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黄粱》 第1章 大雪封山 长沙郡地处南方,鲜少有雪。 长平十三年的冬日,却下了这样酣畅淋漓的一场雪,飞雪飘扬,密密地遮盖住天地。与之一同到来的冰冷刺骨的北风,狂风吹倒了原本就枯瘦的树木,又席卷着残枝落叶,继续向南奔腾。 雪堆了厚厚一层,听得嘎吱一声,明媚从雪窝里钻出来,四肢撑地,抖了抖被雪粒粘上的身躯。 她慢慢走在雪地上,几乎把小小的身子淹没。那毛绒绒的皮毛被雪水浸湿了外层,额心的毛也被压扁,瞧起来可怜兮兮的。 举目望去,尽是一片白茫茫大地。 枯木驻雪,碎银漫山。 此时是隆冬,又遇大雪,路上一人也无。只有山脚砌起一座客店,静悄悄地矗立其间。 明媚望见客店,喜不自胜,忙奔将过去。到了门口,见一扇门掩着,密不透风。里面却传来男男女女的欢笑声,透过那笑声,明媚似乎看见了温暖的炉火,正暖烘烘地烤着自己。 天真冷啊! 她伸起前爪,挠了挠门。 门纹丝不动,似乎是里面让人封住了。 明媚蹲坐在地上,喵喵地叫起来。几声过后,有人注意到声响,走过来将门一开,诧异道:“啊,怎么有一只猫。” 明媚趁势挤进屋去,小小的店里竟坐了二十几人,起了四五盆炭火,烘得屋里暖呼呼的。她凑近炭火,刚一接近,便给一双细长柔嫩的双手抱了起来。明媚挣扎起来,还是那双手轻轻拍了她头。她有点不服气,张开嘴巴想去咬。 手的主人轻轻笑道:“好调皮,任你近火被燎了绒毛,岂不是我的罪过,乖乖待着。” 明媚不动了,瞪着两只眼睛,那杏眼少女给她一瞪,咯咯笑起来,指着她道:“瞧,她生气了。” 明媚抬起爪,想把她的手拍下去,她躲得快,不过明媚出手更快,那姑娘手背上已添一道血痕。 那姑娘低头哎呀一声,明媚趁机跳出她的怀里,想找个僻静的角落躲着,她上蹿下跳,把围坐着烤火取暖的人们吓了一跳,纷纷叫捉猫。 西北角里有个大汉站起来自告奋勇地去捉明媚,他长得高高壮壮,踱步走到明媚面前,想趁其不备一举捉获。 明媚好歹也在不咸山待了许多年,熟知捕猎之道,她身形虽小,可是小也有小的好处,灵活嘛。她瞅准那大汉的动作,左闪右躲,迂回跳高,一时之间,把那大汉逗弄的满头大汗。 好一会儿,大汉弯下腰喘息不已,明媚得意笑笑,客店里众人纷纷侧目,有个姑娘骤然开口,轻轻地喊道:“猫猫,快过来。” 人群尽向那女声望去,明媚也不例外,是那个刚被抓伤的姑娘,她把一块肉脯掰开放在地上,两手时不时地轻拍着,温和地说道:“猫猫,来,给你吃。” 呐,以肉脯勾引她,以为她会上当么? 才不会。 她可是宁死不屈。 一刻钟后,明媚乖巧地躺在杏眼姑娘的怀里,嚼着肉脯,任她把手在自己毛绒绒的身上揉着。 她吃完了肉脯,困意袭来,头一歪沉沉睡去,梦里好像又回到六十多年前。 那时候她还在孟府,徐游孟氏十分有名,小姐还是那么美丽。 小姐的后母很不喜欢她,她耍了泼,撞翻了后母院里的一株莲台芍药。后母便使侍婢以竹竿敲击,如不是小姐,她早就死了。 后来她逃出孟府,到这山野之地。 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谁也不相信,一只猫能活七十岁。可是明媚就活了这么久,和她同在莲花洞里居住的好友蛇精阿祝问她,为什么什么功法都没有学会,偏却活了这么久。 明媚无言以答。 久不与人接触,她活得懵懂无知,与一般小兽晨起晚归,逍遥自在。 她睡得正酣。 姑娘挪了手,笑颜绽开。她身旁簇拥着几个相同年纪的女孩,其中一个小声道:“让我也抱抱它。” 姑娘摇头:“不可,一会儿该把它惊醒了。” 先一个道:“天气冷,她也真受苦了,在雪地里行走。” 姑娘一怔,眼望窗外大雪如鹅毛飘落,她的目光沉寂一瞬,随后道:“她在荒野里料想难以活命,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等雪稍霁,咱们带回府里好了。” 明媚的耳朵动了动,姑娘笑着捏捏它的耳朵,指着道:“你瞧,她耳朵尖着呢,偷听我们说话。” 其他几人也正要笑,明媚忽然窜起身子,那几个姑娘还没回身,她就借着大汉出门的当儿,冲到雪地里不见了。 明媚再次踏入雪地,又是一阵料峭寒风,她冻得浑身发抖,仍然咬着牙往前走。 她可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到不咸山上拜山君成霄为师,求延岁之法。 阿祝说,成霄山君也是妖怪,他被南丘山枕石道人收为弟子,得道成仙,被天帝派下来做不咸山之主。可这么多年,不只明媚,就连山里其他妖怪也没见过这位山君。 他大概不喜见人,明媚这么揣摩。 山路陡峭,下了雪,更加难以行走。要是凡人,早就滑下万丈悬崖了。所幸明媚是个小妖怪,她以前爪试探过后,才会踏上去,这样一来,速度慢下不少。 北风萧萧,刮过山头,袭过树梢,声声催雪。 密密的山丛里,掉下一大块雪。明媚一惊,就势伏在地上,脚下不稳,身躯往右侧跌去。她惊慌失措,想要用前爪勾住什么东西,也落了空,整个身躯如断了翅的蝴蝶,飞速地坠下崖底。 再次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明媚陷在雪坑里,身上像裹了一团火,止不住的打颤,到底没死。她在原地徘徊片刻,开始找通往山顶的路。 她不要死。 她还要千岁万岁地活着。 她七十年的生命里,曾经见证过无数个丧命的小兽,它们互相撕咬着,眼里全是嗜血的疯狂。 明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在山间看到过一只死狐狸,它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爬满了蛆虫,从皮肤里钻出来,蠕动着穿梭其间,血和肉混合在一起,不忍直视。 她害怕死。 明媚一步步,一步步往前走,走到最后,皑皑白雪似乎织成一条锦缎,把她网罗起来。她被困在其中,脚步凌乱起来,只是闷着头前走,身上连知觉也没有了。 她攀过岩石,一路上摔了好几次。没有死,就接着找路往上走,没有这一次,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勇气。 最后,明媚到达山顶,停在一块空地上。 眼前,出现了一座草屋。同样是草屋,却与山下那座不同,眼前这座要小得多,宽窄不过两丈有余,高不过一丈三寸。 明媚眨了眨眼,很难想象神仙会住在如此狭小的房子里。 她溜到门口,低声呜咽起来。几声过后,无人理会。 明媚挤进门去,屋里面一览无余,小小的屋舍被一道帘子一分为二,帘子外,什么陈设也没有。 桌子,小凳子,摆物的器具通通没有。 至于帘子里面,也只看见一个人影卧躺在塌上。方塌一侧,烛火、屉子也没有。 论奢华程度,还不如它和阿祝的莲花洞。 她在小姐身边待过,很晓得人间房舍的布置,结识阿祝后,两只小妖合力把莲花洞布置得十分漂亮。明珠嵌顶,大石头做桌,小石头做凳。枯枝落叶做床,她自己则做枕,给阿祝枕着。 明媚正犹疑着,帘子内,飘过来一道声音。 “什么人?” 声似泉鸣,又带着莫名的慵懒与随意。 她偷眼向帘内望去一眼,那人没动,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明媚只好道:“小妖明媚,拜见成霄山君。” 它方一说完,舍内骤然响起狂放的大笑。那人影动了动,撩起衣袍,翻身坐起来,动作迅疾且飘逸,只是不住的笑。 明媚疑惑地抬头。 那人拂帘走出,原来是一位十分漂亮的青年,双眉飞扬入鬓,凤眼,眼光熠熠,不笑时很有几分阴鸷,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既清且肃。 明媚望见,不觉一呆。她原本以为成霄山君是一个亲切慈爱的老者,相貌也应当十分平和,胡须泛白,鹤发童颜。 阿祝故事里的老神仙都是这样的。 此人着银鱼白的交领直裾,衣衽与袖缘间则是清透的涧石蓝,装扮得像个书生,可是他本身气质冷清,那点文气反而更有几分仙风道骨。 青年左右一望,不见来人,只得把眼光投向地上乖巧蹲立的明媚。 “我是来拜师的。”明媚伸出前爪,睁大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面表示友好,一面说道。 “你。”青年回身,背对着它嗤笑:“一只猫?” 明媚见他背身,不好说话,自己伸腿跑到他面前,说:“对呀对呀,求山君收下小妖。小妖将来但有造化,一定当牛做马,侍奉山君。” 她可不知青年有意嘲讽。 青年蹲下来,拂过明媚的头,明媚不喜欢别人摸头,但既是成霄山君,她未来的师父,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唇畔露出微笑,说道:“你诚心要拜山君为师,难道连他相貌如何也不知晓?” 明媚愣住了。 青年又道:“山君早云游四海去了,不在此地,你晚些时候再来吧。” 明媚不信,她躲开青年的手,说道:“你骗我,你既不是山君,为什么住在山君的丹水峰上,还在峰顶建一座屋子?” 青年叹道:“不瞒你说,我是侍奉山君的弟子,他老人家不在,我才暂为看守,你说是不是?” 晴天霹雳。 明媚四只脚都不听使唤,一只东向,一只西向,东摇西摆地转悠着,暗暗伤心。 她辛辛苦苦,淋着大雪爬上山峰,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那青年轻笑,似乎是被她逗笑了。 明媚忽然爬起来,满怀期待地道:“那……山君几时回来?” 青年背身而立,走到檐下,思想片刻,忍住笑回道:“也许一两年,或者四五年,再多二十年也有。” “我命休矣。”明媚双眼一翻,闭上了眼睛。 那青年原以为她气死了,凑过去一试鼻息,才知她是睡着了。他不禁暗觉好笑,踮着猫儿扔到屋外雪地里,正自关门回去。笑眼中窜过一丝狡黠,迎着风,摇身一变,变作一只山雀,扑扇着双翅飞到它身上,近前啄它额头。 明媚翻了个身,伸出两只手掌拍向山雀,架不住那山雀动作却快,总也拍不到。顷刻之间,已被山雀啄去额心的绒毛。 山雀在半空中盘旋回来,又俯身啄它手掌。明媚被捉弄得急了,跳将起来,四肢撑地,去捉那山雀,没两下,又累得躺倒在地。 那山雀再回来啄,她也不动。山雀啄去几缕毛穗,自觉无趣,飞去屋檐中,白光掠过,又变回那青年。 他走到明媚身边,踢它的身躯,好心提醒道:“冰天雪地里,一旦睡过去可醒不来了。” 明媚累极困极,哪有闲心理会他,置之不理。 那青年见状,冷哼一声也进得屋内去了。 未过一刻钟,门又打开了,他又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耐烦道:“死了没有?” 明媚不答,他拎起猫儿又掉头回去,刚到屋里,她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青年还想教训她两句,尚没开口,就被她结结实实地在手指上咬了一口。 第2章 山顶奇人 没找到成霄,明媚真可谓是大失所望。那么,她就该下山去,另觅高人了。 可是,高人究竟在哪啊。 明媚忧愁地走在下山的路上,这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吕横云就催它下山,说什么她是凡间俗物,不可玷污他珍奇的草堂。 那个破旧的什么都没有的破房子,白送她她都嫌弃。 明媚撇嘴,一夜过去,地上的雪层化了些许,更加滑溜。 根本行不得路。 她反身回去,谁知吕横云像料到她一定会回来似的,竟把门堵死了,她怎么拿手爪挠都无用。 明媚只得朝里叫道:“吕横云,我回来了,开门。” 他活像是听不见她说话似的。 她以平生模仿的各类动物发出各种凄厉的、低沉的、雄厚的、高亢的声音,简直像一个乐团。 大约一刻钟多半刻,终于听见脚步声,门开了。露出吕横云的半张脸,他倚门而立,唇畔微带笑容,宛如一幅水墨丹青。黑便是黑,白便是白,那样的极致浓烈。 他的目光斜瞥过明媚:“大吵大闹,一点礼数也没有。” 明媚不甘示弱的反驳:“主人拒客于外,难道是懂礼节的表现么?” 吕横云道:“你有求于主人,还这么猖狂,会有谁肯帮你?” 两人唇枪舌战过后,互不相让。过了一会儿,吕横云挪步关门,明媚把头低下,闷声说:“对不起。” 吕横云见她道歉,显是认真起来,也无难为她之意,他好歹修行多年,不致为这一点小事烦恼。只道:“暂不与你计较,你又回返作何?” 明媚听他口气并不生气,轻快地说说:“你服侍山君,一定认识许多能人异士啰,你告知给我一两个,我也好去找高人拜师。” 吕横云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扬起眉梢,更平添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他慢悠悠地道:“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告诉你,不算什么难事,可你总该有报酬奉我吧。” 明媚懂得此理,她低下头想了想,说:“我把我的明珠送给你,它在夜里会发光,能把整个洞府照亮,很漂亮的。” 这可奇了,看她的样子,当是什么法术也不会,居然还占有洞府。这不咸山上的妖怪什么时候如此和善了。吕横云心下暗忖,他久住丹水峰,早觉无聊,下去走走也无不可。 当即吕横云将她收进衣袖里,乘云往莲花峰去,明媚想不到他竟然还会乘云,她拨开衣袖,悄悄探出脑袋,只见得天地间宛如一条雪白的锦缎,风却冷飕飕地往脸上刮。 明媚给冷风一激灵,又躲回衣袖里,片刻,她又揽开衣袖一角,钻出去看着吕横云。 他单手拨开云层,脸颊在云气笼罩下时隐时现 明媚肚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他就是成霄山君,不愿意收它做弟子,才装作是服侍的弟子。 那念头转瞬即逝,很快,吕横云俯身降下在莲花峰半山腰处,揪着明媚的耳朵,把她提了出来。 明媚疼得大叫。 吕横云瞥一眼它,背手而立,说道:“前头带路。” 如不是有求于他,她早就发脾气了。又不是兔子,干嘛揪耳朵。明媚只敢在心里埋怨几句,她伸展了一下四肢,四处望望,想起莲花洞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带路往前。 山洞不算大,洞口上凸起一块巨石,像是天然的屋顶一样,足可以遮挡雨雪。洞口半人高低,铺着一层厚厚的枯叶。 无边的黑色从洞里蔓延出来。 明媚没顾得上吕横云,首先钻进洞里,明珠悬于顶部,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因此整个洞里的光也有点泛着绿,不过总比无边无际的黑要惹人喜爱的多。 她在洞府里左找右找,好一会儿也没找到阿祝,心想:难道阿祝饿了出门去了么?此念头一出,她又觉得自己好笑。 外面好大雪,阿祝怕冷,冬天它向来不肯出去的。 那它去哪了? 明媚正要再往昏暗处细看,听见外面的吕横云轻轻“咦”了一声。 她跑到门外,看见枯枝落叶里盘着一条小蛇,青黄斑纹,悄悄探出头去,不时吐着信子。与吕横云两相对峙着。 小蛇听见声响,放弃攻势,回头向明媚爬去,明媚把头蹭蹭小蛇的身子,笑着说:“阿祝,别害怕,吕横云是侍奉山君的弟子,他要到我们洞里验看明珠。” 她的几句话对阿祝来说如过耳的风,阿祝欢喜道:“明媚,你可回来了,我在洞口等了你一晚上,可担心了。” 明媚不及说话,却是吕横云咳了一下。她立即想起来正事,对阿祝说:“我们到洞里去说话。” 进了洞府,明媚把她爬上丹水峰、遇到吕横云之事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最后,她总结说:“所以,我要再找一个师父,可能要离开莲花洞,阿祝,我想你陪着我。” 阿祝是一条锦蛇,在蛇类中算起身形不大,但到了外面,还是很惹人害怕的。它的声音却像个婴孩似的瓮声瓮气。听见明媚的声音,它立即回道:“我当然要一直陪着明媚,永远不离开明媚。” 明媚高兴了,她指着山壁说:“阿祝,你把明珠取下来。” 阿祝的年纪比她还大,却很听她的话,它游上山壁,把明珠衔到明媚面前。 明媚又捧给吕横云,吕横云自进洞来就开始观察那颗明珠,那明珠有两指宽窄,他刚一握住,那幽幽的绿光忽得熄灭。 洞内归于黑暗。 阿祝怕黑,弓起身子嘶嘶叫起来,明媚根据声音找到阿祝旁边,用前爪挠挠它的皮肤,试图让它冷静下来。 黑暗里,吕横云的声音飘忽不定:“别叫,太吵了。” 阿祝委屈道:“为什么不许我叫,莲花洞是我和明媚的家,不是你的,我不喜欢你,你快出去。” 她话一落尽,那明珠忽然又亮起光来,月白色的光,山洞里徜徉着月色般轻柔的光辉。 明媚怔愣住了,它还从不知道珠子的光可以变。 “算个宝物。”吕横云道。他的神情一改下山时的轻松,而变得严肃起来。他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 其实以她如此小妖,本来不该拥有这样的宝物呢。但是…… 明媚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此世中颇有造化的精灵、凡人经历九劫即可登仙,但死而复生这种事情还是太过荒谬。 道法自然,万事万物皆有其道,四季轮转、花开花谢,水往下流,人死灯灭俱为常理。 何以死而得复生? 复生前的事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长平十三年秋日里的某一天,明媚照常出门玩耍,被在山林中狩猎的长沙郡太守次子高旷一箭穿心而死。 死后被莲花峰的小兽蚕食殆尽,尸骨无存。三日后,突下大雨,雨下三日,河水水势上涨,终于致使山洪爆发,将隔壁青梗峰山腰处埋着的一具棺材冲刷了出来。 那明珠就是棺材里的陪葬品。 她死后魂魄飘荡了数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现在这具身体里,通过和阿祝的对话,她意识到自己是回到了死时候的两年前。 这一次,明媚下定决心要拜师学本领,以躲避死劫。 但两年化形还是太有难度了。 她见到过明珠大发异光,知道不是凡物,就悄悄溜到青梗峰,把明珠取了出来,不过这颗明珠似乎除了发光就没有别的作用,渐渐的明媚也忘了,只将其当作烛火使用。 吕横云见她迟迟不答话,催问:“回神,到底怎么回事。” 明媚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仰起头,说道:“今年年初,我做了个梦,梦见突发山洪,把青梗峰山腰上的坟墓冲了出来,里面掉出来一颗明珠。醒来后我就去找,坟墓里果然有明珠。就……”她看出吕横云神色不大好,声音也越来越小,到了“取出来”三个字时,更小得听不见了。 吕横云弓身揪起它的尾巴,半空中一吊,明媚嗷呜嗷呜地叫起来,阿祝看得心慌,想去救她,也被吕横云一脚踢开。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什么,你把坟墓掘开了?” 明媚确实掘开了坟,她自来全凭天性做事,吃软不吃硬,若是好声好气地说教几句,那也便算了,若是不分缘由的打骂,她就是给打死也不肯求饶。 她在小姐身边时便是这性子,七十年后脾气只更倔了。 阿祝被他踢开,又扭起身子缠住吕横云,想迫使他放开明媚,明媚疼得叫唤,还是说:“阿祝,你……快跑。这个人不是好人。” 她深悔自己引狼入室。 吕横云见她们两个危难时仍为彼此着想,大有以自己为恨的态势,也觉可笑,指尖一松,明媚掉在地上,她嚎叫一声,张开嘴巴去咬吕横云。 吕横云冷笑,足尖往旁一转,左腿往她额上一踢,她翻了个个儿,把头埋在怀里。阿祝见伙伴遇袭,急急从他身上下去,朝明媚扑过去。 他站在原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闯大祸了。” 明媚一击不成,又被踢翻,自尊心上涌,责怪自己平日太过懒惰,为何不早日寻师,以至于今日有此羞辱。她把脑袋埋在怀里,几乎没脸见人。 她闷闷不语。 吕横云又骂:“蠢货,那棺椁中的女子是山君为凡人时的姊妹,山君向来爱重,临行时特地嘱托我四时祭拜,我不过几日不去,便叫你等祸害。等他老人家回来,别说你,连我也要落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明媚把脑袋伸出来,和阿祝对视一眼,阿祝那黄澄澄的眼瞳里分明洋溢着疑惑和不解,她问:“山君有姊妹么,他不是妖身成仙的么?” 第3章 野猪突袭 呵。 吕横云气笑了。 她不是人,自然也没有人的仁义道德。 吕横云不是不知道,不过人一恼恨起来顾不了那么多,明媚答非所问,更让他厌烦疲倦,争辩已是无用,不妨到了那时,把这野猫抓去给山君,再自请罪责,或可转圜。他挪动脚步,往洞外去。 明媚此时羞愧之意稍解,想起他还没有告知高人所在,张开四肢,想要追上去。 被他一拂衣袖,撞在蓝光上,跌了下来。明媚张口就骂:“你太坏了,强抢我的明珠,还不告诉我高人的消息。你是世上最没有信义的人!”阿祝怕她再被打飞,用脑袋拱了拱明媚的脚。 吕横云脚步一顿,微微侧头,怒气已稍平息,轻视之心倍增,他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畜生而已,也敢出言辱我。”他的目光转过阿祝,阿祝被他一盯,默默把头收回去。 又是一声冷笑。 “好自为之。”他说。 吕横云在莲花洞外设下了一道屏障,拂袖而去。 明媚追上去,已是不及,一头撞在屏障上,又被弹回去。她性子急,眼见自己出不去,更是急切,挥起手掌不断地砸在屏障上,屏障一晃,泛起幽蓝的流水纹路。 阿祝吓得流出了眼泪,它拦住明媚说:“明媚,你别这样,你吓死我了。” 明媚把手掌从她身上收回,往洞里去了。阿祝以为她肯听从自己的劝导,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谁知下一刻,明媚斗然转身,四足发力,全力向屏障上冲去,蓝光闪过,听得砰得一声,明媚被反弹回去,撞到左侧的石壁上,她呻吟了一声,重重的落在地上。 阿祝在黑暗中嗅到了血的味道,它心里一颤,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明媚,你死了么?” 明媚没说话。 阿祝哇得一声哭出声来。 明媚头脑昏沉沉的,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只觉得疲倦,可稍稍睡一会,又会立刻惊醒。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六十九年前,她还在孟府跟随小姐时的样子,小姐在屋内纺织,她在院里平仲树下睡觉。 她睡着睡着,天突然下起了雨,雨下得久了,弥漫开一阵淡淡的水雾。 她还在睡觉。 蓦地,天地间一道霹雳闪过,煞白的光刺破了她的眼睛,明媚睁开眼睛,天上铺开一张硕大的脸颊。 是个女子,盘着发,右脸颊上半部为一团黑气环绕。 她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 她唇畔带笑,嘴角微微上扬,仅存的一只眼睛里泛过诡异的光芒。 明媚悚然,她想从梦里摆脱出来,不过刚张开眼睛,就看见山洞里飘着的枯白的鬼魂。 到处都是鬼魂,从山石上的缝里钻进来,缠绕成一团,又从她的耳朵里穿过去。 它们堵住了她的眼睛。 不知过去多久,明媚隐隐听见极小的哭泣,她知道一定是阿祝,它想抱抱阿祝。 然后是个低沉的男声,她听出来是吕横云,嗤笑着说:“你纵使哭死,又岂能把她哭活。” 阿祝也不反驳他,只是哭声渐微,渐渐没有了。 洞外有水声潺潺,滴答滴答片刻不断,断了线的珍珠散乱一地,又精灵般钻进地下的裂缝里去了。 明媚终于醒转,洞内一盏烛火微漾,把她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她眨了眨眼,阿祝发现她醒过来,惊喜地扑过去。 “明媚,你可算醒了!” 明媚道:“外面下雨了么?” 阿祝向洞外一望,说:“没有啊,是雪化了。太阳出来了,等你休息好,我们去外边晒太阳去。” 明媚身上懒倦乏力,她答应说:“好呀,我现在就想去晒太阳。”她说完,才想起来自己与阿祝均被关在了屏障里面。 她支起四肢,脑袋晕晕的,东倒西歪地走到屏障前,太阳出来了,照着为雪覆盖着的不咸山。 莲花洞外,一蓝衣青年背身站立,远眺着山下景致。 明媚眨了眨眼,看见确实是吕横云,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此人。 哪怕全身毫无力气,也非得咬他几口报了此仇。 吕横云并没有回身,却像是料到明媚早已醒了,他淡淡道:“蝼蚁尚且贪生,你活着虽也无用,可你死了又有谁会在意?” 明媚愤怒地炸了毛,她抬手拍在屏障上,大声道:“像你这般仗势欺猫的人怎么懂得,我宁肯死,也不要被人困在方寸之地。” “呵。”吕横云转身,目光在她身上一跳。他没说话,阿祝跟了出来,看见吕横云,害怕明媚又和他闹起来,解释说:“明媚真的不是有意偷明珠的,她以为……” 明媚撇嘴,止住阿祝的话。 吕横云低头看着她,明媚是只白猫,只有额头布散着倒三角的黑渍,左右两侧各有一处,尾巴更是黑的发亮。 他没来由想起八岁那年,他跟随师父到不咸仙山上修炼。 他初次离家,思念父母,又害怕师父严厉。 眼泪淌了一路,到了山脚下,当时还不是他师父的道人耐不住脾气,斥责了他几句。 吕横云于是放声大哭。道人被他搅得心烦,驾云到了山顶。 吕横云目瞪口呆,一边哭,一边往山上爬。嚎叫得满山不宁,他双眼含泪,忽见郁郁葱葱的山林间掠过一只鞭打绣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猫就不哭了,可等他追过去,那猫也早已不见了。 原来是她。 她竟然还活着。 明媚见他神色复杂,诡异的盯着自己出神,不知在盘算什么,起了一身冷汗。她嘴上厉害,心里有点怯,端起尾巴后退一点。 吕横云注意到她的动作,半响摇了摇头,面上浮上一层清浅的笑意。 他拂袖过去,屏障顿失。明媚心想:他究竟打什么鬼主意,伸出手爪往外探了探,没再被弹回,她这可奇怪起来,心里琢磨,难道他也觉得她说的话有道理,对她为猫有骨气深深敬服? 吕横云右手一伸:“请便。” 明媚仍然狐疑,她把两只脚踏出屏障,时刻留心,只要吕横云有动作,她就立刻缩回洞里去。 吕横云笑着摇头,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他心性素来平和,真不该为一只猫的野蛮行为动怒。一只野猫,它的一生能有多久,蝼蚁而已,今日生明日死,他真是昏了脑袋,和她耍起脾气。 他自视甚高,不信明媚一只未能化形的猫怪能在自己眼皮子下溜走,说道:“传说姑瑶山上有仙草名?,食之可化人形。你既诚心拜师,何不去姑瑶山取仙草,求个人形,再来拜师。” 明媚还是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毕竟她对此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怒声质问时的样子。她犹豫一下,吕横云却一收袖,不再解释,自踱步向山上去了。 明媚抢出洞外,他仍是白衣蓝衽,北风冽冽吹动衣袍翻飞。她突然拔足跑上前去,借着山岩一跃,咬住他银鱼白的衣裾。 只听见撕拉的响声,衣裾应声而裂。 吕横云回身,并不恼怒,笑眯眯的样子,似乎早把前事抛之脑后。他弓下身,把那片衣裾撕下,搭在明媚的头上,悠然说道:“还有事么,无事我就走了。” 明媚呆立良久,吕横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山路拐角处,阿祝跑出来道:“明媚,姑瑶山在哪啊。” 明媚也不知道。 不过天下之大,总有到达姑瑶山那一日。 明媚简单带了一些吃食,与阿祝一同下山,她因没有人形,只得用嘴巴衔着,衔着衔着嘴里不自觉的嚼起来,等下山以后,带的吃食已尽数到肚子里去了。 阿祝因此埋怨颇多,明媚自知有错在先,并不反驳。一蛇一猫到了山下,远远看见一列马队正徐徐从北向南行走,大约十几二十几匹骏马,中有杂役数人,一马夫驾着马车居中。 阿祝见到人不敢出去,埋伏在草丛里,想等马队走了之后再出发。明媚也只得伏在丛里。 她正打量着马队何时过去,耳边传来地动的声响,肆无忌惮地冲撞,马队中有人也听见了声响,步伐缓慢下来,直至停下。 阿祝谨慎,它游过树丛,往小丘上走,那种地动山摇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很快,模糊的黑影从低处掠过。 阿祝大惊失色:“明媚,又是那头野猪。” 明媚脑海里一白,四足比脑子反应快,奔上小丘,果然有一头野猪正朝这边靠近。 这野猪与它们向来不合,多番想把莲花洞抢走收为己用。若不是她和阿祝配合默契,在莲花洞前设计机关,洞府早归于野猪了。 明媚道:“快逃跑。” 它一定是发现自己与阿祝不在洞里,特意追出来的。 明媚立即朝山下冲去,野猪的吼叫声渐逼身前。她撒开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窜到马队中去。 那马队本属河内林虑县令属下,此程从零陵而始,专为护送县令家眷前往林虑。途径此地,只因路遇大雪阻了山路,暂栖山下客店中,今雪霁天晴,因此返程。 为首者是林虑县县尉陆怀山,今年四十有四,爱民如子,颇受百姓爱戴,与县令又是八拜之交,很得其看重。他也听到山林中闷雷般的狂吼声,唯恐有山贼劫路,命令马队停下查看情况。 不久,就看见山中窜出一只鞭打绣球,那猫儿后紧跟着只野猪,久不追到猫儿,野猪似乎怒了,跟在其后东奔西撞,撞到夫人所乘马车上,马车几乎翻覆,加之马儿受惊,竟不顾车夫呼喝,径直往前冲去。 它这一冲,便有个反应慢的差使被踏在脚下,惨叫过后,陆怀山终于回神,抽出剑喝道:“不要乱,快让开。” 他急奔几步,赶上惊马,那马儿去得却快,与他始终隔一丈距离。 惊险万分的时刻,他心中却异常清明,如保不住夫人,他陆怀山纵回去林虑,又有何面目面见县令。 陆怀山咬牙急追。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 他侧身,挥剑斩断马辔,马车往前倾了倾,终于停下。陆怀山却不停下,施展轻功,足尖一点,借一侧的山岩,赶上马儿。 飞身上马,那马熟识他的气息,旋即慢下来。陆怀山骑马回去,马车停在原地,二夫人却已走了出来。 她头戴檐帽,以面纱罩脸,石蕊红暗绣云气纹的衣衫曳地,身姿高挑,端眼一见,便知是个美人。 陆怀山下马,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夫人受惊了,怀山有失,来日必亲至府中请罪,请夫人上马。” 这位夫人乃是县令之妾,虽是妾,却是爱妾。 只知姓付。 付夫人遮着面容,辩不清喜怒,从她婉转的声音中听不出忧虑。 “先生极力护我性命,何罪之有?” 陆怀山微有疑惑,他与县令乃八拜之交,因此被差使接夫人回去,虽则如此,却也未见过付夫人。想不到她于危急时刻,竟如此坦然,无半分惧色。 付夫人上马,陆怀山牵马回去。马队中混乱一片,差使们为野猪逼迫,四散而逃,野猪自去,差使陆陆续续才回到原点,点马查人,共少了三匹马五个人,不知去向何处。 马车无了,付夫人与两名侍婢也只得骑马而行。点完人数,正要出发。忽听队中后部传来一句吃惊的女声。 “啊,是它,它自己小小一个,怎么跑得如此之远,从丹水峰到莲花峰来了。”侍婢中其中一个叫道。 明媚纵身要跑,那凡人们却三三五五的挡住,她不慎,给那侍婢捉住抱了起来。她回头一看,啊,这就是客店里抱它取暖那个姑娘。 明媚挣扎,那姑娘捏着它的额心,笑说:“这猫儿真漂亮,一定给那野猪吓坏了。” 她正笑着,付夫人缓步走过来,瞥一眼明媚,问道:“桃儿,哪来的猫?” 付夫人当时身在马车中,并不知道野猪是紧随着猫出来的,桃儿抱紧了明媚,将前事尽数告知。 夫人如水眼眸掠过明媚,它雪白的毛上粘了几片残叶,只有额心和尾巴上是灰褐色。圆溜溜的眼珠儿,的确很漂亮。 桃儿道:“夫人,这猫儿是前几日客店中那只,今又相遇,也算有缘了。” 付夫人看出她极喜欢这猫,她服侍自己辛苦,这一小小要求若拒绝也太显刻薄,说:“既然喜欢,就留下吧。” 第4章 月下美人 夜,深沉。 陆怀山命马队在南县县城中暂栖,自己却出外拜访本地名士去了。付夫人独居大院,甚感孤寂,侍婢便将明媚抱去作陪。 明媚给捉了过来,哪里有好兴致,况又不知阿祝去了哪,自被野猪冲散,她再也不曾见过阿祝,不由得她不担心。 付夫人坐在鉴台边,深锁愁眉,月色掩映下,她的相貌真是美的出奇,纵使形容女子美貌的词都加到她脸上,明媚也还嫌不够多,她的小姐已然是个美人,可美人与美人比起来,却又差了一截。 柳叶儿的眉,狐狸般的妩媚眼睛,小而尖的下巴,更透出她那杏子红芍药的风情来,碗大的一朵,又夺目又香甜。 明媚的两只眼睛被她占就了,好一会回神,她有点伤心,责怪自己看美人看得上心,把阿祝给忘记了。 付夫人正专心描眉。 明媚决心原路返回去找阿祝,她悄悄走出院子,爬到院里高耸的大树上,沿着树枝,爬出墙外。 她刚到墙上,就泛起为难。墙外可没有大树,从一人半高的墙上跳下,弄不好可要摔伤。 她以前在山上奔跑的时候,也常常跳跃,可从没有跳过这么高的墙。 想到阿祝可怜兮兮地在草堆里流眼泪,明媚把牙一咬,舔了舔前爪,做出一个跳跃的姿势,后腿猛的蹬离院墙,冷风袭来,它平稳落地。 明媚松了口气,回想来路,向南而行。 月亮升上来了,漂浮在孔雀蓝的天空,月是残的,光也是残的,霜雪一般的惨白打在屋瓦上。桐树硕大的叶子点着光铺就在黑沉沉的瓦舍上,一摇便是一阵清爽的风,冷的让人头疼。 明媚向南行走三四里,即将出城,忽闻西北方传来抽泣声,声音时大时小,时隐时现。她过去一看。 竟是阿祝。 那时,阿祝眼见野猪追着明媚出去,不敢乱动,等到野猪被马队里的人赶走,也没等到明媚回来,后来望见明媚被侍婢抱走,不舍得与明媚分开,一路哭着跟随至此。到了城里,四处都是人,她为躲避凡人,就跟丢了马队。 明媚安慰它许久,才止住哭泣。一蛇一猫走投无路,又不能去问路,倘一开口,不知把那群凡人吓成什么样子。 明媚想着主意,阿祝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开始抱怨起来:“都怪你吃光了食物,我好饿。” 明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跟我来。”她带着阿祝沿原路而还,来到马队暂居的院落前。这是一个二重院子,付夫人与侍婢住在内院,陆怀山与差使分住外院,此时俱已歇息。 明媚鬼哭狼嚎嚎叫起来,须知猫叫夜晚时格外凄厉,果不其然惊动了一个年轻的差使,他侧耳听着,更觉惨白月光下猫叫瘆人,他于是推了推身旁一人,那人睡得正熟,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翻身背向着他。 那声响越来越大,这差使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起来上过茅房,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静静屹立的大门。 他心想:一只野猫而已,难道说,他堂堂大丈夫,还会惧怕一只野猫,把它赶走也就罢了。因此上前开门,门开了。 那猫登时不叫。 差使奇怪地弓身一望,立刻认出了明媚。白天时,他也是挡住明媚的一员,因此识得,此时更觉奇怪,那猫原随夫人住在内院,是何时到了院外。 明媚朝他眨眨眼睛,夺身往院里去,那差使放她进来,笑着摇摇头,回床睡觉去了。 至于阿祝,本就是游壁的好手,早游进院内等待了。两个小妖恐人发现,举动异常轻微,穿过游廊,只往厨房里去。 明媚鼻子最尖,早闻到香味从窗里飘出来了。她拿前爪摆弄着直棂窗,又收着毛发,硬生生从两根栏杆中挤过去。 明媚感叹不已,一个冬天,找不到食物,它都瘦了不少。 她跳上土台,那一碟铜盘里,盛着剩下的一只蒸鱼,翻着鲜白的皮肉,翘着尾巴。 阿祝双目发亮,三角头游到铜盘一侧,张开大口,把大半个鱼吞吃入腹,阿祝长长的身体被鱼撑开,颈部凸起一处,皮肉蠕动翻涌着,一点点向体内移动。 明媚问:“还饿吗?” 阿祝正专心吃食,没有回答。明媚又使爪掀开一只圆釜,圆釜里盛着黄粱饭,饭已不多。寻了一遍,都没有肉食。 这时,阿祝吞下了鱼,说:“明媚,干脆我们就呆在这里好了,每天都有吃的,不用像以前那样幸苦觅食,我最讨厌那个野猪了,它总仗着个子大欺负我们。” 明媚道:“你忘记我们要去姑瑶山找仙草啦?” “是哦。”阿祝想起来,遗憾地说:“那真太不巧了。” 两妖仍从窗子里出去,下不定决心,最终明媚拍板先住一夜,明日再想主意。于是它引着阿祝到付夫人所居院里去,到了院里,隐隐看见竹树间站着男子,身形高挑,背对着自己站立。 明媚指向墙角黑暗处,阿祝会意,游了过去。她自己却走到廊下,走近以后,发现竹树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陆怀山。 陆怀山道:“适才差使来报,夫人身体不适,某已差人请医,夫人站在院中于病无利,还请到屋里去吧。” 明媚侧头,门口果然站着付夫人,她此时已换了一身淡蕊香红的裙衫,秀眉微蹙,玉步轻移踏下台阶,一步步走向陆怀山。 陆怀山微微抬头,眼见她近前,深鞠一躬,只张开两腿向后退去。 付夫人勾唇微笑:“先生,我一女子有何可惧?” 陆怀山抬眸,说是夫人,其实她也不过十几岁,和他的女儿一般大。说不清楚是怜悯还是怎样,他半遮眼眸道:“夫人是兄长之妾,也算得陆某之嫂,深夜见面,恐怕于礼不合。大夫想必不久就到,嫂嫂安歇。” 他言罢,又行一礼,便欲退去。 只听付夫人悠悠地说:“我这病,只怕好不了了。” 陆怀山回头,她举头望月,那声叹息若有似无,一出口就散到风里,像是一场梦。 他迟疑道:“怎会不好?” 付夫人道:“怎会好,你兄有妇凶悍乖戾,难道你不知不晓?他纳了多少妾,被贼妇人害得半死,一应均发落了。当初我自愿留在零陵,过了小半年快活日子,他却又想起我来,生怕我晚一步踏进黄泉,” “这……这。” 涉及家宅私密,陆怀山不知怎样答话,思想道:“兄长自有为难之处,嫂嫂……也该宽容。” 付夫人冷笑。 明媚跑到她裙下,伸出手爪拨弄着她裙衫上的穗子,付夫人那身衣服,在月光下泛着光一般。 付夫人目光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冷光,听了这样的话,她还能保留体面,红润的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二叔,外面风冷,不如到屋内叙谈,如何?” 陆怀山愕然道:“这……” 既是兄长之妾,深更半夜同处一室大大不妥,他正欲寻理由退去,却见付夫人身子一斜,摔下台阶。 陆怀山一惊,大跨步想要扶住她,她却趁势抓住了他的手臂,滑到他怀里。 付夫人轻轻抬眼,歪着头看着他。 她的确很美,冰冷的空气里,他很容易嗅到淡淡的栀子花香的味道。 那是她发上的味道。 陆怀山将她推开,付夫人并没有动作,淡淡地随着他的动作退后一步。 陆怀山拱手道:“失礼了。” 付夫人一语不答,拾级而上,到了门前顿住。 陆怀山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露出轻蔑的神色。 他打了个寒颤。 付夫人唤道:“猫儿,快过来。”明媚跟上她进去屋里,屋里起了炭火,付夫人坐在炭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将炭火撩的滋滋响。 她明明是在笑,可又像在哭。 付夫人喘息一声,仰起头。明媚看到她眼里有泪,但最后也没有流出来。 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它也有自己的烦恼,明媚在山里时,少不得与凶兽斗狠,它体型小,常常处在下风,不过体型小也有体型小的好处,躲起来方便嘛。 凡人的烦恼,更是无穷无尽。为名利,为地位,为人情。 明媚喵喵叫起来,俯身跳进付夫人怀里。 烛火熄了。 只见窗边月华如练,拂照千秋万世。 次日,陆怀山吩咐给夫人寻了一辆马车,马队再次启程,明媚亦设法偷了个竹篓,放在马车上,又趁人不注意,叫阿祝钻进竹篓,自己则压在竹篓上。 这一来,可苦了阿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又提心吊胆地害怕两个侍女突发奇想,试图打开竹篓。 马车徐行十三天,终于到达林虑县。 当日,阴沉了十几天的鬼天气终于换了新颜。太阳像是一颗硕大的柑橘,剖开了皮,露出那黄澄澄的果肉,软溶溶的汁水滴落云上。缃色的云,一朵盛似一朵,镶在远山蓝的天空。 何夫人远远眺望一眼天边,她的发上也滚了一层光,映衬着她白皙的脸颊,好看极了。 差使恭敬地说:“夫人,到府里了。” 何夫人拿起檐帽,遮住脸颊,命两侍女一人抱着明媚,另一人拿着竹篓,下了马车。 她站在徐府前,府外星散着几人,俱是杂役装束。 其中一人站于诸人前,身穿褐色深衣,头戴黑色介帻,屈身相迎,拱手施礼道:“夫人一路辛苦,请夫人进府歇息。” 他一挥手,那几个杂役闻声向后收拾行李去了。付夫人久不见他,还记得此人是徐府的管家,踏过门槛,问道:“我今回府,姐姐竟不知么?” 她口中的姐姐,便是徐县令徐敬道的结发妻冯氏。 第5章 初到徐府 管家面上带笑,说:“冯夫人在后堂等着。” 付夫人也不意外。 穿过前区,很快来到后堂,堂中地设竹席,冯氏凭枰朝南而坐,面前几案上檀香袅袅。付夫人走进去,屈身行了一礼,含笑道:“姐姐,多日不见,倒叫妹妹想念得紧。” 比起付夫人,冯氏的相貌可就差得远了,三白眼睛,厚嘴唇,不能说丑,但也绝算不上好看。 人只要活着,难免就有嫉妒心,比容貌,比学识,比胆量,比才华,能比得都比。 冯氏自己相貌不佳,丈夫却娶了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她岂有不妒忌之理。 冯氏面色不改,仍然是淡着一张脸,可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大家风范,她横了一眼付夫人,若无其事地在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女中寻看一遍,才慢悠悠地擎起玉藕似的手臂,浅酌了一小口,问道:“想我,你会想我?” 付夫人目光熠熠,轻笑道:“我与姐姐相伴一年多,岂会不想。” 冯氏知她自来进退有度,不比自己刚直由性儿,极难抓住把柄,可她又心有不甘,不肯叫付夫人这般得意。 她道:“哪来的猫儿。” 付夫人闻言,向后望去一眼,侍女桃儿正怀抱着明媚,她低着头,窝在手臂里乖巧地睡觉。 付夫人道:“路上无聊,捡了个猫儿,倒很乖巧。”她脸上是妥帖的笑意,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冯氏皱眉道:“妹妹难道不知,湘儿见不得猫么?” 所谓湘儿,便是冯氏的独生女儿徐湘,今年十岁。 付夫人自然不知,猜出这是冯氏有意下自己的面子,她垂眸道:“一只猫,有什么见不得的,姐姐若担心,我携猫儿住到别院去也罢。” 冯氏道:“你去别院,等你真住去别院,徐敬道还不怨我?”她眼光一斜,示意贴身侍女去夺明媚,那侍女从命,桃儿却不肯给,两人一时拉扯起来。 冯氏大怒,拍案而起:“贱奴,我是徐敬道明媒正娶的夫人,内宅事皆由我做主,今欲去一野猫,安敢不从?” 明媚被她大声吵醒,舔舔前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桃儿焦急如焚,为她威严所慑,不得不跪下,明媚从她怀里跳出,想躲开这诡异的气氛,没出后堂,又被一人抱在了手里。她蹬了蹬腿,欲脱身而不得,心里满怀怨忿,从没有对化形这件事如此迫切过。 付夫人怀抱明媚,正色道:“姐姐这是何意,妾初回府,姐姐若不能容我,妾禀了夫君立即离开就是,何必与一猫儿撒气。” “你以为脱得了惩罚么?“冯氏冷笑:”不敬主母,该有此罚,怨不得人。”因命侍女唤内外院服侍的杂役,暂搁了手中伙计,齐聚堂外。又唤侍女使院外树上藤条鞭挞付夫人。 此法皮肉之苦不重,只是在下人面前被如此羞辱,大大折损面子。付夫人呵斥住将要行刑的下人:“谁敢!我自回府,言辞恭敬,何来不敬,何况我乃县令之妾,就是要罚也得禀过县令,你虽为主母,岂能无故打人伤人?” 冯氏怒声道:“把她拉出去。” 府里侍婢与冯氏相交多年,都向好冯氏,纵有一两个想为其求饶的也不敢开口,付夫人被拉到院子里,当着下人的面,被按跪在地上,鞭挞了二十余下。 她浑身抖动着,衣衫被藤条抽得裂开,渐渐有血渗出。 冯氏见她如此,总算舒心。侍婢劝阻道:“夫人,闹成这样子,恐怕大人回来知道了不高兴。” “他不高兴?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我替他教训不懂规矩的妾室,他该谢我才是。”冯氏把眉一挑,高声说道。 二十鞭完毕,冯氏又叫道:“把这野猫……”她得意地昂头,目光在付夫人身上一转,笑意愈深:“把这只野猫给我投池塘里溺死。” 明媚在一侧观刑,眼看付夫人额上冒汗,却紧咬牙关,不肯叫出一声,甚为佩服。只恨自己一点法术也不会,不能救她脱险,正踌躇不安时,冯氏陡然发落了她。 一个小眼仆役得了命令,上来捉他,明媚撇起耳朵,匍匐前肢,低低吼了一声。仆役微有害怕,遂绕到明媚身后来捉,明媚也转身,始终与那仆役相对,与此同时,她周边又赶上几个仆役,明媚嗷叫着,足上发力,猛扑出去,跳到其中一个仆役脸上。 仆役欲要扯开她,谁知她力气却不小,手爪紧紧贴在脸上,顷刻之间,一道天堑割开了那仆役的脸颊,天堑中冒着血珠儿。 闹得不可开交,桃儿深恐事态更严重,遂趁人不注意溜到前厅去请徐县令,她去时,县令正翻案卷。 桃儿将前情俱报,谁知他竟说:“此后宅之事,我去何用?” 桃儿登时把心冷了个彻底,她多番劝诫下来,竟惹的徐县令恼怒万分,要把她也拿下问罪。桃儿不得已,回去后堂,后堂乱哄哄成一片,一群杂役站在池塘边,那池塘原只是观景,水不深,有几个要跳下水去救,她再往池塘里一看。 冯氏正在水里挣扎。 她有些不解,付夫人站在岸边,面无表情。桃儿以眼色询问,付夫人把手一抬,指向悠哉悠哉地栖在墙上的明媚。 原来方才明媚冲出几个杂役的围堵,径直就向冯氏去了,冯氏养尊处优,何曾见过如此凶恶的猫儿,指着几个仆役瞎指挥,给了明媚可趁之机,也扑到她脸上,抓花了她的脸,摔进池子里去了。 桃儿看冯氏的丑态,真觉出气,噗嗤一笑,心想:这小猫儿还真没白救她,也晓得为主子出气了。 冯氏被捞上岸,冬天的水何其冰冷,把她冻得乞儿似的。 捞她上来那仆役也浑身湿透,还没站稳,就被冯氏踢了一脚,骂道:“混小子,我就打量着你不怀好心,我跌进池塘里为什么不立刻救我,反在岸上观望,迁延时间。说!” 那仆役真是冤枉,给她踹倒在地,跪下拜倒连磕几个头,惶恐地说:“小人不敢,小人实在是看见夫人落水,便立即下去相救了。夫人明鉴。” 冯氏气得昏了头:“废物,连一只野猫也捉不住,你们是废物吗?”她吼得声音越过墙外去,几乎破了音。 明媚在墙上看的直乐,她一高兴就忍不住嗷嗷乱叫,冯氏又注意到了她。 她跺脚叫道:“把这该死的猫给我抓住。” 那许多杂役互相看看,都露出为难的神情,不过也不乏胆大的,搬来梯子支在墙边,往上攀爬。 明媚据高而守,一有人上来她就亮出爪子,那些人都害怕,踌躇不进。 冯氏又进内屋更衣,不在当场,他们更不尽全力了。 暮色渐浓,冯氏本为出气,结果自己气了一场,她一想下人指不定在看她的笑话,就冷静不下来,于是故意冷着分配给付夫人的院落。 付夫人身上带伤,无处可去,在后堂待至傍晚,徐县令下值回来,看见爱妾泪水涟涟,本来就为公事闹得心烦,这一下,更觉烦闷。 总有旧情在,宽慰了付夫人两句,付夫人掀起帕子,擦过泪水,撒娇道:“夫君,妾自嫁你为妇,岂有违逆之处,她这般说处罚就处罚,当着下人的面叫我下不来台,我还怎么活命?” 徐敬道说:“这……你也知道她的性儿跋扈,不能容人,顺着不就好了,和她吵闹起来,哪有个好?” 付夫人把脸撇开,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妾还要怎样顺她,她看不惯我,也看不惯我的猫儿,妾在这院里非给她折磨死不可,干脆你把我挪到别院去,妾断断见不得她了。” 徐敬道在心里一掂量,也觉得爱妾说的甚是,冯氏这个毒妇,连他也不放在眼里,撒起泼来谁也治她不住。更别提柔弱的付夫人了。 他把付夫人揽在怀里,无限温柔地说:“你放心,等明儿一早,我叫管家给你收拾行囊。” 夜幕深沉,墨色长空下,月光阴沉,寒气肆无忌惮地在回廊下穿行。 屋脊上一只白猫匍匐行走,由北自南,走到垂脊处,她纵身一跃,跳到另一座屋脊上。 北风呼啸而过,明媚打了个趔趄,差点顺着屋瓦滑下去,她定定精神,调整姿势,掀开了瓦片。 这是冯氏的听松居,冯氏正坐在妆台前,查看着自己的伤势。 看着自己的杰作,明媚偷笑。 侍女好意安慰她:“夫人,大夫说了,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将养十几日也就好了。” 冯氏皱眉,她明明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总是皱着眉,不老人也显得老了。 她说:“我这幅样子,湘儿见了一定害怕,把她送到老夫人院里去吧。” 侍女捂嘴笑说:“小姐是您的亲生女儿,怎么会害怕。” 冯氏不言,一双瘦弱枯藤般的手抚上脸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跳出模糊的人影来。 啊,是湘儿。 冯氏转身,徐湘扑进母亲怀里。 明媚说不出的惊讶,徐湘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岁,身上吃的肥肥胖胖的,把那双原本还算清丽的五官挤压得变了形,和她母亲简直两模两样。 一个太胖,一个又太瘦。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从那个看似乖巧的小姑娘身上,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