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传记》 第1章 无间之始 南明历,三万九千七百载,夏至。 这一日的南明大陆,热得有些不同寻常。 天穹不是往常那种澄澈的蓝,而是透着一股子闷人的、沉甸甸的暗红色,低低地压着大地。风是死的,一丝也无,田埂边垂着头的枯草,连个晃动的力气都欠奉。蝉早哑了。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万物都在被缓慢炙烤的寂静。 南疆边陲,一个小小的村落,茅草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村东头,那间最破败的茅草屋里,传出妇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声音被厚重的土墙和沉闷的空气吸走了大半,透着一股子油尽灯枯的绝望。 产婆满是皱纹的脸上,汗水和一种越来越浓的惊惧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她看着炕上那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的妇人,又惶惶地瞥一眼窗外那诡异得令人发慌的天色,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含糊不清的祷词,手里的布巾早已被冷汗浸透。 突然—— 毫无征兆地,窗外那暗红色的天幕,猛地向下一沉! 紧接着,一线极细、却亮得无法形容的赤金之色,自那天幕最深最沉处骤然迸现!随即,那赤金便如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轰然晕染开来,瞬息间席卷了整个苍穹! 天,真的烧起来了。 那不是凡火,是南明离火!传说中焚尽邪祟,涤荡乾坤的至高圣焰!赤金色的火焰在空中无声地奔流、卷动,凝聚成无数朵庞大无比的火焰莲花,缓缓旋转,每一瓣莲叶,都是由最纯粹的毁灭之意构成。炽烈的高温隔着无尽虚空投射下来,村落里,几处干燥的茅草屋顶“噗”地一声,窜起了细小的火苗,随即又被那无形的威压硬生生摁灭,只留下一缕焦糊的青烟。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头的老槐树,所有朝向天空的枝叶,在一刹那间蜷曲、焦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过。 “天罚……是天罚啊!”村子里,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茅屋内,产婆“嗷”一嗓子,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抖得如同风中残叶,手指着窗外那赤金色的地狱般的景象,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就在这一片灭世般的混乱与死寂中—— “哇!” 一声婴啼,尖锐地刺破了茅屋里凝固的恐惧。 这哭声异常响亮,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穿透力,竟似乎暂时压过了窗外那天灾般的威势。 产婆连滚带爬地凑过去,颤巍巍地剪断脐带,用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将那小小的、浑身沾满血污的婴孩草草包裹起来。她不敢多看那孩子一眼,更不敢去看窗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将那襁褓塞到炕上气息奄奄的妇人枕边,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间令人魂飞魄散的屋子,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筋疲力尽的妇人勉力侧过头,借着窗外那赤金火焰投下的、妖异而明亮的光,看向自己刚刚降生的孩子。 小小的,皱巴巴的,闭着眼睛,哭声已经低弱下去,只剩下细小的抽噎。 然而,在那赤金色天光的映照下,妇人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见,那婴孩的心口处,贴近左胸的位置,皮肤之下,隐隐有一团幽暗的、仿佛活物般的印记在微微搏动。那印记的形状模糊难辨,非花非兽,却透着一股子令人不安的、与这漫天圣洁火焰格格不入的晦暗气息。 几乎是同时,天空中那无尽燃烧的南明离火,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所有的火焰莲花齐齐一颤,一道凝练到极致、只有手指粗细的赤金火线,如同天神的裁决之矛,无视了茅草屋顶的阻隔,骤然垂落! 目标,直指那刚刚出世、心口带着诡异印记的婴孩! 妇人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那襁褓死死搂进自己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脊背,迎向那一道焚尽万物的圣火。 预想中血肉成灰的剧痛并未降临。 那一道凝练的南明离火,在触及妇人背脊的前一刹那,竟像是遇到了某种无形的屏障,微微一滞。随即,火线猛地散开,化作一圈温暖柔和的金色光晕,将妇人与她怀中的婴孩轻轻笼罩在内。 光晕持续了数息,便悄然散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确认。 而窗外,那焚尽苍穹、令万物颤栗的南明离火异象,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收敛,如同潮水般退回天幕深处。几个呼吸之间,暗红色的天空恢复了常态,只留下大地之上尚未散尽的灼热气息,以及村落里几处焦黑的痕迹,证明着方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幕并非幻觉。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陆续从躲藏处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脸上混杂着茫然与恐惧。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人群开始朝着村东头那间茅屋汇聚,脚步迟疑,眼神里却带着某种一致的、冰冷的审视。 门被推开,微弱的天光混着尘土照进屋内。 炕上的妇人已经耗尽了所有生机,头歪向一边,气息全无,只有双臂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那个小小的襁褓,就在她冰冷的怀抱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婴孩心口。 那里,幽暗的印记在正常的光线下不再明显,却依旧能被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像是一小块凝固的阴影,嵌在那幼小的躯体上。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人群中响起一个干涩、带着颤抖的声音,说出了所有人心**同的判决: “魔……魔胎!是这魔胎引来了南明离火!他要毁了我们所有人!” “灾星!他不该活着!” “扔了他!把他扔到山里喂狼!” 唾骂声,诅咒声,恐惧的低语,汇成一股冰冷的寒流,冲刷着这间刚刚经历死别的小小茅屋。有人试图上前,想要将那“不祥”的婴孩从死者怀中夺走。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阴影里的男人,踉跄着走了出来。他是这家的男主人,南石。一个老实巴交、在村里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农户。此刻,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印子,身体也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但他挡在了死去的妻子和那被唾骂的婴孩之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交织着巨大悲痛与某种决绝的眼睛,缓缓扫过门前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冷漠的面孔。 那目光里有一种东西,让最激愤的人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南石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他伸出颤抖的、骨节粗大的双手,极其缓慢地,先是轻轻扳开妻子已经僵硬的手臂,然后将那个小小的、带着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晦暗气息的襁褓,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婴孩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恶意,细声地哭了起来,声音像小猫一样微弱。 南石用粗糙的手指,极其笨拙地、轻轻拂去孩子脸上的泪痕以及血污。然后,他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向屋角那个空空如也、落满灰尘的米缸。 他脱下自己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粗布外衫,垫在缸底,然后将婴孩轻轻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默默地、开始用屋里仅存的几块木板和破旧的桌椅,钉死窗户,加固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梆……梆……梆……” 沉闷的敲击声,在死寂的村落里回荡,像是在为某种不可挽回的命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从这一天起,南石和他那被判定为“魔胎”的儿子,成了整个村落,乃至更远地方人们口中绝对的禁忌与污秽。 他们被隔绝在那间几乎被封死的茅屋里。 南石白天不敢出门,只在深夜,才会像一道幽灵般溜出去,在村子最边缘的、别人废弃的田地里刨食,或是捡拾一些连野狗都不屑的残渣,带回去,嚼碎了,喂给那个被藏在米缸里的孩子。 他给这孩子取名叫,南柯。 南柯。南柯一梦的南柯。 是希望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终究会醒来的噩梦么? 无人知晓。 岁月,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歧视、唾骂、隔绝与艰难求生中,缓慢地流淌。 南柯便在这阴暗、潮湿、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囚笼里,像一株不见天日的苔藓,顽强而又扭曲地生长着。 他没有玩伴。唯一的“玩具”,是偶尔从木板缝隙里钻进来的、不知名的小虫,他会静静地看它在掌心爬动,直到它僵死,或者飞走。 他很少哭,也几乎不笑。那双眼睛,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黑,越来越沉,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是沉默地倒映着这破败的屋顶,和父亲那张日益憔悴、刻满苦难的脸。 村里其他的孩子,见了他便如同见了鬼怪,远远地就用石子丢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 “魔崽子!滚远点!” “离火怎么没烧死你!” “你娘都是被你克死的!” 南柯从不还口,也从不躲避。那些石子砸在身上,留下青紫的痕迹,他像是没有知觉。他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些辱骂他的孩子,看着他们身后那些冷漠、甚至带着快意的大人。 那目光里,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荒芜的、彻骨的平静。 直到他十岁那年。 那一日,南石不知从哪里,用积攒了许久的、不知如何得来的几枚铜钱,换回了一小块粗糙的糖果。他想给从未尝过甜味的孩子,一点点念想。 糖的香气,引来了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壮汉。他们踹开了那扇本就脆弱的门,污言秽语如同毒液般泼洒进来,指责南石偷窃,指责南柯这魔胎不配享用任何洁净的食物。 争执中,一块糖被抢走,踩碎在地。南石被推搡着,额角撞在门框上,渗出血迹。 而南柯,只是站在角落里,看着。 突然,天空再次暗了下来。 那种熟悉的、令人灵魂颤栗的灼热感,又一次降临。 赤金色的光芒,开始在天际汇聚。 “离火!南明离火又来了!” “是这魔胎!他又引来了天罚!” 恐慌瞬间炸开。那几个壮汉也慌了神,连滚带爬地想往外跑。 南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种远超以往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十年前他的妻子所做的那样,猛地扑向角落里的南柯,用自己干瘦的身躯,将他死死地护在身下,蜷缩进屋内最深的阴影里。 “柯儿……别怕……别出声……”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温热带着腥气的血,滴落在南柯冰冷的额头上。 这一次,南明离火没有迟疑。 一道比十年前细碎,却更加精准、更加冰冷的赤金火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穿透茅草屋顶,无视了空间的阻隔,直射而下! 目标,依旧是南柯! 南石猛地抬起头,脸上是绝望与父爱交织的扭曲表情,他试图用目光去祈求,去阻挡。 无用。 赤金火线轻易地绕开了他,精准地没入了被他护在怀里的南柯的心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血肉横飞。 那火线钻入南柯心口的刹那,他瘦小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源自灵魂被灼烧的极致痛苦,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刺出血来。 而几乎就在同时,另一道更加磅礴、带着净世意志的南明离火,如同倾泻的熔岩瀑布,轰然降临! 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南柯。 是这间茅屋,是茅屋里除了南柯之外,所有的“污秽”与“庇护”。 “不——!” 南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到极致的呐喊。 赤金色的火焰洪流,将他,将这间承载了十年苦难与卑微守护的茅屋,连同外面那几个还没来得及逃远的壮汉,一起吞没。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只有火焰燃烧时那种神圣而冷酷的、净化一切的嗡鸣。 光芒散去。 原地,只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散发着袅袅青烟的焦黑平地。一切存在过的痕迹,人,物,十年的苦难与坚持,都被彻底抹去,干净得如同被神灵用橡皮仔细擦过。 只有南柯。 他还活着。 独自一人,跪在那片尚且滚烫的焦土中央。 小小的身子,在炽热的余温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心口的衣物被烧穿了一个洞,露出下面皮肤上一个清晰的、仿佛刚刚被烙铁烫过般的幽暗印记,边缘还残留着一丝诡异的暗红。 他低着头,黑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脸。 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他下巴滴落,砸在焦黑的地面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蒸发。 是泪么? 或许。 但当他缓缓抬起头时,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泪痕。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以及,在那片平静之下,一种正在疯狂滋长的、冰冷彻骨的东西。 他望着眼前这片虚无的焦土,望着这片生他、养他、又无情剥夺了他一切的大地。 然后,他笑了。 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扯起,形成一个极其怪异、极其冰冷的弧度。 没有声音。 但那笑容,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他慢慢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动作,抬起自己沾满灰烬和父亲滴落血迹的右手,按在了自己心口那个幽暗的、仿佛与漫天南明离火遥相呼应的印记上。 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与他过往十年所感受到的灼热痛苦截然不同的气流,阴冷、晦涩,如同地底埋藏了万载的寒泉,自那印记深处,悄然滋生,顺着他的指尖,流入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焦土无声,残烟袅袅。 赤金色的南明离火在天际缓缓收敛,仿佛完成了又一次神圣的净化。 而那跪于焦土之上的少年身影,体内那一点初生的、微不可察的阴寒气流,正与他心口的幽暗印记一起,如同沉睡万古的凶兽,睁开了第一只眼睛。 第2章 长夜一灯 焦土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血肉与草木焚烧后特有的、混合着绝望的焦糊气。南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一截被烧焦的木头。 直到夜幕如同泼墨般彻底覆盖下来,星子畏缩地躲在云层之后,不敢窥视这片被“净化”的土地,他才用双手支撑着地面,一点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 膝盖传来刺骨的酸麻,但他感觉不到。身体里那股新生的、阴寒的气流在缓慢流淌,所过之处,外界的灼热与内心的空洞似乎都被暂时冻结,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活着的实感。 他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父亲、吞噬了那间破败却曾是“家”的焦黑平地,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然后,他转身,迈开了脚步。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他离开了这个出生、成长、并最终埋葬了他所有微末温暖的村落,像一颗被弹出轨道的石子,滚入了南明大陆茫茫的荒野。 一个十岁的孩子,身无长物,只有一身破旧的、沾满灰烬的单薄衣衫,和心口那一道无法言说的幽暗印记。 他走过荒草萋萋的野地,趟过冰冷刺骨的溪流,蜷缩在废弃的山神祭坛角落里,听着夜枭凄厉的啼叫。饥饿是最忠实的伴侣,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胃囊和意志。他开始学着辨认哪些野果可以果腹,哪些草根嚼碎了能挤出些许汁液,甚至和野狗争夺一点被抛弃在路边的、散发着馊味的食物残渣。 他很少说话,几乎不发出声音。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如同两口枯井,倒映着沿途所见的一切:富庶部族外衣衫褴褛的流民,为了一小块发霉的肉干打得头破血流;夯土大道上扬尘而过的修士坐骑,蹄铁溅起的泥点甩在跪伏路旁的凡人脸上;山林间,弱小的妖兽被更强大的存在撕碎,鲜血染红苔藓…… 不公。 这两个字,如同毒藤,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悄然蔓延,缠绕,越收越紧。世界仿佛一张巨大的、写满了弱肉强食规则的网,而他,以及他曾拥有过的、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温暖,都是这网中最容易被撕碎的部分。 偶尔,他会靠近一些小型聚落的边缘。人们看到他脏污的小脸,破败的衣衫,以及那双过于沉寂的眼睛,大多会厌恶地皱起眉头,加快脚步避开。有顽童会朝他丢石子,叫嚷着“小野种,滚开”。 他学会了伸出手。 不是祈求,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展示。展示他的落魄,他的饥饿,以及那隐藏在落魄之下、令人隐隐不安的死寂。 大多数时候,换来的只有更快的躲避和更响亮的唾骂。偶尔,会有一两个心肠稍软的老人,叹着气,将半块粗粝的饼子或者一小捧野果塞到他手里,然后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缩回手。 他接过食物,从不道谢,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施舍者,直到对方承受不住那目光中的寒意,仓皇转身离去。 他体内的那股阴寒气流,在这日复一日的饥寒交迫与颠沛流离中,似乎并未壮大,却变得更加凝实,如同一条蛰伏在冰层下的暗流,无声地浸润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的心口,那幽暗的印记在某些夜晚,会散发出微不可察的凉意。 魔心已种,只是尚未找到破土而出的路径。 这一日,深秋。 寒风如同刀子,刮过一片枯黄的野地。南柯蜷缩在一个勉强可以挡风的土坡凹陷处,身上只盖着一些干枯的落叶,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他已经两天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但那火是虚的,带不来丝毫暖意,只带来更深的虚弱和眩晕。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似乎随时都会落下冰冷的雨夹雪。 他觉得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夜晚了。 死亡,似乎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或许,只是一种永恒的、冰冷的安宁。 就在意识渐渐模糊,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时候,一点跃动的光,刺破了他紧闭的眼睑。 不是南明离火那焚尽一切的赤金,也不是部族祭坛上燃烧的盛大篝火。那光不大,橙红,在风中摇曳不定,带着一种……温暖的错觉。 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循着光望去。 不远处,一座低矮的、几乎快要坍塌的土地祭坛残垣内,正生着一小堆篝火。干燥的树枝在火中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坐在火堆旁的一个佝偻身影。 那是一个老婆婆,头发已经完全雪白,在脑后挽成一个稀疏的小髻,身上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深灰色粗皮袄。她手里似乎在做着什么活计,动作缓慢而专注,跳跃的火光在她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 风吹过,火焰摇曳,她的身影在残破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散。 南柯看着那堆火,看着火旁的那个人。 一种久远的、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弧,轻轻刺了他冰冷的心脏一下。是……光?和暖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又是怎么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向那点光亮的。本能驱使他靠近那唯一可能存在的热源。 他的动静惊动了老婆婆。 她抬起头,火光映照下,露出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脸,皮肤是长期劳作后的古铜色,一双眼睛却并未完全浑浊,在跳动的火光下,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看到了南柯。 一个几乎被冻成青紫色的小脸,嘴唇干裂,头发纠结,衣衫褴褛得遮不住寒风,赤着的双脚满是泥泞和冻疮。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黑得吓人,里面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或乞求,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警惕和死寂。 老婆婆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南柯,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露出常见的惊讶、怜悯或者厌恶。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上,停留了许久。 南柯也看着她,身体紧绷着,像一只随时准备逃离或者攻击的小兽。 寒风卷过,篝火的火焰猛地一矮,几乎要被压灭,随即又顽强地重新升腾起来。 老婆婆终于动了。她极其缓慢地放下手中的活计——那是一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正在缝补的旧皮囊。然后,她扶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蹒跚着走到祭坛角落一个简陋的背囊旁,从里面拿出一个用大叶片包裹的东西。 她走回火堆旁,打开叶片,里面是两块烤得微黄、还冒着些许热气的块茎。她拿起其中一块,走到南柯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食物递了过去。 南柯死死地盯着那块烤熟的块茎,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食物散发出的朴素香气和那微弱的热气,对他而言,是比任何东西都强烈的诱惑。 但他没有动。只是用更加警惕、甚至带着一丝凶狠的目光,看向老婆婆。 老婆婆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手。她就那么举着食物,静静地站着,跳跃的火光勾勒出她佝偻而单薄的身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施舍的高高在上,也没有面对“不祥”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 时间,在寒风中仿佛凝固了。 终于,南柯伸出了手。那双布满冻疮和污垢的小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块温热的块茎。 食物传来的温热,让他冰凉的指尖一阵刺痛。 他低下头,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那块烤得软糯的块茎塞进了嘴里,囫囵吞了下去。粗糙的食物划过食道,落入冰冷的胃袋时,依旧带来了一种让他几乎战栗的暖意。 吃完后,他依旧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攥着拳。 老婆婆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又蹒跚着走回火堆旁,坐在那块当凳子用的石头上,重新拿起那个旧皮囊,就着篝火的光,一针一线,慢慢地缝补起来。 她没有再看南柯,也没有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没有赶他走。 仿佛他只是一个偶然路过,分享了一点点食物的沉默旅人。 南柯站在原地,感受着胃里那点难得的暖意,看着篝火旁那个专注而安静的身影,看着那堆在寒风中明明灭灭、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却又顽强地重新燃烧起来的火焰。 他体内的那股阴寒气流,似乎也因为这意外的温暖和寂静,而放缓了流淌的速度。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慢慢地挪动脚步,走到祭坛残垣另一个背风的角落,蜷缩着坐了下来,将自己尽可能缩进阴影里,但目光却未曾离开那堆篝火。 他没有睡,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那火,看着火旁那个摇曳的、仿佛随时会融入夜色消失的身影。 这是他流浪以来,第一次,没有在完全的冰冷和黑暗中独自迎接黎明。 这堆火,不大。 这个人,很老,很弱,仿佛风中之烛。 但这一点微弱的光和热,和这份无声的接纳,却像一根极其纤细、却又异常坚韧的丝线,轻轻系在了他不断下坠的、冰冷黑暗的世界边缘。 摇曳着,却未曾熄灭。 第3章 薪火复染 篝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在南柯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他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头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小兽,警惕却又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有限的温暖。 老婆婆没有再看他,也没有说话。她只是专注地缝补着手中的旧皮囊,粗糙的手指捏着骨针,动作缓慢却稳定。火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深深的皱纹里仿佛刻满了无声的岁月与风霜。偶尔有风吹过,带来远方的呜咽和近处枯草的窸窣,火焰便摇曳一下,她的身影也跟着晃动,仿佛随时会散入这无边的夜色。 南柯的胃里因为那块烤块茎而有了些许踏实感,但身体的寒冷和长期的疲惫依旧如影随形。他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堆火。那火焰在他漆黑的瞳仁里跳跃,却点不亮深处的冰封。 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婆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她将缝补好的皮囊放在一旁,然后拿起一根细长的树枝,慢吞吞地拨弄着火堆,让火焰燃烧得更充分一些。橘红色的光晕稍稍扩大,驱散了更多寒意。 “夜里风大,”她忽然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平静的力量,“靠过来些,暖和。” 南柯身体猛地一僵,攥着膝盖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动,只是抬起眼,更加警惕地看向老婆婆。 老婆婆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说完那句话后,便又恢复了沉默,只是继续拨弄着火堆。火星偶尔溅出,在夜色中划出短暂的光弧,旋即熄灭。 时间在沉默和火焰的噼啪声中流淌。南柯紧绷的神经,在这份长久的、不带任何压迫感的寂静中,一点点松懈下来。篝火传来的暖意确实比角落里要强得多,丝丝缕缕,渗透他冰冷的衣衫,熨贴着他几乎冻僵的皮肤。 最终,对温暖的渴望压倒了他筑起的心防。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挪动身体,向火堆靠近了一点,停在一个既能看到老婆婆全貌,又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位置。 老婆婆眼角余光似乎扫到了他的动作,但并未有任何表示。她只是将拨火棍放下,又从身后的背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陶罐,拔开塞子,递了过来。 “喝点水。”她的语气依旧平淡,没有起伏。 南柯看着那个陶罐,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罐子里的水带着一丝草木的清气,入口冰凉,却滋润了他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感受着液体滑过食道的凉意,与体外篝火的暖意形成奇异的对比。 喝完水,他将陶罐递了回去。这一次,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抗拒。 老婆婆接过陶罐,塞好塞子放回背囊。然后,她重新坐好,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火光在她浑浊的眼底闪烁,明暗不定。 “这世道……”她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几乎被风声和火声淹没,“……冷得很。” 南柯蜷缩在那里,听着这句话,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死寂。他当然知道这世道冷,比这深秋的寒风更刺骨。 “但火,总是有的。”老婆婆继续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寂静的夜,或者说给身边这个浑身透着冰冷死气的孩子听,“再暗的夜,只要还能找到柴,就能点起火。哪怕……只是一小堆。” 南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堆篝火。火焰依旧在跳动,努力地燃烧着自己,对抗着四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他体内那股阴寒的气流,似乎也在这温暖的话语和篝火的映照下,变得愈发安静,不再那么躁动不安。 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奢侈的感觉,如同初春冰层下细微的裂痕,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悄然蔓延。不是饱腹,不是暖身,而是一种……暂时不必警惕、不必挣扎的松弛。尽管这松弛如此短暂,如此脆弱。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紧绷的身体姿态,却在不知不觉中软化了些许。 夜色更深,寒风似乎也倦了,呜咽声渐歇。只有篝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释放着光与热,守护着这一小片被遗忘的角落,以及角落里这一老一少两个沉默的灵魂。 然而,这片大陆,名为南明。 南明离火,是悬于所有“不祥”之上的厉剑。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天空的尽头,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丝极淡、却无比纯正的赤金色! 那光芒起初如同滴入清水中的血珠,微弱却刺目。随即,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开来,仿佛有无形的神祇手持火焰的巨笔,正在天际挥毫! “嗡——” 一种低沉而宏大的嗡鸣声,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仿佛源自大地深处,开始震荡空气,压迫着每一个生灵的耳膜和灵魂。 老婆婆猛地抬起头,望向天际那抹迅速扩大的赤金,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度震惊和……一种了然般的沉重。她几乎是立刻转头,看向南柯。 南柯也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他体内的那股阴寒气流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骤然沸腾、逆冲!心口那幽暗的印记像是被烧红的烙铁,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灼痛,远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更加深入骨髓! 来了! 又是它!南明离火! 他甚至不需要抬头,那源自血脉、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排斥,那被无情锁定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瞬间将他缠绕、收紧! 天际,赤金色的光芒已经汇聚成流,如同决堤的天河,汹涌澎湃!神圣、威严、带着涤荡一切“污秽”的绝对意志,煌煌降临!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细小火线。 那是一片赤金色的火云,朝着这片小小的土地祭坛残垣,朝着篝火旁的他,覆压而下!毁灭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山岳,压得人喘不过气,连那堆顽强燃烧的篝火,火焰都瞬间矮了下去,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南柯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净化”的痛苦与愤怒。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近乎实质的、冰冷而疯狂的火焰。他想要嘶吼,想要反抗,却连一根手指都难以动弹。 就在这时,那只苍老的、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再一次伸到了他的面前。 不是食物,也不是水。 老婆婆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前,用她那佝偻、单薄得如同风中芦苇的身躯,挡在了他与那覆压而下的赤金色火云之间。她背对着他,南柯只能看到她雪白的发髻在毁灭的威压下微微颤抖,和她那件打满补丁的粗皮袄被狂暴的能量气流吹得紧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 她没有回头看南柯,只是伸出一只手向后,坚定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庇护意味,拦在那里。 “孩子,”她的声音在巨大的嗡鸣和风啸中显得异常微弱,却又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看透命运的平静,“别动。” 话音未落—— “轰!!!” 赤金色的南明离火洪流,如同天河倒泻,轰然降临! 这一次,目标明确无比——南柯!那浩瀚的圣火带着净世的决绝,瞬间吞没了老婆婆那微不足道的阻挡,吞没了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吞没了整个土地祭坛的残垣断壁! 耀眼到极致的赤金光芒充斥了南柯的整个视野,灼热的高温仿佛要将他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灵魂都蒸发殆尽! 南明离火的力量,再次精准地贯入南柯的心口! “啊——!” 这一次,南柯再也无法压抑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生生捏碎,灵魂被投入了熔炉,每一个念头都在被灼烧、被净化! 他蜷缩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视野被赤金与黑暗交替占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焚尽一切的南明离火,如同它出现时那般突兀地,开始消退、收敛。 光芒散尽。 原地,只剩下一个更加深邃、更加焦黑的巨坑。土地祭坛、残垣、篝火……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不,老婆婆并未消失。 心口的灼痛依旧剧烈,那幽暗的印记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皮肤下微微搏动,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阴寒气息,疯狂地对抗、吞噬着体内残留的离火之力。 他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沾满了灰烬和某种冰冷的湿痕。他看向老婆婆。 然后,他笑了。 嘴角咧开,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笑容扭曲而狰狞,比哭更令人心寒。 他摇摇晃晃地,用尽全身力气,从焦黑的坑底爬起来。身体里,那股阴寒的气流因为吞噬了部分离火之力,似乎壮大了一丝,变得更加狂暴,更加冰冷。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焦黑破损的掌心,然后缓缓按在依旧灼痛的心口。 那里,心的跳动,前所未有的有力。 第4章 寂灭之始 天地间恢复了死寂。 焦黑的深坑边缘,冒着缕缕残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焦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冷却后的奇异气味。南柯站在坑底,小小的身影在广阔的荒原和深邃的夜空映衬下,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他心口的灼痛感正在缓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那幽暗印记的阴寒,那寒气与他体内新生的、因吞噬了一丝离火之力而壮大的气流交融,在他四肢百骸中流转,带来一种冰冷而充满力量的感觉。他低头,看着自己焦黑破损的掌心,指尖触及心口印记,那里不再仅仅是痛苦,更仿佛成了一个力量的泉眼,冰冷,死寂,却真实不虚。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深坑的边缘,落在了那个佝偻的身影上。 老婆婆没有消失。她依旧站在那里,就在深坑之外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面向着南明离火退去的方向,一动不动。她那件打满补丁的粗皮袄,边缘处有些焦卷,雪白的发髻也略显凌乱,但她的身躯,却像一枚钉死在荒原上的顽石,透着一种难以摧毁的坚韧。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确认那天罚是否真的远去。 南柯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干涩的、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他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滚烫的焦土坑底爬了上来,走到老婆婆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停住。 老婆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在篝火旁的平和,也没有了面对离火时的沉重与了然,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那疲惫刻在她每一条皱纹里,沉甸甸地压着她的眼皮。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明,如同被冰水洗过的寒潭,倒映着南柯那张沾满灰烬、带着一丝疯狂余烬和茫然的小脸。 她的目光,落在了南柯心口的位置,那里,衣衫破碎,幽暗的印记若隐若现。 “它认得你。”老婆婆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耗神过度的虚弱,却又异常清晰,“你也认得它。” 南柯沉默着,黑沉沉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他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这来自血脉、来自灵魂的纠缠与痛楚,早已给出了答案。 老婆婆没有再追问。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南柯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皮囊,看到了他体内那冰冷滋长的气流,看到了他那颗在绝望与愤怒中不断下沉、却又被一丝微弱暖意勉强系住的心。 “走吧。”她转过身,不再看那片焦土,也不再看南柯,只是蹒跚着,朝着远离村落、更加荒僻的西方走去。“天快亮了。” 南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佝偻、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又异常坚定的背影。寒风吹起她花白的发丝和破旧的衣角,她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要用尽力气。 他没有犹豫太久。 体内那股冰冷的气流让他不再那么畏惧严寒,胃里那块烤块茎带来的暖意早已散尽,但另一种更加陌生的、类似于“牵绊”的东西,却在他心湖的冰面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他迈开脚步,默默地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从这一天起,茫茫荒野上,多了一对奇怪的旅人。 一老一少,沉默寡言,如同两道飘忽的幽灵,穿梭在枯黄的草海、干涸的河床、以及被风沙侵蚀的嶙峋石林之间。 老婆婆似乎对这片土地极为熟悉,总能找到一些隐蔽的水源,或者辨识出某些可以食用的、带着苦涩汁液的耐旱植物。她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行走,寻找,然后将找到的有限食物分给南柯一大半。 南柯依旧很少开口。他像一头沉默的幼狼,学习着在残酷环境中生存的一切技能。他体内的那股阴寒气流,在不断的跋涉和偶尔遭遇的小型危险中,被他不自觉地运用起来。他发现,当集中精神时,这股气流能让他动作更敏捷,力量更大,甚至能隐隐感知到周围环境中某些隐藏的危机。 他心口的印记,在每次月圆之夜,会散发出格外明显的凉意,引动体内气流加速运转。而每一次运转,都似乎能吞噬掉周围空气中某种极其稀薄的、阴属性能量,让他感觉更强一分。这是一种截然不同于南明离火光煌正大之道的力量,阴冷,晦暗,充满了死寂与毁灭的气息。 老婆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从未出声指点,也从未流露出恐惧或厌恶。只是在南柯偶尔因为控制不住力量而气息外泄,引得周围虫蚁僵死、草木凋零时,她会抬起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一会儿,然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时光在无声的跋涉中流逝,深秋过去,寒冬降临。 南柯依旧沉默地跟着,在她歇息时,会去附近寻找可以燃烧的枯枝,升起一小堆篝火。他会将最靠近火堆、最避风的位置让出来,然后将找到的、相对好一些的食物递过去。 没有言语,只有行动。 这一夜,他们宿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下。篝火微弱,勉强抵御着从岩石缝隙里钻进来的、如同刀子般的寒风。 老婆婆蜷缩在火堆旁,身上盖着那件破旧的皮袄,咳嗽得整个瘦削的肩膀都在剧烈抖动,脸色在火光映照下,透着一股不祥的青灰。 南柯坐在对面,看着火焰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看着她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他体内的阴寒气流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躁动起来。他伸出手,想要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除了升起这堆火,除了找到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什么也做不了。 一种无力感,混杂着这些时日以来悄然滋生的、他无法准确命名的情绪,在他心头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老婆婆的咳嗽渐渐平息。她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南柯。火光下,她的眼神不再清明,反而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亮光,直直地刺入南柯漆黑的双眸。 “孩子……”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过来。” 南柯迟疑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老婆婆颤抖着,从怀里摸索着,取出一件东西。 “拿着。”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抬起黑沉沉的眼睛,望向老婆婆。 老婆婆的眼神此刻异常复杂,那是一种混合了疲惫、决绝、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她看着南柯,仿佛要透过他那冰冷的外表,看到他灵魂深处那一点尚未完全熄灭的微光。 “这世上的路,大多又冷又黑。”她喘息着,声音嘶哑,“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不能走在光亮里。” 南柯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但这不代表,就要永远跪在泥泞中。”老婆婆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针,直刺南柯心底,“南明离火要焚尽你,是它的‘正’。你体内的力量要吞噬它,是你的‘存’。正与邪,光与暗,从来不是他们说了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她呕出一点带着血丝的唾沫,用袖子胡乱擦去,继续死死盯着南柯: “活下去。用他们恐惧的方式,活下去!” 她猛地将布包塞进南柯怀里。那东西入手沉重,冰凉刺骨,仿佛一块万载寒冰。 “去……北冥幽域,”老婆婆的气息越来越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最后的生命,“找……昆仑墟……的……影子……” 北冥幽域?昆仑墟的影子?这些名字带着古老而晦涩的气息,与南明离火的煌煌正道截然相反,充满了禁忌与未知。 “那里……有一线……生机……”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低若蚊蚋,“拿着它……去……会有人……认得……这柄‘寂灭’……” 寂灭?是这柄剑的名字吗? 南柯低头看着怀中的布包,粗麻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的掌心,那内里蕴含的冰冷与死寂,仿佛是他这十年灰暗人生的写照,却又隐隐指向一条截然不同的、充满荆棘与黑暗的道路。 他还想再问,却见老婆婆的头缓缓垂下,靠在冰冷的岩石上,那双曾给予他短暂温暖与庇护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她脸上最后凝固的,不是恐惧,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噗——” 篝火终于彻底熄灭,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入寒冷的夜空。 黑暗吞噬了一切。 南柯跪在冰冷的黑暗中,怀里抱着名为“寂灭”的剑,感受着老婆婆身体逐渐失去最后的温度。 这一次,没有嘶吼,没有眼泪。 他只是静静地跪着,如同化作了岩石的一部分。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手,抚摸着粗麻布下那冰冷坚硬的剑身轮廓。 北冥幽域之极……昆仑墟的影子…… 一线生机…… 他重复着这几个词,将它们如同烙印般刻入心底。 然后,他站起身,用那件破旧的皮袄,仔细地将老婆婆的遗体覆盖好。没有工具,他只能用双手,在背风的岩石下,艰难地掘出一个浅坑,将她安葬。 做完这一切,天色依旧漆黑。他背起那个小小的、空荡荡的背囊,将“寂灭”剑用粗麻布紧紧缚在身后,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脊梁。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不起眼的、在寒风中沉默的新坟,然后转过身,面向北方。 那里,是传说中阴气汇聚、万灵禁绝的北冥幽域,是连南明离火的光辉都难以触及的黑暗之地。 寒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袂,吹动他漆黑的发丝。他心口的幽暗印记在衣衫下微微搏动。 他迈开脚步,踏入了无边的黑暗,身影很快被浓郁的夜色吞没。 前路未知,凶险莫测。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为了那一线生机,为了那“寂灭”之名,也为了……那堆早已熄灭,却曾短暂照亮过他冰冷世界的篝火。 第5章 孤影 埋葬了婆婆,也埋葬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暖色,南柯的世界彻底只剩下一种颜色——墨。 他面向北方,那里是南明大陆的极境,是光与热的反面,是传说中连南明离火都无法彻底照亮的永夜之地——北冥幽域。 路途遥远得超乎想象。对于一个年仅十岁,身无分文,仅凭着一股冰冷意志支撑的孩子而言,这几乎是一条必死之路。 他离开了那片留下深刻印记的荒原,踏上了更为复杂、也更为危险的地界。干涸的戈壁、毒瘴弥漫的沼泽、妖兽潜伏的原始丛林……每一步都可能是终点。 饥饿和寒冷依旧是最寻常的敌人。但他不再像最初流浪时那样,仅凭本能挣扎。体内那股阴寒的气流,成了他活下去的最大依仗。他无师自通地学着引导它,让它在双腿流转,便能步履轻捷,踏过尖锐的砾石而不觉疼痛;让它在双臂凝聚,便能徒手撕开坚韧的藤蔓,甚至与窥伺的野狼搏杀。 他的战斗方式原始而高效,没有任何花哨,只有一击致命的狠辣。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捕猎或被追杀时,会变得如同最冷的寒星,不起波澜,只有纯粹的、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漠视。 他心口的幽暗印记,如同一个无形的旋涡,在月夜或经过某些阴气深重之地时,会自行缓缓吸收着天地间游离的阴煞之气。每一次吸收,都让他体内的气流壮大一分,也让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死寂气息,更加浓郁。 偶尔,他会路过一些人类的城镇或村庄。但他从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眺望。那些灯火,那些喧嚣,与他格格不入。他曾尝试用婆婆留下的几枚铜钱去换取食物,但人们看到他脏污下过于沉寂的脸,感受到他周身那不祥的气息,要么惊慌地驱赶,要么贪婪地想要抢夺他那看似空瘪、实则装着“寂灭”的背囊。 几次之后,他彻底放弃了与外界接触的念头。他像一道阴影,只在黑夜中穿行,在人群的边缘掠过。 时间在孤独的跋涉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年,或许更久。他的身形抽高了些,虽然依旧瘦削,但肌肉线条却如同钢丝般坚韧。脸上的稚气被风霜磨去,只剩下冰冷的轮廓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这一夜,他穿过一片被称为“黑风岭”的险恶山地。据传此地是流寇和逃犯的聚集地,煞气极重。 月黑风高,呜咽的山风穿过嶙峋的石林,如同百鬼夜哭。南柯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人类活动的气息。 他本能地想要绕开,但前方的峡谷是唯一的通路。 就在他踏入峡谷不久,两侧的山崖上,骤然亮起了十几支火把,将他前后退路堵死。影影绰绰的人影从岩石后闪出,大约有二三十人,个个面目凶悍,手持钢刀、狼牙棒等兵刃,眼神贪婪地盯着他这头看似落单的“肥羊”。 “小子,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留下,爷爷们给你个痛快!”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头目狞笑着,目光在南柯背后的粗布包裹上扫过。那包裹长条状,像是一柄剑。在这乱世,能带着兵刃独自上路的,要么是硬茬子,要么就是身怀异宝。 南柯停下脚步,没有说话。火光映照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看不清表情。 “妈的,是个哑巴?还是吓傻了?”旁边一个喽啰啐了一口,“老大,跟他废什么话,宰了再说!” 刀疤头目挥了挥手,几个喽啰立刻叫嚣着冲了上来,钢刀带着恶风,直劈南柯要害。 就在刀锋及体的前一刻,南柯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切入几人中间。没有闪避,只有最直接的碰撞。 “咔嚓!”“噗!” 骨骼碎裂和利刃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喽啰,一个喉咙被树枝洞穿,另一个持刀的手臂被硬生生反关节折断,白森森的骨茬刺破皮肉,发出凄厉的惨叫。 南柯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在人群中起舞的死亡之影。他每一次出手都简洁至极,却总能精准地找到对手最脆弱的地方,一击毙命或使其失去战斗力。他体内那股阴寒气流在战斗中奔腾流转,让他的力量、速度、反应都远超这些普通的匪寇。更可怕的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死寂的气息,仿佛能冻结对手的勇气和意志。 匪寇们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刀砍在南柯身上,往往只能划破浅浅的皮肉,仿佛砍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坚韧的皮革或冰冷的岩石。而南柯的每一次反击,都带着一股透骨的寒意,让他们血液都似乎要凝固。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刀疤头目又惊又怒,挥舞着鬼头刀亲自扑上。 南柯黑沉沉的眼睛终于看向了刀疤头目,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他不再理会周围骚扰的喽啰,身形一矮,如同猎豹般直扑头目。 刀疤头目只觉一股阴风扑面,眼前一花,南柯已经贴近了他中门。他下意识地横刀格挡,却感觉手腕一麻,鬼头刀竟被一股巨力震得脱手飞出! 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掌,如同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咽喉。 “呃……”刀疤头目惊恐地瞪大眼睛,徒劳地挣扎着,感受着生命气息正迅速从那只冰冷的手中流逝。他看到了南柯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他自己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却没有丝毫人类的感情。 “怪……怪物……”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南柯手指微微用力。 “咔嚓。” 刀疤头目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眼中失去了神采。 剩下的喽啰们彻底被吓破了胆,发一声喊,丢下火把和兵刃,如同见了鬼般四散奔逃,瞬间消失在黑暗的峡谷中。 南柯松开手,任由尸体软倒在地。他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连续击杀数人,他并非毫无消耗,体内气流也有些紊乱。但他心口的幽暗印记,却在微微发热,仿佛对刚才的杀戮与弥漫的死气感到……愉悦?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温热粘稠的血液。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适应,随手在旁边的岩石上擦了擦。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柄鬼头刀上,又看了看自己背后那个粗布包裹。 婆婆留下的“寂灭”。 这一路,他从未打开过它。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柄剑,更是一个沉重的承诺,一个他尚未准备好面对的未来。 但此刻,看着这些不堪一击的凡铁,他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好奇,一丝……渴望。 他解下背后的包裹,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掀开了那不知包裹了多少岁月的粗麻布。 没有冲天的宝光,没有慑人的煞气。 映入眼帘的,是一柄通体暗沉、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长剑。剑鞘不知是何材质,非金非木,触手冰凉,上面铭刻着一些早已模糊不清、扭曲怪异的古老纹路,看久了竟让人心生烦恶。剑柄亦是同样的暗沉色调,造型古朴,甚至有些简陋,握柄处缠绕着某种早已失去光泽的黑色丝线。 整把剑,给人的感觉只有两个字——死寂。 它不像是一柄杀人的凶器,更像是一段凝固的黑暗,一块埋葬了无数时光的墓碑。 南柯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一股远比体内气流更加精纯、更加浩瀚、也更加冰冷的能量,瞬间顺着剑柄涌入他的手臂,与他心口的印记、与他体内的阴寒气流轰然共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震荡灵魂的剑鸣,自“寂灭”剑身中传出,并非清越,而是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叹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某座云雾缭绕、气象万千的仙家宗门深处,一座布满玄奥符文、监测天下异动的大型罗盘上,代表“凶煞”与“禁忌”的区域,一颗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暗星,猛地闪烁了一下,虽然微弱,却清晰无比! 看守罗盘的白须老者骤然睁开了双眼,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住那颗闪烁的暗星,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寂灭……重现?这怎么可能?!”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陆某些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一些古老的存在,或是把玩着骷髅头骨的黑袍巫师,或是沉睡在万年玄冰中的古老尸魅,亦或是行走在阴影里的神秘刺客,都仿佛心有所感,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南柯所在的大致方向。 “那股气息……” “是‘它’……” “大乱将起……” 江湖,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因为一柄沉寂万古的凶剑再次现世,悄然荡开了一圈涟漪。而这涟漪,终将演变成席卷整个南明大陆的惊涛骇浪。 南柯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紧紧握着“寂灭”的剑柄,感受着那与自己同源共生的冰冷力量。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更加深邃的黑暗,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无比的、冰冷而坚定的火焰。 前路依旧艰难,但手中有了剑,心中便有了方向。 第6章 一战影楼 南柯手握“寂灭“,于黑风岭一战尽屠流寇之事,并未立刻传扬开来。那些侥幸逃生的喽啰,早已魂飞魄散,只敢在醉后胡言乱语些“黑山恶鬼”、“冷面罗刹”的片段,听者大多嗤之以鼻。 然而,有些存在,并不需要依靠凡俗的流言来感知世界。 在那座云雾缭绕的仙家宗门——“昊天神宗”内,看守“巡天鉴”的白须老者,在确认那颗代表“寂灭”的暗星并非错觉后,第一时间便捏碎了一枚传讯玉符。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数道强横无匹的神念便跨越虚空,降临在这间布满符文的静室之中。神念交织,虽无形质,却让室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玄镜长老,确认无误?”一道威严宏大的神念扫过巡天鉴上那颗依旧在微弱闪烁的暗星,声音直接在老者识海中响起。 “回禀宗主,千真万确。”玄镜长老躬身,语气无比凝重,“虽气息尚弱,远不及上古记载之威,但其本源波动,与典籍中描述的‘寂灭’一般无二。位置,大致在南疆与中州交界的黑风岭一带。” “寂灭……传说中能吞噬光热,寂灭万法的魔剑?它不是早已被初代祖师联手诸圣,打入北冥幽域深处,永世封印了吗?”另一道清冷的女性质疑道。 “封印或许松动了,又或者……此剑,等来了新的主人。”昊天神宗宗主,昊天无极的神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上古预言,‘寂灭重光,离火蒙尘,魔主再临,乾坤倒悬’。此乃关乎我南明大陆生死存亡之大事,绝不可等闲视之!” “宗主之意是?” “即刻起,昊天令出!”昊天无极的声音斩钉截铁,“令:巡天司加大监察力度,锁定魔剑确切位置;刑律司派遣‘巡狩使’下山,秘密追查持剑之人,若遇抵抗,格杀勿论;同时,将此消息以最高机密等级,通告与我们交好的几大圣地,共商对策。” “谨遵宗主法旨!” 数道神念迅速退去,带着沉重的使命。很快,一道道流光自昊天神宗的山门悄然射出,隐没于云海之下,奔向大陆各方。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陆的另一些角落。 位于西漠深处,一片终年被毒瘴和幻象笼罩的古老遗迹中,一座残破的、以黑曜石构筑的祭坛上,几团模糊扭曲的阴影正在蠕动、交流,它们发出的并非人言,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诡异波动。 “感应到了……主人的剑……” “气息很弱……但很纯粹……在北边……” “找到它……迎接……主人的归来……” 阴影躁动起来,随即化作几缕黑烟,融入地底,循着那冥冥中的感应,向北而去。 而在中州最繁华的都城“天阙”之下,深达百丈的地底,存在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庞大组织——“影楼”。一间没有任何光线的密室内,一枚悬浮的水晶中,正显示着来自昊天神宗内部、以极高代价传递出来的加密信息。 一个戴着银色面具,声音雌雄莫辨的身影,轻笑着敲了敲座椅的扶手。 “寂灭剑现世?呵呵,昊天宗那帮老家伙,怕是要坐不住了。”面具人低声自语,“这可是……搅动风云的绝佳利器啊。传令下去,启动所有暗桩,全力搜寻此剑下落。记住,我们要的,是剑,或者持剑人的确切情报。在看清局势之前,不必贸然出手。” “是!”虚空中有声音回应,随即一道微风掠过,密室重归死寂。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今,这柄名为“寂灭”的魔剑,便成了最大的“利”,也是最大的“劫”。正邪两道,明暗势力,无论怀着何种目的,都将目光投向了南疆,投向了那个手持凶兵,正一步步走向北冥的少年。 此时的南柯,对因他而起的暗流汹涌一无所知。他正穿行在一片广袤无垠的枯寂沼泽中——腐骨泽。 这里弥漫着终年不散的灰白色瘴气,泥沼中潜伏着各种适应了死寂环境的毒虫妖物。空气中充满了腐朽和剧毒的气息,寻常修士至此,需时刻运转灵力抵抗瘴气,举步维艰。 但对南柯而言,这里的环境却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舒适。 他心口的幽暗印记微微发热,如同一个贪婪的婴孩,主动汲取着沼泽中浓郁的阴煞死气。他体内的气流在“寂灭”剑的引导下,运转得更加顺畅自如,那冰冷的能量不仅无视瘴毒,反而将其中的精华部分炼化吸收。 他不再需要刻意寻找食物,因为「寂灭」剑似乎能直接从杀死的妖兽体内,汲取一丝微弱的生命精元反哺自身,虽不足以饱腹,却能维持他最基本的生机。他更像一个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亡灵,依靠着黑暗与死亡的能量存活。 “嗖!” 一条伪装成枯枝的“腐心藤”如同毒蛇般弹射而起,缠向南柯的脚踝。藤蔓上分泌的黏液足以蚀金熔铁。 南柯看也未看,手中“寂灭”看似随意地向下一划。 没有剑光闪烁,也没有凌厉的破空声。那坚韧无比的腐心藤在触及暗沉剑身的刹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瞬间变得灰败、脆弱,随即寸寸断裂,化作飞灰。甚至连断口处,都没有汁液流出,仿佛早已枯萎了千万年。 “寂灭”,寂灭的不仅是形体,更是生机与能量。 南柯继续前行,步伐稳定。他能感觉到,身后遥远的地方,似乎有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跨越了空间,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审视、贪婪,以及一丝……杀意。 剑身传来更加清晰的冰冷触感,仿佛在回应他的警惕,也像是在渴望……饮血。 他知道,路还很长,他抬起头,望向沼泽北方那更加浓郁、仿佛连接着九幽的黑暗天际线。 脚步,未曾有丝毫停顿。 腐骨泽的边缘,瘴气稀薄,露出龟裂的灰黑色大地,像一块巨大而丑陋的伤疤。南柯行走其间,破旧的衣衫下,瘦削的身体似乎随时会被荒野的风吹散。 他并未学武,不懂招式套路;亦未修道修魔,不明周天运转。他所有的,只是十年幽禁与流浪磨砺出的、野兽般的生存本能,以及体内那股随“寂灭”而苏醒、随苦难而滋生的阴寒气流。这气流不受控制,只在他遭遇危险或情绪剧烈波动时,才会自行流转,带来冰冷的力量与感知。 此刻,这股气流正在他经脉中不安地窜动,如同受惊的蛇。警兆,并非来自明确的杀意,而是一种被无形之网缓缓收拢的窒息感。对方像阴影,像尘埃,完美地融入了这片死寂的背景。 他停下了脚步,不再前行。黑沉沉的眼睛缓缓扫过四周嶙峋的风蚀岩柱,以及岩柱下更深的阴影。他没有试图找出对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株早已枯死却未曾倒下的树。 他的静止,反而让潜伏者失去了最佳的突袭节奏。 片刻的死寂后,杀机终于失去耐心,从最为刁钻的三个角度迸发! 没有声音,只有三道微不可察的空气流动。三道模糊的身影从岩石阴影中“渗”出,手中幽蓝短刃直指他的要害——后颈、心口、膝窝。速度之快,远超黑风岭的流寇,动作之协调,带着一种冰冷的、千锤百炼的精准。 南柯没有格挡,因为他不懂。没有闪避,因为无处可避。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做的,仅仅是遵循着身体最原始的反应——活下去! 面对刺向后颈与心口的攻击,他猛地向前扑倒,动作狼狈而难看,如同饿极了扑食的野狗。同时,一直紧握在手中、用来探路的枯树枝,被他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向后胡乱挥去,目标并非杀手,而是那片袭来的死亡气息。 “噗!” 枯树枝在幽蓝短刃面前不堪一击,瞬间化为齑粉。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阻碍,以及南柯那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前扑,让原本志在必得的两击落空。 然而,刺向膝窝的那一击,他终究没能完全躲开。幽蓝的刃尖划破了他破旧的裤管,在小腿外侧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没有鲜血喷涌。 伤口处的血肉在接触到刃锋上幽蓝能量的瞬间,立刻变得灰败、坏死,仿佛被剧毒侵蚀,又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生机。一股钻心的、混合着冰冷与腐蚀的剧痛传来,让南柯的身体剧烈一颤。 但也正是这剧痛,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彻底引爆了他体内那股一直躁动不安的阴寒气流! “嗡——” 他背后的粗布包裹中,“寂灭”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唯有南柯能感知到的嗡鸣。一股远比体内气流更加浩瀚、更加冰冷的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流,自剑身涌入他的体内,与他心口的幽暗印记疯狂共鸣! 南柯的眼睛,在这一刹那,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类的情感,只剩下最纯粹的、源自荒古的冰冷与死寂。 他甚至没有回头。 在那名成功伤到他的杀手因为一击得手而微微松懈的瞬间,南柯那只刚刚挥出枯枝、尚且空着的手,如同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以一個近乎扭曲的角度向后猛地一抓! 这不是武功,这是困兽濒死的反噬! 他的五指,精准地、死死地扣住了那名杀手持刀的手腕! 杀手一惊,想要震开这看似无力的一爪。但下一刻,他脸上的惊愕化为了无边的恐惧。 他感到自己苦修多年,乃至更深处的生命本源,正如同泄闸的洪水,不受控制地通过那只冰冷的手,疯狂涌入南柯的体内!他想挣脱,却发现那只手如同铁铸,冰冷刺骨,牢牢锁死了他的一切。 “呃……啊……”微弱的、被扼住喉咙般的嘶哑声从他口中挤出。他的皮肤迅速失去血色,变得干瘪,眼中的神采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熄灭。 不过呼吸之间,一名训练有素的杀手,便在另外两名同伴惊骇的注视下,化作了一具僵立的干尸。 南柯松开手,干尸倒地,摔成数截,扬起一片灰烬。 他缓缓转过身,小腿上的伤口依旧狰狞,但那灰败之色似乎被体内汹涌的阴寒气流压制住了,不再蔓延。他看向另外两名杀手,那双眼睛,此刻已非人类的眼眸,更像是两个通往无尽虚无的洞口。 剩下的两名杀手肝胆俱裂。他们执行过无数任务,见过各种死法,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剥夺生机的情景!这已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没有任何犹豫,两人身形暴退,同时掷出黑色弹丸。 “噗!” 浓密的黑雾炸开,遮蔽了一切。 南柯没有追击,只是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体内那汹涌的、来自“寂灭”的力量正在缓缓退潮,留下一种饱胀后的虚脱感。小腿的剧痛依旧存在,提醒着他刚才的凶险。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具迅速风化的干尸,又看了看自己那只刚刚扼杀了生命的手。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吞噬一切的冰冷触感。 “影楼……”他从那名杀手残存的、破碎的意识碎片中,捕捉到了这个名号。一个冰冷、专业、如同毒蛇般的组织。 他撕下一条衣襟,默默地将小腿上那道依旧散发着微弱死气的伤口紧紧捆扎住。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知道,追猎已经开始。而他,这个不曾学武、不曾修道的“魔胎”,凭借着本能和一柄凶剑,在这条通往北冥的死路上,踏出了染血的第一步。 他重新背好“寂灭”,一瘸一拐,却步伐坚定地,继续向北。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