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的宠妃3终结篇》 第一章 艾薇的决心 序 记忆中,夕阳渲染起无尽赤红的晚霞。 你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就再也不曾离开。 我站在距离温暖仅咫尺的地方,却不敢再靠近。 因为迈出一步的时候,就会坠入冰冷而深邃的海底。 不管是哪个方向,都会指向命运安排的唯一结局。 第一章艾薇的决心 艾薇站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地站着。前面、后面、左边、右边,什么都触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她踩在黑暗里,踩在一片难以名状的虚无里。四肢无法动弹,脑海里也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忘记了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也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只是站在那里,任凭黑暗包围着自己。让无穷大的时间将自己吞噬。渐渐地,可以听到一些似有似无的琐碎声音,或者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或者是脚步声,或者是滴答滴答的水声。而再仔细听去,似乎有人的默默叹息的声音,或者是很多整齐却凝重的脚步声,或者是天空偶尔飞过的一只老鸦的悲叹声。似乎有些熟悉,但却又十分遥远。心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情,都好像从自己的身侧经过,然后被吸入那个空洞里,流向自己无法去到的远方。 但依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就这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从遥远的黑暗的交界之处,延伸出一抹黑色之外的元素。一点点鲜艳的红色慢慢地流了过来,好像猩热的血,又好像华丽的宝石,又好像魅惑的晚霞。浸湿了冰冷的黑色,渐渐地没过她的脚面,到达她的膝盖,濡染了她的长裙。 她默默地看着,直到那陌生而熟悉的色彩没过她的头顶,直到所见之处全部是狰狞的、难以忘却的、刺入心扉的红色。 鲜红!绯红!赤红!血红! 一只巨大的眼睛透过这些缤纷的红色看着她。突然,一种强烈的感觉向她袭来,仿佛被尖锐的利器穿透一般,痛感生于心头,然后濡染到全身。画面骤然如雨水一般侵入脑海,身体里仿佛有一股极热的水流在冲击着四肢的每一个地方,最后流入胸口的偌大空洞。 抬头,她看到了一堵泥塑的墙,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画满了似是蔷薇的花朵。 眨眼,又看到了一座巨大的雕像,祭司将权杖落在她的手臂旁,温和地咏唱:"从今天起,你是……" 回首,水蓝色的旗帜迎着温和的风慢慢地卷动,缓缓落下的夕阳将战士的尸体晕染起悲壮的深红。 侧身,绛紫深黑旗旁冰蓝的双眼带着笑意一晃而过。 低头,她站在一片冰冷的水里,池子宛若一枚流动的调色盘,蓝色由深至浅,好像初夜的晚空一般洁净透彻。 抬头,向前望去,少女手持匕首,哭泣着向她冲过来。 耳边似有谁在惊叹,余光里一抹透彻的琥珀色倏地划过…… 猛地,眼前一片猩热的红色,凌乱地将目光所能及的所有地方铺上一片错落刺眼的色彩,胸口一阵猛烈的剧痛…… 记忆如同不停坠落的亿万星辰,狠狠地嵌进她的心里…… 一片斑斓的色彩猛地扑面而来,随即化为耀眼的白光吞没了她所有的视线。 她想起来了,为了保护他,她已经死了…… 那一刻,光芒骤然消退,世界一片异样的洁白,雾化为深深的浓白,包裹住一切虚幻。耳边隐隐听到细碎的响声,或是水珠滴落的声音,或是金属器具碰触托盘的声音,或是人们匆忙的脚步声。 洁白在眼前无尽地幻化,然后渐渐变得清晰而真实。 白色的天花板上悬挂着金色的维多利亚式吊灯,四周透明的纱帘静静地垂落在及地的窗子里,胳膊上插着颜色各异的管子,耳边滴答滴答的水声原来是吊瓶里的营养剂。身着白衣的护士小心翼翼地调试着她身旁的各种仪器。她尝试着微微移动自己的身体,想要把罩住自己鼻息的呼吸器摘掉。 虚弱的身体难受控制,这一举动扯动身上连接的无数条线,带起放在旁边的各色药瓶,噼里啪啦全部摔碎在了地上。护士还来不及诅咒,微皱的眉头在看到她的双眼时变得骤然舒展,她飞快地取起艾薇床头的通话器,浓重的伦敦腔快速地说着什么。 艾薇执拗地要把自己脸上的呼吸器拿掉,手忙脚乱却怎样也无法够到。身旁的护士还在说着什么,无暇顾及她,而不过几秒,身侧大门被重重地打开,黑色西装的人影冲了进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将头转过去,一双冰凉的手已经轻轻捧起她的脸,小心地拭去她额头的汗珠,冰蓝的双眼带着担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生怕一个疏忽,她就又失去了意识。 艾薇费力地拍了拍自己脸上的呼吸器。他便抬起头,对护士轻轻说了几句,随即伸手关掉了旁边的按钮,将笨重的罩子从艾薇的脸上取了下来。他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她的眼眶,然后有些慌乱地从怀里掏出绢丝的帕子,小心地擦拭着她的脸。 "怎么哭了?"他的声音熟悉,语调温和,听起来却那样遥远。 艾薇看着艾弦,嘶哑的声音只能好似呼吸一般拼出微弱的词语,"很痛。" 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帕子捏在手里,因为用力关节透出点点白色。他匆匆地抬头对那护士说:"快叫Dr.DM过来。"然后又低下头,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哪里疼?忍一下,医生就来了,不要再昏睡过去了。" 艾薇点点头,牙齿紧紧咬住苍白的嘴唇。胸口巨大的空洞被一种剧烈的情感所填满,冲击着血管的每一个终端。她又一次离开了他,不管怎样努力始终没有留在他身旁。 她想,她不能再回到那里了。 她想,他们的宿命,注定是以各种的缘由分开。 她想,她终究只好屈服了。 随着呼吸的起伏,胸口席卷起剧烈的潮汐。 痛,心很痛。 2009年伦敦 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古老而繁忙的城市。双层巴士在雨雾中穿梭,路面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人们在维多利亚时代遗留的古典建筑间快速行走,黑色的长柄雨伞在头上撑开,将坠落的雨滴清脆地弹开,散到空气里。 城市里回响着规律的嘈杂,人们习惯稳定的分贝,似乎那样的噪音已可被渐渐忽略,从而成为另一种"安静"。如果可以住在绿色覆盖颇好的住宅里,路面上嘈杂的噪音便更是被过滤了一层,只剩下点点滴滴雨水滴落的声音,这样的安静就更令人愉悦了,很适合看看报纸,然后喝一杯红茶想想自己的事情。 第二章 孤独的假面 艾薇冲进自己的屋子,重重地合上门,然后反锁起来,一股浓重的倦意骤然袭来。从苏醒的那天起,她就决定不再去想回到过去的事情了。她将爱情留在了三千年前的阿布·辛贝勒。心脏被狠狠刺穿的那一刻,喷溅出来的鲜血保护了她心爱的法老,亦宣告了又一段刻骨铭心纠葛的终结。一切仿佛是无尽的螺旋,每一次的挣扎在历史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似乎,不放弃是不行的了呢。 艾薇苦笑着,将身体靠在偌大的窗户旁。雨水打下来,让玻璃变得模糊不清,桌子上女佣不知何时准备好了红茶。伸手端起,轻轻搅动,银质维多利亚风格茶匙在深红的水面上拉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划碎了她映在红茶里的面孔。抬起头来可以隐隐看到伦敦桥,水滴落在泰晤士河上,整个城市渲染起一片低落的忧郁。 她猛地放下茶杯,沮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堵住耳朵。不要想起,不要回去,不要再好像死去一般地活着。她已经走出来了,她可以好好地活着,就像以前一样地活着,那个人在三千年前如何,与她无关。 无关?抬眼猛地看到左手那一圈始终没有淡去的灼伤,淡淡的红色仿佛在嘲笑她的全部努力蝉翼一般脆弱。她丧气地将手猛地向一旁挥去,砸到了身边的电话。铃声刚响起来还不到半声,恰好被她这么一挥把电话接了起来。 里面沉默了一秒,然后年迈管家的声音就不动声色地传了进来,"艾薇小姐,兰迪公爵小姐要邀您明天共进晚餐。" 艾薇顿了顿,然后说:"这件事你问我做什么,你去问弦哥哥或者父亲。"随即把电话扔到一旁的软垫椅子上,后仰着身子,不愿再去理会这无聊的问题。 管家不急不缓地说了下去,"这是艾弦少爷应允的……需要我去帮您拒绝吗?" 听到哥哥破天荒地允许自己出去玩,艾薇猛扑过去,一把抓住电话,"好,明天晚上。" 温蕾·兰迪与艾薇约在了一家颇为有名的意大利馆子的独立房间里。温蕾是艾薇在这个上流社会圈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位熟识好友。她是一个很会交际的人,也是一个大partyanimal,不管是什么样的聚会,她都会插一脚,人脉也是极广,很懂得令人开心的交往方法。在艾薇刚到达英国的时候,她的口音还有点奇怪,加上家里发生的事情,使得她更少与别人交换心里的想法。在艾弦有意的介绍下,她认识了温蕾,那时,温蕾便笑称艾薇是个老古董,总喜欢在家里憋着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空费了一身的好舞艺。于是,即使艾薇多么不乐意,也被她硬是拉出去参加了一些有趣的聚会。几次下来,两个人就熟稔了起来。 "听说你最近过得很惨?"温蕾俏皮地眨眨眼,"怎么样,今夜有一个很有趣的聚会。" 艾薇没有什么兴趣地点点头,示意听到了。 兰迪公爵小姐看看四周没有人,便轻声继续说了下去,"是个化装舞会,大家都打扮成各种奇怪的样子,在豪威尔的家里聚会,从晚上九点一直到午夜。很有趣的,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参加,而且保证没有媒体的烦扰——就算有的话,化装舞会也没有人能看到面孔的。我看你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陪我去吧,不要在家里闷坏了。"温蕾开心地切开一块甜点,放到嘴里,"我都想好了,我一会儿就给艾弦打个电话,说你今天去我家住,然后我会想办法把你从那群保镖那里带出来。" 艾薇放下叉子,不假思索地说:"哥哥一定不会答应的。他现在限制我交往圈子限制得厉害。" 温蕾却笑了,"我去和他说,我总是在这个圈子内的吧,况且……有人说一定想见见你的。" 艾薇愣了一下,还来不及细问,温蕾已经按响了桌边的铃,"帮我接通一下艾弦先生。" 许是因为与温蕾认识得久了,许是因为下午刚刚和艾薇闹了不愉快,仿佛是为了缓和气氛,艾弦在电话里考虑了数秒,竟然干脆地答应了温蕾的请求,只是嘱咐温蕾要注意艾薇周围的人,并称会派些人手过去在豪威尔家附近以防万一。温蕾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便把还处在难以置信状态的艾薇连扯带拽地塞进了自己的车子里。 从市内开车不用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豪威尔家在市郊的别墅。豪威尔·霍博是英国最大零售集团的嫡子,也是温蕾的好朋友,同样的聚会狂热爱好者。他的别墅是他的家族从一名没落的贵族手里买过来的老式英国城堡,严格的对称结构,及布满常青藤的砖墙,过于保守的外表里面却是夜夜笙歌,几乎无一日例外。在豪威尔这里,即使没有到达法定年龄,也可以尽情饮酒。 "我最喜欢豪威尔家的聚会。"温蕾时常如是说。 温蕾和艾薇二人提前在车子里换好了衣服,温蕾穿了一套类似小恶魔一般的皮衣,后面还有一条细细的尾巴。艾薇则选择了一件仿古埃及的衣服,白色的亚麻长裙,配以黑色的长假发,金色的颈饰,"荷鲁斯"的头饰和精细的黄金饰边凉鞋。那是她看了许久许久,最终做出的决定。戴上面具,二人随即便拿着请柬大摇大摆地往别墅里走去。门口的门卫都穿着铁骑士的盔甲。打开门,屋子里面早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怪异的人物让空间充满热力。吸血鬼、狼人、骑士、王子、天使、恶魔、精灵、僵尸——温蕾双眼不由放光,她匆匆地跟艾薇交代,"我可要去玩了,我们一点在门口见吧。" 艾薇有些慌了,她不愿一个人待在这纷乱的环境里,"你不是说有人找我?" "他只说要见你,我可不负责引见。"温蕾调皮地回答,"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豪威尔这里来的人身份都是有保证的,绝对安全,况且你打扮成这个样子,谁也认不出你的。" 她一边嘱咐一边接过侍者递过来的酒,开心地一摇身后的尾巴,便向屋子内部走去。 艾薇来不及拉住她,她已经消失在稀奇古怪的人堆里了。她不由暗暗叹气,早知道温蕾是这样性格,她还不如不来。旁边的侍者还静静地站着,她便伸手随意取了一杯橘色的酒,一口将其饮尽。淡淡的橙味里含着略微的辛辣,但是并没有酒精刺鼻的味道。她觉得十分好喝,于是又拿起一杯,随即向楼上走去。一楼的大厅里音乐过于吵闹,她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等到和温蕾约定的时候快快回去,以免事后被哥哥责备。 豪威尔的城堡颇大,但聚会也出乎意料的热闹。艾薇来到二楼,发现也早已全部是人,大家饮酒作乐,有些人已经微醺,纠缠在沙发上便亲热了起来。她继续向上,三楼有数间屋子,有些屋子的门竟然已经关上。她绕到塔楼,继续向上,一直来到了屋顶的阳台。夜风一吹,竟然有些微微的寒意。她靠在阳台最外侧,一口将手中的橘色酒又一次饮尽,身体便也觉得暖了不少。淡淡的酒精味道滑过舌边,眼眶莫名其妙地酸胀起来,她扯扯嘴唇,探出身体,向外望去。 第三章 提雅男爵 过了几天艾薇看报纸,才知道那天在豪威尔的别墅附近发生了一起莫名其妙的暗杀事件。死去的人被怀疑是做军火生意起家的大富豪,但是死的方式却颇奇怪——被人从正面以尖锐的利器穿透。警方集中查找了数日,却始终找不到凶器。 用冷兵器来暗杀,在这个机械武器极度发达的年代,真是奇怪的做法。加之那个大富豪的保护措施简直是全伦敦数一数二的,采用冷兵器的做法则是更加困难和愚笨。但在艾薇看来,凶手也并不是那么难以追查。从正面杀死,意味着是认识的人进行的刺杀。能够在刺杀后顺利脱身,意味着至少很了解该人住宅的结构并获取信任。政府若是想要探究结果,也不会毫无进展。 只不过,那个被害人一直是政府的眼中钉,这次离奇的暗杀,其实对政府来说只能算是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所以可能就没花那么大的心思,想要蒙混过关吧。 反正,和她没有关系。 艾薇放下报纸,胡乱扒了几口早饭。今天就是被父亲安排与提雅男爵见面的日子了,莫迪埃特侯爵在离开英国时还鸡婆地嘱咐艾弦带艾薇去郊外的马场,顺便可以散散心。自打一年多以前,艾薇突然变得很热衷马术,虽然之前并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但是艾薇在马上的平衡感非常好,在之后学习较为复杂的动作时,速度也很惊人,很快就赶上了许多自小学习马术的贵族小姐。这一点颇受她的马术教练的称赞。倒是有时艾弦会皱着眉问:"你以前不是连马都不敢碰吗?" 艾弦习惯早上去马场,于是便要求艾薇比日常提前两个小时动身。早上起得太早,到达马场时,艾薇已经觉得有些困意,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异常沉重,脑子里面好像塞满了写满文字的纸团,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也思考不下来。 "薇薇——"艾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艾薇猛地一激灵,随即挺直了身体,身体不小心碰到前面的圆桌,茶杯哗啦哗啦地晃了一晃总算没有掉下来。四周的贵族小姐忍不住微微地小声笑了出来,艾弦非常冷静地将糖罐递给艾薇,"不用着急。" 艾弦掩饰了艾薇的慌张,但却使得她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心虚地加了一匙糖进去。 "艾弦先生最近好像一直很忙,早前的舞会,您居然都没有出席。"周围恢复了早先的宁静,萨默斯夫人先开口,微笑地询问起了艾弦的近况。艾弦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圈里一直颇有人气,已经二十七岁的他依然孑然一身,其温文尔雅的气质与雄厚的家庭背景,即使是已婚的贵族小姐也很难不想要与他多说些话,以期待发生什么"令人愉快的意外"。 艾弦轻轻放下红茶,冰蓝的眼睛带着十足的礼貌却晕染着淡淡的冷漠,"在希腊有些生意上的事情。" "艾弦总是很忙的样子,今天真是难得一见。"说话的是凯恩特小姐,鲜亮的唇彩闪着招摇的光芒,看艾弦微笑着没有接话的意思。她放下茶杯,看似随意地拂了拂头发,"听说今天提雅男爵也会到这家俱乐部。" 这句话说出,大家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葛雷小姐笑着开口,"听说艾弦先生与提雅男爵也是熟识,您和提雅男爵这两位伦敦圈子里最受瞩目的单身汉,偏偏都是神出鬼没,少见得很啊。" 艾弦抿了口茶,对葛雷的评价不置可否。葛雷尴尬地笑笑,随即看向艾薇,"艾薇小姐不知道听说过没有,提雅男爵是提雅家十代单传的爵位继承人,此外他做古董艺术品的生意做得很大。只是这几年都不怎么在英国活动,所以能见到那张俊美的脸的机会就非常少了。" "蔷薇画廊就是他开的。"凯恩特小姐补充了一句。 艾薇心不在焉地用小匙搅着红茶,附和着点点头。见莫迪埃特两兄妹对提雅男爵不感兴趣,众人便转换话题,又聊起了一些熟人的八卦事宜,艾薇漫不经心地听着,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突然,她的视线凝住了,不远处的练马场仿佛出了些什么意外,一匹壮硕的马疯狂地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 艾弦也注意到了这点,他连忙站起来,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贵族小姐们说:"请诸位快起身进屋里避避,好像是有马受惊了。" 贵族小姐们很快反应过来,随即不顾一切地起身,争先恐后地向休息室内跑去。艾薇也跟着站起来,看向那匹马。棕色的骏马上似乎还有人,那人紧紧抱住马脖子,双腿用力地夹着马的肚子,面色苍白得几乎连叫都叫不出声音来,更别说有精神去拉缰绳什么的。 艾弦看艾薇不动,便想伸手过来拉她。她却更快一步,向马跑过来的方向跑去,扯过路旁放开所牵之马躲避的人手里的缰绳,一跃上马,迎着那匹受惊的马就骑了过去。 "艾薇!你疯了?"艾弦的声音倏地在背后远去。他叫了她的全名,肯定没有好事。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用力夹一夹马肚子,更快地靠近那名惊恐的骑手。 "放松!放松!"艾薇大声地叫道,策马与它平行前进,"不要那样用力地夹它的肚子!" 那骑手是名年轻的少女,缺少经验,早就吓得不知所措,根本无法按照艾薇的话做出反应。艾薇微微皱眉,随即侧身过去,伸手从旁抓住马的缰绳,用力拉拽。然而那马正处于一个较为异常的状态,根本不理艾薇的控制,硬是挣扎着继续向前跑去。但是,前面不远就是坚硬的篱笆,少女若是不小心被马摔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艾薇心中不由有些焦躁,她控制不住这匹马,但是她又不愿放开手,让这个少女自生自灭,究竟该如何…… 正在为难之际,身后似乎又听到了一匹马赶上来的声音,说不定是场地的训教人员或者某一位专业骑术师,艾薇充满期望地回头望去,却只见一位穿戴整齐的年轻男士骑着一匹马赶了过来。若不是情况紧急,艾薇一定会笑出声来。这位男士穿着三件套的深色西服,白衬衣,打老式领带,穿着一双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深棕色皮鞋。整个人看起来一丝不苟的样子,现今却骑在一匹马上,颇为英姿飒爽地追着那匹疯马跑过来。 "你放开缰绳,接下来交给我。"他的英语略带老式的发音风格,艾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于是她连忙松手,专心稳住自己的马。回头望去,年轻的男子已经追上了那匹疯马。而转头一看,那高篱已经近在咫尺,无暇再顾及他们,艾薇控制胯下的坐骑,以一个标准而完美的姿势跳过篱笆,稳稳地落地,然后赶快将路让出来。不出几秒,受惊的马也已经跟着跳跃了过来,但还继续发疯似的向前冲去,但那名骑手已经不见了。 第四章 缘起 车子驶出了伦敦,向南开去。艾薇试图记住车行驶的方向和大致的地点,但是艾弦却落下了车窗的百叶,让她无法看到周遭的景色,即使能够感觉车子在往某个方向转弯,也无法确定那是否是有意迷惑她的举动,于是她索性放弃了,闭目微憩。又开了大约两个小时,车子停下了。 不等司机有所举动,艾薇自己推开车门走出去,映入眼帘的是颇具乡村风格的田园。虽然是深秋,天气却尚好,只是偶尔吹过的风让刚刚小睡醒来的她不由有些打战。艾弦也下了车来,走到艾薇身后为她披上了自己的风衣。 不等艾薇道谢,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简朴的民家小房,说道:"那边就是了。" 艾薇愣了一下,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跑过去,却又被艾弦一把拉住,"你过去可以,但要记住,这样一来,或许你心中很多相信的事情就会被彻底颠覆……"他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和父亲只是不想让你卷入那些纷杂的事情里。" 艾薇点点头,然后就转身向那间看来很普通的民房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对艾弦轻轻说了句:"哥哥,谢谢。"艾弦只是微微颔首,抽出一支雪茄点燃,示意艾薇他会在外面等。艾薇于是转身继续快步走过去。 这是一间非常简朴而典型的英式田园民居,艾薇站在门前深呼吸了一下,随即推开了房门。灰尘卷着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由下意识地咳嗽。随即,透过逐渐散去的尘埃,她看到缇茜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思索什么一般看着窗外。感到人的气息,她抬起头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艾薇不由惊讶地倒吸一口气,只一年时间,她仿佛衰老得就只剩下微弱的呼吸,甚至无法与一年前在莫迪埃特家族做工时的健康程度相比。 她看着艾薇,丝毫没有任何紧张,或是惊奇。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指指那边的藤椅,示意艾薇坐下。 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只有两把椅子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艾薇慢慢走过去,在藤椅旁坐下,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缇茜。外面的风吹动着窗子,空气干燥得仿佛一触即燃。 "他说过,你会来。"缇茜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疲惫,"虽然我一直不相信莫迪埃特家族会让你来见我。" "他是谁?"艾薇问道,缇茜却虚弱地将身体直了直,用手示意艾薇先不要发问,"我必须快点说,既然你来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艾薇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听了缇茜的话,却只好暂时强压着一连串的问号。然而,在缇茜说完那些话之后,她却一直没有再开口,她就好像化为一尊雕塑一般,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桌旁,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有那么一瞬,艾薇以为她放弃要说什么了。但是,在艾薇想要起身之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与荷鲁斯之眼有所纠缠的人,必会踏入命运的陷阱……" 艾薇静静地看着她,水蓝色的眸子与浅灰色的双眼在那一刻视线交汇。 银发的老妪慢慢开口,言语轻描淡写,"不如,从我的故事开始吧。" 1967年,伦敦,阴霾的天空飘洒着点点滴滴的细雨。身着背带短裤、及膝长袜的报童挥扬着手里的报纸踏过地上的水洼一边喊着号外,一边跑过去。缇茜·伊笛小心地侧过身去,不让他溅起的泥水落在自己的裙摆上。 她路过一家成衣店的橱窗,里面泛着柔和灯光的窗子,映出了她的身影。细挑的身形,浅金几乎接近银色的长发,细嫩的肌肤以及精致的五官,而她胸前佩戴的一枚红宝石制成的项链,则更衬托得她的肌肤白皙光滑。缇茜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满意地微笑了一下。缇茜·伊笛今年十七岁,自己家里经营一家花店。父亲早逝的她一直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身体虚弱,于是她自然地成为了花店重要的经营者。花店的收入虽然微薄,但是依靠着她努力地工作以及母亲拥有的积蓄,她们过着简朴而宁静的生活。 她整理了一下手中大把的粉红蔷薇。今天早晨母亲的身体不适,一直没有什么精神,她便自告奋勇地要替母亲送花给一个老客户的家里——这家客户之前一直是母亲去送的。 这个客户,每个月都会从花店里订一束花,每次都是一束粉红色的蔷薇。缇茜不由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具有如此浪漫的心思。之前母亲一直不让去,这次她终于可以一睹真面目了。她正想着,没有注意眼前画廊里突然匆匆走出的男士。等她发现时,她已经来不及躲避,就这样一下子撞在那位绅士的身上。 就要跌倒的时候,她就只记得,一定要好好保护那束花,所以她几乎不去在意自己就要摔倒在泥泞的路上的尴尬境地,所幸那位男士反应非常快,一伸手,就那么稳稳地将她扶住了。 "谢谢您。"缇茜连忙躬身对他道谢,视线却不由被他手上一枚古典的戒指所吸引了。暗色的金质戒体仿佛已经有了百年的历史,精细的雕工牢牢地托着一颗犹如鲜血一般深邃的红宝石。缇茜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那宝石与自己胸前所佩戴的链坠很相像。 她好奇地抬起头来,却骤然发现那个人也在看她胸前的坠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很快,他便抬起头来,表情又恢复了正常,脸上展露出一副谦和温柔的微笑,"没关系。" 那一刻,缇茜对他的印象好极了。她觉得这名男子就像是冬日的太阳,淡淡的、温温的,但是却保持着令人舒适的距离。但很快,她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他看太失礼了,于是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想要赶快跑路。就在这时,那名年轻的男子又开口了,"您要去哪里?现在还下着雨,我的车子就在那边,请让我送您一程好吗?" 缇茜抬头,他依然是微笑着的,指指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车子。缇茜隐隐看到有司机在里面。眼前的这位果然是位有钱的阔少爷,难怪她觉得他气质那么好。在他诚挚的邀请下,缇茜痛快地答应了,"那就拜托了。我要去诺丁山区,23号。" 他一愣,侧身,让开去往车子的路。待缇茜先行,他就迈步向车走去,"那是莫迪埃特侯爵在城中的临时宅邸,原来是侯爵的客人。" 缇茜红了脸,连忙摇摇头。原来那是侯爵的宅邸,原来她家的老客户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谁不知道这位侯爵一直是皇室面前的红人,谁不知道侯爵夫人是大英帝国的公主,谁不知道侯爵在战争时期暗地支持英国政府大笔资金。她刚有些兴奋,又垂下头去,但是谁也没说是侯爵家的人订花,说不定是哪个管家或者是用人呢。 第五章 因果 艾薇愣在那里,她如果没听错的话,缇茜确实提到了温特·提雅这个名字。那名酷似冬的男爵……为什么会出现在半个世纪之前呢?温特提起的法老应该就是拉美西斯吧!听他们的意思,他宠妃的木乃伊里有荷鲁斯之眼。还有,他的宠妃……是谁,奈菲尔塔利吗? 那么,若是如此,缇茜为什么会持有荷鲁斯之眼。弦哥哥说过莫迪埃特家族绝对不会对缇茜下手,与那个时候缇茜送花去到莫迪埃特家又有什么关系? 疑问重重袭来,艾薇只觉得头侧的青筋不停地跳动。她看向自己左手那淡淡的印记。她早就该知道,她能够得到黄金镯,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回那个神秘古老的年代,绝对不是巧合。但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坐在对面的缇茜猛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艾薇连忙站起身来,想去为缇茜倒一些水,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个房间太过简朴,除了简单的桌椅,其他的什么都找不到。她想出门找一下,缇茜却拼了命一般地对她摆摆手,"你坐在那里,继续听我说,我快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那是什么意思?艾薇不及问下去,老妪就强压着喉咙的干涩,继续说了下去。 缇茜拿着那个有些沉甸甸的信封往家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想法驱使她将那信封拆开。瞬时,淡黄色的信封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脏污的泥点溅到了干净的表面,也好像溅到了十七岁的缇茜的心里。 那是一沓厚厚的钱,她不会看错。远远超过那一束花价值的、招摇得格外刺眼的钱。 想起侯爵对自己母亲的关心,想起他嫡系儿子对自己的莫名敌意,想起母亲每个月对他的拜访和家里莫名其妙不断的存款。她突然有些恶心,这些想法使得她几乎想要干呕起来。她狠狠地捏住自己胸前的链坠,几乎想要将它一把扯下来,扔到泥里。 但是那链子却好像打了死结,不管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扯掉。 她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里,将信封拍在母亲病榻的桌前,不顾母亲有些惊诧的眼光,低低地问:"威廉·莫迪埃特,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伊笛女士突然哭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分令人怜惜的焦虑。缇茜只觉得心里一阵烦躁。她不管母亲在自己身后说什么,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一动也不想动。 一切仿佛太轻易就连接到了一起,丑陋的事实竟隐藏在如此不堪一击的假象之下。 她想睡着,她想忘记—— 自己是私生女的事实。 自己的父亲明明就在同一个城市,却拒不相认的事实。 自己和母亲被遗弃的事实。 浓浓的黑暗如她所愿一般向她扑过来。她就这样睡去了,直到一阵浓烈的烟进入她的鼻息,四周猛地热了起来,她强忍着呼吸,勉强从床铺前支撑着坐起来,却骤然发现自己在一片火海当中。 "妈妈……"第一个念头是睡在楼下的母亲不知是否有危险。她弯下腰,拼命地走到房门前,却骤然发现门不知被谁从外面锁上了。她用力地推着、敲打着,却丝毫没有反应。烟变得越来越浓烈,她慢慢地趴下身子,脑子有些不清醒了。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白天见到的那位优雅的提雅男爵。她只记得,他给她形容过的,那个美丽的国度,如同黄金一般的国度。 她紧紧地握着胸前的红宝石链坠。 湛蓝的天空,黄金的国土,蔚蓝的河流。如果有可能,她真的好想去那里看看。 但是没有希望了吧,神啊,她真的不想死在这里…… 四周仿佛亮起了极耀眼的光线,她觉得自己周身变得热了起来。她想,或许就这样结束了吧,或许火舌已经将她吞噬了。于是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就这样,任凭那光芒将她围绕起来…… "这……这不可能!"艾薇站起身来,她身后的藤椅因为她的力量往地面倒去,发出喀嚓的声音。房间里一片寂静,缇茜又开始不住地咳嗽。但是艾薇已经无暇顾及给她找水或是什么,一双湛蓝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她所说的任何话语。 从缇茜的话里,她听到了父亲的名字——欧文,以及祖父的名字——威廉。面对这些令人惊讶的事实,艾薇只能不住地摇着头。艾弦的话好像梦魇一般再次在耳边响起。 "如果能这样生活在幸福里,哪怕是假象不也很好吗?为什么,你总想知道那些丑陋的事情呢?" "世上谁都有可能害缇茜,但是莫迪埃特家族是绝不会对她下狠手的。" "你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不可能,若是如此,你为何会仅仅在我家帮佣。祖父他……他不可能……"那一刻,艾薇骤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身世。缇茜背负的事情与自己如此相仿!但是,她不愿意相信祖父与父亲竟可以如此对待缇茜……相比之下,艾薇是幸福的。 面对着艾薇难以置信的表情,缇茜讪笑了一下,干涸的嗓子听起来有些嘶哑,"因为莫迪埃特家族都很现实,尤其是威廉,要记得,你的祖母是大英帝国的公主,他断然不会让别人知道此事。我的母亲在大火中丧生,我也在那场劫难中失踪……但后来的事,我想你能猜到,我被胸前的荷鲁斯之眼带回到了三千年前,并在那里生活了好一阵子。" "待我回来时,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威廉和欧文算是可怜我,让我住在庄园里。他们不能让我拥有我应得的名分,可是我根本不在乎!"她的表情变得坚决而阴暗,"只有神知道,我多么想回到那个古老的国度。"缇茜的视线穿透艾薇,仿佛飘到了遥远的埃及,"我的女儿,还留在那遥远的地方。" 她的女儿……自己曾经灵魂附体的公主?那名银发的公主或许应当是,自己的姐姐。艾薇低下头,她与自己如此相似,甚至一样的名字……这一切,也并不全然是巧合。"但是……"她不由缓缓地摇着自己的头,"但是,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你问我吧。我会在这最后的时间一一回答你。"缇茜的眼睛里写满苍老的疲惫,她看回艾薇。 "你这样热爱塞提,留恋埃及,为什么你还要回来。"缇茜是在塞提死后失踪的,抛下自己的祭司职,抛下自己的女儿,她不会记错。 "你以为这是我的决定吗?"老妪的眼角有了些湿意,她的身体稍稍前倾,语气又一次加重,"我说过,荷鲁斯之眼,是命运的恶作剧,你永远无法预测它接下来安排了怎样的陷阱。当我到达埃及后,那块红宝石——荷鲁斯之眼发生了龟裂。眼看着它的外表碎裂,我连忙用个小瓶子,接住从里面流淌出的液体,就好像鲜血一样的液体。"她深深吸了口气,"后来,塞提死了,他的儿子拉美西斯莫名地憎恨我。我本想带着艾薇一起回来的。但是,但是……我和我的女儿一并饮下那液体,结果却只有我一个人回来,我的女儿依然留在那个时代。之后不管我如何努力,那液体就好像是一剂毒药一般,灼烧着我的皮肤,让我几乎体验死去一般的痛苦,却无论如何都不再满足我的愿望。" 第六章 男爵宅邸 艾弦的努力终究还是挡不住媒体对上流社会家庭八卦的热情,缇茜的死引发了社会极大的关注。先是从很小的一部分三流杂志开始,把缇茜与莫迪埃特家族的纠葛写得好像一部煽情,但是这部出奇地受到公众欢迎。很快,原本被莫迪埃特家族公关团队摆平的二线杂志也开始有些小幅报道。不过鉴于莫迪埃特侯爵的压力,最终还是没有被主流媒体渲染。虽然一度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八卦,但幸好没有广泛传播出去。 但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这件事情成为了侯爵家族一件较大的丑闻。虽然侯爵家的官方解释是缇茜是自然死,但是小报记者却发现缇茜根本没有被送到过抢救室,也不是自然死,死前也是被莫迪埃特家族安排在某个地方居住。这一切连接到一起,侯爵家百口莫辩,陷入了很大的公关危机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艾弦自然是将艾薇非常小心地保护了起来。除非是他信任的人,比如温蕾,其他人一律要经过他的应允才能与她见面。艾薇似乎也很配合,她每天只是在家里读读书,偶尔上上网,听话到让艾弦觉得有些蹊跷的地步。 但其实艾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她只是非常确定,缇茜的死与提雅男爵的关系一定很大。那个神秘的男人,一定会来找她的。 她只是需要等待而已。 缇茜的事件沸沸扬扬地闹了大约一个月,有一天,艾薇终于从艾弦那里等到了她想要的消息。提雅男爵希望约自己出去,一同观看最近新上映的一场音乐剧。考虑到媒体的关系,他体贴地包下了二层斜侧的所有包厢,并且应允艾弦在音乐剧结束后一个小时内将艾薇送回去。 这件事情出来,莫迪埃特侯爵这样说:"嗯……提雅男爵,爵位是低了点,不过年轻人很不错。去吧,但是也要记得带上保镖。" 艾弦则这样说:"温特是我多年的好友,但是如果你超过十点半还不出来,我就会让管家去找你,这样一来,你短时间就别再想出去了。" 但不管如何,艾薇总算是有机会和提雅男爵接触了。为了不给媒体带来更多不必要的猛料,她特意戴了黑色的假发,穿上自己平时绝对不会穿的绸光礼服,画了个浓艳的冷色妆。当温特看到她的时候,都忍不住笑出来说:"我几乎认不出来你了。" 那一天的音乐剧似乎是在讲一个吸血鬼的故事,他有着永恒的生命,却只能在漫长的时光中寻找他爱的人,短暂地与她见面。这是一出难得的颇具浪漫色彩的出色剧目。但是艾薇却心不在焉,完全没有看进去,一直想着音乐剧后提雅男爵可能会和她谈什么,她如何开始说起缇茜的事情,最后如何摊牌等等。两个小时就在她的烦恼中以极慢的速度度过了。 周围一片掌声雷动的时候,艾薇才回过神来。 提雅男爵非常绅士地问她对剧目的感想。艾薇支吾了一会儿,把早前在杂志上看到的评论挑了一些说出来。温特依然微笑,和她又简单地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就把她送上了一直在歌剧院外等着的车子里。直到回到家门口,他都没有说什么关键话题,只是在送她进门的时候,他温和而礼貌地说了一句:"一直都很想和你这样出来,下次还可以约你吗?" 艾薇那个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就下意识点头了。提雅男爵显得很开心,非常温柔地拉过她的手实行了很古老的吻手礼,然后就与她告别。 结果,艾薇设想的话题,什么都没有谈。而到家的时间,十点二十。 艾薇心里有些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反而更加惴惴了起来。然后又过了两个星期,提雅男爵从希腊做了一笔生意回来,又一次对艾薇发来了邀请。这次是想请她一起共进晚餐。这一次,几乎没受到什么反对,艾弦直接派了车子送他们去。二人在泰晤士河附近一家极小的餐厅用餐。据说这家餐厅已经有了二百年的历史,而提雅男爵是这家的老主顾。这些年餐厅名气越来越大,但是接客却越来越少,在上流社会圈子也十分有人气。 提雅男爵为艾薇推开门,然后带着微笑说:"这家很不错,我一直都很想和你一起来这里一次。" 用餐的时候,艾薇几次想要提起缇茜的事情,但是提雅男爵只是一次次地将话题引开到很不相关的地方。两个人吃了两个小时左右,他又一次非常准时地将她送回去。在最后告别的时候,依然是非常传统的吻手礼,然后他说:"下次请允许我再邀请你出来。" 于是,下一次,在一周后,提雅男爵邀请艾薇去他的府邸观赏他新收集到的一批油画。提雅男爵的府邸在伦敦的近郊,起初艾弦还有些担心,但是莫迪埃特侯爵十分开心。除却他对提雅男爵个人的欣赏及对他家族十分看好外,他也觉得这一年来,提雅男爵是少有能让艾薇愿意主动接近与交流的。加上之前两次,他都很有礼貌,没有做出任何令人不快的事情。这一次,他提出邀约,莫迪埃特侯爵就笑眯眯地劝艾弦,"薇薇也不是小孩子了。" 于是,艾薇又一次被提雅男爵约了出去。艾弦起初很不乐意,特意叫人加了一辆保镖的车子跟着。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接通了管家的内线,"找人稍微查查提雅男爵的身世吧,稍微查查就好。" 并不是不信任自己好友的为人,只是感觉艾薇向来对出去与人约会没有兴趣,这次却比较积极,总觉得她似乎在计划着什么事情。艾弦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又或者不过是他想多了。毕竟,艾薇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吗?他喝了一口用人端上来的红茶,透过窗前薄薄的帘子向下望去,温特·提雅已经穿戴整齐,静静地站在主屋的前面,微笑地看着艾薇快步地走向自己。 艾薇走出房门,午后的阳光正慵懒地洒下来,落在伫立在车旁等候的提雅男爵身上。他始终微笑着,深胡桃色的眼里闪烁着含蓄而礼貌的光芒,在看到艾薇的时候,他微微欠身,对着自己的车子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浅棕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修长而挺拔的身材,见艾薇走过来,温特微笑着开口,美丽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在我城郊的本宅里,有来自各地的艺术品,今天一定不会让艾薇小姐失望。" 艾薇看了一眼温特,随即舒展开自己俊秀的眉毛,开心地报之一笑,水蓝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形,"当然好,十分期待。" 温特微微颔首,侧身请艾薇坐入车子,随即也在她身边落座。车子启动后,他收敛了平常时礼貌的微笑,也并不与艾薇交谈,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深胡桃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远处的街道,好像在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第七章 二百三十八年 与此同时,还在自己别墅里的莫迪埃特侯爵的脸色却是铁青的,身体的血液变得有些冷了,握着电话的手不住绷起些许的青筋。侦探的回报以非常快的速度传回来了,因为艾弦公干正前往希腊,就直接转报给了侯爵。报告非常简单,因为信息非常有限,只有短短几句。 提雅世家之所以从平民晋身男爵爵位并获领地,是因为早年为乔治二世进行了多项暗杀活动。后来虽然提雅家开始进行大宗文物交易,提雅男爵却经常不见行踪,去向不明。 关于提雅男爵的实质信息非常少,除却艺术品交易外的几乎无法得到。由此推断提雅家族在暗地里可能仍在为王室或政府效力。 那一刻,莫迪埃特侯爵的眼前布满了提雅男爵俊逸却难以捉摸的微笑。他放下电话,只觉得自己周身有些冰冷,太大意了,太相信人们的风传了。可就在那一刻,自己的电话又响起了。他下意识地接起,传出来的却是艾弦有些焦急的声音,"艾薇去了哪里?" 莫迪埃特侯爵一时语塞,正想着要不要告诉艾弦,他却又开口了,"前几天又死了个人,在伦敦。那个人的死法和前段时间被暗杀的人的死法是极为接近的。现在搞不清楚他们是有其他目的,还是在有组织地对付伦敦上流社会圈子里的人。这段时间,父亲要看好艾薇,千万别让她乱跑。" 艾弦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莫迪埃特侯爵只觉得自己堕入了刺骨寒冷的冰窟里。前段时间和此次被暗杀的人……别人不清楚,但他是极清楚的,他们是英国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无奈这些人脉络极广,根基极深,寻常的办法根本无法撼动他们分毫。因此,一听到他们被暗杀的消息,他立刻想到多半是政府暗地操作,而加上艾弦的信息…… 莫迪埃特侯爵猛地抓起话筒,接通内线,"快!吩咐保镖,不管艾薇在哪里,在做什么,立刻把她从温特·提雅那里带开,带回我这里!" 温特·提雅看着艾薇,她勇敢地抬着头,水蓝色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沉默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见他不语,艾薇继续开口,"一般人们说起底比斯的阿蒙神庙,都会提起卢克索神庙,而那连接卢克索神庙与卡尔纳克神庙的斯芬克斯之路早在古埃及灭国的时候被毁了大半……" "但这些也都是常识吧。"温特笑笑,视线尴尬地从艾薇脸上移开。 "是的,这些是常识,但你接下来所说的一句话,让我确信无疑。"艾薇拉住想要转身进入内室的温特,纤细的手指抓紧他的衣角,留下深刻的褶纹,"底比斯有无数宫殿,各个王朝的宫殿位置也有所不同,只是到了现代早已销毁大半,难以辨认。为什么,我只一问,你就那样准确地回答出所需的时间。而为什么,那时间与从拉美西斯二世的底比斯王宫到卡尔纳克神庙所需的时间是一样的呢?" 艾薇上前一步,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换言之,与我和你一起走过的那条路,所花的时间是一样的呢?" 她都还记得——温特长叹了一口气,再看向艾薇时,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起来,修长的双手伸向她,却在离她数公分处的地方停了下来,握住,再慢慢地放到身侧。 心底那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败给了她的聪慧而感到的挫败感,是被她认出来时心底的一丝喜悦,还是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头纷繁的痛苦。金色的长发,笔直的发线,水蓝色的眼睛,略显粉红的脸颊,比艾薇公主更加清脆的声音,拉美西斯挚爱的人,她就这样充满着活力、这样健康地活着,活在属于她自己的时空。 能这样再次见到她,真是太好了……但是,付出这样多而找到她,究竟是否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呢?接下来,他究竟是否应该按照自己原计划的,做下去呢? "请问,是他要你来找我的吗?"站在他面前,带着犹豫和些许激动,她发出这样一个充满期待的疑问。他抬起头,有些发呆一般地看向她,看向她因期待而略微发红的脸颊,"我是说,拉美西斯,是他找到了荷鲁斯之眼,然后……" "不是!"冬别开头,那一刻声音仿佛摆脱了控制,径自从口中跑了出来。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情绪——从决定寻找她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就仿佛被启动了,他已经不能再像自己以前那样了。他深深地吸着气,胸腔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苦闷都排出一样用力起伏着。余光瞥到她担心的眼神,他用力收敛起情绪,挤出平常的微笑轻轻地解释了一句:"不是,并不是陛下的命令。" 那一刻,他看着她的心情,明显在瞬间掉入了谷底。 他看着她勉强地扯出个笑容,"哈,是啊。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呢?" 那一刻,他的心情该如何形容呢? 烦躁、忧虑、憎恶、失望、无助、痛苦、迷茫、自嘲…… 他不该这样的,这样的心情是毫无意义的。 于是他慢慢开口,昏暗的灯光在他俊俏的脸上笼罩了一层看不到的朦胧,"二百三十八年。" "什么?"艾薇愣了一下。 他微笑一下,然后斜倚在旁边装满了青金石和绿松石首饰的柜子上,深棕色的发丝沿着他的额头落下来,衬托着他白皙的脸带了几分邪魅,"我是来找你的,但是荷鲁斯之眼将我错放回了二百三十八年前。" 艾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我找了你二百三十八年的意思。" 艾薇退了一步,撞在身后装着木乃伊的箱子上,箱子向侧面倒去,发出轰隆的一声巨响。微小的尘土飞扬在狭小的室内,飘过二人不定的视线。 温特,或者说冬,笑了,洁白的牙齿整齐而明亮,"别怕。在我初来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连这里的语言都不会说,唯一保留的技能,就是杀人。"他伸出自己的手,并拢起结实而修长的四指,向上竖立的指甲仿佛变为了锋利的凶器。 "冬,你果然……是会武功的。" 看着艾薇惊讶的面孔,他仿佛心情更好了一般地笑着,一晃将手收了起来,继续说道:"当时莫名其妙地帮助了一个叫乔治的帝王,他便赐封我为男爵。"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说着不相干人的事情,"我一直想用荷鲁斯之眼找到你。但是却始终不能成功,那块宝石好像坏掉一般,完全没有反应。没有地方可去,我只好买了这栋宅子,学习你们的语言,称自己为温特·提雅男爵。然而在一切稍微有所稳定的时候,荷鲁斯之眼却在那一刻发挥了效力,将我带到了三十年后。从那以后,就好像螺旋一样,我每三十年会出现半年。我只好伪装自己是自己的后代,聘请了管家来打理这栋宅邸,做古董生意。我继续帮助皇室做事,条件是,一旦出现了和你相貌类似的名叫艾薇的女孩,立刻通知我。从大约十年前起,我出现的次数变多了,大约每二三年就会出现一次。我想,我应该是要接近你了,就在那段时间皇室帮我找到了你。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三年前,你来到英国不久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你应该还没有回到过过去。见到你,我欣喜若狂,我正打算……不知为何,荷鲁斯之眼却在那个时候又将我带到了三年后,就是现在。而这三年,现在的你,已经经历了一切了……我想我说的,你应该都明白了吧。" 第八章 与那萨尔的相遇 艾薇用力地咬在了冬的手上,出于本能地不愿意离开现代,但是在摆脱他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做了一件很傻的事情。巨大的力量将她从他有力的手侧弹开,她瞬间失去了所有掌控自己身体的能力,就那样猛地被卷入红色的旋涡。 左手的手腕好像要灼烧起来一般地疼痛,画面如同雨水一样扑面袭来,早前经历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在她的脑海里翻腾、旋转。蓝色莲花池与年轻法老匆匆再会,独角双人舞翻腾起情潮暗涌,前行努比亚掀起腥风血雨。指尖仿佛还可以感受到他手指传来的淡淡的温度,耳边仿佛还可以听到他略带紧张地问道:"从今天起,让我代替那个叫你薇的人,好吗……" 而一眨眼,胸口仿佛再一次被人狠狠刺穿,伴随着剧痛,耳边净是周围的一片混乱。她垂下头,本能地想要按住仿佛已经裂开的胸口,而不及有任何举动,眼前就化为万丈光华。光芒退去后,周身是一片黑暗。意识仿佛飘忽在自己的身体之上,但又好像还停留在身体里。身侧似乎能隐隐感到温暖的双手,抱着自己,那样留恋、那样不舍。 久久、久久的沉默。 天边老鸦带着哀怨飞过,残风卷起沙粒滚动。 然后便是令人熟悉得心痛的声音:"艾薇公主的离去,是国丧。" 那一刻,四周骤然刮起冰冷的飓风,吹得她的意识猛地远离那温暖而坚实的怀抱。还顾不及担心什么,泪水已经从眼角猛地涌出。她嘶哑着想要张口,而在第一个音节还未发出时,风猛地停下来,她从无尽的旋涡中被猛烈地甩出去,不加一丝缓冲地狠狠地摔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周身猛地静谧了下来,很强烈摩擦质感的沙子让她的皮肤一下子泛出血丝。她却顾不上疼,有些慌张地睁开眼,撑住身体,向四周看去。 阳光如流火一般从头顶倾泻下来,原已经冰冷的全身猛烈地燥热了起来。她抬起头,蔚蓝的眼睛里映出了天空的颜色,笔直的金发反射出光线的耀眼。不知疲倦的太阳,宛若黄金的大地,湍急清澈的河流。那种强烈的存在感,超越了无数次梦里的穿梭,超越了借用其他人肉体的虚幻感。她猛地低头,自己还穿着和冬见面时换上的连衣裙,胸口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血迹。 这是她自己的身体,她带着她的身体,又一次回到了始终未曾离开她生命的那个年代。 心里百感交集,她慌乱地想要站起来,但是脚腕上一疼,她就那样又狼狈地摔倒了下去。 她不由暗暗叹息,有些无可奈何地看向四周。目所能及之处,皆是黄沙。炙热的阳光赋予砂石宛若金色的生命,只有更远处,缓缓流动的蔚蓝河流,似乎带来一线生机。 冬不知道落到了哪里,估计他也没想到荷鲁斯之眼会把二人带回古埃及。但是无论如何,返回未来的关键还在他的手里,若想回到未来,她就必须找到他。 她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地站起来,疲惫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忍着肿起脚腕隐隐的酸痛,走向奔流不息的河水。埃及的水源并不是很多,艾薇只看了一眼河水的流速与宽度,便十分笃定这是尼罗河。她于是沿着河畔,向上游前进。古时的埃及,因为严酷的生存环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村镇与居民都聚集在尼罗河畔,依靠河水带来富饶的土地从而延续农耕的繁荣。艾薇相信自己如果沿着这条路走,总会遇到寻常的百姓,从而确认自己掉落的时间与地点。 太阳渐渐从自己的左侧下沉,艾薇缓缓走在光秃秃的尼罗河西岸。西岸,是属于死亡的世界。对于这个时空而言,她的存在又一次被荷鲁斯之眼抹杀,她与他的联系,与她费尽千辛万苦在他心里留下的小小影子一起,就这样,随着艾薇公主的去世,消失进了空气里,再也不留半分痕迹。 她现在甚至不知道,那个她舍弃生命相救的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或许,只是看着银发公主的尸体,筹划着下一步的政治行动吧。 她垂着头,似乎再也感觉不到阳光毒辣的照射,亦感觉不到脚腕的疼痛。 她似乎记起自己第一次来到埃及,也是这样一个炎热而平常的日子。孟图斯和礼塔赫骑着马,他们因为奇怪的打扮而直接被她当成了神经病,他们半利诱半强迫地把她带入了鸿门之宴,她赌气用了奈菲尔塔利这样的名字。而与拉美西斯的过往,就从那一夜开始。 两个人的事情似乎这么近,却那么远。近到仿佛就在昨天,遥远,就远到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就在这一刻,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不协调的马蹄声。艾薇不由抬起头,自己的正前方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她不由愣住,记忆宛若时空交错,她那一刻天真地以为,或许,或许荷鲁斯之眼将她放回了原本的时空,放回了他们的开始。 她还沉浸在回忆里,所以那一刻,她没有预想到自己可能会落入危险。 她还对与他的未来有幻想,因此没有去考虑自己应该躲闪,或者跑开。 直到陌生的埃及男子将她围起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奇怪的服饰和金色的头发,毫不避讳地发出不怀好意的议论声时,她才仿佛骤然醒来。 她甚至没有发问,转身就向他们马匹间的缝隙跑去,拼命地想要向西岸的山石里跑,想躲避开他们。然而,他们却似乎早有准备,他们跳下马来,拉住她的胳膊,拽住她的头发,将她重重地按倒在沙地上。 炙热的沙子磨破了她的脸颊。靠近自己的,是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埃及语和身上发散的马臭味道。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她,看着她左腕的手表,颈上哥哥送的项链,衣服上闪着金色光芒的纽扣,他们七手八脚地撕扯下来,放入自己的口袋。 如果只是抢劫…… 她惊恐地看着他们在掠夺她身上所有饰品后,又将手伸向了她的皮肤。他们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白皙皮肤的女人,他们一边撕扯着她的衣服,一边大声地讨论着。这真是个奇怪的国家,如果是银色的头发,就会被当成衰老而恐怖的象征;若是金色,就是繁荣和富足的表现。而她来不及发出嘲笑,他们已经撕开了她的上衣。 明明是余热未散的傍晚,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她大声地尖叫、求救,而他们只是伸手将她的嘴堵住。只那么轻易,她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脆弱。 她以前总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活得很好,自己可以掌握这个世界。然而她的幸运,是多少人在帮自己,多少人在保护自己。拉美西斯、雅里、冬……甚至拉玛。没有了这些人,她在这个古老而野蛮的世界生存的几率根本就是零。 第九章 代尔麦地那 拉美西斯二世时期的埃及对于外国人的政策是相对开明的。不仅军队里雇用了大量的古实人,日常干活的民工奴隶里更不乏天南海北各色肌肤的国际人士。二人到了代尔麦地那,负责调派工作的人看他们既不是现在和埃及打得正欢的古实人,又不是法老一直颇有微词的希伯来人,再加上貌似很缺钱的样子,尤其是艾薇,几乎没问什么问题就允许他们留了下来。那萨尔被分去了陵墓修建部分做体力活,艾薇则分到了后勤部。然而在艾薇说自己是女生的时候,确实一度遭到了质疑,又被那萨尔好好讥讽了一番。 所谓后勤部,就是负责染料的购买、调制,工匠村的工匠、苦力的生活供给等等杂七杂八的活。艾薇的工作,就是每日将烤好的面包和打上来的泉水分装好,和其他一起工作的人送到工地上去。这是非常简单且无聊的工作。但是在没钱这个巨大的压力面前,她也就只好咬着牙干下去。 虽然埃及不乏奴隶,但是对于像他们这种还没有卖身的自由人来说,待遇还是可以的。 "你在这里做三个月,就可以赚到两德本的银子!"领着艾薇回自己营地的少女兴奋地介绍着,"而且有吃有住,我在这里一年了,就攒下了五德本的银子!还买了这个,你看——"她自豪地指着自己头发上劣质绿松石制成的饰品。 但再劣质,那也是绿松石,她自然是很兴奋的。 五德本的银子,可能连半只小羊也买不起吧。 拉美西斯送她去古实的嫁妆上随便哪块绿松石,都要几十甚至百只羊才能换来。而就算被那些东西环绕,她也并不觉得幸福或者快乐,她只觉得愈发痛苦与绝望。眼前的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只是少少的几个德本,就可以让她那么开心。她也希望自己有这么开心。 正想着,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男人是要送去工地的,怎么混到了后勤部!" 二人一愣,抬头看向眼前穿着明显比其他人好了不少的女孩子。半纱上衣、绿松石颈圈、金质手镯、幽绿妆容,看起来似乎是贵族家的小姐。她走过来,对着艾薇旁的少女喝道:"阿纳绯蒂,你怎么做事的。" 阿纳绯蒂连忙躬身回道,"罗妮塔小姐,这位奈菲尔塔利是女孩子。" 罗妮塔眼睛一挑,像只故作姿态的孔雀般踱着步子走到艾薇面前,讥笑道:"这种打扮,不会是为了逃避苦力假装是女孩子吧。" 艾薇动了动嘴唇,没来得及说话,罗妮塔就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包囊,"进去吧,下午就开始干活。" "我的行李……"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哥哥送给她的那条裙子,洁白的小莲蓬连衣裙,她与现代唯一的联系。 罗妮塔一边打开包,一边爱理不理地说:"苦力不能有自己的东西。阿纳绯蒂,带她进去。" 阿纳绯蒂点了点头,正要带艾薇进去,却看见她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罗妮塔打开行囊,翻出那条白色的、别致的裙子。阿纳绯蒂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说:"罗妮塔小姐,奈菲尔塔利她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请您允许她留下这唯一的物品吧?" 罗妮塔显然是很喜欢艾薇这条与众不同的裙子,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拿着那裙子转身就走。艾薇惊讶于她的跋扈,一时竟然忘了说话,阿纳绯蒂以为她不开心,连忙拉住她的手臂,一边往营地里拉,一边轻声地说:"罗妮塔的父亲是管理工匠村的五人之一,直接汇报给建筑院的阿图大人,一般的人都不敢轻易惹了她。你刚来,还是忍忍,说不定等她对那裙子没了兴趣,我们还有机会要回来。" 或许是等她扔掉了后,捡回来吧,艾薇心里暗暗思忖着。但是她依然是对阿纳绯蒂道了谢,她想她是被太多的人宠坏了,所以受不得委屈,她应该习惯这些的。她跟着阿纳绯蒂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她以前吃了很多苦,但她总抱着希望在吃那么多苦之后,可以与他在一起。而现在这个希望没有了,她突然觉得一点点的挫折就会让她感到特别痛苦。 以前还曾经有这样一个人,说要给她一切,用满满的幸福把她包裹起来。可为什么吃了这么多苦,找了这么久,就是找不到。想着想着,就好像要流下泪来。 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或许是这个念头起了负面的效用,第二天在运送染料的时候她不由有些恍惚,端着宝蓝色的染料桶时,迎面撞上了穿着她的裙子招摇过市的罗妮塔,哗的一下自己洁白的裙子彻底报废。她正为自己当季巴黎新款心痛不已的时候,罗妮塔几乎发疯似的向她扑过来,伸手就想给她一个耳光。艾薇那一刻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为什么自己的东西被抢了反而还要被别人打,心里一恼,一侧身,伸脚绊了罗妮塔一个大马趴。 那一刻,一旁的阿纳绯蒂的脸都白了,罗妮塔的脸则变得通红——上面还点缀着沙子。结果几乎是没有悬念的,罗妮塔气急败坏地将艾薇送去了工地上做苦工。 正光着上半身刨陵墓的那萨尔看到艾薇被灰头土脸地赶过来,心里先是惊讶,随即又开始本能地讥讽她,"你是男人的事情,曝光了吧?" 艾薇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我是担心你一个小姑娘吃不了这个苦,过来陪你。" 她只说了这一句就被旁边的监工狠狠推了一下,"有这时间废话还不快点干活。"她回头冲监工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对着那萨尔耸耸肩,拿起了旁边的铁锹。但是还没动手,就被那萨尔把铁锹抢了过去。 "我们这边干得好好的,你别添乱。"他把铁锹放到一边,"不如把那些女孩子送来的染料送到里面去,他们正缺这些。" 艾薇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转头就往染料桶那边走。可刚走了一步,又被那萨尔拉住,还没反应过来,就看他用自己的上衣把她的头发和脸包了起来。 "干什么?不舒服。"艾薇别扭地想要把上衣拿下来。 那萨尔大手一按,"别乱动,到时候晒伤了我可不管你。" "但是你自己也没穿上衣……" "不一样的,你已经很爷们了,再这样下去,可能真嫁不出去了。" "什么?" "快去拿染料。" 他气势汹汹,艾薇又一愣,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转身去抱染料桶。后来一想才明白,那萨尔是在帮她的。而即使有了那萨尔的帮衬,自己只是做了搬搬染料这样简单的工作,一天下来,她的手臂几乎酸痛得动不了了。工头一说收工,她几乎连步子都没迈,直接趴在了染料桶旁边。那萨尔在她旁边蹲坐下来,用手捅捅她,"死了?" 第十章 热风 不管分离是怎样残酷,不管是痛苦也好、绝望也罢,相聚总是有它的意义。 艾薇早上醒来的时候胡乱地洗了一把脸,迷迷糊糊地就要出门去找那萨尔。但还没走几步,就被阿图的侍者拦了下来,恭敬地说:"那萨尔,阿图大人说请您过去一趟。" 艾薇虽然没有头衔,但是阿图周围的人都看得出阿图很器重这个少年,对她说话不由都很客气。艾薇愣了一下,然后说:"我现在有点急事,等我一小会儿,我就立刻过去……" "阿图大人请您现在就过去。" 侍者的口气有些强硬,看来确实是急事,真想不明白阿图找她这么个小角色能有什么急事。她于是摸不着头脑地就想出门往阿图的房子走,但还没迈出去两步,就被侍者拦了下来。 "又有什么事?" 侍者好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套衣服、一双鞋、腰带和几副少年用的首饰。艾薇一愣,问道:"这又是干什么?" "阿图大人嘱咐我帮您更衣以后再去见他。" 更衣?到底什么事?艾薇更加糊涂了,她一把接过衣服,对侍者说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侍者没动。 "干什么?我自己更衣就可以了。" 侍者犹豫了一下,"阿图大人说这事情很重要……" "重要我也要自己更衣,你出去等我!"艾薇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侍者又想了想,总算是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艾薇一边在心里诅咒着,一边飞速地换好了衣服。 这是一身比较正式的少年官员的服装。凉鞋的做工很精良,部分地方雕刻了金色的花纹,亚麻的衣服上有着细致的褶皱,而腰带上则镶嵌着成色不错的绿松石。 把这套衣服卖了,自己应该能舒服地活上个半年。艾薇一边想着,一边随着在外面等得有些焦急的侍者迈着步子向阿图的房子走过去。 今天工匠村里不知为何多了不少士兵。阿图的房子日常也有几个卫兵守着,但是今天恨不得有一个小分队都在这边。他们穿着整齐,严阵以待。艾薇拉过自己身边的侍者,小声地问道:"喂,今天怎么回事?" 侍者诺诺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送您到这里。阿图大人吩咐您快些过去,您已经……" "好好,我知道了。"艾薇不耐烦地摆摆手,对着正面的士兵报出自己的名字,随即就快速地向阿图的房子走去。毕竟拿人工钱,做工要专业。 她一进门,眼睛一扫到站在一旁的阿图,她二话不说就恭恭敬敬地把腰弯得低低的,给阿图行了个大礼,客客气气地说:"阿图大人,您找那萨尔有什么事吗?" 房间里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大约一两秒的光景,或者更久。久到艾薇有些奇怪为什么阿图回复得这么慢,或是为什么阿图是站在房间的斜侧角度,而不是坐在他平日正中的椅子上。而她的疑问还没有结束,就听到一个漠然的声音缓缓地响起,"少年,抬起头来。" 淡淡的话,轻轻地触动着她的耳膜,在这一刻响亮得令四周寂静无声。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她经常感觉自己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在已经消失的时空中,在另一个艾薇的身体里,她始终听得到的声音。而一睁眼的时候,却发现,那些只是比回忆更虚渺的梦境。 而刚才那一句话,却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在身周的空气里。这样的真实,这样的确切。她无法相信。 于是,她用手指暗暗地捏起自己另一条胳膊上的皮肤,狠狠地旋拧了一下。 疼。 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片鲜红的印记,很快就会转化为黑紫色的淤血吧。眼眶突然酸得不得了。或许是太疼了,但为什么却想要哭着大笑呢。反复了许久,或许也并没有很久,她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进那一双漠然看回自己的琥珀色眸子里。光线略显黯淡的房间里,他的面孔朦胧而清晰。他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衫,他的头发比之前又长长了一点,如往常一样随意地束在脑后。 回到埃及后,她也想过,或许他们会在某种机缘巧合下,再次见面。但是,在现代待了那么久,他的面容都已经渐渐地从记忆里退去了,只剩下一个印象犹如正午的阳光无法抹去。 到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记忆力那么好。 好到在未来的一年,仿佛只被压缩成了短短的一瞬。而她,只是眨眼间没有见到他。 他看起来比印象里更加憔悴了,却依然是淡漠的表情、清澈的眸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孤独伫立在王椅旁的那名年轻君主,将头靠在自己肩膀的那名疲惫的统治者,爱着她、用生命保护着她的那名不顾一切的年轻人。她依然记得他们的每一段过往,记得他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连他垂下眼睛微微皱眉的样子,都好像细密的精工画一样印在脑海里,记得那么清楚。 不是记得清楚,而是忘不掉。 但是,这个人,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看到她的脸时,他的睫毛微微地闪动了一下,但那微小的火花随即又迅速地消失在了冷漠的目光里。他瞥了一眼阿图,随即又将视线放回艾薇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艾薇愣了一下,就看到阿图带着些焦急地看着自己,示意她注意礼节,礼节。 艾薇于是就乖乖地跪坐到了地上,又将头垂了下去,恭敬地回答:"那萨尔,陛下。" 那一刻,年轻的法老顿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称呼自己。然而更快,他就轻轻扬起嘴角,"嗯"了一声。 艾薇觉得有些紧张?不,那不是紧张,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因为哽咽而在微微地颤抖,无法抑制地表达出自己心底一阵一阵掀起的巨波狂澜。她拼命地吞了下口水,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手心出着汗,她不住地紧紧捏住衣角。 阿图在一旁善意地解释道:"那萨尔还年轻,今天能够见到陛下,难免有些失仪。" 拉美西斯微微颔首,"阿图把你推荐给建筑院,说我不妨听听你有趣的想法。" 艾薇低着头没说话。 "陛下公事繁忙,那萨尔你不可失礼,耽误了陛下的时间。"阿图明显有点着急。 第十一章 她的身份 拉美西斯来到代尔麦地那的消息在半天之后骤然爆发出来。整个工匠村如同煮沸了的开水壶,汩汩地传播着各式各样的传言。他们只知道法老是神的化身,有着全埃及上下最俊美的容貌和神授般的气质。但是在代尔麦地那工作的人却没有这个级别有幸能见到法老。中午瞥见他的人,就好像获得了莫大的宝贝,四处宣扬法老的高贵,甚至连身后有金光闪出来这样的鬼话都说出来了。 拉美西斯只在代尔麦地那停留一天,随即他便要返回底比斯听取从古实前线的战况回报。阿图中午刚刚向艾薇转达法老的决定,下午就有官员过来向她跟进各种后勤事宜。跟着法老去底比斯做事不比在地方做小官,即使暂时没有明确的头衔,也是重要的举动,如果法老喜欢,说不定明天就会被要求承担很重要的职位。艾薇是外国人,又刚加入工匠村不久,那一下午便轮番有数个人过来对艾薇进行各种盘查询问。 艾薇按照逻辑开始编纂自己在这个时空的背景与身世。没有亲人的孤儿,出生在埃及,之前一直住在西奈半岛的小渔村,唯一的哥哥也失散了。一切听起来顺理成章,只是其中一个人对着那萨尔这个名字有些顾虑。他们说这个名字的读音很怪,似乎是亚述巴比伦一代的名字,但是又不很常见。最关键的是艾薇的皮肤与相貌特征又根本不是那一带人的样子。艾薇于是就继续扯自己是养父母从巴比伦沙漠附近捡来的。 他们为难了很久,又小心地写了报告,跑去询问法老。拉美西斯看也没看就把他们在莎草纸书上列出的十数条疑点一笔划去,于是谁也不再问艾薇的事情。大家嘱咐她跟着一个领队的人,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得到这个消息,艾薇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那萨尔。他虽然嘴巴刁毒,但是却确确实实地救了自己一命。在这个古代,分开了就搞不好一直见不到,再不管如何,她总是要和他道别。但是她跑到他的工作的地盘转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他。竟然还有人不明所以地问她:"我以为你就是那萨尔,怎么还有另一个?"抱着满腹的疑云,她又赶往村子的后方,去找阿纳绯蒂。阿纳绯蒂听说她要跟着拉美西斯回底比斯做事,惊讶得合不拢嘴。像所有埃及的女孩子一样,讶异过后,她便是忍不住地兴奋,向她打听了好多关于法老容貌的传闻,她自己兴奋地说了半天,艾薇却回复道:"他们可把我当男的,万一法老发现我是女的,就会很麻烦。" 阿纳绯蒂大惊,一口气狠狠地吸进去,差点憋在胸口里出不来。她的声音立刻小了很多,仿佛被什么人发现似的,"你开玩笑呢?他们不知道你是女的?你要去任男人的职位?" 艾薇摇摇头,"真的,他们以为我叫那萨尔。" "你这样被发现一定会被处死的!"阿纳绯蒂几乎尖叫了起来,但是声音虚在她的胸腔里,随着她的呼吸剧烈地起伏。她紧张地搓着手,"你到了底比斯做事,他们一定会派女官照顾你,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艾薇还是不以为然,"就不让他们照顾了……有这么严重吗?" "祭祀怎么办?净身怎么办?猎鸭怎么办?"阿纳绯蒂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似乎比艾薇还要紧张她的事情。艾薇还未及反应她为何会对王室贵族的活动了解这么多,她已经用力地拉住了她的手,"你不要怀疑我的话,我以前是跟着诺兰大人做事的。" "诺兰?" 阿纳绯蒂点点头,"诺兰大人是底比斯宫殿的文书官,他的地位很高,直接跟着法老。但是后来因为与宫中的女子偷情,被剥夺了职位,逐出了宫殿,现在不知去向,家里的人也都散了。" "和宫中的女子偷情?" 阿纳绯蒂顿了一下,随即又说:"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真的很担心你,奈菲尔塔利。"她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到她的额头,喃喃地说,"你这么善良,又对我这么好。我是奴隶,你却是自由人。我自十四岁离开了诺兰大人家再也没人对我这么好,我好担心你去了王城。底比斯那么恐怖,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危险……法老看起来这样的俊美,但是他的残忍,只要在宫中待过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你难道看不到阿图大人对他的畏惧吗?" 她又离近了一点,深棕色的眼里映出艾薇的影子,"你也知道,埃及一直对于女子从事官职有诸多限制。你假扮男人不算大事,骗了法老才是最错。一旦被发现,你会好惨,我甚至不敢想象你的下场会如何。奈菲尔塔利,求求你,逃走吧。" 艾薇愣了一下。逃走?但是她好不容易来到他的身边,好不容易和他说话,她就这样逃走了?她抿着嘴,过了好久,然后虚弱地说:"不会发现的。" 阿纳绯蒂只是重重地叹气。 二人间一片沉默。 阿纳绯蒂突然又开口,"奈菲尔塔利……" "原来你在陛下面前假扮了男人,我就说你有些不对劲。"尖锐的声音刺破了宁静的空气,打断了阿纳绯蒂的话,艾薇回头,猛地看到了罗妮塔惨白的身影。天色渐渐暗去,她古铜色的脸在新月下显得几近扭曲。她仿佛闻到糜烂气味的野兽,露出狰狞的微笑,一步步地向她们走来,"起先是这里不起眼的女工,转眼间就一身少年打扮跟着阿图大人做事情。我还在想是怎么回事。" 阿纳绯蒂下意识地拦到艾薇面前,对罗妮塔说:"您在说什么啊?这位是那萨尔……" "住口!奴隶——"罗妮塔挥手甩向阿纳绯蒂的脸颊,沉重的手镯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猛地侧过头去,而她却坚持着,又直起身来,看回罗妮塔。 "那萨尔就要跟着法老做事了,您……" "哼,若我让我父亲告诉阿图大人她是女的,恐怕连全尸都保不了。"她笑着,一把抓住艾薇柔顺的短发,迫着她看向自己,"你欺骗了法老,法老若知道了定不会饶你。" 然而,艾薇的眼中找不到她所期待的惊慌或者恳求,那一双如夜般蓝色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将她看透一般。她竟有些犹豫,扯住她头发的手不由松了一下,而下一刻,她又狠狠地拉住了她,"你不怕吗——" "你想要什么?"艾薇突然问。 "啊?" 看着罗妮塔愣住的脸,艾薇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又重复了一遍,"若你想置我于死地,你只需直接告诉你的父亲,让他去做你刚才说的事情就可以了,何必又来示威。说吧,你想要我承允你什么?" 第十二章 转生 阳光倾斜过百年神殿卡尔纳克,光芒散落下来,巨大的石柱在地面上投射出交错的黑影。 文书官抱着西岸死亡之家送来的文书,恭敬地跪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朗读着。黑发的大祭司坐在厅中宽大的座椅之上,身体靠落在椅背,双手轻轻地搭在椅侧,黑曜石般的双眼里如常般带着似有若无的微微笑意。 从古实把艾薇公主送回来已经有一月的光景,"衣部"已经完成了尸体的净化,培尔·那非尔大约还有三日即可完成香料的填充,之后就会送到最后死亡之家进行最终木乃伊的制作。为了艾薇公主生命的轮回,神殿的祭祀从未停止,其规模和频次均已远远超过了"王家的女儿"——小公主的葬礼。 不应该这样的,在他们君臣相处的十年间,他从未见过他在王家葬礼上如此铺张浪费、感情行事,况且,他从不认为法老与那个"艾薇公主"间会有什么感情。这次法老的心思,他确实揣测不出来。礼塔赫轻轻呼了口气,文书官的声音一抖。年轻的祭司又戴上了微笑的面具,缓缓道:"和你没有关系。汇报得不错,下去吧。" 文书官收起莎草纸文件,拜礼,面对着礼塔赫倒着退了出去。 礼塔赫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视线凝滞着,仿佛想着什么事情,而突然急促的脚步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刚抬起头来,年迈的大祭司已经完成了拜礼、问安、开口一系列动作,直奔主题,"大人,秘宝之钥果然已经被调换了。" 礼塔赫猛地抬眼,依然温和的表情里已经蕴含了几分锐利,"差了几枚?" "本来……"大祭司犹豫了一下,"本来我们以为已经凑齐了四枚,结果现在确认风之钥和地之钥早已经是假货。古实王子拉玛弓上的水之钥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保管起来了,哈特谢普苏特祭庙的火之钥还不知道。等陛下回来后,我们就立刻开始鉴定。" 礼塔赫揉了揉自己的额侧,"什么时候调换的?有没有线索?" "对不起,应该是有段时间了。陛下登基前,或者更久。" 礼塔赫骤然抬起自己的左手,修长的手臂似乎要狠狠地拍落在自己的椅侧,但是他却没有,只是在空中顿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收回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陛下说无论如何要得到这四枚秘宝之钥。" 大祭司噤若寒蝉,不敢回应。 他又是叹气,"算了,你准备好鉴定火之钥的相关事宜,让可米托尔早点回到底比斯。对掌管秘宝之钥的各位的处置,要等法老回来之后定论。" 大祭司踉踉跄跄地退下了。礼塔赫拿起莎草纸,在桌前落定。 世人只知道陛下视艾薇公主陵墓的修建为头等大事,然而他却知道,拉美西斯对秘宝之钥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一切。他嘱咐过,一定要拿到荷鲁斯之眼,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如果秘宝之钥已经被调换,那恐怕,荷鲁斯之眼早已落入了他人的手里。神庙精心守护了上百年的秘宝之钥莫名丢失,从未现身的真正的荷鲁斯之眼,究竟会落入谁的手中。这个传说已经多年无人问津,而如今却被各国广为重视。水之钥出现在古实使得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流传多年的古老寓言在即将破碎的壁画上逐渐变得鲜活。礼塔赫的心底泛起一阵又一阵的不安,他又展开了自己从古老神庙墙壁上抄写下来的寓言—— 神秘的梦境扭曲时间。 荷鲁斯之眼的封印被拆解,时空的车轮滚滚向前。 命运将埃及推到悬崖之畔,抉择,奠基未来。 埃及的未来。 艾薇跟在拉美西斯身后。 他的马在队伍的前方,她的马就在他身后斜侧的位置,甚至在他亲卫队的前面。年轻的法老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她,与她交谈。 从位于西岸的代尔麦地那回到底比斯王宫只需大约半日的光景,但是这半日的路程,却是艾薇最难熬的半日。经历了上午的那一场,心里是极度的紧张,虽然拉美西斯只是拉着她让她跟在身后,她却始终不敢松气,不知道他的打算是什么。 阳光如常炽烈,周围光秃秃的连个树影都没有。这帮在沙漠地带生活习惯了的人们似乎没有感觉。早前有卫兵上来报信,第一句寒暄的话竟然是今天是个舒爽的好天气,适宜出行。 听到这话的时候,艾薇觉得讽刺得可笑,但还未及笑出来,她已经被晒得有点恍惚了。 偏偏在她咬着牙保持清醒的时候,拉美西斯开始问话了。他让卫兵放慢脚步,拉开与他们二人的距离,但是他却并不回头看她,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她无关紧要的事情。 比如,他会问她的家在哪里。她只好硬着头皮说她出生在埃及,之前一直住在西奈半岛的小渔村。 他似笑非笑地追问道:"哪个村,我对那一带还挺熟悉的。" 这几年天天跟叙利亚在那里较劲,他确实很熟悉。但是艾薇其实并不熟悉,她有些后悔,于是又说:"只是小时候住在哪里,后来因为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和哥哥来了底比斯谋生。" "你住在底比斯?" 她想了想,"之前一直待在底比斯,后来哥哥不知去了哪里,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来的代尔麦地那。" 他顿了顿,然后慢慢地吐出两个字,"说谎"。 他的语气平淡,但那两个字却响若雷鸣。艾薇不由下意识地感到压力,双手也就更用力地握住了眼前的缰绳。胸口发闷,眼前骤然泛起阵阵黑色,从四面八方包围住她的视线。而他却回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波澜不兴,似乎失去了与她兜圈子的兴趣。 "你的样子,若曾在底比斯出现,我十年前、十五年前便会找到你。" 他的话淡漠而武断。艾薇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很久前就开始寻找她了吗?为什么? 脑袋被晒得晕晕的,艾薇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在这时,他又继续发问:"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在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艾薇只觉得眼前的他似乎特别的专注,甚至有几分紧张。然而她却已经无力思考,身体僵直,连额头都渐渐渗出冷汗。她的眼前已经全部黑了,只有意识还在勉强地运作,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陛下,请饶恕我。我确实是女人,我叫奈菲尔塔利。" 第十三章 帝王的心 心脏在狂妄地跳动着。 权力给了他资本,命令是他的职责。臣子们敬畏他的冷酷,子民们崇敬他的决断。一直以来,活得宛若午前的太阳般自信而耀眼,此生却从未像现在一般狼狈。 嘴里如常说着那样武断的话语,心里却紧张到无法呼吸。就连扣住她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他若不用力,她便能感到他的脆弱。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只想让她看到自己最强的一面。 埃及是众神之国。法老则是万事万物的中心,集神圣与世俗于一体,沟通人世与神灵两界。法老是神的化身,是神在人间的代理人,被所有埃及的子民所热爱。但他对神的存在始终半信半疑。 世间的事情都可以用道理来解释。战争的胜负,亚曼拉,安宁节,都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阴谋。人生宛若棋局,身为帝王,他要掌控的就是这部名为国家的棋。而两件事情,他无法解释,也控制不了。一件事为命运,还有一件就是这位名为奈菲尔塔利的金发少女。 奈菲尔塔利,在埃及是一个并不少见的名字。 最美好的事物、最美丽的人,同时也是埃及唯一的王后、独一无二伟大的妻子的名字。 但对他而言,这个名字却有着与众不同的特别含义,十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自己脑海中出现的名字。似乎从未真正谋面,却在模糊的记忆间占据了他全部心思的少女。 说起来,一切就好像一个孩童的梦,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梦到她。梦到她与他坐在底比斯的集市,她与他站在深蓝的水池旁,梦到她与他一起参加奥帕特祭典——好像她一直陪伴着他,度过他的人生,她与他探讨外族人的问题,他与她分享自己的胸怀与策略。 梦境与现实纠缠在一起,在无限的重复里,开始影响他的决断。 接纳外国人为埃及王室服务,憎恨缇茜的女儿但从未痛下死手,以第七王子之位成为法老。 孤独惯了,他却信任了她。他们的过往如此真实,就好像她活生生地曾经存在于他的生命里。他们的命运紧密地交缠在一起。 等他发现时候,自己已经对梦里的人动了心。期待在梦境中见到她,期待看到她展颜一笑。 她教他在池子里扔下硬币,许下愿望。他修建了他们一起去过的蓝色的莲池,扔无数个金色的硬币进去,默默念诵无数次同一个愿望。 逐渐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从那个时候起,他偷偷派人在底比斯寻找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少女。但时光流逝,怎样也得不到她的消息。 当不时的会面变成了习惯,心情就变得难以控制。他开始问她的名字。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是在最后一次真实的梦境里,他想提出让她来到属于自己的现实。他相信她的存在独立于他的幻想,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如果她愿意,她就可以来到他的身旁。 但是,她却告诉他,他应该娶的奈菲尔塔利,是一个埃及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不仅如此,她还要他对她好,不遗余力。 一种极为强烈的、被玩弄的感觉攫走了全部理智。醒来后,他只觉得耻辱、愤怒,摔碎了床前的花瓶,拔出剑来将四周砍得一片零落。他肆意地嘲笑自己,竟对梦里的幻境动了真心。 "你就是个梦而已!一个荒谬、虚幻的梦而已!" 他如是叫着,抗拒着自己被扰乱的现实。 就在那一天,世界好像变了。梦里,她出现得少了。只是偶尔,可以隐隐看到她,一举肃清多克里和塔塔等一干朝中毒瘤的时候、穆莱村之战后、登基的时候……但是,她却只是站在清晨的大雾后,笑得赞许,却再也不来到他的身边。不管他说什么,她再无回应。 之后,他便再也梦不到她了。 他突然怕了,他好像一个疯狂的教徒,拼命地履行着他们的承诺。只为再见到她,哪怕是梦也好,幻境也好。他如此虔诚,他相信,若她能感受得到,若有半点情意,她总会出现的。 但没有。 那段时间,每夜若不饮酒,就无法入睡。睡前总是期盼着做梦,而快要睡着时又怕梦不到。喝到疯狂时,不知抱了哪些女人,又砸坏了多少工匠心血之作。有次他醉了,迷乱中,竟将怀里的女人当成了她。他格外热情,喃喃地对她说着话,带着恳求一般地说:"你不要生气。你要我娶她,我便娶了。我不问为什么,你要怎样我都给你。别离开我,不要再这样消失不见……" 那女人似乎没有听懂,但又受宠若惊,当早晨醒来时竟然不知死活地又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给他。他自然是大怒,立刻叫人将她拉出去斩首,曝尸西岸,任秃鹫咬啮了她的尸体。那女人是朝里贵族的独女,为这件事情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连礼塔赫都不由有些紧张,隐晦地探问他为何如此反常。 他淡漠地看着窗外渐渐沉入尼罗河的夕阳。 他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不过是梦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了自己。不管怎样折磨自己,却感受不到活着的真实。然而带给他真实的人,却是存在于梦境中的虚幻。 千万人眼中最高贵、无忧的存在,活得这样矛盾、这样不堪。 他能做的,只有在清晨时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到蓝色的莲池,背着身体,扔下一枚硬币。 多年之后,池中铺满了金币,池底美丽的蓝色被全部盖满。 愿望却始终没有实现。 他突然意识到,她永远不会来到自己的身边,不管自己是多么狂热地爱着她、迷恋着她、恪守着他与她的一切诺言,她毕竟只是个梦而已。 距离第一次梦到她的第十年。有一天早上,他起身,太阳还没有升起。那一天,宫殿的外面少见地弥漫着薄薄的大雾。淡淡的白色缠绕在空气里,随着每一次呼吸变成了柔软的棉絮,慢慢地、致命般地压入胸口。他突然觉得,或许,根本不可能再见到她吧。他想笑,但是俊挺的眉头却不听指挥地锁着,无论如何都笑不出声来。一开口,言语却变成了命令——"把那池子里的金币都捞出来,送到祭司院充公。" 全毁了吧,把那些不知所谓的记忆,只有他一个人遵守的约定。他命令士兵将艾薇公主带到神庙,看似随意的一杖却用足了力气,直击她的心脏。 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若没遇见她,他早就会这样做了。 第十四章 艾薇公主的回归 拉美西斯给出了那样慷慨的承诺,艾薇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她还是没敢坦言说自己在找冬。冬拿着荷鲁斯之眼来找自己是自发行为,没有按照法老的意愿。此时贸然提起毕竟有些不妥,所幸此番回来,冬已经较之前年长了数岁,不会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如果要硬说是不同的人,也不会有人怀疑。于是艾薇就照着印象中最后一次见温特的印象,与画师细细地讲了一番。画师匆匆地将她的形容绘在莎草纸上,艾薇觉得神韵中确实可以抓住温特的特点,挥挥手算是认可了。这样的相貌,在埃及很少见,但是就拥有这种长相的民族来说,这种相貌也不算是非常特别。因此拉美西斯也似乎并没有十分怀疑。 但是对于她真正想找的秘宝之钥,她则是非常详细地告诉了他她所知道的全部细节,包括拉玛弓上的那枚水之钥。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并未特别惊讶,转念一想,其实秘宝之钥是这样贵重的东西,他肯定一直在寻找,他说不定比她还要清楚。于是她再三强调,自己只是借来用用,并不是要拿走其中的任何一枚。 他却揉揉她的头发,"那些东西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若找到,便都给你就是了。" 于是,她就跟着他一起回到了上埃及的中心,底比斯的宫殿。他对别人说她是艾薇公主的重生,她的长相与对古实之战前后的记忆更加佐证了这一点。他就让她待在他寝宫附近为艾薇公主准备的宫殿里。 他每天都会来看她。 但是因为最近和古实还在打仗,之前他的出征耽误了内政,所以繁忙得无法离开书房与议事厅。他便叫人给她戴上假发,换上贵族少年常穿的洁白短衣,作为法老的侍从,让她跟在自己身边。 他小心地叫人替她包扎因为在代尔麦地那做苦工而磨破的手掌,又给她肿起的脚腕敷上草药。她每次被御医弄得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心情很好地一边看公文,一边看着她。有的时候,他在写文书,却非让她和自己待在一起。她不认识象形文字,只好托着腮帮子在一边发呆,这个时候,他会突然碰碰她,或是戳一下她的脸,或是拉一下她的头发,看她不解地转头过来看向他,他又会带着满足感地掀起嘴角,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工作。 在这段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艾薇不止一次地感到迷茫。或许,他对自己真的有了几分情意,内疚也好、感激也好,或许他是真心想要报答自己在努比亚给他挡了一箭,从此将自己作为一个没有利益关系的个体,留在身边。 但这样的念头刚刚在心底萌芽,来不及找机会向他确认,就又被现实轻易地扼杀在心底。那日,她又无聊地坐在他身边陪他。安静的气氛却突然被宫外略带兴奋的军报打断,"陛下!前方送来的军情。" 因为过度无聊,一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艾薇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双腿过度用力,一下子抵翻了身后的凳子,木凳翻落在地上的声音在静谧的议事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有些慌乱地一边扶凳子,一边对拉美西斯说:"对不起,既然是军情,我就先回避。" 她一边说一边想往外逃,却被他紧紧地拉住手腕,淡淡地吩咐:"别走。"随即他已经有些强迫地将她按坐在了自己身边,没有表情地继续对着殿外的卫兵命令道:"讲。" 外面似乎顿了一下,然后便快速地说了下去:"孟图斯将军收到了古实国王的投降信,古实国王在信中再三称对王子拉玛反抗毫不知情,请求陛下的原谅。他们送来了贡品的清单,其中包括位于尼罗河第一瀑布北侧的三个金矿、一千名奴隶、大量的黑檀木、象牙和乳香。古实国王还愿意送自己的两个女儿来底比斯,发誓对陛下永恒地效忠。" 真是丰厚的贡礼。黄金是古实的特产,尼罗河第一瀑布在古实内地,愿意将这三个金矿送给埃及,便说明要大开门户,完全地服从。而送女儿来底比斯,那就是联姻的意思,其实也是暗示愿意将王族作为人质,宣誓对埃及的忠诚。古实投降了,就应该省了很多周折,这么轻易就达到了拉美西斯想要震慑和控制自己的傀儡国的目的。 他依然没有表情,只是回答道:"就当做没收到,继续攻击,一直打到凯尔迈,让孟图斯随时准备接管政权。" 门外只停顿了一秒,随即便是部将干脆的应和,衣角翻动,略带仓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凯尔迈是古实的首都。这便是拉美西斯的风格,不动则如风平浪静的大海,然而一起波涛,必以雷霆万钧之势将目标彻底击碎,不给对方以半分喘息的机会。 正想着,他已经回头过来,温柔地看着自己,"不要担心,我会把他们都处理好。你不会白挨那一刀的。" 艾薇一愣,随即笑笑,掀起的嘴角里染上了几分自嘲。她差点又一次自以为是地认为,弈棋人对自己这枚棋子动了心思。 他不管做得怎样过分,总算不是师出无名。他当着全世界的面厚葬艾薇公主,又将自己这样小心对待,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有一个理由而已——可以彻底地、完全地掐灭古实的喘息,将它彻底划入自己的统治。 心里纵然有再多的猜疑、不开心,想到自己也没资格说出口了,于是她便闷闷地点头,算是听到了他似乎是表达好意一般的话语。 日子如流水般这样过去,到后来,他政事变得很繁忙,需要常常开会,于是就不再勉强她再到议事厅里陪他。至此,艾薇每日能见到并且交谈的人就只有拉美西斯和已经成了她奴隶的阿纳绯蒂,可怜的小女孩知道她是艾薇公主后,差点没吓得昏过去,醒来就率性地抱着她大哭,嘴里只顾说着一辈子要好好侍奉她。艾薇却被逗笑了,随手解开了这几日系在自己手腕的月白带子,替她束起了头发,"一辈子这样的事情太久远,但现在,你便跟着我吧。" 平常的日子里,若没有阿纳绯蒂,恐怕艾薇要过得更加无聊。但日子过得太风平浪静了,每天早上醒来刚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开始吃早饭,拉美西斯的各种礼物就会像雪片一样飞进来,乳香、华服、首饰,一日不断。多得她直发愁自己睡觉的地方很快就会有一天被塞满,然后就无处可去。中午的时候拉美西斯若没有出宫去其他地方,就会来找她一起吃午饭。下午她一般是窝在宫里发呆,就算出门也只能去拉美西斯指定的地方。她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之前她误入的奇妙莲花池。但是面对着莲花盛开的池水,心里却是抹不去的不安。 他建了这个池子究竟是为什么,他从未提起。 宫里的人似乎不被允许与她说话。时间的流逝变得很慢,她仿佛已经被现实的世界隔离了开来,那日军报之后,底比斯、古实、代尔麦地那发生了什么,她再也不知晓。心里不安,而想要抓谁来问问,却只能得到恭敬得近乎恐惧的拜礼。 第十五章 厄运的预兆 往往厄运的开始前,一切都显得格外美好。 自上次在与卡蜜罗塔的遭遇后,艾薇在底比斯王宫的存在仿佛被更进一步确实了。她是法老的妹妹,埃及的公主,古实之战大功之人,加上她生死不明时拉美西斯要为她修建那庞大陵墓的架势,大家一致确认,还会有更高的荣耀加诸在她身上。于此,几乎没有人敢轻易和她说话,拉美西斯为她分派的侍女只有在她呼唤的时候才会出现。房间里有一些可供的莎草纸书,但是艾薇却大字不识。想要出去走走,可一出门,就会被周遭的侍卫格外紧张地盯住。 艾薇心里却清楚,那日朵看着她的眼神分明带着犹豫,只是在她的来势汹汹的气势和自信无比的气场影响下,才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了艾薇公主。全埃及的人都会弄错,只有拉美西斯不会弄错。但是他明明知道她是假的,却大肆地宣传已经去世的艾薇公主才是冒牌,若不是艾薇全力劝阻,他还差点禁止将银发公主的木乃伊放入他正在全力修建的陵墓。 心情不由变得很复杂,因为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之前在那位银发公主的身体里好不容易与拉美西斯建立起来的一点点维系,似乎就又这样被完全击毁。不知道如此的重复还要来多少次才算终结。她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他,可每次见到他总是说不上几句话,他就会把话题岔开。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自那以后,拉美西斯准许了朵进宫来探望艾薇。看到自己自小照顾大的小公主现在正了名,还莫名其妙地开始被拉美西斯很好地照顾着,朵似乎一扫之前的担忧,心情变得好起来,于是话也比以前多了。朵是宫中的老侍女,待得时间久了,人面很广,知道的事情又多,阿纳绯蒂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自然总会抓着朵问东问西。朵考虑着自己的身份,一开始想避讳,但是却被艾薇连威逼带利诱地说服,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艾薇很惊讶朵一把年纪了,竟然对宫里各式各样的八卦兴趣盎然,说得头头是道。 出于阿纳绯蒂的兴趣,她们先从塞特军团里最年轻有希望的布卡谈起。先从他异常成功的几场小战役开始,然后没过几句话,话题立刻转到他的个人生活。从疯狂追求他的孟斐斯舞女一直说到他最近在交往的奈菲尔塔利王后的小侍女舍普特。 听到布卡一切顺利,艾薇开心地喝了好多他们从北部送来的酒,连阿纳绯蒂都有点担心地说:"殿下,您平时可喝不了这么多的?怎么听到布卡大人的事儿,就这么开心?" 艾薇只是笑,他们的过往,谁又知道。至少她知道,在没有她捣乱的原本的历史里,这位年轻将军的弟弟混得风生水起,得意得很。 而后,话题就转到了孟图斯。孟图斯这样帅,竟然一点花边新闻都没有。想把自己女儿嫁给他的大臣快把将军府的大门挤破了,他却不置可否。甚至还有大臣壮着胆子找法老去试探,法老却冷冷地丢回他几个字:"你们还真敢来问我。" 不管是在过去的时空,还是在这个时空,孟图斯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真是一点都没变。这件事朵也不清楚。但估计再这样下去,大家可能会觉得他一直暗恋着法老。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毕竟是全埃及最位高权重的三人之一,说话要格外谨慎。然后又说到了礼塔赫,传说礼塔赫已经结婚了。他娶了一位赫梯国身份不明的少女。见过那个少女的人说过,那个女孩子的相貌只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但是礼塔赫从未将她带到公共场合露面过。 "但是传闻说那个女孩子是赫梯国王穆瓦塔利斯的妹妹。" 朵这样说,艾薇眼睛一亮,随即又笑了起来。或许是马特浩妮洁茹也不一定呢。 心情突然变得特别好,喝了一口朵特意命人送来的新鲜羊奶,觉得更加舒服了起来。觉得很轻松,不由也有了几分困意。她摆摆手,靠到自己边上的墙旁,半闭着眼睛,听朵和阿纳绯蒂继续聊着。 她们后来又聊到了西亚这几个比较出名的年轻俊杰。还提起了从后台转到前台之后却莫名从政治舞台上消失的冬·柯尔特。后来似乎阿纳绯蒂尝试着想要问起拉美西斯的事情,朵却犹豫着回复说:"陛下的事情绝对不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 后来,她们似乎又扯了些有的没的,艾薇就迷迷糊糊地听着,自己的眼皮重得张不开,似乎就要隐隐睡去。而就在这一刻,突然身体被重重推了一下,什么东西喀嚓一下子重重落了下来,随即耳边传来惊恐的大叫声。头剧烈地疼痛起来,艾薇拼命挣扎着起身,用尽全力张开眼睛。 眼前似乎是朵慌慌张张地跑来的样子,随即看到阿纳绯蒂流着血倒在自己脚边。心一冷,睡意全无。守在宫口的卫兵也紧张地跑进来。侍者们七手八脚地把艾薇扶起来,小心地拉过椅子安置她坐好,又有人急着跑去叫了御医来看艾薇是否受伤。 艾薇不由怒了,"先看看阿纳绯蒂,人在流血呢!" 御医又赶紧跑去看阿纳绯蒂。艾薇抚着额头,接过侍者递过来的水,一边喝一边强迫着自己的打起精神。看向自己刚才侧坐的地方,靠着一面墙,墙侧立着的灯架连油火一并倒了下来,不偏不倚狠狠地砸在了自己方才的位置上。若不是阿纳绯蒂反应快,用力推了艾薇一把,这时候她说不定连脑浆都被砸出来了。而惨的是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两三岁的小姑娘,好好一条手臂被灯架砸,又被热油烧,几乎要从中断开了。 朵心疼地看着倒在血里呻吟的阿纳绯蒂,喃喃地说:"幸好殿下没事,幸好。只是太可怜了,这个孩子,太可怜……" 士兵们利索地开始清查事故的现场,可是查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论,直到最后只是说从后面固定灯架的绳子莫名其妙地断了,所以热油和装饰一并洒落了下来。 艾薇一急,泪水恨不得就涌了出来。阿纳绯蒂为自己受了伤,却因怕她担心,咬着牙连滴眼泪都没掉出来。但是自己也看过那灯饰了,三角形的结构,黄铜制成,底座是稳固的圆形,靠墙而立,后面还靠一根结实的绳子固定在墙面,防止它倒下来。那绳子不细,突然断了虽然奇怪,但是却看不出人为割断的刀口。 这宫里那么多灯架,为什么偏偏这架倒了。 偏偏是她坐的那个灯架的下面。 御医小心地给阿纳绯蒂敷了草药,将断骨固定在夹板上,再包了起来。艾薇连忙嘱咐说:"分派几个人手去照顾她吧。" 御医犹豫了一下,倒是旁边的侍女垂了头,"殿下,阿纳绯蒂是奴隶……" 第十六章 可米托尔 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拉美西斯的踪影。阿纳绯蒂被送去城外疗伤,听侍女说大约一两个月左右就可以回到她的身边。朵因为是下埃及的贵族,阶位却还不足,所以只能在法老规定的日子才可以来探望艾薇。 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觉得自己无聊,拉美西斯就又给她找了一位访客。她正托着腮帮子坐在桌前发呆,便有侍女来报,"殿下,可米托尔前来拜见。" 可米托尔?什么名字啊,没听说过。艾薇没理会。 侍女怯生生的声音又响起,"可米托尔是陛下派来求见……" "知道了,请进吧。"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艾薇将视线落在了门口。 却只听来人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我自己拿进去。"那是属于女孩子的声音,但是却有些中性的低沉。紧接着,门被推开,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端着精美的莲花图章的泥盘走了进来。她身材细直而高挑,有着栗木色的双眸、棕色的卷发和淡米色的肌肤,在左眼的下面,她还非常招摇地用深绿色的颜料绘出了一只小蛇。即使以二十一世纪的眼光来看,可米托尔的长相也充满了极为强烈的现代感。 艾薇还有些发怔,她已经走到艾薇面前,先是快速地扫了她一眼,然后按正统的礼节跪拜下来,高举手中的泥盘,"奉法老之命,请殿下挑选。" 被她的气势所影响,艾薇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到泥盘中,然后目光就再也无法移开。 来到古埃及这么多次,什么样的珍奇异宝也都见过了。但是这个泥盘中的饰品,不管是从结构设计、宝石成色,还是精细的制作工艺全部是绝不逊于现代技术的极品。 "这些都是我亲自设计制作的,世界上只有这一份,殿下可以放心挑选。" 艾薇点点头,示意可米托尔可以站起来。随即她拾起里面的一串青金石项链,每一块打磨得都极为精巧,宛若夜空的深蓝,静静地躺在一起。 "这里的青金石都是最好的成色,是我亲自去吉萨地区淘回来,花费了三个月打磨而成的。设计的本身并不复杂,这里的关键在于宝石,选择、打磨、抛光,每一项都是花费大量的时间。"可米托尔在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语调里却带着满满的自豪。 艾薇点点头,将那项链放了回去,然后又拿起了一旁的绿松石额饰。额饰以纯银打造,细致的链条中央是莲花形状的扣,扣住了纹理清晰色泽饱满的绿松石。 "这额饰的亮点在于扣,这个莲花扣是我设计的,全埃及仅此一作。"可米托尔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这颗绿松石也是上埃及地区最好的,我选择了很久,之后特意请祭祀院的大祭司祈福过的。" 艾薇又将额饰放了回去。可米托尔的脸色尴尬地凝滞了一下,随即又看向她。而艾薇只是停了停,然后又拿起旁边的一副金质腕饰。上面以浮刻的手法雕绘了一条蜿蜒的蛇,蛇的眼睛镶嵌了一颗细小但是却极为透彻的红宝石。 艾薇拿着这只镯子,便无法放下。 "这只镯子,是陛下要求我做的。"可米托尔例行地介绍着,"认识陛下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亲自告诉我设计的想法。我照着做出来了,他却说不像,于是我就拿出来卖了。但是,这也是我的得意之作!不管是金饰本身的塑造,还是红宝石的成色、挑选和形状,东至巴比伦、北至赫梯绝对找不出比它更好的。" 艾薇点点头,嘴角带着苦笑,"是,这镯子确实不像。" 不知为何拉美西斯会想要做这样的镯子,与她曾经拥有的黄金镯相比,虽然更加精美,却相差甚远。 仅是相似,毕竟远远不够。 她将镯子放了回去。可米托尔却不开心了,她端着盘子站在那里,说道:"殿下,可米托尔的首饰,看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而这些都是我的最得意之作。能否请殿下告知,究竟什么地方不能满足殿下的要求?可米托尔好一一改正。" 艾薇一愣,然后笑道:"这些当然都是极好的东西。但是我现在手里没有钱,你给我看,我肯定也买不起这种国宝级的首饰。你若等我一两个月,我再来找你吧。" 可米托尔愣住半晌,然后问:"殿下,您可真喜欢开玩笑,您拿首饰还用考虑价钱吗?当然是……" 艾薇摇摇头,"反正我买不起。" 可米托尔愣了好半天,总算挤出一句话来:"殿下,您可真是太特别了……" 艾薇转过头来对她继续说:"但是我对你设计的宝石很感兴趣。我也很喜欢宝石,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和你多请教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吗?" 可米托尔愣住,似乎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大言论。 直到艾薇又问了一遍,她才非常兴奋地大声回复说:"当然——殿下,这真是我的荣幸。" 诚然,艾薇回到莫迪埃特家族后受到了很多这样的教育,比如"你不用出去赚钱,我们有很多钱,我们只需要雇佣其他人来为我们工作",或者"工作是兴趣,不要将它和你的生活联系起来"。但艾薇就是忘不掉前十五年母亲对自己的教导,并总是觉得靠自己的努力所换取应得的东西,才显得有意义和格外珍贵。 被拉美西斯带回来后的这段日子,心里的不安和危机感变得强烈起来。 冬不知道掉落去了哪里,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找到他。现在拉美西斯将她留在了宫殿里,多半是为了让她顶艾薇公主的位置,虽然有什么考虑她还不知道,但当一切结束时,她总还是要离开这里。那个时候如果还没有回到未来的方法,自己应该靠什么才能生活下去,如何可以找到荷鲁斯之眼都变成了决定她生死的未知数。 这个时候可米托尔的拜访给了她极大的灵感。拉美西斯是一个很挑剔的人,如此重用可米托尔想必是因为她对宝石的了解在全西亚数一数二。她希望可以多和她接触,学习品鉴宝石的方法,再搜集更多关于宝石的信息。如此,肯定会得到荷鲁斯之眼的消息,肯定会等来冬的。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未来有了希望。可米托尔觐见后的第二天她就忙不迭地求见拉美西斯。 想到拉美西斯肯定非常繁忙,这一次求见不知要等多久才能见到,艾薇不由做好了长期等待的准备。然而上午才派人去求见,中午的时候就有侍者返回来说陛下愿意与自己共进午餐。这使得正在自己一个人啃面包的艾薇愣在那里,有些后悔自己已经吃了半饱。 第十七章 尤阿拉斯礼冠 艾薇还没到自己的寝宫,就已经看到透过繁密的树木满溢出来的辉煌灯火。白衣的侍者恭敬而整齐地站立在自己的房间里,原本算得上颇为宽敞的屋子被挤得满满的。他们的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珍贵的礼物。白色的纱裙,黄金的饰品,巴比伦的面纱,赫梯的乳香,上好成色的绿松石、天青石与猫眼石,各种颜色的假发,尤阿拉斯的礼冠……很快,屋子里就被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塞得满满的。 艾薇莫名其妙地看向自己旁边的拉美西斯,"你之前已经送了我好多东西了,放不下了。" "你觉得这个住的地方小吗?"他看了她一眼,没有犹豫地说,"那么等登基礼结束后,我让梅他们再修一间新的宫殿给你吧。" 艾薇拼命摇头。 他便继续说:"过几天就是登基纪念日,这次我打算把你介绍给各国的使者。这些衣着装扮你可以随意挑选。" "要把我介绍给他们……为什么?"她有些不安地看着这一屋子过分华丽的物品,然后又恍然大悟了起来。也对,银发的艾薇公主之前不被王室所喜爱,这样的场合想必是没有出现过的吧。现在要让她出席,必然要从头到脚精细地准备一番。 就在这时,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般,拉美西斯也继续说道:"当然是为了将艾薇公主介绍给大家……奈菲尔塔利,不管你是否接受这个身份,你有着她最后的记忆,也是她这一生最为有意义的记忆。于我,你足以代表她的全部。况且,现在埃及王宫上下,早就把你当做了艾薇公主的转生。" 他三言两语就抹杀了另一个艾薇作为个体的存在。艾薇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周遭华丽的赐品,眼神最终停留在了被一个站在角落的侍女拿着的嵌蛇头礼冠上。她一怔,随即说道:"你让由侧室而生的公主佩戴尤阿拉斯礼冠吗?她以后嫁人的时候怎么办?" 他淡淡地回问道:"是吗?"艾薇一时语塞,不知他这不冷不热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于是接着这个空当,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奈菲尔塔利,你究竟是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艾薇其实是彻底糊涂了。 尤阿拉斯礼冠承载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巨大的权力、巨大的荣耀,也有无可比拟的责任。往往一国的王后,才能获得此殊荣。真不能理解他为何会没有原因地就将这一切轻描淡写地赏赐给这个侧室而生的公主。 于是她不明状况地猜测道:"你不用因为古实的那件事对我心有愧疚,那是我自愿的,保护你是每个埃及子民的责任。况且最后牺牲的是艾薇公主,不是我。我还是好好地活着,你看。" 她伸出手,向着他的方向轻快地摆动着。他却沉默了,可以看出,他压抑的表情下暗涌着复杂的情绪。但是终究,他只是保持着冷静,仿佛当做没听到她说的话,径自说着:"我能给你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要多。" 艾薇伸出的手僵硬在了那里。 他也并不急切,只是慢慢地说:"你试试,向我提出要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一直认为你很聪明。"他的话里带着几分不快。 艾薇皱了皱眉头,歪过头,晃了晃手里的礼冠,"你真的要把这礼冠给我?那它所代表的东西,最后可也都算我的噢。" 法老的礼冠上往往有两个象征符号,代表下埃及的荷鲁斯,以及代表上埃及的尤阿拉斯,二者同时出现,即代表了上下埃及两权合一。在法老与"伟大的妻子"进行结婚仪式的时候,法老会让王后佩戴尤阿拉斯礼冠,代表她将拥有掌握部分上埃及的权力,也是对她的尊重。历史上,拉美西斯有六位妻子,数百位侧妃。但是能够掌控这样权力的人,不用想,一定就只有目前他唯一的王后——奈菲尔塔利。就算她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她也是知道的。 拉美西斯与奈菲尔塔利,是历史安排好的结局,缇茜提起过的,"唯一"的未来。佐证就是千年后无数壁画上的图案,文书上的记载和世人的口耳相传。黑色直发的埃及女子,戴着尤阿拉斯礼冠,塑像被刻在神化的法老小腿侧,证明着无限的宠爱。那张面孔的特征十分明显,在现代恶补了好多埃及历史的艾薇,几乎一眼就可以确定,拉美西斯的王后就是那位美丽而虔诚的女祭司。 历史上他虽然也曾迎娶过自己的妹妹,甚至女儿,他对她们的宠爱都远不及对奈菲尔塔利的万分之一。她自得到了艾薇公主这个身份的那一刻起,就确定自己没有可能获得与在另一个时空里同等意义的宠爱。 眼镜蛇的眼睛散发出冰冷的光芒,她水蓝色的眼睛里映出他凝滞的身影。 她似乎想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或她似乎在刻意地从他身上寻找到让自己失望的可能,她已经习惯了失望。因为她的失望,才顺应着历史真正的走向。 但是,他说:"嗯。"然后又补充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你礼冠。" 那一刻,她愣住,头上的礼冠好像变成了烧热的烙铁,她迫不及待地从头上摘下来,不知所措地拿着,又放下,但又觉得不妥,于是又拿起来,递回了一边恭敬的侍女手上。 "我不要。" 他怔住,好像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了她的回复。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表情却阴森得很。 周围的女官都垂着头,低着眼,不敢出声。 他终于停了脚步,挥挥手,房间里站得整整齐齐的女孩子们立刻如释重负一般,拿着礼物就向外退,只依照他的命令将那礼冠留在了艾薇的床头。 他缄默,她却沉不住气了,总觉得很憋屈,一横心,就把心里的不快全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已经照你的意思顶了艾薇公主的位置,跟你回了王宫,你也借着我的存在攻入了凯尔迈,我不想再做更多的事情了。你也快些履行承诺,替我找到那个人,给我荷鲁斯之眼。" 她话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巨响。她一抖,看他已经一掌拍在了自己身旁的木桌上。上面的花瓶随着桌面的震动剧烈地晃动,终究是掉了下来,砸在青花石的地面上,哗啦一声变成了碎片。 瓶中莲花的清香在室内漫溢开来,他的双眼却血红地盯着她。 门外的卫兵听到屋里的巨响,紧张地跑了进来,看到二人对峙而立,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第十八章 画像 没有电器、网络、声色光影,时间总是会流逝得更加缓慢。艾薇弄坏了象征下埃及权力的礼冠,硬撑着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很酷很冷静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惴惴不安,躺在床上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是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担心反而就会不担心。喝过朵给自己泡的羊奶茶,头刚放到枕头上,不过数分钟的时间,她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睡得死死的。 这次睡眠来得深长,连梦都没做一个,后来想想,她说不定会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傍晚——如果拉美西斯没有在第二天的清晨回来找她的话。 他来的时候,她还缩在床榻里沉沉睡着,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却骤然看到拉美西斯安静地坐在床边,琥珀色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却一言不发。她吓得几乎一口气没上来,他却直接抬手将一沓莎草纸扔到她的床上。似乎是男人的画像,至少有数十张。艾薇看看手里这些莫名其妙的肖像,又看看他。他坐到她床畔的凳子上,双眼盯着她,"你看看。" 她摸不到头脑,于是翻开了那些莎草纸画,一张一张地看了起来。似乎是几十个不同的外国男人的画像,长相虽然大相径庭,却有一些共同点,比如皮肤很白,比如眼眶是陷进去的,比如瞳孔是有点发栗色的颜色。 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她看这些。于是她抬起头,又一次看向他,却发现他一直在小心地看着自己——不,或许说观察着自己更为恰当。她一愣,他已经不着痕迹地把视线移开,嘴里淡淡地说,"没有认识的人吗?" 听到这句,她似乎终于彻底清醒了,随即想起了昨夜他们的争执以及她摔坏礼冠的事情。顿了好久,她也没有回答。看她沉默,他就把那些画像又拿了回去,草草地收拢了一下,漠漠地说:"既然没有,我就拿走了。" 艾薇连忙接到,"我可以亲眼见见他们吗?光看画像还不太能确认。" 他瞥她一眼,嘴角勾起冰冷而优雅的弧度,"现在,可能不太方便,不过你放心,"他看着她,安慰一般地说,"以后如果找到更相像的,会再来找你确认。" 艾薇觉得他今日的态度稍缓了一点,至少这是拜托他那么久之后第一次将画像给她带回来。稍微放心了一点,嘴里道了谢,将手里的画还给了他,坐着等他离去。他却淡淡地说:"别着急,说点正经事。" 他将画随意扔到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一副碎裂的黄金礼冠。一见到那被摔得几乎不成样子的蛇身,艾薇的表情就僵在了那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楚,一字一句地印刻进她心里,"为什么弄坏尤阿拉斯礼冠。" 艾薇沉默了好一会儿,总算小声地解释道:"反正也是假的。" 他看着她一会儿,然后将礼冠向她视线的方向又挪近了一点,"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礼冠不是复制的。" 这句话一出口,她的声音骤然变得清醒得可怕,就好像她心底的不安一样,她又重复了一次,"这不是复制的?" "全埃及上下仅此一副——现在被你摔坏了,你要怎么办。"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随即眼睛又一次落在了礼冠上。朵提起过这是拉美西斯请人赶制的,那么就应该不是那独一无二的下埃及礼冠。她又抬头看着他确实略带微愠的脸,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到底谁在说假话,于是只好干巴巴地又问了一次:"你到底要让我做什么?" "那样的事情我不愿说第三次了。"他把礼冠放到一边,"修补的话还来得及,但是你给我解释,为什么要摔坏它。" "我不是……" "若不是用尽全力摔到地上,它根本不可能碎裂成这样。" 狡辩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他彻底堵了回去。支支吾吾了半天,连拙劣的理由都找不出来,她只好低低地嘟囔,"对不起。"随即为了掩饰尴尬一般,她又抬起眼睛,无奈地坦白道,"不管你打算要我做什么,我就是不想要这个礼冠。它属于埃及的王后殿下,你伟大的妻子,你现在拿它来刺激我干什么。拿着我当棋子去布局还不够,连最基本的尊重能不能给一点。" 她鼓着勇气把话说开了,可话一出口,屋内却一片静寂。 他皱起眉头,看着她,评估着她的想法,过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说:"不明白。" 艾薇一愣,装傻?太厉害了,竟能装得这么像。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中依然是一片迷茫。突然,他侧过头去,不再看她,"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他站起身来,俯视着她。高大的身体挡住了从他身后射来的光线,他的表情一片朦胧。 "我说过的话,拜托你记住。你想要的东西,直接和我说就是了,就算不拐弯抹角,我也会尽量满足你。" 这次换艾薇不明白了,但还没等她有机会把话问出去,他已经转身离去了。 自那以后,他似乎突然变得更加忙碌了起来,来探访她的次数也骤减。可米托尔依然是每天都过来给她讲解宝石的鉴定和制作方法,但也非常小心地不再提起那日拉美西斯的事情。从可米托尔的只言片语里判断,才大约知道他是在忙碌登基纪念式的各项事情,她便提出想要出去走走,或者至少去看一下阿纳绯蒂,结果却是被狠狠地驳回了。之前至少他还会找理由,而现在的回复就变成了,"登基纪念日之前,哪里都不能去。" 以保护她为名,而实际上,她已经被软禁起来了。想到这里,便觉得"事情不妙"。 那天他说"明白了",到底是明白了什么。 一旦被与外界隔离开,就很容易失去对现实世界的黏着,减弱了自己对周遭事物的控制感进而变得无助而紧张。日子在安静的光阴流转里悄悄滑过。很快,离登基纪念式还有三天的时间。艾薇觉得再这么待下去,人就疯了,她一定要趁机溜出宫去玩玩,看看世间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那一日阳光灿烂,微风拂动。可米托尔心情极好地在艾薇面前又讲解了一通宝石的基本打磨理论后,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学徒准备打道回府。临行前被艾薇留下来喝了点上埃及送过来的酒,不禁颇有些神采飞扬起来。于是也就没发现自己的一个小学徒被艾薇绑起来锁在了自己的床上,而跟在她后面的两个学徒里,有一个是艾薇装扮成的。 发现这件偷梁换柱的事情时,她已经带着二人一路意气风发地走回到底比斯市区内的可米托尔工房。她如常向二人迅速地交代任务时骤然意识到其中一个小学徒完全是艾薇的长相。她愣在那里,手指僵直地指着那张精致的面孔,怎样也说不出话来,而这时另一个小学徒已经一下子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地说:"真的是殿下的命令……" 第十九章 神秘的使者 对于艾薇来说,将自己打扮成男生已经是惯用的伎俩。她化妆的技巧越来越纯熟,认真起来的时候就连行为举止——用那萨尔的话说——也是越来越雌雄难辨。除了拉美西斯每次都能莫名其妙地一眼就辨认出她外,于其他人看来,戴上假发、换上短衣的她,与一个没发育的十四五岁的少年相比无他。 早前一天顺利地从宫外回到自己的寝宫,进门的时候那个被绑在自己床上的小学徒因为压力太大,几乎紧张得都快哭出来了。艾薇刚将她放下来,她就立刻跪在地上,颤抖地表示不管接受怎样的惩罚,说什么也请求艾薇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但是艾薇已经答应了那萨尔第二天下午去前花园。 她就只好不懈努力地恳求朵去帮忙。这位已经被赐予贵族位的老侍女头疼了许久,实在没办法,只好帮她找了一个自己的侍女来充数。 艾薇雀跃地往前花园进发前,她还战战兢兢地又嘱咐了一次,"殿下,请您务必早些回来。宫里想抓您把柄的人太多,如果把陛下惹生气了,恐怕……" 朵的忠告没有说完,艾薇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又怎会不知道呢,拉美西斯将她软禁起来,从另一个方面讲,其实也是将她层层保护了起来——即使如此,她依然感觉自己暴露在种种似远又近的危机下。时间宝贵,她必须尽快找到冬。在那之前,任何的线索她都不能忽视。 自己所暂住的宫殿离拉美西斯寝宫很近,大约一百米的距离。而前花园在议事厅的外面,从后宫走过去至少要二十多分钟。那萨尔只说了是下午去那里,却也没说明到底是什么时间。她在自己屋里如坐针毡地等着午饭的时间过去,确信拉美西斯不会突然跑过来找自己后,就快速地向前花园进发。 她穿着薄底的凉鞋,端着新鲜的水果,宛若一个年少的侍者,匆匆地穿过底比斯后宫青葱郁木投射下斑驳的影子,向议事厅的方向进发。在途经法老的宫殿时,突然听到嘈杂的脚步声,还来不及细想,她就飞速地躲进了宫殿旁的树丛里。 果然是一干臣子、侍者簇拥着拉美西斯走了出来。 仔细想想,她又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她小心地从树丛中探出头来,看向他。 他周围站着埃及最高贵的一群人,他们均穿着上好的礼服,身上佩戴了各式各样华贵的首饰。红宝石、天青石、绿松石、黄金、黄铜……他们昂首阔步地跟在法老后面,仿佛要发出光来。在代尔麦地那的日子,他们这种奢华的穿着简直是在工地上工作的平民无法想象的。 但即使如此,他却依然一下子就可以紧紧吸引住她的视线。他只是身着法老在非庆典时常穿的白色亚麻长裙,佩戴了由金、绿松石和蓝宝石制成的胸饰,额前佩戴着简单的尤阿拉斯王冠。他似乎有些疲惫,眼睛下面晕着隐隐的青黑,左手拿着权杖,右手拿着公文,一边走,一边默默地读着。 那些走在他身侧的人看似耀眼,而他却是赐予他们光芒的人。 安静、朴素,却有着无法被淹没的王者气质。 他终于看完了手里的莎草纸公文,随手扔给旁边颤颤巍巍的老臣西曼,淡淡地吩咐着什么。他声音很轻,她只听到"星相"、"地点"、"塑像"这样的只言片语。考虑到没过几天就是他的登基纪念日,他应该是在说庆典的相关事宜。埃及的法老真是辛苦,大到边防国事、小到重要庆典的后勤竟然都要亲自过问。如果不是精力极旺盛,还真是搞不定。 她收回身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树荫里蹲坐下,耐心地等着那一干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过去。 过了数分钟,她听不到声音了,便站起来,打算尽快赶往前花园。而就在抬头的一刹那,却突然发现眼前不足一尺的距离,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时候艾薇的心情是极端复杂的。在那一秒钟,至少有十来个念头闪过脑海。第一个反应是想尖叫出来,而紧接着突然想起自己在假扮侍者,此时的不冷静会更显得有问题,而手却在本能地颤抖,端着的一盘水果眼看就要往地面上招呼,而这样,她就更忍不住想要出声。 只在这样短短的一秒,那个神秘人已经帮她托住了果盘,又伸手扶了她一下。 他身穿深棕色的长衣,领口延伸出硕大的帽子,盖在他的头上,将脸部遮挡为一片黑暗的影。艾薇僵硬地站在那里,他就好像打量她一般始终沉默。二人僵持了大约三十秒的时间,他终于开口,不规律的声响撕破了沉默中暗涌的怀疑与不安。 "少年,我与我的侍者走散了,我在找前花园。"他的声音很低很粗,但却带着粗糙的金属音感。如果一定要形容,大约就是仿佛用刀子划进厚厚的生铁一般的嘶哑与沉钝。他放开了扶着艾薇的手,又将果盘递回给她,"如果可以的话,请带我过去。" 他的手指修长,上面带着至少八九枚充满异域风格的戒指,手背却布满仿佛老年人才拥有的青筋。他的声音虽然很难听,但是用语却十分礼貌。加上他之前说话的感觉,似乎年纪也至少有将近四十岁的样子。从他话语的内容判断,他应该是别国的使者,但是埃及话却说得十分标准。 艾薇思考着,他也不催促,只是宛若幽灵一般那么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 半晌,艾薇终于反应过来了。她行了个礼,回复道:"是。" 她于是便迈开步子,向前花园走去,那个古怪的蒙面人就跟在后面。阳光从他们的背后照射过来,他的影子投射在她的身上,让她莫名感到丝丝寒意。 那不过一刻钟沉默的路程,却仿佛要用无限长的时间才能走完。终于可以看到议事厅了,艾薇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弯腰说:"大人,过了议事厅就是前花园。" "嗯……谢谢。"他沙哑地说着,随意摘下手指上一枚绿松石的戒指,作为奖赏,放到艾薇的果盘上。他的手很修长,指甲也修剪得十分整齐。这对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是很难得的。而隐隐的,在他手掌的边缘,她看到了一抹淡淡的粉红疤痕。 就在艾薇愣神的当口,他已经迈起优雅的步子向前花园的方向踱去。他那身奇特的打扮加上粗糙的声音,真让人无法抑制地心生恐惧。艾薇皱皱眉,随即便试着不再去想这件事。只凭这样短短的接触就来判断他似乎对他太不公平了。他一定有穿成这样的原因,而她与他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于是,她将戒指收进口袋,摇了摇头,集中精神,左转,打算从另一个方向绕到前花园的后方。 第二十章 危险的逼近 艾薇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的尴尬、不满及无奈。她还穿着少年侍者的衣服,半长的金发戳穿了她的身份,整个埃及地位最高的公主、古实大战大功之人、法老最珍贵的妹妹,就这样,草率地与全西亚的使者见面了。她几乎想夺路而逃,那萨尔的手偏偏好像铁钳一样,她连甩开他、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能力都没有。她只能强压着满腔的怒火,镇静地回复道:"那萨尔,请不要妄下结论。" 可这句话一出,又激起了花园里一片小声议论,以亚述的团队最为惊讶。大乌云辛纳几乎惊呼出来,"你竟然如此称呼萨伊尔殿下!"然后他又因为那萨尔扔过来的一个视线而闭了嘴。 花园里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艾薇的身上,似乎嗅到了水果腐烂气息的飞虫,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闹剧。艾薇余光里看到那位身着深棕色长袍的赫梯使者依旧是背对着自己坐着,似乎对发生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猛地,自己的另一条胳膊也被拉住,她吓了一跳,却只见到年轻法老漠无表情的脸,"萨尔玛·那萨尔·萨伊尔,艾薇公主刚从古实嫁行归来,受了不少惊吓,我打算暂时将她留在身边。刚才的事情,你就当没提过吧。" 语毕,他便微微一用力,将艾薇扯向他的方向。那萨尔依然是笑着,一点都没有意见地松了力气,将双臂于身侧抬起,做出个暂时放弃的样子,嘴里却加了一句:"那么陛下,如果以后考虑将艾薇公主嫁人的话,请一定不要忘记了今日萨尔玛的请求。" 那一刻,艾薇只觉得他拉住她手臂的手稍微用了些力气,但那微小的波动转瞬即逝,抬起头,他的表情依然是波澜不惊。他仿佛没有听到那萨尔说的话一样,将她拉到自己的身侧,轻轻地附在她的耳边说,"艾薇,你不能这样顽皮,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他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将她金色的头发挂到耳后,稍稍提高了点声音,"不过这才像你,很可爱。" 他似乎在与艾薇说话,但是花园里十分静谧,几乎每个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有几个风格比较传统的地区来的侍女一下子就红了脸。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拉美西斯柔和的脸庞,而最难以置信的就是艾薇。当他刚开始与自己耳语的时候,她的心脏就已经狂跳,听到"很可爱"这三个字的时候,她几乎怀疑和自己说话的不是拉美西斯。 而这一刻,拉美西斯又正色说:"那么今日,就请各位回去早点休息。登基纪念式后,我会正式将她介绍给各位。" 语毕,拉美西斯拽着艾薇向花园之外走去。经验丰富的老臣西曼连忙出面圆场,以毫无纰漏的外交礼节收了尾,众使臣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说着客套的话,纷纷向花园外面退场。各种语言小声议论骤然充斥了园外狭小的通道。 "听说法老想要迎娶她的妹妹做第二个侧妃的传言果然不假。" "艾薇公主再生以后在埃及很受尊重,这令我想起了以前的另一位公主。" "哦,那个亚曼拉不是吗?但那个公主不是因为被赫梯……" 声音渐渐消失了,人群散去,只剩下了那萨尔所在的亚述使者团与赫梯的使者团。那萨尔遣散了围绕在他四周的使者,向赫梯使者团走过去。 正巧这个时候,赫梯的使者团也依照他们领队的命令准备向使者居住的别院返回了。他们齐刷刷地站起来,一丝不苟地对那萨尔以外交礼节问了安,随即走开了。身穿深棕长袍的使者伸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此刻看起来更加明显。奇特风格的戒指在阳光下隐隐泛着光芒,那萨尔盯着他戒指上深蓝的宝石发了会儿呆,想要透过那平整而光滑的晶体反射出这个人的长相,然而只是看到了他下巴的线条,他便已经开口了。粗嘎难听的声音让那萨尔不由移开了视线。 "你没必要做成这样。" 那萨尔耸耸肩,然后又正色说:"我看那个法老根本不在乎艾薇公主。如果动了真心,这个时候早就翻天覆地,还能做到这样平静地向我示威?" 使者顿了一下,又开口,"你是看不透拉美西斯的,不要多生是非。" 那萨尔笑得轻描淡写,"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竟成了如此关键的人物。" 使者沉默良久,最终回道:"埃及内部生起事端,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其他的事情,不要多谈了。" 语毕,他站了起来,颀长的身体在地面投射出幽暗而冰冷的影子。他将苍老的手收回自己的袖口,对那萨尔微微一躬身,清瘦的身影伴随着悠闲的步伐消失在花园的拐角,那萨尔耸耸肩,摘下了自己那被艾薇称之为"滑稽"的胡子。 那日在集市的巧遇是偶然,而今日当着拉美西斯的面拉出艾薇,则是刻意。 拉美西斯对艾薇的反常态度早就引起了各个西亚国家的注意,大家都不确认拉美西斯究竟打算将怎样的荣耀加诸于这位公主。加之,最近摆平了古实的埃及风头过劲,平了南部,下一步难免要往北面或者东面动动心思。法老近日在叙利亚的几场小战役都可圈可点,赫梯的雅里·阿各诺尔好像在忙着搞政变、揽权,没空管外面的事情,赫梯的势力转瞬就遭受了很大的钳制。 因此也不难想象,各国对埃及的事情是多么的关心。 相对于诸国,亚述的位置比较中立。但是迫于最近埃及过于强大的势头,那萨尔的父王阿达德尼拉里一世也有些担忧。于是,当雅里的使者前来拜访时,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两国合作的建议。 "埃及最近有些太强势了,雅里大人的意思是或许是时候给拉美西斯个警告,让他多花心思在自家的事上。" "他的作风倒也一直没变,只是他对于那个艾薇公主的举动很反常。" "从另一个角度看,那位公主说不定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如果能让他们二人之间产生间隙,拉美西斯不免要花时间去查证,一旦心里有了怀疑,他甚至可能暂缓手中需要艾薇公主配合的一切计划,不管是什么计划。" 亚述的使者赶到埃及,找到那萨尔,将那日阿达德尼拉里一世与赫梯使者的结论匆匆地转告了他。那萨尔接到这样的指示后一度认为这任务宛若天方夜谭。自己的老爸虽然有点暴戾,有点算不上光明磊落,但总体而言还是比较靠谱。加上他与雅里的交情与了解,真没想到他们会拿女人来做文章。 第二十一章 合作 法老端坐在议事厅的国王沙发上,年轻的大祭司弯着腰,恭敬地站在离他十步左右的距离,聆听着他的指示。拉美西斯的吩咐告一段落,礼塔赫才缓缓开口,"陛下,想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不一定是要再度利用艾薇公主。" 拉美西斯垂下眼,没有表情地说:"我和她的婚礼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礼塔赫似乎松了口气,微笑着说道:"那就更好了。陛下,祭祀院的职责之一,便是观察星体的方位,占卜王室的兴衰。虽然陛下并不依赖星测,但是作为参考也不免是一个……" "你有话就直说。" 礼塔赫一顿,然后正色道:"古实之战之后,我们便观察到陛下将会在近期遇到一次危机。"拉美西斯依旧垂着眼,似乎不置可否。礼塔赫便又更加明确地说,"更确切地说,灾星的升起,与艾薇公主回归的时间是相吻合的。并不是想以占卜来左右陛下的决定,只是想给陛下作为参考。" 拉美西斯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有个侍者匆匆跑进来。看到礼塔赫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在拉美西斯的授意下,走了过去,在厅内汇报起了情况。 费了不少力气瞒过守着她宫殿的卫兵溜出来,艾薇按照朵告诉她的路线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庭院,等她好容易到了的时候,那萨尔已经站在那里等她有了段时间。 她还不及发难,那萨尔反而很不爽地在她额上弹起一个栗暴,"让我等了这么久,你现在可真不得了。"他拉着艾薇,往院子深处多走了几步,一边走还一边说,"现在我和你见面,不是更麻烦吗?不过我也理解你的心情,那天可能确实让你有些摸不着头脑。" 艾薇本来还觉得他的开场白有些怪,但是一听到他说起这段话,脑子里的怒火一下子就燃了起来。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又借力推了他一下,"我早告诉你不要做对埃及不利的事情。" 话音未落,她已经从腰侧抽出锋利的匕首,一步上前就要把匕首架到他的脖子上。她的动作过于激烈,那萨尔本能地回手抓住她的手腕,抬眼看清那冷冰冰的匕首后,他一用力,将她拉拽到自己怀里,扣住了她。 "喂,你对我动手,别昏了头。"那萨尔用空闲出来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提醒她自己来自以武力和好战闻名的亚述国。 艾薇被他制得死死的,一口气憋了好久,总算冷静了一点。她张口就说:"你和赫梯之间有联系吧?亚述就算想打埃及的主意也不会有赫梯那么直接的利益。为他们卖命,你肯定得不偿失。我劝你就此离开埃及。" 那萨尔听着,突然莫名所以地笑了出来。 艾薇不由有些恼了,"你当年出现在埃及南部,后又辗转去了代尔麦地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亚述的王子终于停止了笑意。他一手将她手里的匕首夺开,松开她的手,看着她有些不甘又有些恼怒的脸,于是轻推了她一下,让她远离了自己几步。他垂眼看了看那把制作精良的匕首,慢悠悠地说:"这把匕首,是战利品吧?" "你回答我的话。" 那萨尔将匕首翻过来,"制作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虽然是铁器,却并不是来自于赫梯,应该是利比亚制,而且是为女性专用。"艾薇刚要继续催责他,他却将匕首柄冲着艾薇递过去,"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你那么嗜血好杀,懂点兵器的事情很正常吧。"虽然看他总是不切入主题很不爽,艾薇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捺着性子,听听他到底要干什么。 "你看匕首的手柄。"那萨尔笑着指出,"这个部分,一般埃及多用天青石镶嵌,但是这里却用了利比亚沙漠长石。在埃及比较下级的贵族里,也有人使用长石代替天青石,但却多用绿色,王室是肯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的。所以这里是较为珍贵的粉红色,也是比较女性的颜色。怎样看,都是为利比亚贵族女眷所制。这块长石不管是硬度色泽还是纯度,都是上乘。" "怎么?你喜欢宝石?"艾薇没好气地问着。 那萨尔将匕首放回艾薇的手里,大手覆盖着她的手,让她将匕首握好。随即他松开手,退后几步,"对你,我没什么好瞒的。我在阿达德尼拉里一世的五个儿子里排行第四,又是庶出。我对获得王位没有什么兴趣,但我对宝石兴趣很大,来埃及也不过是为了传说中的宝石。原本是为了在古实的一块宝石,结果迟了一步。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底比斯西岸碰碰运气。" 艾薇几乎是不假思索开口就说:"秘宝之钥。" 那萨尔猛地回过头来,漆黑的眼睛在那一刻闪出非常锐利的光芒,紧紧地锁定住艾薇。而只那一刻,他的表情又变得如常般放松而不屑。 "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你在古实之战为了寻找王子拉玛持有的水之钥,结果迟了一步,所以就来西岸,寻找由另一神庙控制的密钥。" 那萨尔犹豫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但是理论上讲,拉美西斯也在找秘宝之钥。除却水之钥以外,他应该很快就能掌控所有的密钥。那毕竟是埃及的东西。" 那萨尔丝毫不隐瞒地回复道:"是的,理论上确实如此。" "什么意思。" "秘宝之钥早被调换了,拉美西斯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怎样知道的,你也别问,我不会告诉你的。现在拉美西斯能确认的,就是他手里的水之钥。风、地早就被人掉包,下落不明。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祭庙里的火之钥,也是我在代尔麦地那之行的重要目标。结果,却被法老提前一步带回宫里,加以鉴定。现在结果还没出来,我也在等这个。" "鉴定秘宝之钥要花很长时间吗?" 那萨尔白了她一眼,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总之,我对埃及与赫梯的关系没兴趣,我只关心这些完美的宝石。我想拥有它们,把它们点缀在我的武器上,一块也好。" "只因为你喜欢这些宝石?"艾薇看着那萨尔,水蓝色的眼睛里反射出他的身影。 他沉默了一秒,然后说:"是的,只因为我喜欢。" 艾薇眨了眨眼,突然说:"那要不要合作?" 那萨尔一共撒了三个谎。 第二十二章 分歧 月光如水般倾泻在他们身上。 不远处宫殿的灯火被周围层叠的植物遮挡了起来。耳边似乎隐隐听到士兵交接班的声音。 在另一个如同虚幻的时空里。她承诺他,不离开他,然后又撕毁了这样的誓言。 他疯狂地看着她,绝望地从她身上寻求证明,她爱他的证明,不惜带给她无尽的伤害。 他说:"证明给我看啊。" 他宫殿的门沉重地关上,室内的灯火未曾燃起。 他吻上她洁白的颈子,抚过她纤细的后背,将她几乎半赤裸的身体揽进自己的怀里。白天日晒的余热已经散去,背脊接触床榻的时候传来心颤的冰冷,她微微地颤抖,但是身体仿佛被意念紧锁,身体因记忆掀起无尽的波澜,内心激烈的情感波动几乎要将她扯成碎片。她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接受他一切疯狂的举动。而他却突然停止了动作,琥珀色的眼睛里染满深沉的颜色,宛若暴风雨前的大海。无尽的寂静下,是可以将人吞噬的巨大潮汐。 "你想说什么?" 他垂下眼睛的时候,睫毛显得更加细长。月光从窗外的缝隙落下来,映出他睫毛一片黑色的影,落在他的眼睛上。他轻轻地抚过她的嘴唇,没有擦干的血迹蹭到了他的手指上,染出几片淡淡的粉红。那一刻,他的眼睛暗了一下,随即动作就变得温柔了起来。他吻着她的脸颊,爱怜地、小心地,将手插入她的头发,看着她金色的发丝柔顺地流过自己的指尖。 宛若流水,却极端真实。 "在我的身边。"他将自己的头放低,亲吻她的耳廓、颈子、锁骨、胸口——她紧张地缩起身体,他温柔地覆合她的双眼,忽略她眼角溢出的潮湿。她身体的温度与柔软的触感夺走了他最后的克制与理智。 在进行到最后一步之前,她仿佛大梦初醒的病人,好像被从极地之海中打捞出来一般,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力抗拒着他的身体,"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要娶你。" "不行,我不想和你做这样的事情,你根本……我们根本没有这样的感情。我不想,不想和不喜欢……" 本想说,"不想和不喜欢我的你这样。"或者,"如果你对我有点感情,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等你喜欢上我。" 但是拉美西斯再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所有的声音在他强硬的举动后戛然而止,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一般,她骤然睁大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即如同梦魇般袭来的是狂风骤雨一般剧烈的摇曳。古代埃及的床榻坚硬而冰冷,身体上巨大的不适和痛苦却比不上一直向最底处沉下去的心。哭叫和挣扎全部无效,她下意识地咬在他的肩膀上,直到嘴里布满了血腥的味道,他却丝毫没有停下动作,粗暴地按住她的腰,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狠狠地撞击着她。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声音如此清晰,在耳边低低地响起,却冰冷得令人恐惧,"你这样挣扎,我反而更有感觉。奈菲尔塔利,你已是我的女人。" 风吹动高大的蕨类植物,摇曳的影子不安定地落在法老的宫殿。 黑夜很长,仿佛一直,一直都没有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挣扎间失去了意识。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只有嘴唇上的伤口中的点点粉红似乎还证明着她生命的存在。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笨拙地抹去她脸上的泪迹。 她神秘的身份,她与亚述有诸多联系,她处心积虑地寻找荷鲁斯之眼,她心里爱着别人。他们的关系如此脆弱,种种怀疑纷繁而复杂,随便一缕就可以将他们的联系撕成碎片。 却无法停止,无法遏止。 内心中对她的渴望,怕失去她的焦虑,和得不到她青睐的痛苦。 此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脆弱,也从未觉得自己的生命这样真实。 就算她有别的考虑,就算她想要利用他对她的无可奈何,只要能感受到这份真实,他甚至愿意就这样,疯狂下去。 在千百个梦境里渴望能拥抱的少女。 在无数个清晨消失在空气里的爱情。 灾星,她或许真的是他的灾星。 月色如水。 艾薇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她的旁边。洁白的床榻远比看起来舒适,他结实的手臂将她揽在怀里,让她靠在他的肩膀,而自己正若有所思地玩弄着她金色的发丝。见她醒来,他在她脸侧轻轻地吻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里漾起温和的光芒,她几乎觉得那一刻他显得很幸福。 但是这平和的场景只持续了一秒,昨天发生的事情如同翻江倒海一样地进入了她的脑海。身体宛若被撕碎的感觉突然一下子变得格外明显。她坚持地直起身子,刚想下床,但是只是一个动作就几乎让她疼得哭了起来。他连忙扶住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去拿。" 艾薇用力地摇了摇头,身体的不适远比不上心里思绪的繁杂,强烈的羞耻感与不安让昨夜的疯狂变成了一种难以挥除的莫名的厌恶。 她将裹住自己的床单弄得更严实,随即说:"我要回去了。" 他一手拉住她,将她又拽回自己的身边,"你要回哪里?" "当然是我的宫殿。" "别走。你之前没有经验,可能会很不舒服。"他可能自己都没有发觉,唇侧带着的笑意,嘴角的弧度那样愉悦,让她几乎一时有些迷茫,"先住在我这里。" "你没事要忙吗?让我回去。"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我说错了,今天开始你住在我这里,以后一直住在我这里。" "我……"话没说完,他又吻到她的唇上,止住她想继续说的话。 那个吻很热情,却也出乎意料的温柔。 长长的拥抱之后,他将自己的头靠到她小小的肩膀上,"你昨天的样子很可爱。可以这样抱着你,我很开心。"他慢慢地说。清晰,直率,不像他平常的样子,几个字就足以让她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他。而他只是浅浅地笑,继续说道:"奈菲尔塔利,我已经吩咐最好的纺织手们赶工礼服,要建筑院在东岸为你立起塑像,让全部的第一先知出席仪式……我想要尽快举行我们的婚礼,我会让你拥有与尤阿拉斯礼冠相称的地位。" 第二十三章 拉玛之死 人就是这样,不管受到多少挫折,日子总要过下去。 若是苦到支撑不下去了,就找个办法转移注意力,总之是要熬过去。 被拉美西斯搞得一头雾水,弄得血肉模糊之后,艾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寻找秘宝之钥这件事上面,她决定亲下秘狱,探访拉玛。 可米托尔不住在宫里,只知道秘狱大致的方位,却不可能有办法接近。艾薇在另一个历史里随着舍普特去过一次,但是时间过得久了,记忆就变得模糊。所以在朵又一次进宫来探访她的时候,她向她提出了要去秘狱这样的要求。 她这么一说,朵先是一愣,随即吓得立刻跪到了地上,头狠狠地磕了下去,撞在青花石的地面上发出钝钝的声音。看她胆战心惊的样子,艾薇心里总有几分不忍,毕竟朵的年事已高,自己的要求又涉及帝国的政事,不免有些任性。 但是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一切让她心力交瘁的事情,不由狠下心来,一边半跪着要扶起她,一边继续厚着脸皮拜托朵。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朵终于战战兢兢地松了口,"殿下,秘狱里都是极为重要的犯人,如果陛下发现的话,殿下您可就……"朵的声音很低,择句也十分谨慎。她又思考了半天,然后说,"奴婢的能力真的很有限。奴婢只能尽力想办法让看门人离开一会儿,但是下到秘狱里面的事情,就要殿下自己想办法。" 艾薇连忙点头,"我只要能进去,见到拉玛。" 朵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道:"秘狱在清晨时分只有一个看门人。后日看门的卫兵的妻子在我手下做过侍女。我去拜托她,找理由两次叫开那个卫兵,中间间隔大约两刻水位线左右,不知道这对殿下是否足够?" 朵所指的两刻水位线就是当时在埃及较为常见的滴水计时器上的刻度。艾薇感觉大约在半个小时左右。她于是连忙用力点头,"足够了,真的很感谢你。" 朵只是不住地叹气,却也又不安地发问:"殿下,您这次回来以后……"她的话没有说完,艾薇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想说很多安慰的话,但是却怎样也说不出口,只是抚摸着她的后背,苍白地说:"我以后不会做让你那么担心的事情了,就这一次。" 二人约定好了时间,朵就离开了。第二天可米托尔来的时候,艾薇向她提起了这样的事情,年轻的宝石匠显得很紧张,但是她栗木色的眼睛里却有着挡不住的兴奋。不管她如何明示暗示自己想要跟着去,艾薇都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只好失望地发誓帮艾薇保守秘密,但是要求艾薇若拿到了水之钥,一定给她看看,但是艾薇拒绝了她的这个请求。 "我可能拿不到水之钥。"可米托尔不解地看着她,她便继续说道,"如果像你所说的,四枚秘宝之钥两枚已经被调换,拉美西斯一定会很注意另两块密钥。我若是拿走了,不出半日就会被查出来的。" "那你还要冒那么大风险去秘狱。" 艾薇抿起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困扰着她的,不光是水之钥,而且还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在与冬一并前往努比亚时,他们经过的桥头上,确实以赫梯的文字写着"取水之钥,置之北地"。然而,水之钥却出现在南国,她相信这样相互矛盾的线索极有可能是她找出其他秘宝之钥的关键线索。还有一件,就是她对拉玛或多或少心存内疚,莲在那天蓄意刺杀法老,却错杀了银发的艾薇公主,现在恐怕是凶多吉少。她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却无法就这样将这些事情抛到脑后。 她打算先去见一次拉玛,水之钥就在自己得到火之钥准备离开埃及的当天晚上拿到就好了。 时间在她的期待与不安中飞速地溜过。朵在这几天不会再有机会来探访她,她只能按照她们约定的时间,直接去到秘狱。到了第二天晚上,拉美西斯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寝宫。 艾薇的心情很复杂。那天早晨过后,原本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难过得无法做任何事情。但才过了几天,她就变得出奇地有效率,不仅将自己的计划顺畅地推行了下去,饭也吃得很不错,就连晚上也睡得极好,梦都不做一个。 她想,也许是他那样对待了自己,自己总算是被磨得没有感觉。以后,不管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她都应该不会觉得难过了。 但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之前想到的全部都是错觉。 只是看着他,呼吸就变得异常艰难。本来就算不上是坚如磐石的心被翻搅得乱七八糟。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却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关上了木质的大门。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房间四周墙壁上不安分地跳跃着照明的火焰。 他站在离开她三步远的地方,多变的光线让他的表情显得很模糊。他沉默了好久,空气里是极度压抑的静谧。艾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胸前的一个小链坠上,仿佛要用眼神将它烧出一个洞来。 终于,他开了口,"明天我要去狩猎。" 这句话让她反应了好久,总算搞明白他是要出去玩。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嘟囔着回复了一句:"唔,好。" 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说道:"这次我们要去底比斯的北部,那里绿洲的景色不错,大概会待一两天才回来。"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宫里的女眷也可以跟过去。" 艾薇还是没表情地看着他。 他终于直白地说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艾薇只犹豫了一秒,然后就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的表情凝滞了一下,艾薇觉得自己不给法老面子,他说不定就会那样一言不发地走了。但是他却继续说了下去,"你待在这里也没意思,出去散散心不好吗?" 这句话说得很不像拉美西斯的作风,他做事一向干净利落,绝对不拖泥带水。不过这也是因为一般他决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如果是做不到的,他也不会贸然地提出来。 艾薇心里肯定,若不是自己还有用,他不知道杀了自己多少次。但是明天她要下秘狱找拉玛。想到这里,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次他总算没再坚持,嘱咐她早些休息后就离开了她的房间。 艾薇一晚上没睡。 一直到了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才觉得有了几分困意,迷迷糊糊地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却似乎感到天就要变亮了。她睁开眼,太阳已经露出了头,金橙的色彩冲淡了凝重的深蓝。与朵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来不及感慨这美景,她挠挠头,也没有乔装打扮,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往外冲。所幸这次看门的卫兵也没有为难她太多,她只是说"我要去找陛下",就轻易地放她出来了。 第二十四章 层层逼近 总体而言,拉美西斯并不算是个体贴的人。历来都是大家迁就、讨好他,从未听说他去花心思体恤别人的心情。当他情绪不好的时候,这点就更加明显。到了拉美西斯宫殿的时候,艾薇的左手腕已经被他握得麻木了起来。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她也是踉踉跄跄,几次差点崴了脚。所以当他将她一手扔到偌大房间柔软的地毯上时,她并没有往日应该立即出现的不满,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现在,你可以说了。"他斥退了四周的侍卫,坐在一旁的国王沙发上,看着她。艾薇卧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被他居高临下,瞬时觉得自己特别落魄。于是,她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我不会做不利于埃及的事情,所以拉玛的死,是个圈套。"她平铺直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是有人让你去的秘狱?" "不是。" "那你是误走进去的。" "不是。" "那你进去不是为了见古实王子拉玛?" 艾薇发现自己完全没法回答他这些最基本的疑问。下圈套的人十分谨慎,将计划与她的动向紧紧地纠合在一起,似真似假。但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朵和可米托尔,她们都是她极信任的人,又与她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会导致陷害她的动机。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如何能让古实的王子拉玛也陷入这个棋局。难道她要探秘狱的举动被其他人也知道了?她不由陷入了暂时的沉默,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思考中,又下意识地咬起了指甲。 就在这时,手心传来淡淡的温度,手指被人从嘴边拿开了。抬起头,拉美西斯就站在自己面前,却没有看着她,只是握着她的手,阻止了她继续啃指甲。 艾薇正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外面适时响起了侍卫恭敬的敲门声。拉美西斯亲自走了过去,不出半晌他返回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个黑木滚金花纹的盒子。 他径直走到艾薇的面前,将盒子放进了她的手里,又说:"我再重复最后一次,你想要的东西,只管直接和我说,不必费什么别的力气。" 艾薇愣住。 他瞥了眼那盒子,又沉默地看向她。 她于是将盒子慢慢打开,金色的布绒上静静躺着如海水般深邃的水之钥。 心里一下子变得很复杂,她猛地盖上了盖子,"拉玛说的那些话,我真的不知道。" 他对她的辩白不置可否,只是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你无需解释。这件事情,我会全部压下去。在婚礼之前……"他顿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你就待在我这里。" 啊,她总算明白了。 "所以就是,在登基纪念日的关键时刻,我们不能让外人看出端倪?" 她略带嘲讽的口气让拉美西斯犹豫了一下,随即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却终是没说出话来,顿了好久,却只是苍白地微微颔首,似乎赞许了她的说法。他们明明已经那样亲近,可身体的接近反而使得心灵变得更加遥远。心已经背离向两个方向,像最亲密的人一样拥抱的这件事,就好像是天下最大的讽刺。 想起那天早晨匆匆从他宫殿跑出来的少女,思绪更是乱成千百条没有头绪的线,愤怒、哀伤、嫉妒、失望、疑问,掺杂在一起,开口的时候,却只变成了,"那你也要遵守约定,等你的登基纪念日结束之后,给我秘宝之钥,我就离开埃及。" 她话音刚落,他的身体似乎明显地僵住了,颀长的影子落在地面,凝滞为一片不变的黑色。过了好久,他终于问道:"你要去哪里?" "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他突然扣住她肩膀,可看到她空洞的眼神,他却又缄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道,"对了,你不是要找人吗?现在有了些进展,从明天开始我会每日带进宫几个给你。" 提到冬的画像,他一直说在找,却不管她怎样问都没有头绪,此时却突然松了口,突然说有了进展。总觉得事有蹊跷,心绪却疲惫到什么都不愿想,只是慢慢说:"也好,不过我最久也只会停留到登基纪念日后。" 这句话甩出来,他又是静默了很久,终究是不置可否地走了出去。 正午,两大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在埃及帝国的心脏——底比斯,骤然炸裂开来。 其一,古实王子拉玛暴毙,据说有赫梯的细作进入了王宫,对其用毒,等被艾薇公主及拉美西斯陛下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布卡带着一小队禁卫军冲到赫梯领馆的时候,原本住在那里的赫梯使者队早已不知去向。这一切更让人怀疑赫梯此行居心叵测。法老已经派人要孟斐斯那边派出使者,与赫梯之王穆瓦塔里斯进行谈判。 其二,在正午时分,第一先知、底比斯的智慧、祭司院的统领——大祭司礼塔赫在议事厅向拉美西斯陛下进言了与艾薇公主的联姻。艾薇公主是自先王塞提一世以来,唯一一位在诸神的庇佑下转生的王室,加之她在古实之战的显赫贡献,更受到全民的拥戴。祭司院夜观星象,为了王权的统一与埃及的兴盛,拉美西斯应当在一个月后,也就是今年尼罗河主干洪峰来临之时,正式举办仪式,迎娶她为帝国的侧妃。法老几乎没有参考其他臣子的意见就爽快地应允了。但是他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要册封艾薇为帝国第一侧妃。他还承诺要赐予艾薇公主尤阿拉斯礼冠,与她共同享有管理上埃及的力量。 即便是在交通并非十分便利的法老时期,这样的消息爆发出来之时,就立即如同瘟疫一样以上埃及为中心,飞速地向四方的国家扩散开来。当日,拉美西斯就向古实增兵。古实的国王之前曾经说过,愿将古实政权全权交给埃及法老,只求换回王子拉玛一人。拉美西斯虽然没有立刻将拉玛放虎归山的打算,却也一直小心地将拉玛看管在宫廷内部。这件事一出来,为防止古实的政权交替有变,他立刻调派了底比斯八成的守兵前去增援。另一方面,他也从埃及中部调兵回到底比斯,以确保底比斯的安全。 另一方面,拉美西斯要纳娶第一侧室的消息也在埃及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家一直在猜测法老到底会给艾薇公主加诸怎样的荣耀,但这份荣耀下来,却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萨尔在听到使者回报的时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问了好几句"真的",最后坐下去,好像在看好戏,又好似有点担忧地说"过了,过了"。而听说原本是唯一侧室的卡蜜罗塔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几乎一口气没上来,趴在自己的床榻上就是大哭。 第二十五章 暗夜的再会 艾薇睁开眼,视线里出现他淡淡的笑容。 她愣了一下,只见他对她伸出手,示意她快些跟上来。心里猛地一跳,她几乎没有犹豫地跑上去,紧紧地挽住他的手臂。 两个人走在孟斐斯的街道上。金色的阳光,金色的建筑,金色的大地。她用树枝认真地在沙地上划出自己的名字,"记住噢,我叫薇,这才是我的名字。"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却能感到他隐隐的笑意和专注的视线。心里涌起一阵温暖,抱住他手臂的双手不由更加用力。她开心地笑着,继续说:"真好,就在你身边。" 她拉着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四周一片柔和的色彩,生命里仿佛除了他没有别人。 "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到你死了。而你醒来的时候,已经全部把我忘记了。" "喂,你不会忘记我的吧?"她撒娇一般地摇摇他的手臂,等着他宠溺的回答,"我们说好了对吗,不会忘记我的对吧?" 但是却没有回应。 她于是更执拗地拉住他的手,不停地晃动,可突然手里的温度变得异常冰冷。她抬起头来,金色猛然退去,四周化为一片异样的深红。而他依然站在那里,胸口处破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深黑的鲜血正缓缓地涌出来。 她失声尖叫,连忙扶住他,伸手去按他胸口破裂的空洞。然而他的血却不停地涌出来,没过她的手,染满她穿着洁白的短衣,她的手臂、腿、脚背上都是他的鲜血。 "不要,不要……"她一边哭着,一边剧烈地抽泣,而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压住一般,她的说话断断续续,无法成句,而他的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几乎看不到完整的面容。她吓得大哭,"我错了,我不会再去想你了!我也不会求你再想起来了。求你活着,活下去好吗?" 而鲜血的涌出并未停止,那喷涌而出的腥热味道,仿佛在指控着她。绝望好像无尽的藤蔓,将她紧紧地缠绕住了。她不由拼命地挣扎,而身体仿佛被什么按住一般,动弹不得。她竭尽全力,但是却好像被缠绕得更紧,始终无法摆脱眼前可怖的景象,精神高度紧张,耳边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 "对,对不起陛下,这种下埃及的葡萄酒比较特殊,若是与日常调制的镇静草药在一起……" "给我想办法,不然这颗脑袋也没用了!" "是……陛下……" 声音渐渐远去,她似乎又落进了无尽的黑暗里。不知又过了多久,意识似乎突然回到了身体里。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他有些担心的琥珀双眸近在咫尺。她用力支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将他一下子抱住,脸贴在他结实的胸膛,拼命地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仿佛为了确认他确实安然无恙,而自己刚才确实只是做了一个梦一般。 她突然将他抱住时他先是一愣,随即表情又变得柔和了起来。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低低地说道:"是噩梦吧,一切都会好的。" 她哽咽着,一边轻咳一边喘息,尽力分辨着梦境与现实,"还活着……还活着,对吗?" 他抚摸她头发的手突然停止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了他之前的动作,低沉的声音稳重而令人心安,"嗯,还活着。" 她于是感到很放心很放心,维持着抱住他的姿势,然后又隐隐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又大黑了,虽然睡了很久,脑子却感到昏昏沉沉的。他还是坐在屋内的椅子上,静静地着手里的文书。感到她的视线,他便走出去,隐约听到他是叫人送些食物回来。而吩咐完了,他就又走了进来,然后坐在自己的床边,双手爱怜地拂开因汗水而粘在她额鬓的发丝,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好点了吗?" 她看着他,点点头。 他便继续说:"这两天我比较忙,忽略了你。" 她没有及时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她突然很紧张地向四周张望。 他继续说:"你在找这个吗?"他将装着水之钥的小盒子递到她的手里,看着她有些不安地将盖子打开,确认之后才放松的样子,又解释了一句,"你刚才一直抱得紧紧的,但是你做了噩梦,我怕你不小心伤到自己,才把这个比较坚硬的盒子拿开。" 她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淡淡地笑,"先吃点东西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再晚些时候回来陪你。" 侍卫走进来恭敬地送上新烤的面包、羊奶和葡萄。看她拿起面包,准备放到嘴里,他便放心地走了出去。然而艾薇只是把食物放在嘴边,思考了一下,她便将羊奶倒在了床边的花盆里,又将面包撕开一小半,揉碎,散落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夜晚,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鼻息起伏着均匀的呼吸。他又回到了宫殿,轻轻叹气,修长的手指小心地抚过她金色的发丝,落在她的脸颊上,又慢慢地滑过她精致的下颌,停留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然后,门外似乎有人跪下。 他一顿,停止了对她的接触,帮她小心地盖好被子,转身走了出去。 "陛下,在底比斯南部看到了与画面中男子相貌相似的人,已经依照您的命令杀掉了。" 然后便是法老的声音,"继续找,不用担心错杀,不用每天都给我汇报了,七天汇报一次就可以。" "是!" 帐外沉默了半晌,然后是他渐渐离去的略带疲惫的脚步声。 床上,艾薇骤然睁开双眼,水蓝色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湿润而明亮。侧过头,透过窗子向外看去。与白天不同,自己的寝宫外站着数十名左右的塞特军团士兵。严阵以待,守护着自己……不,是看守着自己。 不让她逃走。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从未想要实现诺言,他不会让她离开自己。 心底突然生出了极地之冰,冷得她唇齿不住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一天,艾薇一直没有再睡着。第二天晚上,侍女如常地送来了新鲜的羊奶与面包。艾薇如常地将羊奶倒进了花盆,又把面包扯碎了从窗口撒了出去。 第二十六章 时空的复制品 起先,他是沉默。 变得成熟的脸庞上带着一丝隐隐的不确定,随即他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开,低低地回复道:"这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喑哑、难听,仿佛发声的地方被烧焦了一般。 艾薇顿了一下,随即骤然冲到他的面前。 她动作再快,也不会逃过冬的眼睛。但是出于好奇,他没有制止她。于是她就快速地将手搭在他的领口,一用力,扯开了棕色的袍子。 颈子处是一片接近黑色的狰狞。仿佛被剧烈的毒药烧灼过,从内向外泛出乌黑的痕迹。 "你做什么?"他退后了几步,迅速地将领口又扣好了。 而她已经看得很清楚。 "荷鲁斯之眼,没了吧。"那似乎是个问句,艾薇的语气却是那样的笃定。 冬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艾薇有些心疼地看着冬紧紧扣住的领口,"如果有的话,你会来找我,对吧?" 冬沉默了好久,久到房间里一片静默,随即便是一声宛若叹息的自嘲。 "败给你了,艾薇殿下。" 他松开了捂住领口的手,偏过头,缓缓地开了口,"在时空扭曲的时候,你咬了我的手,被甩了出去,所以就掉落入了比我更晚一些的年代。偏差大约是十年左右。我判断出自己处于你取代艾薇公主身份大约九年前的时刻。我想利用手中的荷鲁斯之眼找到你,却遭遇了与缇茜·伊笛经历的一样的事情。" "你戒指上的荷鲁斯之眼,难道裂开了?" 冬顿了一下,挑起的胡桃色双眼直直地看向艾薇,他说:"是的。我回到十年前,荷鲁斯之眼发生了龟裂,外表破碎,从里面流出了如鲜血一般的液体。" 竟然与缇茜临死前说的情况一模一样。艾薇怔住,冬就继续说了下去:"我将液体收集起来,饮下液体,希望它能够把我带到有你的时代。但是,不管我怎样努力,液体就好像毒药一样,灼烧着我的喉咙,毁掉了我的声音,却从未实现我的愿望。" "冬……" "但是……"他抬起眼,看向艾薇,"但是我知道,我会找到你。就如同在未来的那漫长的二百三十八年,我从未放弃过寻找你。我知道你会再次出现在努比亚之战前后。我相信你此次回来,接续艾薇公主之死事件的可能性很大。" "那……你为何要加入赫梯。" "你的容貌在我记忆里如此清晰,我可以将它画下来,可我还是需要别人帮我找到你。"冬顿了顿,"拉美西斯知道你的相貌,但是与他联系,我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我只能转求雅里的帮助。"他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可是,你看,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却没有办法带你去任何地方了。" 艾薇垂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却已经红了眼眶。一句问话卡在喉咙,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就算问出来,他也不会告诉她答案。就算有答案,她也没有能力接起那沉重的回应。 冬沉默了好一会儿,总算整理好了思绪。他伸出手去,递给了艾薇一个包囊,"拿去。" 艾薇迟疑了一下,冬已经将包囊半强迫地塞进了她的怀里。 打开,里面是西亚地图、一套便行短衣、黑色假发、匕首、一些金币和用布包起来的东西。 艾薇拿起那块布包,里面是类似石块般的触感。 "这个是……?" "火之钥。"冬将头撇向一边,语气恢复了先前的低沉与冰冷,"荷鲁斯之眼虽然已经没了,你试着集齐秘宝之钥,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说不定。" 艾薇低落地看着包裹,"是吗?但是你的那块,还有缇茜的那块都已经消失了——荷鲁斯之眼已经不存在了,就算集齐秘宝之钥,还能发生什么呢?"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想什么回到未来的事情了。" 冬回过头来,冷冷地看向艾薇。他的口气严厉而漠然,艾薇一时语塞,不知做何是好,而随即便觉得自己方才确实太过消极了。她晃了晃头,然后说:"好吧,我不该这样想。" 她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 冬便继续说了下去:"真正的荷鲁斯之眼,还存在于这个时空。你之前提起的两块荷鲁斯之眼,都是时空的复制品,因此效果有限。" "时空的复制品?" "缇茜得到的荷鲁斯之眼,其实是正品流传到千年之后的宝贝,她带回了古代,相较于原本存在于这个时空的正品而言,就仅仅是一块时空的复制品,我的那块也不例外。" "那么,也就是说——" "你想得不错,缇茜的那块是现在这个时代流传到未来的存在。所以,你集齐秘宝之钥,并不一定会什么事情都不发生的。" 艾薇一怔,但随即又有一个更大的疑问,"那么冬,你的荷鲁斯之眼,是哪个时空的复制品?" 想法骤起,艾薇有些茫然地看着冬。冬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制止了艾薇的进一步猜测,亲自印证了她的想法,"不用猜了,我在遇到你之前就曾经跑过时空的间隙,现在你眼前的我,也是时空的复制品。"他顿了一下,却继续说了下去,"从我们初遇的时候,我就仅仅是时空的复制品。" 他垂下头,"我不能碰触现在活在同一个时代的自己,不能干涉任何他的生活。我这次回来之后,因为与第一次回来有几年的交集,一度拥有了两个时空复制品。也就是说,那个时间点,除了按照正确时间顺序存在的真正的我以外,还有另外两个我。这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如果我们三个相遇,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我只能隐姓埋名,躲得越远越好。"他的声音变得很哑,"不过还好,其中一个已经去了未来,还有一个在数年后也会消失。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代替正品,光明正大地活下去了。" 冬看着艾薇,胡桃色的眼睛里映出了她美丽的脸庞。 金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蔚蓝色的双眼,他的嘴角掀起了优雅的弧度,他伸手拉起她纤细的发丝。 "艾薇,你记得吗?你见到过正品的我。"他停了停,"我在想,或许我经历了那么多挑战和困苦,最后就是为了回到这个时间点,为了见到你。" 第二十七章 爱情的痕迹 第二天早上,艾薇一推开门,差点把自己吓了一跳。 门外原本是绿荫盎然的一条小道,只是一夜工夫,竟增加了一个莲池。虽然不及法老宫殿后面的恢弘,但是却四方正直,修建得十分精美。更令她惊讶的是,不知从何地,他移来了上百朵娇嫩的莲花,清风吹来,满池溢香。 她愣了好一会儿,连忙洗漱跑去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却理所应当地答道:"你不是喜欢莲花的清香?" 艾薇差点白了他一眼,赌气道:"我还喜欢宝石搭建的宫殿呢,白天反光很好看。" 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若要反光,绿松石可能就不行了。蓝宝石太细碎,不过天晶石和黑曜石可以试下……" 他话未说完,她连忙伸手将他制止,"好了,我是瞎说的!你不要当真了。" 她踮起脚,手堵着他的嘴,他便透过她的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手就收了回来,可又被他一下拉起,"吃饭了吗?" 那天之后,不知怎的,他总是会很频繁地来找她一起用膳。几乎是每日都来,而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镇静剂他也没有再用了。搞不清楚因为分食物太麻烦,还是他逐渐对自己有了信任,总之不用每晚都装睡觉也不是件坏事。于是她也不十分抗拒他来找自己。 来得多了,她与他聊天就不拘束了,天南海北地聊,聊税收、聊军情,她还给他讲她当时在代尔麦地那的经历、在建筑方面如何可以更有效率。他只是听着,琥珀色的眸子里只映出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她有的时候觉得他或许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但若一停口,他便会立刻问:"然后呢?" 那句淡淡的话仿佛是对她最大的鼓励,她于是就继续说下去。抵抗心中不时会蹦出来一下的负面情绪与抵触,让自己不去想接下来会怎样,他要做什么,也不去想之前的那个侍女、他的妃子或什么。 只是让自己沉溺于二人难得的平静的时光中。 可米托尔去了外地,朵又好些日子没有来看她了,阿纳绯蒂的伤势也不知是否好了。她担心这些事,于是就告诉了他。他沉吟一下,随即说:"要不要去看看阿纳绯蒂?" 她一愣,然后开心地用力点头,面颊也是兴奋得一片绯红。他看着她不由微微挑起嘴角,"那就快去换衣服。" "现在就可以去吗?" 他"嗯"了一声,看着她雀跃地冲出门去,招呼人给她准备出行的衣服。 可这时,突然有一丝奇妙的感觉,在记忆的深处,这一切似乎曾经发生。 他说要带她出去,她也是如此兴奋,叫着、跳跃着、抱着他的手臂、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正午的阳光那样明媚,她金色的头发好像光线一样照射进他的心里,烙下深深的痕迹,然后再变得微微痛楚起来。 梦里未曾有过这一段,可心底的痛楚却如此真实。 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自己身边催促自己,"谢谢陛下,我去了!" 他一下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满脸的兴奋转化为戒备与失落,"不是说我可以去看阿纳绯蒂?" 他忍不住,嘴角掀起一丝笑意,伸手将她一缕落下的头发别回耳后,"当然是我和你一起。" 他摘下自己金色的腰带、护腕、额饰以及刻有王家纹章的宝剑,从门口的侍卫处拿了一把普通样式的剑。他穿着洁白的亚麻短衣,看起来只像是个年轻的底比斯贵族。他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向宫外走去。 侍者、侍女、卫兵以及每个见到他们的人,起初的表情都是十分的讶异,然后便是惶恐的跪拜,他们眼中的难以置信混杂着一丝奇异的愉悦。艾薇很想知道走在自己前面的拉美西斯究竟有着怎样的表情,让大家如此好奇。 他却一直没有回头。 刚一出宫门,底比斯节日的气氛就热热闹闹地袭来了。人群熙熙攘攘,各国商贩的叫卖也异常卖力,但是登基纪念日已经结束了,这样的繁华又是为了什么。艾薇抬着头看向拉美西斯,问题还未出口,他就轻轻地说:"他们是在为了我们而庆祝。" "为了我们?" 他拉着她的手,修长的手指温和却紧密地与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他微微颔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温和的弧光,"我们的婚礼。" 心里猛地一跳,阳光变得格外耀眼与强烈,他的面容变得真实而清晰。那一刻,她实在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竟有了些微微的颤抖。掩藏不住心里的波动,她作势看向不远处的一个摊位。他注意到了她的样子,以为她想要,就说:"等我下,我去去就来。" 她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点点头。金色的头发如阳光般明媚,蔚蓝的双眼如大海般深邃,她松开了他的手,"好。" 他顿了下,又说:"不要随便离开这里。" 她点点头,他便放心地转身离开,艾薇双手扣住,站在人群的角落,表情上的兴奋却收敛成了全然的不知所措。她沉默地看着拉美西斯离去的背影。此时,沙哑的声音骤然在身边响起,宽大的袍子遮住了阳光,她陷入了一片如夜的黑影,青筋迸出的苍老手指抓住了她的手腕,指尖传来的寒意似乎要将她彻底冻结。 冬将她推进路旁的一个小巷子,低沉而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处,"你把火之钥还给了他?" 艾薇抬起眼,看着他,不知应做何回答。 她的沉默仿佛是对他说法最好的确认,冬不由惋惜道:"你动摇了吗?你真的相信这是个纯粹的婚礼?那是他推行下一步计划的重要筹码而已。" "不要说那些了,他这次不也放心地让我出来,还让我自己等他。" 冬冷笑,"你太天真,他最怕的事情就是你逃走。你们身后一直跟着无数侍卫,只是你没有察觉。" 艾薇继续反驳道:"毕竟他是法老,出门总要带人保护。" 冬不由有些焦躁,声调微微提高,"那你就问问他可米托尔的事情吧。" "她……她不是有事去了吉萨?" "她去了吉萨?她自己对你这样说的?她什么时候回来?"冬冷笑着,看着艾薇的眼睛渐渐变得空洞,"那些只是法老说出的借口。可米托尔,已经被挑断了手脚,关进了下埃及的大狱里。现在不是死了,也离死不远了。" 第二十八章 前往亚述的冒险 向北走了没多久,看到了等在路旁的冬。他站在路旁的暗影里,怔怔地看着地面。看到她过来,他才走出来,迎上前几步,递给她一个小盒子。艾薇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正是她已经退还给拉美西斯的火之钥。她有些犹豫地问:"你怎么拿回来的?" 冬只轻轻回答:"我本是杀手,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艾薇就说:"我现在要去亚述了,你和我一起吗?" 他顿了一下,随即缓缓摇头。 "那,我们怎么再见?" 她说得理所当然,他抬起头,看向她,露出一个疲惫而温暖的笑容。就如他们初见时一样,礼貌的、暖如冬日阳光的微笑。他走近她几步,握住她的手。他的手苍老而狰狞,他的手心却干燥而温暖。她微微弯身,想要看清楚他的样子。而他却也抬头,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唇上。 温和的、纯粹的、不带任何情欲的吻。 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吻。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有些愕然的脸,轻轻地说:"我初生的时候就没有了父母。" 月光透过乌云,大片地洒落在他们的身上。二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片漆黑的颜色。冬的神情淡然而温和,溶进了深蓝的夜里。 "有一位温柔而高贵的埃及女性领养了我,我就称呼她为母亲。我到了五岁的时候,才知道她不是我真正的母亲。身边的贵族的孩子激怒我,嘲笑我是外族人。愤怒的我与他们厮打在一起……我失手,杀死了一位贵族的孩子。来不及与母亲告别,我只能逃离底比斯,逃离他们对我的追杀。" 说着些话的时候,他一直微微地笑着,握着艾薇的手也格外地温柔,仿佛那些恐怖的经历是他记忆里最珍贵的宝贝。 "我不过是个年幼的孩子,根本不可能逃脱此劫。底比斯总体而言十分排外,尤其是希伯来人,我也不指望别人能救我。本来已经万念俱灰,但我竟被救了下来。当时的我十分惶恐,只记得那个人让我跑,我便没命地跑。跑了好远,终于离开了魔窟一般的底比斯,被路过的同族人救起。" "之后的十年,我被训练成一名职业的杀手。但是我心里一直只有两个很简单的目的。"他抬起头,深胡桃色的眼睛明亮而锐利,"报答那个救了我的人,并对将我逼入绝境的人实行复仇。" 他甩出这句话来,艾薇不知应当如何回答。视线胶着着,内心不由有了几分不安与局促。但他突然神色一松,又恢复了如常的微笑,"现在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我已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那,你要去哪里?" 他笑笑,"还不知道。"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轻轻地说,"你快走吧,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从这里一直向北,过了西奈半岛之后向东就可以到亚述了。" 艾薇没有动,却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和我走吧,冬。" 漫长的数十年里只抱着唯一的、单纯的目的——报恩与复仇。 这是怎样强烈的信念,可以支撑着他一直走到现在。若真如他所说,他已经将这两件事全部了结,那么接下来,他生存的目的又会是什么,他……还有生存的目的吗?她怎能放心他一个人就这样离开。 冬看着艾薇,她刚才的话语仿佛一个微小的火星,他的眼里燃起了一丝光芒。而很快,细小的亮光,就噗的一声灭了。他的眼睛空洞而死寂,他轻轻地说:"我不能让你落入危险。我们,或许不会再见了。" 紧接着,他一抬手,狠狠地拍在了马背上。 骏马吃了疼,嘶鸣一声,载着艾薇就向北边冲去。艾薇一慌,连忙拉住缰绳,却拉不住疯狂前行的马。她回过头,冬身影隐在夜色里,仿佛即将消逝。 心底一急,她不由喊道:"冬,你存在的意义并不仅仅为了报恩或者复仇。你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她强忍着哽咽,最后说道,"你一定要活着,我们一定要再见——" 尾音被吹起的风吞噬了,大片的乌云遮挡了明亮的月色,冬已经在夜风中隐去了他的身影。皮肤上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嘴唇上似乎还留着那干涩而纯洁的吻。 冬在身后了,底比斯在身后了,拉美西斯……在身后了。 与这个古老年代的联系,似乎被她亲手地、一点点地切断了。 这样,找齐了秘宝之钥回到未来的时候,她就不会再伤心了吧。 她擦擦眼角,再不回头。 按着地图,艾薇每天睡六个小时,其余的十八个小时都在马上,纵越埃及、横穿西奈半岛、突入叙利亚,在她的身体几乎快被颠散架的时候,她终于跑出了叙利亚,一脚踩进了亚述。那一刻,尚未发现亚述与西亚的其他国家有什么不同,然而,又驱马继续向东走了那么一两天,艾薇感觉到了气氛微妙的变化。 在拉美西斯二世时的亚述王国正处于中亚述时期。那个时候的亚述,既没有蜗居于底格里斯河一角的早亚述那样狭小,也不似巴尼拔时期的亚述帝国那样强大,能够将埃及、巴比伦、叙利亚、乌拉尔图等一概纳入版图。中亚述时期的该民族,正以其强大的武力慢慢崛起于两河流域。从蜗居在幼发拉底河的一角,逐步地向幼发拉底河延展,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铺开自己的领土。 由胡里人与闪米特人融合而成的亚述人,素来以穷兵黩武、极尽凶残而恶名远扬。只是在那个年代,由于赫梯和埃及的强大的势力,亚述尚处于蛰伏待起的状态,这颗星辰虽然渐渐变得明亮,却远不及那两枚太阳同等耀眼,其触角,也始终不敢向西探去。 感到亚述的特别之处是从沿途一个小城镇时所偶遇的事情。越过幼发拉底河,进入亚述的内境,艾薇在一个小镇好奇地停下了匆匆的脚步。 或者是说,有些半被迫地停下了。 她本来只是想进镇储备些水和粮食,打算一口气冲到首都亚述城,再从那边着手搜集和风之钥相关的任何信息。但是驱马进了那个镇子,却发觉所有的店都关了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她有些奇怪,就又往镇子里面走了走。终于来到一处空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大家拥挤在一起,把空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在鼎沸人声的间隙里偶尔的铁器切割物品的钝钝声音。越是看不到,就越是好奇了起来,她将马拴到一旁的树干上,戴上披风的帽子,一头扎进了亚述人堆里。亚述人时兴穿长袍,蓄长须,留长发。天气很热,人群拥挤,各人身上奇怪的味道真是令人不敢恭维,艾薇忍着呼吸,一边往里挤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全文完结】 横穿亚述的国土,一直向东,就可以到达位于底格里斯河河畔的尼尼微。这或许是艾薇在古代西亚目前见过的最大的城市,呈四方形,早前辛纳曾经自豪地介绍说,如果靠走的,从一侧到另一侧大约要花三天的时间。这种鬼话艾薇起初权当是吹牛了,但亲眼看到尼尼微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延绵不断的建筑时,她却信了一大半。 看到她有些震撼的样子,大乌云不由开始趁热打铁又指手画脚地补充说:"尼尼微是四大土丘的连接体,库杨积,即尼尼微的所在地只是其中的一座主城。若把迦拉、尼尼微、卡萨巴和卡兰里斯四大土丘连接在一起,才是尼尼微的准确定义,很大的。" 艾薇心里确实在赞叹,这么多年前就有了"都市圈"的概念,要是再修建上电车那还得了。她一边欣赏着尼尼微城的标志雄狮,一边打量着周围与埃及略有不同的建筑风格。怀抱着一点观光客的心情,她就这样一路随辛纳前行,一直来到了一座呈四方形的宽大的府邸前。艾薇好奇地歪歪头,看看辛纳,"将军府?" 辛纳理所应当地摇摇头,"这里可是尼尼微,我的府邸在亚述城。"他一边吩咐卫兵进去通报,一边对艾薇继续解释道,"这就是殿下在尼尼微的居所。" 艾薇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里却一直紧张看见了那萨尔以后如何谈秘宝之钥的事情。 听了辛纳下属的通报,府邸里立刻有人匆匆出来,穿着白色长衫头系银色发饰的侍者恭敬地向辛纳拜礼,随即就让开了通路。辛纳雷鸣般地笑着,二话不说挺着胸就往里走,步子还得意地加快了几分,艾薇连忙小跑着跟上去。踩着细石铺成的路径进了金黄色泥砖砌成的门墙后,眼前豁然开朗。白色的阶梯、精致的水池、错落层叠的建筑和点缀般穿插在各个建筑上层的花园。 那与埃及截然不同的画面。同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亚述的建筑风格受到巴比伦的影响更大,而巴比伦后世闻名天下的空中花园,却也有考证说雏形出于古亚述。耳边似乎还可以听到水声,那萨尔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放了几只鸟儿在院子里。去了翎羽,鸟儿飞不高,只是在水边扑腾着,漾起的水波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流金。艾薇不由有些出神,却突然被谁一个栗暴弹在脑袋上。她捂住额头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却望进了一双摆明爱甩不甩的凝黑双眸。 "奈菲尔塔利,啊,竟然真的是你。你跑来这里做什么?"那萨尔身穿天蓝色的长袍,从左肩开始到腰部系着樱红色滚金的长巾,头顶戴着金色的发饰,手里则拿着一把茶色的羽扇。典型的亚述贵族的打扮。艾薇狠狠地瞪了他修长的手指一眼。但虽然她已经明显地通过眼神表达了不满,那萨尔却干脆不把刚才那一下当回事,见她带着怨气地看回过来,他便又将微挑的双目移到一边,拿出扇子,扇一扇,开口便又是讽刺,"不会又遇到什么麻烦了吧?你可真是麻烦不断啊。" 他以为艾薇会如常跳脚地反驳他。但是她却没有,只是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然后又叹了口气缩了回去。那萨尔看看站在一边看戏的辛纳,大乌云耸耸肩,表示她一路上一直都这样,心事重重的。 那萨尔于是拉起艾薇的手,摇一摇,好像哄小孩子一般地问道:"怎么了小丫头,和本大人说说吧。" 艾薇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里映出那萨尔关切的样子,"那天在底比斯的王宫里,你曾说过,若我拿到了水火之钥,自然会有人来接应我。" 那萨尔一愣,随即眉头皱了起来。还不等艾薇继续说,他已经推着她转了个身,用他轻快到令人起疑的语调说,"你都已经来了亚述,接应的人就不需要了。我带你四处转转,然后再谈秘宝之钥的事情吧。" 艾薇一愣,正想着如何回复那萨尔的话,突然门外传来卫兵恭敬的声音。那萨尔眼都不抬一下,"你先出去。" 卫兵稍微犹豫了下,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但是殿下……赫梯派了使者进来,陛下要您在三日内回到亚述城。" 赫梯。 听到这两个字,艾薇和那萨尔的眉头一起皱了起来。但是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在对方发现前调整了自己的表情。那萨尔挠挠头发,对着艾薇点点头,"看来,得回一趟亚述城了。"他顿了顿,又说,"你可以留在我这里,我大约要一个月左右回来。我会派人照顾你的起居,你若有什么需求,我可以让尼尼微的市长帮助你。" 艾薇只思考了一秒,便回答道:"我和你一起去亚述城。" 那萨尔微微挑眉,仿佛艾薇的答案在意料之中。他于是对还在门口战战兢兢待命的卫兵吩咐了一句:"你回给父王,我三天之内一定回去。" 古埃及新王国第十九王朝时期,中亚述第五位君主阿达德尼拉里一世,一共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而较为得到国王重用的王子不过两位,其中之一是恩利尔·库杜里·丹,今年三十三岁,是阿达德尼拉里一世正妻的儿子,排行第二,而二十四岁的萨尔玛·那萨尔排名第四,是国王一名已经去世的侧室的孩子。由于丹的兄长是庶出,再加上丹比较懂得左右逢源,在朝中颇拉拢了一批人脉,全亚述上下于是有不少人认定了丹必然会是第一继承人,未来亚述的掌管者。当然,与之对立的便是坚持以长幼加立,将第一王子立为继承人。也有很少一部分人力挺萨尔玛·那萨尔,但是他却对王位一事兴趣缺乏,似乎不管是谁要继位,他都丝毫不感兴趣。 但即便如此,阿达德尼拉里一世却依然很信任他,时常交给他一些重要的任务。譬如这次的赫梯使者来访,还特意把他从尼尼微叫了回去。 埃及、赫梯与亚述的关系是很微妙的。 整个西亚地区,埃及与赫梯的势力最为强大。其他的周边国,或多或少都是在附属于某个势力,譬如努比亚之于埃及,或是叙利亚之于赫梯。但是亚述是不同的。它与埃及和赫梯在地理上都有一定距离,使得两国都无法轻易触及亚述。再加上赫梯与埃及近年来的争霸,更是无人顾及它的发展,这一切让它在过去的百年内得到了机会迅猛发展。 完善刑法,扩建城市,稳固政体,最为重要的是,发展军事。在埃及和赫梯没有反应过来前,亚述已经拥有了一支强大到足以自保的军队。只是,它仍然没有能力向西扩展,与两大帝国相抗衡。而就在这一刻,赫梯与埃及也注意到了这缓缓新起的威胁。 赫梯和埃及断然不会放任亚述发展,从而变为三国鼎立的复杂局面,也无法出兵攻打它使得另一方乘虚而入。因此,二者都不约而同地暂且使用了交好的手段,不时派出使者维护外交关系,并探听亚述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