地杀了你。” 少年抬头,看了看那些流淌而下的药汁。 “因为药?”景横波一怔,“难怪每次他熬药,你的表情就不对。这药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这药,是浮水医圣开给你们的吧。我嗅出了其中一味他家才会用的冷门药物。”黑衣少年神情清冷,“那老不死,现在只服务于浮水王室,等闲人等,根本拿不到他的药方。你们能用他开的药方,自然和浮水王室关系匪浅。要么和浮水王室有关,要么就是他们派来杀我们的人,我怎能不先下手为强?” 景横波瞠目结舌——这误会闹大了吧? “何况你还对她们示好。”黑衣少年一指隔壁,“这世上哪有人,无端端会对人示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景横波又给气笑了,伸手一挽收回匕首,摇头道:“被害妄想狂吗?至于这么草木皆兵吗?难道这么久,你们就从没遇见过给你们温暖和帮助的人们吗?” 黑衣少年立即摇摇头,木然道:“没有。” 景横波窒了窒,心底忍不住唏嘘一声。世人多遇寒苦,时日久了,便纵向火,也不知人间温度。 “浮水医圣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们?”她问。 “看见那些人,你难道还猜不到原因?” “他们……”景横波皱眉道,“难道不是原本就有病的?是浮水医圣导致的?” “有病也不会这么多人有病,也不会只集中在王室。浮水人要说没病都没病,要说有病都有病。靠近聚气沼泽,时长日久,浮水人体内体气充沛。这种体气,会令浮水人壮年时身强体健,精力充足。但这样的充足是有代价的,过于充沛的体气,会消耗人的寿命。浮水人很难长寿,越靠近聚气沼泽越如此,而聚气沼泽,离浮水京都很近,是王室私产,所以王室的人,受影响最重。” 景横波恍然大悟,之前她知道浮水人肚子爱咕噜,也知道浮水王室为了改变这个咕噜很花了心思,浮水医圣正是因为帮浮水王室解决了这个咕噜问题,而被捧上神坛。当时她还嘀咕,咕噜改成打呃就好了?打呃不是更难受?此刻才知道,原来这里面还关系到浮水王族的寿命,难怪他们宁愿打呃给人看扁桃体,也不愿再咕噜。 “你们就是受影响最重的人群?是被浮水医圣治坏的一群?” 黑衣少年猛地冷笑一声,“你真是天真幼稚。你这种人,如果活在浮水王室,能活过一年算你命大。” 景横波眨眨眼睛——搞错咩?姐是不在浮水王室,可姐生活在帝歌!姐是在帝歌血火倾轧中成长起来的女王! 她摸摸鼻子,想想现在大喊我是女王也没人信,这群浮水人,见惯的是阴险鬼蜮,人心谋算,遇上坏理所当然,遇上好反而疑神疑鬼,这种说不通,只有等他们自己想明白。 “好吧好吧我天真我幼稚,那么成熟睿智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成了这样,被放逐到这里?” “任何疾病的治疗,都需要一个研究的过程,尤其是那些世上根本没有听说过的病。”黑衣少年面无表情地道,“王室想要改变现状,自然要从王室开始治疗。但大王和他最重要的人,是不能先上场试验的,因为那意味着可能的失败与风险。那么,什么样的人最适合?” “大王的仇人、大王忌惮的人、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被陷害的人、或者拥有太多,对他人造成威胁的人。”景横波慢慢答,“一个排除异己的好机会。” “然也。”黑衣少年双目一闪,有点异样地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对于此道,也如此精通。” 景横波格格一笑,怎么能不精通?怎么敢不精通?不精通还能活到现在吗? “那么,”她道,“贵妃是因为身为大王枕边人,知道了太多秘密,又或者有人陷害排挤;大将军是因为功高震主,又掌握军权,令人忌惮;王爷是因为拥有能够威胁大王王位的地位。” “是,至于其他的,也逃不开那些原因,因为各种理由,成为王室、或者家族的牺牲品。” “你们应该更恨大王。”景横波道,“而不是浮水医圣,他只是个大夫。为此迁怒使用医圣药物的人,就更荒唐了。” 第七十六章 情深意重 在船夫的眼里,白衣人很神秘。 因为对方一直在船头,几乎没有回过头,所以船夫一直不知道他的模样,只看他背影,便觉得这样的人的脸,一定是尘世里不能轻易得见的,自己这样的凡夫俗子,下意识地便不想靠近,远远地缩在船尾。 白衣人不怎么说话,除了一开始,问过他,前几日送过哪些人,那个香气很好闻的女子什么模样打扮,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说委实没有看见那女子模样,她的头脸都被包得紧紧,但身形极美妙,说话声音语气也很特别,是个让人难忘的人,她身边那个男子,虽然也看不清脸,但修长高大,感觉也是极优秀的人。船家说着说着,便不禁有些神往,絮絮叨叨地道那一对人,看着便让人觉得,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等他感慨完,船头白衣客忽然就不理他了。 不仅不理他,而且原本是允许他在船尾烧饭的,现在也不允许了,他只好吃活虾生鱼。 虽然湖里的鱼虾生吃也很肥美,但他还是希望早些脱离这个看起来特别遥远不可捉摸的家伙,奇怪的是这位明明想上岛却不上岛,呆在船上,绕着岛慢慢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时候能够看见一点他的侧脸,精美如冰雕,目光远远的,在岛上葱郁的绿荫间掠过。 那似乎是一种思念的味道,却如此清浅不想被人察觉。 今夜又是绕岛漂流的一夜,船夫乏味地看着船头月亮里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打了个呵欠,翻身准备睡觉。 眼皮刚刚闭上,忽然觉得亮光刺眼,一睁眼,就看见岛上蹿起了火光。 他惊了一吓,更惊吓的是那好多天不动的白衣人,忽然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整艘船便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射向他始终没有靠近的湖心岛。 那突然的加速,险些把船夫给抛出去,船夫魂飞魄散地扒着船帮,不敢大叫,一抬头看见湖心岛已经近在眼前,果然岛南部一片火光,蔓延得极快。 “啪。”一声轻响,船已经靠岸,白衣人并没有立即下船,船夫头一抬,正要提醒他这岛主性情古怪,莫要触霉头,蓦然看见黑压压一片东西,自半片斜坡上冲了下来,眼看就要淹没船头,隐约光线里,那些东西一片一片,乌黑赤红,长身长须,足爪密密麻麻,望之令人浑身发瘆,竟然是无数毒虫的洪流! 船夫浑身汗毛竖起,一声惊叫还没出口,白衣人手一抬,一股濛濛气流闪过,那些瘆人的足爪相击嘈嘈切切之声忽止,化为一片冷白的固体。 毒虫流变成了冰流,斜坡皑皑一片霜色,在那些晶莹的固体间,船夫甚至可以看见那些恶心的毒虫依旧昂着身子挥着灰黑的鳌爪,凝固着前一刻的狰狞姿态。 船夫疑惑地抬头看看夏夜的月色,搓搓忽然发冷的光臂,开始怀疑自己现在是否还在人间。 冰还在结着,顺着船向下蔓延,湖面上也结了冰,衣衫单薄的船夫抵受不住,连滚带爬地准备再次跳水,跳下去的时候却撞在了冰面上,冰已经厚到足够承载他的体重了。 船夫顺势在冰面上滑远,在冰湖之上连滚带爬地跑走时,他最后看见白衣人衣衫飘飘,从容上了岛。 那传说中神秘无比,各种诡异,有去无回的岛,在那人脚下,如入无人之境。 船夫心中纳闷,既然上岛如此容易,之前为什么不上? 随着白衣人上岛,蔓延在湖中的冰终于止住,船夫噗通一声堕入湖水,在水中凫水时,他看见岛上,那一片火海周围,忽然出现了无数黑影。 …… 宫胤不急不忙地上岛。 湖心岛的阵法当然不仅止于这些毒虫,甚至也没刚才那船夫以为的那么简单,但是在船上绕着岛转了那么多天,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将岛上的阵法,处理得差不多了。 不上岛,是因为要先解决这些阵法,也因为景横波。 这女人既然躲着他,自然有必须躲的理由,他以前为难了她那么多事,现在他不想再令她为难。 如她所说,学会尊重她的意志。虽然这话有些拗口,但只要她想,他现在愿意尝试。 在落云王宫地道没有发现景横波,却发现了那些染疫的尸首和衣物,他便隐隐猜到,这女人大概又是怕连累别人,自己跑了。 找她并不很难,总归是要看病的,一路大夫寻访过去。更重要的是,她太爱干净太爱美,可以不看病,不可以不用香水,去她的女子商场问问便有了线索。 只是最后一次她在商场拿了护肤用品后,在落云和浮水之间失踪,他在附近镇子上来回梭巡,随身携带着她最后一次带走的香水,然后便听见了船夫的那句话。 这湖心岛的信息很快也弄明白了,居然是那个裘锦风的地盘。她既然留下,自然是在治病。 他忍住立刻上岛的欲望,以免给她的治疗带来波折,只让小船一日日在岛边梭巡,等着第一时间接她。 直到这夜火起。 宫胤走在冰霜凝结的路上,脚下碎冰里的毒虫都没有被踩碎。 景横波真是个惹祸精啊,在这与世无争的小岛上还能搞出事来。 前方有人迎上前来,气色败坏,一边向他跑来,一边还在扭头看岛南边的火。 裘锦风此刻一定很为难,入岛阵法被攻破不能不管,可岛南边的火也是个麻烦。 他做了个愚蠢的决定,想要先把悍然上岛的这个混账家伙赶走。 然后他就输了。 他没什么武功,阵法被破,擅长的毒虫药物,对宫胤这种早已中毒多年的人,影响不大。 被宫胤制住前,他微微泛着金光的眸子扫遍他的全身,狰狞地喊:“你不能得罪我,你才是满身是病需要救治的人……” 宫胤就好像没听见,拎着他向前走,原本是向岛南边去的,因为此时两人都发现,不知何时岛上出现了很多人,在火影中纵横来去,裘锦风不住怒骂:“见鬼!哪来的这些人!怎么回事!都是你带来的走狗吗!” 宫胤不答,人当然不是他带来的,他最近一直守着岛,如果有人能上岛,必然是在他之前。 这些人应该很擅长潜伏,上岛后没有动作,想必是因为阵法太多,寸步难行,但他绕岛转了几天,将岛上阵法破坏了不少,间接地帮了这些人的忙。 第七十七章 我所爱,愿不伤 那东西软软的,有弹性,似乎还有热度,景横波心中一跳,低下头。 就着林间残留的火光,她首先看见了一张惊骇的脸。 那脸上嘴张得很大,似乎临死时正准备呼喊,不知道是想要求援还是下意识的惨叫,但注定这声音不会再被人间听见。 景横波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小姑娘年方十三,前不久刚来了初潮,正式成为一名少女,她是一个大家族的嫡长女,自幼金尊玉贵地长大,却因为不肯成为浮水二王子的备选王妃,被家族抛弃。长久的疯人院生活,让十三岁的小姑娘渐渐模糊了世事,粗糙了内心,来了初潮也敞着裤子乱跑,直到景横波把她收拾干净,这孩子便似乎忽然被唤醒,眼睛里慢慢生了灵性和光彩。每天早晨景横波能看见她来问安,窗下时常有些她送来的新鲜果子,都擦得干干净净,衣服再也没脏乱过,借用的景横波的衣服,景横波送给了她,她似乎很喜欢,常常穿着。 此刻她就穿着景横波那件淡粉色暗花绸长裙,这件裙子景横波嫌不够艳丽才送了出去,现在裙子很艳,艳到刺眼——大片大片的血色,斑斓开满前襟。 裙子已经裂了,从腰下一直裂到胸上,敞开了半边怀,在那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小胸部,残留着几个带血的指印。 景横波凝视着那几个指印,浑身的血似乎冷了,凝如寒冰,心间却蓬一声炸开艳红的火星,哧哧地在肺腑间烧。 身边左丘默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卑鄙!” 景横波慢慢合上那孩子大张的嘴,尘世浊风,愿她这一生,下一世,不再吸入。 将衣服合拢,用带子绑好,她继续向前走,心凉凉的,明白有些事已经发生了。 果然没几步,又踢到一具尸首,这回是那位郡主,那位有继承权却禅位的永王的女儿,这大院子里大多是单人过来的,只有这一家来了两个,因为永王府其余人都已经死了。这是个孝女,在护持着父亲逃亡的路上,不惜卖身为父亲治病,以至于后来染上了脏病。 她对景横波并不友好,从不靠近她,一双警惕的眸子总是紧张地环视四周,似乎还沉浸在当初和父亲千里逃亡,一路风声鹤唳的日子里。现在她这双眸子再也不会紧张了,一泊死光,定定地凝在眼眶里。 她已经发育成熟,比那少女更多几分韵致,因此身上也就更加不堪,不堪到景横波无法把她衣衫整理到可以蔽体的地步。 景横波也就没有整理,越过她,继续向前走,一路上果然都有尸首,那个羞羞怯怯的少年,喜欢在她的花瓶里插一朵野花,被发现了会脸红,他是某个郡王的庶子,在残酷的兄弟夺位之中被陷害驱逐,他死得一刀穿心,下手人还要暴虐地将刀转动,彻底绞碎了他的心脏,洒落的斑斑血肉,似那些天,他最爱送来的红色小碎花的野花。 这世上多少无心人,挖去了那些热爱生命者的心。 一路向下,她不住停下。 某个王府里争斗失败的正室夫人,血将茸茸青草染红。 大家族最优秀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读书种子,被嫉妒的继室夫人栽赃,送去做了试验品,然而命运的悲惨没有止境,死亡结束了试验,也结束了最灿烂的年华。 某家侯爵的不被后母所喜的妾生子、王宫里一个宫女所生的地位最低没有封号的公主、大族中的庶女、豪门士族里不慎*败坏家族名誉的小姐……一路的尸首,一路的可怜人,命运已经扔掷他们至人生的泥淖,却在他们快要爬出的时候,再覆上带血的泥土。 这些人,对景横波有过敌意,也给过她温暖,就在刚才,她还在想着其中哪几个可以带出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等景横波推开院门,心已经凉透,一眼看去,遍地尸首。那些滟滟的红,刺入眼帘。 景横波木然站了好久,才一路过去,默默数了一遍,除了寥寥几人之外,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死光了。 其实从一开始看见那群人追杀左丘默,知道他们的身份后,景横波就有不好的预感,浮水的秘密军队,发现了那些本该早早死去的熟面孔,是不可能放过的,甚至这些可怜人,原本就该是这支军队的任务之一,天罗军,天罗地网,捕王室漏网之鱼。 命运如此阴差阳错,在这座无名湖心岛上,他们顺便完成了任务。 景横波有点茫然地,在井台边缓缓坐下,就在前一天,妇人们还在井台边洗衣,就在傍晚的时候,井台边的草丛里还生着浆果,现在那些鲜血和被践踏碎了的浆果混在一起,再也辨认不出。 遍地尸体,满目血腥,她已经有很多次看见过这样的场景,但没有一次,心情这样悲凉。 这段日子,和这些人也算相濡以沫,这些在王权和大家族中争斗中的失败者,本性大多善良懦弱,不如此也不会失败至此。 然而世道残忍,善弱者死,酷虐者王。 夜风里满园白衣血衣飘荡,凄凄如丧幡。 她心底忽然涌起对浮水王室的巨大怒火。这些火灼灼燃烧着她的血液,以至于她的脸色比火光还红。 这是她一路行来,见过的最残忍无情的王室,也许是淘汰尽了善者和弱者,剩下的人都自私残虐,落云世子妃如是,浮水二王子如是,不用说,整个浮水王室,都如是。 当初浮水不愿她入境,宁愿送上选拔好的男子请她转道落云,或许就是不愿她进入浮水王都,发现浮水王室这样一个残忍的秘密。 命运的有些壁垒,越不过,绕不开。 身后隐约有些动静,她霍然回首,就看见井口里,缓缓升起一张可怖的脸。 脸已经坏了半边,现在还溅着斑斑血迹,月下满地尸的废院子里,这样忽然冒出来的一个人头,足可以吓得人惊叫。 连左丘默都惊得退后半步,景横波却惊喜地“啊!”了一声,道:“东迟!” 浮水的神武大将军东迟,为保护大王被毁了半张脸,也因为功高震主被暗害的将军,毕竟武功基础尚在,在最危急的时候,藏入了井中保命,也真难为那一尺多的小井,是怎么塞下他粗壮身躯的。 东迟的脸上却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无尽的屈辱和难堪,爬上井台,默默看了满地尸首许久,猛地抹了一把脸。 粗豪汉子,丑恶的脸上一片濡湿。 他哑声道:“我该拼死力战护佑她们的……” 第七十八章 智慧 裘锦风大惊,猛抬头要提醒宫胤,眼角余光一掠,发现宫胤竟然已经不在原处。 那蓝汪汪的针“咻”一声穿越空间,不知落在了何处,随即“砰”一声响,那黑衣少年砰然倒地,却又猛地一个打滚蹿起身来,扑到门户处,急急开门扑了出去,走的时候还没忘从门边书架上抓走了一个小包。 这一连串动作变化都只发生在一瞬间,裘锦风鼻尖上的凉意还在,那黑衣少年已经踉跄着不见踪影,裘锦风怔怔地摸着鼻子,转回头,看见宫胤盘膝于地,脸色发白,对他指了指耶律祁,示意他立即给耶律祁缝合伤口。 裘锦风只得赶紧缝合,做完之后眼看耶律祁面色转好,才舒了口气,问:“怎么回事?” “你这朋友有问题。”宫胤淡淡答。 “你哪里看出问题的?看你的样子好像早有防备?”裘锦风瞪着宫胤,很不服气在智慧上似乎自己处处低人一等。 “既然是你的好友,该知道你有专门的老家人做助手,你临时换人,他却一声不问老家人去了哪里,这说明他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宫胤淡淡道,“另外,真正的好朋友,知道你这密室的重要性,在踏进去之前,也会有所顾忌,而他的神情,却似乎很期盼。我想,他的目的,就是你这间密室吧。” 裘锦风怔了怔,看看书架,长叹道:“是我疏忽了。我这密室内藏的许多毒经古籍,是我族中不传之秘,他身为医家传人,觊觎的应该是这个。可叹他心机深沉,在我岛上一住几年,平时从不接近我的院子,时日一久,我便放松了警惕……” 他忽然一惊,道:“难道天罗军上岛之后,是得到了他的指点?否则这么多人,为什么我们一直没发现?难道鬼院的人遭难,也是他的意思?可是鬼院的人明明是他带过来的,住了几年都无事,没有道理现在忽然下手啊!”他敲敲自己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宫胤默然,想着自己终究是暂时真气全失,只能自保不能除奸,给这人逃了出去,可不要遇见景横波才好…… 裘锦风给耶律祁收拾好,又喂了药,着紧收拾密室中的要紧书籍,喃喃道:“得赶紧走……” “来不及了。”宫胤声音冷静而平稳,“天罗军已经到了。” …… 鬼院的一把大火,将景横波又给逼出了院子。 她带着左丘默,东迟和昀贵妃,远远地跟在天罗军后面,向岛东而行,无论如何出口在岛东部,谁也绕不过去。 景横波心中不安,很想先走一步,去看看裘锦风那里处理得怎样了,按说大半夜过去了,古人治病又不是动手术,不会需要那么多时辰,最好是裘锦风已经趁着这阵子天罗军被调开,离开了湖心岛。 她万万没想到,在那段时间内,裘锦风确实开展了一场大手术。 身前忽有风声响,一条人影远远地扑过来,直扑鬼院。 左丘默拔刀,景横波瞧着那身形熟悉,试探低唤:“钟离!” 那身影果然一顿,随即扑了过来,黑暗中一只巨大蝙蝠也似,就着渐起的晨曦,景横波看见那黑衣少年唇边隐隐有血渍,惊道:“你受伤了?” 那少年钟离志,看见她们也有一霎的惊异,随即道:“你们怎么出来了?鬼院的其余人呢?快走,天罗军上岛了!” “鬼院的人都死了。”景横波惨然道,“你是不是遇见天罗军,才受了伤?” “是。”钟离志道,“我睡觉警醒,听见风声不对,就出去查看,正好遇上天罗军,被他们的一支小队一路追杀,险些堕下山崖,好容易脱身,回来通知你们,怎么,鬼院的人都……” 东迟闭上眼,昀贵妃紧紧咬牙。钟离志脸色阴沉沉的,半晌嘿然一声。 “你可是从岛东头经过?”景横波焦灼地问,“裘锦风那边怎么样?有什么动静?” “没有。”钟离志摇头道,“他那边黑沉沉的,应该已经离开,我知道一处可以秘密离开湖心岛的出口,那里还有备用船只,跟我来。” 众人正要跟着他走,左丘默忽然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天罗军的奸细?你刚才忽然不见又忽然出现,非常可疑!” 钟离志猛然回头,注视着左丘默,道:“你又是谁?” “落云左丘!” 钟离志唇角浮上一抹讥诮的笑意,冷冷道:“落云左丘家,如雷贯耳啊。想不到见面不如闻名,竟是如此瞻前顾后,多疑畏怯之辈。也是,左丘家功高震主,在落云见惯了欺骗手段,便以为我们浮水人,也是一般模样了!”他轻蔑地看一眼左丘默,“你大可以不来!”说完扭身就走。 景横波盯着他背影,若有所思。东迟叹一口气,道:“原来是左丘家的女将军,你有所不知,钟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护持了我们好几年,他万万不会害我们的。” 左丘默神色有些尴尬,景横波拉拉她衣袖,笑道:“非常之时,你质疑也正常,他愤怒也正常。都别置气了,活命要紧,走吧。” 左丘默不再说话,一行人跟着钟离志向前,他对湖心岛明显非常熟悉,带着几人左拐右弯,果然离天罗军越来越远。 眼看眼前无路,钟离志忽然拨开一丛乱草,众人眼前一亮,就看见面前是个凸出的矮坡,矮坡之下栓着一条船。 钟离志指着那条船道:“赶紧上船,我们离开!” …… 远处匆匆奔来的脚步声猛烈得如猛虎下山。 正在急匆匆装自己的典籍宝药的裘锦风停下手,四面望望,道:“糟了,我们出不去了。” 他不用把脉,现在看看宫胤,也知道这个大高手此刻真元耗竭,连他都不如。 至于耶律祁,还没从麻药中醒过来,醒过来也是重伤号,最快速度也得七天才能行走自如,更是指望不上。 密室没有其余出口,他这湖心岛机关众多,从无外人上岛,密室只是为了存放自己的东西不受水湿虫咬,并不为逃生之用。 这时候冲出去,一定会撞上天罗军,裘锦风直着眼睛喃喃道:“这下好了,完了,得陪着莫名其妙的人一起死了。” 宫胤睁开眼睛,看见他将一大堆东西裹在一起,其中一样东西让他目光一闪,忽然问:“你会制作面具?” “当然。”裘锦风道,“擅医者多半擅长制作面具,真正的好大夫才能配制最好的药水,制作最细腻最符合人脸的面具。” 第七十九章 追逐 “你说谁?”她脱口而出,连声音都变了调。 钟离志似乎很开心看见她这般模样,笑得不断喘气,“……还有谁呢……你的姘头吧……千辛万苦上岛找你,裘锦风需要一个人提供真气救耶律祁,他竟然也同意了,啧啧,那真气耗费得……我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他都不能奈我何,你说这强弩之末……遇上天罗军会是怎样……哈哈哈……” “砰。”一声,他身子向后猛地一栽,整个脑袋都被打偏了过去,他张了张嘴,“啊”地一声,几颗牙齿晶亮地飞出来。 恶狠狠踢完一脚的景横波,已经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地对左丘默道:“崖底下那支天罗军小队就交给你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全歼。然后你们带着这个混账,先上船等我!” 不等左丘默回答,她身子一闪不见。 山林在眼前飞掠成直线,她按住心口,压下砰砰乱跳的心,不敢多想,全力狂奔。 宫胤!耶律祁!不要出事! …… 密室里,裘锦风在匆匆易容。 他出身落云密族,族中颇有些异术,他的易容手法不算太精致,但脸模子非常像。 今天的易容其实也没什么难度,天罗军第一次上岛,没见过裘锦风,和钟离志刚刚接头也不过夜间见了一两面,昀贵妃当初身份高贵,久居深宫,这些丘八也没道理见过,就算见过,几年重病生涯,病得失了模样也是正常事,所以只需要草草装扮,像个女人也就是了。 裘锦风咬牙切齿给自己画了个女人妆,披散下长发,随便找出一件白袍,反正这岛上人都是不辨男女的落云部常用白袍。 宫胤罩上一袭黑衣,钟离志本身就气质冷淡,宫胤不用学就十足十,他把长发披散下来的时候,有种萧萧轩举之态,惹得裘锦风不满意地频频摇头,觉得这人气质太出众,钟离志也算个清冷有气质的少年,跟他一比,立刻显得粗陋,有心想叫他神情猥琐些,想想又不甘心这样暗捧宫胤,干脆就把头发弄乱点,调了些青色的颜料让他看起来惨一点。 至于耶律祁,扮起裘锦风更没难度,翩翩世外神医之态,比裘锦风还裘锦风,裘锦风的脸色越发难看。 天罗军早就进了院子,搜索无果后并没有离开,他们有确凿的情报证实裘锦风就在这里,身边可能还有重要人物,在屋内仔细摸索了三遍之后,一个稍通机关的将领,打开了裘锦风密室的门户。 屋内的三个人抬起头,一人卧着,一人手捧银盘,一人正在搭脉施治,正中正在搭脉的人霍然抬头,先是怒道:“不是说过不许打扰……”随即惊道,“……尔等何人!如何闯入在下密室!” 天罗军的将士一听,便道:“你是裘锦风?” 看一眼旁边黑衣不语的男子,天罗军见过钟离志,但是三更半夜哪里辨认得清楚,自然认为这是那个留在岛上的内应,也没有多问,眼光下意识往床上一扫,却见一个女子,一身白袍,半面狼藉,气息微微,长发散乱地披下来。 将士目光一凝。 以宫胤和耶律祁智慧,看见这神情,便知其中必有猫腻。先前宫胤选择让裘锦风扮昀贵妃,只是想着那女子身份特殊,毕竟是浮水大王枕边人,如果胡诌些秘密什么的,或者可能引起天罗军兴趣,不杀人先带走。如今看天罗军神情,分明就是认识这个女子,且本来就要寻找她的。 既然歪打正着,宫胤和耶律祁何等人物,耶律祁当即皱眉怒道:“你们是浮水军队?你们在我岛上意欲何为?这些人已经是可怜人,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宫胤则对为首将官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昀贵妃”。 那将官微微颔首,厉声道:“都押起来!” 士兵们立即冲上来,裘锦风装昏就行,耶律祁象征性反抗几下,也没什么力气抗争,士兵们看出他确实虚弱,心中自然更无怀疑。天罗军收到的信报里,就说裘锦风只擅长神眼异术,不擅武功。 至于宫胤,最是好命,他扮的是钟离志,天罗军心照不宣的内应,自然手下留情,象征性扣了条链子,当先推了出去。 出了密室门,那将领跟出来,低声问:“里头是昀贵妃?” 宫胤点点头。 “还有一个呢?” 天罗军指的是东迟,在浮水王室的命令里,东迟和昀贵妃是需要被留下性命,进一步试探的两个人。 宫胤不知道东迟,但也不妨碍他不动声色地答:“没看住,忽然跑了。” “可是怀疑了什么?”天罗将领深深皱起眉头。 “依我看,里头这女人才最要紧。”宫胤从容地道,“观察了这许久,应该和她有关。” 他久掌大权,精擅人心,自然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这句话什么情况都能套得上。果然天罗将领点点头,道:“上头也是这意思,那就先把她带回去,东迟跑不掉的,我留一队人搜寻就是。这女人怎么了?先前我们故意放她一马,并没有伤她,如何忽然晕了?” “出来呼救的时候落下山崖,想来无大碍。只是撞着了脑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宫胤淡淡道,“将军准备走了吗?这岛上还有外人在呢,如何处置。” “是了,岛上是有别人在。一个是左丘默,还有一个,我不确定是谁。”那将领道,“先前在鬼院里,有人操纵尸首袭击我等,左丘默应该没有这等本事,你在岛上这许久,可知道是谁?” 宫胤心中微微一定,景横波没事。 “哦。说来奇怪,”他道,“这人是前不久来岛中求医者,据说染了时疫,平日里紧紧捂住头脸,为了预防传染,吃住都和我们远远隔开,我至今不知来历。只是奉劝将军,还是不要理会此人的好。” “怎么说?” “此人出身似乎十分诡异,在下亲眼看见过她夜半在岛上徘徊,所经之处,万物飞舞,草木皆亡,只怕是个不能接触的毒人……”宫胤的语调冷冷森森,也似带着几分血腥月光的寒气。 那将领听着这语调,脸色微微一变,眼前飘过先前那尸首横行的诡异一幕,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只是天性桀骜,并不肯服输,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忽见耶律祁被士兵推搡着出来,听见最后一句,耶律祁笑道:“哪有此事,那人不过是一点风寒罢了,已经快好了,在本大夫手下,难道还有治不好的病吗。” 第八十章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葛莲在黄沙地上爬行,她必须爬得很快,好迎上浮水国舅的仪仗,还不能伤了自己的脸,这张脸必须染了泪水,却不能显得肮脏,抬起脸来的时候必须楚楚可怜,但不能鼻涕沾了贵人一手。 景横波要求她演好,她就必须演好,这时候不能和景横波作对,事关景横波能不能成功,也关系她能不能获救,只要能先获救,有的是机会报复身后那群残虐自己的人。 景横波笑吟吟地在后面看着,她也不担心葛莲发挥不好,和聪明的恶人合作比和愚蠢的好人合作更容易,因为聪明的恶人更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不要逞一时意气。 女子凄婉的呼救声在清晨土路上传得很远,幽幽细细,听起来还有几分荡魂摄魄的意味。 景横波这一群人,则策马缓缓包抄上来,一脸狞笑,七杀扮演得尤为积极,怪笑道:“跑啊!跑啊!这都到浮水王城了,你还能跑哪去?” 薄薄的晨雾中,一辆马车悄然驶来,马车的帘子微微晃动,隐约有好奇的目光掠来。 天弃眼看着那群车队已经快到了近前,策马飞驰两步,长鞭灵活地一挑,挑起葛莲下巴,将她的脸正对着那马车的方向,笑道:“公主殿下,事已至此,何必徒劳挣扎,还请速速和我等归国吧!” 他手中鞭子灵活一卷,便勒住了葛莲脖子,葛莲抬起脸,露出几分恰到好处令人怜惜的痛苦之色。晨雾里脸色苍白,似一朵霜打透的梨花。 忽有人道:“且慢。” 等的就是这一句,天弃却没有住手,转头对那马车笑道:“这位,咱们这是在执行自家国务公务,容你在一边看了这许久,算是对你浮水地主的尊敬,至于别的话儿,还是少说几句的好。” 马车中的人“呵呵”一声,笑道:“我是听见那一声公主殿下,很是好奇。堂堂公主,如何会沦落至此。” “自然是有取死之道,”裴枢冷冷道,“谋权篡位,滥杀大臣、作乱京畿、谋刺大王。这样的罪名,想必在浮水,也容不得多活一日吧。” 马车里的人声音多了几份诧异,“果真?如此娇弱女子,怎么可能掀动一国风云?” 天弃等人都神秘笑笑不语,一脸这是我国机密不能透露的神情,那人等了等,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道:“我听说落云部公主叛乱,潜入我国国境,正在被落云精锐军队追杀,已经和我国大王发了通关文书,难道便是眼前这位?” “您既然知道,想必定是浮水重臣。”天弃展眉笑道,“既然如此,倒也不必对您隐瞒。”说着从怀中取出那一系列备好的文书印鉴,道,“我等擒得叛贼首逆,按说就该回国。只是既然已经一路追到浮水首府,少不得要和首府府尹备个案,取回国通关路引。如果有可能的话,还希望能觐见大王,敝国大王有密信命我等奉上。如今路遇大人,不知大人职司何处,是否能代为上禀。” 马车帘子动了动,一个家丁过来接去了那些文书,片刻,马车里的人笑道:“原来是落云王室精军,那这位就是那以女子之身,杀群臣侵京城夺王位的葛莲公主了!” 说着一人便下了车,倒也是个人物,三十余岁,面容俊秀,大概是注重养生的缘故,脸上皮肤晶莹若有光,令人一见心生好感。 他下车后,第一眼看了看大路,此时城门还有近一个时辰才开启,路上自然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景横波特意选择了路的一个拐角,避免了远远被人看见影子。 那位风流人物,一眼看定四周无人,眼神一闪,随即目光扫过景横波等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对故意站在领头位置的天弃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落云高手了。” 天弃扭扭捏捏地笑道:“不敢,不敢。请问您是……” 天弃自从跟在景横波身边,对于性别错位就没了什么自我约束,又经常接触景横波的女子商场,时日久了,免不了有些女里女气。景横波这次特意让他打头阵,因为她听说,落云浮水,都有以太监管理宫中禁卫高手的惯例,大王的贴身太监也多有高手,常代大王执行涉及王室的秘密任务,如今天弃细声细气,半男半女,正符合他们捏造出来的身份,果然那位国舅,顺理成章地便认为天弃是领头太监。 “我乃浮水顺平侯曹智,领礼司侍郎职,你等想要觐见大王,正在我司职权之内。”曹智笑得极为可亲,眼神却不住往葛莲身上溜,葛莲却没有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低着头,散乱长发间半张脸轮廓秀致,眼神却倔强。 天弃笑得开心,立即上前见礼攀谈,却并不介绍其余人。景横波等人也一副泥塑木雕状,站在一边不吭声。这种做派看在曹智这种王室外戚眼里,自然也有合理解释。历来王室高手死士,只忠于各国王室,规矩严性子怪,不和他国官员兜搭也是正常。 说了几句,曹智便有意无意问天弃,进入浮水的追杀队伍共多少人,可曾全员在此。听天弃说所有人都在这里,眼底掠过一抹满意神情。 景横波一看这神情,就知道鱼儿上钩了。 听说这位国舅,仗着姐姐宠爱,胆子可向来大得很。 果然说不了几句,当天弃表示要带葛莲进城,寻找地方关押,再去觐见大王时,曹智一口答应,却并不立即带他们进城,反而盛情邀请众人一同去麓山,去他的别院品茗赏泉。 “诸位远途奔波,一路辛苦,满身征尘,正当在麓山清泉好好洗濯,休养身心,以清爽面貌才宜见我主。”曹智的神情很是诚恳,悄悄告诉天弃他们大王是个极其有洁癖的人,最厌人衣衫不洁。 景横波暗暗冷笑,这是要杀人灭口了,此刻没人看见曹智曾和这群人在一起,把人带到自己别院,在深山里就地解决,神鬼不知,剩下一个葛莲,就是他囊中物,只要好好藏住,这世上谁知道曾有这么一群人出现过? 按照她的事先嘱咐,天弃婉谢了曹智关于别院休息的邀请,只表示追杀葛莲有期限,耽搁不得,必须立即进城,见过大王之后便要返回落云了。 曹智神情显然有些犹豫,一旦进入王城,人多眼杂,到时候再为一个女人,杀掉这么一群人,难免落入有心人眼中,一旦被发现,就是惊动两国的大事,自己也担待不起。 想来想去觉得不值得,正要放弃,忽见葛莲悄悄对他使了个眼色。 曹智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以前听说的一些关于落云浮水合作的传说。想到了这个女子竟然能干出谋逆刺王的大事,想必手段非凡,留着或许有用。 第八十一章 尔虞我诈 天将入黑的时候,曹智还没有回来,却让管家带话,称被大王在宫中留下议事,顺便商讨一下觐见事宜,请客人安心等候。 这当然是要稳住景横波等人,随即侍女们便将美食源源不断送上,连浮水名酒三蒸酿都有。管家亲自陪同,态度十分殷勤。 宴非好宴,天弃笑言执行任务不得饮酒,那管家倒也不相劝,还自己把每样菜都抢先品尝了一下,以示心底无私。 众人做戒心顿去状,放开心怀笑呵呵地吃饭,渐渐便气氛融洽,称兄道弟,和几位相陪的主家人打成一片。 一会儿管家便说烛光太暗,害他这老眼昏花险些把骨头当成肉,命侍女去添烛。 灯火添了几盏,有幽幽的青烟散了开来。 曹智府里的几位管事又草草吃了几口,便笑道府中事务冗杂,不能离开太久,请客人自便,要酒要菜,随时吩咐便好。 众人一脸吃喝正欢,连声道谢着将管事们送了出去。大门合上,将那一室的香暖都封闭在内。 大门合上,那几位管事热情的笑意也变为阴冷,互视一眼,匆匆走开。 大门合上,送客的天弃感激的笑意转为讥诮,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回到堂中。那几支后添的蜡烛已经被灭了,景横波随便找了几个水晶制品来,按角度放在灯火前方,折射得光线明亮,从外面看不出烛火被熄。 整个侯府特别静,只听见风声嗖嗖。远处屋顶上有轻微裂瓦之声,像是猫儿从屋脊上蹿过。墙根下夜虫唧唧鸣叫,在那些细碎的声音里,隐约有薄底快靴摩擦地面的声响。 景横波坐在灯下,仔细看昀贵妃画的王宫地图,她不会老老实实等什么安排觐见,今夜,她就要进宫。 天弃等人忽然笑道:“来了!” …… “来了?”浮水王宫里,大王寝殿灯火未熄,灯下,浮水大王巫咸放下书卷,眸子有些诧异地投向前来禀报的太监,“这么夜了,他忽然要求进宫做什么?” 站在殿下的是位老太监,蟹壳一般的脸,眸子似睁非睁,偶尔睁眼,便寒芒一闪。此刻神态平静,躬躬身道:“两个月前便接到此人消息,说要来拜会大王,之后却没了音讯。老奴还以为此人出了事,让天罗军打听也没消息,谁知道他当真神秘,忽然又冒了出来。” 浮水大王烦躁地将书一扔,重重地道:“连天罗都没打听出来,这人到底什么身份?我这边和他不联系已久,他怎么忽然又找上门来?”想了想又冷声道:“最近王城和宫中都不太平,频频出事,必然有人作祟,天罗军,真是越来越像个摆设了!” 老太监退后一步,深深弯腰,以示请罪。浮水大王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想着自己也没有理由多责怪天罗军,最近的情况颇有些蹊跷,而今晚要来的这个人,行踪神秘,四年前忽然出现,说能帮浮水王室治好膨症,还能改善王室子弟体质,只是风险较大,得给他一批人先试验,问自己愿不愿意试试。当时浮水王室正在请医圣解决身体问题,也就顺便请他试试,这个人的手段却非常奇异神秘,之后,浮水王室果然拥有了不同体质,但那些去做试验品的人,也落了极其惨烈的下场,还差点导致了一场宫廷政变…… 浮水大王心砰砰跳了两声,只觉得在这个时候,再遇上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事情。 当初治病成功后,他想杀人灭口,毕竟这是浮水王室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但是对方似乎早有预料,一声不吭当即失踪,令他寻觅无门。没想到如今忽然又冒了出来。 但既来之,则安之,见见对方,知道对方什么意图也行。或许和那些试验品逃出来有关。 浮水大王坐直身体,夜虽然已深了,经过一日国事操劳,他却毫无疲态,这风凉月静的晚夏之夜,他只穿一件薄薄单衫,甚至微微敞着胸膛,不觉得冷,不觉得累,体内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量,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奔腾汹涌的声音,仿佛回到了青春少艾年纪。 这感觉,自那个人帮他治完病就有了,如同返老还童之术,神奇地挽回了健康和光阴,他甚至连男人的雄风都大涨,这几年,已经先后令十个妃子怀孕,生下了七男二女。王室子嗣繁盛,是好事,但似乎也带来了一些麻烦…… 眼前掠过淡淡的黑影,打断了巫咸的沉思,他抬起头,凝视着对面,在这个季节还穿一身不合时宜黑色斗篷的男子。 男子的脸,和四年前一样,全部掩在黑色的斗篷内,只看得出修长的身形。 “大王别来无恙否?”男子凝视着巫咸,眼底似乎有淡淡的笑意,“想来定然是无恙的,毕竟当初在下已经为大王通气补脉,成就了无上阳刚体质。” 巫咸眉头一扬,他并不愿多提这事,转移话题笑道:“阁下当初飘然而去,一去四年,如今忽然出现,莫非对本王又有教益?” “哦。”男子微微一笑,在巫咸对面坐了,看看外头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道,“在下来,是为了等。” “等?”巫咸诧然扬起眉头。 斗篷人笑得意味深长,指指外头逐渐寂灭的灯火,这月黑风高之夜,看上去正是杀人放火好时光,“对,等。” …… 景横波也在等。 竖着耳朵听院子中的响动,看时辰,东迟的部下该来了。 屋外有鸟鸣之声,东迟打开窗,一个蒙面人立即蹿了进来。 “外头得手没?”来不及寒暄,东迟沉声问。 “很难,”那蒙面人摇摇头,“我们兄弟围着王城转了好几圈,几次试探都被发现。天罗军最近防范很严密。” 东迟皱起眉头,按照原定计划,他的部下需要先给王宫制造点小小骚乱,但目前看来不大顺利。 景横波忽然道:“最近王城和王宫是不是不大安定?” “是。”那汉子也一脸迷惑地道,“据说是守卫王宫的护卫先出了事,有人狂悖造乱,竟然放火烧了半座宫门,虽然被人及时发现扑灭,但由此却引起王城守军的大清洗,听说波及了好几位军中将领和重臣,抄家就抄了两个,引得众臣和百姓惶惶不安,之后又传出宫中不断有人出邪之说,虽然是没有证据证实的流言,但气氛却更加紧张了,我等趁机在外城制造了几起小骚乱,如今王城最热闹的夜市,也没什么人去游玩了。” 景横波听着,眼中神采一闪——她原本让东迟的人在王城制造骚乱,由此寻找理由接近王宫,没想到东迟的人没发挥作用,却另外有人配合了。 第八十二章 呼应 那边厢房的窗户忽然推开,现出耶律祁的脸,笑容若流风暖月,道:“殿下要说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多谢殿下好意,夜深了,您还是请回吧。” 大名公主眼神越过耶律祁的脸,虚飘飘地落在空处,随即失望地收回来,咬了咬下唇。 她的亲信侍女刚才听见了夜氏的密谋,夜氏莫名其妙带三个男人进入覆云殿,公主们也很紧张,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其实从没放松过对这边的注意,夜氏一转身脸色一沉,这边就看见了。 听耶律祁的口气,她也知道自己的通风报信果然没有什么价值,这几个人,尤其是屋子里头那两位,一看就知道不是常人,不可能看不出夜氏的打算。 说到底,这就是一群老于谋算的人在博弈,自己这群无权势也无能力的小女子,没有资格掺合。 但正因为如此,她心中更燃几分灼灼烈火,更加觉得不能放过这唯一的生机。 这几个人总要离开的,他们一离开,殿中的几位地位低微的公主,迟早会被夜氏找机会杀人灭口。藏匿外男在宫中是大罪,夜氏不可能留她们好好活着掌握自己的把柄。 所以她才来找裘锦风,想以通风报信之恩,求这三人带自己姐妹出宫。 王宫是个吃人的地方,这三人的到来,是祸患,也是机遇,自己一定要抓住。 耶律祁说完,便要关窗,大名公主向前急急走了一步,道:“想来你等也有防备,但这宫中禁卫森严,夜氏既然动了杀心,你们想要安全出宫并不容易。我等虽然人微言轻,好歹也算这宫中主子,人脉有,道路也熟,你们多一分助力,难道不好吗?” “几位公主大概是担心夜氏灭口,所以想要跟随我们逃出宫去。”耶律祁笑道,“只是江湖险恶,几位金枝玉叶还是不要流落冒险的好。夜氏不动手便罢,一旦动手,我们也会处理干净,总要你们没有后顾之忧,公主们放心。”说完便关窗。 大名公主怔怔望着那窗户,她期盼的另外一位始终没有冒头,看来连和她对话的兴致都没有。 窗户忽然又被打开,探出耶律祁笑容幽魅的脸,柔和地道:“我等言而有信,公主尽管放心。安枕待日月便好。千万不要聪明人做傻事,用些宫廷里擅长的手段,小心过犹不及。” 窗户关了起来,大名公主脸上红霞燃烧。怔怔后退一步,她觉得那个笑容美如月光的男子,心中定然藏着恶魔,不然怎么能猜到她刚才的想法? 她刚才正盘算着,是不惜名节缠住其中一人逼对方就范呢,还是用宫中禁药令对方就范…… 那扇窗户紧紧地关着,没有再开启的打算,大名公主抿抿嘴,后退一步,她并不相信耶律祁的承诺,觉得这是敷衍之辞。在王宫呆久了,见惯了虚伪的谎言和不作数的许诺,两个需要托庇于他人的男子,怎么可能杀得了在宫中权势滔天的夜氏。 裘锦风从她身后走过来,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看惯不同眼色的大名公主,从他的眼神中,判断出这个人,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 或许,这个大夫,才是合适的突破口…… 大名公主勉强对裘锦风笑笑,说声不打扰,退了回去,她有了新的想法。 裘锦风进了屋内,宫胤盘膝坐着调息,屋子里因此显得很冷,耶律祁斜斜靠着窗边看着外头广袤的星空,眼波里似乎也倒映着漫天的柔和星光。 裘锦风进门便问:“夜氏要杀人灭口?” 宫胤不理他,耶律祁笑了笑,“过河拆桥,题中应有之意也。” “那我们现在离开?”裘锦风神情很急切,他觉得留在宫中没有必要,也很不安。 “不。”宫胤忽然睁开眼睛,“她应该快到了。” 他凝视着窗边,那里凝结着一朵小小的六棱雪花,转瞬不见。 “她?谁?不会是女王吧?她来了又怎样?你们难道还能和整个浮水王宫作对不成?”裘锦风觉得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留在险地里,口气却好像能掌控天下。 “大夫不必忧心,总之必定保你安全。”耶律祁语气很诚恳,裘锦风却觉得敷衍,怒气冲冲拂袖离开。 他绕着院子转了两圈,初秋月冷,婆娑竹影浓浓淡淡在花墙上摇曳,身前身后声响簌簌,越发衬得这夜的深宫空寂幽寒,远处有钟鼓刁斗的声音里,似乎还响着无数沙沙的脚步声。 裘锦风的直觉不大好,他觉得今夜一定有事发生,甚至觉得黑暗中似乎有眼睛,在一霎不霎地盯着自己。 “谁!”他霍然转身。 花墙后有了动静,磨磨蹭蹭转出俏生生的人影,似乎受了惊吓,怯怯低头呆在原地,呐呐道:“裘公子……” “是你啊。”裘锦风认出这位叫蝉儿的小宫女,是这殿中的某个洒扫宫女,因为莫名腹痛眼看要被拖出殿送到化人场,是他看见了这孩子肚子里的虫子,一帖药便将虫子打了下来。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了,只是这孩子太羞怯,看见他总是绕着走,却又时不时送些食物来。 蝉儿今天却没有绕开他,快步走了两步到他面前,塞过来一个小小手帕,低低急声道:“公子,快走吧,刚刚奴婢偷听几位公主说话,夜姑姑要对公子你们下手了……” 裘锦风抓着手帕,帕子里软软热热,大概是吃食,还有点硬硬的东西,或许是银两,也不知道是这月银低微的小宫女攒了多久才攒下来的体己钱,手帕上淡香阵阵,温暖犹在,那是少女贴身相藏的体温…… 裘锦风心中一热,将那手帕又塞了回去,温言道:“多谢你好意,只是我现在还不打算走……” 少女仰起头不解地看他,那股淡淡香气更浓了,裘锦风不由自主盯着她那石榴花一般的红唇,觉得脑子里微微发晕,糊里糊涂地想,她似乎是上了妆的…… “夜姑姑一旦动手,几位公主护不了你们,公子缘何还不走!”蝉儿声音很有些急切。 “因为我们还要等人啊……”裘锦风脑子有点乱,随口就说了出来,“那两个大概一直在等她来,如何现在肯走?” “等谁?”蝉儿诧异地睁大眼睛。 “呵呵呵,一个讨厌的女人。”裘锦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天知道她有什么好,屋子里那两个,瞎了眼才看中那个麻烦女人。真是不明白他们,一个未婚先孕不守妇道的女子,也就是美貌些,至于当宝一样供着?” 第八十三章 黄雀在后 景横波看见了那道烟火,这一刻心中狂喜,险些跳起来。 这个时候,在浮水王宫,能想到把握时机呼应她的人,除了宫胤还有谁! 进去通报的内侍已经出来了,向禁卫指挥使表示,大王要立刻接见这批落云人。宫门已经在景横波面前缓缓打开。 景横波回头看看,自己身边跟着裴枢、天弃、七杀、和几个挑选出来的横戟军精锐护卫,东迟和昀贵妃也稍稍易了容,穿着斗篷跟在人群里。左丘默姬玟孟破天拥雪带着霏霏二狗子,和剩下的护卫,以及东迟的人,隐藏在王城外隐蔽处等着接应。 朋友们都在,想要在浮水王宫杀个来回,想必也没有大问题。 宫门开启,一行人跟在内侍身后向里走,看得出浮水王宫警备非常森严,景横波这支队伍足足动用了五百人护送,前后左右被围得水泄不通,更不要说四周火把明亮,巡夜禁军游走不绝。 这种阵仗,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昀贵妃走在景横波身边,不住查看四周情况,忽然冷笑一声,低低道:“王宫格局并无大变化,现在看来我给你的地图很有用。如果你要找人,记住,长宁宫、皓碧轩、覆云殿三处最有可能。后两者偏僻,前一处虽然靠近大王寝宫,但是却因为是前任王后的寝宫,已经封闭许久,算是王宫禁地,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那里也有可能。” “刚才那烟火是在哪个位置?”景横波和记忆中的地图相印证,“好像就是长宁宫?” “是的。”昀贵妃道,“你看,烟火忽起,很多侍卫往那里去了。” “你想行刺浮水大王报仇,我用这办法送你过去。但我觉得还是性命最重要,你们造成骚动就行,不成的话赶紧走。”景横波盯着前方护卫重重的大王寝殿,觉得东迟和昀贵妃如果报仇之心太烈,可能会带来麻烦。 “我们受了四年非人的苦,今日好容易能回到此地,做鬼也饶不了他!”昀贵妃声音很低,却字字杀气。 景横波看她一眼,心中叹息一声,经年累月的仇恨,在遇上这样一个机会的时候,是不可能放弃的。 东迟和昀贵妃只想报仇,景横波则需要人在浮水王宫造成骚乱,好和宫胤会合。至于浮水王室最后会死多少人,闹多大乱子,她是不关心的。敢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要有承担后果和报应的准备。 眼看离寝殿渐近,一大群侍卫从阶上下来,对这支队伍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并交接,在之前的检查里,他们都已经交卸了兵刃。 这时候会有稍稍的混乱,忽然天弃“哎哟”一声,怒道:“走路小心些!差点撞到老子!”将伊柒一撞。 伊柒一脚就踢了过去,“你属螃蟹的?横着走!” 两人一冲突,其余人便要上前劝架,侍卫要过来调解,顿时人群有些乱。等这一阵子乱安定下来,负责检查交接并带人进殿的侍卫,就忘记了再清点核对一下人数,检查完没有携带武器之后,就报给内侍,宣入殿中。 因此也就没有人注意到,队伍中,已经少了一个人。 …… 斗篷人在长宁宫的位置点燃一蓬火焰便放出烟花的时候,覆云殿的人自然也看见了。 覆云殿一道比较隐秘的后门被打开,刚才那个小宫女蝉儿,探头出来望望,便鬼鬼祟祟地出了门。 另一边厢房内,宫胤和耶律祁脸色却不大好看。 耶律祁手中正拿着烟花,还没点燃,他需要计算景横波进宫的时间,再进行呼唤,没想到烟花却抢先燃起。 “有人已经知道了我们和她在宫中欲待接头。”耶律祁道,“我们的烟花不能放了,必须得去那边,景横波一定会被引到那边去。” “对方的意思就是想将所有人都引去长宁宫。”宫胤淡淡道,“何必逞他的意。” 耶律祁想了下,随即笑道:“好,我们也放烟花。” “你们傻了吧。”裘锦风不可思议地翻着白眼,“你们也放烟花,两处都在呼应,景横波怎么辨别哪处是真的?你们放烟花,不等于引人往这里来围剿?” 那两人不答,齐齐用看白痴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裘锦风怒火中烧——又是这样!每次都这样!聪明人都去死! 耶律祁的烟花点起,也是一线深红,咻地直上天空,只是在烟花爆开之前,宫胤手一样,指尖一股濛濛气流飙出,到了半空就成了一大团冰雪,被烟花爆开的冲力击碎,簌簌似下了一层碎晶乱雪。 黑夜中远远看去,这烟花下端深红,顶端微白,无人可以仿造。 自己两人在浮水王宫搞事,对方应该更想得到他们才对,一旦这边烟花爆开,对方就会扑向这边,对景横波的埋伏也就不存在了。这是宫胤和耶律祁的想法。 而且景横波看见烟花,也会改变路线,放弃去长宁宫,直奔覆云殿。 第二道烟花爆开的时候,景横波已经快到了长宁宫附近。 烟花射出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忽然转头,注视身后矮树丛,喝道:“谁!” 因为这一转头,她就没看见后来那一霎烟花之巅冰雪飞溅,那些碎冰在高空不能停留多久,一闪不见。 一条纤细黑影怯生生转了出来,还没走近就是一个习惯性的标准宫礼。 景横波盯着这个小宫女,知道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忽然出现的人,肯定不是来看热闹的。 “请姑娘不要靠近长宁宫!”小宫女开了口,声音细微却清晰。 景横波还没来得及表示疑问,她已经凑上前来,拉着景横波袖子往矮树丛后避,刚刚转入树后,一大群侍卫就从景横波也没注意到的一处拐角忽然冒了出来。 景横波感到那小宫女拉住自己袖子的手在微微颤抖,从这孩子的呼吸行动来看,她不会武功。 小宫女身上有淡淡香气,很好闻,景横波对香气很敏感,忍不住着意地嗅了嗅。 小宫女一直紧张地盯着侍卫,看他们进入了长宁宫,才舒出一口长气,拉着景横波要走,景横波脚下不动,小宫女一怔回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奴婢蝉儿,见过姑娘,是我家公主让我来给姑娘报信,这长宁宫有埋伏去不得,倒是咱们覆云殿,说不定有姑娘想见的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到景横波面前。 第八十四章 设局 左丘默孟破天姬玟等人一直在王城广场外的一处巷子里,等着接应景横波等人。 几个女子性格不一,互相之间并没有话说,左丘默擦她的刀,姬玟一动不动盯着王城,拥雪在给霏霏梳毛,孟破天一个人坐在一边,仰头看着深沉的星空。 拥雪时不时会看孟破天一眼,她觉得孟破天这些日子来有些奇怪。 大概从进入落云开始,孟破天就渐渐失了往日的活泼大胆之气,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顶发呆,景横波等人也不去打扰她,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旁人开解也没有用。 拥雪觉得孟破天有心事,她的眸子里总有一种不确定的、追索的神情。 孟破天仰着头看着星空,她知道拥雪在看自己,却无心理会。她心里盘桓着浓浓的疑问,至今也找不到答案。 她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初进落云那一夜,微雨之中的小酒馆,她曾喝醉,当时有人去扶她,伸手之时,一颗小小药丸进了她的袖子。 她记得那人在她耳边悄声道:“此丸可解姑娘一切不可得之忧烦。” 她当时下意识想要将药丸扔开,谁知道那东西如冰片一般,忽然就化在了掌心。再看时除了掌心似乎有点微红外,别无痕迹。 她当时脑子晕晕的,无意识一瞥,看见一个男子从楼上下来,步伐特别奇怪。 这只是惊鸿一瞥,随后她就醉了,记得好像还和景横波说了许多话,然后醉死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在客栈房间里。 景横波的护卫告诉她她喝醉了,裴枢也喝醉了,就在她隔壁,等两人醒了就一起回营地去。 她听着,便觉得心内燥热不堪,很想就这么踢开裴枢的门,好好和他谈个明白。 或者也不想谈什么,只是心内似乎有一头浑身燃烧着熔岩的恶魔,冲撞咆哮,要将自己以及身边所有一切都焚毁才痛快。 这种感觉不是时时都有,只是在情绪激烈的时候会发生,尤其看见裴枢的时候容易控制不住,那晚,如果不是门外一直有景横波的护卫守卫,也许她就真的去冲门了。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后来就尽量避开景横波和裴枢,她发现自己哪怕是看景横波和裴枢在一起交谈,心中那只恶魔都会猛地咆哮,似要冲柙而出。 她本就是个冲动的性子,现在心绪更冲动,表面上,却安静了下来。 她在努力压抑,直觉这不是一个好的变化,然而有些事好像不顺着自己心意发展,在落云王宫,趴在屋瓦上偷窥景横波的裴枢,让她心中的那种破坏的*猛地爆发,她大胆地将裴枢拖下了屋顶…… 没能发生什么,裴枢不是用强就会顺水推舟的男人,他暴怒地踢了她一脚,将她捆好扔在床上,却又不忘记给她盖上被子。她在被窝里默默流泪,恨他的暴戾,更恨他暴戾中隐藏的温柔,这样的男人才最令人不可自拔,像一团火焰燃烧逼人不敢靠近,越过焰心却看见漫山的风景。 可是这风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她看得见,触不着,人世间欢喜美丽,都在别人那里。 孟破天仰头看着天空,默默从怀里掏出干粮,狠狠啃了一口。 她嘴里的干粮忽然掉了下去。 远处一片屋脊上,忽然飘过几条黑影,距离太远,简直不能辨别出那是人影还是风吹动的树影,她能确认那是人影,是因为其中有一条影子,高瘦,笔直,行动时特别僵硬。 这姿态太奇怪,她在那雨夜小酒馆中见过,就是那个从楼上下来的步态奇异的人,那种步态很难描述,但是看过一次后,很难忘记。 那几条身影一闪即逝,隐约是往王城方向去的,孟破天急忙捣左丘默的胳膊要她看,但等左丘默凝目观察时,几条人影已经不见。 孟破天也几乎以为自己是眼花,只好将疑问默默按捺在心底,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些人还会从老路回来,便一直仰着头,盯着那个方向。 …… 王宫里覆云殿仍旧笼罩在黑暗中,只有月光静默地在阶前铺展。 景横波睁大了眼睛,殿门前那团黑影如此庞大,以至于她一开始有点眼花,觉得这不像一个人。 随即她便看清楚,那只是一个穿着斗篷的人而已。 那熟悉的斗篷式样让景横波目光一缩——这阴魂不散的家伙又出来了? 身上的网很紧,超出了她的预料,她试探着挣了挣,网却似乎更紧了。可以感觉到网线细而柔韧,不出所料的话,越挣扎网越紧,甚至会勒到肉里。 景横波觉得自己有些大意了。几个一看就地位不高的公主,能想到网住她就不错了,没道理拥有这样走江湖的高手才能使用的阴险武器。 斗篷人并没有靠近她,只是远远地站在殿门前,似乎笑了笑。 殿顶屋瓦响动,几个黑衣人从梁上轻巧地掠下来,也不靠近她,手中扯着纺锤状的物体,围着她轻巧地纵来纵去,一道道银亮的线在殿中纵横交错,最下面一层紧紧隔着网压住了她,线的尽头有的拉在屏风后,有的拉在帷幕后,总之都是景横波看不见的地方,隐约可以听见那些人在屏风和帷幕后似乎在放置什么东西,动作很轻很小心。 景横波觉得更不好了,没来由地就想到现代里挟持人质的一个经典场景——人质身上绑炸弹,红线蓝线决生死。 如今虽然没炸弹,但已经出现了火药制品,虽然昂贵,非王室不可得,但用点心思还是能弄到的,如今也没有遥控装置,火药弹没绑在她身上,但从那线的牵扯方向来看,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必然的。 更糟糕的是,她因此一动也不敢动了,哪怕完全可以操纵飞刀割断自己的网,她却连指头都不敢弹一弹,那些透明的线,完全压住了她的四肢。 就这还没完,那些黑衣人布完一层后,在她面前一弹指,一层淡淡粉末弥漫开来,景横波下意识屏住呼吸,却不能阻止那粉末覆盖上自己的皮肤,她正担心这是毒粉,随即感觉到这粉末微带甜香,不像有毒。 那群黑衣人布完粉末,跃上柜子开始拉第二层线,和第一层的线头连接在一起,又跳上横梁拉第三层线,线头和第二层接在一起,最后才从殿顶天窗翻出,将很多线头从天窗引了出去,这样层层布下来,整座殿内全是纵横的丝线,比特工玩的红外线网还要密集。 外头的灯火燃起,光线一亮,这殿内的丝线顿时就完全看不见,大殿看起来空荡荡的。 第八十五章 天道不在,我以刀裁 浮水王宫里已经乱了套了。 就在景横波和大名公主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时候,受到接见的东迟昀贵妃等人,已经站在了巫咸宝座阶下不足一丈的地方。 宽大的披风遮住了东迟微微颤抖的身形,昀贵妃倒还镇定,只死死盯着巫咸的宝座。宝座镶金嵌玉,十分宽大,宝座后是一整幅的玉屏,屏风上镂雕双龙戏珠,珠子通红圆润,熠熠地闪着光。 昀贵妃原本神情镇定,进入大殿后忽然就有些恍惚,随即目光便凝在那位置不动。只是此时众人注意力都在巫咸身上,无人注意到她。 巫咸坐在上方,听天弃谈这支落云小队如何追捕葛莲,如何入境,如何进入国舅府邸,又如何发现刺客一路追踪,天弃绘声绘色地形容着刺客的身形特征,巫咸似乎很认真地听着,眼神却在底下这群人中飘来飘去。 刚才那个神秘的盟友,提醒他说事有反常必有妖,他现在就想知道,这妖在哪里?在这群落云人当中吗? 大太监周侗站在他身侧,双手拢在袖筒里,眯着一双眼睛,似睡非睡模样。 天弃将话说完,转身看昀贵妃,昀贵妃低着头,从背囊里取出一个盒子,天弃指着盒子笑道:“敝国国主令小人携来此书,请大王御览。” 昀贵妃便捧盒上前,至玉阶下,周侗亲自下阶来接,手刚刚触及盒子,忽听昀贵妃道:“周侗,当年和王后淫戏于凤仪殿,玩的玉马还在吗?” 周侗如遭雷击,霍然抬头。眼中瞬间凶光大闪。 昀贵妃并不避让,急促地道:“我有证据!你此刻喊破我,我宁死也会喊破你!” 周侗浑身一颤,眼中青光明灭不定,他还在犹豫间,昀贵妃已经左跨一步让开他,一把掀开遮住头脸的面罩,凄然大声道:“大王,故人归来,竟已不识耶!” 巫咸正望着周侗背影,猛然看见昀贵妃的脸,惊得浑身一颤,“啊!”地一声大叫。 他叫声未绝,东迟大红的披风已经如一片血云卷上丹墀! 昀贵妃劈手将盒子砸向欲待阻拦的周侗,啪一声盒子碎裂,一大片烟雾弥漫。 “护驾!护驾!”巫咸的惊叫和侍卫的大喊响彻大殿。 裴枢天弃七杀哈哈大笑,各自迎上那些殿上护卫以及周侗,他们不打算对巫咸动手,让东迟和昀贵妃报仇。 巫咸并没有从宝座上站起,他拼命在掀宝座上把手,但是宝座并没有如他所愿沉下去,也没有出现万箭齐发的机关,他骇然回头,就看见昀贵妃扑在宝座后方的玉屏上,死死扣住了屏风上镶嵌的宝珠。 “贱婢!果然是你!”巫咸怒极大喊。 “果然是这里!果然是这里!”昀贵妃也在大喊,泪水无声无息就落了满脸,“原来就这是你要杀人灭口的秘密……可恨我直到这刻才想起!” 巫咸抓起玉凳抵挡着东迟的剑,东迟毕竟饱受戕害,武功已经不如当年,一时两人绕着屏风追杀,竟然不能得手。 “贱婢,你敢窥视我落云王族只有大王夫妇才能知道的机密,死有余辜!”巫咸见昀贵妃还在摸索那机关,怒道,“当初不就是你带着一群人,趁朕从宝座密室出来的时候,偷窥了秘藏开启的方法!之后偷走了浮水宝书,现在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没偷!”昀贵妃满脸泪水,“我根本就没看见!我带着几位公主郡主和入宫夫人去给王后请安,无意中却发现了王后和周侗的私情,她为了除掉我,就谎称你宣召我,让我带人去给你请安,我带人来到大殿,虽然听见了机关的声音,可我当时站在门外,根本没对殿里看!” 她拼命扭动着那红色宝珠,仔细听那声音,和回忆中的声音相对照,凄然道:“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天和我一起的人,永安公主、鼎城郡主、安华县主、奋武侯夫人……后来都成了试验品,都死在了那岛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巫咸狞笑道:“但有一分窥视机密的可能,统统都得死!” “铿。”一声玉凳被劈开两半,巫咸急忙躲到屏风后,已经没空理她了。 “可是我当时没看,可是我当时真的没看……”昀贵妃目光散乱,拼命地转动那宝珠,她记得当时在殿外,听见了一阵韵律奇异的格格之声,她曾好奇地隔着隔扇,对殿内望了一眼,正看见大王以一种古怪的弯腰姿势从宝座上站起来,手从那红色宝珠上拿开。这一幕当时只是惊鸿一瞥,虽觉奇怪,但根本没放在心上,她带人进殿参见大王,询问大王何事找她们时,大王脸上神情也很奇怪,但却没有说什么便让她走了,之后不久就出了那事,莫名其妙一夜醒来便失去了自由,屋子里被翻得一塌糊涂……这几年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招致祸患,这几年一直在做恶梦,恶梦里大王以一种古怪的姿势一遍遍站起来,头顶上红色宝珠熠熠生光……直到今晚,时隔四年后再次进入大王寝殿,看见那宝座,看见那宝珠,忽然脑中如被惊电劈过,终于想明白当时大王是个什么动作——宝座和台子的高度根本不会让大王出现那种弯腰姿势,他当时是从宝座下钻出来! 大王寝殿宝座下,自然藏着的是最要紧的隐秘,她懵懵懂懂闯入,触及死禁而不自知。而大王那时根本不相信她的任何说法,会下意识认为她知道了一些秘密,在冒险找借口窥视,或许大王原本还想观察一阵子她,但密室里的浮水宝书少了,她和那群倒霉的和她一起去觐见的贵妇,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这一批人都是嫌疑人,大王不确定谁才是真正的小偷,干脆以试验品的借口,全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再细细观察宝书到底在谁的手里…… 宝书在谁的手里?自然是王后!这密室除了大王只还有她知道。那个女人和周侗鸳鸯池里嬉戏,被自己撞见,自己不敢对外说,王后却不放心,干脆用计让她被大王见疑,再偷走宝书坐实她的罪状……好狠! 昀贵妃满面泪痕地扭着宝珠,凭残留的记忆开启,顾不得这样会不会触动机关,她的一生已经毁了,毁在这对狠心男女身上了,她的容貌都只剩下了一半,躯体更是成了残躯,事到如今,生无可恋,唯一想做的,就是要这对狗男女陪葬。 巫咸忙着躲避东迟,不时冷眼看一眼昀贵妃,并不阻止她的开启机关行为,机关在当初怀疑泄密之后,已经重新调整过了,现在随便开,不过是一条死路而已。 他更担忧的是自己的性命,想不到底下那群人那么难缠,大殿上安排了那么多军士,却被这群连武器都没带的人死死压制,不过那些人似乎也没有余力再上殿追杀他,只有这个纠缠不休的东迟,一瘸一拐地绕着屏风不放过他,巫咸看着东迟那烂了半边的脖子,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也没想到,当初的那些加了料的药,后果竟如此恐怖。 第八十六章 以身相代 夜色下的宫阙之间,隐约似有女子声音嘶喊,声音微哑,似遭受巨大惊怖。 这声音很飘渺,忽远忽近,听得人心头微跳。 夜色中黑白人影急速地向着覆云殿后殿掠去。 白色的是宫胤,扑向长宁宫之后,远远地看了一眼长宁宫,立即转头。 黑色人影是耶律祁,拽着裘锦风冲出自己住的屋子,指着一处比较隐蔽的竹林,林中一口井,道:“你先藏这里,回头我来找你。” 裘锦风跳入井中,扒着井沿叫住匆匆要走的耶律祁,“你去哪里?怎么回事?” “有军中制式弩弓袭击我们,说明这宫中已经知道我们的存在。那里不能再呆。我想到先前那位通风报信的公主的古怪神态,就觉得心中不安,我要去后殿看看。” “是有问题,刚才……”裘锦风心知不妥,此时不能为了面子再隐瞒,只得将先前和蝉儿发生的事,和耶律祁说了,耶律祁没听完便脸色大变,转身就扑了出去。 他和宫胤前往的方向不同,耶律祁出现在殿门前,宫胤则出现在殿顶天窗前。 景横波此时已经听见了来自殿顶和门前的动静。 那样的衣袂带风声,十有*是宫胤和耶律祁。 如何通知他们? 以那两人的智慧和警醒,只需要小小提示就好。 嘴巴前那两只小虫在飞来飞去。一刻不停地绕着她转。景横波额头微微沁出汗来。 她眼睛在殿内乱转,忽然落在了对面蝉儿的尸首上。 那小宫女斜斜倒在地下,衣襟里似乎露出什么东西来,闪闪的发亮。 景横波认出那是一面镜子,爱美的小姑娘,总会带面镜子在身上。 镜子正顺着她倾斜的身体滑落,景横波仔细看看那些捆住自己的丝线,觉得有一两根手指动一动还是问题不大的。 动一根手指不能再操控重物,操控一只镜子往下滑还是可以的。 她手指向下挪动,“啪擦”一声,镜子落地。 蝉儿是死在殿门前的,身子倚靠着门扇,镜子落地直接滚出了门槛外,骨碌碌一路向下,然后被一只靴子轻轻踩住。 耶律祁低头看了看脚下变形的镜子,黄铜小镜,染满鲜血。 已经到了阶下正要扑进去的耶律祁身形一顿。 景横波长长吸一口气,心下一松。 叫停了一个,太好了。 头顶上忽然有瓦砾搬动声响,她眼眸稍稍上抬,正看见天窗上隐约探过来一张脸,似乎是宫胤。 天窗上盖着打磨过的水晶瓦,景横波知道只要移开那瓦,底下的这些线也会被触动。 景横波努力对着上头做表情,奈何大殿太高,底下太黑,上头的人不可能看得见。 好在耶律祁已经被叫停,自然知道里头有问题,抬头喝道:“且慢!”一伸手将那镜子抛上了殿顶。 宫胤将那染满鲜血的镜子接在手中,再低头看看水晶明瓦,然后身子向后退了退,小心地避开了水晶瓦下,一束似乎像是蛛丝的东西。 他想了想,取出火折子点燃,斜斜放在黄铜镜前,搁在水晶瓦上,再慢慢调整角度。 景横波忽然看见屋顶出现了光斑,光斑越来越大,渐渐屋顶之下,被照亮了好大一块。 她啧啧称奇——光线折射原理在现代很简单,在古代可没多少人能想得到,大神的脑子真心好用。 偌大的水晶瓦起了最好的晕染作用,比蜡烛的效果好很多,一大块区域亮起,顿时上头宫胤就看见了底下纵横交错的丝线。 然后看见最底下景横波微微仰起的脸,她正一脸怪像,将嘴唇高高撅起。 宫胤怔了怔,他见过景横波生气,见过她撒娇,见过她各种神情,就是没见过她噘嘴。 景横波觉得噘嘴是萝莉才会干的事,不是她这个成熟风情娇媚女子适合的表情,所以平日里从无这样的神情,然而此刻,屋顶之下,那一团黑如混沌,那一片水晶瓦晕染白光如月光,她在黑白交界处,脸庞也似能散发光晕,洁白而清亮,唇却是红艳的,因为用力撅起,石榴花儿一般触目招摇。 像是雾中开放的芍药,濛濛妖娆。 宫胤怔怔地盯着那红唇,心猛烈地跳了跳,这前所未见的娇俏风情,令他脑中有一霎的空白,恍惚里只想扑入那团光晕里,将那朵人世间最艳丽的花儿采撷…… 风将火折子光焰吹得斜斜一线,险些烧到他手指,他浑然不觉。 他在那发痴,景横波却在发傻。 宫胤这是怎么了?被点穴了?她嘴都撅痛了! 好在片刻之后,宫胤微微一醒,才注意到景横波嘴翘来翘去,似有所指,顺着她嘴翘和眼光的方向看,屏风后、帷幕后、桌子下、床榻边…… 到此时宫胤也明白了,底下必有暗器或者火器设置,这些丝线就是触发的机关,排得密密麻麻,根本不给人钻过的机会。 他对殿下的耶律祁做了个手势,耶律祁一惊,忙仔细在殿门处寻找,片刻后发现门后有一束细丝。 这些触发丝线,在出口处必然有个汇集点,谁进来碰见,立即就会引发。 发现了引线,却不能碰,耶律祁和宫胤都目光如炬,一眼看出这些东西烧不得砍不得毁不得,武功再高也束手无策,但一直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总不能在这殿门口天长日久地守下去,浮水王宫已经乱了,没多久就会有士兵前来包围。 何况布下这东西的人也不会给他们时间,他们不触发,对方也会找机会触发。 宫胤和耶律祁目光一碰,在殿内一转,两人都已经想到,作恶者一般都会亲临现场,看自己造成的恶果,以此获得心理的满足,所以布置这一切的人,就在附近。 两人眼光扫过全殿,已经找到了最适合安全观看此处情境的位置,耶律祁点点头,无声无息地忽然掠起,直射殿阁西北处的一座陈旧的阁楼。 片刻后,上头传来呼叱之声,耶律祁已经和对方交上了手。 景横波稍稍放心,她想不出两人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死局,心中却极为安定,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信任,只要他们在,只要宫胤在,这世上便没有过不去的坎。 第八十七章 抓胸龙爪手 然而却在此时,她破天荒地接到了一封请柬。 她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好孩子,打算干脆就此结束对各国的巡视算了,有时间去找找紫微老不死和耶律询如,杀了许平然,然后回转帝歌。 景横波听闻之后,对自己荣膺大荒头号“拒绝往来户”深表遗憾。 从浮水的血与火中走出的女王,现在已经是整个大荒王族最不欢迎的客人。王室不欢迎她来又不敢拒绝她来,据说无数王族关在宫里对着各种神像拼命磕头,希望女王陛下巡视中头脑一昏,忽然忘记自己的存在。 至于浮水将来命运如何,顺其自≧wan≧shu≧ba,≌ans︾≠m然吧。 浮水王室被屠戮一空,临近浮水的落云自顾不暇,与之国土接近的易国沉铁,自然难免要去分一杯羹,景横波已经着人通知易鄯和铁星泽。 虽残忍,却不悔。 只有断绝这个邪恶家族的存在,令这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她才能稍稍安心。 当危机滋生,只能以最残忍的手段迅速斩草除根。她不知道浮水王室是否都参与了这些膏丸的制作,却相信任何人都喜欢走捷径,一旦有了一个可以控制别人的好法子,谁也不会放弃。 然而毒品这东西,绝不能令其在大荒土地上蔓延,她来自现代,知道这东西拥有的足可毁灭一切的力量。 如果不是发现了那些小瓶,她无意对任何王室造成绝灭性后果,毕竟杀戮引发的,可能是更多的暴动和更纷乱的大荒。只要一个王室愿意臣服帝歌,并维持好辖内统治,一动不如一静。 这道绝杀令,是景横波下的。 大荒震动,各国王室人人自危。 大半个月后,浮水王室能够继承王位的所有人,统统暴毙。 …… 远在浮水边境巡视边军的六王子,得到消息想要回去继位,却在出营帐的那一刻,被强弩射杀。他是浮水王室拥有一定势力的男性继承人中,最后死亡的一个,那时候,距离巫咸之死,已经过了半个月。 五王子在自家后花园被毒虫毒死。 四王子住在城外别庄,星夜策马往王城赶,却在经过一道狭窄转弯时,收势不住,掉进了路边水沟,竟然在浅水沟里淹死。 三王子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砸破屋顶从天而降的巨石压死。 浮水王世子在带兵赶往王城的路上,被杀手伏击,堕马身亡。 当夜,暗影蹁跹,刀光如电,刚刚乱起的浮水王城,迎来了一场毫无预兆的集体暗杀。 出了寝殿后,她又去了一趟专门留存王族记录的宗人司,取出了浮水王族的全部资料。随即便和宫胤裴枢等人,趁着宫中大乱时机,出了王城。 景横波拿走了那些单据,带走了几个瓶子,然后,点着了一把火。 尤其那些单据里,还有帝歌的购买记录,好在因为路途遥远,数目不算多。 景横波想到巫咸将这些东西藏在这里,暗夜里数着瓶子,计算着用其中多少攻陷一个国家,就觉得不寒而栗。 用这东西来戕害各国王族,实在比派出百万大军还狠毒,软刀子慢割,一刀刀淋漓带血。难怪落云王室对于浮水王室的很多要求都无法拒绝。 现在景横波手里这个,比普甘的万寿丸和黄金丝更加精炼纯粹,想必也更有价值,看巫咸小心翼翼藏在寝宫宝座下的态度,这东西一定只用来特供各国王族。 这是万寿丸和黄金丝的升级版,也就是当初真正致明晏安失败的罪魁祸首,在现代,这东西,叫毒品。 一直以来觉得浮水和落云关系好得异乎寻常,而且落云部似乎有点受浮水钳制的倾向,两个相邻部族,国力疆域都差不多,也没有打败仗要称臣纳贡的说法,何至于一个对另一个低头,原来浮水是靠了这个。 再看箱子底部,有一些单据记录,发往落云、易国、姬国、乃至帝歌都有,尤其以落云记录最多。她掂着小瓶,心中恍然大悟。 她趁乱回了一趟大王寝殿,看了看那宝座下的机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面震动的原因,那导致浮水大王王后和昀贵妃死亡的绿矾油池子裂了,那些足可将人腐蚀成白骨的绿矾油泄了一干二净,干了的池子露出了底下的设计,居然是可以活动的双层设计,一边是绿矾油,一边存放着很多箱子,景横波打开一个精致的箱子,发现里面都是白玉小瓶,显然东西十分珍贵,而且小瓶底部都有专门的秘密敕造字样,景横波嗅见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打开一瓶,里面都是丸子,色泽发黑,她嗅了嗅,脸色神色顿时古怪起来。 裴枢点点头,景横波叹口气,王室终结者又要多一项纪录了。 外头很乱,士兵们狂奔来去,但却奇怪地没有往这里来,有的奔向宫门,有的奔向大王寝殿,景横波若有所悟,指指那里,“死了?” 刺鼻的烟气扑来,景横波咳嗽几声,回头看看裴枢等人,发现少了昀贵妃。 …… 景横波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远远守在王城之外等着接应的孟破天,正在仰头发呆,然后看见了从高空掠过的几个古怪的人影。 众人都默然,脸上表情复杂。 好半晌她才舒了口气,笑道:“可算宰了这魔头了。” 心里始终有种奇怪的感觉,似放心,似茫然,这个阴魂不散的心腹大患,一直也算她心头阴影,莫名其妙的仇恨,再突如其来的死亡,一切都来得太快,以至于她觉得不真实。 如今,她看见了这个伤疤。 那道伤疤,是她给斗篷人留下的纪念,那次在易国与翡翠部交界处,她和宫胤在马车里被斗篷人追杀,马车落下山崖之前,她操控一根木棍,刺伤了斗篷人,留下伤痕的位置,非常要紧,她一直牢牢记着那个伤处,以此作为将来确认斗篷人的证据。 景横波凝视着那伤疤,半晌,虚脱般地扔下树枝,长吁了一口气。 她忽然停下手,面前是一截背后的尸块,在下腹处,有一处淡淡的圆形伤疤。 “我不放心……”景横波喃喃道,“这人太会搞事了,我必须确认他真的死了……” 景横波捂着鼻子,用树枝不断拨动那些躯体碎块,耶律祁上前拉开她,道:“别看了,太恶心。” 似乎没什么可以疑问的,斗篷人面对的是宫胤耶律祁联手,在不止一双眼睛注视下,死于爆炸之中,千真万确,无可怀疑。 第八十八章 绿帽子 盛夏已经过了,大荒的秋是大荒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节,天高云淡,稻麦金黄,日光灿然又温柔,连往日里深黑翻浆的沼泽,都泛着微微的金光,让人不住想起丰饶、富余、饱满、收获这样美丽的字眼。 景横波行走在道路上,脚下这片土地广袤而肥沃,左边是一大片沼泽,已经被开发成桑基鱼塘,可以看见里头在淤泥里钻来钻去的肥美的鲶鱼,有农人赤足踩着淤泥,将一些老藕捞上来,带回家去炸藕饼,附近有大片的桑林和果园,采桑季已经过了,桑枝正被农人折下来准备磨碎了养蘑菇,到了冬天桌上就有了鲜嫩的菌子可吃。 而在沼泽的另一面,是大片麦田,田中老农一边收割一边笑,“今年可得有个好收成!想不到种了两年黑苜蓿,真的将这块地土质给改了,瞧咱这麦子,颗粒饱满吧?” “那是托赖女王陛下洪福!”远远的另一片田地里一个汉子直起身抹一把汗,笑道,“咱们这穷山恶水,以前沼泽废着大块地,盐碱地也废着,一年到头看不见收成,粮库跑老鼠,粮缸不满底,哪年哪个村子不饿死几个人?嘿,要不是女王在当初迎驾大典上说的那一番话,各国这些年慢慢开始施行果然见效,哪有咱们如今的饱肚子!” “外头说女王陛下是罗刹,是天煞,是白虎,是不祥妖物呢你们听说过没!” “啊呸,别听那些官员老爷们胡扯,他们嘴里能放出一个好屁来?我老头子活了这么久,只知道一件事,谁让咱吃饱饭,谁就是最好的王,女王要是站我面前,我老头子非得请她尝尝咱们这的鲶鱼蘸酱和藕饼不可,至于那些老爷,只配吃屎!” “死老头子,又吹上了,女王稀罕你的鲶鱼和藕饼?你敢让谁吃屎!赶紧自己先吃上罢咧!”一个老太太摇摇晃晃从田埂上赶过来,将热气腾腾的饭篮子,塞在了老头子的怀里。 “哈,鸡蛋卷饼炖茄子,好饭!”老农掀开篮子盖布,喜滋滋叫一声,啪嗒啪嗒上田埂来,正要吃,忽然感觉身边站了人,抬头一看,眼睛一眯,笑道:“姑娘饿了?” 景横波笑眯眯看着那老头篮子里的饭,点点头。她听见了刚才的对话,心情很好,当年提出的桑基鱼塘和改善大荒土质的建议,如今慢慢已经看见成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吃饱饭更重要?大荒占地百分之七十的沼泽只要能用上一半,那国力民生就会是一个突飞猛进的结果,将来统一各国各族,走出沼泽,和各国通商之后,大荒要想成为第一大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老头慷慨地抓过一大块卷饼递过来,笑道:“出门在外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吃吧吃吧,今年年成好,姑娘尝尝我们的新麦子!” 老太婆有点心疼地撇撇嘴,咕哝道:“说胖就喘上了,鸡蛋也不是常吃的……” 老农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几个女人都有点犹豫,景横波却毫不犹豫接过来,笑道:“多谢老丈。” 随手将饼子分分,留下一块没被老农手指捏过的,一边吃一边随意地聊,“老丈,你们这是自家田还是佃户啊?” “佃户呢,这片田和那边的桑园,都是濮阳郑家的,郑家家大业大,王城有人做大官,还管着教导咱们全蒙国的士子。咱们这濮阳大部分土地都他家的。不过郑家人好,交租少,从不催逼,灾年开门放粮,逢年过节府里还给佃户送猪肉……”老汉滔滔不绝,景横波含笑听着,嘴里是香喷喷的鸡蛋饼,眼前是金浪千倾的麦田,这一路来的血气和郁气,都似乎在瞬间被这畅爽秋风和愉悦笑声涤荡干净,风轻云淡,天地畅朗。 吃了一角饼子,悄悄在老汉的饭篮子里放了一角碎银,她回到另一边的树荫下,宫胤正在那里盘坐调息,景横波捣捣他的胳膊,递过去那块特意留下来的饼子,道:“这一角是干净的,我特意留给你的。” 原以为宫胤必然不肯吃这种粗食,谁知道他唇角一弯,接过饼子,慢慢撕了入口。 景横波心情大好,展颜道:“这就对了,做人要接地气。回头进了城,给你买几件颜色衣服,别总是白惨惨的,去人家家里做客不喜庆。” 她眯着眼想象了一下宫胤穿着绿的黄的红的蓝的衣服,却总是接受不能,不禁摇摇头。 要他接地气,其实自己还是喜欢这家伙衣衫如雪不染尘的无上洁净吧?从眼睛到心底,都是一场清澈透亮的欢喜。 宫胤只是笑笑,并不反对她的安排,相遇至今诸多分歧和苦楚,在这些小事上,他渐渐学会了放开,只要她喜欢,愿意给他戴个蒙国的高帽子也是可以的,只是不知道景横波为什么,一进入蒙国,对蒙国人头上的绿色高帽子就特别敏感,整天指着笑个不休,好几次险些引起误会打架,也不知道绿帽子在她那里,到底又有什么奇怪的典故。 “打听过郑家了?”他问。 “风评不错。”景横波满意地点点头,“原先接到那么突然的消息,还以为蒙虎受了什么委屈,谁知道是我多想了。” 宫胤唇角一弯,眼神也很满意。 半个月前,浮水事件刚刚清理完毕,景横波接到了一封请柬和一封告假书,都是蒙虎发来的,驻守帝歌的蒙虎,原本是蒙国人,跟随宫胤多年未曾回归家乡,前不久接到家族信息,说是家中老太君身体欠佳,就记挂着还有一个孙儿至今没有成家,亲自给蒙虎聘了一门佳妇,让蒙虎速速向女王交卸职务或者告假,回去成亲。 蒙虎当然很意外,但是多年不见的祖母身体欠佳的消息也让他颇为心急,当即向女王发了告假书,为表尊重,连请柬也给女王附了一份,可巧浮水过去,可往琉璃也可往蒙国,景横波便打算去蒙国,一路慢慢玩过去,正好参加蒙虎婚礼。她给蒙虎的回复要先送回帝歌,蒙虎估计还在路上,她便打算趁着自己先来,瞧瞧蒙虎的媳妇,给自己和宫胤的最亲信的大统领,把个关。 如今已经进入蒙国境内,一路打听过来,蒙虎未来的丈人家郑家,在蒙国是出名的书香大族,朝中有人做着礼司司相和文阁学士,手下还掌握着在蒙国乃至大荒都很有名气的碧峰书院,传承百年,家风严正,从没有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事。郑家的小姐们个个可以称得上贤良淑德,德容言工,向来是蒙国官宦士族乃至王族趋之若鹜的当家主母人选。蒙虎家族虽然算王族,但在这样的清贵家族眼里,还未必就是良配,只是郑家老爷子早年和蒙虎的祖父有些交情,才允了蒙家老祖母的求亲。 景横波知道后,忍不住为蒙虎又喜又好笑,很难想象蒙虎那个粗人,娶了这么一个书香门第规矩谨严的世家小姐,以后的日子会不会换种活法。 第八十九章 恩将仇报 话音未落,里头砰砰乓乓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还有女掌柜女店员的尖叫,有人大声道:“你疯了,你不知道这是女王陛下的产业……” “开国女皇都不行!”还是那尖利声音,“这里是蒙国,不是帝歌!” 景横波抓着那堆盒子瓶子,打开来看看,笑笑,走了进去。 里头一片狼藉,柜台被推倒,各式瓶子盒子滚了一地,两边对峙站着不少人,景横波看见两边都有女子,用长裙遮掩住滚到自己脚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大概打算等会浑水摸鱼,毕竟柜台里的那些东西,都价值不菲。 看见她忽然走了进来,两边人都怒目而视,齐声道:“出去!” 景横波倒笑了,又闹事,又不愿意别人介入,这事儿闹得有意思。 “哎哎别这样嘛,”她笑道,“大好天气火气这么旺何必呢?我来帮你们做个和事老好不好?” “你算哪根葱?”又是异口同声的拒绝,加上内涵一致的轻蔑眼神。 景横波摸摸鼻子,被吵架双方同时鄙视这事儿还真是少见。 “我算哪根葱,你们等会儿就知道了。”景横波懒洋洋地把东西往没倒的柜台上一搁,“不过对于这些化妆品,我有话说。” “轮到你说话?”那声音尖利的女子转过脸来,景横波看见了一张眉目姣好,却因为浓施脂粉而显得有点苍老俗气的脸,那脸本来也看得过去,却被身上那些华丽却配色不当的锦绣衣裙,和同样华丽却显得累赘的首饰给破坏了整体美感,景横波第一感觉就是眼睛好累,她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全身上下衣裳颜色最多不该超过三种吗? 女子一看就出身豪门,眉宇间的骄矜之气只有经年累月的养尊处优环境才能培养,身后一帮丫鬟家丁,穿着也是不俗。 而对面丽人堂的掌柜也是女子,是个中年妇人,颧骨微高,面色苍白,两道眉描得高高挑起,妆容到神情都透着一股精明强干的味道,这该是丽人堂需要的掌柜气质,但景横波瞧着也不大舒服,这妇人眼神太活,一眼就将她浑身上下扫遍,发现她衣着并不算华贵,脖子上戴着的居然是木质项链,那态度立即转了个三百六十度弯。 此刻那女掌柜向后退了一步,淡淡看那贵妇咄咄逼人,竟然没打算给景横波解围。 景横波见惯了这种人,多看一眼都懒得,懒懒道:“是人都有说话的权力。”将那肥皂盒子点了点,“尤其看见蠢货当面,叫人忍住不说实在不人道。” “你说谁蠢货?”妇人的眉头快要挑到了额头上。 “这种问题一般都是蠢货才会问。”景横波格格一笑,打开肥皂盒子,“什么叫肥皂里有黑点?这黑点明明是深水泽黑珍珠屑,磨砂效果,方便更加清洁肌肤。你不懂就好好问问,别急着丢人现眼。” 那妇人怔了怔,脸色一变,没等她说话,景横波又打开那紫色木盒,挑起一点黑色的皮屑道:“黑水泽去黑头深水泥面膜,你说的蛇皮就是这个?唉,我真不想笑话你孤陋寡闻,这是蛇皮?这是黑水泽独有的黑螭皮,黑水著名凶物,价值千金,磨碎了的黑螭皮,拥有丰富的胶原蛋白,能细致肌肤,延缓老化,这种细小螭皮的存在,正说明了这盒面膜的货真价实,要是帝歌贵妇们看见这点螭皮,不知道多开心,不过凭蒙国贵族的眼界,认不出来也可以理解,下次千万记得在帝歌亲朋面前不要闹这样的笑话,我怕你因此被列为拒绝往来户,那就是我丽人堂的罪过了。” “你!”妇人脸色铁青。 一边的丽人堂掌柜,却微微皱起了眉,转头对后堂打了个手势。 “我可以教你的东西多呢。”景横波笑盈盈地又要打开一个盒子,那妇人面色铁青,看一眼外头越挤越多的人,退后一步,怒道:“轮不到你来教我!”转头吩咐侍女家丁,“我们走!” 她刚刚转身,景横波曼声唤:“且慢。” 那妇人怒极转身,狠狠瞪着景横波,景横波依旧笑得慵懒自如,指指地上一片狼藉,“麻烦恢复原状。” “凭你们也配使唤我们!” “丽人堂分号遍天下,今日夫人闹场是丽人堂今年第一大事,这事儿丽人堂会为夫人传遍天下,”景横波笑眯眯地道,“好为夫人家族在整个大荒传播声誉。” 那贵妇死死盯着景横波,大抵想用自己的尊严和杀气令对面的人退缩,可惜景横波除了对宫胤的媚眼会有反应,其余人眼睛瞪掉也顶多觉得不够美。她的妩媚笑容八风不动,不生气不蔑视,一切皆如蝼蚁。 好半晌,那妇人不得不自己转开眼,狠狠挥了挥手,几个侍女家丁不得不上前,将柜子扶起,东西收拾整齐。忙好后妇人急匆匆要走,景横波又喊了,“且慢。” “还有什么废话!” “请贵属将藏在裙子底下,后来又悄悄塞到袖子里的丽人堂货物还回来。”景横波指指那几个丫鬟,“您家下人眼皮子虽然浅点,但只要及时还回来,我不会逢人就说的。” 那妇人脸色霍然铁青,怒斥道:“胡扯!我家一个下人,也比你高贵三分,怎么会拿你们的腌臜东西!” 那群丫鬟慌忙地掩着衣袖,悄悄地向后退。 景横波不答,笑着弹弹手指。噼里啪啦,那群丫鬟袖子里,落下一堆五颜六色的盒子瓶子。不等那些人慌忙要捡,景横波飞快上前捡起一个,对着外头晃晃,笑道:“丽人堂标记,瞧,刚才踩住的脚印子还在呢。” 外面立即捧场地哄堂大笑,有人大声道:“果然是名门家教,有其主必有其仆啊。” 那妇人脸色由青转紫,再由紫转青,忽然返身“啪”地一巴掌抽在身边一个丫鬟脸上,叱道:“丢人现眼的东西!” 她手上黄金流苏镯子宝石戒指一大堆,宝石的割面擦过那丫鬟的脸留下重重血痕,那丫鬟不敢喊痛也不敢捂脸,噗通一声跪倒连声求饶,那贵妇冷声道:“拖走!回去仔细你的皮!”说罢刚刚转身,又听一句,“且慢!” 妇人霍然转身,怒喝:“你有完没完!” “砸坏柜台和货物的赔偿夫人您还没赐下。”景横波摊开手掌,“紫檀柜台,砸坏一角需要全部重做,被砸坏的货物……”她回身看了看,露出满意笑意,“蓝海之谜恒久奢华黄金面膜、思希黎明眸紧致钻石星辉眼霜、伊丽莎白魅惑夜影七号香水……”噼里啪啦报完几十样之后,飞快地得出心算结果,“承惠白银计一万三千二百一十四两,念在初犯去掉零头,赔偿一万三千两便好。” 第九十章 亲事生变 猜来猜去,万万没想到还没去蒙家吃喜酒,就先得罪了蒙家的人。 国公的儿媳妇,应该就是蒙虎的堂嫂,不过国公府应该在蒙国都城蒙城之内,谁能想到他家儿媳妇出现在濮阳。 景横波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蒙虎似乎说过,当初他祖母求聘郑家小姐,是通过他嫂子的娘家牵线,估计这位蒙夫人娘家也在濮阳,为了小叔子的婚事回娘家一趟,看那架势,这女人家族也是大族。 她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头又痛了起来,她可没打算来蒙国搞事,不会好端端又要惹上麻烦吧? 看着眼前已经燃起的漫天大火,她无可奈何地迈出了脚步。 屋外,女掌柜正满面焦急,和左邻右舍一起拼命担水灭火,这回桶里装的是水,装满火油的桶已经被扔进火海毁尸灭迹。 “快!快!”女掌柜不住地催促家丁,“这位姑娘好心帮了咱们丽人堂,怎么能让她因为失火丧生此处!一定要救她!不要管那些货物了,赶紧先救人!” 她满脸汗水混着灰尘往下淌,连抹都顾不上抹,左邻右舍啧啧称赞,都道:“刘三娘子真是善心人,这般有情有义,这位姑娘就算真的不幸,想必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三娘子的。” 刘三娘子唇角笑意尚未展开,就听见一个慵懒女声,笑吟吟地道:“是呀,我们确实非常、非常感激三娘子。” 刘三娘子霍然僵住,一瞬间脸色铁青,几乎不敢转身。 怎么可能? 左邻右舍惊喜的招呼声,已经炸雷般在她耳边响起,“哎呀,人出来了!” “怎么出来的,我们怎么都没看见?两位可还好?真是命大啊!” “三娘子,好心有好报,瞧,人家没事!” 刘三娘子狠狠咬了咬发白的下唇,慢慢转过身时,已经换了笑脸,一脸“惊喜”地道:“啊!姑娘逃出火场了?谢天谢地,可吓死我了!” 景横波似笑非笑瞅着她的脸,真难为这位了,笑这么僵硬,死人一样。 “多谢各位父老乡亲义助,人已经没事了,各位请回吧。回头丽人堂会送上薄礼给各位压惊,左邻右舍有财物损失的尽管和我说,丽人堂都会有赔偿。”刘三娘子急急地催着帮忙的人,得赶紧把人驱散,以免景横波嘴里,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这火还可以救救,说不定能抢出些货物……”左邻右舍有些诧异,刘三娘子不由分说推着人向外走,景横波忽然笑道:“那些货物有什么抢头?都是假的!” 刘三娘子霍然转身,目光愤怒,景横波看也不看她一眼,扬了扬手中一块木桶碎片,这是她刚才在火油桶砸进来之后,顺手捡的。右手则掂了一块银子,笑道:“烦劳诸位,谁帮我和官府通报一声,就说丽人堂掌柜为杀人灭口,纵火伤人,人赃俱获,请官老爷主持公道。” 四面一片寂静,人人瞪大眼睛。 刘三娘子浑身一颤,脸色唰地惨白,嘶声道:“你……血口喷人!” 景横波手一招,刘三娘子脚边水桶便到了她面前,她踢踢水桶,又指指自己手中的油桶碎片,道:“诸位请看,这是她丽人堂的水桶吧?” 众人点头,这水桶都上了桐油清漆,黑铁丝箍桶,看得出出自一家店铺,有人道:“这是城南王铁桶家的桶,他家的桶是全城最好的,自然也是最贵的,咱们都用不起这种。” 此时附近巡城兵丁也已经赶到,正要帮忙救火,便见火势忽然灭了,又听见这边纠纷,纷纷过来,抱臂看着,刘三娘子脸色更加难看。 “闻闻。”景横波将手中桶的碎片递给一个老者,“这桶,是刚才砸进失火屋子里的。” 那老者一闻,脸色一变,骇然道:“火油!” “这是你自己带来的桶!你在栽赃陷害!我怎么可能自己烧自己!”刘三娘子声音尖利。 “我进丽人堂门的时候,大家都看着,有没有拎水桶,大家都知道。”景横波笑道,“我被你请进后堂不过短短时间,火势便燃起,便是我轻功卓绝,从这里到城南想必不短距离,我也来不及买了桶装火油来烧这屋子。再说这街上卖桶的多了,我真想纵火,何必费事跑城南买桶?再退一步说,我有必要非得拿桶装火油纵火?一个大活人光天化日带一桶火油在身上跑你丽人堂纵火?喂,我有病么?” 四面哄笑声起,有人笑道:“姑娘进店时,带了一大堆零食衣料首饰倒是有的,至于火油嘛,咱们还真没看见。” 众人笑着,便离刘三娘子远了些,恩将仇报这种事,人人不齿。 “你……你……你有人接应,将装火油的桶隔墙扔给你……”刘三娘子颤声指着她。 景横波摇摇头,真是愚蠢,还不肯死心。 “你先前可是和众位父老说过,是天干物燥不小心失火哦,怎么忽然又这么确认是我放火了?”她笑眯眯地道,“我安排人递送火油?这是大白天,丽人堂是做生意的地方,人来人往都是你的人,一个大活人从墙头搬运几桶火油你们都瞎了眼看不见?” 懒得再和这困兽犹斗的女人扯皮,她转身指指已经熄灭的火场,“众位官爷如果不信,这里头应该还有没烧完的装火油的桶,进去看看便知,不是有火油,断然烧不到这么快,而我们两人,不可能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带那么多桶火油进入这里的。” 巡城兵丁点点头,进去看了,果然找出不少还未燃尽的桶碎片,里头残存火油,那些人一边把桶捡出来,一边咕哝道:“奇怪,这么多桶火油,按说眨眼就能烧毁整个屋子,怎么看样子都没怎么烧起来?” 景横波微笑不语——有那么一个冰雪之身在,想烧起来容易吗? 刘三娘子脸色死灰,当初把油桶往屋子里砸,一是为了助长火势,而是这样火烧大了正好把桶烧个干净,最彻底的毁灭证据方法,谁知道这火大是大了,却说熄就熄,最关键的东西都没烧完,等于自己把证据送到了对方手上。 “人证物证确凿。”一个头目模样的家伙,把油桶收集了,一挥手,“带走!” 一众兵丁将挣扎抵赖不休的刘三娘子押走了,那个头目又道:“请这位姑娘跟随我等去衙门一趟,还需做个人证。”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景横波自然应了。她一路巡视大荒全境,出入王室,搅乱宫廷,却对基层官府很少涉足,也很好奇大荒的官员,都是怎样判案的。 第九十一章 色不迷人人自迷 府尊的妹子雷氏,闺名雷盈盈,娘家在这蒙国南境是望族,不然也不得以和蒙家结亲,成为国公的儿媳妇,她的娘家和郑家向来交情不错,去了郑府,一通报,便被接进后院,和郑家的老太君请过安,和其余夫人们说了几句闲话,便要去郑七小姐院子说话。 两人原先也是认识的,郑七小姐倒也没多想,殷勤招待,坐下来没说几句,雷盈盈就开始叹气。 郑小姐自然要问夫人何事忧烦,雷盈盈便携了她的手,和她道:“七姑娘,你是有所不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难得回一趟娘家,暂住在哥哥那里,如今方知我那嫂子,这些年因为一直膝下无子,脾性越发地古怪了。今日我那嫂子,说是想要给我那侄女儿请位丽人堂的管事来,为她日后的簪花宴好生做些谋划。人请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丽人堂的管事就触怒了我那嫂子,被折腾得……我都不忍说,可怜我那侄女儿吓得不轻,小脸儿都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病来。你说我劝吧,终究是客,管不了嫂子的事;不劝吧,这眼睁睁地也看不下去,说不得,只好来你们郑府避避,松散松散心情,也就你们府里,敦亲睦邻,上下和气,让人瞧着,就舒畅许多。” 郑七小姐怔怔地听着,也不好对人家家事置喙,只得道:“可怜那管事,事后还请夫人多多抚慰为好,人家虽是商户,可也是爹生娘养,总不能白白吃了苦去。再说也于府尊大人官声有碍。” “可不是嘛。安慰自然是要安慰的,总归是我嫂子脾气太烈了些。”雷盈盈长吁短叹,接着又愁眉苦脸地道,“只是只怕安慰也是不够的,丽人堂终归是女王的产业,虽说女王令旨不出帝歌,不涉蒙国内政,但终究是江山名义共主,据说人最近也在浮水附近,离咱们近得很,这要丽人堂出了什么事,惊动女王,也不是个妥当的。你不知道,我这心里一直咚咚地跳,真怕……真怕出人命啊……” 郑七小姐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吓了一跳,怔怔地瞧着她。 雷盈盈忽然眼睛一亮,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声道:“七姑娘,说到底这是一条人命,再说真要出了什么事,雷家难免有麻烦,雷郑两家同气连枝,总不能眼看着这事不可收拾吧?” 郑七小姐又怔了怔,慢慢抽出手,道:“话虽如此,只是若思不过是个闺阁女子,怎可随意干涉府尊夫人行事?夫人您身为小姑子,都轻重拿捏不得,若思便更不合适了。” 雷盈盈窒了一下,暗暗想这郑家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姑娘却不是书呆子,没那么好骗,这话说得颇有些厉害,随即便笑眉笑眼地道:“自然不能让你这么一个待出阁的姑娘,去干涉人家家事,只是想你帮着解个围。这闹事都是关起门来闹,一旦有客上门,谁还做得出什么?所以我只是想请七小姐,去给我那侄女参谋参谋,如何能在簪花宴上一鸣惊人,夺得头彩。当年你可是簪花宴头名,琴棋书画四艺第一,至今还是我濮阳无可超越的胜绩,以这个名义,断然是天经地义,便是我那嫂子也是欢喜的,她早就想请你了,又碍着你即将出阁,不好意思开口罢了。你一去,她必定什么事儿都没了。” 见郑七小姐沉吟,又谆谆善诱道:“七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你,不过是移步一趟的事儿,又帮了府尊夫人和我家侄女,又救了那无辜女管事的命,这等不费力气的积德之事,何乐不为。” 郑七小姐听着,神情动容,半晌起身道:“那我去禀告老太君及家母。” “七姑娘,便说濮阳新开了丽人堂分店,我邀你去选些最时新的首饰衣料。若说了实情,只怕老太君老成持重,不肯应。可是,这可关系到一条人命啊!” 郑七小姐犹豫了一下,点头应了。雷盈盈喜笑颜开地等着,过了半晌,见郑家老太君身边的嬷嬷命备车,说要陪姑娘出门,知道事成,便欢喜地迎了上去。 马车出了郑府,直奔府衙。 而此时,雷府尊也在城外道边,对一位红袍男子深深躬身。 马上的红袍男子,三十出头,身量高大,面色淡金,眼眸细如刀裁,看人时不算凶恶,却阴冷慑骨,四面护卫都离他三尺之地,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 都知道这位主子看似平常,骨子里却最是残忍冷酷,是个可敢搬石砸破天的混胆大人物,稍有不顺动辄杀人是常事,但对属下赏赐也极厚,跟着他一脚天堂一脚地狱,谁都活得战战兢兢。 此刻离王蒙赫淡淡盯着雷府尊,道:“你说有办法让本王娶到郑家姑娘?” “是。” “他郑家名门清流,大王都极为尊重,郑家小姐一旦订婚,断然没有君夺臣妻的道理,一应强取豪夺手段也不成,一旦给大王知道,或者给那些酸儒知道,本王就会被千夫所指,你又能给出什么首尾干净、不留后患的好计?” “殿下,”雷府尊一笑,“郑家是名门,名门最重的是什么?” “自然是名声。” “那便是了。当郑家小姐名声受损,清白不保,以郑家家风,定然羞于隐瞒真相再与蒙国公府结亲。肯定是要主动退亲的,到时候王爷再去求娶,不计较名节身份,愿意以正妃待之,郑家只有感激涕零将小姐嫁出的份,您得了美人,还得了郑家的归心,岂不甚好?” “你说得简单,但那种门第,将嫁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污她名声?难道要本王闯进她府中不成?” “这个殿下无需担忧。”雷府尊笑得神秘,“郑家小姐,此刻想必已经在微臣府中。” “哦?骗来的?” “女人嘛,心软,有些事过不去。” “也罢。那本王便去你府中瞧瞧。”蒙赫将马鞭一收,微微不耐烦地道,“说到底,女人就是麻烦,我前头那位死了正欢喜,想过几日松快日子,这不又要娶!” 一众护卫都露出古怪神情,这位殿下,是个双刀,女人也要,男人也喜,只是无论女人男人,都似乎在他心头留不下位置,边玩边杀,玩死的人也不计其数了。 雷府尊也知道这位的德行,甚至知道相比于女人,这位对男人兴趣还更大些,尤其是一些个性气质特别的男人,最能吸引他目光,心中一动,笑道:“微臣府中,还有一个妙人儿,或许王爷见了,会比看见那郑小姐更加欢喜。” “哦?”蒙赫眉头一动,看他一眼,忽然大笑道,“好极,那便瞧瞧!” 鞭梢霍霍飞卷,卷起一天灰黄烟尘,烟尘里,数十骑如怒龙,直奔城中而去。 第九十二章 人质 她怎么会忽然睡着了? 要说完全睡着也没有,其间还似乎听见朦朦胧胧的声音,也正是这声音,让她意识挣扎,似要挣脱,却又没有立即挣脱,然而也正因为这一霎的挣扎,让她最终还是提前醒了。 她看看身边那朵淡黄小花,再看看盆景根部被泼下的红色茶水,再看看自己一身狼藉的衣服,那个说要拿衣服给她换的丫鬟,并没有再出现。 景横波霍然站起,冲出厅堂,左右四顾,并没有看见人影。 先前靠近这厅堂的人,似乎是女人,这里似乎是内院,有人做出了这样的假象,想要用她来骗另外一个人,虽然搞不清动机目的,但所谋必深。 她闪到高处,目光落在了自己所在花厅的四周,如果有事发生,定在附近。 随即她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呜呜咽咽,像人被捂住了口鼻在挣扎,间或似乎还有喘息声。 这声音让景横波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不好! 顺着声音来处,她闪向不远处一座院子,那院子看格局就是这后院的主院之一,院门外有人把守,可是她的瞬移又岂是常人能拦住,对方不过眼里影子一闪,她已经到了那院子的西厢。 西厢三间房,外间是一间小客厅,里头一间房门紧闭,房门口有翻倒的椅子,隐约有挣扎哭叫声传来。 景横波听见这样的声音头皮都炸了,扑过去抓起椅子抡起来就砸。 轰然一声房门砸开,里头哭叫喘息戛然而止。 景横波一眼就看见了被两名男子按在身下的女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发鬓衣裳一片散乱,乌鸦鸦的长发泻了一地,眼角泪痕将胭脂染污。 是个女人都看不得这般场景,景横波下一瞬就将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在了那两个混账身上,下手很狠,对准脑袋,砰砰几声闷响,那两个侍卫打扮的人,一头栽倒在地。 那女子衣衫狼藉地爬起来,并不谢她,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三两下整理好衣裙,束好腰带,她动作极快,景横波看她这时候居然还能记得整理衣衫,心中稍有安慰,想着或许是个坚强女子,兴许能挨过这一关,谁知那位裙子一束好,头一低,对着旁边的柜角就撞过去。 “砰。”一声闷响,当然不是脑袋撞上坚硬红木柜的响声,而是脑袋撞进胸的声响。 景横波脸色发白——这位死志真是坚决啊,这力道,差点能撞断她的肋骨。 一时疼痛,说不出话,她只能扶住那女子肩膀,想要钳制住她不要再轻生。 那女子抬起头来,泪眼盈盈刚要说话,忽然看见了她的脸,脸色大变,猛地向前一扑,竟然一口咬向景横波咽喉。 这一下猝不及防,景横波猛地偏头,这一口没咬中咽喉,却咬在她颈侧,她痛得“啊!”一声大叫,那女子却已经扑上来,双手死死扼住她咽喉,用力之大,竟然要将她勒死,口中犹自哭叫,“……我好心来救你,你竟和人合谋如此害我……你该死……你该死……” 景横波本就被她撞得没顺过气来,一口气梗在胸中难受之极,原本还有些力气操控东西来在她,但此刻屋中都是大件,一是未必操控得动,二是怕自己控制不好砸死人,这姑娘已经这么惨,她实在下不了手,只是这么一犹豫,随即发觉压住自己的纤纤弱女,或许是由于悲愤和仇恨,浑身劲道竟然特别大,胸膛里的一口气被憋住,眼前金星直冒,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向脑袋冲,一片片金花乱舞的视野渐渐被一块块黑暗所侵染,她大脑里一片空白,只隐隐约约艰难地想,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今儿难道要在阴沟里翻船,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被莫名其妙的人扼死吗…… 意识渐渐模糊,在沉入黑暗之前,她隐约听见门砰地一声响,似乎有很多人冲了进来,她心中暗叫一声:休矣! …… 前院里,色授魂与的离王蒙赫,第一次尝到了碰铁板的滋味。 高冷如雪山的人,果然是一座无法翻越的雪山,他这边才下令拦人,那边冲上去的侍卫就已经被人践踏在脚下,那个衣衫颜色皆如雪的人,踩着那些侍卫如同踩着尘埃,直直地向他走过来。 蒙赫在后退,他方才已经亲自出手,然后转瞬败退,对方不过寥寥几招,便让他失去斗志,他已经惊觉,眼前这位可不是他所想象的普通江湖人,那种众生皆不再眼中的漠然,只有久居上位者方有,对方的出手,真气内力不见出奇,有种忽强忽弱的感觉,好几次真气鼓荡来势惊人,似乎转眼可以取他性命,却在真气即将抵达之前,忽如长河之水滔滔而去,但对方就算真气诡异,招数的精奇却是他生平仅见,更何况这人行动间天生寒气凛冽,冻得人血脉都似要凝结,哪里还能流利地出拳脚。 这不是他可以采撷的雪岭白菊,而是冷而远在苍穹的一轮霜月。 所以蒙赫很识时务,几招之后转身就逃,一边大呼雷府尊速来救驾,雷府尊倒是很快带人冲了出来,但救兵还没到,身后气息一冷,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 随即“砰”一声,雷赫看见天地瞬间凶猛地翻了个掉儿,后背狠狠撞上地面,他听见骨头嘎吱一声,他险些以为自己的腰断了。 剧烈的疼痛让他只能“嘶哈嘶哈”地喘气,连威胁警告之类的话都说不出。 头顶金冠忽然被拽住,身子被拖在地上前行,蒙赫再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被如此对待,惊怒疼痛之下,大叫:“放手!放手!” 宫胤理也不理他,拖着他向前,眉心微皱。 好一阵子不和人动手了,一动手他就发现了自己最近的问题,真力流泻速度在加快,是平时的三倍,只要使用真力,使用越多真力流泻越快,不过打发了几个侍卫,他就有了内腑虚弱之感,导致明明只要三招就可以结果这个恶棍性命,却因为真气忽衰不得不罢手。 照这种流泻速度,他将很难和人长时间动手。 他往后院去,雷府尊只得带着人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后院也闹哄哄的,一大群人从月洞门里涌了出来,居然很多是护卫,宫胤眉头一皱,直觉不好——后院不能进外男,如今这么多武器齐全的护卫,说明后院一定也有陷阱。 景横波呢? 他目光一抬,忽然转冷。 对面,月洞门内转出一个女子,手中扶着另一个女子,一柄匕首架在她脖子上,死死抵住她咽喉。 第九十三章 相遇 最近状况真多,电脑又中毒了,今儿一天死机无数次,冷启动无数次,再加上感冒了不敢开空调码字,热出了一身身大汗,花了一天就码了这么点,也不管了,直接上传吧,再启动一次,我担心我得把电脑砸了。一台电脑,嗯,几百张月票呢。 …… ------题外话------ 对面的女子,幽幽地道:“想知道我为什么自杀吗……那你先帮我杀了她吧……” 他倾慕书香门第的女子,刚才那一眼,隐隐约约便觉似有月华投于心上,因此听见郑璇这个名字时第一反应狂喜,然而再反应过♂wan♂书♂ロ巴,a︾nsh∽uba.来就是无穷的受伤。 “为什么……”他喃喃地道,心中一片苦涩,郑家的七小姐,就这么看不上他这样一个莽夫吗? 他愕然怔在当地,心中一片茫然,身前竹翠青青,对面女子皎然如月,然而那月也是惨白的月,毫无团圆喜气,弯弯一弦,照见的是凄凉和离别。 发生什么事了?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他的未婚妻,刚才要投井自尽! “……须知千古艰难唯一死……”蒙虎还在叨叨劝说,听见这句,不禁一怔,又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那未婚妻,可不是单名一个“璇”字! 他自报名字的时候,郑七小姐已经霍然转身,咬着下唇看着他,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又两次提到丽人堂,脸色惨变,忽然打断他的话,颤声道:“……蒙公子,我是郑璇。” 蒙虎说着说着,黑脸有些发红,自己也知道这要求有点唐突,他回到蒙国,路过郑府,心血来潮,爬墙头想看未婚妻一眼,爬上墙头便后悔了,这么冒失,人家又是家教谨严的书香世家,莫要做孟浪之行被人家看轻了才好,正要离去,谁知道就遇上了有人自尽,哪里还能不管?只是此刻说起来未免脸红,只得搓着手讪讪地道:“我知道我不该这时候拜访郑府,却又想着瞧上郑府一眼,而且丽人堂这款香薰,需要尽早使用,等我回蒙城再送过来,怕就没了香气,所以才……”又上前一步,恳切地道,“不知道姑娘有什么为难心事,总之要放开心怀才好……” 男子盯着她背影,目光落在她腰上青玉佩结之上,道:“听闻郑家书香门第,小姐同少爷一般,佩古篆文青玉饰,想必姑娘是郑七小姐的姐妹。在下蒙虎,路过此地,从帝歌丽人堂捎来了一些薄礼,想请姑娘代为转交郑七小姐。” 郑七小姐身子一震,没有回头,步伐越发快了。 男子跟着站起身来,并没有拉她,看她走了几步,忽然道:“姑娘可认得郑七小姐?” 寻死又寻不成,反而在这荒僻之地遇见陌生男子,她此刻最最不愿遇见的就是陌生男人,一言不发起身,转身就走。 郑七小姐眼神悠悠地转回来,才看见面前的男子,将近三十模样,偏瘦,偏黑,脸上有风霜之色,眼睛却是有神,正上下打量她,眼神却不见猥亵,隐隐有些疑惑。 说着目光上下一打量,眉头又是一皱。 那人将她扶下井台,背对井台坐好,才伸手一拍,将她肩膀穴道拍开,皱眉问一句:“你这姑娘是怎么了?好端端怎么寻死?” 身子还在向前倾,眼看要僵硬地栽进井里,头顶风声掠过,一人从墙那边跃来,快速地踏断一地竹木,伸手扶住了她。 什么东西声音尖锐地飞来,啪啪打断几根竹竿,她肩膀一麻,忽然就不能动了。 “咻。” 望了一会儿,她默不作声转个方向,身子往井下一栽—— 她对着后院的方向,静静凝视一会,忽然回头,觉得背后似有目光凝注,然而身后只有幽篁森森,竹叶将残阳光影剪碎。 她麻木地走到井台边,隐约似乎听见墙那边有些响动,却也不想理会,游魂般地坐在井台上,仔细看了看井下,有水,深幽如渊,倒映着她的脸支离破碎。 然而不觉得,也不在乎,命都无所谓了,容颜又算得了什么? 竹林长久没人来,长势茂密,身子在狭窄的竹子间缝中穿过,冰冷的竹叶划过脸颊,边缘锋利,似有微痛。 她进入竹林,果然看见孤零零的生了青苔的井台,在黯淡的夕阳碎光中寒气森森。 竹林里她记得有口井。很多年前有个丫鬟在此投井,之后这竹林及其附近再无人来,又靠着后墙,僻静得很。 她悄悄出了院子,捡偏僻的路走,绕过自家经常有人来往的花园,一直走到院子西侧一处看上去有些阴森的竹林边。 随即她悄然步出门外,她的时间拿捏得很准,此刻大丫鬟们一般在别室整理做针线,婆子们则应该去大厨房拿晚饭,大部分佣仆都在前头吃饭,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慢慢下床,着了软底鞋,半掀的帐帘内露出半个隆起的被窝卷儿,看上去依旧有人熟睡。 一室黄昏残阳金亮,她在光线中纤长明媚,却白如石膏。美得失了生命。 过了一会,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郑七小姐从床上慢慢坐起。 郑七小姐在窗下发了一阵呆,便说倦极要睡,丫鬟婆子伺候着铺了床,看着小姐和衣上床,放下帐子,各自退去。 女眷们便以为她回心转意,想着有命总比没命好,寻常女人遇上这事已经是绝路,如今也算峰回路转,甚至可以说因祸得福,想必郑七小姐不会再寻死,便嘱咐嬷嬷好生照顾,人群散去。 女眷们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为难,算是绝处逢生,可是总透着那么一股让人不安心的味儿,郑七小姐听后,脸色白白的,却没有说什么,哭泣也渐渐止了。 众人唏嘘散去,堂下听着的嬷嬷,急匆匆便转身,冲进后院,将前头男人们计议的结果,告知了后头女眷们。 众人神色凛然,郑家老太爷一声长叹,“去备厚礼,将此事原原本本秘密告知蒙家,退了亲吧!” “为父岂能不知?”郑府老太爷叹息,“只是如今,和蒙家阿虎小子的婚约,再也不成。隐瞒着嫁过去,将来蒙家知道就是泼天大祸;不隐瞒,七丫头死路一条,蒙家也断然不会再娶。更棘手的是,离王殿下一力要娶七丫头,话说到这个地步,真要拒绝,以他性子,只怕我郑府依旧是泼天大祸,往日里我郑府还可以依仗士林地位,清流名声,不畏权贵为难,但如今他可是七丫头的恩人,再要不近情理,闹起来,我郑府失了名声也失了援助,怕是不得下场啊……” 第九十四章 生变 “丽人堂的管事,我好心去救她,结果却被她勾结外人,将我……将我……蒙统领,如今我已不配为你之妻,你我婚约,就此作罢……薄命如此,无所怨尤,只是深恨那丽人堂管事,无冤无仇,下此毒手,恨不能身为鬼物,索命报仇……” 女子幽怨凄然的语声,似这夜晚幽幽凉风,在耳畔盘旋逶迤,夜微凉,心却灼烧着疼痛的热,蒙虎在奔驰中咬着牙,将自己腰间的手弩,装在了腕上。 刀已出半鞘,还未染血,等着染那恶毒卑鄙的丽人堂管事的血! …… 一支重箭自蒙赫胸贯入,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余力犹自入地三分。 这一箭如自天外飞来,将喧嚣刺破,只余一地静默的震惊。 景横波霍然转身,想要看清楚箭来自何方,看轨迹应该是身后,而那里是一堆堆的护卫人群,每个人都在骇然地面面相觑。 景横波正在辨认着那些人的神情,忽然听见极短促的“咻。”一声,随即便听宫胤的喝声,“小心!” 身后风声急促,她下意识猛地一闪,后颈似乎一凉,汗毛根根竖起,一道乌光擦她脸颊而过,再被一阵冰风卷落。 宫胤雪白的袍袖在她面前如雪雾卷起,一支闪着乌光的极小的箭“当”地一声落地。 再回头看那杀了蒙赫的箭时,她发现那箭尾已经裂开,那是支极其阴毒的箭中箭,射箭人膂力非凡,以箭穿人身入地后,箭身受震,尾部裂开,弹出小箭,而正常人这个时候,正是想要寻找凶手,注意力分散的时刻。 宫胤站在景横波对面,脸色有点发白,景横波注意到他的衣袖出现了裂口,急忙要去抄他手臂查看,“没事吧?” “没事。”宫胤让开她的手,却又一反手握住她的衣袖,一手抓起蒙赫尸首,猛地扔进了旁边的池塘。 这一出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场源源不断赶来的全是蒙赫的护卫,看见主子尸身被扔,大惊之下急忙下水去捞,扑通扑通池塘上下饺子一般落了一堆人,正好空出了一个缺口,宫胤拉着景横波,轻轻松松闯过人群。 景横波看看方向,百思不得其解地提醒,“方向错了!你去的好像是后院!” 宫胤并不回答,带着她左转右转,一直奔到偏院马厩,打开马厩门,放出了所有马,选出了其中最好的一匹,带着她一跃而上。 景横波心中诧异,她瞬移无双,宫胤轻功也是一流,从来遇险都不要马匹代步,事实上马跑得还没她快。今儿宫胤这是怎么了? 忽然又想起,自己和宫胤,似乎还从未共骑过,这么一想顿时觉得骑骑马也不错,身后宫胤主动搂住了她的腰,她下意识向后靠靠,头顶着他的下巴,微微吁了口气。 和他的小小旖旎,似乎总要在出生入死的紧张时刻…… 马匹冲出,府衙里配了衙役和兵丁,因此马儿不算少,又被宫胤以冰棱刺激,狂嘶乱奔,那些赶过来的追兵下意识纷纷闪避,景横波和宫胤的马,趁着这一阵乱,越过人群,直奔府外。 那边雷府尊看见这两人即将冲出府外,大喊大叫命人拦截,离王死在他府中,本身就已经是滔天大祸,如果再不能抓到凶手或者找到替罪羊,他就得等着诛灭九族。 可惜离王八百护卫闯入府中,顿时将府邸塞得满满当当,人多了反而容易混乱,离王一死又缺乏指挥,众人有的要先捞殿下尸首,有的要戒严全府追击射箭的凶手,有的要整束队伍先抓回那一男一女,令出多门,各不从属,闹哄哄一片反而无人理会。 雷府尊急得满头大汗,正要先呼唤自己府中的衙役兵壮巡捕去追捕,忽然衣袖被一人拉住,一个声音冷而急地响在耳侧,“你府中有个丽人堂管事?” 雷府尊回头,就看见一个黑黑瘦瘦,两眼却湛然有神的男子,正目光灼灼盯着他看,那眼神满满杀气,看得雷府尊心头一凛,随即看见男子半出鞘和刀、肩头的弩弓、感觉到他微微不稳的呼吸,想着他刚才肃杀的语气,心中一动,急忙指着景横波宫胤消失的方向,道:“那个丽人堂管事在我府中作乱害人,本府正要追捕,现下人往那个方向逃了!” 黑瘦汉子一言不发放开他,拱拱手,快步追了下去。雷府尊瞧着他分外轻捷的步子,冷笑一声,心想这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看样子是个高手,如此,也正好给那对男女添些麻烦。 随即他听见内宅喧嚣,匆匆赶过去,得意之色顿消,怔然呆在当地。 刚才对峙发生在内外院之间,那群要缉捕凶手的如狼似虎的护卫,现在已经闯入了内宅,雷府尊的夫人小姐被惊吓,尖叫着四处逃窜,雷盈盈被一群大男人裹挟着,在院子中撞来撞去,护卫们看见雷府尊亭亭玉立的小姐,哗啦一下涌上去要“保护”,等他们被上官呵斥着“哗啦”一下退下去之后,人群中央就剩下衣衫狼藉发鬓散乱掉了鞋子脸蛋上无数青紫手指印的雷家小姐,雷府尊气急败坏地扑过来,将女儿护在身后,怒目瞪着那些精悍护卫,想骂不敢骂,心头一片苦涩——离王行事放纵,对手下护卫也是如此,据说离王玩腻的女人,都是随手赏给护卫,他的护卫最爱逛窑子,荤素不忌,如今这个时候,也不忘记欺凌一下弱女,这还是看在雷府尊是一府之主的份上,不过“过个手”而已。 那群虎狼护卫对雷府尊的愤怒,根本若无其事,连声道歉都没有,挥挥手便转身去“追凶手”了,一群护卫捞出来离王的尸首,说要寻最好的棺材,顺势闯进了雷府后宅主院,看见值钱的就拿,不值钱的顺手砸,雷府尊扶着哭泣的女儿,拉着吓得要发疯的妻子,浑身发抖地看着自己后院被洗劫,此刻心情,既痛且悔,恨不得一把火烧死这群渣滓,又恨不得一个巴掌扇死自己,然而他什么都没做,只咬牙眼睁睁瞧着,眼看着自家被抢劫干净,一脸赔笑地目送那些人蝗虫般卷去,再回头找妹妹,遍寻不着,最后发现一匹发疯蹦跳的马身上倒挂着一个人,将马勒停之后发现挂着的是雷盈盈,一只脚套在马镫里已经折了,脸在倒挂过程中,被四周的石头和树木擦撞得面目全非,更不要说身上狼藉,断骨无数——她在混乱中,看见侄女的惨状,下意识跳上一匹马就想逃走,结果那马半疯,狂嘶乱跳,将她从马上颠下,脚却被套在马镫中挣脱不得,生生被拖了十几丈,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 八百护卫在园子里闹哄哄搜寻了一阵,又一窝蜂地出去了,那些投靠离王的江湖人或者土匪,拿着顺手抢来的财物,干脆一哄散去,至于其余家小在蒙城、无处可去的正规军,则一部分追击景横波宫胤,一部分疾奔附近的驻军大营,要第一时间上报离王死讯,请求朝廷调军围剿凶手。 第九十五章 实习贤妻 濮阳城西,是贫民居住的地域,屋舍密集,巷陌纵横,这里的面积占据全城的五分之一,却居住着几乎占全城人口三分之二的贫民,拥挤和复杂可想而知。热门因此,这些面貌平凡的百姓中,可能隐藏着江洋大盗,可能游走着采花贼,更多的是在城中操持贱业的下九流混混儿偷偷儿,龙蛇混杂,面目各异,相应也便孳生了更多隐秘的赌场、妓院、搏杀场、暗门子,一些最黑暗最刺激的活动,往往只有在这里才能生长,所以这里大多数时候是濮阳黑帮盘踞的地头,就算是官府,也对此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会有一些公子哥儿,厌烦了高尚区的丝竹唱乐,来这里找刺激,一般都会成为挨宰的肥羊。 复杂的地域,人自然也不简单,这里暗娼极多,当然不能如妓院一样摆开排场,一些住户便开了侧门,腾出几间房屋,算做简易客栈,供那些流莺拉客用。门前挂个小小的红灯笼,以示此处暗门招客。 裤裆巷的赵家,就是做这门生意的,家里房子比别人略多些,腾出了一个小小的院子,挂了红灯,暗娼在巷子里拉了客,就到这里来睡觉,赵家很会做生意,房间允许短租,以时辰计算也是可以的,虽然仔细算了比别家整晚的要贵,但分期付款就显得便宜,那些年老珠黄的暗娼,多半买上一两个时辰,一夜房间里进进出出好几批,难为赵家也不嫌烦。 今晚赵家的老大脸色很好看,因为拉到了一笔大生意,有个暗娼居然买了整整三天的房间,还预付了一半房款,赵家老大喜滋滋地捏着银角儿哼着戏,想着那暗娼脸不怎么样,身段可真妖娆,想必床上功夫了得,不然也不能这么有钱,又想着她搀扶来的那个公子哥儿,看上去弱兮兮的,也不知道是谁家公子哥儿来这里寻刺激,三天三夜?啧啧,不怕精尽人亡? 赵家老大眯着眼,瞧了瞧那间屋子,那屋子没有后窗,但却有块墙砖可以抽出去,等会儿正好去瞧瞧风月……赵家老大,干这种把戏已经很多次了。 那间屋子的门忽然拉开,那个身段妖娆脸盘子却不怎么样的暗娼,倚着门翘着兰花指,娇滴滴地道:“掌柜的,有多余的干净的衣裳不?奴家这位客人,想要换件衣裳。” 赵家老大并不奇怪,来这里寻欢的,什么古怪人都有,异装癖都算不得什么,连声道:“有有有。”回屋去找了几件干净旧衣来,殷勤递上来的时候,手指悄悄地在那暗娼手背上捏了一把。 这么近看,这身段简直让人想喷鼻血,那半掩的桃红肚兜下,简直可以喷出两轮太阳! 赵家老大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腿都快软了。 暗娼笑吟吟地接过衣裳,上下红唇一合,嘴里的瓜子皮儿,轻飘飘地吐在了赵家老大的脸上,一转身关上了门。 赵家老大色授魂与地摸摸脸,取下那片瓜子壳嗅嗅,笑眯眯低声道:“美人津唾,销魂,销魂呢……”晃晃悠悠地走开去。 门一关,景横波便郁闷地拉了拉桃红胸衣。 见鬼,这偷来的衣服就是不合身,这兜胸做这么短干嘛?遮得了胸遮不了肚,外头罩的还是丝纱,跳肚皮舞吗? 一抬头看见床上的人,她的表情更郁闷了。 宫胤果然出问题了。 她在扶着他一路闪的过程中,都感觉到了他真气的流失,那种速度让人惊心,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也不过如此,她不知道人到底能有多少真气,经得起这样的流失。 本来不至于如此的,他的真力就像一处即将溃堤的大坝,先前对那破墙而来的刺客的最后一掌,令大坝最后一块阻挡泄洪的巨石,被瞬间冲开。 这种情况,其实找大夫是没用的,她需要高手,给宫胤护持调理真气,将散乱的内息收拢,可是她自己已经失了明月心,耶律祁裴枢倒是在城中,可惜已经分散,城中戒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她此刻要护好宫胤已经很难,一时半刻到哪里去找她的人? 她给他们留下了暗记,希望他们能很快发现找来。 选择在此处落脚,一方面是她发现主城不能住,先后进了一家医馆和一家客栈,都迎面遇上了官兵,城外的大军已经进城,离王巡视边境,带来了两万军队,但这些军队效率没那么高,目前城中搜索主力是受雷府尊管辖的城中兵壮、巡捕和城丁,离王死在府衙中,雷府尊为了脱罪,动用了自己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配合大军迅速展开搜查,如果不是她瞬闪特别快,早就被撞上很多次。最新章节全文 无奈之下便向复杂和边缘地区移动,另外她也无意中听说了,这地方龙蛇混杂,很有些奇人,据说还有座小庙里有个挂单道士,妙手回春,尤其擅长内外伤调理,是当地黑帮人人不敢得罪的大供奉,大家都靠血肉拼杀生存,有这种本事的人当然都恨不得当神供着。 这地方因为复杂贫穷,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没,只有供暗娼居住的半住户,想落脚,就得入乡随俗。 偷了套某个暗娼的新衣服,色彩俗艳,以“薄、透、艳”为基本特色,景横波一边穿一边叹气,觉得自己这个女王,一生经历丰富诡异得足以写三本传奇养活一万人的“景横波研究中心”。 脸上胡乱画了和衣服相配的妆,成了个大嘴鲜红颧骨高耸眼眶发黑眼圈发青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半老徐娘,她对着屋中残破的镜子哧哧笑了半天,转身去给宫胤换衣服。 宫胤看上去昏昏沉沉的,真力流失之后一直在流汗,这个人以前像是冰雪做的,她记忆中没见过他流汗的时候,现在所有的异常,都代表着身体的崩溃,可是她不敢想。 屋外传来一声大叫,声音惊异,是赵家老大的声音,“啊我的脸怎么肿了!”景横波听着,笑笑。 姐的便宜那么好占的?那瓜子壳可是有毒的,所谓从嘴里吐出来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她吃瓜子的技巧早在现代那世就炉火纯青。 这赵家老大眼神太恶心,肿起来看不见算了! 这种地方的床,很脏,景横波掀掉了所有床褥,将宫胤还没被汗打湿的外衫铺在床板上。湿透了的内衫则三下五除二给他脱了,反正娃都有了,多看几眼又不会再怀孕。 不过脱着脱着,她唇角含笑,脸颊还是微微飞了一抹媚红,和眼前男人滚过松林,大战过马车,但说到底,都是在黑灯瞎火的环境中,又是自己主动,初尝滋味,终究难免羞涩,印象中他肌理匀称,身形修长挺拔,黑暗中脑海里总是一尊冷玉一道雪月光,光滑晶莹,仿佛肌骨都是透明的,当真冰雪所铸,此刻他一身大汗,那冰雪便成了水溶溶的月,润,在濛濛烛光里闪亮,雕像成了真实的身体,指尖的触感弹性微凉,一滑便滑入平实的腹肌,他是天生那样干净的人,染不上人世的风尘,淋漓的汗水也不令人觉得污浊,反而有种清净莲花般的光耀的美,景横波眼神有点微微的晕眩,呼吸也渐渐急促,她从不知道,纯净和肉欲也可以完美交织,如此刻,他乌发凌乱地散落在枕上,如此安静,她的心跳却响如擂鼓,体内一阵阵发热,只想扑到他身上。 第九十六章 丑媳妇见婆家 “噗。” 景横波嘴里的饭全部很不雅地咳在地上。 对面宫胤很诚恳地看着她,眼神里居然闪着求知的光,景横波才不信他真的完全不懂,能第一时间猜出一个钟的意思,猜不出一竿紫竹? 她咳了半天,宫胤伸手来拍她脊背,好容易止住咳,刚要岔开话题,他又道:“其实我更难理解的是老牛望月燕双飞。” 说罢看着她,居然还一脸严肃探讨。 景横波给气笑了,放下碗,将凳子挪开,手忽然伸进了他的衣襟,慢慢往下,往下……一掐。 以为会听见抽气声的,结果没动静,一抬头,却看见道貌岸然高洁出尘的某人,正盯着她的抹胸,道:“歪了。” 景横波这才发现自己动作过大,本就兜上不兜下兜下不兜上的抹胸歪了半边,别说弹跳一蓬雪色丰满,连樱果都险些给某人眼睛饱餐。 她将抹胸往上拉拉,结果宫胤又盯住了她露出来的腰,眼神审视,似乎在衬度她的腰肢是否纤细如初。 这眼神看得景横波心虚,干脆趴在他腹上,舔了舔他半敞开的领口,宫胤的锁骨很精致,平直一线,似一对打磨完美的玉柄,锁骨的肌肤绷得紧紧,荡下弧度正好的凹陷,景横波觉得可以放硬币、放鸡蛋、甚至是不是可以养鱼? 宫胤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搂紧了她的腰,她横趴在他身上,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起伏的曲线,也是弧度惊人,让人想起被松软深雪覆盖的山峰,一落入可以弹起老高,那般山峰间的缝隙,逼仄紧凑,可以夹纸张、夹铜钱,是不是还可以夹酒瓶…… 两个人脑子里各自转着少儿不宜的念头,手便各自地不老实,摸摸索索,揉揉捏捏,烛光浅淡的陋室之内,浮沉着渐渐急促的呼吸,良久,景横波“嗯……”地一声,水一般地软在宫胤身上,宫胤抚摸着她的发,忽然道:“我以为……” 景横波心跳微急,浑身发热,勉强压抑下体内热流,夹紧腿抬起脸,颊上红晕未散,媚眼如丝地又“嗯?”了一声。声音软腻,不似疑问倒似呻吟。 宫胤听得这一声,苦笑了笑,神情居然多了一丝无奈,道:“我以为你会主动……但你最近似乎很是禁欲。” 景横波心中一惊,一抬眼看进他若有所思的深黑眸瞳,她一阵心虚,干脆八爪鱼一样抱紧了他的肩,把脸埋在他肩上,呜呜噜噜地道:“我这不是担心你的身体嘛,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宫胤,告诉我,你会不会死?” 宫胤抬起抚摸她头发的手顿了顿,半晌道:“是人都会死。” 景横波正想喷他这句毫无创意的话,就听他继续道:“……但我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交代,我要什么交代?”景横波冷笑一声,“我真要的交代,就是你正正常常,咱们不再那么多波折,一辈子无所谓荣华富贵,也无所谓长命百岁,能安安稳稳在一起过上那么一段日子。你说,能吗?” 烛心噼噼啪啪地爆着,屋内因此反而静得可怕,宫胤的手指插在她发内,轻轻摩挲着滑下去,滑下去,她的发缎子般亮缎子般滑,让人想起流水和时光,和她相伴的日子也如流水如时光,一转瞬就过了,偶一回首,忘川河边,看见旧事倒影历历,才惊觉已经蹉跎了那么久,错过了那么多。 身居高位俯瞰天下的人们,反而求不得人间最简单的幸福。 手指从发梢捋到发尾,无意识地编成小辫,却因为头发太顺滑,到了尾部,霍然散开。 或许强硬扭结在一起的缘分,到头来终抵不过命运的终结手。 他放开手,低低道:“能的。一定能。” 景横波不说话,头靠在他手上,幽幽道:“你的武功,是不是在流失?” 宫胤顿了顿,才道:“只是真力有损。” “是因为救耶律祁?” 宫胤的沉默就是回答,景横波长叹口气,屋外又有木屐呱嗒呱嗒走过的声音,有人敲敲窗子,夸张地笑道:“妹子,吹箫呢?真好听。” “也没你的燕子飞得好看。”景横波回嘴,外头一阵浪笑,木屐声呱嗒呱嗒远去。景横波又叹口气,喃喃道:“有时候我甚至羡慕她们……” 宫胤偏转脸,洁白的轮廓在暗色中似发亮。 景横波声音渐低,她已经是倦了,就这么靠着宫胤睡去。宫胤将她拉上床,她自动滚进床里,背对着他,床上没有被褥,只有硬硬的床板,她睡的时候下意识蜷成一团,宫胤侧着身子,手支着下巴看她半晌,挪过身去,将她抱在了怀中。 景横波也没挣扎,反而往他怀里缩了缩,她如此温暖柔软,似生着绒羽的稚鸟,他抱紧了她,下巴摩挲着她光滑的发顶,怀中的不是稚鸟,是足可展翼于九天之上的凤凰,为了他愿意委屈盘桓于黑暗尺寸之地,面对这人世间最寒苦和最冷酷,他该放手,可他要如何放手? 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清浅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这夜吵嚷而又寂静,喧嚣而又沉着,烛火幽幽地垂下千层泪,在斑驳的桌面上堆积成小小一摊琥珀,倒映着黎青的天色……天亮了。 天亮了,这院子四周反而安静起来,这让习惯了一夜吵嚷的景横波立即醒来,一醒来便觉得浑身酸痛,肩膀犹甚,身上却温暖,背后有依靠。 她微微笑起来,很喜欢这种一睁开眼他就在身后,一分距离也没有的感觉,然而这笑容展开一半,随即悄然敛去。 她醒了,宫胤居然还没醒。 她怔了半晌,才轻手轻脚起身,心中想着如果耶律祁裴枢还没找到她,她该如何去找这个卧虎藏龙的贫民窟里的名医。 起身的时候惊动了宫胤,他还没睁眼,就对她道:“早。” “早。”景横波一脚跨在他身上,回头看清晨迷蒙光线里,发丝微微散乱和她打招呼的他,忽然觉得这才是最性感最接地气的他。 “要出去?”他继续问。 他总是这么敏锐,景横波想了想道:“我觉得我还是不能离开。” “你需要离开一下,接应我的人。”宫胤却道,“龙应世家的人,一直在我附近,现在想必也在寻我,正好都让你见见。” “丑媳妇见公婆吗?”景横波笑。 “是族中子弟见主母。”宫胤唇角微微一弯。 第九十七章 龙家主母 院子里一阵静默,“大侄子”在苦兮兮地冲“婶婶”笑。 “婶婶”盯着“大侄子”看了半晌,忽然蹲下身,一把扯开裙角,转身就走。 有一个大侄子,就会有一堆大侄子,她不想这个样子给大侄子围观! 龙家未来主母和族中子弟的第一次见面,不该是这样的! 然而好像又迟了,院门口呼啦一下,涌进来好些人,一大群男男女女,看见这院中一幕,都“啊”地张大了嘴。 景横波背对他们,闪也不是,不闪也不是,回头打招呼也不是,不回头也不是。 身后的窃窃私语,听得清晰。 “啊,这就是女王陛下?” “这就是咱们家主为了她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那位美人?啧啧……” 啧啧声听来非褒义。 “眼瞎了,眼瞎了……”有人在捂着眼睛呻吟。 “方才街边那个卖花姑娘我现在忽然觉得很高雅。”有人惆怅。 “白瞎了准备一路的赞美诗词,我还是送给碧映楼的青青姑娘好了。”有人拔腿就走。 “我终于找到了我比家主强的地方。”有人洋洋得意,“我眼神比他好!” …… 是可忍孰不可忍! 景横波磨牙,扑入屋中,掐住宫胤脖子摇晃,“你家人来这么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身后一堆人哗啦一下涌过来,窗口边门边顿时挤满了人头。 “放肆!无礼!粗俗!”出现了一个老者的声音,满满愤怒。 “咦,有风格!”年轻的声音充满讶异和惊喜。 “感觉好一点了。”有人赞叹。 “现在看来其实也蛮美妙的……”有人重新审视。 “此刻我心情为何忽然如此愉悦?”有人疑惑自语。 “啊哈哈哈那是因为看见家主这个样子我心甚慰啊我心甚慰。”有人开怀大笑。 “然也!原来恶人自有恶人磨。”有人小声嘚瑟。 “不知道家主会不会被这位早上踢起来挑粪……”有人充满憧憬。 …… 景横波掐着宫胤的手松开了,瞧了瞧他一脸无奈,撇撇嘴,不可思议地问:“这就是龙家子弟?这就是传说中清高骄傲遗世独立的龙家子弟?” 和身后那群家伙对她的幻灭比起来,她此刻的幻灭感还更严重些。 龙家哎,龙应世家哎,大荒历史上煊赫尊贵的第一家族哎,连大荒的开国女皇都不过是他家家奴,何等的矜贵,何等的荣光,就算到如今龙家式微,那也依旧是传说是标杆是所有人提起来便不由自主语气凛然尊敬的向往,可现在她看见了什么? 简直像一群七杀。 难道不应该个个都和宫胤一样,走在空气中人家都觉得空气会弄脏了他么? “有什么不对?”宫胤反手拉开她的手,淡淡瞥一眼那群还在交头接耳的族人,“以前倒是像我的,可是你真觉得像我很好吗?” “难得听见你否定自己。”景横波笑,“不,你有你的好。当然,如果他们只学到了清高骄傲的外表,没能似你这般独一无二的姿态,那还是不要像的好。” 宫胤的眼神很柔和,捏了捏她的手,“似乎第一次听你当面夸我。” “但我现在更想骂你。”景横波霍然青面獠牙,“朕一世英名,今日败坏在你的手里!” 宫胤微微笑起,握紧了她的手,“没事,只要你对我凶恶些,想必他们立即会重拾对你的崇敬的,比你用艳丽容貌镇住他们更有效果。” “你就这么招人恨哦。”景横波眯着眼笑。 “龙家人脱离世俗太久,再这样下去会变成一群怪人,龙家的武功本就绝情绝性,长久不溶于红尘烟火,便会导致心性越发怪异。所以家族历代,走火入魔、自尽、终身不婚娶的人很多,如果还要隐居,怕再没几十年,就真要绝后。”宫胤瞥一眼窗外,“所以驱赶他们入红尘,让他们去做那些以前不屑做的事,去经受所谓人间污垢,是我最近一直努力在做的事。” “挑粪?”景横波奸笑。 “其中之一。”宫胤毫无歉疚。 身后还在窃窃私语探头探脑,景横波觉得宫胤的初衷虽然很好,但似乎调教过头了,这些家伙已经无赖得连基本礼貌都忘记了。 她一转身,手一挥,窗户和门砰一声关上,差点砸扁了那些家伙的鼻子。 然后她收拾收拾自己,打开门,请那位老者,和南瑾以及那个原先伺候过宫胤的,叫春水的少女进来。 宫胤已经初步介绍过,这位叫龙翟的老者,算是他目前在家族中唯一的长辈,景横波察觉到这位对自己有淡淡的敌意,这位伯父眼里,想必南瑾才是更适合宫胤的妻子。 三个人一进门,就齐齐盯住了杆子上晾着的宫胤的亵衣。 宫胤在咳嗽,景横波十分坦然,一边招呼客人,一边顺手将宫胤已经干了的衣裳收了下来,拿到宫胤床头,才对客人们笑道:“诸位好久不见,抱歉此处简陋,不好招待。” 龙翟冷哼一声,看一眼景横波,眼底厌弃之色一闪而过——放浪无行的女子,更害得家主真气流失,哪里比得上天生药鼎的明珠? 男人,总会为美色所惑! 南瑾看一眼宫胤,默默拿出一个包袱,景横波很自然地便接了过来,翻看了一下是衣物,笑道:“此处购衣不便,有劳明珠细心,还记着这个。” 南瑾咳嗽一声,转过头不答。那少女春水看一眼明珠,咬了咬唇,低下头。 只有她知道明珠从昨夜一直梭巡在濮阳城没有合眼,是明珠最早发现家主状况不大对一直远远跟着,因为明珠众人才能第一时间看见景横波的记号立刻跟了来,也是明珠,寻找家主过程中还不忘记给他备好衣裳吃食药物,想着这贫民窟里什么都不方便,然而巴巴地带了来,转眼就被景横波轻描淡写地接了去,甚至不能亲自送到宫胤面前。 而在之前,明珠等了宫胤这么多年! 景横波就好像没看见南瑾的低落和春水的愤慨,也对龙翟的不屑视而不见,笑道:“既然有衣服送来,各位能否先回避一下,让他换件衣服?” 第九十八章 这一日终见他白发 景横波一听“药鼎”这词就站住了。 可惜她在对面那老头眼里没存在感,老头子急匆匆冲出来,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过,冲着春水急急地道:“把明珠找回来!这事不能再耽搁了!我这边备个单子给你,你顺便再去弄点药来。”说着就要去找笔墨纸砚,还没走出一步,被一只手臂拦住。 龙翟定了定,抬起头,盯住了面前的景横波,眼神很冷。 景横波怡然不惧,笑吟吟很有趣似地看着他。 半晌龙翟缓缓道:“让开,不要耽误事儿。” “我不让咋地?”景横波偏头看他。 “你不让你就是无耻卑鄙、自私无情,善妒恶毒,谋杀人命!”龙翟蓦地咆哮,额头上青筋猛地绽出,眼眸里似要烧着一团火,燎焦景横波。 “哦?”景横波敛了笑容,慢吞吞问。 “上次让明珠合体,就给你搅合了,这次你还要搅合,你口口声声在乎家主,时时刻刻粘着家主,却将他的性命安危总置于险地,你有脸说你在乎他?你有脸粘着他?你有脸像个妻子一样呆在他身边?”龙翟霍然转身指着屋内,压低嗓子吼,“他真气本就很难控制,最近竟然出现一次大损,以至于堤坝尽毁,巨浪泄洪,迟早会成为废人,不用问,这必然是拜你所赐,只有因为你导致的伤害,他才会一言不发!” 景横波默了默,道:“确实是因为我。” “那你就该知恩图报!放手让他使用药鼎!老夫想不明白你有何理由阻拦!你本就是后来的那一个,你才是鹊巢鸠占的那一个!明珠是家族为家主自小培养的药鼎,为家主吃了多少苦,等了多少年,如今她不计名分,自愿奉献,你的夫人之位安然稳妥,你还有什么脸阻拦?世上男子三妻四妾也多了是,哪有你们女人置喙的余地?你若觉得你是女王容不下其他女人,那你趁早放手不要缠着他坏他性命!”龙翟重重拂袖,“哼,口口声声爱慕深情,却连一个求生的机会都不给他。你若真喜欢家主,难道不知道除生死无大事,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他正骂得口沫横飞,一转脸看见南瑾抱着衣裳进来了,正面无表情地听着,立即一指明珠,道:“来得正好,扔了那衣服,有更重要的事你做。” 南瑾看一眼他神情,看一眼景横波,再看一眼里头屋子,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便恢复了平日面无表情模样,将衣服交给景横波,转身就走。 “站住!”龙翟目瞪口呆,愣了一会才大吼。 南瑾站定,背对这边,没有回头。 龙翟暴跳如雷,匆匆上前一把拽住南瑾,“你也疯了!一个两个都这么不讲理!这是你任性的时候?” 南瑾双手慢慢插进自己袖子里,仰头望天,不答。 龙翟愤怒得浑身发抖,只好猛转身,指住景横波,怒声道:“都是你惹的事,都是你作得梗,我龙家遇见你,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景横波狠狠盯着他,毫不退让,龙翟烦躁地在原地蹭了两圈,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道:“跟我来!” 他大力将景横波拉进了屋内,屋子里宫胤静静睡着,看样子被龙翟点了穴道。 龙翟一直将景横波拉到了床边,自己坐在床头,忽然解开了宫胤的发髻。 景横波目光一缩,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 这动作男人做很怪异,但是她心却砰砰跳起来,一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疑问,如沉渣般忽然自心潮中泛起,一遍遍翻搅,她忽然觉得气息有些不稳。 龙翟手底,是宫胤乌黑的发,如此黑亮,锦缎一般的光泽幽幽。 龙翟打了一盆水,景横波盯着他,她不是没见过宫胤的头发湿水,没发现过什么变化。 龙翟在水里撒了一些药粉,足足三种,然后才将宫胤的发,放入那盆没有变色的水中。 一开始还是没变化,龙翟轻轻搓洗发尾,过了好一会,有一层淡淡的黑色弥散开来,那些黑色竟然不溶于水,胶质一样。 景横波没看那些黑色胶质,她死死盯住了那发尾,渐渐显露的银白,刺痛了她的眼睛。 是何时青丝满头,换了一夜白发? 龙翟瞟她一眼,无声冷笑,还要搓洗,景横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闭了闭眼睛。 不用看了,白发是从发根开始白的,梢都是白的,自然是满头银发。 她懦弱,她没有勇气看那一头银丝,那不仅会让她痛彻肺腑,还会更加痛恨自己——在似乎很久以前,她就应该已经发现他白发的端倪,记忆中曾有数次白发翻飞的影子,然而被她忽略。 她禁不住要拷问自己——真的足够关心他吗? 对面龙翟不放过机会地在拷问她,“女王陛下,你一脸在乎家主的模样,可是你真的在乎吗?家主白发已非一日,你很多时候和他朝夕相处,出生入死,你为什么就没能发现呢?” 景横波无言以对。 “他的白发,一开始用假发遮掩的,后来发觉假发不安全,又染发,后来发现染发易被水浸泡失色,又尝试药物,药物延续了一阵,会出现底层开始失效的情形,他又重新研制药物,终于将这一头白发彻底遮掩,只是这药物,依旧会对他的身体有伤害,仅仅为了不让你伤心,他不惜被伤害。” “而你,”龙翟声音有淡淡轻蔑,“在最早期他的白发还没找到完美掩饰方法的时候,都没发现。” 景横波偏过脸去,她不会对龙翟心虚,但此刻白发,似落了她心头皑皑雪。 宫胤……何必! 这苦心遮掩的白发,掩了一时疼痛,终挡不住迟来的痛苦,而那痛,会因为歉疚自责而更深重。 龙翟并没有打算放过她,放下水盆,重新挽起宫胤头发后,又解开他衣袖,一直拉到他手肘部位,指了指手肘肘尖处,道:“你按按。” 景横波按了按,指底微微尖锐的触感,让她脸色又变了。 “这底下有东西!”她骇然道。 龙翟脸上闪过一丝冷笑,道:“针。” “针?”景横波感觉到那东西很小,是中了暗器吗,为什么取不出? “针,碎了的针,正是这东西,阻塞了他的经脉,导致他在离开帝歌后,足足一年时间无法动弹,后来见到你的时候,还不良于行。”龙翟指指宫胤手腿各处关节,“一根碎了的针,碎成无数段,游走全身,最后堵塞在所有的关节和重要穴道,不能取出,一旦取出经脉尽毁,只能慢慢化,他用了一年多时间,才化掉了四肢的碎片,但实际上,他本该最起码花三年时间。” 第九十九章 献身 景横波走得很快,仿佛步子不迅速,就逃离不了那座简陋小院。 万象易卖场在这片贫民区的中心位置,宫胤的那位大侄子,扮演了她的客人,毕竟暗娼身份不够资格拿请柬,所以现在大侄子穿得人模狗样,身后跟着一群龙家子弟们扮演的家仆。 按照请柬所示一路步行过去,路上不少人都是同一个方向,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高谈阔论。大多数人低调而沉默,身边伴着眼神隼利的随从,一看便知身份不同。 高谈阔论的人,在肆无忌惮谈论最新的城中新闻。 “……黑山司军已经进城,正在大肆搜捕全城,城门至今没有完全开禁,除了一些达官贵族,普通百姓根本出不去,城内米粮油价飞涨,眼瞧着要乱。” “当然得乱,离王殿下死在濮阳,这是何等大事,黑山司军属于离王麾下,对保卫离王有直接责任,不把凶手找出来,他们日子也不好过。这群虎狼之军,本就凶狠,如今更是猛虎出笼,据说现在府牢里人满为患,都是嫌疑凶手。要我说哪来这么多凶手,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倒了八辈子霉的富商巨贾,等着要被濮阳官府和黑山司军狠狠敲一竹杠……” “所以最近都收敛些。听说郑家也出了事,忽然就要和蒙家解除婚约,但蒙家那位即将联姻的少爷死活不同意。隐约听说这事和离王有关……” “说起来,现在反而是这片最混乱地区,最安静安全了。城中大索,这里还没被波及,黑三爷当真有些本事啊。” “嘿!你还真以为这是黑三爷的本事?一个大地痞,没靠山,哪能罩得住这一大片地盘?” “他的靠山是雷府尊?” “现在这种情形,一个府尊顶什么用?是这位……”说话的人竖起手指向上指了指,又把手指放平,随即才笑道,“因为这位,黑山司军才到现在都没来这里。你瞧着好了,离王一死,马上就会是这位的天下了……” 一群人议论着走远,景横波不动声色地听着,之前府衙发生的事,后来稍微串联一下,她也算大概明白了是个什么阴谋,想必自己在丽人堂的一番举措,被人注意上,拿来做了筏子,无意中卷入了不小的风波,离王莫名其妙死于交换人质时,谁得利最大,谁就是幕后。自己,不过是个被随手拿来使用的炮灰而已。 她唇角微微一撇——拿她当炮灰?真是花样作死。 那家伙最后手指放平是什么意思?据说蒙国大王身体不行,却未立王世子,膝下两大成年王子各有势力和拥趸,暗斗得很是厉害,莫非是那位平王? 随即又想到蒙虎和郑小姐的事,景横波悠悠叹口气,自己莫非是个灾星?到哪都带来灾难,蒙虎好好的和郑小姐的婚事,因为自己的出现,便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数,想到那郑小姐想要掐死自己时的悲愤,景横波心里也堵得难受,恨不得自己也掐上自己一把——不逛街多好?不去丽人堂多好?那郑小姐着实是个善良女子,后来的要杀人也不过是太过悲愤,若能嫁给蒙虎,该是多好的良配…… 或许,自己的到来,引动了世事的变化,现在看来,这变化是不祥的,飓风一般扫荡而过遍地疮痍,所有在身边的人,似乎人人遭殃,她和谁越接近,谁越倒霉,比如,宫胤…… 心中如针刺般猛烈一痛,她猛地扭头,似乎这样一甩,便能将这一刻的疼痛给甩出去。 这一甩头,就看见一方黑金的匾额,上书“汇珍”二字,看上去像个普通的古董店。 …… 黑暗小屋里,宫胤慢慢睁开眼睛。 龙翟带领子弟到来后,他心中的大石稍稍放下,有龙家人在,景横波的安危无虞,所以他放心地任龙翟施为,沉睡了一场。 这一睡悠长酣畅,记忆中从她抵达帝歌之后,似乎他就不曾有过这么酣畅淋漓的睡眠,这几年的睡眠,显得紧凑而混乱,很多时候人在沉睡,心在思考,似乎还有一只眼睛睁开着,等着招呼这四面八方的恶意和危机。就算在不能行动完全调养的那一年,躯体困住在沉睡,心里依旧是满满的焦灼,似牵了一根丝,轻轻扯一扯,都是天地凌乱,火焰颠倒,她在其中奔走呼号。 而今天这一睡,只在醒来的末端,似感觉到身周气压沉沉,有微凉的手指,曾抚过他的发。 宫胤立即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发,一切正常,没有露馅。 那微凉的手指,不像是她的,她体肤微热,他清晰地记得她的温度。 空气中烟气淡淡,是龙家专用的安神调息香,只是在这逼仄阴暗的小屋子里燃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净气味。 龙翟立在窗前,凝视着前方,宫胤注视他一会,发现这位龙家硕果仅存的长辈,最近苍老了许多,心中生出微微的歉意。 相比于他,也许这位老人,才是真正将龙家未来完全系在心上的人。而他,心上一大半,都沉甸甸地只系了景横波。 “她呢。”歉意归歉意,第一句话还是问她。 “有个万象易卖大会,她去参加了,说要给你寻些好药来,应该很快就会回来。”龙翟端过一碗药来,“放心,我让子弟们都陪她去了。安全不会有问题。” 宫胤凝视着药汤,并没有立即喝,龙翟的手指一紧,抬起头,迎上宫胤审视的目光,微微一笑,“怎么,怀疑我下毒?” 宫胤唇角一勾,微微摇头,接过药汤,一饮而尽。 龙翟垂着眼,目光深深。 宫胤喝完药,沉默一会,才道:“我记得翟叔对横波不大友好。” “我敢不好么?”龙翟惨笑道,“我要对她不利,你能毁了整个龙家,你放心,她真的不会有任何事。” “龙家,”宫胤平静地道,“以后就是她的了,所以翟叔也不要再有心结。横波会照顾好龙家,百年流浪,可以结束了。” 龙翟霍然变色,“你什么意思?” 宫胤不答,慢慢合眼。 龙翟怔了半晌,冷笑,“你把信物给了她?可龙家是一件死物就能指挥得动么?你以为就凭她,能让龙家归心么?” 宫胤只回答了他言简意赅的一个字,“能。” 龙翟跺了跺脚,快步出门,走到门口,听见宫胤忽然道:“现在的龙家家主,其实已经是景横波。家族中人都曾发过重誓,不得对家主意志有任何违拗,也不能对家主进行任何逼迫,翟叔记好了。” 第一百章 壁咚 景横波听着各人报出来的交换物品,开始觉得这大荒果然够大,自己就算是女王,被臣子称颂为天之女如日光辉,那光辉也照耀不到那许多真正阴暗的角落。800strong> 很多违禁品在私下流通,包括帝歌和各国都严密控制的火药弹,包括各国新近研制出来的各式最新型武器,甚至还有贩卖秘密的。各国只有王室才能持有的宝物在此处也应有尽有,比如易国大王亲自制作的面具,那张脸竟然是姬国某个王女的脸;比如商国王室珍藏的灵药,可以让不孕的女子有孕,也可以让有孕的女子断孕……这些令人联想到无数阴谋诡计的东西,在这座地下的大厅里,被隐秘地买卖,厅中很少有人说话,很多东西不宜公开,以纸笔默然表达,妙龄侍女们蝴蝶般穿梭,将需要交流的信息传递给有意的买主或者卖主,厅中只有少数的窃窃私语之声,油灯下一张张肃穆的脸,被光线扭曲了形状,显出无数物欲的嘴脸,气氛因此显得凝重而诡异。 很多人获得了自己满意的东西,也卖出了手中的烫手山芋,这些完成交易的人,会被黑三爷请到大厅四周的侧门里去,那里隐约有旖旎的灯光透出来,想必是可以让客人尽兴的声色场所。从那些熟客的神情来看,黑三爷这方面的招待一向让人期待。 剩下的人渐渐少了。 几个主要人物还在,黑三爷,孙大夫,金色巷道出来的紫披风,还有银色巷道出来的几个人,而普通席位的客人很多离开,毕竟这易卖大会档次太高,他们不够资格参与,也就见个世面。 也因此,剩下的寥寥几个灰色席位,便显得格外显眼。 刚才人多不觉得,此刻人少了,景横波却多了几分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注视自己的目光很多,前后左右都有,有些目光似乎还很有力度,她向对面看了看,又向四周还留下的十几个普通客人看了看,众人或微笑颔首,坦然相对,或漠然而过,或毫无反应,却又看不出什么异常。 黑三爷那双白惨惨的眼睛,瞄了景横波那边一眼,仔细瞧了瞧龙维,对紫披风微笑示意,紫披风摇摇头,伸手示意他先请。 黑三爷便又邀请孙大夫,孙大夫捋须呵呵笑道:“老夫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玩意?不过是这一身鄙陋医术罢了。也罢,老夫就自吹自擂一回,给对面诸位小友听听,老夫擅长的是经脉调理之术,另有一门独特技艺,为换血之术。” 虽然孙大夫说的时候不免得意之情,周围也都是敬仰之色,但景横波听着,没什么触动,她心头都是宫胤的问题,没觉得这换血对他有作用,再说她这个现代人更清楚,换血在古代的不可操作性,只怕血换了,人也死了。 但她明显感觉到身边龙维浑身一颤,呼吸明显急促。 景横波侧首看他,龙维眼睛闪着光,低声快速地道:“可找到了……可找到了!” “怎么?对你们有用?” “我们龙家就是血脉之毒啊!祖宗就说过是血里的毛病!”龙维难抑激动,“上一代有人曾经遇见过一位名医,说过我等血脉骨髓生有异变,唯一的办法是将血液换去,只是危险极大,条件苛刻,盲目换取只会导致更快死亡。他说有本里提过这种方法,但书已失传多年,普天之下,再无能掌握此技艺的医者……想不到这里居然有人会!” “宫胤也是这毛病?”景横波眼睛一亮。 龙维却摇了摇头,“家主和我们不同,他自幼离开家族,上了雪山,本身血脉中的影响就没我们大,又经过雪山秘法的调养,主要问题不在血液……他的情况复杂得很,我们也说不清。” 景横波心中沉甸甸的,忽然掠过一个念头,龙家的这个病,很像血液病,血液病有一部分存在遗传,但不是绝对的。龙家人人有病,唯独自幼离开龙家的宫胤症状不显,那么遗传之说便有些站不住脚,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 据她所知血液病很多由辐射引起,难道龙家当初隐居的地方有问题?或者练功的方式有问题?所以龙家子弟无一逃脱,而早早脱离龙家的宫胤,体内的问题就发生了变异。 “婶婶!”那小子又喊她婶婶了,一把抓住她衣袖,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有没有好东西,可以和那老家伙交换他的医术!这个对我们很重要!很重要!” 景横波拍拍这个已经陷入狂躁的家伙,她知道这医术确实对龙家很重要,龙家想必已经找了好几代,虽说她自己觉得换血之术荒唐,但古人的智慧也不能全然小觑,大荒多神异,试一试也好。 龙维见她同意,欢喜地悄悄给她作揖,“婶婶,你试试。只要你努力过,无论成不成,龙家上下都承你的情!” 景横波扯扯嘴角,心想承我情?把我男人还我行不行? 此时她又感觉到几缕古怪的目光,甚至还似乎听见若有若无的一声冷哼,可等她试图捕捉声音来源,又找不着了。 她摸了摸袖子中几个瓶子,对面孙大夫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过她,呵呵笑道:“老夫以医术换取的条件,之前已经对外公布,诸位谁能应下,老夫无论需要救治的人是谁,都会立即出手,绝无二话。”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孙大夫的医术自然是想要倚仗的,可对方的要求也是很神奇的,众人自衬做不到。 景横波把小瓶塞给龙维,悄悄嘱咐几句,龙维唰唰写了几个字,将那几个小瓶递给了侍女,示意她送了上去。 这是景横波从浮水大王王座下找来的最高纯度的毒品,这东西是毒也是灵药,对孙大夫这样的医生来说,应该也是不舍得割弃的珍品。 小瓶一送上去,孙大夫还没怎样,那紫披风,和一边一个银色巷道出来的,戴着死板面具的人,同时直起了身子,目光灼灼。 景横波眉毛一挑——东西还没看说明就这样子,很明显见过这瓶子,知道这是什么玩意。而浮水大王这玩意,是专门针对各国各族王室的糖衣炮弹,等闲人根本见不着,这两位,来自王室? 孙大夫看了那瓶子,拔开瓶塞嗅了嗅,脸色微微一变,神情现出几分犹豫。最新章节全文strong> 龙维激动得握紧了拳,景横波甚至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孙大夫犹豫了一阵,正要开口,忽然那紫披风道:“此物似乎不是孙大夫所求之物,倒是我瞧着甚好,愿意以物换之。” 他一开口,那戴着面具的二等贵客立即也道:“此物我也很是中意。不知这位公子愿意以何物易之?” 第一百零一章 那些年,那些爱 景横波立即便挣扎,这气息炽烈狂放,绝非宫胤,然而那壁咚的家伙困死了她所有能动的肢体,力气也极大,她根本挣扎不开。 身上那人的吻,几分狂乱几分迷茫,唇瓣炽热,在她脸颊上胡乱游移,从额头到眼皮,从鼻梁到两腮,连下巴都不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仿佛是个初哥,又或者有所顾忌,一阵乱亲,好一会儿没有碰到嘴唇。 景横波只觉得脸上微痒,又嗅见除了男子的浓烈气息之外,还有淡淡的甜香,心中恍然大悟,想必那些来伺候的女子,都多少用了*起兴的香,这位先前和人拥吻,多少沾染了些,以至于此刻似乎有些神智不大清晰。 她想到这位先前和青楼女子的纠缠,再来招惹自己,心中厌恶,正要动动手指,召唤什么东西给他个狠的,那人忽然一偏头,咬住了她的耳垂,舌尖一卷,卷进口中。 景横波浑身一颤,不由自主软了软,手指也便无力,那人却也禁不住一颤,喉间发出低低呻吟,景横波能鲜明地感觉到他的热度更炽,身体更勃然,气息更混乱难控,齿舌间几番碾磨,竟有些控制不住轻重,景横波只觉得耳垂微痛,偏头就扯,原以为对方必不肯放,少不得要扯破耳垂,不想他立即松了口,却又不肯放松,脸接着凑了过来,这回的目标,是她的唇。 景横波又是狠狠转头,头一侧,一边鬓侧上一根钗,戳在对方颊上。 冰硬的钗戳在颊上,令对方一醒,霍然住手,愣在那里。 景横波还别扭地保持着靠墙偏头的姿势,冷冷地看着黑暗中的轮廓,地下无灯的房间,丝毫光线也无,只能看见那双眸子黑白分明,一瞬迷茫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苦痛。像一霎燎原的火过,只剩了凄凄焦草,断壁残垣,一人孤影,落日长河。 随即他猛地放开了景横波,一手将她推出了屋外,那力道极大,以至于景横波踉跄跌出了屋外,扶住墙壁刚要站稳,那人已经夺门而出,身影一闪不见。 景横波怔怔站了一会,抚了抚嘴唇,回想刚才的气息,半晌叹息一声向外走。 心里隐隐约约知道是谁了,却不想探究,有些事,不要捅破比较好,就当是一时冲动,掠过了,放开了,才能恢复重来。 她出了井,果然孙大夫在井口等她,看她出来也不讶异,微微躬身,说声姑娘随我来。 两人自有默契,先前景横波在经过孙大夫身侧时,所谓的“扶药瓶”是假,手指一摆将孙大夫桌上药瓶凌空换了个位置是真,换过位置后她去扶药瓶,孙大夫顿时就明白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有孙大夫带路,一路出去很通畅,其间经过景横波租住的赵家小院,景横波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院门紧紧关着。 这个时刻,宫胤在做什么? 南瑾……有没有到他身边? 她想快步走过去,却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听,然而此刻夜寂静,只有风声在九曲回肠的巷陌里盘旋幽细。 她心中似也有风,在幽咽地盘旋回荡,空空落落,抓挠不着实处。 …… 宫胤一把抓住了南瑾的手腕。 南瑾一惊,下意识便要缩手,随即想起自己的任务,咬牙忍住,低眼看看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再看看宫胤闭目不语的神情,他的脸在淡淡烟气里看来飘渺高贵不似常人,南瑾痴痴地盯着看了一阵,转开眼去,眼眶慢慢红了。 随即她又转过头来,此时才发觉,宫胤握住她手腕的动作太久,不似在*缱绻,而像在……把脉。 她心中一动,侧转脸坐在他身边,半晌听见他一声长吁,声音模糊。语气听来似乎又失望又放松,又怅然又解脱,随即他喃喃道:“没有……” 没有什么? 南瑾愕然看着他,似乎宫胤想要把出什么问题来?她知道自己脉象正常,正常不是好事吗?为什么他脸上有种微微的失望,可失望中却又生出微微的庆幸? 这神情太复杂,以至于她怔忪半晌,忽然手被宫胤一拉,身子一倾,已经跌趴在宫胤身上。 她撞上他的胸膛,脸深埋在他清逸深雪般的气息里,还没抬起头,脸已经蓬勃地热起来,心跳得激越砰砰,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激烈节奏,她一直以为自己修炼沉潜,定力非凡,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这般难以自控的时候,那于她完全是一种陌生感觉,似浪潮当头,热浪灼心,近乎窒息,淡淡欢喜里,生出悲凉感受。 随即她才感觉到宫胤身体发热,熟悉龙家人体质的她立即知道宫胤在发烧,应该还是高烧,所以神智确实不大清楚,龙家人因为体质原因,很难发烧,除非身体或者精神处于崩溃边缘,对于宫胤来说,也许两者兼有,毕竟长久以来,心与力,都操劳过甚了。 她返身,抱住了宫胤,修炼冰雪真气的龙家人,本就是最好的降温药。 宫胤身子向后让了让,让出一半床位,她一边微微酸楚地想着,这熟稔的动作,想必对着景横波早已习惯,一边靠过去,单手抵住他心口,想要传些真气给他降温,却见他双臂将自己一搂,喃喃道:“没怀也好,你日后可以更自由……” 南瑾手一僵。 怀……怀什么? 宫胤的手指落在她鬓上,轻轻拨开她的乱发,手势温柔得她想落泪。为这对待珍宝般的小心翼翼,为这对待珍宝般的小心翼翼,其实不属于她。 她身子微微一颤,宫胤手指一顿,南瑾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却没发现他神情的异常。 好一会儿,在南瑾越来越禁不住紧迫的呼吸里,宫胤终于又低低开了口。 “担心了很久,又期盼了很久,现在想想,还是这样对你最好……”宫胤垂下手指,唇角微微一弯,“你看似决绝,其实心肠慈软,我已经给了你牵绊,最好不要再有一个牵绊……只愿你斩得干净。” 最后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竟无先前模糊。 南瑾心中一颤,抬眼看他,宫胤依旧没有异常,双手松松地搭在她肩上。 南瑾垂眼看他修长手指,那搭得可真轻,毫无力度,同样,虽然现在两人面对面搂着,可中间的距离,足可以睡下一个人。 南瑾瞬间恍然。忽然想起那一夜,那微微颤抖的马车,那自己在长草间默然守护的一夜,那夜过后看日光自草尖升起,光芒万丈,而心中寂如空谷。 第一百零二章 无悔 她知道自己不过一时半刻就要交代,此刻下头人在狂叫,上头人在乱捞,可是她在不着天不着地的空中,人们甚至看不清楚她,谁也救不了她。 混沌的意识里,倒也没太多不甘心,宫胤都和别人睡了,她活着似乎也少了许多劲儿,唯一的遗憾,就是到死都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做到的,真是太憋屈了…… “咻。” 破空声尖利,惊动濒死的意志,四周的风忽然似乎聚成一束,又似乎宇宙裂开了黑洞,她感觉到有一股大力自对面撞了过来,下一瞬“砰”一声,似乎是人体猛地撞上了她,撞得她往崖边靠去,随即脚底被谁的膝盖重重一顶,她被撞飞了起来。 是往上飞的,所以脖子上的绳子顿时一松,这一飞直接过了山崖,头顶又是“咻”地一响,绷紧的绳子一松,她往下坠落。 山崖上一群龙家子弟立即奔了过去,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最前面一个,在她即将再次掉落崖下前,扑住了她的膝。 她半身仰躺在崖面上,身下是冰冷湿滑的山石,太滑了,以至于身子还在慢慢下滑。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知道了杀手是怎么对她动手的。 那网藤! 那网藤,是绑在人身上的! 有人将自己提前绑在了突出的崖石下,穿了湿冷梆硬的衣服,用了和崖石同色的藤编网绳将自己绑住,此处云雾弥漫,又是最黑暗的时辰,哪怕和自己面贴面近在咫尺,自己也发觉不了。 她站立不稳前滑的时候,抓住的赖以支撑身体的网藤,就是绑住那人的绳子,可笑她一抓住那绳子,等于将自己唯一能用的手给捆住。之后这隐藏术妙到绝顶的刺客,只要选择一个自己双手双脚都不方便的时刻出手便好。 难怪先前总感觉有人,想到刚才在崖石下忙忙碌碌,一个人就在自己头顶森然相望,她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毫不犹豫拔刀,趁着自己此刻半身悬崖之下,反手对着记忆中崖石之下,一阵猛戳! 既然被绑住,又是那种位置,无法自己脱困,那就等着她的报复! 刀尖先是撞在崖石上铿然作响,几刀之后,“噗嗤”一声。 这是刀入肉的声音,景横波大喜,对着那方向一阵猛扎,刀刀入肉,底下那位也真是好耐心,始终一声不吭。 龙家子弟目瞪口呆看着景横波半身倒挂悬崖之下,对着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猛砍,还以为她死里逃生,欢喜疯了。 狠狠几刀之后,估计无法再造成更大伤害,景横波才让龙家子弟将她拉回崖上,躺在地上喘气。 龙家子弟们连滚带爬地过来,查看她的脖子,看见那道勒痕深深紫色,可以确定只要再差须臾,景横波就得没命。 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龙家子弟们互相看了一眼,都齐齐叹了口气。 景横波喘息半天,霍然觉得眼前一亮,睁开双眼,正迎着一道炽烈的光,她坐起身,转头,便见云海退避,黑暗收敛,天际一线鱼肚白渐次涂抹,在那片极亮的白光间,有深红瑰紫的云霞喷薄,似天边正有巨蚌张口,吞云霓,吐飞霞,蹦出一轮灿金色的日光明珠。 天亮了。 天亮得突然,瞬间便喝退黑暗,明灿灿的日光下,一瞬间的暗黑和死亡宛如一场梦,景横波用手伸到崖下一摸,摸到一手淋漓的血,才确定刚才的事情都是真的。 随即她又抬头,对面,三丈远的那座崖上,耶律祁正在解绳子,裴枢翻身上崖,将腰上绳子解开。 是了,是他们。 先前那崖太直,太黑,无法落脚,又因为不知陷阱到底在何处,耶律祁和裴枢,便没有选择出现,而是悄悄埋伏在了对崖,一个负责掌控绳子,一个栓绳在腰,随时准备荡过来救人。 当她被吊起在空中晃荡,只有对崖同等高度破开云雾冲过来的人,才可能精确捕捉到她的位置。 久经百战的人,选择无比精准,远超经验不丰富的龙家子弟。先前只要在这座崖上,无论崖上还是崖下,都对救她无能为力。 她心中欢喜,向对面挥手,耶律祁回应地挥了挥,裴枢却背过身去。 这有点不像他,不过景横波知道怎么回事,昨晚那一吻实在尴尬,裴枢心里想必也滋味复杂。 此时她和龙家子弟说起崖下藏刺客的事,龙家子弟大惊失色,当即有人慢慢摸下崖去,果然摸到一个人,斩断藤绳拎上来,人却已经死了。 那人身上有刀伤,却只是在大腿,不能致死,死因还是服毒,景横波这才知道难怪刀戳成这样都没动静,原来任务失败就自杀了。 那人果然是被结实网藤做的绳子绑在崖下,这突出崖石两边事先被人钉了勾环,藤绳穿过环,固定住了一个人,天黑云雾之下,谁会看见崖两侧有铁环? 那人穿的衣服也和景横波猜测的一样,铁黑梆硬,摸起来和岩石一模一样,甚至他脸上也是一个铁面具,只有细微的小孔呼吸和查看,景横波掀开面具,里头果然是一张毫无特色的陌生的脸,翻遍全身,毫无任何标记。 和以前遇见的所有暗手一样,对方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线索,无从推测。 景横波叹口气,向对面招招手,示意下山。下山之后,看见龙家子弟,已经将孙大夫围了起来,眼神危险,如一群逼近猎物的狼。 孙大夫被困在中心,抱紧玉盒,一脸冤枉地道:“不是老夫!不是老夫!”看见景横波下山来,急忙叫道:“姑娘,不是老夫害你!老夫也不知道上头埋伏有刺客!” “胡扯!”一个龙家子弟怒喝,“就是你这老货,骗人来采药,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崖上的一切可以预先做安排?” 孙大夫苦着脸,嗫嚅了半天道:“……老夫真的无心害姑娘,老夫还要有求于姑娘的……” 龙家子弟还要骂,景横波挥挥手,道:“老先生确实没必要害我,因为如果是你设的陷阱,你何必把自己也陷进来。但是老先生想要撇干净可不成,你能否认,你从一开始找的就是我吗?” 孙大夫语塞。 “你那些条件,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符合,你就是冲着我来的。”景横波摸摸脖子,神情恼火。 任谁总这么倒霉,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孙大夫叹了口气,忽然取出一个哨子吹起,尖锐的哨声传出,片刻后,山崖间荡出不少人影。 第一百零三章 你养我 秋末的平原上,奔驰着疾行的马匹,扬起的马尾捎带着漫天的烟尘,灰黄的空气里掠开一道道残影。 两匹马,两个骑士,一头一脸的灰,犹自在拼命打马,嘴唇焦裂不敢喝一口水,眼睛血红不敢闭一下眼。 因为后头有杀神。 这杀神从三天起开始追逐他们,早先他们十来个人,硬生生被这个杀神追逐着,从濮阳城内一直追到将近蒙城的巨野之上,十来人变成了五六人,最后变成了他们两人,其余同伴,都被这个死追不休的杀神,用箭、用刀、用暗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偷袭,一一斩杀在黄土道路上。 起初他们仗着人多是不在意的,后来开始选择走山路,走水路,分开走路,可不管在怎样隐蔽的山间行走,还是怎样改装隐入人群,都不能避免被以各种方式杀害的命运。 现在只剩了两个人,离蒙国首都蒙城已经不远,再往前走十里,就是平王殿下的峣山军大营,靠近那里,或许就有了活命的希望。 哪怕他们曾经是离王殿下的亲信护卫,但终究他们是有本事的人,在离王殿下死去之后,投靠平王殿下,殿下一定会很欢喜地接纳。 马上的两个逃命的人,苦涩地互望了一眼。 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招惹这个杀神的。 他们是离王的近身护卫。离王在濮阳府衙内莫名身死,他们这些出身江湖被招纳的护卫,大多当时散去,尤其有些参与了对郑家小姐侮辱的护卫,为了避免被家大势大的郑家报复,干脆离开了濮阳,重新去过江湖自在的生活。 然而离开濮阳不久,兄弟们便被人缀上,然后便开始了莫名其妙的折损。 两个疯狂打马的人,时不时对后头看看,弥漫的烟尘遮蔽了视线,看不见任何的人影,可这并不能消弭他们眼底深深的惧意。 …… 蒙虎此刻正在一里之外的山坡上,举着一只玉照宫特制的鹰眼。 鹰眼圆圆的筒内,可见看见前方马匹的尘迹。 他就是那个杀神。 他一直在追杀那批人。 作为玉照宫的大统领,他带回来了自己的亲信护卫,经过调查,他很快知道了那天府衙之内发生的事,知道了郑七小姐投井的原因。 听说那件事后,这个一心欢喜赶回家乡准备成亲的汉子,沉默了很久。之后第一件事是拒绝了郑家的退亲要求,第二件事就是带着自己的人出了门,带上武器,带上杀机,开始报仇。 他要为郑七小姐报仇。 他要用血洗去自己的耻辱。 他的未婚妻,他一见钟情的闺中淑女,折损在前面那批肮脏的杀才手中。如何能放过? 离王已经死了,那些参与侮辱郑七小姐的护卫还在,正在逃窜中。 现在,只剩下最后两个了。 身边护卫在小心提醒,“大统领,前方不远就是平王军营,如果在此处杀人,只怕会惹来麻烦。” “那就把他们杀死在平王军营之外。”蒙虎走下山坡,跨上自己的马。 半刻钟后,他追上了那两匹马,这回不需要再潜藏踪迹,他带着自己的护卫,将那两人团团围住。 那两人满面灰土,须发蓬乱,在马上握紧了武器,惊恐地盯着缓缓逼近的蒙虎。 蒙虎停下,之前他忙于暗杀报仇,很多细节还没搞清楚,此刻面对这最后两个活口,他想问清楚整个事件。 那两人忽然噗通一声丢下武器,抱头大叫道:“别杀我们!别杀我们!我们降了!降了!你想知道什么事情,我们都说!” 蒙虎微扬下巴,示意护卫上前去将这两人绑了。 护卫策马上前,因为对方已经丢了武器,自然便放松了警惕,蒙虎则转头看着前方微黯的天色,想着那前方山脉的一抹黑影是什么。 忽然一声怒喝,随即又是一声马嘶,哐当一声大响,蒙虎霍然回头,就看见自己的护卫被撞翻在地,那两人居然又策马狂鞭,疯狂地向外冲。 “放箭!”蒙虎怒喝,他不想再问什么了,这些人本就该死! 箭矢咻咻而去,都是玉照宫特制的劲弩,蒙虎亲眼看见箭矢扎入那两人背脊,血花在黄尘中飞绽,像暮色里开放的彼岸花。 然而那两人速度未减,趴在马上依旧死命地向前冲,其中一个还在哈哈大笑,嘶声道:“值!值!” 也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些原先只敢死命奔逃的人,何时有了这种勇气,然而此刻这话听在蒙虎耳中,自动便联想到郑七小姐的遭遇,胸中怒火“蹭”一下蹿起,他毫不犹豫拍马,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他要亲手用刀,一个个刺入这些混账的心口! 身后有人叫喊,是他的护卫,音调隐隐劝阻。然而此刻的蒙虎,被愤怒燃烧了理智,不愿思考。 飞马奔驰也没多久,越过一个小山坡,那两匹马中的一个人忽然飞身而起,明明浑身箭扎得像刺猬,飞得却极快极高。而且那姿态,也显得十分僵硬。 只是此刻暮色里一切都不清晰,眼睛里只有那两匹马和那两个人的蒙虎,也来不及再观察什么,只看那人飞得那般迅捷,转眼便要脱离自己视线,来不及多想,手一抬,手弩已经平射而出。 “咻。”一声,手弩穿透前方直直飞起之人的后心,再穿心而出,没入黑暗,隐约听见清脆的“夺”地一声,随即又是“咔嚓”一声,似乎什么断了。 蒙虎放下手弩,勒住了马,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此时对面黑暗里,忽然有人大声道:“住手!军营之前,不得妄动刀兵!” 这一声来得突然,在他已经发射手弩之后,蒙虎听见这一声,心中轰然一响,顿时知道自己上当了。 随即又有人大声惊道:“哎呀不好!敌军来袭!毁我辕门!” 蒙虎听见这句,黑脸已经完全沉下,铁一般的生冷。 马蹄急响,他的护卫已经赶了上来,正要护住他,蒙虎忽然急声道:“都走!” “大统领!”护卫犹自莫名其妙。 “踏入陷阱了,不要全折在这里!”蒙虎一把推开护卫,从怀中急速掏出一枚雪白的哨子,递给自己的护卫头领,“这是少量调动蛛网的信物,凭这个找到他们,再请他们出手,找到女王陛下,请她救我!” 第一百零四章 夫人之美,岂容亵渎 景横波站在蒙城的城墙下,仰头看城墙上深绿色“蒙”字大旗,眼神复杂。 这一刻她想的不是王城的巍峨,不是国家的繁荣,而是命运。 命运安排她,总不能遂心而行。 五天前满怀喜悦和期待,打包行李,终于拐到了宫胤,要和他回去他的祖业。这段旅程对她意义很重要,她始终觉得,这会是她真正走近他不再面对拒绝的开始,是她和他终于放下一切的标记,是她平静隐居生活的起头,哪怕后头还会有波折,但最起码,已经走出了这一步。 然而这一步脚抬在空中,最终却还是没能落下来。 她自失地一笑,想着也许就是这样,在没把大荒的事情都解决之前,老天不会成全她。 她在门口梭巡不前,所有人也便静静陪着,所有人包括她的部属,包括龙家子弟,也包括一路上陪她来王城的蒙国宫廷御前戍卫,和此刻特意前来迎接的蒙国的官员们。 这是她自“王室终结者”名号传开后,第一次被王室正面无排斥接待。 只是这接待依旧满含着怪异的味道,来的人不少,礼仪也恭敬,身份也不低,最前面是礼司的司相,但并没有准备迎接女王的仪式,也没有使用女王仪仗,对面的司相执礼甚恭,却口口声声称她殿下。 是了,她现在的身份,是姬国的某位王女,蒙姬两国尚算交好,姬国王女代表姬国女王,前来庆贺蒙国大王半个月后的五十大寿。 这当然是她同意的,因为她不能以女王的身份进入蒙城,这会引起某些人不必要的警惕。 景横波心中暗暗感叹,心想大荒各国的王室真是越来越荒唐。一个大王在自己的王国都城,居然还不能光明正大地迎接自己的女王,还要隐瞒身份偷偷摸摸,这王权,该有多岌岌可危? 而她不能不答应,那天在濮阳城西,收到了密报,蒙虎中伏,被蒙国平王设计擒拿,现在生死不知。 平王,蒙国老王颇为器重的两个成年儿子之一。原先也是朝中人人称颂的贤王,可这世上,往往越像圣人的人,越是奸雄。 在另一个壮年王子离王莫名暴毙之后,平王便成了老王膝下正当龄、名望实力都足堪继承王位的王子,并且很巧地,他掌握了驻地最靠近蒙城的峣山军,他的舅父掌握着蒙城飞马军,原本在离王掌握中,专门用来制衡平王的黑山司军,因为离王巡视边境而被带离京畿,离王身死后,这支军队以为离王报仇之名进驻濮阳,很是干了些天怒人怨的事,也不知道被抓住了什么把柄,现在据说也在向平王靠拢。 换句话说,蒙城周围的大军,马上就要全部属于平王,这叫老王如何能安睡? 这是孙大夫在路上,忧心忡忡向她提供的消息,为此孙大夫恳求她和属下收敛行藏,改换行装,以免被平王过早发现,在蒙城之外就发生冲突,进不了蒙城。 景横波应了,反正她这一路,多半是微服,她本无意再掺和王族争权,但却不能不救蒙虎。 只是终究意难平,此刻看着蒙城城门,想着如果不是这一摊子乱七八糟,自己说不定都已经和宫胤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她不禁恨恨地哼一声。 “哼”声未了,忽然有人尖声道:“那前方何人,为何长久阻道!” 景横波一怔回头,才发现自己这一行人,护卫多,接的人多,此刻都因为她发呆停下,便将城门口堵住,以至于进门出门的人和车马,都已经排成长龙。很多人已经露出不满之色,只是因为她们这一行人一看就身份高贵,一脸敢怒不敢言神情。 她顿觉歉意,急忙拨马,要让出道路,马蹄刚刚踏动,后头便一阵骚动,一行人硬挤了过来,挤得很是横蛮霸道,站在最后面的七杀竖着眉毛吊着眼歪着嘴,笑得已经很不爽。 景横波自觉理亏,也不想在这城门口就惹事,据说平王最近势力颇大,麾下明暗高手日夜盯着蒙城内外,何必太过高调落入他人眼中。便和七杀打个手势,示意让路。 那一行人便挤了过来,却是一乘颇为华丽的软轿,几个丫鬟护卫各自拥卫,神情都颇为骄矜,四周百姓多有认得,窃窃私语道:“这不是吉家的轿子吗?里头是吉家的小姐?” “离远些吧。”有人道,“吉家人不好惹,现在还有平王殿下撑腰,今儿这城门口只怕又有事。” 孙大夫在景横波耳边悄悄道:“吉家小姐,和平王殿下是表亲。姑姑是前王后,她的父亲是平王殿下的舅舅,也是蒙城飞马军大将军。极得大将军和殿下的宠爱。” 景横波嗯了一声,心想这个时候和平王有关系的人出现在这城门口,当真这么巧? 那一行人挤了过来,当先几个家将模样的人,眼神不住在景横波等人身上扫视,冷漠而警惕。 这些人原本一脸挑衅之色,但见景横波的人真的让路道旁,也无处发作,只得阴沉着脸过去。 眼看这行人就要过去。 孙大夫和那礼司官员都悄悄松了口气。 那轿帘却在经过拥雪身侧时,忽然掀开。 看不见脸,只看见一只雪白的手,手上鲜红蔻丹如血欲滴,也不知道是那手太苍白,还是那蔻丹太鲜艳,色彩过于鲜明的对比,反让人瞧着不安,平白生几分阴森之气。 那手指了指拥雪怀里的霏霏,随即轿子里一个声音道:“这猫不错。” 语声很年轻,不过少女声音,语气却特别淡,淡里却又微微的燥和睥睨,仿佛她要什么,天下都应跪送上前。 很显然她的家将也是这么认为的,一个中年汉子当即道:“是。” 随即扔了锭银子在拥雪怀中,指指霏霏,道:“你这猫不错,我家小姐买了。不必谢赏了,免得污了我家小姐气息。” 景横波一皱眉。 不是因为对方强买霏霏,而是她看见那锭银子不小,那家将还用了内力,银子呼啸着砸向拥雪的脸,如果拥雪反应慢一点,这银子能将她的满嘴牙打掉。 这是给钱,还是找事? 银子呼啸而出,那家将眼底露出残忍笑意,那卷帘的苍白的手,一动不动。 一只手轻轻巧巧伸出来,平平一摊,“啪”一声银子落入他掌心,颤也未颤。 伊柒站在拥雪身侧,笑眯眯掂了掂银子,道:“二十两,买只猫,大方!” 第一百零五章 试探 天色将暗的时候,一乘小轿停在了平王府门口。不等随侍的家将上前,便有平王府的管事匆匆接了出来,并没有经过通报程序,躬身喊了声表小姐,一脸熟稔地直接将轿子接了进去。 半刻钟后,脸色霜白,嘴唇血红的吉小姐,跨进了平王殿下轻易不许人进入的书房。 她此刻已经没有了城门口的骄横跋扈之气,细长的眸子微微眯着,透几分和年龄不符的冷光,她脸色不大好,近乎惨白,毕竟无论谁,受了被吊在城门旗杆上,让整个蒙城的百姓都看了个遍的羞辱,脸色都不会好哪去,但奇异的是她并没有暴怒发疯之色,和先前那个浮躁浅薄的女子比起来,现在她显得冷静得可怕。 她稳稳地跨进屋内,平王殿下正举着一个玉瓶,放在高处,鼻端轻嗅,似乎沉醉于玉瓶里散发的气味,脸上神情放松又陶醉。 如果景横波在,会觉得玉瓶很熟,因为就是她在濮阳城易卖大会上,卖出去的那个足可以让人沉溺麻醉,直至欢笑死去的玩意儿。 烛光下,蒙国仅剩的成年王子平王,容貌平常,却自有温润平和气质,确实比那个暴虐的蒙赫,看起来更加可信可亲。 “吉祥儿。”平王看见表妹来了,笑着将手中东西递过去,“要不要尝尝这个?好东西。” 吉小姐看一眼那玉瓶,坐了下来,淡淡道:“又是黑三进贡给您的?要我说,他不是好东西,小心提防些好。” “这倒不是。”平王笑道,“这本是长史在黑三的地下拍卖场买下的东西,也是我找了好久的浮水名药。这东西以前蒲甘国有,后来女王掌握了玳瑁,就切断了商道,后来被浮水通过密道转运进来,并重新提炼秘制,比普甘的更好。有延年益寿,百病包治的功效,你知道我长年的头痛病的,真真一用便好了。” 吉小姐皱起眉头,“长史在黑三那里被人暗杀,他买下的东西您还敢用?” “不就是大王的人杀的么?”平王冷笑一声,“黑三怎么能容他走出地底?早就把人杀了,把东西拿回来了。”他弹弹瓶子,“你不要瞧不起黑三,他和他那帮手下,还是有用的。最起码有些事情,只有他能做。” 他望着坊市方向,想着黑三已经进城,过几日,有些计划便可以开展了。 吉小姐也没说什么,现在对于老王,她和表哥,都不怎么在乎,倒是关注另外一件事,这也是她今日出现在城门口并闹事的原因。 “您刚说到女王,我刚才却见了姬国王女。” 平王放下瓶子,眼中精光一闪,“觉得怎样?真?假?” “闹了一场,”吉小姐喝了一口茶,“但是,没看出什么来。” “哦?” “姬国人我们本就不熟悉,无从比较。对方态度,说谦让也谦让,但不该谦让的时候一点也不谦让,行事并没有多少顾忌,作风和传说中姬国王室很像。”吉小姐摇摇头,“你说女王出了浮水,极有可能会来蒙国,因为蒙虎要成亲。如今蒙虎被我们设计拿下,女王应该会来救他,只是不能确定会以什么身份出现,如今我还是觉得,这个姬国王女,很是可疑。” “探子有回报,”平王指了指一封密信,道,“女王銮驾出现在西郡天舞城,带着三千人的横戟军护卫,估计没多久,大相就会将消息通报过来。” 吉小姐的眉毛高高挑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你这么肯定姬国王女是假的?” “女人的直觉。”吉小姐咬了咬下唇,此刻脸上才现出几分怨恨的阴狠之色。 平王看一眼,淡淡一笑,他已经知道城门口的事,在他看来,真假且不论,表妹终究还是小女孩,女孩的嫉妒和排斥心,是天生的。 “想知道真假很容易。”他笑道。 “哦?” “蒙虎在我们手里,她如果真是女王,必然会来。” “但总要有个理由。” “今天在城门口,他们得罪了你,稍后我会下帖子邀请姬国使团,他们如果是真使团,会愿意下这个台阶,一笑泯恩仇;如果是假使团,一样正中下怀。”平王笑道,“他们也需要一个进府的理由啊。” “您的意思,”吉小姐脸色更沉,“他们在城门口对我的羞辱,是故意的?” “如果是故意,自然要找回场子,为你出一口气。”平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可是我未来的王后,怎么可以随意被男人羞辱。” “是吗?”吉小姐斜睨着他,眼眸在烛光中漂浮不定,“只希望您见了那位姬国王女,不要改变主意。” “真的很美吗?让眼高于顶的吉祥儿也这么说?”平王畅朗地笑起来,起身道,“你放心,再美不过皮囊一具,如何比得上吉祥儿的聪慧。只是……”他忽然回身,凝视着吉小姐,刚才的风流温柔一霎淡去,此刻灯下眼眸沉冷,微微警告,“我会邀请姬国王女,以道歉为名进行试探。如果那位真的是女王,城门口的事,你就忘了吧,莫要节外生枝。” “你怕女王?”吉小姐眼眸一冷。 “我怕变数。”平王向门外走去,在门槛处停住,“我怕那个王室终结者的阴云。” “现在坐在王位上的并不是你。” “所以我更希望她终结她该终结的,另外,最好在我蒙国,把终结者的名声,变成成就者。当然,是成就我。否则我留着蒙虎做什么呢?我可从没指望过蒙虎会答应劝降蒙家,我真正需要的,只是他在我手中而已。” 平王微微笑起来,就算姬国王女是女王又如何?蒙虎在他手中,这就够了。 他走出门外,准备亲自去查看关押蒙虎的地方,这是个很好的筹码,万万不能让他自杀。 吉小姐注视着他的背影,轻轻咬着唇,想着城门口看见的姬国王女,想着那冰雪般男子仿佛塞入人心口的冰雪般的侮辱。眼眸慢慢灼热起来,唇色更加嫣红,脸色却依旧死一样的白。 她有一种病,一种表哥都不知道的病,想要治好,需要大量修炼冰系真气异性的血。 而她吉氏家族小姐的尊严,不容侮辱。 …… 景横波很快接到了平王府邀宴的帖子。 与此同时她也得到了蒙虎正被关押在平王府的消息。 出去逛街的伊柒回来了,嘻嘻哈哈告诉她城中气氛不大好,茶馆酒楼,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大多都是针对老王和死去离王的,说什么多年来老王宠溺离王,放纵他倒行逆施,以至于离王暴虐,有伤天和,离王之死,也是天罚的结果,并且老天的惩罚还没结束,蒙国已经被伤了气运,必须要有人承担罪责,隐约还说到什么老王早年背信弃义,兔死狗烹,杀了不少于国有功的功臣,功臣冤魂不灭,日夜号哭,又有说今年春蒙国北境地龙翻身死伤无数,也是那老王和离王失德乱政的结果,如今春旱夏涝,年成不好,这穷奢极欲的大王,还要极尽豪华地为自己操办五十大寿,不恤民生,不悯百姓,实在不堪为蒙国之主…… 第一百零六章 满满恶意的世界 只是惊鸿一瞥,只看见女子血流满面,平王心中也有些茫然,此刻水阁倾倒,石柱歪砸,因为石柱的纵横交错和水阁器物的倾落,此刻水下一片混乱,虽然特意设置了明亮的夜明珠灯光,也不可能将所有情况看个清楚。 这水阁本就是特地设置,平时从来不启用,底下石柱是空心的,要断起来很容易,水下夜明珠,是为了看清水底人的一切动作,这水阁原本是平王准备着用来暗害人的,至于对象是谁要看情况,如今因为要试探景横波提前启用,想着断了水阁支柱,令她落水,水下有灯,入水后人的举动能看得一清二楚,毁了附近莲船,是要看客人会不会挥手远距离召来岸边莲船,不管对方是用瞬移还是控物脱困,只要轻松脱困,都能立即察觉对方身份。 计划很完美,甚至为此不惜损失很大,但现在看来,好像答案并不是以为的那样。 “刺客”已经拖着平王快到岸边,自有平王府的护卫冲上来“作战救驾”,不用说,装模作样打一阵,“刺客”便丢下*的平王逃之夭夭,平王在岸上爬起身,仓皇大叫,“救人!救人!” 众人看向水中央,水阁正在慢慢沉入水下,锦鲤们慌乱地四处逃窜,无数石柱东倒西歪从水面上刺出来,但是,人呢? …… 此刻,宫胤还在水中。 他眼看着一条人影自水中一闪而过,再看见另一条人影轻轻巧巧游过来,后者正好游到一座将要倾倒的石柱旁,在石柱倒下的间歇,飞快地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准备好的皮囊,拍在自己脸上。 水中大家的衣服和头发都散开,两个身形都窈窕纤细,只要背对着,一时谁也看不出。 宫胤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伸手向前一抓,一条人影从一旁石柱底游上来,对他笑了笑。 正是景横波。 而那边,出现在平王视野里,被倒下的石柱击得“血流满面”的女子正在转头,把血淋淋的脸亮给平王看。 那自然是拥雪。 少女如今已经长成,发育得好身形,今天特意穿了和景横波质料不同,式样差不多的裙子,远看真真差不多。 看见水阁设置的那一刻,景横波和宫胤已经确定了对方打算怎么试探,不过将计就计而已。 宫胤伸手去接景横波,准备给她渡气,顺便送她从平王看不见的另一个角度上岸,她还要去找蒙虎。 景横波正在微笑,水波里珠光摇曳,她的笑容被映得华光灿烂。 那笑容忽然凝了凝,随即景横波的手忽然拍开了宫胤的手,再狠狠一挥。 与此同时宫胤身子向前一滑,一反手浪涛翻涌。 翻涌的浪涛里,一条人影仰面随波倒翻出去,砰一声撞在水面漂浮的桌子上。 景横波已经到了这人身边,伸手一把掐住这人咽喉,看一眼这人的脸,冷笑一声,回身对宫胤做了个手势,一闪不见。 再一闪她出现在无人的岸边,四周布置了些景观怪石,还有不少花木,足可遮蔽人的身形。 她将那人抛在脚下,重重一声。 月光照亮这人的脸,惨白惨白,嘴唇上分外艳丽的口脂已经被水泡化,染在唇边,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怖血盆大口。 是吉小姐。 她穿一身鲛皮水靠,手中一柄分水刺,看那样子,竟然是早有准备在水下埋伏。 景横波看看那分水刺,分外锋利,放血的利器,更奇特的是,吉小姐另外一只手,还拿着一只水囊。 在水里可没必要用水囊,除非是用来装东西。 联想到她刚才的动作,再联想到在城门她的挑衅,这位的目标是宫胤? 放宫胤的血? 吉小姐先受了景横波一拍,再受宫胤一挥,最后撞在了桌子上,此刻后脑一个大包,昏迷未醒。 景横波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这少女一旦洗去妆容脂粉,就能看出全身上下毫无血色,指甲都青白青白,看上去也像个冰雪人儿。 而且景横波已经看见她指甲边缘溢出的破碎冰屑。 这个蒙国世家女,修炼得也是冰雪一系的真气?属于天门,还是属于龙家? 后者可能性不大,龙家并无人流落在外,可如果这是天门记名弟子,却又显得功底太差。 此时也顾不得探究她的来历,景横波一掌拍醒了她,分水刺抵在她咽喉上。 吉小姐刚刚睁开眼,就感觉到脖子上尖锐的刺痛,听见一个带笑的慵懒的声音,“说,蒙虎在哪?” …… 水阁翻倒时,王府传出警讯,很多护卫飞身前往湖边救王爷。 平王试探景横波的计划,自然不会告诉所有人,所以这些加派看守蒙虎的护卫,自然要按照平时的规定,赶往警讯发生之地。其余留下的人,也不禁心神震动,注意力有所转移。 蒙虎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他被软禁在王府后院的一间不起眼的院子里,进入之后他就想自杀,然而平王心思缜密,早就料到了他的打算,看守得极紧,又收走了所有武器和锐器,封住了他的武功,他竟一直没找到机会。 此刻正是好机会,护卫们纷纷跃上高处查看,不过水阁和此处相隔很远,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蒙虎冷笑一声,走到平时放置脸盆的盆架旁,那只盆架用铁条卷成花朵状,可以用来托住盆子。 蒙虎伸手一掰,一捋,武功虽然被封,但练武人的力气是不可能封住的,铁条顿时被捋直,蒙虎指节两边一推,宽宽的铁条端被推挤成三角形,尖端尖锐。 真正想死的人,总有办法死。 他宁死不愿承受侮辱,不愿被人挟制,令家族陷入深渊。 四面护卫已经纷纷回转,没有多少时间。 蒙虎眼一闭,铁条闪电般捅入咽喉。 就在这一霎,忽然听见一声大叫,“蒙虎!” 声音熟悉,与此同时,蒙虎手一震,铁条离手。 蒙虎霍然睁大眼睛——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在那么远的距离做到这点! 他霍然扑向窗口,撕心裂肺狂喊,“别进来!” 景横波站在墙头,遥遥望着那间屋子。先前她胁迫吉小姐,让她带路,免得浪费时间。但这小丫头性子阴沉,第一次故意带错,景横波狠狠整治她一顿,这回才对了,她抵达墙头的时候,正看见半开的窗子内蒙虎的手抬起,什么也来不及想,先大喊一声,然后才调整位置,打掉了蒙虎的铁条。 第一百零七章 鬼火 平王的这口血,并没有吐完,还得继续吐下去。 王府内发生的事,根本瞒不住人,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姬国使团就公然上殿,代他们的王女递交了抗议,将昨晚的事掀个底儿掉,说平王殿下为了一点小小龃龉,为了给表妹出气,以道歉为名,将姬国王女邀请入府,王女心胸坦荡,不疑有他,只带了驸马和几个护卫欣然前往,谁知平王心怀叵测,竟然在水阁暗设机关,毁坏水阁,重伤王女,致使王女破相,此等行径,卑鄙无耻,姬国将为此发出严正声明,要求蒙国及平王对此必须做出交代,否则姬国举国上下,必将视为奇耻大辱,百万驼羊大军,不惜南下! 抗议一出,举朝哗然,朝中虽然大多支持平王,那也是因为他礼贤下士,名声极好,真正的忠诚耿介之士还是有的,平王此等行径,于两国邦交影响恶劣,确实难以交代,当即朝堂上便起了一轮口诛笔伐。 就这还没完,随即久已不上朝的蒙国公忽然上殿,老泪纵横地请求陛下替其孙蒙虎申冤复仇。他指证平王为了夺取权位,设计陷害软禁蒙虎,以逼迫蒙家支持其暗中起事夺取王位,蒙虎拼死不从,竟被丧心病狂的平王设计烧死! 这诉状比刚才姬国王女的抗议更令人震惊,举朝哗然,站在列中的平王脸色铁青。蒙老国公颤巍巍地出示了平王府秘密递给他的劝说书,又称平王府昨夜大乱,一整个宝熙院被烧毁,那宝熙院正是关押其孙蒙虎所在之处,大王只需派人查看,便知某人胆大包天,知蒙家如海冤情。说罢连连磕头。 众人看着久不上朝的老国公一脸老泪,白发颤然,不禁都起了怜悯之心,而且这些浮沉宦海的人都很清楚,这么大的事,单方面是绝对捏造不来也捏造不得的,当下齐齐看向平王,目光怪异。 蒙国大王目光深沉,将对女王陛下的暗赞藏在心底——厉害啊厉害,不愧是王室终结者,这才过了一晚,就把这个八面玲珑往日里什么把柄都抓不住的儿子给整治成了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整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惊天大罪,而且似乎连人都给揍了,瞧那没消掉的巴掌印,还有那绵软无力的小腿儿。 蒙国大王当即要求羽林卫前去查看平王府,这是他身边能动用的还算忠心的队伍了,平王当然拒绝,找出很多理由,但今天不妙的是,平时他的忠实盟友,他的舅舅吉大将军,掌握了蒙城绝大多数兵力和话语权的吉大将军,今天居然没有站出来为他说话,反而一言不发。 吉大将军站在班中,微微低着头,不接受平王那边转过来的求援目光,脸上泛起一抹微微苦笑。 他没法接话。 因为吉祥儿在别人手中。 今日凌晨接到一封信。信里没什么,就是一根手指,手指上的戒指是吉祥的,手指的血已经冻凝。 看那血他便知道那手指是女儿的,吉家就她一个血液异常,或者说天赋异禀,曾经被经过蒙国的一个高人看中,说她是天生冰种,最适合本门传承,传了她些武艺和修习的法门,还说以后有机会会再来指点她。 吉家就吉祥儿一个适龄女儿,早就和平王达成了联姻的协议,不容有失。更何况吉大将军隐约猜到了那个授艺给女儿的高人大抵是何等身份,这更令他心中灼热,一心要和那超凡脱俗的世外天门攀上关系,怎么能让女儿出事? 当然他不知道世外天门内部变动,那位无比高贵的高人现在已经今不如昔,但这不妨碍他对天门武功的敬慕,作为需要征战沙场的将领,高端武力和强大武门的诱惑很大。 信上虽然什么内容都没有,但今天一上朝,他就知道人家威胁他的是什么了。 不闭嘴,就杀人。 蒙虎将吉小姐带回蒙家,蒙家便召开了紧急会议,蒙家也是军人世家,处理事情自然不会妇人之仁,一根手指一个警告,已经算是留了余地。 平王脸色大变,心乱如麻。朝中的攻击,姬国的抗议,他都有办法解决,毕竟他已经掌握了这蒙城大多的话语权,可是这话语权也是建立在军权基础上的,如果吉大将军在此刻态度忽然转变,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打击。 可惜他在朝上,使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抽筋,吉大将军都坚持盯住地面,好像那里忽然生出了花。 对平王的指控太凶狠,别人又占足道理,这使平王派系的人一时也措手不及,等着殿下发话吧,他就只盯着吉大将军神不守舍,这使众人的反击力度也不由自主弱了下来,等到平王终于反应过来收拾心神准备反击,朝中的事已有定论,羽林军去王府查看已成定局,并且因姬国之事,大王降他一级王爵,收回峣山军指挥权,并要他亲自向姬国王女请罪。 收回峣山军军权之事,平王并不在意,军队上下早已完全被他亲信把持,哪里是去掉一个他就能完全回归朝廷那么简单,他关心的是吉大将军,他需要吉大将军的军队,在关键时候,里应外合。 然而终究今日是输了一场。 朝会之后,平王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冷落的滋味,往日里下朝后簇拥而来赶都赶不走的群臣们,今日如避虎狼般纷纷提前走掉或者赖在后面,往日舅舅下朝后会亲热和自己把臂而行,经常两人同坐一车,今日舅舅走得飞快,任他在后面叫都没听见。 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广场,广场上拉开的自己孤独的长长的影子,一向春风得意的平王殿下,第一次尝到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滋味。 有些人遇见挫折会灰心丧气,有些人正好相反。 这一刻,他夺取权位的*,忽然膨胀至最高峰。 只要自己登了基,只要自己成了王,今日这样的冷落,这样的反复,便永远不会再发生! 一条人影,慢慢地走到他身后,那影子微微弯曲,似有些佝偻。 平王没有回头,眯眼看着刚刚升起的日光,眼神在那针一样的金光里,也针一样锋利。 战争已经开始,心软是一种无谓的情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良久之后,他轻轻道:“那就开始吧。” …… 秋夜天光黝黯,宫阙巍峨的殿影在苍青的天色中浓淡如水墨,一弯细而弯的月,坠在西天的几颗残星之间。 星光明灭闪烁,浮沉不定。 大王寝殿千禧殿的寇大监,从殿内出来,反身小心地带上殿门,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寝殿内灯火很暗,大王最近睡眠很差,一方面是身体,一方面是精神,长年的毒素沉积,令他精力老迈如风烛残年,但就这还没完,那已经被权欲蒙蔽了理智和良知的人,还在散布谣言,架空王权,言之凿凿地传播一些捕风捉影的事,现实的毒和言语的刃双管齐下,凌迟着一个人的耐力和生机。 第一百零八章 甜蜜蜜 坏消息总是传得飞快。 不过一夜功夫,全蒙城都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知道昨夜王宫忽起无数鬼火,笼罩了整个王宫;知道那些鬼火撵着人乱窜,有两个人被活活吓死;知道了老王亲眼看见了那些鬼火,当即倒地昏迷。 流言以风一般的速度在城内游荡,早有准备的人早早来到茶楼酒肆,将这些消息再添油加醋,加上许多别有用心或臆想的描述,渐渐就扭曲成了某些人想要的版本:老王杀害亲子,坏事做绝,上天感应,降下惩罚,那些鬼火,都是埋在王宫地下和死于老王手下的冤魂,从地底钻出,要向老王索命,昨夜那鬼火铺天盖地,笼罩了整座王宫,可以想象老王执政多年,到底杀害了多少人命,是何等的残暴不仁…… 版本继续流传着,渐渐就变成了老王杀害了他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所有亲人,杀害了许多功臣,连战死沙场的那些都是老王怕人功高盖主派人暗杀的,杀人杀太多了,行事太绝,老天降下惩罚,那些埋在地下的冤魂从地下钻出向老王索命,昨夜鬼火笼罩了群城,可以想象老王到底杀害了多少人命…… 再慢慢传下去,版本就成了老王屠了无数城,昨夜的鬼火笼罩了整个蒙国,蒙国所有子民都沉浸在恐惧中,因为那预示着老王已经疯狂昏聩,引起上天震怒,还将给整个蒙国带来更大的灾难,不然你瞧,蒙西那边为什么会下暴雨,那场暴雨一定会引发洪灾的,那就是天罚!天罚! 这世上最可怕也最简单的事就是造谣,毫无来源和根据的东西,上下嘴皮子一翻,说的人言之凿凿仿若亲眼所见,听的人看着那言之凿凿模样便信以为真,转头再加上自己的假想和臆测说与人听,最后演化成的版本早已离真相十万八千里,反正也不用负责。 所以最后的版本就是整个大荒都被鬼火笼罩,蒙国将因老王遭受灭顶之灾。 人言之毒,人性之恶,人心之浮,人情之薄,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景横波自然也听见了这个传得飞快的流言。 “什么鬼火,那是白磷。”景横波嗤地一笑,“白磷可以自燃,又特别轻,会跟着人跑,看起来当然诡异。至于这么多白磷怎么搞……”她拍拍脑袋,“好像尿液就可以提取……真不知道这样也可以骗这么多人……” 不过,这些在现代几乎人人知道的常识,换成古代还真没几个人知晓,古人敬鬼神,一切以个人知识不能解答的现象,落入眼中都是诡奇神秘的震慑,所以统治者向来也善于利用这种心理,玩些神神鬼鬼天命诡道的手段。 不过看宫胤他们的神色,倒没什么意外,看样子别人不知道,这几个学识渊博的人,还是明白里头那轻轻一戳便穿的把戏的。 “不就是玩天意天命神神鬼鬼的那一套吗?先造舆论将大王置于非议之中,撼动他王权的神圣性和稳固,再造势把自己推上神坛,成为新的天意所钟和民心所向,下一步就该是他自己上台扮神汉了吧?”景横波手指敲敲桌子,格格一笑,“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 流言自宫内出,飙卷民间,最后必然飙回朝堂。 三日后,当一位御史在平王授意下首次发声,将“王宫鬼火”之事捅破,平王所属立即纷纷发难,气氛顿时显得不可收拾。这些平王派翻出往年旧典,口口声声称当前国事凋敝,西南有灾,民心浮动,王宫鬼火,诸般种种,都因大王失德,招致天谴,为王者应深自引咎,安抚民心。当效仿先贤诸王,罪己祭天。 这说法一提出来,朝堂中先是一阵静默,臣子要求帝王罪己,本身是一种极大的冒犯行为,但静默之后,一排排上前请罪并表赞同的官员便跪满了朝堂,平王阵营在此时全部出动,举出了所有蒙国乃至大荒历史上帝王罪己的例子,要用事实和此刻的“民意”来督促老王答应他们的要求。 蒙国大王软绵绵地坐在宝座上,几日之间,似乎又老了许多,眼眸里的光如风中烛颤颤似随时将熄,眼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他眼底掠过一抹悲哀。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拎着心的众人,终于听见了大王的旨意:按照之前蒙国雍烈王的先例,在祭坛祭天,届时将向上天宣读大王罪己诏并焚之以告,以求上天宽恕,降民玉以恩泽。 旨意一下,群臣皆颂,伏下头颅说着歌功颂德的言辞,不愿看老王眼底的悲凉。 趁热打铁,众臣当即建议寻找钦天监监正,选择一个吉日祭天。钦天监正急急赶来,算了半天,提出三日后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尤宜祭祀,正是不可更改的最佳日子。 老王一脸心灰意冷,当即便应了,草草说了几句便退朝。众人山呼礼送,偶一抬头看一眼老王背影,越发觉得那背影噣噣独行,佝偻凄凉。 平王今日在朝上一言未发,一副置身事外模样,此刻从地上爬起,眼光和钦天监正一触即分,唇角一抹微笑,终于显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景横波此时也听说了朝中发生的事,忍不住骂了一阵平王后,又为蒙国大王叹了口气,大荒民风彪悍,六国八部她一一走遍,大多王族都十分强势,混到蒙国大王这般地步,还真是少见。 三日后所谓祭天,必然是平王发动的关键时刻。只是他打算怎么发动?出兵么?如果出兵,景横波觉得自己顶多能保老王和他的幼子活命,真要在掌握近乎蒙城全部军力的平王手中夺回王位,老王做不到,她这外来户更做不到。 听着景横波喃喃自语,宫胤随口道:“世人行事,多有迹可循,会采用自己习惯的方式。” 宫胤话少,但一向出言犀利,身为大荒主宰多年,他对政局和人心的掌握,景横波自知绝不会说废话,此时静静一想,顿时明白。 平王不会造反。 一个人做事风格是不会变的,扮演了多年贤王,习惯了阴柔潜藏地暗中做事,平王这种人,会更喜欢利用人心。 吉家因为女儿陷入了蒙家,目前不敢轻举妄动,平王被收回了峣山军的指挥权,虽说把持能力仍在,但要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调动也并不容易,何况老王诸子基本都已经没了,平王可以算是唯一能继承大位的王子,朝中诸臣全力支持平王,也未必都是被他收买,更多是因为无可选择且平王贤名在外,所以平王若非万不得已,应该不会想要以武力进军王宫,反而破坏了自己的天经地义地位和贤明名声,引来忠心老臣反对,得不偿失。 第一百零九章 天意 明日果然下雨。 一大早天气就阴沉得仿佛黄昏,一层层的黑云在天那头缓缓向前推进,恍如万千铁甲士兵无声逼来,在那些黑云后头,看不见一点日光灿金的影子,而风呼呼地刮起来,卷着秋菊的黄金丝浮沉,凉意森森,已经隐然有了几分冬天的寒意。 位于王宫西侧的祭坛,是一座古朴沉肃的建筑,雪白的汉白玉广场和雕桥,拱卫着中间青灰色上圆下方的祭庙,祭庙三层,以年代区分,供奉着上天和蒙国诸位大王的神牌。祭庙前三丈方圆的汉白玉石台,围着同色的雕栏,地面镂刻以五爪飞龙,狰狞欲舞。 围着祭坛的圆形广场上,王室和百官按照位次绕祭坛一圈,一条红毯自神道延伸上祭坛,蒙国大王将会带领百官在此处伏拜祭祀,之后登坛焚烧罪己诏。 而在祭坛之侧五丈之外,则是各国使臣观礼之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姬国的位置在正中。 申时正,编钟齐响,礼乐共鸣,奏庄严正肃,这是各国常用的仪式正典乐曲。乐声里,明黄伞盖自前方神道缓缓逶迤而来,后来黑压压一长串,都是蒙国百官。 今日所有人都是峨冠华服,大礼服齐全,天子十二章,诸侯着玄端。蒙国大王颤巍巍的旒冕垂珠摇晃,珠光闪烁,遮住了他的脸,只能看见唇角深刻的印痕。 他身后就是平王,平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两人衣饰仿佛,想必那个孩子,就是王室幼子,此刻由平王牵着,在红毯上走得跌跌撞撞。 景横波由礼官引着,一路走到自己位置等候,正看见这一幕,眉头一扬,心想这么小的孩子,蒙国老王想要在成年儿子的威压下将他扶上王位,真是个决绝大胆的想法。 她目光落在队伍中武将行列里,按照蒙虎告诉她的顺序,找到了蒙家老国公,和吉家大将军,很妙地发现两人走在并排,绝不目光相触,蒙老国公脸色如铁,看也不看吉将军一眼,吉大将军四十余岁,方正脸庞,脸色却颇阴沉,但也并没有女儿被挟持的愤怒,也没有因此对蒙老国公使以眼色,相反,唇角含一抹冷峭笑意,似乎等着瞧什么好戏一般。 礼司主持祭祀之礼,祭日之前,礼司都要进行大量准备工作。重整祭坛和街道,准备祭天时的三牲、祭品、祷文、神牌、供器、乐工,而主祭者及大王,事先已经斋戒了三天。 祭台后的圆丘台上,最上面供奉皇天大帝神位,设神幄,以示对上天的尊重;两侧为蒙国历代先王神位,以示为天之子。第二层则供奉日月星辰。所有神位之前都列牛羊瓜果及玉帛贡品,以及各式青铜及玉制礼器。大王的祝案则设在其下平台之上,再往后还有两个蒲团,供两位王子使用。 按照要求,最初的一系列礼节十分繁琐且耗费体力,且只能由老王一人执行,两层圆丘台,从皇天大帝开始,到自家祖宗、日月星辰,一层层一位位跪拜、上香、敬爵、敬牲、读祝文,其间还要换三次衣服,礼乐从“始平乐章”奏到“太平乐章”,每次的趋进退跪,都必须合乎礼节,一个时辰前开始,一个时辰后,老王还在跪跪跪……景横波打了个呵欠,严重怀疑等老王跪完,也许大王顺便就换人做了。 而此时明明已经是清晨,却天色无亮,层层黑云似要压低到眉端,天气闷得要令人窒息,每一口呼吸都似乎能嗅满空气中的水汽。 天边隆隆雷声不断,越来越近,而仪式才进行了一半,众臣队伍也有些不安,不断有人偷偷抬头看天。 这样繁琐的程序,假如再来一场雷暴雨,会不会把大王的命祭掉? 平王安排今天的计划是不是就是这样? 一旦大王倒下,三岁的小王子如何能是平王对手,或者这今日这祭天,就成了新王继位之祭天? 好容易众人拎着心,瞧着大王终于将所有该祭的祭完,转到祝案前方,开始对上天读罪己诏。 老王一开口,众人便神色复杂——老王声音嘶哑,气喘吁吁,显然已经体力不支。 “……朕以幼冲,上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至令西南大涝,西北大旱,饥荒盈野,百姓互啖,上苍降罪,王城遇火……天道不远,谴告匪虚,万姓有过,在予一人。谪见上帝,象甚著明。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读诏书时,天际风云涌动,推挤前来。 最后一个字哑声读完,天际忽然亮了一亮,随即一个霹雳,直劈而下,“豁喇”一声巨响,彷如天地如帛撕裂,所有人浑身一颤。 平王低着头,掩住了眉飞色舞的神情,这雷,来得好! 雷声只一道,仿佛一个凶恶的提醒,片刻安静之后,“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这雨下得狂放凶猛,肆无忌惮,毫无前奏,只是刹那间,黄土地被冲得雨泡飞溅,红地毯一片殷红,天地间扯开雪白雨帘,茫茫一片都是大雨冲出的雾气,对面都辨不清人影。 然而祭祀之礼有时辰要求,而且半途停止不祥。 众人只能继续跪在雨中,身上都是层层叠叠的大礼服,再浸透了雨水,沉重得头都抬不起。 狂雨将老王的声音压灭,礼司的人尽忠职守,冒雨抬开祝案,奉上用来焚烧罪己诏书的青铜鼎,鼎上有盖,以防下雨。 老王扶着地面,缓缓爬起,但体力不支,礼服沉重,一时竟然起不了身,礼司官员焦灼地看着,想要扶,不过按照祭祀规定,所有人各司其位,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不可多做一个动作,此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位三岁的小王子,年纪小,性子倒不算娇气,被大雨淋着似还觉得好玩,格格笑着抬起头,看见父王挣扎难起,急得跺脚,骂那些礼司官员,“去扶大王……去扶大王……” 众人神色为难,平王忽然弯下身,对弟弟道:“弟弟,大相没和你说过吗,祭祀大典规矩森严,谁也不能乱动。他们走到祭坛上,就是对苍天、对我王室的不敬,是要杀头的,你要害他们杀头的。” “那你也不能去吗?我也不能去吗?”那孩子含着手指,认认真真看他,“父王起不来了啊。” “我们也是不能去的。”平王迎着孩子失望的目光,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狡黠,“不过,今日情形特殊,你是个孩子,如果你去,上天怜你年幼定然不会降罪于你,降罪于父王的。” 那孩子眼睛一亮,点点头,当即蹒跚上前,去扶蒙国老王,对面跪着的礼司官员大惊抬头,想要阻止,却收到了平王恶狠狠的警告目光。 第一百一十章 王室成全者 他忽然爬起身来,踉跄站到土堆的顶端,张开双臂,仰首向天。 众人骇然抬起满是雨水和泥水的脸,愕然盯着他,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 “殿下!危险!”几个老臣跪爬过来,焦灼呼唤,这种天气,这种姿势,站到高处是很危险的。 平王理也不理,张开双臂,对着雨雾沉沉紫电倏闪的天空,大喊:“苍天,何故夺我父王幼弟性命!” 众人凛然失色,茫然四顾,实在想不到他在刚刚雷电劈死老王,一见天威之后,还敢这样戟指向天! 平王仰头向天,任哗啦啦的雨水浇在脸上,悲愤嘶喊:“苍天,先王多年来敬天知命,勤政爱民,操劳国事,夙夜匪懈,年未五十,已白发苍苍,便纵稍有过失,也不当以天雷殛之!令其尸骨无存!而我那幼弟,年方三岁,稚龄无知,更无任何过错,何以也遭此灾祸!今日这祭坛之上,诸臣群集,三牲齐备,恭敬凛惕,何以亦遭天雷之罚?天意既寒酷如此,我等敬天何用?” 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声高亢,似可穿云,此刻便似陷入癫狂状态,在土堆之上,狂喊蹦跳,直指上天。 底下大臣惶急大喊“殿下不可!”想要阻止他的不敬上天鬼神之语。 也有一部分人神色凝重,化为浅浅感动,原以为老王之死蹊跷,平王不过是做戏,然而此刻见他如此悲愤,心中怀疑也开始动摇。 此时天上雷声隆隆,地下群臣齐阻,平王厉声大笑,指天怒骂不休,苍天也似终有感应,云间紫电连闪,渐次连绵成片,忽然“豁喇”一声响,天地间俱如雪般亮了亮。 众人惊得慌忙闭眼,心中一凉,都道完了,今日蒙国王位继承人全部被雷电殛杀,明日蒙国便要大乱……一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只余那闪电雷声和狂雨之声。 好一会儿天地僵窒,却没听见惨叫呼喊之声,众人惴惴不安睁开眼,却见天空电光闪闪而下,一道接一道,不断明灭,令人心头发瘆的电闪喀拉之声不绝,那团明灭的光就在平王头顶不远处,四面祭庙旁惨白的天空更有紫电不断垂挂而下,割裂雨幕,望去如苍天愤怒,于苍白肌肤上贲起的青筋。 “豁喇”一道闪电,劈倒了祭坛附近一棵树,那树缓缓倒下,砸碎了祭庙的一角青瓦。 “豁喇。”又一道闪电,击在坛口的红毯上,生生将一截红毯烧没。 然而这些令人恐惧的青电白电,就在破口大骂的平王身周附近旋绕,却始终没有一道,劈到他身上。 这样的神迹,令所有人慢慢睁大了眼睛。 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天命所归,天意所钟? 所以纵神鬼有知,亦不敢侵犯? 天意高难问,然而这一刻近身而不击的雷电,就是天意!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高喊了一声,“天雷不殛,苍天不罪,殿下乃我蒙国天命之主!” 这一声一出,全场静了静,随即更多人的喊声响起。 “天命之主!” “天意所归!” “蒙国千秋,只在殿下!” 祭坛土堆上,被雨打得浑身透湿的平王,停止了跳跃。 他看一眼祭庙上方,眼底掠过一丝得意神情,黑三爷派遣的高手,事先以无数铁丝引雷电,真是一个好办法,引下雷来劈老王,也将那些闪电从他身边引开。 两相对比,现在他的天命所钟异象,已经看在所有人眼中,这一幕留下的深刻印象,足以形成众臣内心的凛然畏惧,不仅可以扶助他不费一兵一卒登上王位,甚至可以帮助他,在很长的时间内,安坐王位,专享正统,无人敢犯。 因为犯他者,就是犯天意。 这一刻眼看底下或黑或白头颅虔诚伏地,看见哪怕平日反对他的最顽固的老臣,也俯伏在泥泞之中,他唇角的笑意遏止不住。 这一刻景横波立在棚子里,隔着雨幕,看那群臣俯伏一幕,也似看见平王唇角笑意。 她亦微笑深深。 这把戏,都姐玩剩了的好吗? 平王看不见景横波讥诮的眼神,他只沉浸在自己制造的虚幻的“天意”和成功之中。 他决定再加一把火。 他站在那堆土堆的顶端,土堆里有断壁残垣,也有死人尸首,被血染红的泥土在他脚下不断流泻,他振臂对天大喊,“苍天无眼,伤我父王,今日可敢再伤我蒙兢分毫?若我蒙兢不配蒙国大王之位,也请降天雷一并殛之!” 景横波眼睛一亮。 来了! 等的就是这句。 她忽然一挥袖。 平王脚下一截断裂的石板,忽然重重落下。 平王脚下土堆,本就虚浮,给他蹦跳半天,大雨猛浇,摇摇欲坠,此刻景横波撤板,平王脚下一空,栽入土石堆缝隙内。 他栽入土石堆那瞬间,有一道淡淡白影,从缝隙中飞射而出,一闪不见,速度太快,又下着雨,根本无人看见。 此刻天上又一道惊雷劈下。 “轰隆。” “轰隆。” 又是两声巨响发于几乎同时。 雨地里所有人,只觉得天地似乎又晃了晃,眼前土堆猛然炸开,石块土壤血肉祭品器具……一片黑白黄直上天际,在那片黑白黄之中,有一道血红的影子,被气浪直冲,笔直一线上高空,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紧紧盯着那一条影子,直直上扬,再飞速下降,眼睁睁看着那团东西,伴着同时落下的器具石块土壤肢体……再如同下五色雨一般哗啦啦落下来,在原来那片地方,形成了一堆新的废墟…… “砰。”一声闷响,所有人都原地跳了跳。 所有人都麻木地盯着那堆新土,好像还是那样,混杂着杂物泥土石块和残肢断臂的土堆,祭坛毁坏后的废墟,只是比先前更扩大了些,地面上的坑更大了些,但所有人都死死盯住土堆的一边,那边,埋着的土里,伸出一只手臂,那手裹着黑底红螭龙纹的衣袖,手指上戴着硕大的黑曜石黄玉扳指。 这衣袖,这戒指,刚刚大家还看见。 刚刚大家还满怀崇敬,看着这手指,戟指向天骂老天,老天愤怒降雷无数,却无一道敢劈于他身。 第一百一十一章 喜事 暴雨洗涤之后的天空,总是分外明净清朗,蓝如一匹蒙国松江府最上等的明缎,匀净明亮,色泽柔和,连日光也似脉脉,笼罩天地如清透薄纱。 这样的好天气,宜祭祀、洒扫、上梁、移屋、婚娶。 所以此刻蒙城善识坊大街上人流汹涌,丝毫没有受到前些日子祭坛天雷事件的影响,很多人聚集在街边,看一路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向着城北郑府而去。 蒙虎坐在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披彩挂红,神采奕奕。他身后的小厮,不断往街道两边抛洒喜果,让全城百姓沾沾喜气。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 今天他终于可以迎娶郑家七小姐。 蒙虎笑得很开心,这桩婚事,此刻这些在路边喜气洋洋的百姓不知内情,他自己却明白,姻缘得来一波三折,分外辛苦。 濮阳成发生的事件,令郑家七小姐几度自尽,郑家毁婚,蒙虎自己更是因此被平王设计入伏,险些丢掉了性命。蒙家隐约知道了郑家发生的事,也有意解除婚约,给蒙虎重聘一门清白贵女。奈何蒙虎死活不肯,坚持要娶郑家七小姐,因此和蒙老国公闹得很僵。 好在平王死后,大王重掌政权,并公开迎女王入蒙城,持礼恭敬。女王公开身份后,第一时间拜访了蒙府,知道了蒙虎心意不改,当真看上了郑家小姐,当即愿意保媒,亲自去了郑府一趟。 郑家七小姐见了她,才知道当日那个“丽人堂管事”是怎么回事,心头怨恨先消去了一些,再听景横波说起当日蒙虎为了替她报仇,千里追杀离王属下,中了平王的陷阱要挟,险些自杀,一颗古井般的芳心,也不禁动了动。 世间难得包容又有心的君子,遇见这样的人,错过也是一种罪过。 景横波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郑七小姐终于回心转意,郑家心障既除,自然千肯万肯,蒙家虽有些觉得憋屈,但架不住蒙虎执拗,也拂不了女王颜面,于是,一波三折的亲事,在景横波大力撮合之下,终于成了。 景媒婆松了一口气,她自己情路坎坷,因此更愿意看见有情人终成眷属,何况郑七小姐的遭遇多少和她有关,如今也算补偿了她。 此刻她坐在蒙府厅堂之内喝茶,等着蒙虎接回来新娘子花轿。二狗子作为陪同使,陪着蒙虎去接新娘,因为郑家诗书传家,蒙家却是武夫,据说郑家那批女眷存心刁难新郎官,发誓要让新郎接新娘时,念二十首最出色的催妆诗才许进门,这消息吓白了蒙虎的脸,景横波倒格格笑了一阵,手一挥让二狗子去了——除了曾经在玳瑁曲江“长诗惊风雨,短句泣鬼神”的“诗鸟”狗爷,还有谁能胜任这么光荣的活计? 蒙府的亲戚女眷们齐聚一堂,窃窃私语着最近的各种大事,免不了谈及那日暴雨天雷击祭坛的事情,都在说那雷电如何击毁祭坛,老王如何死而复生,那平王如何惺惺作态,那上苍如何被平王激怒,将他也炸成碎肉,说着说着就露出凛然之色,想不明白老王和小王子如何逃过那第一次天雷,又是如何莫名其妙出现,感觉忽然就出现在了那里,莫非那时候有人施展神鬼搬运之术…… 景横波注视着茶盏袅袅升起的烟气,笑了笑,神鬼搬运没有,女王搬运是有的。 说起来简单,平王坚持选了那可能暴雨的一日,就说明八成在祭坛有手脚,祭祀前一晚的鬼火,就是景横波和平王学了一手,用鬼火引走护卫注意力,让霏霏去查探了一番祭坛,果然发现平王在整个祭坛之下,埋了火药。 想必平王和负责祭坛整理的礼司官员有勾结,悄悄做了手脚,而且霏霏还发现祭坛某处有裂痕,裂痕里头,隐约露出黑色的物质。 等到次日,景横波看见那裂痕所在位置,被放置了用来焚烧罪己诏的青铜鼎,再看见祭庙飞檐上,借雨幕掩饰身形的人影,顿时明白了平王的打算。 焚烧罪己诏时,青铜鼎里已经做了手脚,留了一条向下的通道,火苗顺着青铜鼎而下,没入缝隙里,当缝隙被劈裂,炸药顿时被引爆。 景横波那时已经站到棚子最前端,隔空摄物,将老王和小王子都摄到了人群里,同时一心二用,指挥土石熄灭了明火,留下了一半的火药没有炸。 那时雨大,雷响,大家眼睛都睁不开,谁看得清爆炸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谁看得清身边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等到平王在土堆上做戏,在雷雨中骂天,故意让黑三手下高手以铁线引下雷电以示苍天厚爱雷电不劈,尤其等到他作死地骂出那句“若我不配请雷击之”的话之后,景横波让早已钻进土堆的霏霏,引燃了剩下的那一半火药。 想到那一幕,景横波笑吟吟喝一口茶,嘴里轻轻“轰”了一声。 莫装逼,装逼被雷劈啊亲! 炸死平王,再将老王和小王子移回台上,景横波大功告成,尔以神鬼之道骗人,我便以神鬼之道回之,轻松,省力,死得干脆利落。 景横波觉得,做个成全者的感觉也很不错,大荒的版图,用这样的方式,一样也在慢慢合拢。 等参加完蒙虎喜宴,龙家祖地一行,终于可以成行了。 景横波心情愉悦,放下茶盏,正要和身边孟破天拥雪说说闲话,忽然眼角觑见光芒一闪,感觉十分刺眼,她下意识回头,却未见异常。 此刻正午,日光正烈,可以发出光线的东西很多,但是这屋子四面轩窗,都半卷了细丝竹帘,遮挡了大部分光线,有些坐在窗边的贵妇,头上珠玉金钗,琳琅满目,难免在日光下发出各色璀璨光芒,但那些光线都是条线状,并不是景横波刚才感觉到的,好像有个大片闪闪发光的东西出现。 看身边孟破天拥雪,表情并无异常,景横波想了想,也许是自己眼花,便没有多想。 招待客人男女宾是隔开的,女宾在后院,男宾在前院,此刻宫胤耶律祁裴枢他们都不在她身边,她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便和陪同她的蒙老夫人说了一声,独自出去散散。 后园的喜宴已经准备好,蒙国风俗,晚上这顿喜酒是重头戏,因此蒙府特地辟了一处院落,正好位于前后院之间的花园里,喜宴可以适当放开男女之防,因此蒙家别具匠心,选了一处位于两院之间的通阁打通,通阁轩敞,中间有窄道相隔,左男右女,仅女眷就席开二十余桌,打扫洁净,窄道两侧花树都饰以彩绢绸花,垂着一色半人高深红琉璃宫灯,那琉璃灯光洁莹彻,盏盏价值不菲。 景横波看了一会花园景色,忽见蒙老夫人神色匆匆而来,一看她脸色,景横波便怔了怔,等到蒙老夫人行了礼,在她耳边悄然说了几句,景横波已经讶异地挑高了眉毛。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结局(上) “怎么撮合陛下和主上?”天弃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乎心动,又有些不舍,眼神一半惆怅一半欢喜,看起来有点精分。 “自然不能简单粗暴地两人一捆送入洞房,”粗神经的蒙虎在思考,半晌不确定地道,“随机应变吧?我觉得,女王没有问题,主上心思难明,今日贺客众多,如果能让主上当众表明心意什么的,以女王身份,主上日后必得有个交代。你说是不是?” 蒙虎觉得自己想这种事情实在难为,最好的办法其实还是捆倒送洞房,可惜成功度太低。 天弃倒觉得他这法子不错,点头道:“这两人遮遮掩掩,实在无此必要,也该昭告天下了,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才好。” 蒙虎想了想,忽然道:“我们蒙国有个风俗,新娘进入洞房后,喜宴开始,这时候新娘会从洞房内传递出一样自己今日所携带的物事,可以是一个簪子,也可以是一朵花,同时新郎也会拿出自己今日的喜花或者香囊,各自和其余一些小玩意,放入一个箱子,在所有未婚未嫁宾客手中传递,拿到新娘礼物的,被视为沾上喜气,红鸾星动,即将成为下一个新娘,同样,拿到新郎礼物的,自然也将有喜事,会成为下一个新郎。如果天意凑巧,两边拿到礼物的宾客,年龄相当,身份相当,家世相当,被视为天赐良缘,最最吉祥,便有长辈积极撮合,因此成就姻缘的,当真不少,比如那个平王和吉祥,当初就是这么成的……”说到这里他脸色微变停住,心想这时候拿这对做例子,着实有些不大吉利…… “怎么会那么巧。”天弃倒无所谓,笑道,“平王需要娶吉家女巩固地位,就在喜宴上好巧不巧和她同时拿了喜花?” “我就这意思,”蒙虎嘿嘿一笑,“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自然是要做手脚的。” “在那两位面前做手脚,可不容易。”天弃摇头。 蒙虎眼神在人群里转了一转,忽然展颜笑道:“我想起来了,刚认识了两个朋友,或者可以帮上忙。” 天弃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那边却已经越过了酒席,是一处靠着荷池的暖阁,此刻黄昏日光粼粼,暖阁之下荷池烁光,却没有看见任何人。 他有些奇怪,正要问,却见蒙虎已经被拉了去敬酒,只得悻悻地跟了过去。 …… 喜宴已经开始,因为蒙府的独特设计,男宾客和女宾客的宴席,只隔一条道路,道路两边琉璃灯一路逶迤,映照得人人脸颊酡红。 道路两侧每隔一席便有花树,此时已近初冬,繁花凋零,蒙府便以丝绸彩绢为花,缀以珍珠水晶为露,远远望去,满眼花团锦簇,露闪珠光。 蒙国官宦阶级的喜宴,向来有节目助兴环节。一般不过是唱戏杂耍,众人看着个热闹。 表演的台子,就搭在两边宴席的正中,男宾女宾都能看见,这种场合,其实也是蒙国上层贵族相看年轻男女的一个机会,隔着席远远见一眼,看中了,后头自然家中夫人们,要再走动走动。 所以姑娘们都谨言慎行,端坐如常,年轻人们围在蒙虎身边,一边闹酒,一边眼风不断往那边席上飘。 不过今天席面有点异常,那些青春少艾少年郎,有一大半眼光,都落在女宾席第一,坐在蒙太夫人和蒙夫人中间,最尊贵位置上的女子身上。 都知道那是女王。 都知道女王艳名满天下。 都知道这位出现在大荒不过短短几年的女王,在大荒历史上,掀起了女王承继史上最大的波澜,拥有最跌宕的情史,成就最传奇的人生,乱帝歌,斗群臣,逐王城,过诸族,夺玳瑁,最后由玳瑁夺天下,登位后却又莫名其妙巡视大荒,所经之处,六国八部王室倾覆,血流漂杵。 一个女人,把人生活成这般张扬斑斓,不由得人不好奇。 也因为那些传奇杀戮太重,平王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首犹在,众人纵知女王美貌,还是下意识将女王想象得面目严峻,线条硬冷。然而此刻灯下看美人,酡红灯光如云霞,她比霞光更亮丽。世间再炫目的光,也不能掩她的光,世间再娇媚的花,也媚不过她雪肌红唇。 有她坐在那里,便似将天下光彩集中眼底,一切颜色不成颜色,那些精心装饰的少女,黯淡如壁上画。 一部分少年偷偷看女王,一部分少年则灼灼看男宾首席。那里坐着红衣的裴枢,黑衣的耶律祁,还有白衣外勉强披了一袭银蓝色披风以呼应喜事的宫胤。 来往都是贵族,众人多少也知道些这三人身份,蒙家人恭敬的态度,更证明了传言属实,一大堆少年兴奋的目光,倒有一多半都集中在三个同样传奇的人物身上。有人倾慕传说中性烈如火,跋扈肆意的战神裴枢,有人景仰长袖善舞掌政多年的左国师耶律祁,更多人则只敢用眼光悄悄瞄宫胤,揣测着这位莫非就是传说中当初真正的大荒第一人,爱美人弃了江山的左国师宫胤? 传说里三人,都对女王陛下情根深种,有人一路追随,有人为她鏖战,有人更为她抛弃江山,都是些仿佛传奇话本里才有的英雄男女,热血情义,还有最令人神往的缠绵情史,恩怨跌宕…… 因为向往,所以感兴趣,因为感兴趣,所以这些人在那首席桌边转来转去,不住观察三个人神情又观察女王神情,想要知道这一女三男复杂格局到底如何达到平衡……桌子前很有些乱,一直到蒙虎看不过去,上前以喝酒为名将人都带走,笑道:“且瞧着下一个把戏,有意思得很。” 他话音刚落,中间道路的琉璃灯,忽然都灭了。 随即,稍远一点的花园里的彩灯,也都灭了。只剩下远处亭台楼阁的零落灯火,在暗夜里,如同星火般闪烁。 辉煌锦绣的喜宴花园,顿时陷入黑暗之洋,众人一时都有些诧异,面面相觑。 景横波倒没有在意,想着大概是什么节目的前奏,需要熄灯的那种。 她的位置在最前方中间,靠近并面对中间作为戏台的道路,此时她下意识松了松背,后靠在椅子上,刚才被那么多眼神盯着,虽然面上若无其事,其实端着一脸若无其事的笑也累得很。 后背靠上椅背,看着黑暗下来的空间,一双双眼睛幽光闪烁,不知怎的,便觉得有些幽怖的气氛。 这是直觉,是长久风浪波折中练就的直觉,她下意识转头对花园之外的黑暗看去,那些花树影子高高矮矮,影影绰绰,似无数人在暗处蹲伏,偶尔风过微微摇动,恍惚里似要能蹿出人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结局(中) 那碗,是先前裴枢面前的汤碗,现在里头漂着一朵洒金喜花,正是裴枢用筷子夹出来,后来因为气恼,筷子拍进汤碗里,喜花也掉了进去。 因为喜花一直漂浮在碗里,满满挡住了整只碗,也因为众人注意力都在裴枢和她这几人身上,这席上被喜花遮盖的汤碗,无人注意到有什么不对。 然而景横波一低眼,在花瓣边缘的缝隙中,就着琉璃灯深红的灯光,看见这汤碗里的汁液,似乎有些不对。 所有桌菜色一样,刚刚这汤她还喝过,汤汁清冽,灯光下泛微微金光,此刻看来,却颜色有点发青。 景横波取过筷子,将喜花夹了出来,仔细看一眼那汤。坐下笑道:“喝了点酒,倒有点上头,我吃点菜,不介意吧?” 其实那酒是清甜米酒,一杯万万不会有醉意,但此时众人也不在意,都盯着裴枢,想看看女王如此“示范”,少帅要如何反应? 裴枢青着一张脸,根本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只死死盯着宫胤,似乎想用手中的酒壶,塞进他微笑的唇角去。又或者想将这酒壶,狠狠砸在整张席面上。 孟破天却走了过来,没喝酒,脚步却微微摇晃,眼眸里醉色和水色更浓,琉璃灯将她脸色映成云霞的酡色,她神情却并无羞涩,走到裴枢身边,接过了他的酒壶,给他斟满酒杯,对他一举。 众人忍不住轰地一声起哄——这姑娘忒大胆!忒勇气! “大丈夫言而有信。”孟破天举着杯,盯着裴枢眼睛,“少帅,请。” 裴枢目光从宫胤身上转到景横波身上,景横波此时心乱如麻,又想着孟破天先前的话,狠着心不愿理他。宫胤看她一眼,忽然递过来一双银筷。 景横波勉强为彼此的默契笑笑,随便夹了一筷菜,筷头从汤碗上掠过,在空中一停。 筷头变色,她眼神也微变。 宫胤坐直身子,对蒙虎那边看了一眼,稍顷,蒙虎便不动声色过来。宫胤点了点景横波已经搁下的筷子,蒙虎看一眼,立即变色,随即匆匆退了下去。 这边几个人眼神来往暗潮汹涌,没有任何人发现,因为裴枢和孟破天在对峙。 裴枢的目光已经从景横波身上无奈地扯回,再落在孟破天身上时,先是恶狠狠,渐渐转为无奈,无奈之色泛起一霎,又被那种逼上梁山的恼怒所覆盖。 孟破天的眼神,则在迷乱中坚定,一瞬不瞬,毫不避让。 两人狠狠的对视,空气中噼里啪啦似生火花,旁边桌有人在挪凳子,往更远的地方让了让,却又把脖子伸长。 好一会儿,裴枢终于猛地端起酒杯,近乎粗暴的一把拉过孟破天,手臂穿过她脖子,也不管她被自己拉得一个趔趄,几乎要扑进自己的怀中,就先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孟破天猝不及防,被拉得撞在他肩头,还没来得及手臂绕过他肩头,裴枢的酒已经喝干,她惨然一笑,也快速抬臂,裴枢却已经将她向外推,重重地道:“你要的喝法,已经喝完了!” “是啊……”孟破天的手臂,搁在他的肩头,目光水濛濛的,轻轻道,“完了……” 话音未落,她一张嘴,一口血喷在了裴枢脸上! 众人惊呼! 一直紧紧盯着这边的景横波霍然站起。 其余人飞快掠过来。 裴枢正在做一个将孟破天推开的动作,猛地眼前一红,腥气扑鼻,怔了一怔下意识要发怒,随即反应过来,推开的手向内一收,一把抓住即将软倒的孟破天肩头,低头看一眼,不可置信地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一只手接住了孟破天,将她的肩头从用力过度的裴枢手中解救过来,景横波扶住软倒的孟破天,半跪于地,看一眼她的手,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手指上,果然泛着淡淡的青金色。 宫胤已经过去,将先前孟破天拿过的那朵新娘子的洒金喜花拿了过来,用银针挑了一点那花瓣上粘腻的胶汁,嗅了嗅,轻声道:“有毒。” 裴枢面色惨变,此时众人都惊慌骚动起来,景横波看一眼脸色难看的蒙国公老夫妇,心中一叹,想着蒙虎这婚事实在也是不祥了,临了还要来这一出,日后只怕对他家影响不小,终究都是和自己有关,总得替他们圆场,便抱了孟破天站起来,笑道:“诸位稍安勿躁,无事无事,孟姑娘心绪激动,神气不宁,出一口血,没什么的,稍后寻个地方休息便好。” 众人见她言笑晏晏,神态从容,都觉心安,又有蒙家人赶紧过去安抚,便纷纷坐回,只是还不断向这边望着,蒙国公老夫妇神情感激地过来,景横波没让两人道谢,便急声道:“府上可有善于解毒的名医?” 蒙老夫妇急忙令人去寻,那边蒙虎赶回,低声和宫胤汇报,“蜂刺全部不见了,已经安排人手去找。” 宫胤看看四周黑暗,道:“刺客找出来没?” 蒙虎苦恼地道,“实在不知如何下毒,最大的可疑是捧箱子那两位,可是那都是我府中家生子儿,已经询问了,两人哭天喊地,看着着实不像。” “喜花是你安排的吧?如何在喜花中动手脚,令我和横波会取中?”宫胤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是我兄长的琉璃族的朋友,就是方才献艺作舞的两位。”蒙虎道,“那两人原是琉璃宫廷乐优,在琉璃颇为有名。他们修炼的武道,正合琉璃族的琉璃体质,几乎能够光下隐形。所以我拜托他们,想办法在最后靠近首桌之时,将喜花放在最上面,现在想来……”蒙虎恍然道,“他们动的手脚!” 他立即回头找那两位琉璃男女,席上哪有人影? “知道他们用什么手段将喜花放到箱子最上端的吗?” 蒙虎摇摇头,他只知道对方会出手,但用什么方式,是人家自己的事。两朵喜花,在进入箱子之前他亲自看过,根本没有后来的胶粘状物体,如果两个捧箱子的丫鬟小厮没有做手脚,那问题只有出在那两个琉璃族人身上。 但现在人已经找不到了,天下最擅隐形的琉璃族人,站在人面前人都不一定能发现,要想在这样一个占地广阔人员众多的府邸里藏身,真真再容易不过。 蒙虎的兄长也已经赶了过来,听明白这意思,脸色难看,面对蒙虎的询问,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道,这两位其实也算不得他朋友,是朋友的朋友介绍而来,在蒙城最风雅的名园“洗华居”见识了对方的舞技之后,他惊为天人,一心要让这两人在喜宴上献艺,好洗洗蒙府在这场婚事中的憋屈,因为郑家出事,和蒙家婚约波折,蒙城贵族私下议论颇多,蒙虎兄长想要挣回点面子,也没多想,就把人给请进了府,如今只知道是琉璃人氏,知道两人是师兄妹,以及知道名字,其余一无所知。【`xs.c`o`m 网】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结局(三) 七杀和耶律祁一边一个被雪山弟子拦住的时候,宫胤毫不犹豫地直扑新房。 新房内灯火全灭,只有门前和檐下各自两盏琉璃灯幽幽晃荡,红光摇曳,将翠叶映得浓绿欲滴,衬远处战团碎雪纷飞,这场景显得几分诡异。 新房也很安静,似乎完全不受外头混乱影响。 宫胤并没有从门进去,而是直接到了窗前,顺手摘一盏琉璃灯,往新房里一扔。 “砰。”一声,几乎立刻,琉璃灯便被激飞了出来,远远落入荷池中噗通一声,但新房里的帐幔已经被点燃,火光里映出床上盘膝的许平然,和她膝上横卧的吉祥。 这位蒙国大将军的千金小姐,现在状态极惨,衣裳全部被除去,半边身子是全无血色的透明,半边则呈现诡异的惨青,许平然的手正按在她丹田处,每过一霎,那透明之色便少一分,而惨青之色便多一分。 很明显,许平然在吸取这个少女特殊的体质精血,为自己洗涤真气,同时将体内的毒素转入她体内,此时已经功成了一大半。 许平然似乎没有感觉到窗前的动静,脸上也没有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她眉头微微蹙着,似对身下这药的效果,不大满意。 宫胤毕竟在雪山呆了多年,只一眼,也便明白了大概,从许平然眉宇间深深的青色看来,她为了保持容貌,将毒素凝在眉心之处,日积月累,已经损伤了大脑,而脑部的毒素是最难清除的,仅凭吉祥这种只有天赋之身,没什么功底的体质,未必能够帮她把所有的毒素转移。 但如果不能转移所有的毒素,残留之毒在脑部爆发,天知道这女人在最后,会发挥出怎样的杀伤力来。 宫胤再不犹豫,手指一弹,无数金光一闪。 床榻上许平然还是一动不动,唇角似露一抹冷笑。 金光飞射,眼看便至许平然榻前,忽然“咔嚓。”一声,一道冰幕竖起,挡在了许平然榻前。 冰幕后许平然那一抹笑容,越发显得诡异轻蔑,朦朦胧胧。 既然敢在大敌齐备的蒙府公然疗伤,如何能没有准备?天门宗主夫人,总归有几件制敌防身法宝的。 这一道冰幕,其实是雪山的一种雪甲虫,这种虫平时体积很小,但在遇敌时身体会膨胀,敌手越凶狠,它膨胀越厉害,而它那一身雪甲,坚硬冰滑,刀剑不能入,被刺激后还会从甲下喷射毒液毒气,是雪山防御能力最强的动物。 除了天门特制的一些武器,可以将它捕捉外,寻常刀剑,哪怕神兵,也无法在它面前有所寸进。 宫胤弹射的金光,撞上了雪甲虫的坚硬冰幕。 “嚓。”一声微响。 没有断裂,没有滑开,没有惊动毒液毒气,那道冰幕忽然剧烈颤抖起来,猛地缩进了尘埃。 许平然眉梢一阵轻颤。 虽然抓紧行功,不能说话不能分神,可她知道发生的所有事。 怎么回事? 可以挡住天下一切武器的雪甲虫,为什么没能挡住那东西? 那点点金光到底是什么? 宫胤,为什么每次都能让她意外! 虽然震惊愤怒,但她还是没有太多紧张,她的面前,不是那么好接近的,只要她在行功之中,方圆一丈都是她的力场,真气冲撞,高手都寸步难移,哪怕是满天的武器也要被反激出去,何况一点暗器? 更何况她还有同样可以算是刀枪不入的肌体,等于三重防御,不可摧毁。 金光一闪。 照不亮她唇边不灭冷笑。 然而冷笑忽然又一凝。 那些细碎的金光,并没有如她所想一般招呼她全身,甚至根本没有靠近她,而是阴险地忽然半空转了个弯,绕着床榻,咻咻连声,猛地射入了吉祥的身体! 正正射在吉祥下腹丹田处! 许平然一刻也没有停止运功,而她此时注意力正在宫胤身上的,这金光唰地射入吉祥身上只是刹那的事,而她的真力雄厚泊然,正在加紧吸取,几乎来不及反应,那金光便顺着她吸取的途径,直入她体内! 她只觉得掌心一痛,骇然睁眼低头看时,掌心里只余几点隐约血点,片刻,连血点都不见,依旧光滑如玉掌心。 许平然骇然如狂。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真力不可冲破,她的身体同样玉质铁骨,不是随便什么暗器就可以钻入的! 更要命的是,那些金光真的进入了她经脉如玉的体内,竟然毫无阻拦,势如破竹般一路逆流,如无数虽然微小却铜头铁臂的虫子,趁着她体内气流涌动,瞬间散入了她体内奇经八脉! 几乎刹那,运功受阻,真气逆流,刚刚输出的毒素,险些全部倒流而回! “啊!” 许平然猛地弹身而起,一抬手,将吉祥的身体掷了出来。 轰隆一声,吉祥硬邦邦的躯体砸碎窗户,卡在窗中,几乎刹那,她的丹田处便破了,一股黑气,氤氲而出,那是许平然刚才转移到她身上的尸毒。 而许平然开始尖啸,后退。她怒发如狂,但此时不是报仇的时机,那些要命的小玩意在体内游走,不断试图堵塞她的经脉,却又不断被她的真气冲开,她需要澎湃的真气将这些恶毒的小东西拒之门外,但无可约束的真气又会导致她的病况更加严重,她体内如万蚁噬咬,乱窜的真气携带着刚刚规整的毒流遍全身,她需要时间将宫胤的暗手立刻驱逐出来,否则她必定会成为废人! 所以她毫不犹豫后退,此刻早已忘记身为宗主夫人的骄傲,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吉祥的身体卡在窗上,虽然留下了进来的空隙,但她衣服都已经除去,光溜溜的僵硬身体还散着毒,是个男人这时候都会稍微犹豫,而门在另一个方向,从门再转进来的时间,够许平然撞破另一面墙壁逃走。 然而宫胤从来就不是一般男人。 吉祥*的尸首飞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越过了窗户,几乎是贴着吉祥的身体,从她身上一滑而过,进入了室内,在进入室内的最后一霎,还不忘记脚底一蹬,将吉祥尸体蹬翻在地,面朝下,散发的惨青毒气,都渗入进了泥土里,周围花木,瞬间枯萎。 他进来的时候,许平然已经撞向了后面的墙壁,她的脸色非常难看,忽白忽青,不住流转,而每次青气流转时,她的衣衫便不断鼓荡,显见真气正在急速流转,那些掀飞的衣袂间,露出她雪白的手臂,手臂上,忽然有隐隐的金光冒出来。【`xs.c`o`m 网】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结局(终) (提醒一下,大结局下因为系统分段限制,无论怎么合并段落,始终发不上来,编辑一个不在,没办法,我将大结局终的开头几千字移到了大结局三,请已经订阅过大结局三的亲等会等审核过了,回头再重新看一遍,不然情节会不连贯,放心,不会再重复收费,这几千字算附赠的。另外,因为字数限制,大结局分成四部分,大结局上、中改成大结局一、二。不要忘记订阅大结局三,不然也会不连贯。没办法,系统太坑爹,每次发大结局都各种问题,折腾我一下午了……) 黑影移动得无比小心,不发出一丝声音,人还没下山崖,长长的裤管和袖管,已经悄无声息地到了沼泽边。 黑影停在山崖边,将苍白的脸藏在幽黑的山崖间,那双滚滚蠕动的袖管,却在不断试探着向前……向前…… 明城盯住景横波的眼光,充满憎恶和执拗。 主人已经走了,她却偷偷留了下来,她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在景横波最脆弱的时刻放弃对她的攻击,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肯错过。 袖管谨慎地在离景横波半丈之外停住,却有一缕细细的绿毛,飘出了袖管,仿若有生命一般,向景横波的方向生长蔓延。 看上去像一只探出长腿的蜘蛛,或者正在生霉菌的孢子。 绿丝已经蔓延至景横波袍子下。 明城眼里露出得色。 不需要动手,只需要轻轻一抖,这绿丝沾附在景横波衣服上,再落在她肌肤上,就会令她肌肤溃烂,毒入肺腑。 马上那绿丝就要触及景横波袍子,她舒一口长气,身子开始向上攀援。 攀援的时候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景横波所在的地方,然后浑身汗毛猛地一炸。 刚才还跪坐于地,脸埋在泥土里,不闻不问的景横波,不见了! 明城立即知道不好,疯了一样向上蹿。 然后她就觉得头皮一痛,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她脑中嗡地一声,还在紧张思考是惨叫还是求饶,眼前一晕,身子已经腾空而起,下一瞬落在了沼泽边。 闪闪发光玻璃似的沼泽就在脚底。 明城的眼睛死命向下翻着,恐惧让她咽喉发哑,好半天嘶喊出一句,“别杀我!” 话音未落,景横波手往下一放。 尖叫声里明城啪一下落入沼泽,她的惨叫声几乎可以把崖震塌,“啊啊啊啊救命!” 还没喊完,刚刚感觉到四面八方的重力,哗啦一声,她的身子又被提起,明城张大嘴,心中的欢喜还没升起,就听见景横波自言自语地道:“这沼泽真重,下一次也许就提不起来了。” “别,别。”明城魂飞魄散,急忙道,“大波……啊不陛下,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他是谁。”景横波声音比这沼泽还冷。 明城绝望地翻翻眼睛,半天呐呐地道:“我不知道……”感觉到身子往下沉了沉,急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直蒙着脸,穿着斗篷,而且他的属下也都穿着斗篷,根本无法分辨!” “你的身体,是他改造的?” “是,他很擅长这些,我们五人,都是他救下后,根据体能改造的。” “你们这样恶心的东西,他一共有多少人?” “没有完全见过,但想来应该不多,因为这种实验非常痛苦残忍,对人体的要求也高,失败率非常高,我们五人因为有底子,成功了,但更多人失败了。先前那边崖上,忽然闪强光令你短暂失明的,就是另外一个成功的例子,他练的是眼睛,曾经在黑暗的山腹里,开了一个小洞,服下药物之后,没日没夜不能睡觉,对着太阳看……总之后来他的眼睛根本不能接触,我们看一眼都会流眼泪。而且你看着他眼睛亮到逼人,其实他已经瞎了。” “当初帝歌逼宫雪夜,你是怎么忽然得到那么多信息,来揭发我的?之前你根本没机会接触那些。” 明城怔了怔,似是没想到景横波思维这么跳跃,愣了好一会才道:“我……我本来就记得啊……” 然后她瞬间往下又沉了沉。 她只得惨叫,低声咕哝了几句,景横波凑过去听了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打进帝歌,关你入大牢,也是他救你的?”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一个人……”明城嗫嚅着道。 景横波又换了话题,“你到底什么身份?和宫胤当初恩怨是怎么回事?” 明城忽然不说话了,景横波低头看看,她脸上竟然露出了缅怀和怨毒交织的神情,这令她看起来越发的脸容扭曲,半似鬼半似人。 或者,从她命运发生变化的那一日开始,她已经不能完全算是人了。 “我是前国师的女儿。”好半晌明城才说话,声音低低,似乎忽然回到了无忧的当年,“有次随父亲巡视乡郡,无意中发现路边一个伤势发作的少年。” 景横波默然,想着那时候大概宫胤刚下雪山,天门历史上第一个单剑闯下山的人,必然受了不轻的伤害。 “他看起来很苍白,却一点也不狼狈,靠在一棵笔直的桦树上,人比树还笔直,膝下的落叶一层金黄,我恍惚间似看见他周身有光。” 明城的声音,听来如梦呓,她眼睛里似也有光,那种在美丽过往里,终于活过来的光。 “我像着了魔一般,从马车里走下来,将手伸给他,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前我绝不会轻易对车下的人看一眼,然而那一刻我只看见他乌黑的眸子,那眸子里天地阔大,星月浮沉。” 很多年前,天之骄女,对泥泞中的少年伸出洁白的手掌。 很多年前,他微微抬头看着她,并没有如话本里说的那样,接住她的手掌,挽住佳话一般的缘分,那一眼天高水长,只有命运才看得见其间的跌宕和最后的收梢。 “我父亲从前面马车上下来,本来要呵斥我,看见他,忽然眼睛亮了亮,然后说,你可愿跟着我?那少年默不作声从地上起来,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看着他背影,一点都没有生气,只觉得天好亮,平日里讨厌的落叶泥泞,都显得可爱。” “他很出色,父亲果然有眼光,渐渐对他委以很多重任,当时左右国师竞争激烈,他帮了父亲很多忙,父亲那时候中了左国师的暗算,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很多事便移交给了他。父亲有点不放心,有让我也跟着学,可我哪里想的起来去学呢,我跟着他,只想每日多看他两眼罢了。”【`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