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你,奔向你》 第1章 第 1 章 楔子 雪正簌簌下着,落在闪烁的一座座灯饰上。 跨年夜,寒冷没有冷却人们的热情,街道上行人如织,一条静僻小巷,远离尘嚣,和周遭热烈的气氛相比,简直像是处于另一个时空。 巷子里,祝繁星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鹿皮靴早已被雪水浸透。她跑得太急,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冰面上。未戴手套的双手瞬间被划出几道血口,她却浑然不觉疼痛,目光锁住不远处那栋高楼—— 那扇窗。那扇亮着暖黄色灯光,在纷飞雪花中如同星辰般的窗。 “就快到了……”她又一次在心中默念,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响——是积雪被踩实的声音。 心脏骤然紧缩,她猛地回头。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击中祝繁星的太阳穴,天旋地转间,她栽进冰冷的雪地里。 那感觉,比重型卡车碾过身躯更为惨烈。 可她清楚,这不是意外,自己被袭击了。 血温热地从额角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艰难地抬眼,首先看到的,是那柄仍在滴血的铁锤。 血珠连成细线,坠入雪中。 顺着铁锤往上,是一个高大臃肿的身影,裹在黑色羽绒服里,脸上戴着白色口罩,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低垂着,毫无生机,如同死水。 一股无法名状的巨大恐惧,笼罩着祝繁星,她像只受虐将死的猫,艰难地在雪地上爬行。 “为什么……” 她破碎地哀求着,鲜血从左脸颊淌下,在她爬过的路径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红。 身后的袭击者,却像是欣赏一件作品般,慢悠悠地晃着铁锤,刻意将脚步放到最缓,饶有兴味地看着那血路一点点延长。 直到祝繁星耗尽力气。 祝繁星努力抬起头,只是看着不远处空中亮着的暖黄灯光,看起来无比温暖的窗户,看着它在眼里越来越模糊。 “明明只差一点点了……为什么……” 身后人听到了这声呢喃,冷哼一声,快步上前一脚踢在祝繁星脸上。 那人冷笑了一下,路灯下,从连帽衫里露出来的银发折射出光,未被口罩遮挡的脖颈、下颌处满是凸起的深红色疤痕,像是一条条蜈蚣。 祝繁星立刻认出来,是烧伤留下的。觉察到视线,对方一脚踩在她的鼻子上。 一脚又一脚,马丁靴把祝繁星的脸砸的面目全非。 “‘为什么’?”对方反问道,嗓音沙哑,仿佛含着一口烟。 紧接着,一记重踹,砸在脸上,彻底砸碎祝繁星最后一丝清醒,意识消失的前一秒,她听到了答案。 “因为,这是你的命。” / 祝繁星猛然惊醒,太阳穴的锐痛还残留着,她茫然地看向前方,视线逐渐聚焦,看到眼前一片绿意。 加湿器喷着雾气,水仙花开的欢实,鱼缸里一尾尾彩虹鱼摇曳着身姿。今天的繁星鲜花店也是一派祥和。 竟然会困到撞头! 祝繁星揉着太阳穴苦笑。跨年这天格外忙碌,凌晨四点去花市选货,六点开门迎客,修剪、包装、议价,十五个小时连轴转,只来得及灌下几口水。此刻难得的清闲,反倒让人有些不适应。 音响流淌着经典老歌,她调大音量,试图驱散那份因寂静而生的落寞。 “哇!我喜欢这首!”闻声,在操作台打扫卫生的小周拿起一朵黄玫瑰唱了起来:“只想抱着你的背脊不想放,为何美的东西总叫人感伤,只怕你每次转身,Hai yeah~~~” 她捏着黄玫瑰转身,歌声戛然而止。 “繁星姐!你你你你……你怎么,哭了?” 祝繁星懵了三秒,才觉察到一阵湿润划过脸颊,她立刻摸了摸脸,盯着手指上那点儿泪水。 混乱的梦境碎片席卷而来——铁锤、鲜血、雪地里爬行的自己。 太阳穴骤然锐痛,她脚步踉跄地扶住桌沿。 “繁星姐?!”小周冲到她面前。 祝繁星倒是瞬间清醒了,刚才不过是一场幻梦,而疼痛自然只是幻痛。 她赶紧摆摆手,揉着太阳穴:“没事没事,做噩梦了。” “什么梦能把你吓成这样?数学考试?” 小周长了张白净的娃娃脸,不用做任何表情就足够赏心悦目。 祝繁星捡起中午吃剩的三明治,塞进嘴里含含糊糊说:“梦到我被人杀了。” “呸呸呸!呸呸呸!大过年的,梦都是反的!!” 祝繁星被她的一本正经逗笑:“不是让你早点回家吗?” “我想陪繁星姐跨年嘛~” “跨年夜是家人的专属时间,你爸妈肯定都在等你。” 小周难得拉下脸:“他们才不在乎呢,都快六十了不声不响捯饬个儿子出来,你说我爸妈是不是疯子?” 正喝水的祝繁星被呛得直咳嗽,表情变幻莫测一时间难以置评。 “说什么以后弟弟就靠我帮衬啦,凭什么?难道是从我肚子爬出来的?我就呛他们,让家产分我一半,结果被骂六亲不认,生了个只认钱的女儿。”小周刷着洗手台的力道越发凶狠:“真是双标的世界,女人一谈钱就是拜金,男人连自己的内裤都不用自己洗,有的是父母把钱奉上。” 祝繁星觉得她必须立刻马上说些什么,可她实在不是会安慰别人的料,心中酝酿半天来回只剩“真的吗,不是吧”“别多想,不要紧”,差点没把“多喝热水”脱口而出。 好在一阵风铃响动,祝繁星和小周一齐条件反射喊道:“欢迎光临~” 来的是两个年轻人,男孩穿着拉风的黑风衣,尽管冻得缩着脑袋,也没看见毛衣的踪迹,女孩子就更厉害了,零下十度的天气,腿上仅有一条灰色半裙,白色短羽绒服大开,祝繁星认出了里面的苍蓝色领子的POLO衫,是梅溪一中的。 青春的标志之一也许就是反季节穿搭吧,祝繁星一边将枣红色线帽旋正一边想,随即在他们带来的寒气里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女孩红着双颊嚼着口香糖,东戳戳西瞅瞅,忽然开口:“我要向日葵。” 花洒戛然而止。 “抱歉,我们店里不卖向日葵。”小周率先道。 “啊?什么?为什么不卖向日葵?”女孩拧着眉毛质问。 “因为老板不喜欢。”祝繁星继续浇花,头也不抬。 “让你老板过来!” “我就是老板。”祝繁星眯着眼睛笑道。 女孩像是被点燃的炮仗,更来劲了:“啊?凭什么?我要向日葵,我就要向日葵!”她一把抓住男生的衣领:“章杰,你今天必须给我买,不然咱们就分手!” 男生酒正上头冲着祝繁星吼道:“快把向日葵交出来!” “我们店真没有,你们可以去别的店看看。”小周打圆场道。 “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没听说过顾客是上帝吗?”男孩冲了过来。 啊,又来了,祝繁星心想。说什么顾客是上帝,明明理所当然把自己当上帝的人类是恶魔才对。 也许是被祝繁星的无视刺激到了,荷尔蒙翻涌的少年在身后扬起了拳头, 他是喝酒了没错,可若是面对八尺大汉肌肉猛男,不用冷水浇头,也会安分守己吧。 小周在一旁大喊:“小心!” 下一秒倒地的却是男孩自己。 小周掐着腰直摇头:“都让你小心点啦,我们老板过去可是拳击手欸。” 祝繁星将男孩反手擒拿按在地上,抽来一旁的凳子箍在他腰上坐下,掏出他的手机,一边翻找通讯录找他爸妈的电话,一边告诫女孩:“暴力倾向不等于男子气概,这种男朋友早点离开他比较好。” “章杰,你太逊了,我要和你分手。” 女孩说着就风风火火推门而出。 得,不用找家长了。 祝繁星拿起板凳,地上的男孩立刻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门口跑去。 半道为了面子又折返从门里钻出半个头,竖起中指:“你等着!” 祝繁星双手护头,猛出两拳,拳风扫过一旁的龙鳞春羽,叶片簌簌作响,好像正在给她鼓掌。 男孩没敢再对峙,头一缩跑了。 突发事件没让店里的二人闹心,反倒让气氛活跃。 花店整理到尾声,时钟已经来到10,小周突发奇想道:“繁星姐,我们今晚吃火锅跨年怎么样?” 行!火锅! 祝繁星赶紧上楼,海底捞火锅底料烧到沸腾,方桌上摆满蔬菜和肥牛丸子,再调两碟酱料,一份蒜泥油碟,一份麻酱,简单却不失仪式感的跨年晚餐就做好了。 入座后聊的不着边际,尽管只有两个人,但女人天生的跳脱能力,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不至于让饭桌冷清,前一秒还在吐槽花市供应商看人下菜的小周,瞥了一眼手机兴奋地将筷子拍在碗上:“繁星姐,我们一起去倒计时吧!” “现在?赶不过去了吧?”祝繁星挑着香菜吃说道。 “不用特地去步行街,就在窗户那儿,不是离得近嘛。”说着她拉起祝繁星的手将她拽到阳台。 拉开玻璃门,寒气立刻扑来,雪还在下,打眼望去,不远处的步行街早已被人流填满,喜庆音乐循环了一天,此刻仍不知疲倦地轰炸着人的耳膜,祝繁星在阳台的落雪上点点画画,一旁缩着脑袋的小周忽然指着斜上方商场大屏道:“快来了,咱们准备——” 万人齐喊的倒计时拔地而起,小周摇晃着祝繁星抓紧融入: “8、7、6、5、4、3、2、1!!!” 倒计时结束的瞬间,步行街标志性建筑的钟楼,飞出一束束烟花,几万颗气球一同升腾,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 祝繁星被这充满烟火气的气氛感染,不禁竖起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像是想将人们的谈话和低语也一网打尽,可是呼啸而来的救护车,中断了她的遐想。 与此同时,步行街的欢呼声诡异地低落下去,几声惊叫划破夜空。 “怎么了?”小周也听出了不对劲,眼中浮起不安。 一转头,身旁的祝繁星正看着步行街的方向,一行泪静静落下。 “繁星姐,你怎么哭了?” 祝繁星猛地回过神:“没事。” 简直莫名其妙,赶紧拿袖子抹掉眼泪。 楼下两个穿着长款羽绒服的女孩边走边刷手机,飞速向步行街奔去,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歌手?辛赛?” “没错。” “我的天啊!!!” “自杀?” “不可能吧,虽然退圈了,但前段时间他不是还被媒体围堵,信誓旦旦没抄袭吗?” “靠抄袭声名大噪,又被拉下神坛,这种落差论谁心理都不会健康……” “啊啊啊,怪我手贱非要点开,你看啊,真的是割腕自杀。” “哎呀呀,跑快点,去现场瞅瞅。” 大雪不眠,继续飘扬,上一秒的低气压转瞬一扫而空,女孩们沿着雪地追逐嬉笑。 她们奔着去看某人的尸体。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个遥远而又声名狼藉的人的消失而已。 除了为日常谈资增添一些乐趣外,激不起任何波澜。 “辛赛?”小周看着下方,有些失神道:“我以前还是他粉丝呢,怎么会这样?”转头却看到更加恍惚的祝繁星。 “繁星姐,你怎么了?” 祝繁星从恍神里惊醒:“我没事。” 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细密的疼。 那些被她遗忘的画面汹涌而来:他张扬的笑,他倔强的背影,他最后一次看向她时,那双盛满读不懂情绪的眼睛…… 祝繁星想,自己本该恨他的。就算不恨,最多也不过是唏嘘一句世事无常。 这已是她作为昔日死对头,最后的仁至义尽。 可为什么眼眶会发酸? 为什么此刻涌上心头的,却是十七岁那个雨天,他撑着伞,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固执地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第2章 第 2 章 辛赛家中死亡【爆】 热搜第一的词条后面跟着一个深红色的“爆”字,服务器不堪重负,页面卡顿了半个多小时,才重新流淌出潮水般的恶意。 “真的假的?他都糊穿地心两年了,怎么突然就死了?” “房东送饺子发现的,割腕,听说满屋子都是血。” “自杀?” “抄袭狗会自杀?演戏吧!想靠卖惨复出洗白?” “死瘸子,早该死了!” “人都走了,积点口德行吗?” “滚!死了就清白了?辛赛遗臭万年!抄袭狗活该!” “遗臭万年!” “遗臭万年!” “遗臭万年!” …… 祝繁星机械地刷新着页面,那条为辛赛辩白的评论迅速沉没,最终被发布者亲手删除。 更多的视频涌现出来。 记者们涌入那座破败的回迁楼,电梯吱呀作响,四面墙壁贴满了“上门开锁”、“无痛人流”的小广告,构成了他生命最后时刻的背景板。 “辛赛真的住这种地方?”花店里的顾客们举着手机,因这桩突如其来的“大瓜”而打破了陌生人间的隔阂。 “输了官司,赔得倾家荡产,住这里不奇怪。” “你以前也是他的粉丝?” “谁没喜欢过呢?”女孩叹了口气,“破骨乐队主唱,词曲编唱全能,颜值与实力并存……唉,真是瞎了眼。” 另一个女孩苦笑:“被帅哥骗,是我的宿命。” “谁能想到,所谓才华横溢的天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偷。” “是真的吗?”祝繁星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女孩愣了一下:“法院都判了,证据确凿,还能有假?” “我是说……”祝繁星抬起眼,目光锐利,“法律判定他有罪,他就一定有罪吗?” 一瞬间,花店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女孩气得将挑好的仙客来重重放下,“大家看看!这老板居然为抄袭犯说话!她的花我不买了!” “真是三观不正!”有人附和道。 小周在一旁一边修剪花枝,作为辛赛曾经的粉丝,虽然已经脱粉,可是心里还是不好受的,于是她在一旁反驳道:“我老板三观很正的,不卖次品不卖假苗,过年过节促销打折,还从来不压榨员工,员工本人我每天都在偷着乐呢。” 然而,愤怒的人群已经找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他们用离开表达着不屑。转眼间,花店空荡下来,只剩下满室绿色与小周担忧的目光。 祝繁星靠在操作台边,再次点亮手机。一张未经任何处理的原始照片,赫然闯入眼帘。 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进洗手间干呕起来。 “繁星姐!你没事吧?”小周抱着花束,焦急地跟过来。 祝繁星摆摆手,很久之后,才用微颤的手指,再次点亮屏幕。 照片里,他枕着手臂,像是只是睡着了。 白毛衣纤尘不染,黑发修剪得一丝不苟,刘海柔顺地搭在眉骨上。如果不是背景里那些挥之不去的暗红,以及左手腕上那道狰狞的裂口,这仿佛只是某个午后,他不经意的小憩。 即便被死亡攫住,依然难掩其下曾经鲜活、骄傲的轮廓。 “一点也没变啊……”祝繁星隔着冰冷的屏幕,轻轻抚过那道伤口。 就是这个男人,曾站在光芒万丈的顶峰,捕获无数狂热的目光,却又在转瞬之间从云端狠狠跌落。判决之后,他从公众视野消失。 说是消失,却也并非完全如此,记者们仍关心他的现状,时不时偷拍尾随,竭尽全力想要捕捉到他的落魄身影。毕竟人们都爱看名人深陷灾难、万劫不复时的绝望模样。 可是,他们从未得逞。 在那些偷拍的影像里,他永远是辛赛——那个下颌微扬,眼神里带着几分不羁与从容的辛赛。 祝繁星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偶然刷到的一段视频。 摇晃的镜头下,夜色朦胧,他穿着简单的白T,倚在自动贩卖机旁,嘴里叼着烟,手里却拎着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瓜果蔬菜。他微微蜷着不便的右腿,对着镜头,语气带着些许无奈: “小妹妹,别跟了行吗?我赶着回家做饭。” 周遭是窃窃私语与毫不掩饰的嫌恶,而他置身其中,却像个疏离的旁观者。他低头看了眼时间,忽然弯起眼睛,对着镜头笑了笑,随意地挥了挥手: “饭点了,大家都要好好吃饭哦,我们下次再见。” 说完,他转过身,拎着那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背影在夜色中高一脚低一脚,慢悠悠地晃着,晃出悠闲与洒脱。 想到他那副混不吝的模样,祝繁星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可视线回到眼前这具冰冷的躯壳,那点笑意瞬间冻结成冰。 “他是不会自杀的。” 拥有那样眼神和笑容的人,绝不会用这种方式结束一切。即便她曾与他不对付,她也无比确信这一点。 祝繁星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就在朦胧的泪光中,她的视线骤然定格。 在那沉睡的身影旁,床头柜上,安静地躺着一朵向日葵。明亮的黄色花瓣,在晕在一片死寂的猩红中。 / 那一晚祝繁星一夜无眠,直到早晨,她迷迷糊糊陷入睡眠中,半醒半梦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辛赛的情形。 烈日当头,高一十七班的全体学生呈四队站立,向前三步就是成片巨大梧桐树投下的荫凉,但40名学生无福享受,正顶着午后毒辣的阳光接受暴晒。 祝繁星早就听说梅溪一中有位严师,军训过后他还会进行特训,她一直暗暗祈祷不要分到那个班,偏偏正中头彩。 39度高温之下,祝繁星觉得脸晒的生疼,晕晕乎乎,几次都在摔倒边缘挣扎。 “不要以为你们考进一中就万事大吉,在我眼里,你们考的那些分屁都不算,笑到最后才是真正赢家,最后是什么?是高考!” 刘良才站在树荫下,一边拿着折扇扇风一边大声发表演讲,他说话断断续续,想到什么说什么,已经持续一个半小时,中心思想无非是:来到我的班,什么都得听我的,我很牛!以及我看不起你们。 演讲漫无尽头,一开始还被刘良才打压的惴惴不安的众人,逐渐充耳不闻,心里只剩无尽哀怨。可尽管如此,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当然了,谁都知道得罪班主任,尤其是刘良才的后果是什么,谁会愿意当接下来三年的靶子? 祝繁星明白得不能更明白,她曾笃信自己不平凡,可在奶奶确诊阿尔兹海默症后,她满心只想做“最平凡普通的人,一秒融入人海”。她害怕他人投来的视线,像是能穿越自己,看到发病时疯狂的奶奶和她那摇摇欲坠的家。 于是她拼命掐自己食指,试图保持清醒,奈何有时候意志力战胜不了本能,再一次晕厥袭来,在强打精神的对冲之下,祝繁星没有晕倒,而是脚步不稳,歪斜出列。 刘良才顿时眼闪精光,他快步上前,一挥折扇抽在祝繁星脖子上:“出列干什么?你有意见?” 祝繁星连连摇头。 “来来来,你有意见你就上去说,我让你说,你上去,站到前面说。”刘良才双手扯着祝繁星的领子往前走。 少女用力掰着他的手想要脱离钳制,圆圆的眼睛紧紧盯着中年男人狭长又浑浊的双眸,她的眼中带着慌张,可若仔细看去,会发现那双升起雾的眼睛蕴含着某种力量,似乎一旦迸发任谁也难以对抗,刘良才默默一滞。 僵持时刻,一颗篮球从对面飞来,正中刘良才后背,力道不小,把他砸的直接跪地。 祝繁星在朦胧里看清对面男生——白衬衫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方,椭圆银边眼镜后是一双清冷的眸子。短发利落,面容清隽,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凌厉。他还保持着投球的姿势,仿佛刚才那一击不过是随手为之。 “谁啊,谁干的!给我站出来!”刘良才吼道。 如雷的怒斥中,祝繁星与男生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谢谢。”她的眼神是显而易见的感激。男生却毫无波澜,淡漠地移开目光。放下手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彻操场。 “是他,是他干的!” 祝繁星顺着声音找去,看到了另一个男生。 白衬衫随意地敞着五颗纽扣,隐约露出锁骨处一道淡红色的疤痕。汗湿的黑发被随意抓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左眼下方一颗浅浅的朱砂痣,仿佛精心点染。汗水在阳光下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他仰着头笑得张扬,露出两颗虎牙,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 一直沉寂的队伍终于骚动起来,女生们兴奋地交头接耳: “是辛赛!他居然和我们同班!” “听说他去年暑假出了车祸,腿受伤了,所以休学一年。” “但他年纪比我们还小呢,以前跳过级。” “天啊,有这个颜值,再严厉的老班我都能忍了!” 光是看着这张脸,祝繁星就明白了女生们的兴奋从何而来,他好看得仿佛自带滤镜,与周遭格格不入。 被众人注视的男生挠了挠脖子,突然闪到一旁,再次指向方才投球的男生: “都是宁鸣干的!” “辛赛!”刘良才从地上爬起来,不断扇风,厉声说:“学校体恤你腿不好,没让你军训,也没让你特训,还特意让宁鸣同学帮你复健,你倒好!不爱惜自己大夏天跑来打球,还栽赃陷害宁鸣同学,脸都不要啦!我看你……” 说的冠冕堂皇,明明是宁鸣家财大气粗,不敢折磨他只敢拿其他小门小户开刀罢了,这点每个人都知道。 “是我干的。”宁鸣淡然说道。 “……”刘良才一下子没了气焰。 “我刚才打球,手一滑不小心砸到老师了,非常抱歉。”宁鸣微微颔首。明明是道歉,那冰冷的气质却仿佛在接受众人的朝拜。 “我提醒他好多次了,刘老师正不辞辛苦给各位同学特训,千万不要影响到刘老师,可宁鸣同学根本不听,打起球来人畜不分。”辛赛自然地搭上宁鸣的肩膀。 刘良才一直没往篮球场那边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思索片刻笑道:“多大事儿,老师我正值壮年又不是老弱病残,被篮球砸一下,根本没感觉,宁鸣同学你不要在意,更不用内疚,快去继续运动吧。” 宁鸣轻轻点头,祝繁星再次投去感激的目光,却只得到一个冷淡的侧影。 两个男生并肩往篮球场走去,这时祝繁星才注意到,那个叫辛赛的男生走路时微微跛行,右腿似乎不太方便。 就在她若有所思时,男生忽然回过头来——不是宁鸣,而是辛赛。 四目相对的刹那,祝繁星眼中满溢的感激瞬间转为愤怒。 她咬紧下唇,狠狠地瞪着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讨厌告密的小人!” 辛赛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唇角扬起,回给她一个灿烂如盛夏的笑容。 这就是祝繁星与辛赛的初遇。 从第一面起,她就讨厌他。 第3章 第 3 章 祝繁星从睡梦中惊醒。 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渗漏进屋子,空调发出沉闷的嗡鸣,连轴运转的机器,效能连年下降,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以及鼻尖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时针指向七点,离花店开门尚早。她起身洗漱,用牛奶泡了碗燕麦,裹着毛毯窝在沙发里。电视屏幕亮起,几乎每个频道都在重复同一个名字。 辛赛。 就连向来严谨的新闻频道也破例开设了专题节目:空旷的演播厅中央立着白板,上面陈列着五个名字:张有为、姜睿、唐华、秦美和、祝启海。如今,在角落又多了一个。 “辛赛”二字被潦草地添在旁边,画了个圈,加上一个巨大的问号。 “不可能是花匠!”戴着厚眼镜的男嘉宾激动地拍着桌子,“监控完好,现场没有打斗痕迹,还有亲笔遗书。仅凭一朵向日葵就认定花匠重出江湖,简直荒谬!” 女主持人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目前警方仍在调查中,所以我们打上了这个问号呀。” 她优雅转身,背后大屏幕亮起:“接下来,请收看本台制作的专题报道——《陨落的天才歌手》。” 画面从辛赛出道那年展开。 少年背着红色吉他站在舞台上,汗水在灯光下闪烁,他时而热烈弹唱,时而低吟浅唱,偶尔也会和数万观众一起挥动荧光棒,笑容灿烂得不像话。 但很快,鲜艳的色彩褪去,一张黑白写真浮现,照片上的辛赛依然笑得很好看,可祝繁星手里的勺子却停在了燕麦碗里。 节目继续播放。 2018年最后一天,一个骇人听闻的热搜空降榜首,记者们闻讯赶往那座破败的回迁楼,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长枪短炮蜂拥而至。 镜头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最终定格在绿色防盗门内。 那个单薄的身影依然安静地睡在那里。 辛赛的住所不足六十平米,却布置得格外温馨。小猪窗花、倒贴的福字、成对的抱枕和拖鞋……处处透露着生活的气息。跨年的霓虹灯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将客厅染成温暖的色调。 “几乎可以断定,辛赛正在恋爱。”主持人的画外音适时响起。 就在这时,祝繁星的呼吸停滞了。 一朵向日葵,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向日葵旁边就是辛赛的遗书——‘对不起,我辜负了大家的喜爱,我的确抄袭了’。” 豆豆眼男嘉宾用夸张的语气:“那个‘己’字的尾巴拖得又长又重,仿佛带着无尽的悔恨呐!” “所以我才会说。”他摊开双手,“大家不要看见一朵花就神经过敏。如果真是花匠干的,你们该知道他的作风——干净利落,从不留痕迹。遗书?这不矛盾吗?” 他说得没错。 十二年来,无数罪犯模仿过“花匠”,但作案手法都与真正的案件相去甚远。这个神秘凶手每次作案后都会留下一朵向日葵,除此之外,再无痕迹。 市民们骂了十二年警察无能,说放条警犬破案都比他们强。 眼下这朵向日葵,确实证明不了什么。 “没错,从监控来看,一周以来只有房东在跨年夜去过辛赛家。”主持人补充道。 “你看,我就说!”豆豆眼再次拍响桌子。 祝繁星凝视着屏幕上辛赛的身影,以及那朵突兀的向日葵。 不安,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 “周警官您好,请问辛赛真的是自杀吗?” “有消息称在辛赛尸体附近发现了向日葵,这能否说明是消失多年的‘花匠’又现身了?” “周警官,对于目前恐慌的市民,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结案发布会早已结束,但未被邀请的媒体仍将公安局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面对乌泱泱的人群和闪烁的镜头,年过半百、身患高血压的周振勤深吸一口气,压下额角的胀痛,将冰冷的案情结论又重复了一遍。 “根据现场勘查和法医鉴定的结果,结合监控录像与目击者证词,我们已排除他杀可能。死者伤口为单刃锐器所致,其深度、走向均符合自行割腕的特征,现场门窗完好,无任何搏斗或强行闯入的痕迹,也未发现指向他杀的有效证据。因此,经过为期两个月的全面调查,我们最终认定,辛赛的死亡系自杀。” “那,那朵向日葵呢?”一个记者尖锐地打断,“他的尸体旁边为什么会有向日葵?这怎么解释?” 周振勤话语一滞。 他心知肚明,此刻全市人民对那朵与“花匠”息息相关的向日葵的关注,恐怕已超过了死者本身。 然而他们穷尽调查,确实没有证据能证明那朵花并非辛赛自己所有。 眼见记者们因他的迟疑而再度躁动,身旁一位面容冷峻的男警官厉声开口:“本案与‘花匠’无关!所有细节已在结案发布会上说明,请各位自行查阅直播回放!” 这斩钉截铁的断言,竟奇异地起到了安抚作用。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刻,大众需要的或许并非层层剥茧的真相,而仅仅是一句足够笃定的结论,哪怕它只是一个谎言。 就在这时,一个失控的声音突兀地在空气中炸开。 一个头发花白、约莫六十岁的男人,挥舞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竹竿,踉跄着与维持秩序的警察和记者对峙。 祝繁星刚开着电动三轮从花市进货回来,一眼便认出了他——辛赛的父亲,辛长城。 “你们都是骗子!”辛长城嘶吼着,脸颊松垂的肌肉因激动而不停颤抖。 “他是大明星!怎么可能没留下遗产?一定是你们把他的存折藏起来了!就知道骗我!看我老头好欺负!” 他目眦欲裂,吼叫着将竹竿狠狠砸向地面,却终究不敢真的朝人挥去。 在认出辛长河的瞬间,祝繁星脑海中曾掠过许多温情的想象:一位父亲痛哭流涕地呼唤孩子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或是长久沉默后,乞求见儿子最后一面,眼神哀伤;又或是在镜头前,颤声为儿子的清白做最后的辩护…… 然而现实却如此不堪。 这个刚刚失去独子的老人,满心满眼只有“遗产”二字。 怪不得,辛赛几乎从不提及他的家庭。 一股火猛地窜上心头,祝繁星紧紧咬住下唇。眼看辛长城闹得越发不堪,周围看客议论纷纷,笑声与快门声交织,祝繁星仿佛看见了辛赛窘迫的身影,那个永远挺直脊背的少年,站在人群间低下了头。 她再也忍不住,拨开人群上前,一个利落的擒拿将老人制住,竹竿清脆落地。 “你是什么人?敢动老子?”辛长城吃痛,怒吼道。 “一个多管闲事的路人。” “我是他爹!我来拿遗产是天经地义!轮得到你来管?” 祝繁星手上稍一用力,将他制住。 辛长城自知不敌这看似柔弱的女人,竟瞬间变脸,唯唯诺诺地朝前方的警察哀求:“警察同志……他真、真没留下遗产吗?” 这颠覆性的转变让祝繁星生理性地一阵恶心,她不自觉加重了力道。辛长城痛呼:“我是听别人说的!说有大笔遗产……都怪那些人!我没文化,我被骗了啊!” “他输了官司,赔偿金是按亿计算的,哪里还有存款?”祝繁星冷冷道,“说不定还欠着一身债。你是他父亲,按理有责任继续偿还。” 听到“债务”二字,辛长城如遭雷击,猛地挣扎起来:“这是什么话?!他自己犯下的罪,凭什么要别人承担?我是他爹没错,可我没钱!就是把我卖了也没钱!” 硬的不行,他立刻服软:“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姑娘你放开我,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刚松开钳制,辛长城便连滚带爬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人群,那臃肿的背影在春日的阳光下仓皇逃窜,堪称狼狈。 祝繁星望着那消失在街角的身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辛赛那张永远带着张扬笑容、比太阳还耀眼的脸庞。 有这样的父亲,他究竟是怎样成长为那样耀眼的人的? “所以情况就是这样。”电视里,新闻主持人用平稳的腔调总结着,“鉴于当前所有证据,最终以自杀结案,其父亲方面,警方已多次联系,对方仍表示不愿意来处理后事,因此……” 一旁的嘉宾摇头叹息:“真是可悲啊。生前万众瞩目,死后竟连骨灰都无人认领!所以说人不能行差踏错,特别是明星,不珍惜自己的羽毛,表面伪装得再好,终有面具被戳穿的一天!” “辛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电视上、网络中,关于辛赛的讨论依旧甚嚣尘上。祝繁星刷着手机,思绪却飘回了学生时代。 他们虽是同班同学,却并不熟络,她厌恶他那份过分的骄傲,而他,大抵也对她的阴沉敬而远之,更不用说后来发生的事,让他们连普通同学都没办法做。 他本该只是一个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点的名字。可不知为何,自他离去后,每次看到与他相关的消息,祝繁星的心就像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着,沉甸甸的,那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悲伤。 “繁星姐?”小周喊了她几声,目光瞥见她手机屏幕上的内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其实我一直想问,繁星姐,你是不是辛赛的歌迷啊?” “什么?”祝繁星从杂乱的思绪中挣脱。 “这几个月,我总看见你拿着手机看他的消息……我懂的,我曾经也很喜欢他的歌。如果不是爆出抄袭,我现在肯定难过得吃不下饭。”小周继续说道,眼里带着试探。 祝繁星摇了摇头,露出一抹笑:“其实,他是我高中同学。” 小周恍然大悟,随即满脸懊恼:“繁星姐!你怎么不早说!对不起啊!你们关系肯定很好吧?我还在你面前说他抄袭什么的……哎哟,我真是白长这双大眼睛了……” 她拍着自己的脸颊,动作大得惹得周围的花草枝叶都跟着簌簌摇动。 祝繁星赶忙道:“没有的事,我和辛赛……只是普通同学而已。” 小周歪着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可我一点也看不出来!繁星姐,你这几个月的表现,简直就像他是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祝繁星只是苦笑,没有再多言,她知道,事到如今,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祝繁星独自一人来到了殡仪馆。 她想去送辛赛最后一程,若问缘由,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是觉得,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太冷清了,有个人去看看,总能驱散些许寒意。 停尸房里空气阴寒彻骨。 祝繁星恍惚地站在那一排排冰冷的铁柜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个编号,仿佛只要不拉开,不见到那个沉睡的身影,一切就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辛赛,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也许正抱着吉他随意哼唱,也许正被无孔不入的狗仔纠缠得不耐烦,又或许,他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熟练地将酱料洒在滋滋作响的鸡翅上。 她不知在原地僵立了多久,才终于颤抖地走上前。 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泛着不自然的紫红色。明天,这具身体就会在烈焰中化为一坛灰烬。关于他存在过的一切证明,都将被封存在影像与数据之中。 祝繁星怔怔地看着,不自觉地脱下手套,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他更加冰冷的脸颊。 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达心底,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有了实感——这个她认识了十多年的人,真的已经永远离开了。 一股无法名状的情绪在胸腔里剧烈地翻滚、冲撞。 不知过了多久,作为最后的告别,她俯下身,用一个轻柔的拥抱,环住了这具失去了所有温度的躯壳。 “再见了,辛赛。”她在他耳边轻轻呢喃:“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能够真正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