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中》 第1章 初逢 1919年五月六日深夜,自北平学子起义之日起,已有两日整。 彼时,整个北平笼罩在紧张与焦虑的氛围中,而远在上海的有识之士也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声讨、援助他们的抗争。 上海圣约翰大学图书馆内—— 仲际想正与诸多先生同学一起埋头与手上的工作中,他们有些正在制作抗议的旗帜,有些整理着抗议的稿件,剩下的筹划着明天游行的策略。 际想看着面前的手稿,这是他写的第十二份了。 虽然手酸的不行,掌心也被指甲压出了印子,但他不敢停笔,因为他知道,每一份稿件都可能转化为抗争的力量。 在他一旁的于莘生打了个哈欠,一脸疲惫。 “先生休息会吧,您做的够多了。”仲际想瞅了眼于莘生面前的一堆旗帜,又看着于莘生不小心蹭到脸上的墨水,轻声道。 于莘生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疲惫的笑意:“我作为长辈,好歹得给你们起个带头作用吧?”说罢,他正了正身子,拂了把脸,又拿起一面旗帜仔细端详,继续投入到制作当中。 在这寂静的夜晚,图书馆内弥漫着一种无言的默契与力量。不觉间,际想望向窗外,于是看到月光洒在窗棂上,映照着室内众人紧张而坚定的面庞。很奇怪,虽然是六月,他却不觉得炎热。 看着窗外的树梢被微风吹得晃动,仲际想的思绪也随着风飘到了一年前—— 1918年10月3日,那天是他和于莘生的第一次见面。 —— 应该都熟了…… 际想坐在树上,望着一个个橙红通亮的柿子,不禁咽了咽口水。 午饭吃得少,少年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一手扶着树干,一手伸向那些诱人的柿子,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际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微微侧耳,聆听着这自然的低语。 一只蝴蝶在柿子旁翩翩起舞,翅膀轻轻颤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它的身上,映出斑斓的光影。际想盯着它出了神,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向蝴蝶,生怕惊动了这只脆弱的小生灵。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小白影,“嗖”的一下跳上了他的肩膀—— 际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颤,手一松,身子猛地一晃,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直接从树上栽了下来。 幸运的是,他的双腿紧紧环绕在树干上,勉强稳住了身子,但怀中的柿子却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此刻,他的上半身倒挂在空中,头发凌乱地垂下来,模样狼狈极了。际想睁开眼,发现远处有个人影正朝自己跑来。 “没伤着吧?”于莘生匆匆忙忙地赶到树下,声音里带着一丝关切。 际想惊魂未定,赶紧摇了摇头,尴尬地笑了一下。他尝试起身,伸手想要够到树干,却发现自己的腰因为惊吓使不上劲儿,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苍白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犹豫片刻,他终于朝于莘生张开了双臂,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恳求:“先生,帮帮忙……” 于莘生见状,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随即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际想的腰。际想借着先生的力道,千辛万苦终于爬回了树干上,长吁了一口气。他感激地看了于莘生一眼,脸上露出了一抹尴尬的笑容,耳根微微泛红。 树下,于莘生温柔地提醒:“小心点,别再摔了。” 际想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地抓紧了树枝,手指微微发颤。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光影洒在于莘生的脸上,映得他的眉眼格外柔和。际想看着他,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意,仿佛刚才的惊吓也被这温柔的目光抚平了。 看到散落一地的柿子,于莘生弯下腰,正准备拾起来,际想却抢先一步跳下树,动作敏捷得像只小鹿。他蹲下身,挨个捡起地上的柿子,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接着递给于莘生,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感激。 “谢谢先生!先生再见!”际想匆匆说完,转身就要跑。 “诶,你……”于莘生话还没说完,际想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只留下一个慌乱的背影。 于莘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嘴角却挂着一丝无奈的笑意。那背影慌慌张张的,像只受惊的小狗,让人忍不住想笑。 肆意的风带着清香拂过脸颊,恍惚间,少年早已没了影。于莘生低头看向手中的柿子,发现它们因为摔落已经裂开了几道口子,汁水正缓缓渗出。 他轻轻擦去柿子上的灰尘,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咬了一口。汁水顺着他的手指流下,黏腻的感觉让他微微皱眉,但柿子的味道却让他有些意外——淡甜中带着一丝酸涩,只是土没擦干净,舌尖还能尝到些许沙粒。 于莘生的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指尖微微弯曲,手背上隐约可见青筋。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柿子,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在回味刚才那一幕。 于莘生咂咂嘴,正愣神呢,耳边突然响起一连串洪厚的英文: “Oh! Mr. Yu,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I have been looking for you for a long time! I have something to discuss with you.e to the office with me.”(天!于先生,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找了你找了半天了!我有事要和你说一下,快跟我去办公室。) 一位西装革履的外国人快速走了过来,气度不凡,雍容尔雅。 说话的人是圣约翰大学的校长,卜舫济先生。虽然已经54岁,但依然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半点耳顺知天命的样子。 用于莘生的话来说,他就是个老顽童。 “呦,卜先生啊,我好像说过,平常我不喜欢用英文交流的。所以,请说中国话,谢谢。”于莘生伸手把柿子递过去,镜片后的目光藏匿着笑意: “要吃吗?不够我等等再摘。” 诶呦,这可把卜校长气得呀,咬牙切齿的。这学校老大是谁啊?干嘛听你的!虽然在心里面骂了无数遍,但无奈啊,于莘生那笑面虎他又不是不知道,咱只能委屈委屈自己了…… “Ok…fine,等等你再帮我摘一篮子送到我的办公处。”卜舫济接过柿子,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 嘎吱嘎吱的声音随即响起—— “呸呸呸!这上边怎么还有土呢?!”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掏纸巾不停地擦拭。 于莘生没忍住发笑,整个桃花眼都荡漾起来,虽然用手的虎口处掩住嘴角,但还是没能遮住爽朗的笑容。 “笑什么笑!真是没一点教书先生的样子!跟我过来!” “诶诶诶——” 卜舫济用胳膊圈住于莘生的脖子,拖着他离开后院。 先生个子很高,和这位美国教授相比也没逊色多少。现在这画面真的挺像一位老父亲带着他的儿子。卜舫济骂骂咧咧地,于莘生仍然笑得挺灿烂…… 下午两点,正是热的时候。虽然已至十月,但上海这边的太阳还是挺毒的。 很快的,他们来到卜舫济办公的地方,卜校长打开窗户,感受阳光和微风一并袭来,外面还可以听到稀稀落落的蝉鸣。 这里静谧得好像只有蝉声了。 “开窗户干什么?这天还有蚊子……”于莘生忍不住抱怨道。 “这三楼,蚊子飞不了这么高……” “你怎么知道它飞不……啊!”啪的一声,卜舫济抬手在他的头上来了一巴掌。 “别怼我!说正事!” 于莘生捂着头,无奈地看着他在一堆文件中翻找。 “来,这个。”卜舫济擦擦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他。 “诶,卜先生,您需不需要个置物架?我帮你整一个。这么多重要文件就这样丢桌子上,多不合适,对吧?”于莘生笑着看着他,伸手接过档案袋拆开看。 ‘老先生’瞟了一眼自己杂乱的办公桌,朝于莘生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你懂啥,这叫‘亲切感’,familiarity!” “啊对。”于莘生也是个识趣儿的,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他轻轻打开档案,抽出部分资料。一张照片从里面滑出,同窗外簌簌飘下的枯叶一起。 他慌忙伸手去接,照片却掠过指尖。 于是先生蹲下拾起,把照片翻过来擦了擦沾染的尘土。忽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少年的模样。 是他? 虽然刚和际想见了面,毕竟那时间不长,于莘生也没机会好好观察。 这么一看,照片中的少年意气风发,眉眼清冽,虽说是单眼皮,眼睛倒不小。整体五官立体感十足,是让人越看越觉得着迷的程度。 “他的家人前几天过来过,照片是和这些资料一起给我的,怎么?认识啊?”卜舫济见于莘生盯着照片好一会儿了,边整理着文件边问。 “啊……”他的眼角弯了弯:“十分钟前见过。” “哟,这么巧啊。” “他怎么了吗?”于莘生把档案袋里的其他资料拿了出来,仔细阅览着。 仲年之,字际想。 曾于两年前考入本校,因罹患心疾,赴日治疗至今。 本年再次报考,成绩优异,名列前茅。 附:校医室备注,该生不宜剧烈运动,情绪忌大起大落。 “也没什么,就是这孩子啊,两年前就考上咱们这了,因为有那个……那个……心痹么,考上了也没来学习,就去国外治病了。”说着说着,卜校长貌似是觉得可惜,停下叹了口气。 的确,卜舫济平日很注重学生的想法和师生感情,碰到这样的学生难免会多关注些。 于莘生的指尖在“心疾”二字上轻轻摩挲,脑海中浮现出少年倒悬时苍白的脸,以及他逃离时那份近乎倔强的仓惶。 原来,那不仅仅是惊吓。 他将资料仔细收好,抬头,对上卜舫济探究的目光。 “怎么样?” 于莘生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坚定。 “是个好苗子。我会好好关照他的。” 风声穿过敞开的窗,带来远处隐约的钟声。于莘生知道,从这个秋天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2章 注视 际想几乎是逃着似的离开了那棵柿子树。 直到跑出很远,确认身后无人追赶,他才扶着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不安的钝痛。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教室。 “There is a new classmate in our class today.e on, introduce yourself.”(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来吧,自我介绍一下。) 当他站在教室门口,听到于莘生这句温和的英文时,际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他硬着头皮走进教室,在全班目光的注视下,用磕磕绊绊的英文说道:“I''m Zhong Nianzhi... I just came here and don''t understand many places. I hope you will ive me...”(我是仲年之……我刚来这里,很多地方都不明白,希望大家多多包涵……) 教室后排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际想的脸更红了,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 “就这些吗?”于莘生双手撑着讲台,微笑着看他,这次换回了中文。 “啊……应该没有了……”际想窘迫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请就坐吧。”于莘生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课题——【Nitrate ester】(硝酸酯类)。 “大家打开课本第三十二页……” 际想慌忙去翻书包,心里咯噔一下——学习用的书本好像还没发到他手里。正当他手足无措时,旁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嘿,同学,咱们俩看一本吧。” 他抬起头,看见一位面目清秀的少年正微笑着看着他,将摊开的课本轻轻推了过来。 “谢谢。”际想低声道谢,心中稍安。 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跟上于莘生的讲解,但那些复杂的药理学名词和英文术语,像一团缠绕的线,让他头脑发胀。阳光透过窗户,在于莘生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可内容却如同天书。 际想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那专注的侧影吸引,偶尔与于莘生的视线交汇,他便慌忙低下头,假装认真看书。 虽然他其实……什么也没听懂。 这一节课,他如坐针毡。 下课铃响,际想松了口气,正准备随着人流离开,却听见那个清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仲际想同学,请留一下。” 际想心里一沉,硬着头皮转过身,对着已走到面前的于莘生鞠了一躬:“先生好。” “中文就可以。”于莘生笑了笑,语气轻松,“我平常不喜欢用英文讲话的。而且……”他指了指空荡的教室,“现在已经下课了。” 际想有些意外。 “来我办公室聊聊吧。”于莘生转身走向门口,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际想跟在于莘生身后,目光掠过黄昏中盘旋的归鸦,以及被余晖镀上金边的落叶,内心忐忑。 “课程能跟得上吗?”于莘生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际想一直低着头,没注意到,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书墨和淡淡草木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 “当心点。”于莘生扶住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抱歉!”际想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重新拉开一米距离,耳根烧得厉害。 于莘生收回手,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他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一瞬。“课程……有些专业名词不太懂。”际想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那就好,不懂的尽管问我。”于莘生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语言需要时间,不必急于一时。药理学的根本在于理解其原理,而非死记硬背。” 际想点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于莘生的脸。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眼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一颗小小的痣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温柔。 他生得真好看。际想心里默默想着。 “进来吧。”于莘生推开办公室的门。 际想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空气中弥漫着那股让他安心的草木清香。房间整洁得过分,书架上的书排列得一丝不苟,地板光可鉴人。 就在这时,一团白色的影子从书桌下钻出,“喵”了一声,亲昵地蹭着于莘生的裤脚。 “它叫雪团子。”于莘生弯腰抱起小猫,递给际想,“下午它追蝴蝶的时候,不小心吓到你了,我代它道歉。” 际想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小猫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看样子它挺喜欢你。”于莘生看着他们互动的样子,眼里带着笑意。 “先生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际想放下小猫,拍了拍身上的猫毛,小心翼翼地问道。 于莘生沉吟片刻,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他脸上:“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关于你的……” 际想眨了眨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先生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他的病情。 这个年纪的眼神是炙热的,坦诚得让人无法回避。 先生被他盯得有些为难,轻咳一声。 “对不起!” 少年突然九十度鞠躬,吓了于莘生一跳。 “我摘了您的柿子!”际想抬起头,目光真诚而懊悔,“我不该未经允许就……” 于莘生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一手掩口,肩膀微微抖动,眼镜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要是想吃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个。”于莘生止住笑,从衣兜里掏出手帕,里面包着一个红彤彤的柿子。这是掉落的几个里面较为完好的,汁水透过裂缝渗出,染了两抹橙色在手帕上。 “那就谢谢先生了。”少年欣喜地接过,照着裂痕小心地咬了一口。柿子的清甜在口中漾开,他满足地眯起眼。 于莘生看着仲际想满足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我身体好着呢。”际想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于莘生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也不知道我父母跟先生们说了什么,不过大抵是关于我的病情。先生放心,我真的没什么事,就是他们总是把事情往严重里说。”他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愿被看轻的倔强,“每次都这样,我都习惯了。” 的确,这两年因为生病,父母总是过分忧虑,那种小心翼翼的爱,让他感到温暖,也感到沉重。 于莘生推了推眼镜,长长的睫毛轻垂,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他沉吟片刻,才缓慢开口:“作为父母,担忧总是难免的。如果你不舒服了,务必告诉我。像爬树那种太剧烈的运动,还是少做为好。” 听罢,仲际想略一迟疑:“其实真的没啥事,能跑能跳的,一点也不影响。”接着,他甩给先生一个“爽朗”的笑。 于莘生听到这话,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抬起头,正好撞见际想那“故作无事”的笑意。 他低声一叹:“那好,你记住,锻炼要循序渐进,过量反而伤身。如果难受了就别硬撑,到时候请个假,落下的功课我会帮你补。” 少年嘴上连忙答应,但目光微微下移,有些心不在焉。很显然,他想回避那个过于洞察的眼神。 残阳慢慢被晓月代替。 “这天不早了,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快回去吧。”于莘生知道际想的窘迫,垂目一笑,也没再说什么。 仲际想没想到谈话这么快结束,倒是立马恢复了朝气。 “谢谢先生关心,先生再见!” 少年鞠躬告别,还没等于莘生反应过来,就一溜烟跑了,仿佛生怕再被叫住询问病情。 于莘生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轻轻叹了口气。 暮色渐沉,他回到办公桌前,指尖再次拂过档案上“心疾”那两个字。 这个孩子,像一颗被风偶然吹入他庭院中的种子,看似脆弱,内核却有着惊人的生命力。而他,已然决定要为这颗种子,挡一挡外面的风雨。 第3章 巧合还是缘分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小巷里已传来商贩的吆喝。 “米松糕唻,刚刚出锅的米松糕……”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着灰色风衣、手提行李的挺拔身影停在摊前。 “老板,来一斤。” “好嘞!哟,是尚延少爷回来了?”小贩惊喜地包好糕点,“老价钱,再送您俩!” 仲尚延笑了笑,数了五个铜板递过去。他揣着温热的糕点,走向巷子深处那座熟悉的宅院。 “呀!尚延回来啦?”正在院里择菜的四水妈慌忙在围裙上擦手,迎上来接过行李。 “嗐,四水妈。”仲尚延温和地笑着。 四水妈是这家宅子请来的女工,看着这几个少爷长大的,对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亲。至于她为什么叫四水妈,大概是因为她有个儿子叫四水吧。没人知道她的本名,大家都这么叫她。 “怎么也不先说一声,我好准备午饭……” “就是想给你们个惊喜。”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房门“吱呀”一声。 仲际想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来:“四水妈,你跟谁说话呢?” 当他看清院子里站着的人时,睡意瞬间全无:“哥!” 仲怀之,字尚延——他是际想的长兄。 少年像只归巢的雀鸟扑进兄长怀里,把脸埋在他颈窝。仲尚延轻轻拍着他的背,感受到弟弟比去年更清瘦的骨架,心头一紧。 “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四水妈看着兄弟俩亲热的样子,眼眶微热,忙催促道:“快进屋,风凉,阿想当心别着凉!” 仲际想腻腻歪歪地站直身子,没出两秒就又紧紧揽住仲尚延的手臂。 “嗳,您甭操心,际想这孩子也别太惯着他。”仲尚延笑着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语气里满是宠溺。 “走吧,来吃点米松糕,顺便给你看看我从北平给你带的好东西!” “诶你!”少年一个踉跄,被仲尚延圈住脖子拖走了。 三人越过义门,进到宅子的亭心。环顾四周,院子收拾得干净素雅,三面都是灰瓦砌的墙,透着几分古朴的气息。 屋里,仲尚延小心翼翼解开包裹,七零八碎的东西顺着灰布落下。 里面没几件衣服。 “哇,好多啊。”形形色色的小玩具差点让少年看花了眼。 “我也不知道给你带点什么,这都是些北平的孩子爱玩的。”他拿起手边的泥塑玩偶,送到际想手上。 “它叫兔爷,保平安的,北平那边的人中秋的时候都供奉这个。”仲尚延解释道。 际想盯着兔爷,只见它胭脂粉黛,红彤彤的兔嘴紧闭,秀美中透着一丝威严。他越看越喜欢,于是揣进怀里不撒手了。 男人也来了兴致,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这个是鬃人,我特地让匠人给你做了个孙悟空,还有草编的公鸡和蟋蟀。这就是个面具,小孩儿们就爱戴这个,大晚上的还怪吓人的……这里还有一些糖纸,过两天咱们可以贴窗上,光透过来,整个屋子就变成黄通通的了……” 际想拿起一块米松糕,边吃边听他讲,看得两眼放光。 仲尚延原以为像弟弟这样的年纪早就不喜欢这些小东西了,但仲际想没有,从头到尾都是认真听着,连个拨浪鼓都玩了好半天。他感到欣慰——起码东西没白买。 少年往下翻了翻包裹里的东西,竟然还藏着一只纸鸢!哥也真是,都不嫌沉。他这么想着。 仲际想小心翼翼收起来,抬头问道:“那……你这次回来待几天啊?过年还来么?” 男人看着少年期待的样子,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刺痛,抿了抿嘴唇,斟酌几秒:“过段时间就走,过年的话……我会来的。” 际想其实没指望哥说回来,妈说,尚延工作很忙,整天都忙到凌晨的。听到这样的结果,他不免喜出望外。 “那这次你可得好好陪我玩几天!” “那是自然。对了,还有这个。”仲尚延掀开为数不多的衣物,翻出一本杂志交给少年。 少年接过一看,眸光微动。 是《新青年》。 “哥,你怎么买了这个?我都有三本了。” “这本可不一样,是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过批注的,你可以参考参考。” 仲际想翻开一看,果然,红色的笔迹很是惹眼。 他盯着一处被标红的部分,喃喃道:“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 “是的,这句话借助了生物学,表示一个国家和民族要想发展,必须要有新的思想来推陈,而青年一代,就是这其中的有力群体。”仲尚延指着这句话旁边的批注,微笑地看着他:“上面写的更具体一些。” “你每一期都批注了吗?”际想略感震惊,往后翻了翻。果然,红色的笔墨密密麻麻的。 “嗯,闲着的功夫会读一读。” 少年合上书,他知道大哥用功,但他不知道能这么用功。 他接着往下扒拉,下面放着不少书,大部分都是讲生物的。 “你带这些干什么?你们当医生的还得研究这吗?”仲际想拿起一本《禽类的结构》,一脸疑惑地看向仲尚延。 仲尚延也摸不着头脑:“给你的啊,你不是学解剖的吗?” “……我学药理的…” “呀……我还是好不容易和朋友借的这些呢,你要不……凑合凑合?” 际想无语了,甩了甩书:“把这些鸟练成药吗?” "错了错了,"仲尚延笑着躲开,"下回给你带药材图谱。" 大哥对自己的爱是有的,但不多。 仲尚延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际想的大腿,吓得际想一激灵:“我记得于常书好像也是教药理的来着,他是教你的先生吗?” 仲际想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仲尚延以为他不知道,接着说:“好像跟你提过,当初西洋留学遇见的,他现在应该在你们学校教书,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啊……那个‘钟子期’啊。” 少年貌似有了些印象,不过不多。当初仲尚延留学期间,就兴致勃勃地说自己遇见了个知己,还是伯牙钟子期的那种…… 只是没想到,自己和先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他的确是教我的先生。”际想欲哭无泪,一脸生无可恋地回答。 “这么巧啊!那太好了,你上学的时候顺便帮我捎句话吧,就说……说我明天去他学校找他。正好不用寄信了哈哈。” “啊?!” 际想实在不想和于莘生有太多接触,刚要拒绝,却被窗外的声音打断。 是仲母在叫仲尚延。 男人应了一声。 他站起身,刚走出房门,又折回来对际想说道:“那就这么定喽。” “诶!不是!” 还没有等少年回答,仲尚延就转身加快脚步,来到庭院开始接受父母的嘘寒问暖。 少年浑身僵直地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细细盘算着……等等该怎么找先生开口啊?咋提起这个事呢…… 罢了罢了!不想了,吃饭去,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收拾好大哥给的小玩具出了屋子。 第4章 生得好看 “真是‘船到桥头自然沉’……” 际想第一次有了想改谚语的冲动。 际想揣着那包米松糕,在于莘生的办公室门前踌躇不前。 手几次抬起,又放下。来往同学好奇的目光,让他脸上火辣辣的。 最终,他还是叩响了木门。 “笃笃笃——” 声音微弱,很快被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吞没。等了片刻,无人应答。 他松了口气,心里竟有一丝庆幸,转身欲走。 “Are you looking for Yu Xinsheng?(你在找于先生吗?)” 一个温和的英文声音自身后响起。际想回头,看见一位气度不凡的外国长者。 “Yes, sir…But I cane back later!(是的,先生……但我可以待会儿再来!)” “If he is not here, you can have a look in the backyard.(如果他不在,你可以去后院看看。)”长者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纸袋上,“He often stays there when he has nothing to do.(他没事的时候常在那儿。)” 际想道了谢,几乎是逃也似的按指示寻去。 绕过主楼,喧嚣顿止。一片静谧的竹海映入眼帘,藏于其间的是一座青砖小舍。门扉虚掩,际想越过门槛,只见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茶几,一书架。 以及,伏在书桌上浅眠的于莘生。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他的眼镜放在一旁,窗隙透入的微风,轻轻拂动他额前的碎发。没有了镜片的阻隔,那张脸少了几分师者的威严,多了几分清俊的书卷气,安静得让人不忍打扰。 际想不自觉地放轻脚步,靠近。淡淡的、如同雨后草木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先生生得真好看。他再一次于心底确认。 “喵~” 一声软糯的猫叫打破了寂静。雪团子不知从何处钻出,亲昵地蹭着际想的脚踝。 “你还记得我?”际想蹲下身,将它抱起,声音轻柔。 小猫甩着尾巴,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位置,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际想忍不住轻笑,一边陪它玩,一边低声吐槽:“比我家那只亲人的狸花猫乖多了……” 他玩得专注,没注意到书桌后那双缓缓睁开的、含笑的眼。 于莘生早就醒了。在少年驻足打量他时,在那清浅的呼吸靠近时。他只是贪恋这份被人小心翼翼注视的宁静,未曾声张。 “哈啊——可真听你话。”许久,他终是装作刚醒,伸了个懒腰。 “先、先生!”际想被惊得一颤,赶忙放下猫,规规矩矩地行礼。 雪团子不满地“呜呜”叫着,蹭着他的脚踝。 于莘生回礼,俯身抱起撒娇的小猫,重新塞回际想怀里:“它想让你抱着。” “啊?好的……”际想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 于莘生戴上眼镜:“它可不会让我这么抱,一抱就在怀里扑腾,淘得很。” “它很乖的。”际想轻轻挠着雪团子的下巴,“巷口的野猫,连我家那只高傲的梨花,都没它这么亲人。” 于莘生看着少年与猫,忽然低笑出声。 “先生,怎么了?”际想被笑得有些不自在。 “它大概,”于莘生眼中笑意更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啊?”际想怔住。 于莘生以为他没听清,重复道:“我说,它喜欢生得好看的人。在夸你呢。” 少年的脸“唰”地红透,支支吾吾:“先、先生才生得好看……” 他方才盯着于莘生睡颜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是吗?”于莘生挑眉,指了指他怀里的猫,“那它怎么不这么觉得?” “不过,你很怕我吗?”他向前一步,抬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少年滚烫的脸颊。 际想被那冰凉的预感惊到,猛地后退:“我、我没!” “那你离我这么远算什么?”于莘生好整以暇地问。 “是对长辈打心底的敬畏。” “哦?那你倒是说说,是几分‘敬’?几分‘畏’?” 仲际想思考了良久:“十分‘敬’。” “那‘畏’呢?” “十二分。” 听到这,于莘生的脸上微微一愣,嘴角抑不住笑:“挺多的。” 际想低着头,支支吾吾地思考该怎么接这话。安静之余,一阵风吹开了窗子,两人的衣衫被带起来,桌上泛黄的纸页虽然有镇纸压着,但还是被风微微吹乱。 这时,先生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垂目瞧了瞧,是少年小臂挎着的纸袋。 “这是米松糕么?给我的吗?”于莘生指了指糕点,双眼发亮。 “啊!是的,抱歉我忘了。”际想匆忙拎下来递给他,没想到自己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那就谢谢你啦,我拿一块就行,剩下的你留着吧,正好没吃早饭哈哈。”于莘生打开纸袋,拿出一块放到一旁,随后又把剩下的包了起来。 “没事儿!您都拿着就行,这是我哥让我带给您的。” “你哥?”于莘生停下手中的动作,若有所思,际想刚想开口解释,先生却抢先猜测道:“仲怀之吗?” 听到这三个字,仲际想明显愣住了,不过转念一想,一个仲怀之,一个仲年之,旁人一听就是兄弟。少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这样想的确没什么差错。 于莘生看着他是这样的反应,笑了声:“还真是啊?那可真是太巧了,我们都好久没见了。” “嗯,我大哥他今早刚从北平回来,就让我捎个信,说明天会来这里找您。” “好啊,谢谢你还跑来一趟传信。” 说罢,于莘生咬了口糕点,虽然表层上的糯米粉被蒸气泡湿,黏黏糊糊的,但味道还是不错的。 “没事。”仲际想应了声,接着环顾四周,细细打量着屋内,这里被打扫得很干净:“先生经常待在这里吗?” “毕竟这很清静,也方便我偷闲,但是卜老头子倒是挺不乐意的。”于莘生边吃边抱怨。 “卜…老头子?卜校长?”教书先生好像也只有卜舫济性卜了,际想很震惊这样的称呼。 “哈哈,你别看他平常温文尔雅、知识渊博的样子,其实他就是个老顽童。” 际想微微咋舌,于先生说话,总这般……不拘一格。 屋子里弥漫着舒适的气息。微风穿过门缝,发出轻柔的吱呀声。雪团子早已跑到院里,追逐被风卷起的竹叶。 一切安静美好得让人不忍离开。 第5章 一家人 “嘿于!刚才有个小朋友来找你!” “咣当”一声,门被猛地推开,震得门框微微颤动。仲际想和于莘生同时一惊,抬头望去,只见卜舫济校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和兴奋。 “诶呦!你已经来了啊!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地儿呐!”卜校长声音洪亮,语气里透着几分夸张的惊喜。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仲际想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仲际想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站起身,却忘了鞠躬问好,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说曹操曹操到啊,来,这位就是你的卜校长、卜舫济。”于莘生笑着拍了拍际想的肩膀,语气轻松,仿佛在为他解围。 “先生您好!”际想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弓身行礼,声音有些发紧。他没想到,刚才为他指路的先生竟是卜校长本人。 卜舫济笑着回礼,目光在际想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转向于莘生:“这个孩子就是前两天过来的仲年之、际想?” “正是。”于莘生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 “诶呦!那可真是太幸会了!咱们还没有正式见过面呢!”卜舫济满面红光,向前一步,直接牵起了际想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握得际想有些发愣。 “这孩儿长得真俊,都有我高了,有没有心仪的小姑娘啊?今天来我家吃饭吧……”卜舫济滔滔不绝,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眼神却满是慈爱。 “不…不用……”际想有些慌乱,试图抽回手,却被卜校长握得更紧。他没想到,这位校长竟是如此热情洋溢的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了好了,看你把人家吓的。”于莘生终于开口,他轻轻拉开两人的手,顺势将际想护在身后,动作自然而温柔。 卜舫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哎呀,是我太激动了!”他挠了挠头,目光中带着几分歉意,“际想啊,你别介意,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际想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没关系的先生,我太长时间没和别人说过话了,有点不习惯。”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青涩,却也透着一丝释然。 的确,他前两年因为生病去了日本,心情异常低落,加上语言不通,几乎没和家人以外的人说过话。那段日子,他几乎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仿佛与世界隔绝。 卜舫济闻言,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理解与宽容。他轻轻拍了拍际想的肩膀,温言道:“没关系,慢慢来,我们不急。” 于莘生也笑着附和:“你放心,卜校长人虽热情,但心细如发,你会习惯的。” 听到这话,卜舫济的情绪瞬间又高涨起来:“际想有什么不懂的就尽管吩咐于莘生哈!不用怕麻烦!”他说着,伸手使劲儿揉了揉于莘生的头,动作亲昵随意。 “啊,好的,那以后就麻烦先生了。”际想朝两人鞠了一躬,心里却在琢磨,卜校长用“吩咐”这个词是不是有些不妥…… “这孩子真客气哈哈!以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 卜舫济放下手里的于莘生,向前一步,直接抱住了际想。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际想似乎习惯了他这么咋咋呼呼的模样,随口应和着。 卜先生今个儿高兴,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少年也逐渐放下戒备,心里舒坦了很多。卜舫济的热情感染了整个房间,气氛变得轻松而融洽。 ———— 许久,注意到时间的卜舫济又开口了:“那…没什么事我就不奉陪了啊,一堆文件等着我处理呐!际想有空一定要来我家吃饭噢~” 还没得际想鞠躬告别,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最后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折回去探出脑袋,朝际想挥了挥手,用嘴型说了句——“see you again”。 俩人相视一笑,无形中似乎又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先生看着窗外卜舫济着急忙慌的背影,无奈道:“他总是这副模样。” 际想松了松紧绷的神经,松了一口气:“先生们真热情。” “是么?这里的讲师的确很随和。”于莘生笑了笑,目光温柔。他顿了顿,又道:“对了,你刚来,用我带你去熟悉一下学校么?”说罢,他伸手揉了揉际想的头。 “但…待会要上课了吧?”少年撸起袖子,举起手表看了看时间,语气中带着几分犹豫。 于莘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今天上午没课。” 仲际想这才想起,上节课结束前先生的确说了今天的行程。可惜他走神了,没有听清最后说了什么。 “抱歉,我应该记错了。”际想低下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认真听课啊,际想同学~”于莘生戏谑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 今天风大,竹叶全乱了线条,除了叶声和脚步声,氛围出奇的安静。 际想和先生相伴走了一段路,无意间一抬头,就瞅见了昨天偷摘过的柿子树。 怪不得刚刚来后院的时候觉得这里这么熟悉。 于莘生牵着际想来到柿子树下,先生望着树上的柿子:“它年纪很大的,我刚来这里当先生的时候都在了。”于莘生仰头望着树冠,他的目光在枝叶间游走,语气中带着几分怀念。 际想站在一旁,抬头望着树上的柿子,心里有些忐忑。他想起昨天自己偷偷摘柿子的情景,心里暗自懊悔。 于莘生回头注意到局促的仲际想,于是嘴角勾了勾:“差不多熟了,要摘几个吃吗?” 少年刚刚一直在反思自己偷鸡摸狗的行为,听见先生这话不免有些诧异:“可以吗?” “当然。我一个人又吃不完,晚些天它就彻底熟透了,掉到地下摔烂又引来一大群蚊蚁…” 看着际想还是有些拘谨,于是又道:“真的没事,你多摘几个带回去给家人尝尝。” 听到肯定的答复,际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道了声谢,随即挽起袖子,动作利落地攀上了树干。他的手指紧紧抓住粗糙的树皮,脚下一蹬,身子轻盈地向上攀爬。 “你当心些。”先生看着际想爬得太高,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际想的动作,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没事的先生!小时候我哥可是天天带着我爬树的。” 少年坐在树杈上,伸手够对面的柿子,低头朝着于莘生粲然一笑。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的脸上,映出几分少年特有的朝气。 年轻真好。于莘生这么想着,要是自己这么干,腿得酸个三天。 他伸手够向对面的柿子,指尖轻轻一勾,便将一颗饱满的果实摘了下来:“先生!帮我接着!” 仲际想一只手拿了两个,朝树下的于莘生递过去。 先生反应过来,匆匆伸手去接。一下子,他们的指尖不经意触碰,一阵风吹过,暗香袭来,沁人心脾。 “就这些吧。”际想又摘了仨抱在怀里,随即从树上跳了下来。他的动作轻盈稳健,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这么少?不多来几个吗?” “不用不用,多了没地方放。”少年笑盈盈的,又把先生手里的两个接过来,动作自然。 “我给你拿袋子去。”于莘生转身刚想离开,却被际想叫住了。 “没事儿!我用褂子装!” 说罢,少年脱下外套,把柿子放正中间,四角对折,胡乱系好了。 于莘生看着身上只剩内搭的际想,微微责怪道:“这会把衣服弄脏吧?还有你,着凉了怎么办?” “没事,衣服脏了可以在再洗。至于我……”仲际想低头假装思考,片刻,对着先生傻乐道:“死不了就行。” 于莘生听见这话,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向前一步,勾住际想的肩膀:“那好,来!带你去其他地方看看。” 际想貌似适应了先生这些亲昵的动作,自然而然地随他走了。 他们踏着石板,树上的知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风驰过,吹动了竹丛,阳光透过竹叶照在两人身上,伴随着耳旁学生的嬉闹声,他们闲聊着。 于莘生兴致勃勃地给际想讲述学校的起源和布局的特点,少年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时间似乎定格在了这一刻。 一路上,不免有很多学生和先生打招呼,跟在先生背后的际想有了些许狐假虎威的感觉。 绕了大半圈,两人终于止住脚步。 先生慢悠悠从兜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对际想说:“都快11点了呀,你饿不饿?跟我出去吃面吧。” “别别别!这太破费了!我家里人估计做了饭呢。”仲际想推脱道。 “没事,大不了回家再吃一顿么,报答一下你给的糕点。”说罢,先生抬起手,扶着际想的背推走了。 际想拗不过,只得顺着于莘生了。 ———— 太阳快到头顶了,上海秋天街道上窒热的灰尘,像雾似的凝滞不动。屋檐下的阴影倒是清凉的,做活儿的闲汉都在这里休息,整个街道都是热热闹闹的。 “客官来点切糕吧?刚出锅咯!” “快看看今天的鱼嘞!多新鲜!” “刚拌的黄瓜呦!” “……”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商贩们的吆喝声格外清晰。街道上人来人往,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和市井的烟火气。于莘生和际想走在人群中,偶尔被挤得靠得更近一些。 忽然,于莘生的目光被街道边一个小小的身影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小乞丐,瘦瘦小小的,约莫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脸上沾满了灰尘。她蹲在石凳旁,手里捧着一个破碗,眼神怯生生的,身子还不住地发抖。 她与繁华的街道格格不入。 放眼一看,小乞丐的衣服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瘦瘦小小的,五六岁的样子,满头凌乱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当中还夹杂着草梗土屑。虽然脸被头发挡住看不清模样,但是那双眼睛怯生生的,身子还住不住发抖,应该是个女娃娃。 于莘生似乎于心不忍,横穿过来往的人群,缓缓走到她乞讨的石凳前。 际想见状也快步跟上。 先生面带温色,蹲到她面前,从怀里拿出些零钱递给她。 一瞬间,小女孩的眼睛似乎亮了些,颤颤巍巍接过钱,嘴里不停道着谢。 际想见状,麻溜的解开包着的衣服,拿出两个最大的放进小乞丐空荡荡的碗里:“我这里还有些柿子,给你吃。” “谢谢…” 小女孩愣了一下,随即哽咽着道了声谢。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冲掉了脸上的灰尘,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 看见这双眼睛,他们不免有些心疼,夹杂了不知名的情绪。毕竟孩子这么小,谁看了心里不难受呢? 于莘生和际想站在一旁,心里都不是滋味。他们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到了拐角处,仲际想又回头看了一眼:“之前没见过她,口音也不像这里的人。”他喃喃道。“嗐…真可怜。” 先生应了声,眉头紧锁。他望着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心里却感到一阵沉重。 现在的流浪儿越来越多了,真是让人看得揪心,也不知道这社会是怎么了,父母生育却未尽养育之责,这些孩子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街头巷尾,最后让孩子活活饿死在街上。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更加复杂。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走到一家面馆门口,于莘生才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情绪,掀开门帘走了进去,最后才在角落里找个位子坐下,朝际想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面馆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几张木桌旁坐满了食客,桌上堆着碗筷,空气中弥漫着面条和酱料的香气。一个伙计正忙着收拾桌子,见到于莘生进来,连忙笑着迎了上来。 “呦呵!于先生呐,今天还是老样子咯?” 伙计起身,这才看见站在身后的于莘生,边擦手边咧嘴笑道。 “嗳。”于莘生点点头,语气轻松了些。他转头看向际想,问道:“炸酱面可以吗?” “我都行的。”际想站起身连忙回应。 “来两碗。”先生拿出钱袋子,数了三文给他。 “好嘞!您稍等啊。”伙计把钱放进围裙兜里,拿小臂擦了擦汗,就进后厨忙活去了。 于莘生拉开凳子坐下,际想也跟着坐了下来。他环顾四周,面馆里热闹非凡,食客们大口吃着面,聊着天,气氛轻松而愉快。 “这家面馆生意真好。”际想感叹道。 “他们在这儿开了二十多年了,那些厨子可都是从北平来的,炸酱面特别地道。”于莘生禁不住夸奖起来,两人就着这个话题,随意地聊开了。 于莘生闲的没事干,目光落在桌上那盘散落的花生上。他随手拿起一颗,指尖轻轻一捏,花生壳便“咔”地一声裂开,露出里面饱满的果仁。他动作娴熟,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能让他暂时从繁杂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没一会儿,他的手心里已经堆满了剥好的花生仁,白生生的,带着淡淡的香气。 “来,尝尝。”于莘生抬起头,眉眼间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将手心里的花生仁递向仲际想。 际想愣了一下,连忙摆手:“我可以自己剥的,您吃吧。”他的声音有些局促,觉得自己不该接受这样的好意。 “诶呀,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于莘生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温柔。他拉过际想的手,将花生仁轻轻倒进他的手心里。 际想的手掌微微发烫,感受到花生仁的温热从指尖蔓延。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花生,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那…谢谢先生了。”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涩。他拿起一颗花生仁,慢慢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厨屋里的锅里仍蓬蓬地冒着热气,中午客人很多,厨子们忙忙碌碌的,际想等得有些无聊了。 第6章 于仲?于中 “先生在后院做什么呢?” 际想率先开口,试图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气氛。 “啊……”于莘生回过神来,拍了拍手上的花生屑,“我喜欢安静的地方,可以写写文章什么的。” 际想回忆起后院桌上那沓泛黄的纸张,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是文章的草稿啊。” “先生还会写文章?真厉害。” “哪里哪里,”于莘生摆摆手,“都是些废稿,连主题都定不下来。第一次写长篇,比想象中难。” “先生以前写过别的吗?” “写过一些短篇小说和话剧,长篇倒是头一回。”于莘生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 际想突然前倾身子,竹椅发出吱呀声响。“那您想写什么题材呢?”少年人的眼睛在阴影里亮得出奇,"我母亲写过小说,说不定...我能帮上点忙。” “真的?”于莘生眼睛一亮,“嗯……我大概想写旧阶级、社会现状、民主之类的,但还没想好从哪个角度切入。” “这样啊……”际想沉吟片刻,试探性地说道,“那为什么不把它们结合起来写呢?” “结合起来?”于莘生有些疑惑,“这几个主题看起来关联不大吧?” “嗯,”际想点点头,语气认真:“乍看三者无关,但其实——”他指尖在桌上虚画一条线,“它们都拴在同一根绳上:人。” 他说到“人”这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于莘生微微前倾,示意他继续。 “旧阶级的变革,说到底是一群人取代另一群人;社会现状,是这群人共同生活的样貌;而民主,则是这群人选择如何共处的方式。” 他停顿一下,观察于莘生的反应,继续道:"与其纠结于单一主线,不如让不同的人物各自发声。通过他们的眼睛,您要写的时代变革自然会浮现出来。" 于莘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道理...” “每章可以聚焦不同的人物和视角,”际想补充道,“让读者自己拼凑出完整的图景。这样既好下笔,读起来也新颖。” 于莘生露出赞赏的笑容:“说得真好,很有见地。” 际想不好意思地笑笑:“能帮到先生就好。” ———— “炸酱面好喽!” 终于,伙计端着两碗面走了出来,放到两人面前,“诶!你慢用啊。” 炸酱面的蒸汽上腾,香气扑鼻,馋得仲际想赶紧拿着筷子拌了拌。红褐色的面条诱人,黄瓜丝掺进面条里,大大丰富了碗中的层次。际想扒拉一大口塞进嘴里,咀嚼两下,浓香的酱汁和滑嫩的面条瞬间溢满口腔,是真的好吃。 “怎么样??”于莘生笑着问道,眼里带着几分期待。 “好吃!”际想飞速点头。 看少年吃得如此陶醉,于莘生满意地笑了。于是拌了拌吃了两口,对面的际想都干了小半碗了。 少年用筷子在碗里搅了搅,随后说:“我去盛碗米饭,先生要么?”。 “啊?我不用,你去吧,小心别烫着了。”于莘生嘴里还塞着东西,推辞道。 仲际想起身离开,于莘生看着他的背影,边吃边想:现在青春期的孩子饭量都这么大的吗…他看着比自己脸还大的碗,沉思了。 另一边,际想掀开木桶盖,蒸汽与米饭的香气一同袭来,等蒸汽散去,他的视线逐渐清晰了。于是拿起身旁的碗和勺子,盛了大半碗,然后盖上木桶快步向自己的炸酱面走去。 等他坐下,仲际想握住碗边的筷子插进炸酱面的中心,迅速向旁边推出了一个洞。于莘生一脸茫然地,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于莘生刚想开口询问,结果,际想端起米饭拨了小半碗倒进炸酱面的窝里。 对,倒了进去。 这一系列连串的动作把直接于莘生看懵了,面条拌米饭?!什么鬼啊… 际想一抬头,看到了先生震惊的表情。 “这样挺好吃的,您想来一点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于莘生赶忙摇摇头,这么鬼畜的东西他可不想尝试。 “那好吧。” 于是,际想低头开始搅拌自己的…“炸酱面米饭”?他快速拌了几下,颗粒分明的米饭上就被盖满了酱汁。少年盯了两秒,好像觉得米饭不太够,于是又往碗里拨了一点…… 于莘生只觉得奇妙,自己活了小半辈子都不知道这两种碳水都能搭配在一起。不过看着对面的仲际想吃得这么香的样子,自己也有点蠢蠢欲动了。 少年注意到了先生的视线,笑道:“您真的不试试吗?很好吃的。”接着指了指剩下的半碗米饭,“还剩好多呢,我一个人吃不完。” 得到际想肯定的回答,于莘生想试试的心更加强烈了。 看着先生还在犹豫,际想想都没想,接过于莘生手中的筷子,还没等于莘生反应过来,孩子就夹了一筷子米饭放进自己的碗里… “您先尝一点!”仲际想乐呵呵的把先生的筷子递回去。 这下好了,不想尝也得尝了。 于莘生无奈地在一侧拌了拌,说实话,其实他还挺好奇的。 米饭和面条交缠在一起,变成了褐色,怎么说…看起来还挺有食欲。 他夹了一口送进嘴里,细细品尝着。 味道意外的不错,米饭的加入刚好中和了炸酱面的咸味,颗颗分明的米饭和黏腻的面条在口中炸开,很好吃啊。 “怎么样怎么样?”仲际想赶忙问。 “可以啊,你怎么想到这种组合的?” “嗐!那就是个意外,之前,家里中午吃的面,但是上一顿的米饭还没吃完,也没有菜去配它,然后我就把它们混在一起了。”际想说着说着就笑了,“正好我饭量大,现在家里吃面条都会给我配碗米饭。” “这样啊…”于莘生随口应和道。没想到这个孩子表面看着挺单纯直率的,内心世界倒是如此丰富。 到正午了,阳光正是最烈的时候,知了不停的叫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的味道。两人很快吃完了,际想收拾好外套跟着于莘生离开了面馆。 他们相伴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岔路口互相道了别,际想快步走进巷子里。 于莘生望着他的背影,无奈的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 ———— 小径无声,微风刚好,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唯有他们走过的痕迹,绵延在小路上。桂花的香气随风飘散,上海的夜幕逐渐落了下来。 树上的知了与蟋蟀此起彼伏地鸣叫着。于莘生结束了一下午的课程,却仍留在后院的小屋里,未曾离开。丝丝凉风透过窗棂,拂动桌上那沓泛黄的纸张。 “人……纯粹的人……” 先生回想起际想的话,灵感如泉涌般袭来。 他提笔,迅速在纸页右侧写下四个大字:《人生百态》。 或许,这是最合适的书名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笔名。 当年,于莘生年少轻狂,写了不少抨击时事的文章。为了自保,他换过许多笔名。而这次,际想帮了这么大的忙,总不能再用以前的笔名吧? 他苦恼了好一会儿,笔尖在纸上轻轻点着,墨迹晕开一小片黑点,却迟迟没有写下半个字。 “仲际想……” 于莘生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能从字里行间找到一些灵感。忽然,他眼前一亮——不如,从我们俩的名字中各取一字,拼在一起吧!这样既有了新意,也算是对际想的一种感谢。 于是他提起笔,在纸上轻轻写下两个字:“于……仲。” “于仲……”他低声念了一遍,眉头却微微皱起。虽然意思不错,但“仲”字的四声与“于”字连在一起,读起来有些生硬,不够顺口。他轻啧一声,笔尖在纸上轻轻划掉那两个字。 “要不……换个字?”他思索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字——“中”。这个字简单,却意味深长。他提笔写下:“于中。” 他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虽然听起来有些随意,但——“于腐朽中坠落”、“于黑暗中破晓”,竟意外地与文章主题契合。他越想越觉得合适,仿佛这个笔名早已注定。 “就这样吧!”于莘生下定了决心,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郑重地在书名旁落款—— “于中”。 ----- 天彻底黑了,屋外月光如缟素一般的光华,洋洋洒洒地镀在砖瓦上。桌上的蜡烛轻轻摇曳,照着于莘生的眼睛,映出橘黄色的烛光,屋里都是暗的,只有他的周围是微弱的光亮,影子被刻在墙上,庄重、温柔。 池边垂柳,随风而动。 屋内烛光,似火而燃。 第7章 友人旧事 际想这两天不上课,闲得没事干,就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小人书。 “际想。”仲尚延推门进来。 “怎么了?”少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人书,头也没抬。 “带我去你们学校呗,我得找于莘生去。”他看了看手表,“已经迟到三分钟了……” “啊?”际想些许不情愿道,“你出了巷子,左转走个十分钟就到了。” “你陪我一起去吧,万一我找不到地方呢?” 际想无语了:“你多大个人了,还需要陪……” “哦,好吧。”仲尚延转身,欲哭无泪,际想这孩子真是,明明昨天刚来的时候还给自己撒娇呢,现在…诶…… “对了。”仲尚延还没出房门,扭头对际想说,“把你屋子收拾收拾吧,看看乱的跟个猪窝一样,小心妈回头骂你。” 际想撇了他一眼,懒懒地说道:“无伤大雅,反正没外人来。” 等男人无奈地出了房门,仲际想放下书,在床上翻了个身,心尖忍不住微颤。 他昨天和先生聊了很多,感觉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肃?这样的话,他们也算是朋友了吧……际想想到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我这就交到朋友了?! 少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毕竟这几年,除了父母和哥,他好像一直都没和别人说过话。为此,仲父仲母都愁得不得了。 其实他想一直保持现状,毕竟一个人也挺好的。但是现在,遇到了这么个开朗的先生,还时不时找他搭话,他觉得,也不错? 算了算了!不想了!! 于是,他再次躺下,拿起小人书翻阅着。 很好,看不下去了…… --- 午后,小巷里的房屋错落,灰色的砖瓦显得格外有韵味。偶尔有几声鸟鸣传来,打破了这个安静的环境,却又让人感受到了生活的气息。 男人一路摸摸索索,终于看到了正在等待的于莘生。 “莘生!”仲尚延飞奔过去,还没等于莘生反应过来,就环住了他的肩膀。 “尚延兄啊,你吓到我了!”于莘生看似在责怪,但欣喜的神情溢于言表。 “诶哟哟!咱俩都多少年没见了?”仲尚延仔细地瞧着他,“啧啧啧,你怎么又俊俏了?” “诶~”于莘生打住他的话,“尚延兄不也是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啊。” “好了好了,咱俩就别这么客气了啊,生疏咯生疏咯~” “既然都快生疏了,那不得去茶馆好好叙个旧?”于莘生笑得合不拢嘴。 “那敢情好啊,来,您先请。”仲尚延微微躬身,手掌往前一摊,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诶……还真是生疏了。”先生上下打量着他,一脸无奈地迈开步子。 “哈哈哈,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会怼。”仲尚延觉得有趣,于是赶忙追上于莘生的脚步,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就和五年前一样。 现在是下午,街上的人不是很多,沿着斑驳的石板路向上走,便可看见一座古老的茶馆。茶馆有三楼,风格典雅,飞檐翘角,古色古香。 他们进入茶馆,轻纱隔断便映入眼帘,高挑的木梁托起檀木雕花天花板,四处散发出淡淡的茶香。 “欢迎,两位想点什么?”一位身穿青绿色倒大袖的女子正在拨算盘,她放下手中的账本,笑盈盈地看着两人。仔细一瞧,她面容大气,雍容清雅,看起来不过15岁的样子。 “龙井?怎么样?”于莘生开口,回头问仲尚延的意见。 “我都行,再上一盘桂花糕吧,不够再添。” “嗯,您们先找地方坐,等等就好。”女子低头再次拨着算盘。 “林青不在吗?”于莘生环顾四周,掏出几枚钱递给她,开口询问。 林青是这座茶馆的老板,白手起家,为人热情,茶馆里的茶都是她亲自选的,味道自然好得没话说,所以于莘生经常来光顾,两人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啊,我姐去买货了,估计得到六点才回来,您有什么事直接给我说就行。”她悠悠回答道,接过铜钱,开始拿着账本记账。 “没事,我回头自己找她说吧。”他笑了笑,转身拉着仲尚延找了个靠门的位子坐下了。 疏散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透下,馆内寂静,茶香四溢,又蕴着甘醇的味道。这里气氛出奇的安静,似乎只能听到客人品茶的声音。 "我14年离开日本后,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于莘生用胳膊肘碰了碰仲尚延,"怎么都不想着来找我?"语气里带着玩笑的埋怨。 “原计划16年底回来。”仲尚延抓了把花生,指节在剥壳时微微发僵,“但际想突然病了。” "啊..."于莘生喉结动了动。他竟然忘了这茬。 "当时他突然倒下,我还在国外。"仲尚延的声音有些发紧,"父母在上海找遍了医生......都说没救了。"他喉咙动了动,"后来我带他们去日本,托关系求人......结果都一样。心痹,治不好。" 茶汤表面泛起细小的波纹。 "不过现在好多了,至少发作时不那么严重了。"他挤出一个笑容,眼底却漫上一层水光,又很快隐去。 "抱歉......"于莘生低头摩挲着手指。 “道什么歉啊真是,反正都过去了。”仲尚延轻笑出声,可是眼底却漫上了一层悲凉,只是一刹那,便归于了平静,开口的声音清冷,又隐含几分哽咽。 “我看他平时蹦蹦跳跳的,和其他孩子一样,没什么大事,会好的。”于莘生安慰道。 “嗯。”仲尚延缓缓点头,“那,际想这孩子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这个嘛……挺努力的,就是……他课上可能有些地方听不懂,每次和他对上视线,看到他一脸茫然的表情我就想笑。而且啊,他一慌就脸红,跟个苹果似的哈哈。”说着说着,于莘生的眼角弯了弯。 仲尚延终于真心实意地笑出来:“所以,你每次就逗人家?” “冤枉啊!我们进行的都是师生间的正常交流!怎么,际想找你告状了?” 仲尚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接着一摆手:“那倒没有,不过我昨天一提到你,什么心思都写脸上了,这多好猜啊。”他想了想,眼神中透着一丝调侃,“而且,就你这种路过的麻雀都要招惹的人,看见我们家际想这么乖的孩子肯定会逗两下,对吧?” 于莘生听到这话不乐意了,于是立马打岔道:“诶,尚延兄,瞧你这话说的,我平时不就最多摸摸学生的头表示一下肯定么?你们家际想这么习惯把情绪表现在脸上,那我也没办法咯。” “可以了,我不跟你争啊。”仲尚延吃着手中的花生米,“不过啊,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你不也是,仗着长我两岁就光欺负我。” “行了行了,算你嘴贫。”仲尚延的笑容更加生动起来。 茶馆里的味道更浓郁了,外面天气不太好,屋里开始暗了。两人你来我往地开着玩笑,气氛十分融洽。 “您们的茶和糕点。”青衣女子悠悠走来,声音轻灵。她把桂花糕放在桌子中间,接着开始摆放茶具。 “麻烦了。”仲尚延开口谢道。 “哪里,您慢用。”女子桀然一笑,转身离开。 于莘生拿起茶壶,开始往两杯茶碗里添水。 “来,尚延兄。”他端起其中一杯递给仲尚延。 仲尚延双手接过,道了声谢。他放好茶碗,用茶匙小心地舀起适量的茶叶,落入茶碗中。 于莘生这边也准备好了,他正轻轻搅拌茶水,使茶叶与水融合,释放更多的香气,接着俯身凑近茶杯,用鼻尖着茶水的芬芳和香气,细细品味。 "际想那孩子..."仲尚延突然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杯沿的纹路。 于莘生会意地点头:“我会多留意的。先不管咱俩的交情,单是因为际想是我的学生,这也是应该的。”他看着仲尚延眼里的认真,心里泛起一丝酸楚,“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际想和其他同学根本没什么不一样的,我和他相处了两天,他给我的感觉就是普通孩子该有的朝气,又乐观又活泼的。” 先生想起际想清澈明亮的眼睛,在阳光下,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张扬的气息。 “是么……”仲尚延听罢,心里倒是舒展了不少,不过他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确太过度关注际想了,小弟好像也没他想象的“弱不禁风”。 他的嘴角泛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又是于莘生看不透的情绪。 于莘生应了声:“还有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讲。” “你说。” 他斟酌着用词:“这个年纪的孩子,可能更希望被当作普通人对待。他自尊心很强,如果家人对他付出太多,心里也会过意不去吧。”于莘生想到了和少年的第一次对话,他的确提到过父母对他太关注了,那时际想的表情挺无奈的。 仲尚延瞪大了眼睛,赞叹道:“可以啊莘生,教了几年书,青少年的心理都被你玩明白了。” “这有什么。”于莘生笑了,小心翼翼地端起桌上的茶,“喝茶吧,都泡好了。” 他将茶杯放到嘴唇上,小啜一口,用舌尖品味茶水的滋味与回甘。 “好茶。” “的确不错。”仲尚延咂咂嘴。 ———— 不久,满天乌云黑沉沉的压下来,叶子开始乱哄哄的摇摆,开始下雨了——纷纷扬扬的雨丝从天而降,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两人却浑然不觉,他们正说到平田先生被调走的糗事。聊得挺尽兴。 “诶呦!于先生呐!” 身后一句温柔的声音响起,一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张极其具有攻击性的脸,尤其是那双上挑的眸子,配上嘴角的痣,虽然身上淋了雨,但更显得娇艳动人。 “林青?”于莘生应了声,望向门外,“外面下雨了?” “您才知道啊?”她放下手中的包裹,拿袖子拭去脸上的雨水,“我劝你们赶紧走吧啊,估计一会就下大了。” 仲尚延闻言起身道:“走吧走吧,别还没回到家衣服先湿完了。” “诶等等!”林青拦住了他们,“我去楼上给你们找找伞。” “算了算了,不麻烦你了,反正这雨也挺小的,我们跑一会估计就到家了。”于莘生推辞道,然后转身招呼仲尚延出了门。 “诶,你们……”林青还没说完,两人挥挥手,转身就没了影。 第8章 被留饭了 --- 他们奔跑在路上,雨点越来越大了。 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树叶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打在瓦片上的雨水顺着缝隙流了下来,落在地上,溅起一片片水花。 还没出街呢,他们的头发都快湿透了。 “叫你装绅士!刚才你朋友要给我们伞的时候怎么不要啊?现在好了……”仲尚延用手遮住额头,边跑边埋怨着。 “你没看见她衣服都湿了吗?刚回来还没擦擦就去帮我们找伞,多麻烦人家啊。还有,她要是想找东西,没个十几分钟是绝对找不出来的,有那个时间咱们早到家了好吧?” 于莘生喘着气,雨水打湿了他的眼镜,视野逐渐模糊,他索性摘下眼镜,攥在手里,“而且,我也没想到会下这么大……” “吼,没想到你还挺贴心的。”仲尚延调侃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 “好了好了,你不觉得咱们这样跑着……就像,像我们还在日本学习的时候吗?”于莘生好长时间没有运动了,这样一跑倒是让他微喘吁吁。 “我以前可没这么傻。”仲尚延看出来于莘生累了,于是加快了脚步,故意拉开距离。 “诶你!”于莘生没好气地追赶他,雷声越打越响,雨也越下越大了。 一路上,人迹寥寥,略显冷清。偶有打伞的行人走来,踏着光滑湿亮的青石板路而过,溅起细小的水珠,倍显行色匆匆。 “莘生啊,我家近一点,你看天都黑了,先来我们这躲躲吧!”仲尚延开口,语气里带着关切,“这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啊……那,那就这么办吧。”于莘生无奈道,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了。 他们的背影努力地奔跑着,出了街,地上的泥多了起来,一脚踏下去,污泥沾染了鞋,注重形象的于莘生心里五味杂陈,但现在都顾不上了。 大雨洗刷着所有的苍翠树木,一切都化成绿意盎然的油光亮片。路边稀疏地坐落着栋栋房舍,青砖黛瓦,也在雨水的冲刷下焕然一新。 终于,历经千辛万苦,两人总算到了仲家门口。 奔到门帘下,于莘生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狼狈的模样,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连气都喘不匀了。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打在屋檐上。屋内,正在煮饭的四水妈听到外面的动静,起身查看。 “天哪!你们怎么淋成这样?咋不打伞呢?”四水妈一见到门口两个湿漉漉的“落汤鸡”,慌忙跑了过去,“赶紧进来换件衣服,可千万别感冒了啊!” 她领着两人沿着屋檐往里走。于莘生的头发湿得滴水,衣服紧贴在身上,那副狼狈的模样惹得仲尚延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诶呀呀!怎么淋成这样了?”一道温柔而关切的声音传来,是仲母——时文卿。 “妈。”仲尚延傻笑着应了一声,脸上还挂着雨水。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拿把伞……”仲母心疼地责备了一句,随即看向儿子身旁的人,“这位是?” “初次见……” “您是于常书先生吧?我们家尚延经常提起您呢!”于莘生刚开口,就被仲母热情地打断了。 “啊,是的。您好,今天天有不测风云,贸然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于莘生微微俯身,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 “哪里哪里,先生能光临寒舍是我们的荣幸。” 时文卿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看起来却像三十出头,娴静而端庄。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简直和际想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来来来,先擦擦身子,我去给你们拿衣服换上。”四水妈匆匆忙忙地递过来两块毛巾,又风风火火地进了屋。 两人接过毛巾,擦拭着头发和脸上的雨水。这一路上的奔波与狼狈,似乎只为了这一刻的温暖与安宁。 “诶!对了,你们还没吃饭吧?”仲母突然开口,“那莘生,你今晚就先在我们家吃,一会饭就做好了啊。” “这怎么行,怎么躲个雨还带蹭个饭的?”于莘生推辞道,脸上带着一丝尴尬。 “这是什么话啊?我可听际想说了,昨天中午不也让先生你破费了么?”时文卿被这话逗笑了,眉眼弯弯的,特别有韵味。 “就是就是,给个面子啊,让你也尝尝我们四水妈的厨艺!”仲尚延赶快附和,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莘生终于动摇,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你不早该这样了嘛!”仲尚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一脸灿烂。 ———— 窗外的雨势比先前更大了些,躺在床上的少年被雨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天空,沉默了片刻。 他好像睡了一下午…… 外面雨声夹杂着人说话的声音,显得格外嘈杂。今天家里怎么这么热闹? 仲际想穿好鞋子,推门走出房间。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中倾泻而下的雨滴,又瞥见屋檐下的几人,半梦半醒间开口问道:“天好黑啊……已经吃完饭了吗?” 三人闻声,齐齐转头看向他。 “你这孩子,不会才刚醒吧?”仲母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你快看看,这是谁来了?” “谁啊?”仲际想挠了挠头,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随后抬头定睛一看,正对上了于莘生含笑的眼睛。 我艹!!!! “先生好!”仲际想瞬间清醒,连忙朝于莘生鞠了一躬。 于莘生笑着回礼:“这是饿醒了吗?” “没没没!”少年的脸顿时红成一片,早知道就不说那话了。 于莘生看着他通红的脸,扭头朝仲尚延递了个眼神,带着几分得意。 仲尚延心领神会,回了他一个白眼。 “都别傻站着了,来来来,赶紧去屋里擦擦身子,把这衣服换上。”四水妈快步走过来,把手里的衣服塞给他们,“我没找到合适的衣服,这两件里衣你们先凑合穿,等会儿我再去找找。尚延也是,回来了都不知道多带点衣服。” “我去拿我的衣服给先生穿吧。”际想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主动开口道。 “不用不用,这天又不冷,穿这一件就够了,真是太麻烦你了。”于莘生接过衣服,乐呵呵地看着际想。 “好了好了!你们俩快去浴室擦擦身子,我去把饭盛了。”四水妈急急忙忙地催促道。 仲尚延应了一声,拉起于莘生往里面走:“这边,我带你过去。” 于莘生跟上他的脚步,稍稍抬眼,与仲际想的视线对上。他微微一笑,随即收回目光,跟着仲尚延离开了。 少年望向两人的背影,刚刚那一笑,似乎有些暖风拂面的感觉。 “阿想,你去帮四水妈盛饭,我叫你爸去,别忘了多拿双筷子啊。”时文卿嘱咐了一下,然后转身朝房里走去。 雨还在下着,灰白而高远的苍穹下,无数黑色的云团在狂野地四处奔袭,没有目标,没有终点。 “回峰啊,差不多得了,你都在这待一天了。”仲母推开木门,轻声道。 “啊……我都没注意时间……”他伸了伸懒腰,“好,休息!” 男人叫仲慈川,字回峰。是际想的父亲。他是做雕刻玉石生意的,整天待在屋后的小房子里,桌子上一堆玉石废料,弄得脏兮兮的。 “诶呀!你几天没刮胡子了?!今天有客人来,你赶紧收拾收拾!”时文卿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自己的丈夫胡子拉碴的,脸也不洗,头发也不剪,换身衣服都能上街当流浪汉了。 “怎么?这样不更有男人味吗?”他起身一把抱住时文卿,拿自己满是胡子的脸蹭了蹭她。 “你别贫了!人家客人还在外头呢!”她使劲推开仲回峰,喃喃抱怨道。 “好好好,我不动了。”仲父举起双手,向后撤离了两步,脸上荡漾起笑容来。 “今个这是谁来咱们家了?” 时文卿回复:“就是昨天提到的,于常书先生,你大儿留学时的朋友,现在还是你小儿的教书先生呐。” “诶呦!这可得好好招待招待啊……诶,快让四水妈多整几个菜,我接待一下去……”说罢他赶紧拿着伞,推开门准备出去,还没踏出门槛呢,就被时文卿拉了回来。 “你先把胡子刮了再出去丢人!” 仲回峰呦不过,只得顺着爱妻,乖乖把胡子剃了。 ———— 这边于莘生他们刚擦干身子换好了衣服,刚出了房门,就撞见了匆匆赶来的仲父。 “诶呦!这位就是于常书先生吧!”没等于莘生反应过来,仲回峰就一把搂住了他,在他的肩上拍了两下。 于莘生应了声,说:“您是……” “哦对对对!还没自我介绍呢!”仲父轻咳两声,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吾乃仲慈川,仲回峰,那两个小祖宗的老子。” “爸……”一旁的仲尚延无语了。 “怎么?说你是小祖宗你还不乐意了?”仲父低声埋怨,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家儿子。 “哈,听说先生您雕的玉石可是街上数一数二的好,久仰大名了。”于莘生接上话,赞叹不已。 “您太过奖了。”仲回峰看向于莘生,脸上又浮起笑来:“我那小儿子跟着先生学习,这不以后还得多仰仗仰仗您呢。” “哪里哪里,际想跟了我才是我的荣幸。” 他们相互推脱谦让着,一旁的仲尚延受不了了,于是开口:“咱们的饭可都上桌了,一会要凉了啊。” “那那那,咱可不能让客人吃凉饭啊,于先生,请跟我来。”仲父向前一步,示意先生跟过来。 于莘生微笑着点头,在仲回峰的带领下进了客厅。 正好,仲际想和四水妈端着饭菜从东屋进来,不多时,三菜一汤就摆上了桌子。 “这么丰盛啊。”先生忍不住赞叹道。 时文卿眉眼盈盈:“如果知道先生您会来,指定比这丰盛。” “就是就是,莘生,先就坐吧。”仲尚延随即附和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 时值夜晚,豆大的雨点仍然稀稀落落,夹杂着阵阵微风,雨水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于莘生坐在餐桌旁,正与仲慈川和时文卿谈笑风生。 “对了,阿想刚刚接受药理学的学习,这几天特别用功,这还得多多感谢您呢。”时文卿一边夹菜一边道。 “啊……这就是孩子想努力了,不过以后有不懂得随时问我。”于莘生谦虚地摆了摆手,他知道际想为什么这么认真,除了课程太难好像也没什么理由了。 “这孩子,平时在家里也没见他这么用功,到了学校倒是乖巧了。”仲尚延在一旁打趣道。 “现在这样才好嘛,你们哥俩现在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了,际想好好学习,以后和尚延一样,去大医院当医生去。”仲回峰拍了拍仲际想的肩膀,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爸……”仲际想低下头,喃喃开口。 “好了好了,不说了。”时文卿嗔怪地瞪了仲慈川一眼。 “莘生,尝尝这个鱼,四水妈的手艺可是好得没话说。”她转头指着桌上的鱼道。 “是吗?我尝尝。”于莘生夹起一块送到嘴边,眼睛顿时一亮,软嫩细腻的鱼肉迸发出酸甜可口的汁液,在他的味蕾上绽放。 “这味道还真不错!” “好吃的话就多吃点。”一旁的四水妈笑得合不拢嘴。 外边雨势好像比先前大了些,气温似乎又随着夜的加深降了几度。 第9章 同塌而眠 饭后,仲回峰见天色已晚,便挽留于莘生道:“先生,您看这天也晚了,留宿一晚如何?” 听到这话,仲际想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啊…这多麻烦你们啊,我家不远的。”于莘生客气地推辞。 “莘生,你就住下吧,咱们也能多聊会天。”仲尚延开口劝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 “是啊先生,现在外面这么黑,路上都是泥还不好走,而且我们家又不是没地方睡,您就别推辞了。”时文卿也诚心邀请,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于莘生见实在推脱不了,只好答应了下来:“那就打扰了。” “那我先去准备些茶水,然后再给先生收拾客房去。”四水妈笑着站起身,麻利地收拾了碗筷。 于莘生在一旁谢过,接着又被仲回峰拽回去聊了起来。 不多时,四水妈匆匆忙忙进来,语气有些急:“客房里的被褥都受潮了,没法住人呐,要不…今天先生先跟尚延挤一挤吧。” “哎呀…”时文卿显得有些自责,“都怪我平时没怎么晒过褥子……” “没关系,那就不劳烦您费心了,看样子我还是回家吧。”于莘生扭头看向窗外,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 仲父赶紧开口:“这怎么行?天都这么晚了,还下着大雨,您今天一定要留下。” 时文卿接过话头,提议道:“要不先生今晚先跟我儿子挤挤,将就将就也能睡。” “这……不太方便吧……”于莘生有些犹豫,目光不自觉地瞥向际想。 “怎么不方便了?咱俩几年前可都是一张床上睡的。”仲尚延戏谑道。 于莘生正思量着,还没开口回答,四水妈又急急忙忙道:“诶呀!不合适不合适,尚延的床太小了,要么咱们把阿想的床收拾了,然后再添个枕头吧。” 听到这话,正在沉默喝茶的仲际想一下子抬起头,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就已经决定好了—— “可以啊,阿想的床的确比我的大些。”仲尚延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就这样了,我房里还有个没用过的枕头,我去拿过来。”时文卿赶紧起身出了客房。 “我去帮太太找找。”四水妈问声也跟上了仲母的脚步。 “那我去给你拿条被子去。”仲尚延缓缓起身,看着还在懵圈状态的际想,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丝得意:“不去收拾一下你的屋子吗?” 少年轻轻仰起头,心里五味杂陈,算了,是祸躲不过。 于是无奈放下手中的茶,站起身子,像失了魂一样飘出客房。 留在这里的于莘生和仲父相视一笑,仲父轻轻按压太阳穴,说:“真是不好意思啊先生,出了这么多岔子,今天晚上得委屈一下你了。” “不会,您能如此对我上心,我于某感激不尽。”于莘生微微一笑,语气真诚。 --- 仲际想回到自己的屋内,望着乱糟糟的床铺,欲哭无泪。 这都什么事儿啊?!少年忍不住在心中哀嚎。 现在估计都晚上八点了,窗外的雨好像没有停的意思,一直在下。 少年叹了一口气,开始整理床铺。 “啧啧啧…” 仲尚延悄悄过来,拿着被褥靠在门框边,一脸贱兮兮地看着际想。 “你别这么幸灾乐祸好吧…” 际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把床上的小人书塞进了书柜。 “哎呀,你和莘生不是刚认识吗,交流交流挺好的嘛。”仲尚延把被褥铺到床上仔细整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听他这么一说,仲际想简直无言以对,他关上书柜门,回头又瞪了尚延一眼:“你……” 仲尚延赶紧摊开手掌,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好了好了,你慢慢整理吧,我就不奉陪了啊。” 仲际想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仲尚延,继续收拾桌子。 仲尚延见际想不理他,也不恼,放下被褥后转身出了房间,还体贴地帮他关上了门。 “真是服了……” 他嘟囔着,后悔今天早上没听哥的话好好整理整理房间了,脸上满是无奈。 雨声依旧,昏黄的烛光下,仲际想继续整理着散乱的物品,屋子的窗户开着,晚风拂过,湿润的雾气裹挟着水珠吹在脸上,凉意唤回了几分清醒。 仲际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收好,看着起码像了个样子的房间,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OK!床已经铺好了,书桌上全都是学习用的东西,就连玩具和小人书都藏好了,简直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了! 现在,可以静候于莘生到来了。 “……” 我真的要和先生同床共枕了?! 际想一股脑把脸埋在被子里,刚整理好的床铺又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脑子里乱成一团,连外面的雨声都听不见了。 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毕竟,这似乎是际想人生中第一次和外人一起睡觉——而且还是自己的先生。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和少年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雨依旧在下,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户。 “喵……”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紧接着传来一声猫叫。际想头也没抬,依然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说道:“梨花啊,我现在可没心情陪你玩。” 小猫像是听懂了似的,轻盈地一跃跳到际想的床上。它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就自顾自地卧下,开始舔舐自己的毛发。 “你是不是湿着脚上我床的?!” 际想猛地坐起身,把梨花吓了一跳。小猫赶紧跳下床,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少年看着床上一路延伸到自己身边的猫爪印,彻底无语了。但现在洗床单肯定来不及了,他的视线瞟到了一旁的旧衣服…… 算了,将就擦擦吧…… “这是怎么了?” 于莘生温柔的声音响起,带着空气里湿润的气息,一同融进少年的耳膜。 “刚才跑过去的是你家猫吗?”他推开半掩着的门,目光追随着小猫跑走的方向。 际想无奈地回答:“它叫梨花,特别淘气,把床上都弄脏了。” 虽然际想擦得很仔细,但床上还是留下了一些浅浅的印迹。 于莘生走到床边,看了看那些污渍,笑着说:“这点小问题,没事,等天晴了再洗也不迟。” 际想叹了口气,轻轻地“嗯”了一声。 “房间还挺干净的。”先生环顾四周,视线落在堆满文学名著的书架上,里面还有不少外国文学。 “你都看过这么多书了?”他的语气略带惊讶。 “嗯,我喜欢看这些,陶冶一下情操。” 少年嘴里说得随意,其实心里已经暗爽到了极点。幸好他提前把那堆连环画藏好了。 “这里面是什么?我能看吗?” 于莘生指着书架下层的柜门,轻声问道。 “看吧。” 仲际想正忙着铺被子,头都没抬就答应了。 当先生弯下腰的那一刹那,少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等等!” 际想赶紧伸手想去阻止,但为时已晚。于莘生已经打开了柜子。 气氛瞬间凝固—— 三大排小人书整整齐齐地映入眼帘。 完了。 少年伤心欲绝:“其实……我也挺爱看这些的。” “哦?” 于莘生仔细扫视一圈,眼睛瞪大了:“哇,你全套的《西游记》都收藏了?真厉害,卜舫济还差几本呢。” “卜先生也喜欢看这些吗?” 仲际想一脸惊讶,没想到卜校长竟然也喜欢这些东西。他原以为,像卜先生这种高智商分子,只会喜欢那些枯燥乏味的文学名著。 “卜校长藏得挺深啊。”少年喃喃道。 “是啊,没想到他还有这种爱好吧?”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时文卿乐呵呵地走来,把手里的枕头摆到际想床上,“这枕头我先给您放里边了啊,时间不早啦,你们两个别聊太久啊。” 于莘生应了声,关上柜门,说:“劳烦太太了,我们待会就睡。” “就是就是,妈你别操心了。”际想立马附和。 “好好好,你们有什么事叫我就行,这几天晚上凉,记得盖好被子。”时文卿又嘱咐了两句,然后笑眯眯地转身离去。 此刻,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人了。 房间内静悄悄的,唯一的声响就是屋外雨滴敲击屋顶的声音,像是某种轻柔的节奏,缓缓敲打着夜的寂静。 “抱歉啊,占了一半你的床。”于莘生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 “不会不会,先生睡里面吧。”际想连忙回应,声音轻快,却隐隐透着一丝紧张。 “诶,你睡觉老实吗?”于莘生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应该吧……”际想挠了挠头,语气有些不确定。 于莘生听罢,点了点头,脱下鞋子上了床。待先生安置好自己,少年也赶紧脱去衣物钻进了被窝里。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于莘生心里琢磨着,心想昨天明明相谈甚欢,怎么现在倒像隔了层毛玻璃。他轻咳了两声,试图打破这短暂的沉默:“对了,昨天你给我的小说建议很好,现在已经确定书名了。” “那叫什么?”际想两眼放光,像是找到了话题的突破口。 “《人生百态》。”于莘生微微一笑。 “很好啊,挺贴合主题的。”际想点头称赞。 “多亏了你。”于莘生伸手揉了揉际想的头发,语气温和,“接下来得多收集点素材,就可以开写了。” “哪儿的话,我就帮了点小忙,主要还是先生立意好。”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弯弯的,特别好看。 “不过,现在最头疼的就是故事情节了,虽然我想了很多,但总觉得差点意思。”于莘生收回手,靠在床头上,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你呢?之前遇到过符合主题、比较典型的故事没?”他侧过头,看向际想。 听闻,际想端正了身子,盯着天花板,像是在回想什么。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是有那么一个,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细节什么的都记不清了。” “没关系,你能说多少就说多少,我做个参考就行。”于莘生道。 夜色渐深,外面的雨依然下得很大,雨声像是为这段回忆铺上了一层朦胧的背景。 第10章 花生糖 “那时候……我大概五岁吧。”际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被回忆的潮水淹没,眼神也变得飘忽起来,“大哥和二哥总带着我,兄弟三人整天形影不离,街坊邻居没有不认识我们的……” “等等…”于莘生忽然打断了他,眉头微皱,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你还有个二哥?” 际想愣了一下,抬眼看向他,神情有些诧异:“我大哥……没跟你提过?” “没有。”于莘生摇了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对这段未曾听闻的往事感到意外。 “嗯……”际想低下头,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心里大概还没跨过那道坎吧。”他说完,俯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轻轻打开。盒子里堆满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他小心翼翼地翻找着,动作轻柔。 于莘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终于忍不住开口:“发生了什么吗?” “我二哥…得了一场病,七八年前就走了。”际想的声音很轻。 于莘生听罢,瞳孔微微一缩,脸上浮现出一丝震惊和尴尬,嘴唇动了动,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际想抬头看了他一眼,察觉到他的窘迫,连忙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安慰道:“没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早就习惯了。只是我大哥不提他,大概有他的道理吧。” “找到了。”际想从铁盒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于莘生,“这是以前一个德国人给我们拍的,因为我爸给他雕了块玉,这照片算是谢礼。” 于莘生接过照片,低头看去。照片上是一家五口,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起,背景是旧式的庭院,透着几分古朴的气息。 “这个就是我二哥了。”际想指着站在仲父旁边的少年,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旁人都说我们俩长得特别像。” 于莘生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少年。他眉眼清秀,眼神清澈,与际想确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却多了一丝不羁的气质,仿佛比际想更张扬一些。 “确实挺像的。”于莘生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他叫什么名字?” “仲行之,字常远。”际想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我们兄弟三人的名字都很像,就是不太好记。” 这倒是事实。仲回峰给儿子起名字,向来是随意却不随便。怀之、行之、年之,几年前四水妈刚来仲家做工时,就经常搞混。 际想的眼睛微微弯起,继续说道:“小时候,我们三个里属他最淘气,整天带着我们上树捉鸟,没少挨我妈的骂。不过我大哥总是护着他,每次挨骂的时候,大哥总是挡在他前面。”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忽然一顿,声音低了下去:“所以……二哥走的时候,我大哥是最难受的。他哭了好几天,饭都吃不下。那时候我才12岁,说实话,看着家人那样,我心里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悲伤。” 于莘生听完,默默将照片递还给他,脸上写满了歉意:“对不起,是我提了不该提的事。” “都说了不用道歉了。”际想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活在以前也不是办法。” 毕竟,接受苦难,也是一种人生常态。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胸口轻松了许多。那些从未对人提起的往事,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于莘生——先生正望着窗外的雨幕,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原来倾诉是这样的感觉。 际想第一次意识到,于莘生不仅仅是他的先生,更像是一个能包容他所有秘密的……朋友?他不敢确定,但此刻的亲近感让他忍不住正了正身子,仿佛这样就能藏住脸上莫名的热度。 他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调整了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语气轻松地说道:“哎呀,扯远了,我接着说。” 窗外,雨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噼里啪啦地拍打着门窗,仿佛在为这段往事增添几分萧瑟。 于莘生理了理情绪,换了个姿势,专注地听着际想继续讲述。 “那时候,我们还不在这里住。巷子最外头有户姓李的人家……”际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仿佛要将那段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 ———— 听着际想的声音,两个人的的思绪被拉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 那天的天气很好,明明是五月,却异常燥热。 “太太!听说了吗?老李家的大胖小子睁眼喽!”四水妈跨过门槛,一脸兴奋地对时文卿说道。 “哎呦,那可太好了!”时文卿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这孩子刚落地没多久吧?李大娘估计高兴坏了。” “可不是嘛,盼了三年才盼来这么个小子,啧啧啧……”四水妈一边说,一边摇头感叹。 “什么小子?我也想看!”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向时文卿。 “年之,怎么又偷听大人讲话呀?”仲母笑着抱起儿子,轻轻晃动着。 “我也想看小子!”际想噘着小嘴,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期待。 “这孩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闹腾。”四水妈笑着抱怨,眼里却满是宠溺。 “年之可乖啦!妈妈带我去看‘小子’好不好?”际想拽着母亲的衣襟,撒娇道。 “哎呀,好好好,妈现在忙着呢,想看的话……等等你跟哥哥们一起去吧。”时文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好耶!”际想立刻高兴起来,在母亲怀里扑腾了两下,逗得四水妈笑得合不拢嘴。 四五岁的小娃娃正是惹人喜欢的时候,际想说话还不利索,噘着小嘴,眨巴着大眼睛,看得两个大人的心都化了。 “年之!怎么一会儿不看你就跑出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接着,仲尚延一路小跑过来,阳光洒在他脸上,整个人显得格外耀眼。 “就是就是,再不听话,小心晚上被狼叼了去!”仲常远也跟了过来,嘴里嘟嘟囔囔的。 前两天四水妈刚讲了不听话的小孩被狼叼走的故事,吓得际想不轻。这会儿又听二哥这么一说,他立刻愣住了,眼里泛起泪花,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哭哭唧唧起来。 “好了,行之,你吓着弟弟了。”时文卿搂着际想,轻声安慰道。 “就是,吓坏我们小年之了怎么办?”仲尚延弯下腰,揉了揉际想的脑袋。 仲常远见状,连忙凑过来哄他:“年之乖,二哥逗你的。” 际想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手里攥着母亲的衣襟,委屈巴巴地瞥了仲常远一眼。 “好了好了,尚延领着弟弟们去老李家玩吧,我一会再找你们。”时文卿笑着对仲尚延说道。 际想一听,立刻止住了眼泪,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迫不及待地牵着仲尚延和仲常远的手,拖着他们往外走。 上午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小巷里,温暖而明媚。 老李家就在巷子口,离仲家不远。他们一进门,就看到李老太太正抱着小孙子坐在堂屋里。 “呦,今天什么风把仲小少爷们吹来啦?”李老太太看见三个孩子,高兴地起身迎了上来。 “李奶奶,恭喜啊!”仲尚延拱手道。 李老太太乐呵呵地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怀里的小孙子:“来,快看看,小弟弟长得多好看!” 仲尚延和仲常远赶紧凑上前去,好奇地看着小婴儿。 际想也踮起脚尖,想要看个究竟。 小婴儿长得粉雕玉琢,正闭着眼睛睡觉,小嘴吧唧吧唧的,特别可爱。 看了半天,小弟弟都还没醒,际想等得无聊了,哥哥们还在和李老太太寒暄着。 “年之,吃不吃糖啊?东屋里有,想吃自个儿拿去吧。”李老太太慈祥地说道,她早就看出小家伙从进门就开始不安分了。 “我要吃!”际想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然后迈着小短腿跑到东屋里去了。 东屋里摆放着很多家具,看起来很宽敞。际想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终于在桌子下面发现了一个糖罐子。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糖果,有花生糖、芝麻糖、桂花糖……际想看得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吃哪一种。 最后,他拿了几颗花生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花生糖香甜可口,他一边吃一边在屋子里转悠,一个不小心踢倒了地上的瓷罐子,发出清脆的响声。际想猛地一激灵,赶紧扶正罐子,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嚼着自己的糖。 突然,身边传来翻身的动静。 “谁来了?”一个微弱的女声响起。 际想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把嘴里的花生糖喷了出来。 他连忙把手里的糖果塞进嘴里,然后才发现被窝里还躺了个人。 际想嘴巴里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发出不清不楚的声音:“唔……我是仲年之,李奶奶让我过来拿糖吃的……” 被窝里的女人轻轻“哦”了一声,然后挣扎着坐起身:“别吃太多,牙疼。” 际想应了声,这才看清眼前女人的长相。 她瘦得可怕,颧骨高耸,披头散发,脸色蜡黄,面容憔悴,眼里没有一丝光彩,黑漆漆的,看起来很虚弱。 际想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女人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际想,眼里流露出一种看不透的情绪。 际想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他退后一步,磕磕巴巴地说:“我……我这就走。” 说着,他转身就往外跑。 “等等!”女人突然叫住了他。 际想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能不能……帮我去倒杯水?”她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一丝哀求。 际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跑到客堂,倒了杯水,然后端到女人面前。 女人接过水杯,攥在手里,却没有喝。她只是盯着际想,目光灼热。 “谢谢。”她轻声说。 际想没有说话,他看着女人,心里泛起一阵怜悯。 女人只抿了一口,就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躺了下来:“无聊的话就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玩的。” 际想应了声,转身出了房门。 ———— 阳光透过窗户,空气中的灰尘好像都看得清。卖枣糕的爷爷推着车子路过,整个院子都是枣香。 “年之!快快快,小弟弟睁眼啦!”二哥看见际想出了房门,赶紧招手让他过来。 际想立刻兴奋起来,一路小跑来到李奶奶身旁,好像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年之也来瞧瞧小弟弟。”李奶奶笑着抱起孙子蹲了下来。 际想凑过去,盯着小宝宝的眼睛看。小宝宝的眼睛又大又黑,扑闪扑闪的,可爱极了。 “真漂亮。”他不由赞叹道。 “小大人似的,还知道夸人呢。”李奶奶乐呵呵地调侃。 际想嘿嘿一笑,伸出小手,轻轻戳了戳娃娃的小脸蛋。 小娃娃似乎很喜欢他,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李奶奶在一旁看得心花怒放,说:“这孩子打生下来就不哭不闹的,特别听话。” 几人也来了兴致,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小弟弟,气氛很融洽。 院外,对门的大姨叫停了卖枣糕的爷爷,拿了几文钱给自己孩子买了两块。枣糕一拿出来,香味便更浓了,馋得院内的孩子不行。 第11章 东屋的霉味 ———— “来,年之,试试妈给你做的鞋。” 时文卿从针线筐里捧出一双崭新的黑布鞋,鞋头压了道精巧的白牙边,针脚虽不够细密,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哇…”际想惊呼一声,高高兴兴的接过布鞋,自己脚上的还没脱就往上套。 “你这孩子……”时文卿笑着拍了下儿子的屁股,蹲下帮他换鞋。 “站起来走走,看看合不合脚?”她直起身子,乐呵呵地看着际想。 际想点点头,一边低头欣赏着鞋上的白牙,一边踮起脚在青砖地上踩了几个来回。 时文卿的针线活当然没四水妈来的熟练,但她偏偏不让四水妈帮忙,愣是自己琢磨了十来天才完了工。 “太太,李大娘找你。”四水妈的声音和影子一起斜进门槛。际想定睛一看,李奶奶正在后面跟着呢。 “诶呀,婶子怎么来了,快快快,进来坐。”仲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使了个眼色让际想进屋去了。 李大娘应了声,略显局促地进了门。时文卿赶紧收拾收拾了桌子,又安排四水妈去沏些茶。 “来来来,您先坐,家里有点乱,您别嫌弃。” “哪里哪里,我今天来…”李大娘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 “您说。” "那个......"李大娘突然压低嗓子,枯枝似的手指勾了勾。时文卿凑近时,闻到她衣领里散出的艾草味混着股酸腐的腥气。 "我记得...你生行之那会儿奶水不足吧?"李大娘的话像含在嘴里,"后来请的奶妈是..." 时文卿松了口气:“嗐!多大点事儿啊!我还以为什么呢,神神叨叨的。” “哎哎哎!你小点声,家里面有男人在呢!听到了多不好!” 李大娘连忙扯着时文卿的袖子,跟个小媳妇似的,脸羞成一片,语无伦次地责怪她。 “诶呦,您就放一百万个心吧,我们家大男人们出去了,这不,就剩那个小的了。” 时文卿指了指身后在门后偷听的仲际想,朝着他笑了笑。 看见事情败露的小人慌忙躲进门里,手足无措地拿起小玩具假装没看到。 李大娘乐开了花,‘吱呀’一声拉开门,蹲把惊慌失措的际想给牵了出来。“阿想不是最喜欢吃糖吗?去吧,到我们家去拿,奶奶今儿个有事儿要和你妈妈合计合计。” 听罢,际想懂事地点点头,转身就跑了出去。 “啧啧啧,还得是小孩子好哄。” 时文卿望着小人蹦蹦跳跳的身影,眼里满是慈爱。见孩子已经出了大门,于是扭头接着对李大娘说: “往东走有家姓黄的,他们的闺女最近又生了个娃娃,奶水是足的,就是大手大脚,是个粗人。” “嗐,我们这种人家,哪用着多好的啊,关键是儿媳妇儿没啥能耐,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结果呢?孩子饿得跟猫崽子似的哭...”李大娘说这话时语气都重了几分,脸色也不太好看。 时文卿叹了口气,静静地听着李大娘抱怨,李大娘嘴快,搞得时文卿也插不上话。 一旁的四水妈沏好了茶,端到两人面前,然后下意识看了看天,现在已经快正午了,但天还是灰蒙蒙的,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 际想跑在路上,那一溜小跑的步子不小心惊动了路边那些吃食的小麻雀,于是猛地抬起翅膀,扑棱棱地飞起一片灰影,在他头顶盘旋几圈,又落到不远处的枝头。 他跑了几步路就到了李家门口。 他们家朱漆大门褪了色,半掩的门缝里渗出若有若无的中药味。际想踮起脚尖,从门缝往里张望——院子里晾晒的尿布在风中轻轻晃动,却不见人影。 于是他大胆地推开门,轻轻地迈入门槛,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摇曳着柳枝的低语。他放慢了脚步,目光在院子里快速扫视一圈,确定无人后,他才放心地走向东房。 吱呀一声推开东门,熟悉的霉味扑鼻而来。只见前几天见过的女人静静地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个小娃娃,那个女人正在喂奶。苍白的□□像倒空的米袋耷拉着,孩子吮吸的声音像在嘬一块湿抹布 际想踏进门里,他觉得奇怪,先前的姨们生完孩子这个房间都是奶香味,但是这里不同,是让人感到压抑的味道。 "来吃糖?"她抬头时,眼眶是两个塌陷的洞。 际想点点头,动作轻快迅速,像是在自己家一样翻出糖罐子,从里面掏出最后几粒花生糖揣进兜里,也不忘往嘴里塞两个。 女人看着像小老鼠一样嚼来嚼去的小孩,接着转过头去:花生的快没了,吃完以后就别来了。” 际想不明所以:“为什么?” 那女人垂下眼睛,悄悄靠近际想,低声说:“这里有坏人。” 小人点了点头,虽然还想追问什么,但看着面前女人真诚的面孔,他还是信了。 充满热气的房间里死气沉沉,窗外的树叶,天空阴暗,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这里,让人感到压抑。 际想盯着女人的眼神,有些后怕,恰巧屋外响起一阵男人们的吵闹声,听起来像是喝醉了。随着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近,襁褓里的婴儿突然哭出声来。女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咣当一声,外门被粗鲁地推开,一群醉汉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鄙的咒骂由远及近。际想只能通过里门的缝隙看到厅堂的一小部分,只见那群男人移来椅子往上一摊,拿起桌上的红糖馒头开始大快朵颐。 “愣着干么?快走吧,天阴了。”床上的女人连忙催促,同时摇晃着怀里的婴儿,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 际想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添了几分害怕,于是抿抿嘴,转身出了房门。他跑在院子里,却没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厅堂,里面的男人乱哄哄的,际想看不清他们的脸,好像都长得一个样。 跑出李家院子后,际想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躲在一棵老树后,胸膛不断起伏着。他摸出兜里吃剩下的的花生糖,糯米糖纸已经破了,他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像是在给自己一些安慰。 ———— 仲际想很听话,自从那女人让他别再来了,他就真的没再踏进东屋一步。即便四水妈拉着他去李家串门,他也只肯在院子里逗留,远远望着那扇紧闭的东屋门,总觉得里面飘出来的霉味比从前更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依旧平静,可际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滋长,像墙角潮湿处蔓延的青苔,无声无息,却让人脊背发凉。 直到那天傍晚。 仲际想和二哥正猫着腰在河里摸虾,凉丝丝的河水刚漫过脚脖子。二哥忽然"哎哟"一声,举着只乱蹬腿的青虾冲他晃:“瞧这大须子!晚上让四水妈炖......” 话没说完,村口传来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几个婶子往李家方向跑,布鞋底子把土路拍得啪啪响。际想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抬脚就要追,留下二哥着急忙慌的在后头喊:“你干嘛去?” 李家院外围了一圈人,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股兴奋又恐惧的情绪。际想挤进人群,听见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听说了吗?老李家的媳妇儿疯啦……”一个瘦脸妇人咂着嘴,眼睛却亮得吓人。 “真的假的?前些天不还好好的?”另一个女人搓着手,语气像是既害怕又忍不住想听下去。 “好什么呀!”瘦脸妇人压低声音,凑近道,“我男人当时在场,那媳妇儿跟疯了一样死死掐住自己的儿子,跟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一样!” “天爷!”旁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她亲生的啊!” “啧啧啧,谁知道呢?”瘦脸妇人冷笑一声,“听说李大娘冲进去的时候,孩子脸都紫了,再晚一步,怕是……” “造孽啊……”有人摇头叹息,可语气里却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好像这惨事让她们平淡的日子多了点滋味。 际想站在人群边缘,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角。他想起那天女人枯瘦的手指,想起她低声说的那句“这里有坏人”。 突然!李家院子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像是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哀鸣。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更激烈的议论—— “肯定是撞邪了!” “什么邪啊,我看啊,李大娘是遭报应咯……” “嘘!别乱说!” “……” “……” 际想没再听了。他悄悄推开前面的妇人想要进去,那些声音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怎么也甩不掉。 天边乌云翻涌,闷雷在远处滚动,仿佛是在预示。 际想正往人群里钻得起劲,突然后衣领一紧,整个人被拽得踉跄后退——二哥不知什么时候冲过来的,一把扣住他的肩膀: “小兔崽子!跑丢了怎么办?!一点也不听话!”二哥的声音炸在耳边,还带着跑岔气的喘息。他光着脚,裤管卷得一边高一边低,小腿上溅满了泥点子,显然是直接从河里追过来的。 际想没有回应他,自顾自地往前钻。但两人的力气差距很大,际想当然呦不过二哥,哼哼唧唧的。仲行之“啧”了一声,突然松手,趁际想还没站稳,一把抄起他,直接把人扛在了肩上。“能耐了你!”他照着际想屁股就是一巴掌,不重,但脆响,“回家看娘怎么收拾你!” 际想头朝下挂着,视野里只剩下二哥满是泥点子的衣服。他不服地捶了下仲行之的背,换来一声嗤笑:“就这点劲儿?还不及河里的虾钳子!” 仲行之说着故意颠了颠肩膀,吓得际想赶紧抓住他的衣服。远处又传来一阵骚动,仲行之脚步顿了顿,随即把际想往上托了托,大步流星往家走,光脚板踩在土路上啪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