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娇别误我正事》 第1章 第1章 清澈广阔如明镜的碧湖边,两个七八岁的布衣女童席地而坐办家家酒。 左小芙正在搓泥巴丸子,弄得袖角沾了黑黢黢的湿泥,粉白似花苞的脸颊上也沾了泥点。她的堂妹左小兰并未玩泥巴,而是神秘兮兮地从衬衣里掏出个成人巴掌大小的木头娃娃,娃娃的面容栩栩如生,连十指都细细刻了出来。 “小芙你看,这是爹做给我的,她叫左木木。” 左小芙瞪大眼睛瞧木娃娃,露出极为羡慕的神情,她看见左小兰骄傲地咧开笑容后又赶忙捂住了嘴——左小兰乳牙掉了,一开口正中央两个大豁口。 “我们给木木做衣服,然后给她做饭。” 左小芙洗净双手才去摸了摸木娃娃的脸颊。 忙活了大半天,木木已经有了一件破布做的裙子,一桌泥巴树叶做的点心。 两人撸起袖子玩得不亦乐乎时,同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喊声。 “你们去别的地方玩,我们要游水。” 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从树影中现身,身后还跟着四五个跟班。 左小芙当即站起来反对:“我们先来的,陈安,你才应该去别的地方。” 左小兰用一只手掩住嘴巴,轻声提议道:“你们玩就是了,我们又不碍你们事儿。” “不行,你们碍事儿。” 陈安驳斥了左小兰的提议,眼尖注意到她怀里的木头娃娃:“咦,小兰,我看看你拿的什么。” 他说着就要伸手拿。 左小芙一巴掌拍开男孩的爪子,呵斥道:“不许欺负小兰。” 左小兰紧闭双唇不说话,似乎很不愿意让面前的陈安看到自己的豁牙。 “左小芙,就你爱管闲事。” 陈安转头怒瞪左小芙,后者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左小兰察觉到气氛不对,赶紧劝道:“快吃饭了,我们回去吧,不然娘亲又要发火了。” 她不愿意小芙和陈安吵起来。 左小芙的娘因难产而死,爹在年初去了京城找活干,因此她寄住在伯父家,同左小兰同吃同睡。 “哼。” 左小芙撅着嘴,把自己和左小兰的工具收起来,拉着她离开。 她像只昂首挺胸的公鸡般离开战场,没有注意到左小兰频频往后面的男孩儿望去。 两人一路小跑回去,到堂屋时看见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左小兰的爹爹和哥哥已坐下了,左小兰的娘王翠抱着两岁的幼儿刚从里屋出来。王翠一见两个女孩浑身脏兮兮的,立起两个眼睛就骂:“多大的人了就知道玩,也不知道给娘打下手,没良心的崽子。” 二人垂着头挨了骂,等到王翠发泄完了才灰溜溜地入座。 桌上三盘素菜一碗菜汤,其中一盘用猪油炒了,勉强算个荤腥。两个女孩碗里的饭是一样多的,但王翠注意到左小芙总是比左小兰多挑几筷子菜。 饭毕,大伯左庆丰和大儿子悠哉悠哉散步去了。王翠抱着小儿子在屋里来回踱步,道:“把桌子收拾了,碗洗了。” 左小兰把木木揣到兜里,乖巧地收拾碗碟,左小芙感受到王翠尖锐的眼神,也从桌子另一边开始收拾。 王翠瘦瘦高高,颧骨凸起,两只眼睛像金鱼似的突出,手指细长地能把小孩戳出一个洞,嗓门大得震动听者胸腔。 左小芙很是畏惧她。 左小芙察觉到几个月以来,王翠交给她们的活儿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尤其是她,几乎承包了挑水,砍柴和洗衣这些粗活。她想过抱怨,因为比她们强壮得多的小兰哥哥整天游手好闲,但她一见到王翠可怖的形象便退缩了。她想过联合左小兰反抗,可后者一听图谋造她娘的反,头摇的比王翠给小儿子摇的拨浪鼓还快,逼得再急一些,左小兰甚至会哭出来。 将要入冬时,左小芙的爹请回村的人稍来了一大包袱的冬衣和棉被,还有一封信。信上说他要近年关才能回来,冬衣棉被也是寄给左小芙的,免她受冻。 左小芙被王翠领着去村里唯一识字的老先生那儿请他念了信。出了门往王翠家走的途中,左小芙忽道:“伯母,我的手帕子落先生家了,我去取了就来,您先回去吧。” 王翠一脸不耐:“别磨磨唧唧的,水缸空了一个,今儿必须得挑满水,柴禾也没劈完呢!” 左小芙应了声是,飞快跑回老先生的屋里。 “小芙啊,怎么又回来了?” 老先生被吓了一跳,但温和地问道。 “先生,我爹信里的话您能再讲一遍吗?” 左小芙恳求道。 信是代笔的,言简意赅。老先生几乎原话复述后,左小芙红了眼眶。 她咬着唇,忍了半天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以为爹不要我了。” 老先生有些失措,略手忙脚乱地给她递了条帕子。左小芙接过胡乱擦了泪,泣道:“先生,我想给爹写封信,我有钱。” 她掏出一把碎铜钱想递给老先生。 那只是几文钱,甚至不够买一张纸。同住一个村,老先生当然知道左小芙出生丧母,后来为了生计她爹出了远门,如今寄人篱下,好不可怜。他暗叹一口气,道:“你写了信也也寄不到你爹那里,最近没村里人去京城了。再说,他也不能撂下活就回来呀。孩子,再忍忍,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爹爹就回来了。” 左小芙被老先生劝了半天才灭了要给爹爹写信的心思,肿着红眼睛缓缓往王翠家走,她边走边抹眼泪,没注意和一个人撞在一起。 “左小芙,你不看…路啊。” 陈安一如既往地开始吵两句,不妨看见她红肿的双眼,似乎刚哭过的样子,后半句话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他问道:“你哭什么?” “我没哭,你哪里看见我哭了?” 左小芙吸了吸鼻子,撒了个拙劣的谎言维护自尊。 若在平时陈安很乐意揭左小芙的短,但现在有更有趣的事吸引了他。他四处张望,瞧见周围没有大人注意他们,上前一步贴着左小芙低声说道:“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在镜湖边上看到了一只女鬼,那鬼跳来跳去的,可吓人了。今晚我要再去一趟,要是能抓住鬼的话就出名啦。你和小兰来不来?” “我不去,小兰那边你自己去问。” 左小芙不信这世上有鬼。从前爹在时,经常带她去娘的墓前祭拜。现在她受了王翠的斥骂后也会跑去娘的坟前哭诉。 可她的娘从来没有出现过。 陈安有些急了:“你帮我问问小兰,她爹娘不让我找她。” 不只是陈安,王翠如今不让左小兰和村里任何一个男孩交往过甚。左小芙有时偷听到王翠夫妇的隐秘对话,大概知道些隐情。 因为左小兰出落得越发漂亮了,乌亮浓密的头发,吹弹可破的白皙脸蛋,水灵灵的大眼睛。王翠夫妇认为女儿有资格嫁到县里,甚至可以配给神京的某个达官贵人做小妾,因此他们开始严格管教左小兰,让她像城里小姐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维持女儿的“贞洁”。此外除针织纺线的活外都交给了左小芙,因为洗衣,砍柴,挑水这些粗活会损伤女孩儿的娇嫩颜色。 “我不帮你,小兰娘不让她出门。她就算偷跑出来也会被她娘骂死。” 说完,左小芙便径直离开。 到了晚饭时候,左小芙正要上桌吃饭,王翠拦住了她,用一只破碗盛一点儿饭,夹几口菜,递到她跟前道:“到别处吃去。” “为什么?” 左小芙既气又委屈。 王翠不理她,径直入桌。桌上除了左小兰,其他人纷纷动筷。左小芙气得牙齿打颤,捧着碗一动也不动。 左小兰刚想开口:“娘……” 王翠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吃你的饭。她平常一顿饭顶你两顿,左庆余那点儿钱哪够她吃的?少吃点儿又死不了!” 左小兰噤声了。左小芙捧着碗站了半晌,终究还是在角落里独自吃了起来。她不敢离开堂屋,因为天越发的冷了,只有这里拢了盆炭火。她只着单衣,爹寄的厚衣裳大都被王翠拆了,做成男孩样式给了自己幼子穿,厚棉被左小芙自然也是用不上的,早被王翠用在了自己床上。 左小芙谨记爹信上说的话,掰着指头算还有几天过年。她几乎不再笑了,曾经她还会闲时和左小兰一起玩照顾木木的游戏,但自从不被允许上桌吃饭后,左小芙不再和这家人主动交流。 王翠家养了条大黄狗,如今天冷了,狗也挪进了堂屋里吃饭,就在左小芙的旁边。 左小兰衣着整洁,梳着双丫髻,玉雪可爱。左小芙穿着满是破洞的不合身的单薄衣裳,头发也是自己随手挽的,毛毛躁躁地向四面八方展开。 左小芙端着自己的碗吃着,大黄狗也在她旁边啃着自己的饭。这幅场景逗笑了小兰的哥哥,一个不务正业,人嫌狗厌的村溜子。他嬉笑着从桌子上捡起一块吃剩的骨头扔到左小芙面前,嘬嘬两声。 大黄立刻摇着尾巴去啃骨头,把那块儿地舔得比抹布擦的还干净。 小兰哥哥左继武啧啧两声:“大黄,你抢什么,我又不是给你的。” 左小兰一脸不忍,想劝止她的哥哥:“哥,你别这样。” 桌子上没有任何人搭理她。 左小芙盯着左继武,端着碗的指头因用力而泛白,后者嬉皮笑脸,并不觉得这个瘦小的丫头片子的眼神有多少杀伤力。 王翠并不在意儿子对左小芙的戏弄,反而对着后者厉斥:“眼珠子瞪那么大干啥?反了你了。给你一口吃的还蹬鼻子上脸。” 左小芙站了起来,走向桌子。她觉得再不做些什么,自己就会立刻死掉,永远也等不到爹爹回来的日子了。 她站在桌边,将每个人的反应收在眼底。左继武吊儿郎当,嬉笑着看她想干什么。左庆丰低头扒饭,一如既往做个透明人。左小兰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王翠抱着幼子正要张嘴,却被左小芙开口打断: “我爹给了钱的,我在你们家吃的每一口饭都是我爹挣来的。” 她把饭碗重重砸在桌上:“可我吃的跟狗吃的一样,干的活比谁都多,不对,不该这样的。”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但她忍着不哭出来。 左小芙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双手抓住桌沿用尽全力向上一掀,薄薄的桌板顿时倾斜,满桌的饭菜汤水哗哗倾倒在这家人身上,每个人都哇哇大叫。 左小芙趁众人还在慌乱中,转身夺门而逃,才跑出十几步,回头便看到王翠和左继武咆哮着追了上来。她不敢回家,自家房子的钥匙在左庆丰那儿,于是便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滚带爬钻进黑暗的森林,往镜湖的方向逃去—那里林深叶茂,山路错综复杂,还有只有孩子们才开垦出来的幽谧小径。 此时是大齐嘉平十年腊月初五,距离王朝覆灭还有十四年。 第2章 第2章 黑暗中的森林酷寒无比,左小芙一边搓着冷到没有知觉的手臂,一边朝镜湖走去,脚底板冻得每走一步都疼得要裂开似的,但她不后悔,甚至心中畅快无比。 身后几乎听不见嘈杂人声了,王翠和左继武似乎因为寒冷和黑暗停止了追逐。左小芙的目的地是湖边山脚的一个山洞,那里离办家家酒的地方不远。洞穴深遂不见尽头,没有哪个孩子宣称他走到过终点。 冬天的山洞里格外温暖,稍稍缓解了左小芙冻僵的身体,她在黑暗中紧靠洞壁摸索着向里面走。连偶尔的风吹树叶声都消失了,只余无声的寂静。 左小芙突然想起陈安曾说过的女鬼的故事,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抓到鬼了吗?应该是没有的,不然那小子早宣扬得全村皆知了。 世上是没有鬼的。左小芙心里安慰自己,但脚步却渐渐放缓,最后完全停下了。她看看眼前浓稠的黑暗,又回头望望洞口微弱的月光,犹豫片刻,转身在离洞口十几步的地方倚壁而坐。 应该没人能发现我,她这样想着。 左小芙晚饭没有吃饱,但已极度困倦,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一眼就看见高远处闪烁的星斗,近处的树林和几点摇曳的火星。 火星? 左小芙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她紧贴着洞壁,抑制住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仔细观察越靠越近的火星。 果然,那是三个火把,依稀可见左庆丰,左继武和王翠。左小兰被她娘牵着,一只手抹眼泪,似乎在抽泣。 “小崽种一定往这边跑了,小兰,她会躲在哪儿?” 王翠阴沉着脸问道。 “娘,我不知道。” 左小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撒谎了。她猜到小芙会往山洞藏,但不愿意告诉娘亲。 左继武拍了拍脑袋,似乎想到了什么:“陈安他们说起过这附近有个山洞来着,那贱货肯定躲那了。” 左小芙望见他们先是在办家家酒的地方仔细搜查,过一会儿便直冲山洞而来,吓得她赶紧摸黑往洞穴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走越觉得有眼如盲,但对左小芙而言,眼前的黑暗比身后的火光要安全得多。就在她不知自己已走出多远时,突然感到一个冰凉细腻的东西捂住了自己的嘴,还有什么东西穿过腋下把自己提溜起来。 一个阴森的女音在洞中回荡: “你们这些小鬼怎么都急着来送死?” 女鬼!陈安遇见的女鬼! 左小芙双手乱抓,双腿乱蹬,激烈挣扎起来,但紧贴着她的女鬼像冰冷的石头般纹丝不动。她的小脑瓜极速转动。听女鬼的口气,她也发现了陈安,但后者还好好地在村里晃悠呢,也就是说女鬼并未伤害他,想到此处,她停止了无用的挣扎,生怕激怒女鬼。 她正想说些求饶的话,忽听女鬼道:“杀了你,再丢给后面的家伙吧,真是扰人清静。” 冰凉的手从女孩儿嘴上滑到她纤细的脖颈,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收拢。 左小芙觉得女鬼折断她的脖子不会有多费劲,顿时颤抖着求饶:“鬼娘娘,我不是有意冒犯您的。是后面的人追得太紧了。” 女鬼发出尖细的轻笑:“丫头,我凭什么饶你?” 左小芙立刻抓住这一线生机:“鬼娘娘,我回去就给您立牌位,日日烧香,祝祷您早日成仙。” 女鬼再次笑了,这次带了几分真实的笑意:“看在你说话这么中听的份上,我就帮你一回。乖乖趴着,不许出声。” 左小芙赶紧趴好,紧紧盯着不断逼近的王翠等人。 越往深走,火把越发微弱,黑暗让王翠一家子心里都蒙上了一层恐惧。寂静中,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火星不时崩裂开来的声音。 左小兰双手紧紧抱着王翠的手臂,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王翠一手牵女儿,一手举火把,摇曳的火光将她瘦长的脸映得格外恐怖。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左小芙拿棍子狠狠抽一顿,再把这小崽种用狗链拴起来,跟狗吃一样的饭。 正当她畅意幻想如何处置左小芙时,突然,全部火把一齐熄灭,只余黑暗与惊叫。 “别慌,拿火折子点燃就是了。” 王翠强作镇定发号施令。她想掏出火折子,但另一只手被女儿紧紧抓住。她勒令女儿松手,但左小兰死死不放开,哭道: “娘,别丢下我,我怕。” 王翠只能求助其余两人:“庆丰,继武,还没点好吗?” 回应她的是两声惨叫。 “庆丰!继武!” 王翠慌忙叫道。 “什么打了我一下,娘。” 左继武惨叫。 “不对劲,快,快离开这儿。” 左庆丰喘着粗气吼道。 王翠慌忙扔掉火把,摸索着找到其他二人。一家子互相搀扶着朝洞口退去,一出去便借着月光慌忙逃走了。 “小家伙,还趴着做什么?” 女鬼空灵的声音响起。 左小芙闻言才敢爬起来,毕竟她摸不准鬼娘娘的脾气,哪里敢轻举妄动。陡然间,火焰燃起,左小芙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感觉一阵刺痛,不禁抬手遮眼,过了一会儿才适应,然而当她看清举着火把的鬼娘娘时,顿时愣在原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无他,实在是鬼娘娘太美了。 眼前的女鬼黑发如瀑,五官精致地仿若玉石雕琢。左小芙瞬间觉得自己和村里所有人在鬼娘娘面前不过是一团团污泥烂肉罢了。 左小芙呆滞了半晌才猛然察觉到自己的无礼,赶忙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个头:“多谢鬼娘娘大恩,请受小芙一拜。” 女鬼毫无血色的唇勾勒出似笑非笑的弧度:“小家伙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了?你也是那个什么左家村的人吧。” 左小芙言简意骇的描述了前因后果。女鬼听完转了转漆黑的瞳孔,笑道:“好一个小可怜儿,我好事做到底,传授你一段口诀,如果你和我有缘,那就是你的造化了。” 左小芙觉得眼前的鬼娘娘比观音菩萨还要心善,她双手合十正要叩谢,却被女鬼打断:“盘膝而坐,双手掌心向上放在膝上。” 她依言而行。女鬼悄无声息地走到小芙身后,冰凉的手紧贴在后者单薄的背上。 女鬼先念诵了数百来字的口诀,左小芙听得云里雾里,呐呐道:“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左小芙正忐忑鬼娘娘生气,忽觉被鬼娘娘碰触的后背由阴冷转为灼热,一丝热流在周身缓缓游移,她听见女鬼讲解口诀之意,又让她闭目凝神,试着依决行气。 渐渐地,左小芙感觉小腹升起一股热气,逐渐散开,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冷,甚至连一直因饥饿而隐隐绞痛的胃疼也平复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呼吸从未如此悠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 “要每日修行我教给你的口诀。回去吧,小家伙。” 女鬼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左小芙虔诚地道:“娘娘,我该怎么报答您呢?以后我还能来这儿吗?” 左小芙正耐心地等着答复,忽然,似有一阵劲风把自己吹向空中,她听到了鬼娘娘淡淡道:“活着吧,只要活着,你就有能报答我的一天。” 耳边只余风声,左小芙眼前白光乍现,重重地被摔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儿。她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扔出了山洞,望着清晨的阳光,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她回望黑幽幽的洞口,忽略了鬼娘娘略显粗暴的逐客方式,再次郑重叩谢后,转身,昂首大步离开。 当小女孩的身影将要消失在树林中时,女鬼悄然踏出洞口。 阳光下的她如雪惨白,静静沉思。 左小芙只觉身轻气匀,她在林中奔走许久,丝毫不觉疲累,往日要一两刻的路程才一会儿便已走完,自家的屋顶已出现在视线中。 有了鬼娘娘的庇佑,左小芙有了等到爹爹回来的信心,也能对欺负她的人还之以拳脚。 远远地,她就瞧见自家门口围了十来个人,王翠站在人群中间双手比划着说些什么: “造孽呐!左庆余把他娃儿托付给我家,可大伙都知道那是个没娘教养的货,邋里邋遢,打架斗狠,哪里有个女孩子的样子?我家小兰跟她混了几天,都敢和我顶嘴了。” 她双手摊开,一脸无奈地继续说:“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好好教她,让她学会打理家事,针织纺线,可这娃喂不熟。昨晚不知道她发什么癫,打翻饭桌跑了,现在都没个影。我们是造了什么孽哟?都是我家那口子心善才收留了他兄弟的女儿,结果来了个惹祸精。” 左小芙再受不住她如此颠倒黑白,冲过去脆生生喊道:“你骗人!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人群一阵骚乱。 王翠立刻接着道:“天杀的作精!跑哪里鬼混去了?害我们担心。” 她给左继武使了使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抓起左小芙的手臂打算往家里扯。 “你别碰我。” 左小芙一字一字咬着牙吼出来,张口狠狠咬住抓着她的胳膊。 左继武痛叫一声松开了她,气急败坏地要扇她一巴掌。左小芙瞧着掌风袭来,只觉得他的动作笨拙迟缓,她双膝一曲轻巧闪过,接着双脚蹬地蹦起来把左继武推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双拳狠狠砸向后者的脸。 围观众人都被惊呆了,呆滞地看着一个干瘦的七岁女孩打得大她几岁的男孩毫无还手之力。 还是王翠和左庆丰反应过来,尖叫着上去拉人。左小芙一个翻滚轻巧躲过,只留左继武捂着满是血的脸翻滚哀嚎。 左庆丰撂下一句我去请大夫,挤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畜生!” 王翠气得双唇打颤,赶紧跪下来查看儿子的伤势,继而双目像要喷出火似的怒瞪左小芙。 “是你们先欺负我,让我干活,不让我吃饱饭,不把我当人看。” 左小芙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庆余的丫头怎么这么野,下死手打人?” “吃不饱饭还这么大力气呐?” “翠娘说的对,这丫头确实需要管教,这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听见周围人说的话,左小芙双手紧握,小身板不断发抖。她有勇气和一两个人对着干,但几乎所有人都在指责她,她不理解,委屈而愤怒,继而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寂寞感。 王翠见舆论倒向她这边,心中一喜,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道:“是我造孽啊!一片好心被倒打一耙。庆余啊,你女儿我们伺候不了啊!” 年幼的左小芙在口舌交锋上完败给吵架经验丰富的妇人,只能一边摇头一边说不是的。她在周围的人群中看到了左小兰,仿佛抓住了救星:“小兰,你快告诉他们你娘和哥哥是怎么欺负我的,错的是他们!” 左小兰忽然成为焦点,她紧紧抓着木木,眼圈登时红了,但颤颤巍巍地开口:“是娘先……” “左小兰!” 王翠尖叫一声:“死丫头!娘知道你跟左小芙玩得好,但这时候你要撒谎袒护她吗?白眼狼,我是白养你一场啊!” 左小兰看了看不断干嚎的娘亲,又看看呆立着孤立无援的小芙,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她从没有忤逆过娘亲,也不愿辜负好友,她像被两边拉扯,就要碎成两半。 她做出了选择,她一如既往的选择。 转身而逃。 左小芙觉得那本就细若游丝的友谊于此刻终于完全断裂,她抖如筛糠,想哭,但使劲眨巴眼,不让自己在这些人面前流泪,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狼狈和脆弱。 王翠见胜局已定,志得意满,面上还装出一脸愁痛,她想把左小芙带回家慢慢收拾,但刚见识过这小孩的战斗力,不敢轻举妄动,只道:“这丫头在林里蹿了一晚,不知道被什么上身了,疯疯癫癫的。乡亲们帮个忙咧,把她先拴起来。唉,庆余还没回来,我也不能撂下她不管。” 几个与左庆丰家交好的的男人把左小芙围了起来,渐渐逼近。 “大伙聚在我家门前干什么呢?嫂子,继武怎么躺到地上了?” 一个背着包袱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挺拔黝黑的汉子拨开人群挤了进来,他的脸因风吹日晒而显得比他实际年龄年长几岁,但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和左小芙的一样令人见而不忘。 男人一站到圈子中心就看见了瘦瘦小小的左小芙,他顿时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他蹲下,展开双臂。 他的大掌筋节分明,看起来充满力量。 他满脸笑容,眼角唇边显出几道皱褶,他柔声说: “芙儿,我的宝贝,到爹爹这儿来。” 左小芙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第3章 第3章 左小芙哭着扑进爹爹怀里,把鼻涕眼泪一股脑儿全蹭在他身上。在女儿刚入怀时,左庆余觉得是一副小骨架撞了过来,抱起来也比一年前轻了许多,又见她身上穿着单薄的破衣裳,蓬头垢面的。他沉着脸抱着女儿站起来,注视着王翠,希望她能给个解释。 王翠嫁给左庆丰时这两兄弟就已分家,平日也就逢年过节才聚一顿饭的功夫,她对左庆余的印象只有老实话不多,傻啦吧唧的。 说他傻是因为自从左小芙她娘难产而死后,这汉子也不花心思另娶,只埋头打理一亩薄田来维持父女俩的生活,然而这两年赋税越来越重,他才去神京寻了份力气活儿干,多挣些钱。如今提前回来,估计也是为了左小芙。 想到这里,王翠心中冷笑,笑他居然把一个迟早要嫁人的赔钱货当个宝,将来他家成了绝户,田地房子还不都得归自己儿子。 面上,她把一切蛇蝎心思都藏了起来,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叔叔,你可回来了,你家小芙可难伺候啊。我把她好吃好喝地供着,像亲娘似的教养她,可你瞧瞧她把继武打成什么样了。我家继武当她是堂妹,不忍心还手,你家崽可是下死手打他啊!” 左庆余不理会她的长篇大论,只平静地道:“我哥呢?” “大夫来了,大伙儿让让。” 左庆丰拨开一条路,村里唯一的大夫兼跳大神的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 “庆余,你咋回来了?” 左庆丰乍见了弟弟,被吓了一跳。 “哥,给继武看伤要紧。” 左庆余并未过多寒暄。 大夫仔细检查了左继武的伤势,松了口气道:“没啥要紧的,就是鼻子出血了,淤肿的地方用鸡蛋敷一敷。小伙子咋还躺着呢?” 左继武没辙,只好站起来。 “大夫,诊费我出。” 左庆余道,他看向王翠:“嫂子,继武的事儿先放一放。我给芙儿寄的冬衣呢?怎么她没穿着,倒是你家幺儿身上这料子看着眼熟,像我买给芙儿的。你有什么话说?” 王翠的脸顿时变了颜色,她再怎么耍无赖,颠倒黑白,也不能说左小芙不愿穿暖和的棉衣,就爱穿一身破烂在冷风里晃悠,周围人又不是傻子。 左庆余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再逼下去,除了让王翠撒泼以外不会有任何作用,此外,他也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带女儿回家。 “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芙儿我领回家了。散了吧大伙。” 他抱着左小芙进了屋,利落地放下门闩。 王翠阴沉地盯着紧闭的门,意外左庆余平日里闷声不响,吵架还挺能抓重点。 算了,能白使唤左小芙几个月,还白拿银钱和冬衣,呸,怎么想都是老娘赚了。 她一口唾沫啐到木门上,吆喝上丈夫和儿子回家了。 屋里的左庆余轻轻拭去女儿的眼泪,内心好不歉疚悔恨:“都是爹爹不好,让你受苦了。” 左小芙被爹爹指腹的厚茧磨得痒痒的,但无比贪恋这种触感,她眨巴着湿润的亮晶晶的大眼睛问道:“爹爹,你是不是不会再走了?别丢下小芙一个人。” 左庆余眼角也有泪沁出,他无比郑重地承诺:“不走了,爹爹再也不离开我的芙儿半步。” 次日,左小芙翻出家里用剩下的香烛,打算去鬼娘娘处还愿。她昨晚睡前想起鬼娘娘的吩咐,忍着睡意盘腿坐着默念了一遍口诀,但小腹只有若隐若现的微热,与昨夜在山洞时相比简直是萤火之于皓月。她微感失望,旋即马上收拾心情准备出门,忽的想起陈安说不定也见过鬼娘娘,便先绕路去了他家。 左小芙远远地就瞧见了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的陈安,跑到他家篱笆前勾了勾手指,神神秘秘地说:“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陈安犹豫着不敢靠近她,因为一般这都是陷阱,如果贸然靠近可能会被塞条毛毛虫,直到左小芙再三催促,鼓着脸快要生气的时候他才磨蹭着向她走了几步。 “上次有碰到女鬼吗?” 陈安闻言,先是四下张望有无人偷听,才压低了声音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上次他偷偷从跳大神的那里“借”了桃木剑,本想召集伙伴一起捉鬼,但那些胆小鬼各个一听要半夜去湖边,要么嫌冷要么害怕,都拒绝了他,无奈之下自己一个人便去了。 他兴奋地带着点小骄傲地道:“我跟你说,但不许告诉别人。我遇见了一个武林高手!” “哈?” 左小芙愣了一瞬,问道:“你说的是不是特别好看,凉凉的,说话阴森森的,但实际上心地很好,还—” “传我仙家口诀。” “赐我武功秘籍。” 两人面面相觑,一句仙法一句秘籍地争论起来。两个小孩吵吵嚷嚷地进了林子,向山洞走去,才刚走到镜湖边,一个女人便从天而降,飘然而至。 “你们两个小鬼大清早就扰人清净。” 左小芙和陈安怔怔地看着女人的脸,都忘了说话。 阳光下,她的美霎时让镜湖失色。她的肌肤娇嫩如白玉兰,姿容绝丽如谪仙。 左小芙先反应了过来,扯着陈安扑通跪下。陈安这才清醒,高呼师父。左小芙却踌躇了,因为她发现“鬼娘娘”好端端站在阳光下,而且还有影子。 陈安臭屁地瞥了一眼左小芙,以示自己的胜利。 “您不是鬼呐?” 左小芙弱弱道,她有些忐忑,害怕触怒了恩人,又忍不住剜了一眼陈安,要不是这个臭小子,她也不会先入为主地把人错认成鬼。 女人丹唇微扬,皓齿如贝:“我可从没这么说。” 陈安插嘴道:“我就说吧,师父是武林高手,绝世大侠。” 是啊,她可是随便就能击退王翠一家子的高手。左小芙眼睛立时亮起来,雀跃道:“那您传我的口诀是武功秘籍呀!” 女人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你们俩可有依言修行?有何感觉?” 左小芙有些苦恼道:“肚子有一点点点热吧,不过也可能是我感觉错了。” 她的食指和大拇指相互轻点,分开的距离几乎没有一根头发丝的粗细,用来展示她心目中的一点点点有多少。 陈安也不甘示弱,但似乎有些中气不足:“我也差不多。”不过又倔强地加了一句:“不过比左小芙多一点点点。” 女人叹了口气,眉间似有一抹轻轻的哀愁:“算了,我也没期待在这小村子里能有……” 她没说完后面的话,而是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小子,你什么时候成我徒弟了?多少天才跪着求我,我都不稀罕看他一眼,你个乡下土娃子想得倒美。” 女人双掌一拍,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既然你们两个都说有一点点点的感觉,那么我就大发慈悲给你们一个改命的机会。” 她踱步至近处的一片竹林,手臂轻轻一挥,广袖如蝶翼般舒展。 左小芙确定自己没有眨眼睛,但两根两尺来长的翠绿竹棍已然滚到她与陈安脚边,两端切口平滑,放佛利刃劈就。 “两个人比试一场,谁能入我的眼,我就起了收徒的兴致也不一定。” 闻言,左小芙与陈安俱是兴冲冲地捡起棍子准备打一场。 两人相距不过几步,无比认真地看着对方。先按耐不住的是陈安,他向前冲了两步,执棍刺向左小芙,后者连忙在地上滚了半圈,堪堪躲过。陈安趁胜追击,举起竹棍劈了下去,他没想真打她,估摸着这力道打在她身上连个红印子也不会起。 女人轻皱眉头,正想叫停这可笑的一幕,却见左小芙将棍尖上挑,打偏了对方的攻击,半伏在地上用棍一扫,敲在他小腿肚上,陈安一个趔趄,而左小芙趁他稳住姿势的时机,立马站了起来。 陈安正要说她两句,陡然见到左小芙双手持棍对着他,平日里圆圆的杏眼眼角显出几分向上的弧度,平添了几分锐意。陈安也调整了姿势,认真道:“待会儿打疼了不许哭。” 左小芙没有开口,以主动进攻回答了他。 女人百般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看着两个小鬼棍棍相碰,打得热火朝天。看得出来,两个小孩都尽了全力,但随着时间流逝,果然是女孩儿的体力先败下来。左小芙的呼吸开始变得紊乱,每次还没吸够气,对方的攻击就迎面而来,让她只能狼狈抵挡。 左小芙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手臂也使不上力,哪怕举起竹棍也挡不住陈安的攻击,被狠狠打中了肩膀,她一个屁股蹲儿摔到了地上。 “投降吧,小芙。” 陈安如此说。 左小芙挣扎着站起来:“我不。” 她再次进攻。 陈安早知道她的脾气比村里所有驴加起来都倔,但看她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又心生不忍,于是狠狠发力打偏她每一次的攻击,只打竹棍不打人。 “你平时跟我打架,都在让我是不是?” 左小芙一边冲向他,一边愤怒地喊道。 “我怎么可能下狠手打姑娘家?虽然你只能算半个。” 左小芙停下了攻击,大口喘气,她的手臂在发抖,汗水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在这一瞬间,左小芙福至心灵,她将手心的汗水擦在衣服上,重新握紧竹棍。 她闭上眼睛,轻喃女人教她的口诀,竭力去回忆那团热是如何在那只冰冷的手的引导下游过身体的每一寸。 陈安见她还要挣扎,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等着。 倒是刚刚还一脸无聊的女人陡然睁大了眼睛,站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左小芙。 那团热不知是不是因想象而生,但左小芙的确感受到了那团火焰般的东西存在于体内,蔓延开来,所到之处,身体的酸麻疼痛竟有所缓解。 她的手臂不再抖了。 她睁开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对手。 “受死吧!陈安!” 左小芙脆生生喝道,举棍冲了过去。 陈安感受到她成倍增长的莫大怒气,觉得有些冤枉,手上却是不停,横棍欲挡住她的进攻,岂料双棍甫一碰撞,手竟痛麻无比,不由得后退几步。攻击不断从各个方向纷至沓来,陈安被逼得连还击的机会都找不到,体力被迅速消耗。左小芙却如有神助,愈战愈勇。 “投降!” 左小芙又把陈安逼得后退一步。 “投你的头!” 陈安急着喊:“有种停手,让我也用秘诀。” 左小芙立时停了手,郑重地点点头。 陈安立刻学着左小芙的样子轻念口诀,但那晚女师父让他感受到的热却一直不出现。他焦急无比,汗水直流而下,耳朵变得通红。 他撒谎了,在左小芙说她独自练也能感觉到热的时候,实际上这段时日来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试了无数次,但没有任何作用。 不知过了多久,陈安沮丧地放弃了尝试。左小芙一直在等他,见他睁开眼睛,兴冲冲地道:“好了吗?好了我们继续。” “不必了。” 一直沉默的女人打断了他们:“他不行。” 左小芙一脸疑惑,正要问时,女人抬手制止了她,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左小芙,她问道:“我可以收你为徒。” 左小芙闻言,立刻不再纠结胜负,扔飞了棍子蹦到女人面前,行了个跪拜大礼,大声喊道:“徒儿左小芙拜见师父。” 女人点点头:“有你这个收获,也算意外之喜。我今日就要离开,你也跟我一起走。” 左小芙刚刚还雀跃无比,乍听了这话,脑子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道:“师父,您不住在山洞吗?离开是去哪里?” “我看起来像是住山洞的野人吗?师父自然是有隐情的。” 女人没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反而问道:“你,跟我走吗?” “师父,远吗?如果晚上不能回家的话爹爹会操心的。” 左小芙的心中,离开,最远就是去神京,走路要好几天。 女人发出一声嗤笑:“远,非常远,用你的小短腿儿走过去要十年。” 左小芙愣了半晌,低着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良久,双手绞紧衣裳下摆,咬着牙道:“师父,那我,我不去了,我要和爹爹在一起。” 女人明眸微眯,衣裳和秀发无风自动。 莫名的威压笼罩在场两个小孩儿。 跪着的左小芙心中顿时爬满了恐惧,惊得她张大了眼睛,双唇不停颤抖。连从刚刚起就一脸伤心的陈安也瘫坐在了地上,撑着地的双臂不断打颤。 女人蹲下来,如雪洁白的的手扼着左小芙的双颊,贴着她的脸说道:“你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吗?无知村童。” 左小芙害怕得牙齿打颤,但还是重复道:“我爹爹在,我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我不能和师父走。” “左小芙。” 女人平静地问道:“你知道自己的未来吗?” 左小芙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未来难道不是和爹爹永远住在村子里吗? “再过几年,你会嫁人,生子,你的崽子们在泥里打滚,而你皮肤松弛,大腹便便,整日不是在厨房照顾孩子,就是在床上伺候丈夫,然后呢,你会变得更老,满脸皱纹,身形伛偻,然后死去,过完你可怜又可悲,比虫子还不如的一生。” 女人平静的话似乎仅仅是在陈述事实,她看着面前尚且幼小可爱的女孩,已经为她的一生下了判决。 左小芙听不懂,她只知道要去一个再也见不到爹爹的地方,要离开家,离开村子,离开镜湖,沿着村口的路走十年才能走到的地方。 左小芙不愿意,如果要离开爹爹,她宁可不当大侠了。 女人见她一脸呆滞,起身叹了口气:“终究只是个无知的,不堪造就的小孩儿罢了,即使你能…… 也不过如此。” 她转身拂袖而去,转眼间,仿佛仙鬼灵精般消失了踪影,只有一阵清风骤起。 那阵风拂过了左小芙。 她隐约听见了一句耳语,因轻缓而显得温柔。 “要是哪天后悔了,就来屏城找我吧。” 第4章 第4章 左小芙偶尔会想起“师父”,如果不是她依然记得那篇口诀,每晚修行时都能感受到小腹处那团热在渐渐变得旺盛的话,她会觉得那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那天她和陈安相互搀扶着回了家,彼此再也没有提过关于那个女人,秘诀和武林大侠梦的事。 日子渐渐归于平静,新的一年,她自认为已经长大,开始帮爹爹分担家事,倒是左庆余常常夺过她手里的扫帚和抹布,赶着她出去玩。 左小芙出了门后会在田里四处闲逛,摘些野花野草,逗弄猫狗,或是找陈安玩些诸如丢石子的小游戏。她已经没有别的玩伴了,因为左继武扬言:“谁跟左小芙玩我就跟谁过不去。” 女孩们被父母叮嘱不要和这个野孩子玩儿,男孩子则畏惧左继武的威胁而不敢靠近她。 左小芙还不知道寂寞为何物,也不为自己被孤立而忧心忡忡,只是偶尔,她会想起左小兰,那个曾经和她形影不离的腼腆女孩。她常常告诫自己忘记那个叛徒,但越是不去想,便越想,而一件关于左小兰的事也在村里传开。 据说,王翠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京里达官贵人们都盛行以小脚为美的风尚,特地从镇上请了一个婆子来给左小兰裹脚。 那天,全村都听见了左小兰的惨叫。 村里不兴裹脚,因为那意味着少了一个劳动力,但王翠认为女儿能给这个家带来更大的利益。裹完脚的左小兰必须每日多走动,每当这时,王翠便会带着女儿在家附近转悠。 左小芙有时会躲在树干后偷看,她看见左小兰一边抹眼泪,一边在王翠的催促下歪歪扭扭艰难地挪着步子。她还没有原谅左小兰,但她只是想和小兰吵一架,不想看她这么痛苦。 她从藏身的大树后走出来,王翠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就皱起眉头,一脸凶相:“你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欺负自己的女儿?你不是她的娘吗?” 左小芙辛辣的问话让王翠脸上的褶子更多更深了。 她双手环抱,上下打量着左小芙,左庆余回来后她有了新衣服可穿,人也圆了一些,一双滴溜圆的大眼睛显得天真无邪,精气神儿十足,长相虽清秀可爱,但在王翠眼里,她永远是个野野的小畜生。 “我家小兰可不是你这样的野丫头,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左小兰眼看她娘和左小芙又要起争执,哭着摇摇头:“小芙,你回去吧。” 见着如今的左小兰,任何人都会觉得王翠认为她奇货可居不无道理。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肌肤近雪洁白,噙泪的妙目隐隐含着无限愁绪,因裹了脚而有些站不稳,微摇的纤细腰身如被微风拂过的柳枝。 左小芙碰了一鼻子灰,哼了一声转身就跑,她决定再也不管左小兰了。 虽然左小芙不来了,但树后又有了一位常客,是陈安,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悄悄来看左小兰。他有时候会捡起小石子砸向王翠,直到被王翠逮住了一次,被父母打得床都下不了才罢手。 两个孩子弱小无力的反抗没能拯救左小兰分毫。 开春了,左庆余打算重新开垦田地,当初分家时他得了一亩水田,如今正当水稻播种的时节。 左小芙听了他的计划雀跃无比,只要爹爹不出远门了让她干什么都开心。她庆幸从王翠那里学会了生火做饭的本事,每日都去田里给爹爹送自己做的饭菜,俨然是一个懂事的小大人了。 然而,嘉平十一年刚入夏就是接连不断的大雨。一个暴雨倾泻而下的夜晚,左小芙听见一阵敲锣打鼓声,接着是村长凄厉的喊声:“大伙起来,去山上避难。” 左小芙才迷迷瞪瞪地睁眼,就瞧见左庆余背了个包袱,拿一块油毡布裹着她抱在怀里急匆匆出了门往山上去。直到晨曦初照,她才看清山腰半坡几乎聚集了全村人,陈安和他父母在,王翠一家也安然无恙,每个人都露出悲戚的神色,看着被洪水淹没的房屋田地。 左小芙先找到了自己的家,但如今只有房顶可见,她仰头看向爹爹。左庆余察觉到女儿担忧的目光,勉强笑了一下,摸着她的头安抚,只是眼神凄惶——那是在场每个大人都有的神情。每个人都逃得匆忙,只能带上轻便的值钱东西,屋里的存粮随水飘走,农田也毁于一旦。 几天后洪水退去,各人都回了只剩污泥的家,没过多久,全村开始挨饿。去县里求粮的村长带回来一个坏消息,神京以南的几个州县都受了涝灾,赈灾粮一时半会儿还调度不过来。 村民们没有办法,买的买,借的借。左庆余也天不亮就出门,左小芙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直直等到傍晚他才回来。左庆余进了门,神神秘秘地自衣襟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在女儿面前晃了晃。听见大米悦耳的沙沙声,左小芙开心地笑了,肚子也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左庆余生起火,煮了一拳头的米,他先舀了锅底的稠米到左小芙的碗里,而后才给自己盛了碗稀粥。 左小芙早注意到爹爹的区别对待,她曾提出爹爹应该多吃些,但左庆余总以自己已经吃饱了来搪塞她。所以这次她闷声不响地吃了半碗后,把剩下的半碗倒进左庆余的碗里,飞快跑到床上钻进被子里,打定主意不多吃了。 “吱呀。” 她听见门被推开,爹爹沉重的步伐声由远及近,接着床边凹陷下去,一只手隔着被子摸着她的脑袋。 “快起来把饭吃了。” 左庆余摇了摇女儿的肩膀。 “我吃饱了。” 左小芙闷闷道。 “爹爹也吃饱了,芙……” 他话还没说完,肚子就响起来,估摸着喝了几口米汤反而开了胃。 左小芙在被子底下缩成一团,一副誓死也不出来的模样。 左庆余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把女儿连人带被抱在怀里:“有爹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左庆余没有听到女儿的回答,但感觉一双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软乎乎的,细细小小的,易折的。 左小芙记得夏天葱葱郁郁的绿色,但今年却看不到,因为一切能入口的都被吃掉了。家家户户断了粮后上山挖野菜逮野物,这些吃完后便喝树叶煮成的苦汤,再之后是树皮,只是左小芙开始换乳牙了,她不太能嚼得动。最后是吃土,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吃了观音土,不过是晚死几天罢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在外面蹦跶着玩了,也听不见过去习以为常的鸡鸣犬吠声。以前村里许多户人家都有狗,后来都被吃了,曾经和左小芙并排坐着吃饭的王翠家的大黄狗也早就下了锅,左小芙听闻此事后很伤心,她很喜欢那条有着湿润的黑色眼睛的温顺大狗,想再摸摸它毛茸茸的狗头。 左小芙在饥饿中昏昏沉沉,偶尔会幻想自己如果跟师父离开的话,说不定已经成为武功高强的大侠,让爹爹和自己顿顿有吃不完的肉。 一声凄厉的喊叫混杂着哭声穿透耳朵,把左小芙从美梦中惊醒,她努力爬起来,贴近窗户,试图听见外面在喊些什么。 她的瞳孔渐渐聚焦,意识逐渐恢复,她听见了,外面喊的是: “儿啊,我的儿啊!” 左小芙后来才听说是隔壁邻居的孩子饿死了。 当时的骚动很大,因为那是村里第一个被饿死的。 那只是第一个。 村长又去了一趟县上,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带回来了几麻袋粮食,够全村吃两三天。村子中心的空地上架起了大锅,熊熊大火煮着沸腾的米粥,全村还活着的人都来了。 左小芙久违地见到了陈安,他瘦了许多,有气无力地打了声招呼,便狼吞虎咽吃着粥。她还见到了左小兰,只看她一眼,昏昏沉沉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 左小兰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了,春天时含苞待放的美丽早已被饥饿摧毁殆尽,她领了一碗属于自己的粥,正要喝时,却被王翠拦住了。 “分点儿给你弟弟。” 她的母亲如此说。 左小兰只是静止了数息,而后沉默地,面无表情地把碗里的粥倒了些给弟弟。 “再给你哥分一口。” 王翠看见一口气喝完粥的左继武,犹豫了一下又说道。 左小兰像木偶似的,把自己的粥倒了一口给哥哥。 不远处的左小芙目睹了这一切,她咬了咬牙,捧着碗的力道重了几分。 此时,村长站在高台上,呼吁大家肃静,他看着有饭吃的村民,眼中欣喜,语气松快道:“大伙吃了这顿,再一人领两个芋头,都放心吧,县太爷不会不管咱们,官家也不会由着我们饿死。县里说了,撑过这几天,衙里的人和赈灾粮都会到,这灾啊,就过去了!” 村民们大都激动起来,欢呼着,更有甚者跪在地上直呼官家圣明,喜极而泣。 左小芙也觉得日后应该顿顿有饭吃了,开心了许多。她爹匆匆过来了,刚才,左庆余似乎一直在和一起跟村长去县里的年轻人说话。左小芙看了看爹爹,却瞧见他似乎并未像周围的人那样欣喜,反而微皱眉头。 但左庆余并未说些什么,只排队领了两人份的芋头,等芋头领光了,村长从县里带来的几麻袋粮食也见了底。 散场时,左小芙望着走远的比竹竿还细的左小兰的身影,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左小兰似乎也察觉到了她在看她,转头深深回望对方。她从刚才起就黯淡的眸子终于有了些难言的情绪,她不舍地望着左小芙,直到被母亲拽着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