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星光》 第2章 不眠之夜 竹溪村蜷伏在大山的臂弯里,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和草木的清新。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瓦片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林家的土坯房院坝里,积水映着天光,几只羽毛未干的母鸡小心翼翼地踱着步,偶尔低头啄食着什么。 出院已经半个月了。 那场惊天动地的抢救,仿佛只是竹溪村漫长岁月里一个迅速被淡去的涟漪。村民们见到林建国和王秀娟,会关切地问一句:“娃儿好了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话题便会迅速转向田里的稻子、栏里的猪,或是谁家的媳妇又怀上了。生活,以其固有的、沉重的步伐,继续向前。 然而,对于林家,尤其是对于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林晚星而言,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白日里,晚星似乎和别的婴儿并无太大不同。她依旧嗜睡,只是睡眠很浅,一点点声响——比如院外树枝折断的声音,或是隔壁家狗的吠叫——就能让她惊厥般地抖动一下,细弱的眉毛紧紧蹙起,仿佛在抵御无形的侵扰。她吃奶也比以前费力些,常常吮吸几口就疲惫地松开,小脸憋得通红,需要王秀娟极耐心地反复哺喂。 真正的煎熬,始于日落。 当最后一抹晚霞被青黛色的山峦吞噬,当炊烟散尽,虫鸣四起,一种无形的紧张感便开始在林家,尤其是在王秀娟的心头弥漫。她总是提前收拾好一切,将晚星紧紧抱在怀里,哼着不成调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摇篮曲,脚步轻轻地在堂屋和卧室之间来回踱步,仿佛想用这种规律的晃动,为女儿构筑一个安全的结界。 但结界,总是轻易地被打破。 夜渐深,万籁俱寂。竹溪村的夜晚,本该是沉酣的,唯有风声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 可晚星的夜晚,从不宁静。 起初,是极其细微的不安。她在睡梦中会突然发出模糊的、类似呜咽的鼻音,小小的身体绷紧,拳头攥得死死的。王秀娟会立刻惊醒,俯下身,轻轻拍抚,哼歌的声音稍微加大一些。有时,这能起到片刻的安抚作用,晚星的眉头会稍稍舒展,呼吸也似乎平稳一些。 但更多的时候,这种不安会迅速升级。 她会毫无征兆地、猛地一下弹动四肢,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然后,那种在医院里出现过的、令人心碎的“咝咝”声会再次从她喉咙里逸出,微弱,却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恐惧。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小小的鼻翼急促翕动,仿佛空气变得稀薄,她正在拼命挣扎着呼吸。 “来了……又来了……”王秀娟会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疲惫。她赶紧把女儿抱得更紧,脸颊贴着女儿滚烫的额头,一遍遍地低唤:“星星不怕,妈妈在,妈妈在这儿……” 可母亲的怀抱和呼唤,似乎难以穿透那层将晚星包裹的恐惧之茧。她开始哭泣,不是响亮的、健康的啼哭,而是一种压抑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抽泣。那哭声里没有诉求,只有纯粹的、无法言说的惊骇。 林建国通常睡在隔壁房间,或者直接在堂屋搭个板铺。他白天要下地干活,挑着一家五口的生计,需要睡眠。但晚星的夜惊,声音虽然不大,却像一根尖锐的细针,总能精准地刺破沉寂,扎进他的耳膜。 他起初会烦躁地翻个身,用被子蒙住头。田间的劳累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眼皮,他渴望沉睡。可那细微的、压抑的哭声,还有妻子在隔壁房间里焦灼的、几乎带着哭腔的安抚声,像蚊蚋一样缠绕着他,驱之不散。 “又怎么了?”他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推开虚掩的房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为了照顾晚星,王秀娟夜里会留一盏小灯),妻子抱着孩子,头发蓬乱,眼眶深陷,脸上写满了憔悴。 “不知道……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王秀娟抬起头,眼里是同样的困惑和心疼,“像是被什么吓着了。” 林建国走过去,借着微光看了看女儿。小家伙在他靠近时,哭闹似乎有瞬间的停滞,那双因为发烧和哭泣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昏黄光线下,竟有一种异常的明亮,仿佛映照着另一个他们看不见的、恐怖的世界。但随即,更剧烈的惊厥袭来,她的小身子在他眼前猛地一挺,哭声再次变得急促而痛苦。 林建国伸出的、想要抚摸的手,僵在了半空。他不懂。他见过牲口生病,见过庄稼遭灾,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可女儿这病,来得莫名其妙,像个无形的鬼魅,专挑夜晚出来作祟。他心里堵得慌,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无能为力的沮丧升腾起来。 “是不是医院那针……打坏了脑子?”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是他心底最深的隐忧,不敢轻易触碰,此刻却在焦躁中脱口而出。 “你胡说什么!”王秀娟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抱紧女儿,声音尖锐起来,“赵医生说了,是药性猛,孩子小!要不是那针,星星早就……”后面的话不吉利,她硬生生咽了回去,眼泪却涌了上来。 林建国沉默了。他知道妻子说得对。可看着女儿夜夜受罪,看着妻子迅速消瘦下去,他这个一家之主,却束手无策,这种挫败感啃噬着他的心。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总不能天天这样!你也得睡!明天我还得去犁田!” 他的语气带着抱怨,却也透着一丝对妻子的心疼。他不懂什么产后抑郁,什么婴儿心理创伤,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大的小的都要垮掉。 “我没事……”王秀娟低下头,重新开始摇晃怀里的女儿,声音疲惫得像要随时消散,“你……你去睡吧,我哄哄她就好了。” 林建国站了一会儿,看着妻子单薄的背影和女儿那不断轻颤的小小身躯,最终什么也没说,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带上了房门。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那细弱游丝、却执着地钻入耳中的哭泣和安抚声。这一夜,他又注定只能在堂屋的板铺上,听着那些声音,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微明。 这样的情况,周而复始。 王秀娟试遍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土办法。她用缝衣针在碗里立“水筷子”,嘴里念念有词,试图驱赶可能缠上孩子的“不干净的东西”;她偷偷从庙里求来符水,抹在女儿的额头;她甚至在夜深人静时,走到院子角落,烧几张黄纸,低声祈求各方鬼神放过她苦命的女儿。 然而,一切徒劳。 晚星的夜晚,依旧被那种莫名的惊惧所统治。她仿佛被困在一个醒不来的噩梦循环里。梦魇的内容无人知晓,但从她身体的反应——那骤然的僵直、急促的呼吸、恐惧的哭泣——可以窥见一斑,那定是些极其可怕的景象。她在梦中挣扎,想要醒来,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住,只能发出微弱而痛苦的信号。 渐渐地,一种模式形成了。她会在深夜某个固定的时辰陷入这种状态,持续一两个时辰,有时甚至更长。挣扎到精疲力竭后,她会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疲惫的昏睡,直到天光放亮。而到了白天,她又会显得异常安静,与夜晚那个惊惧不安的她判若两人。 王秀娟开始害怕夜晚。每当夕阳西下,她的心就一点点沉下去。她把晚星的小摇窝(一种竹制的婴儿床)紧紧靠在自己的大床边上,夜里几乎不敢合眼。她变得神经质,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她迅速地憔悴下去,眼下的乌青如同墨染,原本还算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 林建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劝过妻子:“别那么紧张,孩子哭哭闹闹正常的,兴许大点就好了。”可当他看到晚星那不同于寻常哭闹的、带着窒息感的恐惧表现时,他的话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白天尽量多承担一些家务,让妻子能补个觉,或者在夜里妻子实在撑不住打盹时,笨拙地接过孩子,学着妻子的样子,在屋子里僵硬地踱步。 他的怀抱,对于晚星来说,似乎更陌生,更难以带来安全感。往往他一抱,晚星哭得更厉害。这让他更加挫败,也更加沉默。 这个家,因为一个婴儿的夜不能寐,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温暖的烛火,似乎再也照不亮某些角落的阴冷。 有一天下午,林建国从地里回来,看到王秀娟抱着终于睡熟的晚星,自己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阳光透过木格窗棂,照在她们身上,本该是一幅温馨的画面。可林建国却看到,睡梦中的妻子,眉头依然紧锁,嘴角向下撇着,带着深深的愁苦。而怀里的晚星,即使在睡梦中,小拳头也还是紧紧攥着,仿佛在积蓄力量,准备迎接下一个夜晚的战役。 林建国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了后院。他找来几根柔韧的竹条,就着夕阳的余晖,开始默默地编织。他编得很仔细,很用心,仿佛要将所有的烦躁和无力,都编织进那纵横交错的竹篾里。 他在给晚星做一个新的、更结实的摇篮。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或许,一个更安稳的摇篮,能让她睡得好一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作为父亲,他必须做点什么。 新的摇篮编好了,里面铺上了柔软的旧棉絮。王秀娟把晚星放了进去,轻轻摇晃。摇篮发出轻微的、规律的“吱呀”声。 那天夜里,晚星依旧在熟悉的时辰惊醒、哭闹、挣扎。 王秀娟把她从摇篮里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机械地摇晃着,哼着那早已重复了千百遍的调子。她的目光,越过女儿汗湿的额发,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夜空里,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散发着遥远而冷漠的光。 她不知道这样的夜晚还要持续多久。她只知道,怀里这个小小生命的每一次惊惧颤抖,都连着她的心,她的肉。这场漫长而无声的战争,似乎看不到尽头。而她,只能凭着母性的本能,一次又一次地,坚守在这片属于她和女儿的无名战场上,对抗着那个她无法看见、也无法理解的,潜伏在黑夜里的敌人。 摇篮静静地待在床边阴影里,新的,却空着。那“吱呀”声,终究未能驱散梦魇。 长夜,依旧漫漫。而那初现的、名为“失眠”的幽灵,已经在这个不足一岁的女婴生命中,悄然扎下了根。 第3章 父爱沉沉 鸡叫三遍,天色还是一片混沌的铅灰色。 竹溪村蜷伏在晨雾里,静默无声。林建国已经悄无声息地起身了。他动作很轻,尽量不惊动隔壁房间里,可能刚刚哄睡着小女儿、才合眼不久的妻子。 堂屋里还残留着夜的凉意。他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起半瓢沁凉的井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冷的刺激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也让他额角那根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的神经,稍微舒缓了些。他抬眼望向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樟树的轮廓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没有点灯,借着从门缝窗隙透进来的微光,走到了屋角。那里静静靠着他最亲密的“老伙计”——一根被岁月和汗水浸润得油光发亮、中间部分被磨得微微凹陷的毛竹扁担。他伸出手,粗糙的掌心摩挲着那光滑的竹身,一种踏实的感觉顺着指尖传遍全身。这扁担,挑起的何止是稻谷和柴禾,更是这个五口之家沉甸甸的日子。 他熟练地将扁担上挂着的两捆结实的麻绳理好,然后轻轻拉开堂屋的门闩,侧身闪了出去,又回身小心翼翼地将门虚掩上。 清晨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胸腔里那因熬夜而积郁的浊气似乎被涤荡了一些。他扛起扁担,扁担两头的铁钩轻微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黎明格外清晰。这声音,是他一天劳作开始的号角。 他首先要去的,是村头那口老井。家里的水缸快要见底了。王秀娟照顾孩子、操持家务,用水量大。他步子迈得大而稳,扁担在肩头有节奏地微微颤动着。井台边已经有几个早起的村民,互相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木桶放入深井,撞破平静的水面,发出沉闷的回响。提上来时,清冽的井水在桶里晃荡。他将两只木桶装满,弯腰,扁担找准重心,上肩,发力起身。 “嘿——!” 一声短促的吐气,蕴含着身体爆发的力量。 沉重的压力瞬间落在肩头,扁担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弯成一道惊心动魄的弧。林建国站稳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迈开步子。他的脚步不像空手时那般轻快,每一步都踩得扎实,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湿脚印。肩头的肌肉绷紧,脖颈上青筋微凸。汗水很快从鬓角渗出,但他无暇擦拭。 一趟,两趟……直到家里那个半人高的大水缸被注得满满的,映出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他看着那满缸的清水,心里才觉得稍稍安稳了些。至少,今天,家人用水不愁了。 放下水桶,他没有歇息,转身又拿起扁担和柴刀,向后山走去。家里的灶膛不能空着。山间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路边的荆棘不时勾扯着他的衣衫。他目光锐利地搜寻着枯枝和耐烧的灌木。挥刀,砍伐,捆绑……动作麻利而高效。很快,两捆扎实的柴禾便堆在了扁担两头。 这一次的重量,比水更沉。柴禾粗糙,有些枝杈还带着尖刺,即使隔着厚厚的土布衣服,也能感觉到那坚硬的触感。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他必须控制好步伐和重心,防止摔倒或者柴捆散落。扁担深深地嵌进他的肩窝,那里早已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是岁月和这跟扁担共同赐予他的“勋章”。 当他扛着像两座小山似的柴禾回到院坝时,太阳已经爬上了东边的山梁,金色的光芒驱散了晨雾,整个竹溪村都苏醒了过来。鸟儿在枝头鸣叫,邻居家的烟囱也开始冒出袅袅炊烟。 王秀娟已经起来了,正在灶间忙碌,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她的脸色依然憔悴,但看到丈夫扛着柴禾回来,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回来了?柴火放那边就行,一会儿我来劈。” 林建国“嗯”了一声,将柴禾卸在灶房外的墙角。他走到水缸边,又舀起一瓢水,这次是“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清凉的井水划过喉咙,滋润着干渴的身体。他撩起汗湿的衣襟,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这时,大女儿朝霞和三女儿暮云也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间里出来了。朝霞已经十岁,很懂事,主动去帮妈妈生火。暮云才五岁,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姐姐后面。 “爸。”朝霞喊了一声。 “爸。”暮云也怯生生地跟着叫。 林建国看着两个女儿,目光在她们黄瘦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想说点什么,比如问问朝霞昨天的功课,或者逗逗小暮云,但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父亲,他的关爱,更多地体现在行动上,比如这满缸的水,和这满墙角的柴。 早饭很简单,稀粥,咸菜,还有王秀娟特意给林建国煮的一个鸡蛋,说是他干活累,需要补补。林建国看着那个孤零零的鸡蛋,又看了看正在喂晚星米汤的妻子和两个眼巴巴望着鸡蛋的女儿,默默地把鸡蛋剥开,分成三份,给了朝霞、暮云,还有妻子。 “我不用,你吃你的。”王秀娟推辞。 “让你吃就吃。”林建国语气硬邦邦的,不容置疑。 王秀娟不再说话,默默地把那一小块鸡蛋吃了下去。朝霞和暮云则小心翼翼地吃着分到的鸡蛋,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饭后,林建国今天的重头戏才真正开始。他要去犁田。春耕时节,耽误不得。他扛起犁铧,牵着那头同样沉默寡言的老黄牛,再次走向田野。 扁担暂时休息了,但林建国的肩膀并没有。犁铧同样沉重,而且需要耗费更大的力气。稻田里的水还带着寒意,泥浆没过他的小腿。他赤着脚,踩在冰冷而黏滑的泥土里,一手扶犁,一手执鞭,口中发出粗犷的吆喝声,驱使着老牛前行。 “驾!走!” 犁铧破开黝黑的泥土,翻涌起一道道泥浪,散发出原始而腥甜的气息。阳光渐渐变得炙热,烤着他的脊背,汗水如同溪流,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不断滚落,滴入脚下的泥水中,瞬间消失不见。他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 在这单调而重复的劳作中,他的思绪却无法平静。耳边似乎又回荡起小女儿夜半那细弱的、惊恐的哭声,眼前浮现的是妻子那张日益憔悴的脸。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对命运无常的愤怒,一股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沮丧。他只能把这股气,都发泄在这片土地上。他狠狠地吆喝着牛,犁铧更深地切入泥土,仿佛要将所有的烦恼和负担,都深深地埋进这土地深处。 “为什么是我的女儿?”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她还那么小……” 他想起晚星出生时,那皱巴巴的小模样,想起她偶尔露出的、无意识的微笑,那笑容能把他这个硬汉的心都看化了。可为什么,这样的笑容背后,要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他想不通。他只知道,他是父亲,是丈夫,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不能倒,不能垮。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要用这并不宽阔的肩膀,先扛住。 中午,王秀娟提着篮子来送饭。篮子里装着米饭和一点炒青菜。林建国坐在田埂上,默默地吃着。王秀娟抱着晚星,坐在他旁边。晚星似乎睡着了,小脸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昨晚……后半夜好像好点,哭得没那么厉害了。”王秀娟试图找点话说,想让丈夫宽心。 林建国扒饭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夜晚的战役还会继续。 下午,他继续犁田。直到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牵着老牛,扛着犁铧,踏上回家的路。 他的脚步比清晨时沉重了许多,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里跋涉。肩头被扁担和犁铧压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腰像是要断掉一样。但他依然走得挺直。 回到家里,他将犁铧放好,给牛喂了草料。然后,他走到堂屋,那根扁担还静静地靠在墙边。他走过去,没有立刻拿起它,只是看着。这根扁担,明天,后天,未来的每一天,还会继续压在他的肩上,挑起水,挑起柴,挑起稻谷,挑起这个家所有的重量,也包括那份无形的、对小女儿病痛的担忧和对妻子疲惫的心疼。 夜幕再次降临。王秀娟已经开始在屋里轻声哼唱,准备迎接又一个不眠之夜。 林建国走到院子里,拿起斧头,开始劈砍他早上扛回来的柴禾。斧头起落,发出“哚、哚、哚”的沉闷声响,木屑纷飞。他劈得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惫和焦虑,都劈进这柴禾里。直到将明天要用的柴禾都劈好,码放整齐,他才直起酸痛的腰,望着已经繁星点点的夜空,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回到堂屋,再次摩挲了一下那根光滑的扁担,然后吹熄了煤油灯。 黑暗笼罩下来。隔壁房间里,细微的、熟悉的呜咽声,又隐隐约约地传来了。 林建国躺在堂屋的板铺上,闭上眼睛,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他知道,他无法代替女儿承受那梦魇的折磨,也无法真正分担妻子的辛劳。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每一个漫长的白昼,用他的扁担,默默地、一次又一次地,挑起这个家的黎明。 扁担无言,却承载了一切。 第4章 母爱绵绵 夕阳的余晖给竹溪村的屋顶和树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在晚风中袅袅娜娜地飘散,混合着饭菜的香气,构成乡村傍晚特有的安宁图景。 林家的灶房里,却比往常更加忙碌,也更加沉默。 王秀娟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一只手有节奏地往灶眼里添着柴火,另一只手轻轻摇晃着怀里一个用旧布片捆扎成的、类似襁褓的小包裹,里面裹着的是终于陷入短暂昏睡的林晚星。火光跳跃,映着她疲惫而专注的侧脸,额角的碎发被汗水黏住,她也无暇顾及。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蒸汽顶得木质锅盖轻轻颤动。她在蒸鸡蛋羹。这是家里除了林建国偶尔能享用的煮鸡蛋之外,最奢侈、也最柔软的营养品,是专门为那个夜夜惊啼、耗费心神的小女儿准备的。 “妈,猪喂好了。”一个身影利索地闪进灶房,声音清脆,带着点做完事情的轻松。 进来的是林家的二女儿。她比朝霞小两岁,比暮云大三岁,今年刚满八岁,名字叫林午阳。她是介于朝霞的懂事沉静和暮云的懵懂娇憨之间的那个孩子。她的皮肤不像晚星那样病弱的白皙,也不像朝霞那样被晒成小麦色,是一种健康的、透着红润的色泽。她个子在同龄人里不算高,但动作格外灵巧,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像是山涧里被泉水洗过的石子,透着股机灵和韧劲。 “嗯,柴火抱进来了吗?”王秀娟头也没抬,目光仍胶着在怀里的小包裹上,仿佛生怕视线一移开,那短暂的安宁就会被打破。 “抱进来了,够明天早上烧的了。”林午阳应着,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她做事手脚麻利,喂猪、拾柴、扫地这些杂活,她总能很快完成,而且做得妥帖。她洗完手,凑到锅边嗅了嗅,脸上露出一点渴望,“娘,蛋羹真香。” 王秀娟这才抬眼看了看二女儿,看到她鼻尖上沾着的一点草屑,和那双亮晶晶望着蒸锅的眼睛,心里微微软了一下,但嘴上还是说:“这是给妹妹的,她身子弱,需要补补。你们姐妹几个,就数她最难将养。” 林午阳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亮起来,她撇撇嘴:“我知道,我又没说要吃。”她转身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本就还算干净的灶台,嘴里小声嘀咕着,“我割的猪草可是最嫩的,猪吃得可欢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王秀娟听到了。做母亲的,心里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她知道二女儿能干,也懂事,很少主动要求什么。但正是因为她的省心,反而常常被忽略。注意力总是被最需要照顾的病弱晚星、最需要树立榜样的大女儿朝霞、和最年幼懵懂需要看顾的暮云所占据,处在中间的午阳,就像山涧里自顾自顽强生长的小草,安静地汲取着有限的阳光雨露。 这时,朝霞领着暮云也从外面回来了。朝霞手里拿着一把刚摘回来的青菜,暮云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姐姐身后,手里捏着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 “妈,菜洗好了。”朝霞把青菜放在案板上,习惯性地走到母亲身边,看了看妹妹晚星,“星星睡了?” “刚眯着。”王秀娟压低声音,“你们手脚轻点,别吵醒她。” 暮云踮着脚尖,好奇地想去看母亲怀里的小包裹,被朝霞轻轻拉住了。 林午阳看着这一幕,擦拭灶台的动作慢了下来。她觉得,在这个家里,好像只有围绕着晚星的时候,一切声音和动作才会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宝。而她,林午阳,割再嫩的猪草,拾再多的柴火,似乎也换不来这样全神贯注的守护。 锅里的蛋羹蒸好了。王秀娟小心翼翼地将晚星放进旁边的摇窝里,然后起身,垫着湿布,将那一小碗黄澄澄、嫩汪汪的鸡蛋羹端了出来。蛋羹表面光滑如镜,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三个女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被吸引了过去。就连最懂事的朝霞,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对于常年少见荤腥的孩子们来说,这无疑是极致的美味。 王秀娟用一个小勺子,极其小心地将蛋羹最表面、最嫩滑的那一层刮下来,盛进一个小瓷碗里,准备等晚星醒了喂她。剩下的,其实也只有小半碗了。 她看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三个女儿,犹豫了一下。最终,她还是将那剩下的半碗蛋羹分成了三份,虽然每份都少得可怜。 “来,都尝尝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朝霞,你是大姐,带着妹妹们吃。午阳,暮云,接着。” 朝霞默默地接过自己的那一小份。暮云欢天喜地地捧着小碗,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林午阳也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小碗。碗壁传来的温热,和她心里那点莫名的凉意交织在一起。她看着碗里那一点点金黄色的蛋羹,用勺子轻轻舀起,送进嘴里。嫩滑,鲜美,带着鸡蛋特有的醇香。确实很好吃。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味道,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快乐。 她很快吃完了自己那份,然后主动拿起抹布,去擦刚才滴了水渍的地面。她用力的擦拭着,仿佛想通过劳动,把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也一起擦掉。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林建国扛着犁铧,拖着疲惫的步伐回来了。他放下农具,在水缸边舀水冲洗着腿上的泥点。 晚饭被端上了桌。照例是稀粥,咸菜,还有中午剩下的一点炒青菜。那碗留给晚星的最嫩的蛋羹,被王秀娟小心翼翼地放在灶台里边温着。 一家人围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吃饭。气氛有些沉闷。林建国累得不想说话,王秀娟的心思一半在饭桌上,一半在摇窝里随时可能醒来的晚星身上。 暮云年纪小,叽叽喳喳地说着白天看到一只花蝴蝶的事情。朝霞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给暮云夹一筷子菜。 林午阳吃得很快,她想着赶紧吃完,好去把明天早上要用的猪草剁了。她不喜欢这种沉默的、压抑的吃饭氛围。 “爸,”她突然抬起头,看向沉默的父亲,试图打破沉寂,“今天六阿婆夸我猪草割得好呢。” 林建国抬起眼皮,看了二女儿一眼,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终因太过疲惫而只是点了点头,“嗯,好。” 得到这样平淡的回应,林午阳眼底的光又黯了一下,她低下头,继续扒拉着碗里的粥。 就在这时,摇窝里的晚星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哼唧。 全桌人的动作,包括林建国在内,都顿了一顿。 王秀娟立刻放下碗筷,几乎是扑到摇窝边,俯下身,紧张地观察着。看到晚星只是扭了扭身子,并没有醒来,她才松了口气,轻轻拍抚着,嘴里哼起那不成调的摇篮曲。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似乎更加凝滞了。 林午阳看着母亲那瞬间绷紧又放松的背影,看着父亲那骤然停住的筷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妹妹的同情,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应该有的……羡慕。她甚至荒谬地想,如果自己也像晚星那样夜夜哭闹,是不是也能得到父母这样全然的、紧张的关注?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狠狠地压了下去。她是林午阳,是能干懂事的二姐,她不能这么想。 她快速吃完最后一口粥,站起身:“我吃好了,我去剁猪草。” 说完,她也不等父母回应,便拿起墙角的剁刀和木盆,走到院坝里。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她坐在小凳上,开始用力地剁着猪草。“哚、哚、哚……”富有节奏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响。她剁得很用力,仿佛要把心里所有杂乱的情绪,都剁进这青草碎屑里。 屋内,煤油灯的光芒温暖却有限,无法完全照亮屋角的阴影,也无法完全驱散弥漫在这个五口之家空气中的,那份因一个孩子的病痛而带来的,深沉而无声的焦虑。那碗放在灶台里边、为晚星精心准备的鸡蛋羹,在昏暗中,散发着孤独而温润的光泽。 它是最精细的营养,也是最温柔的偏爱,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庭内部,那份难以言说、也难以完全公平的爱的天平。 第5章 “三好”学生 竹溪村的春天,是伴随着布谷鸟的催促声和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一同到来的。田埂边,紫云英开得恣意烂漫,像铺了一层紫红色的地毯。 村小坐落在村子东头,几间灰瓦白墙的平房,一个尘土飞扬的简易操场,旗杆上的五星红旗在微风里轻轻舒卷。孩子们的读书声、嬉闹声,给这个静谧的山村注入了勃勃生机。 一年级的教室里,光线有些昏暗。黑板上,老师用粉笔写下的“a、o、e”还残留着痕迹。穿着打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旧衣服的孩子们,正埋头在桌上写着什么,偶尔有铅笔掉地的声音,或者压抑的咳嗽声。 林晚星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已经七岁了,个子比起同龄的孩子,依然显得瘦小些,脸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眼底下总有淡淡的、青色的阴影,像是永远没有睡够。但她的背脊挺得很直,握笔的姿势标准而稳定。 她正在完成老师布置的课堂练习,抄写新学的生字。周围的同学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写几个字就抬头张望一下,只有她,全神贯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笔尖在粗糙的作业本纸上滑过,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写出的字迹工整清秀,一笔一划,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和力道。 只有坐在她旁边的同学,如果足够细心,才会发现一些异样。偶尔,她会极轻地、快速地蹙一下眉头,握着笔的手指会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额角,有时会渗出细密的、不易察觉的冷汗。那是一种从身体深处弥漫上来的疲惫和不适,头疼,像一根细细的、坚韧的丝线,从清晨醒来就开始缠绕着她的太阳穴,时紧时松。还有耳鸣,那种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持续不断的低频嗡嗡声,是她世界里永恒的背景音。 但这些,她都习惯了。就像习惯了夜晚的惊惧和挣扎一样,白天的这些不适,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学会了在与它们共存的前提下,努力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比如,认真写字,认真听讲。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欢呼着冲向操场。教室里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林晚星,还在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自己的文具。她把铅笔小心翼翼地削尖,放进那个用旧布缝制的笔袋里,然后把作业本整齐地叠好。 “晚星,快去玩呀!我们玩跳格子!”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门口喊她。 晚星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浅的、有些疲惫的笑容:“你们先去吧,我马上来。”她需要这片刻的安静,来缓解一下刚才集中精力带来的头部胀痛。 窗外,阳光明媚,操场上尘土飞扬,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她看着二姐午阳像只灵巧的燕子,在画好的格子里跳跃、转身,动作流畅而优美,脸上洋溢着健康红润的光泽和畅快的笑容。那是她很少能体会到的、属于孩童的纯粹活力。 她有时会羡慕二姐,羡慕她似乎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羡慕她倒头就能睡着,羡慕她能在阳光下肆意奔跑而不会立刻感到头晕目眩。但她从不嫉妒。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然后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她知道,每个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 “走吧,晚星。”午阳跳完一轮,额头上带着细汗跑过来,拉住妹妹的手,“老发呆干嘛?” 晚星的手冰凉,被二姐温热的手掌握住,传来一丝暖意。她笑了笑,站起身,跟着二姐走出了教室。 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操场的喧闹声扑面而来,让她本就嗡嗡作响的耳朵感到些许压力。她没有参与剧烈的游戏,只是站在皮筋的一边,帮姐妹们绷着皮筋,看着她们灵巧的身影在皮筋间穿梭,嘴里念着清脆的口诀。 她的安静和苍白,在活泼的孩子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她温和爱笑,待人有礼,从不与人争执,所以同学们也都很喜欢她。只是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文静乖巧的女孩,每个夜晚都在与什么样的恐惧搏斗,每个白天又在承受着什么样的身体负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晚星的学习成绩,从一开始就显露出不同寻常的优异。她似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老师讲的内容,她听一遍就能记住。数学题,她总能比别的孩子更快地找到解题思路。她的作业永远是班上最工整、错误最少的。 第一次期末考试,成绩单发下来那天,林晚星三个字,赫然写在一年级成绩榜的第一位。 教语文的周老师,一位和蔼的中年女教师,特意在放学后把晚星叫到办公室,摸着她的头,欣慰地说:“晚星,考得真好,是年级第一呢!要继续努力啊!” 晚星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为这份表扬,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抿着嘴,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谢谢周老师,我会的。”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印着红色“100”分的成绩单,小心翼翼地往家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脚步却比平时轻快了些许。头疼似乎也因为这份喜悦而减轻了不少。 回到家,王秀娟正在灶台边忙碌。晚星走到妈妈身边,把成绩单和奖状递了过去,声音轻轻的:“妈,考试成绩出来了。” 王秀娟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成绩单。她识字不多,但那醒目的“100”分和“第一名”还是认得的。她的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那是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喜悦,连日的疲惫似乎都被冲淡了不少。 “哎呀!我们星星考了第一名!真能干!”她一把搂过小女儿,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真是妈的乖囡囡!” 这时,林建国也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王秀娟立刻拿着成绩单和奖状迎了上去,语气里带着扬眉吐气的兴奋:“建国,快看!星星考了第一名!年级第一!” 林建国放下锄头,接过成绩单和奖状。他黝黑的、刻满风霜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那紧抿的、总是显得严肃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他没有像王秀娟那样喜形于色,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泥土的大手,有些笨拙地、轻轻拍了拍晚星瘦小的肩膀。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不容错辨的赞许和力量。 这一个“好”字,和肩膀上那沉甸甸的一拍,让晚星的心像被温暖的泉水浸泡过一样。她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双深沉的眼睛,里面似乎有光在闪动。她突然觉得,夜晚的那些恐惧,白天的那些不适,好像……都值得了。林建国小心翼翼地把“三好”学生的奖状贴在了堂屋的右侧墙上。堂屋左侧墙面贴的是大姐二姐的奖状,右侧墙面贴的是三姐的奖状。还有一大片空白,开始有晚星的奖状填补。 正在院子里喂鸡的午阳,听到屋里的动静,也跑了进来。她凑过去看了看成绩单,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但很快又转化为姐姐的骄傲:“哇!晚星你真厉害!考了第一!”她转头对王秀娟说,“妈,晚星考这么好,是不是该奖励一下?” 王秀娟心情正好,连连点头:“奖励!奖励!今天晚上,给我们星星蒸个鸡蛋羹!”她特意强调了“给我们星星”,目光慈爱地落在小女儿身上。 晚星心里甜丝丝的。那份鸡蛋羹,不仅仅是美味,更是一种认可,一种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挣来的、独一无二的关注。 晚上,那碗黄澄澄、香喷喷的鸡蛋羹果然出现在了饭桌上,依然放在晚星的面前。朝霞和暮云看着鸡蛋羹,虽然也馋,但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特殊待遇”,毕竟晚星身体不好,现在又考了第一名。 晚星拿起勺子,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动。她看了看爸爸妈妈,又看了看姐姐和妹妹,然后用勺子小心地将蛋羹平均分成了六份,自己留了一份,其他的五份,推到了家人面前。 “爸,妈,大姐,二姐,暮云,我们一起吃。”她的声音细细的,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大家都愣住了。 王秀娟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林建国看着小女儿,目光复杂,那里面有心酸,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 午阳看着自己面前那一小份蛋羹,又看了看晚星那平静而真诚的脸,心里之前那点若有若无的芥蒂,在这一刻,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那一刻,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一碗普通的鸡蛋羹,仿佛凝聚了这个家庭所有的温情与坚韧。林晚星,这个被长夜和病痛困扰的孩子,正用她自己的方式,微弱却坚定地,散发着属于她的光芒。 她不仅是年级第一,更是这个家里,一颗努力想要照亮彼此、温暖彼此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