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进无限梦境后》 第1章 新生艺术 淡淡的花香味是唯一让谢殁感到熟悉的东西,至于是哪种花,谢殁实在是记不清了。 然后,他的鼻腔就被一阵蜡油味粗鲁地占据,他猛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却是掐自己一把——预计的痛感没有到来,他却望见了无数黑色的丝线在自己的皮肤下涌动,它们在谢殁眼前蔓延,慢慢组成了一串数字【47:59:59】。 丝线蔓延的刺痛刺激着神经,那种感觉像是脑袋被谁开了一枪。 ——【47:59:56】。数字缓慢地减少带来的却是心脏处的剧痛,好了,现在中弹的地方是心脏了。 这让谢殁暂时清醒了一些,他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倒计时,还是威胁生命的那种。 难道自己在做梦?谢殁垂眸想着。 不。直觉告诉他,他不完全在梦里,但好像也不完全在现实。 谢殁从沙发上坐起,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别墅、雨夜、火炉、和窗外轰鸣的雷声,一个高中生、一个看着很紧张的成年男性、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和自己,一群陌生的人聚集在这里,貌似并不是什么好的预示。 “你们是谁?这是在哪里?”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那位成年男性第一个挑起话题,想要打破这诡异的氛围。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按着手机的开关键,但很显然手机根本打不开。 “不知道。”高中生的手指捏着自己的校服,牙齿咬着略微干裂的嘴唇,一直在上面磨蹭。 反而那个看着年纪最小的小女孩不怎么紧张,坐在沙发上晃着脚,手里怀着一个玩偶,抬眸对着身旁的高中生笑了:“我叫叶沐曦,你们的名字叫什么呀?” “......陈锋。”那个成年男性喘着粗气回答道。 那位高中生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小女孩。 谢殁也望着她,默默回忆自己的名字:“谢殁。”但除此之外,脑子里就剩下一片空白了。 没有人回应他。 窗外的雷声还在继续,啪嗒啪嗒的雨声弥漫在这栋冰冷的别墅内,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谢殁不禁站起身,走到窗户前,却令他瞳孔一颤。 那不是雨,或者可以说像是融化的颜料,又或是粘稠的蜡油,又可以说它什么都不像。“雨”一阵接一阵地打在玻璃上,一层又一层地凝固,封闭了窗户的每一个角落,也貌似封闭了出去的希望。 “所以,我们这是被困在这儿了?” 从谢殁背后传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转头一看,那个高中生正站在他身后,抬眸看着他,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可能吧。” 高中生沉默了,只是挑了挑眉,没有反驳什么,只是坐回沙发上。但谢殁在他转身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事情。 谢殁看见那个高中生的手臂上,黑色的丝线赫然描绘着一串数字【00:00:00】。 如果说这个黑色丝线描绘的数字是人生命的倒计时,那这个高中生是死、还是活的?意识到这一点时,谢殁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快速走上前去抓住对方的手臂:“你的手......” 高中生愣了一下,好像很意外谢殁的动作,然后朝着谢殁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臂——却只望到了一条条未愈合的疤痕。 怎么会这样?刚刚明明在那里的还是一串000数字。 谢殁脑子里还在思维风暴,高中生就已经先开口了:“喂,把我的手松开,我不和你这种病人吵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恼怒。 谢殁自然尴尬地收回了手,小声说了句抱歉。他搓了搓手指,那个感觉像是真实的触碰,所以那些疤痕是存在的,那自己刚才看到的数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再次望向自己的手臂。 【47:58:16】 剧烈的头痛再次贯穿谢殁的脑袋,他不由得捂住了头,无意间扯下几缕银白的发丝。 病人......?他突然想起高中生的那句话。 对了,我生病了来着,我得了什么病? 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退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抽离感。周遭的声音——陈锋粗重的喘息、叶沐曦哼唱的童谣、蜡雨敲打玻璃的啪嗒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调低了音量,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视线开始失控地失焦又重组。 他看见略微进水的木板上长出了很多蓝色鸢尾花;他听见窗外的雷声轰鸣,又像是一颗子弹打破了玻璃;他把雨水化作了一对蝴蝶的翅膀,带领着他飞出了别墅,撞向了乌鸦在树梢上啄食着的牛皮纸天空...... 谢殁低头,看见“自己”仍站在原地,手指间缠绕着几缕刚扯下的银白发丝,淡蓝色的眼眸里空无一物。 他在俯视着自己。 别墅外传来一声巨响,可能现在,雨才真正落下。 . 别墅内的沉默粘稠得令人窒息。除了高中生那转瞬即逝的诡异举动,一切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毕竟,他们只是刚聊过几句话的陌生人,而陌生,在这种地方,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所有人都在猜测和相互怀疑。 [欢迎回到梦境天堂......] 突如其来的机械音让屋子里的三个人为之一颤。陈锋手一抖,手机摔在了地上,裂开了几条缝;叶沐曦怀着玩偶的手也顿了顿,她望向这栋别墅的楼梯,却一个人也没看到;高中生也望了望自己的手臂,皱了皱眉,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这个声音是凭空出现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之后那个声音就像卡壳了一样,一直在重复着一个听不懂的词语,像是梦话。高中生被吵得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话,却被一阵男声打断。 “这里是【新生艺术】梦境。” 那阵男声温柔又带着笑意,在此刻却显得令人寒毛直竖。 [温馨提示:他死了,却还活着。] 第2章 新生艺术 可谢殁在听到那阵“梦话”时,却意外地清醒了很多。 他清醒后的下意识是朝高中生的方向瞥了一眼,几乎在同一时刻,高中生也睁开了眼睛望着自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冷意。 谢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复一下心情,他回过身,刚坐回沙发上,却再次意识到了不对劲。 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就像在水底,一层看不见的水雾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而更加奇怪的是...... 谢殁伸出手,在叶沐曦的面前挥了挥,而她根本没有动静;他又顺势走到陈峰面前,对他说了几句话,依旧是没有回应;谢殁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走到高中生的身旁,仔细端详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那双瞳孔,分明倒映出了自己的样子。但面前的高中生明显也意识到了不对,不再和谢殁说话,也装作他不存在。 他在紧张,因为他眼底的那抹白色的身影不断地凑近、再凑近。像是无知的儿童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可没有人知道现在谢殁激动地要死,他进入这个似梦非梦的幻境时,就已经缺失了大部分记忆,这间别墅也没有镜子啥的,就连玻璃都不反光,以至于谢殁根本不知道自己长啥样。 面前的青年看着20几岁,头发白白的,眼睛蓝蓝的,反正长得挺好看。但谢殁现在的这幅样子,他貌似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称为“人”。 因为他在漂浮着,或是半透明的,就像一个灵魂。 “……滚开。” 那个高中生小声地说着,耳根却悄悄红了起来。 谢殁眨巴眨巴自己淡蓝色的双眼,没有后退反而越靠越近,对着高中生耳语:“只有你能看见我,对吗?” 高中生没说话,只是在两人一鬼的注视下默默上了楼。 “你叫什么名字?”谢殁锲而不舍地跟着。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高中生啧了一声,语气不善:“哪来那么多问题,你又不是小孩。”看着谢殁愣愣的样子,他的眉头皱的更加厉害了。 “与其在这问我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还不如想想出去的办法。” 谢殁像是听进去了似的,脑子里乖乖地回忆起了刚刚那阵温柔的男声,然后跟着高中生观察着别墅的二楼。 二楼貌似被无形的力量所扭曲,形成一个类圆形的形状,无论往前走多少,都只会回到原先的位置。一路上还有很多蜡像,都被摆成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有些没有头,有些没有手,有些只有半截身子。但高中生在看到某个蜡像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以至于谢殁差点撞到他。 那个蜡像身穿白袍,却只有一只手,左手高举过头顶,拿着一高一低的天秤。 “忒弥斯。”谢殁望着那个一高一低的天秤。 高中生显然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反驳:“……她失去了拿剑的右手,头也被砍掉了。” “所以她失去了判断不公的能力,也失去了审判不公的能力。”高中生这么肯定道。 谢殁只是默默望着那个女神像,陷入了沉思。 . 一楼,叶沐曦和陈锋自然也在搜查着这栋奇怪的别墅。 他们从大厅开始出发,沿着昏暗的走廊向前,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再次出现了壁炉跳跃的火光——他们又回到了大厅。 可见一楼也是一个圆环的结构,只是比二楼要大上许多。 “鬼……鬼打墙。”陈锋的声音带着哭腔。 墙纸上繁复的花纹像扭动的蛇,吸引了叶沐曦的目光。她松开了怀里的玩偶,蹲下身,伸出小手,仔细地扣着墙纸的一处翘边。 “大叔,”她头也不回,声音天真而残忍,“你看这下面……有颜色哦。” 陈锋颤抖着靠近,在剥落的、暗沉的金色墙纸下,是一大片喷溅状的,早已干枯的暗红色。 与此同时,大厅中央那座一直被视为装饰的天使蜡像,她的头部“咔嚓”一声,缓缓地转了过来。她那双蓝宝石制成的眼珠,死死地盯住了正在破坏墙纸的叶沐曦。 . “我们是不是应该在天秤高的那一端放点东西?”谢殁望着那个一高一低的天秤,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一阵烦躁。 高中生只是默默在蜡像群中搜索着什么,没有应他的话。 这间房间貌似没有尽头,残缺的蜡像也数不胜数,越往里走,房间的墙纸就愈发残破,以至于裸露出了里面血红的墙体,像是一道道骇人的疤痕。 残破的蜡像看似毫无规律,却“恰好”形成了一个个圆环,围住了中心的一个还算完好的蜡像。那个蜡像弯着腰,形成一种跪趴在地上的姿势,双手却高高举起,手中死死握着什么东西。 谢殁快步走上前去,想要把它手中的东西拿出来,但这看似柔软的蜡却像是石头一样硬,谢殁掰都掰不开。 “这里面有东西?”高中生走了过来。 “对。” 高中生也上手掰了掰,一点都没有要掰开的样子,他的眉头皱起,从自己校服的口袋里摸索,不久便摸出来了一个打火机。 打火机在高中生的手里“咔”一声点燃,那小小的火苗在高中生的控制下融化着蜡,很快就显现出了里面握着的东西。 一个尚未腐烂的、看着非常新鲜的蛇果。 . 那个天使蜡像在眨眼间就已经来到叶沐曦和陈锋面前,陈峰刚想开口,就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所震惊到。 “……小心!” “滋——” 几乎是同时,小女孩放在地上的玩偶像是活了一般突然跳起,抱住了天使蜡像的脸……然后“滋”一声,混合着蜡和不知名液体的声音从蜡像的脖子处传来,那个蜡像赫然被小小的玩偶拧转了头颅。 那个蜡像不动了,但叶沐曦很肯定,她并不是“死”了,因为那个反转的头颅上,那种像是某种蛇类的目光如影随形,从未消失。 “这个玩偶和……蜡像,都是活的?!”陈锋猛地后退了好几步,他心里默默背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手和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叶沐曦好像并没有解释的心思,她在陈锋的目光下默默踮起脚,把玩偶拿了下来,却不小心似的碰掉了蜡像的头。 陈锋低头一看,那个滚过来的蜡像头颅里,流出了鲜红的血,就像是……这是一个真正的人。 . “你居然吸烟?”谢殁望着那个冒着火光的打火机,有些好奇地问道。 “不关你事。”高中生收起打火机,把那个蛇果拿起仔细端详起来,但片刻,他又像是心虚似的补了一句:“……不吸烟。” 谢殁接过蛇果,刚想说话呢,却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两人瞬间都警惕起来,望向这个房间的门口。 “哥哥,找到你啦!”叶沐曦甜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先是探了一下头,然后抱着她的玩偶走进进来,后面还跟着略显恐慌的陈锋。 只是…… 谢殁此时刚好拿着蛇果,在叶沐曦和陈锋看来,这个蛇果就是自己在飘着。 “……怎么办。”谢殁悄悄地和高中生说话。 “……” “这是我的能力。”高中生眼睛都不带眨,就这么直视着面前的两人。 陈锋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然后就低下头望着那个碎屏的手机,不知道在望什么;而叶沐曦嘴角扬了扬,小洋鞋啪嗒啪嗒地走过去,拽了拽高中生的校服,意思就是让他低下头来。 高中生有点疑惑,但也乖乖照做了。 叶沐曦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谢殁:“但是,哥哥,这里怎么多了一个人?” .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那个蜡像的手,悄无声息的断了。 天秤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第3章 新生艺术 叶沐曦的话音刚落,她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消失了,抱紧了玩偶。 好像什么不对劲。 陈锋不知道在手机屏幕里看到了什么,双腿一软,瘫坐在地,直接把手机丢了出去。 房间内墙上的烛火微微晃动,蜡油缓缓滴落,所有烛火却在一瞬间变为幽蓝色。 “咔......咔......咔......” 令人牙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房间里,走廊上,那些扭曲的蜡像此刻全部都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动脖颈,无数双琉璃制成的眼珠,在幽蓝色的灯光下,齐刷刷地聚集到了三人一鬼身上。 明明是在室内,周围却像是起了雾气,那些湿冷的空气如刀割一般刺入人的骨髓,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高中生顾不得那么多,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在了谢殁前面。 谢殁看着高中生紧绷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个鲜红欲滴的蛇果,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本能般浮现在他的脑海。 “吃了它。” 这个念头野蛮地生长,不容质疑。 于是谢殁举起蛇果,毫不犹豫地咬下去——尽管他只是一个灵魂。 没有咀嚼的实感,没有味道。但在他的牙齿穿透果皮的一瞬间,整个【新生艺术】梦境,停滞了一瞬,就像是一部电影被摁下了暂停键。 “咔嚓。” 一声清晰的碎裂声,并非来自物质世界,而是源于规则本身。 以谢殁为中心,一道无形的波纹荡漾开来。波纹所过之处,那些活化、逼近的蜡像,动作骤然变得迟缓、僵硬。它们的眼珠里,幽蓝色的火焰疯狂晃动,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来自本源的恐惧。 谢殁吃下的不是果实,而是这个梦境中,唯一的“真实”。 . 谢殁感觉自己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自己的视角就像是一张白纸被撕开了两部分,一张比较小的部分在提醒着谢殁自己还在高中生颤抖的背影后,感受着蜡像逼近的刺骨寒意;一张比较大的部分却已经脱离了“□□”,凌驾于别墅之上,俯瞰着一切。 他能看见碎裂的天秤,碎片处围绕着名为“不公”的丝线,这栋别墅的主人将别墅视为他痛苦的子宫,从刚开始就已经扼杀了所有美好的念想,每一个蜡像都是被那位艺术家封闭的、拒绝的、绝望的哀嚎。可见这是多么不公平的审判。 他看到蜡像群的行动并非无序,而是遵循着某种痛苦的韵律,像提线木偶,每一尊都连接着一根源自梦境的核心丝线。 谢殁看见陈锋摔裂的手机里屏幕上,倒映出的并非他的脸,而是一个不断重复的、谢殁从高处掉落的视频。 谢殁能知道叶沐曦其实没看见他,只是那个玩偶感知到他了,而她怀里的玩偶,囚禁着一个与她面容相似的灵魂。 谢殁知道高中生冷静的沉默之下,一个名字在他身体中疯狂回响——“洛尘”。以及他手臂上【00:00:00】的真相——他或许不是已经死亡,而是一种存在的静止,是一种比死亡要更加孤独的状态。 而“现实”中,谢殁半透明的身体开始剧烈闪烁,像是信号不良的影像。 “呃啊......” 他捂住头,发出无声的嘶吼,淡蓝色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在诞生与湮灭。他手中被“咬了一口”的蛇果,化作了无数道红色的细密丝线,如同血管般注入他的身体,与他本身的黑色倒计时丝线疯狂交织、缠绕。 ——【42:35:13】 . “谢殁——!”高中生见他那副痛苦的样子,想上前扶他,却只摸到了一片虚无。 谢殁的身体变得更加透明了,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两种存在撕扯。一个声音在尖叫,让他逃离这里;另一个声音,古老而平静,催促他接纳这一切。 接纳......接纳什么? 谢殁下意识的叫出高中生的名字,声音带着颤抖,他想要扶住高中生的手臂,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碰到他了。 “洛尘......” 这个名字被谢殁轻声念出,如同投入静止湖面的一颗石子。 高中生,或者说是洛尘,他的身体猛然一震,猝然回头,那双向来冷漠的琥珀色眼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 谢殁没有说话。 他的感官被放大了几倍,洛尘的话在他听来却像是指责,莫名让谢殁感到一阵委屈。淡蓝色的眼睛泛起水雾,眼泪悄然落下的一瞬间,却像是被某种意念扭曲了一般蒸发在了空气里。 谢殁抬眸望向洛尘,他那双琥珀色眼眸定定的看着自己,就像是刚才万分震惊的人不是他一样。 但谢殁可以从他的眼睛中看出,那不是指责,洛尘的眼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释怀和几分道不明的情绪。 就像是我们从前见过一样。谢殁想着。 他瘦削的身体在彻底“倒下”之前,莫名的,谢殁感到一阵温暖又湿润的水汽轻轻拂过自己干裂的嘴唇。 像是某人在无形中给予的一个吻。 . 【42:35:13】。手臂上的时间丝毫没有变化的迹象。 谢殁在这定格的时间中看见了黑色的丝线如毒蛇般缠上陈锋的脚裸;听见了叶沐曦的玩偶发出的细微的、即将碎裂的悲鸣;还有那阵围绕着自己的、温暖又柔和的水汽,就像是回到了自己还没出生、蜷缩在母亲的肚子里的感觉。 自己是忘记了谁呢? 他发出了疑问。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他想要触碰它,想要感知它,想要得到它,就像一个懵懂的孩子。 可“想要”和“做到”之间,隔着一片名为“代价”的海洋。 ....... [梦境同步率:100%] “欢迎,再次光临。” 那阵机械声后跟着温柔的男声,再次出现在所有人的耳旁。 此刻,谢殁真正回忆起了一段记忆。 “.......乌鸦的嘶鸣刺穿了寂静,它们用喙啄食着天空,就像是在啄食某种意义上的食物。” “它们尖叫着,呐喊着,像是无数的丧钟在敲鸣。他们在说——” 谢殁很清楚自己回应了这句不知是谁说出来的诡异童话。 ——Quoth the Raven "Nevermore."。 . 谢殁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是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艺术家。 他叫文森特。 这个名字像一颗生锈的钉子,楔入谢殁的认知。他感到一双不属于自己的、沾满颜料和硬蜡的手。鼻腔里是松节油的刺鼻和一种.......肉/体缓慢**的腥臭。 “永恒.......” 一个狂热的念头在他脑内轰鸣,“只有永恒的事物才是完美的!” 起初,他只是在作画。 直到他发现,再绚烂的色彩也无法留住妻子眼中稍纵即逝的光芒。 “如果.......我能留住这些美丽的瞬间就好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甜美的毒药,渗入他的骨髓。 . 谢殁感受着“我”的手指,第一次颤抖着将温热的蜡油,涂抹在一只濒死的蝴蝶翅膀上。看着它挣扎、凝固,最终成为一件“永恒”的标本。一种巨大的、扭曲的满足感,淹没了他。 ——成功了。 从此,画笔被遗弃。别墅成了他的工作室和猎场。 第一个“作品”是“我”的妻子。她总是在微笑,那笑容温暖却.......千篇一律。 “我”需要的是更真实、更极致的东西。 于是,在某个雨夜,当恐惧真正爬上她的脸庞时——谢殁感受到了“我”心脏狂跳的兴奋—— “我”用烧熔的蜡油,将她那瞬间的惊骇永远地固定了下来。 “我”站在完成的妻子蜡像前,感到的却不是满足,而是更深的焦渴。 “为什么.......还是不够?” 谢殁体验着这份疯狂的爱,那份将所爱之人“封存”以免受时间与变化伤害的强烈**。他理解了,却也因此战栗。 . 谢殁看到了更多蜡像源源不断的出现然后被“我”砸毁。被做成蜡像的访客,被封入墙壁的哭喊。这栋别墅,就是“我”不断生产“艺术品”却又不断失败的绝望子宫。 周围的人都在说“我”疯了。 可我知道,我没疯。 一个雨夜,“我”抬头望着妻子被定格住的、恐惧的神色,烦躁的心情涌上心头。 “我”的内心突然迸发出了灵感,就像是缪斯女神的眷顾。 “我”砍掉了她的头,因为世间的人不配审判“我”;“我”夺走了她的剑,因为世间的人无权裁决“我”的艺术。 那是忒弥斯女神。 “可审判从一开始就是不公的,我亲爱的神明大人。” “我”喃喃低语。 . 谢殁抬起头,看见眼前站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一位访客,却被五花大绑。 “不要动.......” “他”的喉咙里发出沙哑而兴奋的低语:“我正在赐予你永恒。” 曾经的挚爱、来访的客人.......都成了他追求“永恒艺术”的素材。 在最后的记忆中,是艺术家坐在大厅中央,周围是他所有的“作品”。他拿起特制的蜡油,从自己的双脚开始浇灌。 “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在我的艺术里,获得——新生。” 就像是他在对着所有人耳语。 第4章 新生艺术 谢殁的意识,在蜡油封住艺术家喉咙的瞬间,被猛地拉回——带着那份永恒的窒息感。 耳边仿佛萦绕着文森特的低语,但那低语很快被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覆盖。 他猛地吸进一口“空气”,肺部却传来被蜡油灌满的灼烧感,喉咙处传来的异物感的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咳嗽几声,双手下意识地扣自己的嗓子,想要将那股异物感扣出来,却只是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还在漂浮,但构成他灵魂的每一根丝线,都浸透了另一个人的绝望。 . 谢殁睁开眼,预想中别墅的幽蓝烛火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纯白的房间,自己正躺在一个纯白的床上,挂着点滴。 洛尘、陈锋、叶沐曦都不见了。 他低下头,看见惨白的光撒在自己的手臂上,泛起了白边。 那个黑色丝线组成的倒计时也不见了。 谢殁怔住了。一种比蜡油封喉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恐惧死亡,而是恐惧失去锚点,失去坐标。那倒计时是他的诅咒,却也唯一明确告诉他“你正存在”的东西。 他拔掉手背上的点滴针头,赤脚走在冰冷的地板上,透明的药液滴落在纯白的地板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洛尘.......” 他尝试呼唤,声音却被这无尽的纯白吸收,连一丝回声都没有。房间没有门,只有一个窗户,他探头出去,却只看到一片洁白的花海。 没有味道,即使有微风吹过也静止不动的花海。 [生命体征稳定。认知过载导致的自我边界溶解已暂停。谢殁先生,您正在“观想之间”。] 空旷的房间内,除了谢殁急促的呼吸声,那阵熟悉的机械声再次响起。 . “观想.......之间?” 谢殁重复着这个词。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臂,那种失去坐标的虚无感比蜡油的窒息更可怕。 “什么意思?” [请选定一个“锚点”,以重塑您的自我边界。] “锚点?自我边界?那都是什么?” 那阵机械声不再回答,但冥冥之中谢殁总是觉得,有一种视线正在望着自己,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视线,在此刻却令谢殁莫名的安心。 他遵循自己内心的直觉,慢慢闭上眼,开始了尝试。 锚点.......难道是“存在”的意思?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黑色的倒计时。他集中精神,想象着丝线缠绕的感觉。 下一秒,黑色的丝线如期而至,它们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从谢殁的心口蔓延开来,黑色的丝线在他手臂上重新刺出冰冷的数字:【42:35:12】。 熟悉的刺痛.......不,甚至要更加疼痛,像是某种强大的兽类一口咬穿手臂,之后,一阵强烈的压迫感袭来,倒计时丝毫未动,这个在谢殁眼中意味着“存在”的倒计时,突然消失不见。 [提示:“本质”错误。] 冷冰冰的机械声再次响起,但这次貌似带着杂音,听起来貌似是一种文字,但谢殁听不懂,在此刻也没有心思去慢慢解读这段文字。 怎么可能会这样? 既然威胁生命的倒计时都已经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那还有什么可以做自己的“锚点”.......或者说“本质”? . 洛尘.......呢?那个始终没有正式介绍自己的高中生。 谢殁想到了就立刻行动。他在心中勾勒,比勾勒倒计时要认真一万倍。 他回想那琥珀色的眼瞳,在幽蓝烛火下像融化的蜜糖;回想他因为自己的靠近而泛红的耳根;回想他校服上淡淡的皂香;回想他挡在自己身前时,背影绷紧的肌肉线条;回想他的手指捏住打火机时,眼眸里倒映着的火光。 刹那间,脑海中的光芒回应了他的呼唤。温暖的、琥珀色的光粒从眼前的虚无中渗出,如同夏日林间的晨曦,它们欢快地汇聚,逐渐拉长,形成一个修长而模糊的人形轮廓。 谢殁的心跳加快了,窗户外的微风在此时吹过他的发梢,让他莫名想到那阵风触碰自己嘴唇的温度。 他“看”到那轮廓逐渐从虚变实,“洛尘”微微侧头,仿佛要对他说话,他甚至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带着担忧的神情—— [定义冲突。提示:您所“定义”的,并非我们所记录的。] 冰冷的机械音像一只巨兽,打散了那些琥珀色的光粒。即将成型的轮廓发出一声只有谢殁能感知到的、无声的悲鸣,瞬间溃散成漫天光点,继而消失在纯白之中。 并非“他们”所记录的?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洛尘.......到底是谁?他们又是谁?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谜团将他吞没。他回到病床上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 努力无用,呼唤无用,他是不是注定要永远迷失在这里? . 纯白,纯白,纯白。 蔓延的丝线,无尽的白色。 恍惚之中谢殁感觉到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被钉死在画板上的标本,他从高空俯视着这片大地——又像是在云端上缓缓飘动的云。 他看见了“章鱼”和他一样漂浮在星空里,慢慢地吞噬了一个又一个星星;他发觉自己的身躯庞大到可以怀抱星球,但谢殁没有那么做,只是静静看着一个个星球渐渐接近又远离自己;他往这片星空的深处走,发现黑洞的里面并不是一望无际的黑,而是一扇白色的门;他推开门,引入眼帘的便是一望无际的花海,它们都是白色的,这里的一切都还没被神明上色,是纯白的画布,也是孩童的乐园。 他躺倒在无垠的花海中,纯白的花瓣温柔地托举着他,像母亲的手臂,也像献祭的圣台。 他看见无数个自己像蒲公英的种子般散开,有的落在蜡像的肩膀上,开出一朵朵蓝色的鸢尾花;有的坠人断裂的铁轨,在枕木间长成一片沉默的蘑菇;还有的乘着地铁,在漆黑的隧道里划过一道流星般的光。 他触碰到无数种温度,有蜡油滴落时的滚烫,有星空深处的极寒,有洛尘指尖的微凉,还有那个无形之吻的湿润。这些温度试图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但他只是张开双臂,让它们穿过自已透明的身体,如同穿过一阵风。 他听见无数种声音在耳边低语,有的在呼唤他的名字,有的在吟诵陌生的诗篇,有的只是单纯的哭泣成欢笑。这些声音交织成网,想要将他拉回某个地方,可能是某个梦?但他只是翻了个身,像一片羽毛般轻盈地躲开了。 无所谓了。 就这么睡吧,今天不醒了,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永远不要醒,在梦中自由地翱翔吧。 . 就在意识即将被纯白同化的边缘,一点幽蓝,自顾自地,在他紧闭的眼前亮起。它那么小,却那么坚定,像暗夜里第一颗星辰。 “梦中”的谢殁突然惊醒。他仍然在纯白花园中,只是面前白色的天空,赫然被撕裂开来,漏出了丑陋的裂缝。 从裂缝中,谢殁看见了五彩斑斓的星光在闪烁,其中一抹淡蓝色的光芒正在缓缓靠近自己。 他对他说:“快醒来,这不是现实。” . 谢殁猛地、真正地睁开眼。 他依旧在纯白色的病房中蜷缩在被窝里,但面前,静静地飞舞一只蓝闪蝶。没有任何人没有召唤它,它却来了,仿佛谢殁一直拥有它,只是一直没有出现罢了。 它落在他略显苍白的指尖,翅膀开合间,洒下细微的、清凉的鳞粉,一股暖流从接触点蔓延,不是炽热,是如同回归母体般的安宁。组成他灵魂的那些丝线,在这安宁中渐渐被净化,不再是单纯的白又或是黑,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颜色。 [核心锚点“本质”已确认。] 机械音的声音第一次,仿佛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敬意? [欢迎回家,谢殁。] “家.......” 他喃喃道,感受着蓝闪蝶与他的灵魂共鸣。 ——“但这里不是家,也不应该是我们的归宿。”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无声的宣言,纯白房间的墙壁上,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圈涟漪。 那涟漪的中心,一扇门的轮廓悄然浮现。它没有门框,没有把手,仿佛只是墙壁本身做了一场关于“出口”的梦。 门板的材质难以名状,像是凝固的月光,又像是竖起的、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房间内唯一的异色——那只飞舞的蓝闪蝶以及谢殁略显单薄的身影。 [检测到稳定‘本质’。出口已生成。] 机械音响起,依旧平淡,却仿佛在静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谢殁凝视着那扇门。 “要出去吗?” 一瞬间,所有被他刻意遗忘的触感卷土重来——蜡油的滚烫、星空的酷寒、洛尘指尖的微凉、还有那个无形之吻的湿润.......它们不再是穿过身体的清风,而是变成了沉重的锁链,缠绕上他的脚踝。 门外是什么?是更深的噩梦,还是另一个精致的牢笼? 安全感是一种温柔的陷阱。 这纯白的房间吞噬了他的痛苦,却也正在吞噬他之所以为“谢殁”的一切。在这里,他很安全,但安全意味着停滞,意味着永恒的放逐。 他久久地站立着,像一尊新生的蜡像。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可能过去了一秒,也可能过去了一个世纪。 . 他的脑海中闪回许多画面。 洛尘挡在他身前的背影,以及他听到自己名字时,眼中掀起的惊涛骇浪;陈锋瘫坐在地的恐惧,那碎裂手机屏幕里不断回放的坠落;叶沐曦甜美的笑容下,那深不见底的、抱着玩偶的伪装....... 我是谁? “无论如何,我不是为了被囚禁而生。” 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地在他心底响起。 ——“我们也无法被定义。” 他的答案,他的路,他的命运,从来就不在这片安全的虚无里。 他深吸一口气,从纯白的病床上站起,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向那扇门。每走一步,他身体的轮廓就似乎更凝实一分,那由蓝闪蝶带来的、独属于他的色彩就更鲜明一分。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门扉的瞬间,门化作了流动的光。 他迈步而出。 没有预想中的景象置换,他站在了一片虚无之中。脚下,是一节节向上、同时也向下无限延伸的、洁白的阶梯,如同通往天国的巴别塔,又似沉入地心的轨道。它们悬浮在无垠的星海之中,寂静,壮丽,甚至无法用言语准确形容,仿若神迹。 谢殁没有犹豫,他选择了向下。因为在他的直觉里,“真实”的重量在下方。 他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随着他脚步落下,周遭的星海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荡漾开一圈涟漪。涟漪所过之处,一些模糊的、熟悉的景象开始像显影液中的相片般浮现——是那栋别墅的轮廓! 他走第二步,别墅的墙壁变得清晰了一些,但那墙壁不再是压抑的暗色,而是呈现出一种等待被描绘的、温柔的底色。 他走第三步,听到了隐约的雨声,但那雨水不再是粘稠的蜡油,其声音清脆,如同钢琴的键被敲响。 他一步步向下,那栋曾代表痛苦与凝固的别墅,就在他眼前一点点被“刷新”,被“重铸”。扭曲的回廊被抻直,幽蓝的烛火被替换成从窗外透进的、暖色调的微光,那些狰狞的蜡像消失不见,空位上摆着含苞待放的花卉。 仿佛他每走一步,都在用自己新生的“色彩”,为这个旧的噩梦重新着色。 当他走到阶梯的尽头,双脚稳稳地踏在坚实的地面上时,他已然站在了别墅门口。 蓝闪蝶不见了,倒计时重新在手臂上蔓延开来。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但一切又都已截然不同。 谢殁站在楼梯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听见了别墅里面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他推开了那扇门。 . [这里是【新生艺术】梦境] [温馨提示...... ......他死了,却还活着] 第5章 新生艺术 熟悉的机械音在耳边响起,却像一段被磨损的老旧唱片,失去了几分诡谲,多了几分疲惫的陈述感。 门在谢殁身后无声地消融,仿佛从未存在。预想中别墅的幽蓝烛火没有扑面而来。他站在别墅大厅的入口,却像站在一个被按下了静音键的世界里。 万物静默,万物垂首。 寂静。对,寂静。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世界郑重注视着的寂静,包裹了他。 大厅还是那间别墅大厅,壁炉、沙发、楼梯的轮廓依旧,但它们的气质彻底改变了。曾经弥漫的刺骨寒冷消失了,空气温凉,像泪水的温度。墙壁上,幽蓝色的烛火仍在燃烧,但火焰的跃动变得迟缓、柔和,仿佛也在屏息等待。 最显著的变化是那些蜡像。曾经狰狞蠕动的蜡像们,此刻以各种融化、跪拜、祈祷的姿态凝固在原地,仿佛它们在时间的洪流中风化了千年。它们空洞的眼窝齐齐朝向谢殁,里面没有恶意,只有一种哀伤的、等待被阅读的静默。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刺鼻的蜡油味,而是一种旧书、灰尘与干花混合的,沉静而哀伤的气息。 谢殁深吸一口气,肺部没有灼烧感,只有一片冰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黑色的倒计时依旧在缓慢流逝——【42:11:03】——但它带来的不再是恐慌,而是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它像是在说:时间仍在为你流动,你正存在于此。 他向前迈出一步。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他低头,脚下是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像一层黑色的雪,铺满了地板。它们已经冷却,不再有任何威胁,只剩下纯粹的、过往的遗骸。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注视。 他抬起头,望向大厅的尽头。 那里,立着一幅他从未见过的画。画框是黯沉的金色,边缘有燃烧过的焦痕。而画布之上,并非景象,也非人像,而是一片汹涌的、纯粹的白。 那白色并非空无。它像是将世间所有层次的云、所有质地的光、所有沉默的雪都糅合在了一起,在静止中蕴含着无穷的动态。它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极致的安抚。 ——《Whiteness》。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谢殁脑海。 而在那幅画的陈旧画框之上,站着一只乌鸦。 它通体漆黑,羽毛吸收着周遭一切微弱的光线,唯有一双眼睛,是两粒凝固的、又或是燃烧着暗火的血珀。它静静地注视着谢殁,小小的身躯里承载着与这脆弱体型不符的、极其沉重的凝视。 谢殁与它对望。 没有恐惧,没有惊讶。一种更深层的、源于本源的熟悉感,像一根被拨动的弦,在他灵魂深处震颤起来。 他无意识地向前迈出一步。 “……洛尘?” 乌鸦歪了歪头,似乎在猜测他的怎么能认出自己。然后,它展开双翼,并非飞走,他从画框上滑翔而下,落在谢殁肩头,轻若无物,却带着一丝冰凉的实感。 它微微侧过头,那血珀般的眼睛,望向了离他们最近的一个蜡像。那蜡像以一种极其痛苦的姿势跪伏在地,半边身体已经融化,与地板上的灰烬粘连在一起。 谢殁顺着它的目光看去。 就在他与那蜡像空洞的眼窝对视的瞬间,一种不属于他的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倏地窜过他的神经——绝望。 那个蜡像在说:“救救我。” 谢殁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在蜡像前蹲下身。他并没有思考该怎么做,只是遵循着直觉,缓缓地伸出了手。 “咔……” 就在谢殁的手触摸到蜡像的那一刻,一道细小的裂缝从被触摸的地方缓缓延伸开,眨眼间便蔓延到了蜡像的全身。 此时的蜡像貌似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细小的蜡块。但谢殁被那一瞬间的反应吓到了,手指像是触摸到静电一样缩了回来。 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并非冰冷的死物,而是……一种正在跳动的、灼热的悲恸。 就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那股名为“绝望”的情绪找到了导体,猛地刺入他的身体。它不像电流般刺痛,更像一股滚烫的蜡油,沿着他的神经逆流而上,瞬间填满了他的胸腔。他几乎能“听”到蜡像内部无数细小的、源于同一份执念的哀鸣与碎裂声。 他本能地想要抚平这份痛苦,方式却是将其存在的结构彻底瓦解。 “我……” 谢殁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又看向那布满裂纹、仿佛一触即碎的蜡像,一种混杂着力量感与巨大失落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能“救”它们,但方式竟是让它们“消失”? 他应该很痛苦吧。 但……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辩驳自己。 肩头的乌鸦,发出了一声极轻的、难以分辨是叹息还是认可的低鸣。它血珀般的眼睛看了看那濒临崩溃的蜡像,又转而凝视着谢殁,仿佛在等待他的下一个决定。 是继续,还是停手? 谢殁深吸了一口那沉静而哀伤的气息。他想起了那个无声的呼唤——“救救我”。 如果这是唯一的方法…… 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 当他的掌心完全贴合在那冰冷与灼热交织的蜡质上时,世界的声音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转化。 他听到绝望在溶解,像一块被投入温水中的方糖,发出细微而幸福的呓语。那些尖锐的、破碎的哀鸣,在他的感知里融汇成一片暖洋洋的嗡鸣,仿佛春日的蜜蜂沉醉在花海。 视觉也开始背叛现实。 在他眼中,蜡像的崩解不再是碎裂,而是一场盛大的、无声的绽放。每一道蔓延的裂纹都化作一条光的路径,每一块剥落的碎片都像是一片舒展的花瓣。那跪伏的、痛苦的形态,正在他手下舒展、升腾,仿佛一个虔诚的灵魂终于卸下了□□的重负,即将回归某种纯粹的光。 触感是最深的欺骗。 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崩解的震动,而是一种深沉的、平和的脉动,仿佛他握住的不是一尊将死的造物,而是一颗终于寻回安宁的心脏。那滚烫的悲恸流入他体内,不再灼人,而是化作一股温热的、金色的溪流,洗涤着他的灵魂,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力量的充实感。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这梦境的: “看啊,你在给予安眠。你在赐予解脱。这是无上的慈爱。” “这是爱。” 于是,在那空茫的平静席卷而来之前,先一步淹没他的,是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与满足。 他看着那堆最终形成的、苍白的蜡块,觉得它们不是坟墓,而是神圣的遗骸,是痛苦被彻底净化的证明。 “慈爱。”…… 谢殁缓缓握紧手掌,仿佛要将那份流淌的紫金色暖流牢牢锁在体内。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仿佛还萦绕着圣洁的微光。 是的,这是慈爱。 我正将慈爱,赐予此地。 他肩头的乌鸦,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然后用自己的喙轻轻啄了一下谢殁的耳垂,像是安抚,又像是警告。 那双血珀般的眼睛里,映照出谢殁周身那层由自我认知构筑的、淡紫金色的光晕。它微微偏过头,无人能解读那凝视深处,究竟是默许,还是一场无声的叹息。 也就在此刻,大厅尽头那幅 《Whiteness》 ,其上的纯白变得更加柔和,仿佛吸收了那份“慈爱”,正在悄然孕育着什么。 乌鸦振翅,飞向画布,盘旋等待。 引导他,去进行下一场,庄严的“净化”。 . 谢殁跟随着乌鸦的指引,走向下一个蜡像。这是一具环抱自身的女性蜡像,她的泪水由凝固的银色蜡油构成,在幽蓝烛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这一次,他更加从容动作更加流畅、自然,甚至带上了一种仪式性的庄严。 掌心覆盖,暖流涌动。 在他的感知中,那银色的泪化作了真正的流星,划过他内心的夜空;环抱的双臂不是碎裂,而是如羽翼般舒展、飞扬。它在他手中,不是瓦解,而是超脱。 珍珠色的沙砾再次出现,比前一堆更细腻,更闪烁。 这一次,谢殁从中感受到的是 “被遗弃的孤独”。 他快步走向第三个、第四个…… 每一个蜡像都在他手中完成了一场独一无二的、静默的“净化仪式”。 那份因“瓦解”而产生的初时疑虑,早已被这连续不断的、正向的情感反馈冲刷得无影无踪。 第五个、第六个蜡像…… 每一个蜡像都代表一种痛苦:“不被理解的愤怒”、“无法挽回的遗憾”、“对自我存在的厌恶”…… 谢殁沉醉于这种“救赎”的节奏中。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清道夫,正在将这座别墅里所有淤积的、污浊的情绪,一一梳理、净化,让它们回归最本初的宁静。 随着进程推进,他手臂上的倒计时似乎流逝得更加平稳,而他与这个梦境的连接也愈发紧密。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别墅的“情绪”——它正在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缓缓苏醒。 他周身那层淡紫金色的光晕,随着每一次“净化”而愈发凝实、明亮。 [阶段性阈值已达成。] 机械音冷漠地响起,却压不掉谢殁内心的喜悦。 . 乌鸦不再引导他走向下一尊蜡像。 它悬浮在那幅 《Whiteness》 画作前,稳稳地停在了空气里,仿佛站在一面无形的墙上。 谢殁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去。 画布上,那片汹涌的纯白已经浓郁得如同液态的月光,仿佛随时会从画框中满溢出来。白色的最中心,波动最为剧烈,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优雅的、属于女性的轮廓。 与此同时,周遭未被“净化”的蜡像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安抚,陷入了更深沉的静止。 谢殁若有所感,他走向那幅画。 随着他的靠近,画中那个纯白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具体。最终,一位身着素白长裙却气质宁静的女性人形,彻底浮现出来。 她白发,却看不见面容,仿佛是由流动的光与最纯净的雪所构成。 “你……和我好像。” 谢殁下意识地说道。 她没有看谢殁,也没有回答,而是微微垂眸,看着地面上那一小堆、一小堆谢殁“净化”后留下的、珍珠色的沙砾。 然后,她抬起了头。尽管没有清晰的面容,但谢殁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响在谢殁的意识里,空灵、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洗净了它们的罪。” 谢殁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淡淡的自豪,他刚想点头,她的下一句话,便如同冰锥,刺入了他温暖的幻觉: “可谁来洗净你的傲慢?” ……傲慢? 这个词,在他的脑海里空洞地回响,第一次撞击时,甚至没能留下痕迹,只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漾开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他不理解。 慈爱怎么会是傲慢? 救赎怎么会是傲慢? 他将它们从无边苦海中打捞而起,赐予永恒的安宁,这怎么会是傲慢? 他那被“慈爱”与“满足”充盈的内心,第一次出现了一道裂缝。周身的淡紫金色光晕,似乎感知到了他内心的动摇,不安地闪烁了一下。之前被意识流美化的画面开始闪烁、失真——他仿佛又看到了蜡像崩解时真实的碎片,又感受到了那涌入体内的、滚烫悲恸的最初触感。 “我……” 他试图开口,声音干涩, “我在帮助它们。” 画中的女性,依旧无声地凝视着他。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于是,那颗名为“傲慢”的石子,开始了第二次下沉。这一次,它拖拽着无数被忽略的细节,坠入意识的深渊。 ——“救救我。” 那个最初蜡像的祈求,再次在耳边响起。可此刻,他忽然无法确定,那声“救救我”,究竟是在祈求解脱,还是在恐惧消失?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净化”后的第一堆沙砾。那珍珠色的光泽,此时看来,是否……太过均匀,太过苍白,像被漂白过的记忆,失去了所有独特的纹理与色彩? 不,倒是像……骨灰。 ——!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凿开了他的意识。 他“净化”了多少个蜡像?六个?七个? 他“赐予”了多少堆这样的“安宁”? 如果这不是安宁,而是……彻底的“抹除”呢? 那些被意识美化的画面,开始在他脑中疯狂倒带、重组。 哪里有什么“幸福的呓语”?那分明是结构崩解前最后的、细微的呻吟。 那温热的、金色的溪流……那让他感到充实的力量感……难道……难道是…… ——是吞噬? 他以为自己在奉献慈爱,实际上,他是在吞噬他人的痛苦,并将其转化为维系自身“神圣”幻觉的养料? “呃……”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谢殁猛地捂住嘴,感觉之前所有流入他体内的“暖流”都变成了粘稠的、污浊的诅咒,在他的血管里横冲直撞,想要破体而出。 他周身的紫金色光晕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败的、近乎虚无的色调。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些尚未被“净化”的蜡像。 它们依旧静默。 但此刻,谢殁从它们的“静默”中,读出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那不是等待救赎的温顺。 那是恐惧。 是目睹同伴被一个个“抹除”后,极致的、不敢言说的恐惧。 他给予的,是唯一的、不容拒绝的“慈爱”。 ——“看啊,你在给予安眠。你在赐予解脱。这是无上的慈爱。” 那个曾指引他的、神圣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刻却显得遥远而可疑,像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是“慈爱”,还是……为了满足自我“救世主”情怀的,一场盛大表演?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他意识的迷雾。 谢殁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被自己的思想烫伤。 他环顾四周。 那一堆堆珍珠色的沙砾,不再圣洁。它们像一座座整齐的、无声的坟墓。而他,是那个手持权杖,不由分说地将所有“异类”的情绪、所有“不合时宜”的痛苦,都统一埋葬的刽子手。 他以为自己在聆听,实则只是在执行一场又一场,以“爱”为名的死刑。 “不……不是这样的……” 他喃喃自语,试图抓住那正在飞速消逝的笃定感, “我只是……不想让它们继续痛苦……” “你不想,” 女人的声音再次直接切入他的脑海,依旧平静,却带着斩断一切退路的锋利, “所以,它们就必须“被不痛苦”。这就是你的“爱”吗,谢殁?” 谢殁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赖以存在的根基正在崩塌。他以为自己在编织救赎的锦缎,却可能只是在编织一张覆盖所有哭声的、美丽的裹尸布。 他的膝盖再也无法支撑思想的重量,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对着那数堆珍珠色的沙砾——他亲手造就的、慈爱的坟墓。 空中的乌鸦轻轻落在他蜷缩的肩头,不再仅仅是俯视。它低下头,用那冰冷的喙,极其轻柔地蹭了蹭他汗湿的、失去光辉的银发。那血珀般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一个从神坛跌落、充满困惑与痛苦的、渺小身影。 寂静包裹着他。 但这一次,寂静是冰冷的,是审判的。 他曾经充盈着“慈爱”的内心,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啸的空洞。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给予“爱”。 可如果这“爱”的本质,竟是最高傲慢…… 那他,究竟是谁? 他所做的一切,又是什么? 第6章 新生艺术 寂静是有重量的。 它压在谢殁的脊梁上,压在他的呼吸里,比之前任何一个蜡像的绝望更为具体。 他跪在灰烬之中,感觉自己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沙塔,正在从内部开始瓦解。那份曾让他无比充盈的“慈爱”之力,此时感受起来,只剩下掠夺后的空虚与冰冷。 他抬起头,看到墙壁上幽蓝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摇曳,仿佛他混乱思绪的投影。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的下一个决定,而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肩上的乌鸦展翅飞起,在他面前低低盘旋一圈,然后毫不犹豫地飞向大厅角落,悬停在大厅角落,一把琴弦已断的小提琴上。 乌鸦低下头,用它的喙叼起几根琴弦,然后一跳一跳地跳到谢殁身旁,将琴弦放在他面前。 那几根琴弦,像几道凝固的、银灰色的泪痕,静静地躺在灰烬之上。 谢殁怔怔地看着它们。 在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动用他那所谓的“权能”,让它们在紫金色的光晕中化为另一堆珍珠色的沙砾。但现在,他不敢了。那股力量让他感到恐惧与肮脏。 乌鸦在他脚边梳理了一下翅膀,血珀般的眼睛看了看琴弦,又看了看他垂落的手,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催促:“嘎。” 它在让他……亲手去做。 谢殁颤抖地、缓慢地伸出手。他的指尖避开了琴弦,先是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冷的地板,仿佛在测试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去接触这个世界的构成。然后,他才像触碰易碎的梦境般,拾起了其中一根断弦。 没有暖流,没有光辉,没有神圣的错觉。 只有一种粗粝的、真实的触感。弦上的锈迹刮过他的指腹,带着微微的阻力;断裂处参差不齐,诉说着它曾承受的、突如其来的张力。 他握着它,像握着一道无声的控诉,又或是一段被遗忘的旋律。 他抬起头,望向那把破损的小提琴。它的共鸣箱上布满划痕,琴身积着薄灰,但它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形态,仿佛在固执地等待。 “理解它。”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在他空茫的内心闪现。 他不再去想如何“净化”它。他开始想:它是如何断的?它曾经奏响过怎样的音乐?断裂的那一刻,它是否也感到疼痛? 他拿着那根断弦,撑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摇晃着站起来,走向那把琴。 乌鸦无声地飞起,落回他的肩头,重量很轻,却像是一个无声的见证。 谢殁在小提琴前蹲下。他没有试图去修复——他不知道要如何修复它,也觉得自己不配。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小提琴那光滑而又冰冷的琴身。 就在他的指尖与木质纹理接触的刹那—— 没有幻象,没有强加的情绪。 但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固执的回响。那不是声音,是一种渴望,渴望再次振动,渴望再次与另一根弦、与琴弓、与空气合奏,哪怕奏出的是破碎的音符。 它不想消失,它想被“听见”,想继续“存在”,哪怕是以不完美的姿态。 谢殁的手猛地顿住。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积灰的琴身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那滴眼泪,不是为他自己流的,而是为他所误解的世界流的。 . 也就在泪珠砸落的瞬间,他感到肩头的乌鸦,似乎极其轻微地松了一口气。那血珀般的眼睛里,沉重的凝视融化了一角,流露出一种近乎“期待”的神色。 于是谢殁缓缓站起身。 他依旧虚弱,但内核的塌陷停止了。他握着那根断弦,像握着一把钥匙,转身,再次面向大厅中那些沉默的蜡像。 他的目光,落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蜡像上。那是一个掩面哭泣的孩童形态。 他不再看到“需要净化的痛苦”,而是看到了一个“等待被聆听的故事”。 他走向那个孩童蜡像,学着之前的样子蹲下。他没有伸出手试图去“瓦解”什么,而是将握着断弦的手轻轻贴在胸口,尝试传递他从小提琴那里感受到的“渴望存在”的心情。 “我……听见了。”他对着蜡像,生涩地、尝试性地低声开口。 蜡像没有像之前那样剧烈反应。它依旧掩面,但从指缝间,渗出了更多白色的、融化的蜡泪。 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童遇到了另一个无助的孩童。 谢殁能感受到一股比“绝望”更复杂的情绪——是委屈,混杂着不被信任的愤怒。 他意识到,仅仅“聆听”的姿态还不够。他需要更具体地“理解”它独特的情结。 但如何理解? 谢殁略微思考了一下,决定想象着孩童的恐惧,并将这份想象通过共情丝线投射过去,试图“安慰”它。 他犯了一个新手都会犯的错误:他试图用自己的认知去“填补”对方。 结果适得其反。 蜡像周身刚软化一点的蜡质骤然变得坚硬,一股被误解的尖锐排斥感像针一样刺入谢殁的神经。 它不需要一个外人来自以为是地“扮演”它的痛苦。 谢殁闷哼一声,脸色苍白地后退半步,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断弦。 断弦在用力攥紧的过程中割伤了他的手掌,留下了一道赤红的痕迹。 但谢殁没空理这个伤口了。 ——他理解了“理解”的必要,却尚未掌握“理解”的方法。 就在他再次感到无措时,肩头的乌鸦动了,它血珀般的眼睛看了看谢殁因失败而苍白的脸,又看了看那尊因被误解而更加愤怒的孩童蜡像,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无奈”的情绪。 它飞落到那个孩童蜡像的肩上,没有做任何事,只是将它漆黑的头颅,轻轻地蹭了蹭蜡像冰冷的脸颊。 没有强加的情绪,没有分析的意图。只有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在这里,陪着你。” 奇迹般地,蜡像那紧绷的、抗拒的姿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了下来。虽然仍在哭泣,但那哭声在谢殁的感知中,从尖锐的控诉,变成了可以流淌的悲伤。 认同,先于理解。陪伴,重于解答。 这一刻,谢殁的脑海中响起了画中的女性空灵的声音,这次不再是指责,而是一句清晰的指引: “放下你思想的刃,先伸出你感受的丝线。” . 谢殁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赤红的伤口,又看向那根伤害了他又救赎了他的断弦。 他明白了。 他不需要那种暴烈的、紫金色的“权能”。他的“工具”,就是他此刻充满困惑却愿意倾听的自我,他感知万物情绪的灵魂触须,以及这根代表“不完美亦可存在”的断弦。 他将断弦小心翼翼地缠绕在自己左手腕上,打了一个结。它不再是一件需要被处理的“执念之物”,而是变成了他的罗盘、他的勋章。 他再次看向大厅里其他的蜡像,目光不再恐惧,也不再是救世主的悲悯,而是一种沉静的专注。 大厅的尽头,那幅《Whiteness》中,画中的身影似乎清晰了一分。而她纯白的身影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抹极淡的、等待被点燃的淡蓝色——那不再是谢殁傲慢的力量,而是真正“理解”所能带来的、温暖的辉光。 [阶段性阈值已达成。] 提示音落下,却不再带来任何恐慌。它像一句平淡的确认,确认他已走在新的道路上。 谢殁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根粗糙的断弦。它不再冰冷,反而因他掌心的温度和那抹血痕,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它像一根心灵的弦,将他与这个梦境的痛苦,以一种真实而非掠夺的方式,连接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走向下一个目标——那个代表“不被理解的愤怒”的、姿态强硬的蜡像。 这一次,他没有蹲下以示谦卑,也没有试图传递任何情绪。他只是走到它面前,静静地站立。然后,他抬起缠绕着断弦的手腕,将掌心轻轻贴在蜡像紧握的拳头上。 他没有“给予”,他只是“在场”。 我在这里。 他不再试图驱散那份愤怒,而是让自己沉浸其中,去感受那份灼热为何燃烧,那份坚硬因何而成。他将自己变成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份情绪本身的存在,而不加以评判。 奇迹发生了。 那坚硬的蜡质拳头,在他的掌下没有碎裂,而是开始缓慢地、柔软地松弛。一股灼热却不再伤人的情绪流,如同解冻的溪水,温和地淌过他的感知。它不再是需要被消灭的敌人,而是一个终于被看见的、疲惫的灵魂。 蜡像没有消失,没有化作沙砾。它的形态微微改变,从攻击的姿态,变为了一种疲惫的、倚靠的姿势。它依旧存在,但那份“愤怒”的尖锐核心,已被“被理解的疲惫”所软化、安抚。 系统的提示证实了他的成功。更重要的是,谢殁感到一股平和的力量,从连接的触点回流。这不是吞噬而来的虚假充盈,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实的共鸣与满足。 他成功了。不是以神的名义,而是以一个同行者的身份。 他抬起头,望向大厅尽头。 画中的女性,她模糊的脸庞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与谢殁相似的淡蓝色眼眸。她对他微微颔首。 “你可以叫我“白鸽”。” “……好。” 她纯白的身姿旁,那抹淡蓝色的辉光凝实了一分,并悄然点亮了画框角落的一小片焦痕,仿佛希望的火种,开始灼烧过往的伤痕。 肩头的乌鸦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愉悦的低鸣,用它光滑的脑袋蹭了蹭谢殁的脸颊。 第一次,谢殁没有从这亲昵中感到困惑或沉重,他只感到一种纯粹的、被认可的温暖。 他环顾这座哀伤的别墅,看着那些依旧静默,却仿佛卸下了一分恐惧的蜡像。前路依旧漫长,但他手中的弦、甚至是心中的“弦”都已经不再颤抖。 . 在乌鸦与白鸽的帮助下,谢殁终于完成了对大部分蜡像执念的“聆听”与“理解”。所有被理解的情绪丝线开始在别墅中央汇聚,不再是沙砾,而是一片朦胧的、交织着各种色彩的光晕。 谢殁站在旁边,抬眸望着这一壮观的场景,他淡蓝色的眼眸像是明亮的琉璃,正在闪闪发光。 也就在这时,那幅《Whiteness》画作,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纯白的画布仿佛活了过来,所有的白色都如潮水般向中心收拢、凝聚,最终完全融入画中那位女性的身体,使她从一个朦胧的光影,化为了一个清晰、实在,却依旧由纯粹白光构成的存在——“白鸽”。 她向前一步,轻盈地踏出了画框,悬浮于空,仿佛没有重量。 谢殁望着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不是面对一个外在于他的引导者,而是……在凝视一面映照出自身灵魂本源的镜子。 “你……” 谢殁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询问。 白鸽小姐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片由所有被理解的情绪汇聚成的、朦胧的光晕。 “我们需要一场谢幕。” 她的声音直接响在谢殁脑海。 谢殁瞬间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目光坚定。他抬起双手,不再有紫金色的光晕,取而代之的,是一簇在他掌心安静燃烧的、纯白色的火焰。这火焰没有灼热感,反而散发着一种净化的、悲悯的温暖。 他走向那片情绪的光晕,将手中的火焰轻轻送出。 “轰——” 纯白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厅,温柔地吞噬着一切——蜡像、灰烬、乃至空气中哀伤的气息。这不是扼杀,而是一场盛大的洗礼。 在火焰中,所有凝固的痛苦、所有未被言说的故事,都化作了升腾的光点,如同逆流的星河,奔向梦境虚无的尽头。 火焰的中心,只剩下谢殁。 他捡起乌鸦不知何时叼过来的琴弓。 低头,他看向自己左臂上缠绕的断弦与那仍在流逝的黑色倒计时。他忽然明白了这场仪式最后,也是最私密的一部分。 他要用这琴弓,为自己演奏。 于是谢殁缓缓举起琴弓,同时,也举起了那只缠绕着断弦、烙印着倒计时的手臂。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琴弓的弓毛,轻轻搭在了自己由丝线与数字构成的小臂上。 然后,他闭上了眼。 “铮——”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当琴弓摩擦过他灵魂的丝线时,发出的是一声空灵、悠长、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共鸣。 这是给予蜡像的安魂曲,也是存在之曲。 在这超越听觉的演奏中,他感受到了白鸽小姐温柔的注视。他睁开眼,望向她。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关键的一幕:白鸽小姐将目光投向了始终静立在他肩头的乌鸦,那目光复杂,带着一丝询问,一丝了然。 而乌鸦,也就是洛尘,却在此刻,极其迅速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开了头,避开了她的视线。那血珀般的眼中,闪过一丝被看穿意图的狼狈,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不愿被当面揭穿的固执。 而谢殁终于放下了琴弓和手臂,任由火焰慢慢吞噬自己的身体。 他微微鞠躬,对着那副画像,又像是对着自己。 “谢谢。”他说。 [徘徊千年的灵魂得到救赎。火焰吞噬他的道谢。] 机械音在此刻再次响起。 第7章 食日 别墅的残骸在他们身后沉默地燃烧,不是代表着毁灭的、橘红色的烈焰,而是一种净化的、苍白的火焰。 火焰舔舐过扭曲的梁柱与焦黑的墙体,它们没有化为灰烬,而是如同被解开了最后的束缚,欣然地、舒缓地瓦解、崩散,化作亿万条闪烁着幽光的灵魂丝线。这些丝线如同归巢的倦鸟,汇入无形的洪流,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梦之城无垠的基底,完成了它们最后的回归。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场景置换的眩晕。像是一次轻柔的眨眼,谢殁发现周遭已彻底改换天地。 他站在一片……无法用言语精确描述的奇景之中。 脚下是绝对平静的水面,光滑如镜,深不见底,却又清晰地倒映着上方无垠的、流淌着的星空。 星辰并非静止地点缀,而是如同活着的河流,在深邃的夜幕中缓慢地旋转、蜿蜒,发出细微而宏大的、仿佛来自宇宙初开的低语。无法分辨界限在哪里,因为星辰同样在水下极深处的地方闪闪发光。 “水”和“天”在此时失去了意义,他们仿佛立于两面相对的、无限的宇宙之间。 引力在此失效,或者说,被一种更古老的的规则所取代。他们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也没有丝毫下陷的迹象。 洛尘就站在他身侧,一步之遥。 他已恢复了完整的人形,不再是乌鸦的形态,只是身上的校服,证明着那个“高中生”不是什么虚假的幻视。 他侧过头,静静地望着谢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此地褪去了所有作为“乌鸦”时的审视,也褪去了作为“高中生”时的疏离和锐气,那里倒映着流转的星海,也清晰地映出谢殁略显单薄和茫然的身影。 一段漫长的、足以让恒星和行星流转一个微小星河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 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是一种必要的沉淀。 终于,洛尘向他伸出了手。动作很缓,带着一种卸下了某种重负后的、奇特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仿佛这个动作他已遗忘许久。 “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在这个空灵之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平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一种内核的坦诚。 “我叫洛尘。” 这是一个迟来的,剥去了所有伪装与试探的,真正的自我介绍。 谢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又迎上洛尘的目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是历经磨难后的疲惫,是面对未知的些许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了某种坚实依托的、隐秘的欣喜。他抬起自己的左手,轻轻与之相握。洛尘的掌心是温凉的,带着真实的、生命的触感,与他之前作为灵魂体时的虚无截然不同。 “你好,” 他回应道,声音因情绪波动而有些沙哑,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牵起一个细微的、真实的弧度,“我叫谢殁。” 没有追问“好久”是多久,没有质疑为什么现在才做自我介绍,甚至没有思考为什么对方这么说。名字在此刻,成了一种跨越了迷雾的确认,一个在浩瀚星海中彼此定位的锚点。 我确认了我们两个的存在。你好,洛尘。 . 他们在这水天一色的奇景中缓缓行走,或者说,是失去了时间和空间度量的漂浮、徘徊。 脚下的水镜映出他们移动的身影,与天上的星辰交融,仿佛他们也在星河中漫步。不知过了多久,洛尘停下了脚步,垂下目光,望向脚下那片蕴含着另一个倒立星空的“水”。 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探入水中,动作轻缓,没有激起任何波纹,仿佛只是探入了一片液态的光。当他收回手时,指间夹着几样东西:一截柔软洁白的丝带,以及几颗由莹蓝色丝线紧密缠绕、固化而成的“石子”。 丝带和“石子”都散发着微弱的、与周围星辰同源的光晕。 洛尘拿起那截丝带,在手中摩挲了一下,然后突然转向谢殁,凑近了一步。 “把手伸出来。”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谢殁愣了一下。他愣愣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乖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那只手完好无损,只有皮肤下若隐若现的黑色丝线在缓缓流动。 洛尘看着他伸出的左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无奈的 “啧”。 “……是另一只手。” 谢殁这才明白,意识到洛尘指的是他之前被琴弦割伤、此刻依旧残留着一道浅红痕迹的右手。一丝微妙的尴尬和暖意同时涌上心头,他默默将右手伸了过去。 洛尘低下头,开始用那截洁白的丝带为他包扎。 他的动作并不十分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极其专注、仔细。指尖偶尔擦过谢殁的皮肤,带来微凉的触感。 谢殁低下头——他比洛尘高一些——望着洛尘相比起他而言可以说是“幼小”的身影,心中莫名出现了一种想要摸摸洛尘的头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刚出现就被谢殁的大脑狠狠否决了。 洛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他小心翼翼地将丝带绕过自己的手掌,打上一个结实而略显朴素的结。 这个过程很安静,只有星辰流淌的细微声响。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安宁的氛围笼罩着他们,仿佛外界所有的混乱与痛苦都被这片水镜隔绝了。 包扎完毕,洛尘松开手,似乎检查了一下那个结是否牢固。 谢殁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丝带柔软而贴身。他抬起头,看着洛尘已经重新变得平淡的侧脸,低声说了一句: “谢谢。” 洛尘没有回应这句道谢,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弯腰拾起那几颗丝线石子,在掌心轻轻抛了抛,目光重新投向无垠的水面星海。 “……你会打水漂吗?” 他问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打水漂?” 谢殁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努力在脑海中寻找着,但最后什么也没找着,眼中只能流露出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疑问:“那是什么?” 洛尘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迅速消散在浩瀚的星空里。 他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再看谢殁,只是那轻轻瞥过来的一眼,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有了然,有淡淡的遗憾,或许还有一丝……纵容?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水面,微微侧身,手腕以一种熟练而优雅的姿势发力,将一枚丝线石片掷了出去。 奇妙的景象发生了。 石片并非在水面上弹跳,而是像一道被赋予了生命的、莹蓝色的彗星,它所过之处,荡开的不是圆形的涟漪,而是一道道笔直的、闪烁着如同地铁轨道信号灯般明灭光芒的路径。 那光芒是冷色调的,却并不刺眼,在水天之间划出清晰的轨迹。 “咻——”“咻——”“咻——” 洛尘接连掷出剩下的石子。一道、两道、三道……越来越多的光轨在水面上交织、延伸、并行,发出低沉而规律的、仿佛轮轨摩擦前的预演般的嗡鸣。最终,这些光轨在他们面前不远处汇聚、抬升,构架成一条悬浮于星空与水镜之间的、发光的实体地铁轨道,轨道之下,是支撑它的、由丝线组成的复杂框架,如同巨树的根系,深深扎入水镜之中。 远方,传来了熟悉的、属于现代社会的、由远及近的轮轨轰鸣声。 一列地铁,如同沉默而威严的钢铁巨鲸,从星海的最深处沿着这奇迹般的光轨缓缓驶来。它通体漆黑,只有车窗内透出温暖寻常的白色灯光,与窗外奇幻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列车精准地、无声地滑行到他们面前,车门“嗤”地一声,流畅地打开,内部明亮的灯光倾泻出来,在水镜上投下一方规整的光斑。 洛尘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件随手的小事。 “该走了。” 他言简意赅,率先踏入了车厢,身影融入那片温暖的光亮中。 谢殁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造就了轨道的神奇水镜,以及头顶那无垠的、流淌的星河,然后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迈入了地铁车厢。 . 地铁车厢内部,磨损的蓝色塑料座椅规律地排列着,不锈钢扶手被摩挲得不再发出光泽,头顶是均匀洒下白光的长条灯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了清洁剂和人气的味道,闪烁的荧光显示屏上滚动的文字时而清晰,时而扭曲成一片无意义的彩色马赛克。车轮与轨道规律的摩擦声透过车厢壁传来,让这个地方和外面的“奇幻”隔绝起来,成为了至少在谢殁眼中为数不多与现实相似的“现实”。 车厢里人不多,分散坐着,各自保持着沉默。 谢殁的目光快速扫过。 靠近车门的位置,坐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他看起来年纪不大,面容清秀却异常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腿上的毛毯,没有焦点。他的膝盖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灰色的毛毯,毯子下方,靠近脚踝的位置,异常地平塌下去,勾勒出显然缺失了小腿的轮廓。 在他们斜后方,谢殁看到了两个“熟人”——陈锋和叶沐曦。陈锋依旧是那副紧张不安的样子,他的手紧紧抓着手机,眼神时不时惊恐地瞟向窗外非现实的景象。而叶沐曦则安静地抱着她的玩偶,小脸靠在车窗上,似乎对窗外飞逝的星空很感兴趣,只是她怀中的玩偶,那纽扣眼睛似乎偶尔会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然后视线停在谢殁身上不动了。 在车厢更远处,一个穿着干净白色衬衫的成年男人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书。他姿态闲适,仿佛置身于某个普通的通勤列车而非梦里。 谢殁和洛尘在靠近车厢中部的空位并排坐下。窗外的星空在高速移动中拉长成无数条绚丽的光带,色彩迷离,如梦似幻。安静的环境,规律的行进声,以及刚刚经历的一切所带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上。谢殁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逐渐模糊,他的头开始不自觉地一点一点,最终,向着洛尘肩膀的方向,缓缓歪倒过去。 就在他银白的发丝即将触碰到洛尘肩头的那一刻,洛尘似乎有所察觉,侧头看了一眼。但他并没有躲开,也没有推开,只是任由那点微弱的重量倚靠过来,随即又转回头,继续望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就在谢殁即将彻底沉入睡眠的边界,洛尘平静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车厢内维持着的脆弱宁静,也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谢殁。 “谢殁,”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谢殁耳中,“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谢殁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靠在了洛尘身上,顿时有些窘迫地直起身子,脸上微微发烫。他揉了揉眼睛,大脑还处于刚被唤醒的混沌状态,几乎是凭借着某种深植于本能的核心记忆,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未褪的睡意喃喃回答: “活着?” “……活着是为了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的话音落下,车厢里只剩下轮轨规律的“哐当”声。窗外的景象在这一刻骤然变化,绚丽的星河光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纯粹的黑暗,仿佛列车驶入了一条无尽的隧道。只有车厢内部白炽灯的光芒,在这片粘稠的黑暗中顽强地支撑起一个狭小的、移动的光明孤岛。 洛尘没有说话。 谢殁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在昏暗晃动的灯光阴影里,洛尘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他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掩盖了其中所有的情绪。谢殁没能看清他眼里究竟流露着什么,只能感觉到那是一个极其复杂、意味深长的眼神,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却又沉默得令人心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那声音来自轮椅上的少年。他随着声音的发源地,慢慢的转头,望向谢殁,声音里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到近乎残忍的好奇,仿佛在询问一个如同“天空为什么是蓝色却不是黑色”般简单却根本不存在于他认知中的概念: “……太阳?” 他轻轻地、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过头,用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望向谢殁,“那是什么?”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谢殁的脑海中炸开。 他猛地转头,看向斜后方的陈锋和叶沐曦。陈锋听到问题后,脸上只有纯粹的茫然,仿佛“太阳”这个词如同天书;而叶沐曦,她只是歪了歪头,怀里的玩偶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两双无机制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关于“太阳”的联想。 甚至连远处看书的墨江,也仿佛被这个问题吸引,从书页上抬起了头,他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看向谢殁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冷静的探究,同样没有流露出任何关于“太阳”的认知。 他们……都不知道太阳是什么? 一种冰冷的、源自存在根基被撼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谢殁的心脏。 “呜——!” 地铁仿佛感应到了他内心的剧烈震荡,发出一声悠长而尖锐的汽笛呼啸,猛地加速。 谢殁被惯性带着向后一仰,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座椅扶手,视线猛地投向窗外。 隧道般的黑暗已然消失。 窗外是飞速掠过的、由无数翠绿色丝线编织成的茂密巨大树木,由灰黑色丝线构筑成的、棱角分明的高楼大厦如同钢铁丛林般耸立。地铁轨道本身,则是由粗壮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银灰色丝线藤蔓缠绕支撑,列车正沿着这些藤蔓,在高楼的间隙间惊险地穿梭、盘旋。 脚下的大地,是由银白色丝线铺就的、广阔无垠的平面,延伸至视野尽头。而天空……天空依旧是一片浩瀚的、没有日月星辰的永夜,只有远方一些类似极光或星云的、由集体潜意识辉光构成的变幻光带,提供着微弱而诡异的光明。 这里没有太阳。 从来就没有。 . 谢殁整个人僵在原地,手臂上缠绕的断弦和流逝的倒计时仿佛都在发烫。他望着窗外这个庞大、精致、却从根本上“缺失”了某个核心概念的城市。一个他刚刚对其宣誓了生存意义的世界。 洛尘依旧沉默地坐在他身边,像一个早已知晓一切结局的、安静的守墓人。 列车,正载着他们,向着这片永夜的深处,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 谢殁低下头,想要看一下手臂上发烫的倒计时。 却发现倒计时,可能早已在不久之前就停止倒数了。像极了当初第一次遇见洛尘时在他手臂上看见的——【00:00:00】。 那个冰冷的机械音,在此刻恰到好处地响起,其语调依旧平铺直叙,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的意味: [欢迎回归,来了就不想走的梦境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