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剑》 第1章 庄子剑启(一) 夜风凄冷,光焰轻颤。 身着盔甲、手持大刀的猛士层层围裹,如黑云般欺压上前,众人的目光皆凶悍异常,空气瞬间凝滞。 那队列正中站着的,是一位身着霜红长衫的少女,十**岁模样,鬓间一片枫叶鲜红欲滴,手中薄剑低低垂着。 众人奔杀而上,寒刀森然,那少女并不抬眼,似对耳边喊杀之声全然未闻。 眼见十几把刀迅猛疾砍,径斫向她的脖颈,少女足尖一点,双脚跃上众刀,侧足一挑,十几把刀瞬间同时飞脱出去,众人手臂俱是一麻,竟丝毫用不上力。 这些魁梧壮汉,哪个不是十里挑一的高手?眼见此景,众人怒火大燃,逼将上来,欲毙之而后快。少女闪避中灵敏无比,只见白光一凛,众人不及闪避,“哧哧”数声,喉中鲜血喷薄涌出,待想骂上两声,已是不能够了。 敌众越聚越多,后面的士兵围绕三匝,满弓拉箭,将少女阻截其中,她纵是轻功再好,也决计逃脱不掉。 少女毫无惊骇之色,身轻如飞,众人皆近身不得,但见剑光如龙蛇飞舞,挥刺处鲜血喷溅,断臂残腿,在空中乱飞。正自酣斗间,突然箭如雨下。少女缠斗之际已无精力应付箭镞,何况众箭齐发,又向何处闪避? 数支毒箭直刺胸腹,她全身一颤,只觉欢声渐远,没入无尽黑暗。那是她最后一次肆意挥动长剑,纵是乱军中一死,也好过……现在。 林枫染从梦中苏醒。 室内灯火黯淡,斜对面的墙壁上悬着一幅画卷,那麻纸已经泛黄,奇怪的是,上面未画任何物事,只落款处有一排小字:“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远处隐隐有舞剑声,微茫地几不可闻。 那晚兵众走后,恰有一桑灰长衣路过。她只余得一口气,本是必死的境地,却不知那人用了何法,竟硬生生将她救活了。待睁眼时,林枫染便成了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除可以张口吐字、眨眼外,浑身上下不能动弹。晨昏不辨,四时不分,只每日空对着这幅无物之画挨耗光阴。 侍女梨儿看她醒了,忙上前道:“姑娘,已过午时了,我让兰妈端些午膳来罢。”口中说着,伸手利落地替林枫染褪去濡湿的衣裤,又换了干净的床单来。梨儿是个体贴的丫头,每日为她撤去因便溺弄脏的衣物被子,擦洗身子,此外也不多说什么。 初来时,林枫染羞愤难当,以她的个性,宁要死得干干净净,也不愿生受这般侮辱,怎奈,曾经握剑的手已丧失知觉,她连自绝的能力也没有。梨儿用米粥喂她,她咬牙抗拒吞咽,梨儿或苦苦相劝,或用力强喂,虽然米粥洒了大半,她多少也吃进了些。 时日既久,她心境渐如死灰,连最后挣扎的意愿也淡了,便不再与梨儿为难,只是吃粥喝药,像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般,漠然等待死期。 窗外天气暮春转暑,又从酷暑变为凉秋,转眼已过数月。 这日,门外响起清脆的叩击声,梨儿轻脚急去开门。林枫染的眼眸中映出一身桑灰长袍,那人约莫五十岁年纪,身形高瘦,朗然如鹤。 此人正是九鼎山采药派的掌门袁应辉。他近年来闭关清修,是以武林中很少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人皆道中原第一大派的掌门是何等豪迈高手,却不知竟是这样一位神逸隐士。 袁应辉问道:“林姑娘,可觉得好些?” 林枫染黯然道:“好与不好,有什么分别。” 她本该一死了之,如今却是这般生不如死,因此,她对袁应辉谈不上感激。只是自己从未与采药派有任何交集,袁应辉将她安置在这九鼎山上,细心照理,却不知出于何种目的。 林枫染道:“我如今全身残废,别说是死士,就是端水丫头,也做不得了,还请袁掌门给刀痛快。”言下之意,便是说自己已无可用价值,对方不必再劳费心力。 袁应辉哈哈大笑:“看来,林枫染已经死了,彻彻底底死了!” 林枫染问:“袁掌门这是何意?” 袁应辉笑道:“袁某恭喜眼前这位姑娘,新生大喜。” 听他这没来由的两句话,林枫染更是困惑,什么死了生了,又有什么大喜? 袁应辉道:“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况天无绝人之路,姑娘何必无端生出许多无望之念?袁某虽然不才,尽力也只保全性命无忧而已,但只要活着,总有痊愈的可能。” 林枫染淡淡道:“世人皆知,贵派善用诸药,天下奇毒无所不解,若是连袁掌门也没有办法,更无旁人有此能耐了。” 袁应辉道:“林姑娘,袁某只问一句,从前你做杀手,九死一生,难道是心之所求心之所往吗?” 她心下怃然,暗想:从前,我有的选吗?我若不作杀手,又能作什么呢? 林枫染道:“活着,总有许多残酷,从前身不由己,如今还不是一样?连死都是身不由己!” 袁应辉正色道:“那你就不想为自己活一日吗?” 林枫染沉默不语,她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无一日不是在黑暗中度过:生时无父无母,幼时挨饿受冻,遭群童欺凌,练剑时被打得满身血痕,在死人堆里拼着一口气活下来,杀手生涯里漫长的胆战心惊……她想起少时曾有位大哥哥送给她一柄小竹剑,她想起那个童真无邪的笑容来,不知为何,眼角划过一滴清泪。 袁应辉望向窗外的玉兰,庭院中凉风几许,远处隐约可见密林坡谷,岩泉淙淙。良久,只听得他缓缓道:“平棠之围,姑娘的仇家都以为,你必死无疑。前恩旧怨,无须再忆,若是你的病好了,浪迹天下,逍遥自在,岂不更好?” 林枫染早已不抱希望:“只怕没有机会了。” 袁应辉转过身来:“那倒未必,姑娘可听过庄子剑的传说?” 江湖上关于庄子剑的传闻,由来已久,似乎和梦境有关,她曾在茶楼听人议论过,但传闻多不可信,便也从未留心。 袁应辉接着道:“相传,庄周于栖云谷岩石上入梦,梦中幻化成蝶。彩蝶栩栩轻舞,飞落于一把莹然如月色的宝剑,其光泽质地绝非世间之物。他轻启宝剑,竟一时辨不得自己是彩蝶还是庄周。待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成蝶,翩跹而飞,逍遥于天地之间。其实是封剑被启,梦境与现实接通,二者互为因果之故。” 林枫染听他说得离谱:“这种传说,又何必当真?” 袁应辉道:“姑娘有所不知,其实……” 话未说完,只听得门外传报,似有紧要之事,袁应辉大步离去。 傍晚,梨儿来说:“主人有请姑娘去前厅一叙。”她手中拿着一件物什,却是张薄薄的人皮面具,道:“委屈姑娘将就些。” 林枫染任她为自己戴上,心中却想,袁掌门倒是考虑周到,知道姑娘家脸面薄,其实又何必多此一举,她早已形同枯木。 整装已毕,梨儿对门外道:“进来。”几个身着褐色布衫的小厮抬进一张担架,七手八脚地把林枫染架了出去,她用眼神冷冷地望着这些小厮,但见众人神色慌张,像是各怀着心事。 林枫染看着暮色天际中的残云落霞,耳边时而有几声虫鸣鸟叫,眼中一会儿林深幽寂,一会儿飞檐黛瓦,路也曲曲绕绕,她难得有机会见一见天日,心想这采药派真有能耐,占据了这等仙境。 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到得一间大厅中,厅堂简素宽阔,米白色长席挨次排开,席上平躺着数十人,一色的浅青长衫,皆双目紧闭,似是死了一般。四周站着二三十人,其中有采药派弟子,负责杂役的粗壮汉子,扫洒的侍女。 林枫染被抬至人群中,众人只是皱了皱眉,便不做理会,毕竟,比起地上昏死的人,她的情形算是好的了。 她听得近旁两名弟子悄声私语。略显瘦高的那位说:“采药派十几年未遇到劲敌,此人来头可不小。”另一位矮个子点点头:“是啊,众位师兄弟都是不生不死的症状,只怕是和那把剑有关罢。”瘦高个儿颤了颤声:“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不都得跟着接连遭殃?”另一个嗤之以鼻:“瞧你这怂包样儿,有啥好怕的,大不了大家一起上,不是还有师父和莫师叔他们吗?” 正说话间,袁应辉和一个身着紫袍的魁梧大汉进来了,相比于清彻超拔的袁应辉,此人生得方脸宽额,浓眉大眼,一副威风凛凛之势,他便是采药派的二当家莫长明。 突然,两名弟子踉踉跄跄地跑进来,待到袁应辉跟前,身子便即瘫软在地:“师……师父,师……叔,伍景师弟和……良华师弟……也……也不中用了。”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袁应辉眉头皱起:“看来,庄子剑出世了。” 厅中寂静极了,林枫染自己早已不存生念,此时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觉他人悲喜,与自己全不相干。 突然,众人闻得一阵朗声大笑,人群中闪出一个身穿褐色布衫的中年汉子,面部多髯,眉毛胡子恣意生长,众弟子乍眼一看,还只道是自家仆役,袁应辉的内力极为深厚,却被这声音激得心神摇荡,他心知这声音便是“沧浪音”,其出无派,为江湖中流浪高人习得。此功对于内力较浅者毫无影响,却是高手中互为试探的利刃。此人能悄默无声地混入九鼎山,又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绝非等闲之辈。 身边的莫长明长袖一拂,喝道:“敢问阁下贵姓,来敝派有何赐教?” 那髯客一阵狂笑,围着躺在席子上的数具躯体转了两圈,神情古怪之极:“我么?说了你也不知道,只是可惜啊……可惜……” 众弟子见这厮好生无理,皆面露怒色,近旁的两个弟子上前拽住他的肩膀,他也不躲闪,仍是悠闲踱步,两弟子立时抓握不住,众人听到“咔嚓”一声,两人的手腕被震断了。 髯客身后“刷”地亮出一排剑,袁应辉一抬手,众人的剑才不情愿地收了回去。 袁应辉问道:“可惜什么?” 髯客走到近旁,围着袁应辉上下打量:“我说袁应辉,采药派到你这一代,算是彻底毁了,还不如趁早多挖些坑,自行了结了,总比让别人埋得好。” 有几个弟子按捺不住,叫道:“你胡说什么?信不信现在我们就把你……” “住口!”袁应辉喝止,又道:“袁某不解,还请阁下开示。” 髯客看他经受这等侮辱,依然面不改色,遂嘻嘻一笑:“庄子剑一出,天下必大乱,不知你的南柯剑练得怎么样?” 袁应辉心中吃了一惊,先师吕成俦授业,曾将本派最高秘籍《南柯剑谱》传于自己,此剑法只有历任掌门人知道,这些年自己更是闭关自修,从未向旁人提及,南柯剑连本派弟子都未闻知,他怎会知晓? 袁应辉向来言谈磊落,既被对方道破,便坦言承认:“不错,敝派确有此门剑法。”此言一出,众人满脸困惑,莫长明一眨不眨地看着袁应辉。 髯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问你,南柯剑引人入幻,是也不是?” 袁应辉道:“不错。” “好哇,堂堂天下第一大派的袁掌门,竟然也练这种邪术,不怕天下豪杰耻笑吗?”说着肆无忌惮地格格怪笑。众弟子张大了嘴巴,均是难以置信,莫长明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袁应辉长身肃立道:“本派祖师葛行散本是药侠,以药浴剑,以药铸剑,耗尽毕生心血,方创本门剑法。祖师严训:学剑如医者济世,绝不可有害人之心。是以众弟子行游于外,常备山中珍药,路遇疾难,随宜相治,如今在江湖中才有些薄名。先师吕公授业之时,曾言采药派虽以济弱扶倾为己任,然终不敌庄子剑,若此剑法落于奸人之手,只怕为祸武林,后患无穷。采药派历代掌门钻研甚笃,只为能制衡庄子剑,遂编成南柯剑法,供后辈修习,以御乱时。只是此剑法凶险无比,极易走火入魔,是以只传掌门。” 众人听他说得至情至理,疑惑渐消。林枫染初时不以为意,现下听到袁应辉的一番话,心中也觉此人气度胸襟,不愧为一代掌门。 髯客似在自言自语,喃喃道:“难道,只剩下南柯剑?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如疯癫一般,仰天长啸,向外纵跃而去,不待众弟子拦阻,霎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莫长明怔了怔:“袁兄,你觉得该怎么办?” 第2章 庄子剑启(二) 袁应辉道:“二弟,这些年,本门的大小事务,一向是你操心,你看该当如何?” 莫长明道:“既然庄子剑重现江湖,需尽早查到下落,以免再生祸端。” 袁应辉点点头:“不错。二弟,这事就先由你来做安排。” “好。” 莫长明下令本派弟子将地上躺着的诸人安置妥当,自去筹量探寻之策,堂中余人尽皆散去,只余得袁应辉和林枫染两人。 此时,已是深夜,山风飒飒。 袁应辉道:“袁某有一事相求。” 林枫染初次戴人皮面具,不甚舒服,此时脸上发痒,不觉抖了抖。忽听到身旁有人冷冷道:“小丫头,笑什么?你是不是也觉得,堂堂天下第一门派,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林枫染用余光瞧去,堂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两人。其中一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皮肤白净,书卷气十足。另一人是个年轻女子,未蓄长发,爽利俊逸。 方才说话的正是那个少年,他见躺在担架上的是个女孩子,面黄肌瘦,实在看不出有何能耐,脸上不禁流露讥讽神情。 袁应辉斥道:“北杉,不得无礼。”那少年名叫戴北杉,是袁应辉的亲传弟子,虽生就一幅儒雅的书生模样,却是个火爆脾气。 林枫染不加理会,只是对袁应辉道:“我一个将死之人,能帮上什么忙?” 袁应辉道:“若袁某可以还姑娘一副康健的身子,姑娘还肯死吗?” 林枫染淡然道:“如果你能治好,只怕早就治了。” “姑娘不信?” “不信。” 戴北杉怒道:“你这小东西,太不识趣,采药派什么时候失信过?” “住口!”袁应辉喝道。 林枫染觉得这少年不可理喻,懒得多费唇舌,便道:“怎么个治法?” 袁应辉神情转为温和,说道:“庄子梦中所见的那柄剑,确实存在。它本由道家各派秘密保存,但几经流离,不知怎么,竟落入人间。有一年,我在江阴游历,那一带乡里,流传着一句话,‘庄子剑启,生魂相祭。庄子剑封,魄散魂噬。’” “庄子剑启,生魂相祭。庄子剑封,魄散魂噬。”林枫染在心中细细思量,面露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袁应辉摇头道:“我曾向路人打听,可他们都说,这只是黄口小儿编出来唬人的。却不曾想,无风不起浪,几年后,庄子剑真的出现于世。我想,这句话,该是指庄子剑威力极大,令人魂飞魄散,不得生还。” 他叹了口气道:“方才姑娘也见到我的那些徒儿,怕是他们被勾了魂去,若魂魄不能回来,他们就与死人无异了。” 林枫染道:“怎么会勾魂呢,这世上又没有鬼怪。” 袁应辉说道:“是啊,所以这庄子剑,在世上辗转千载,早已不是正道之物。据说,习练此剑法者,剑气燎燎,方圆十里之地,便成幻梦之境,只是此中颇为凶险,一旦魂魄困锁其中,就算保全躯体,但神识不在,醒来后也与三岁小儿无异。即使是内力上乘者,也极难脱险。” 林枫染道:“袁掌门不是在说奇闻怪谈吧?这等离奇之事,我平生闻所未闻。”旁边的戴北杉不禁哼了一声。 袁应辉道:“孰真孰假,只有尽快找到庄子剑,才能下定论。” 林枫染道:“所以,袁掌门的意思……” 话未说完,袁应辉点头道:“正是。” 林枫染苦笑:“您老真会开玩笑,我可是全身残废,武功尽失啊!” 袁应辉沉声道:“林姑娘身中毒箭,直入心脏,几无生还可能,目前只能用汤药吊着一口气。但敝派有种毒药,名为‘回光返照’,服此药者,无论何种恶疾,在半年内行如常人,全无不适,只是半年之期一过,便如凌迟般全身剧痛而死。若是能在半年内寻得庄子剑,窥得其中奥秘,因果逆转,不就还有一丝生机么?” 林枫染道:“所以,你让我去做英雄?袁掌门怕是找错了人。人之一生,方生方死,如今死,与半年后死,有何分别?” 身旁一直沉默的年轻女子爽朗一笑:“林姑娘是聪明人,这其中的好处怎么会看不出来?” 林枫染道:“看不出。” 那女子道:“至少有一样,你会比现在好。” 林枫染淡淡道:“什么?” 那女子目光炯炯,直视她道:“活法。比此刻好一百倍、一千倍的活法。” 那声音落在林枫染的心口,翻卷起千层浪。十八年光阴,历历在眼,她无一日为自己而活,当真是自己无法,还是自己不敢?如今有药可以让自己多活六个月,即使寻不到庄子剑,这六个月,就不能快活纵意而过吗? 想到此处,她心中暗道:林枫染啊林枫染,天下再没有比你更懦弱胆小的人啦! 那女子拱手一揖道:“在下段凌云,与姑娘相识,缘分一场,愿同寻庄子剑下落。” 林枫染眨眨眼睛,以视还礼,道:“在下林枫染,幸会。”又转向袁应辉道:“劳烦袁掌门授以‘回光返照’,多谢。”当即服下丹药,更无犹疑。 此药服过半日后才能活动,因此,林枫染仍是躺卧。 袁应辉道:“我那些受伤的徒儿,并非同时、同地被发现。其中有几人,是在蛱蝶谷外被路人发现,这蛱蝶谷,距离此处最近,你们不妨从这里查起。” 袁应辉转头问神情倨傲的少年:“北杉,你既去过蛱蝶谷,不妨说说看。” 戴北杉“哦”了一声道:“其实也没什么,里面也就是些寻常的市集、人家之类的,没什么特别的。” 袁应辉道:“真的吗?” 戴北杉道:“弟子所说属实。” 袁应辉道:“看来我平时对你太过任纵,疏于管教,这般粗枝大叶,几时能成事?”又望向段凌云。 她当下会意,答道:“弟子所见,与师弟相同,只是这蛱蝶谷是座山市,距山下人家相距甚远,按说,集市都建在繁华处,不知为何会建在山里。而且,这几年愈发热闹,山下反而变得冷清了。弟子与师弟未探查出什么,但这山市,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几人正在凝神思索,忽然耳中传来一个细细的男声:“飞花派李均儒和少林高僧念空求见。”那声音轻飘飘的,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朵中。 不多时,厅外便有两人大步而来。一位是束发的中年男子,敷粉描眉,另一位是宝相庄严的长眉老僧。林枫染心中一惊,这两人俱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飞花派可谓是江湖中的另类。当年李均儒初创飞花派,轰动了武林,他以一介男子,手执拈花小杵,此杵只有七寸,犹擅近身攻击,在他手中,小杵一动,如宫娥挥舞团扇,娉娉婷婷,引得粗豪的武人们哄堂大笑。 而且,他自创派以来,收的一律是男子。想想看,一群大男人,练起这种不伦不类的功夫来,不被时人笑掉大牙才怪。可没想到,这飞花杵,对付起阳刚的功夫来,却是招招命中,在当年的群豪集宴上,竟是力扫群雄,风光无两。武林中人,自此便不敢小觑。 再说这念空和尚,是少林隐退的耆老前辈,久已不问世事,近来更是踪迹无定,江湖上的小辈们,更是只知其名,未见其人。 袁应辉正色道:“李兄,念空大师,许久不见。不知此次来九鼎山,所谓何事?” 李均儒慢慢道:“袁掌门,你也知道,飞花派自来不愿意掺和江湖上的恩怨,没想到,这回竟然被人找到家门来了。”口中说着紧急之事,言语却是和缓之极,像是与密友叙说家常。 袁应辉道:“此话怎讲?” 李均儒轻声道:“庄子剑一事,想必袁兄也知道了,我的几位弟子,因为回家探亲,不幸遭了难,待其他弟子发现时,他们的身躯就在路上,人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袁应辉点点头:“是的,与本门弟子的症状如出一辙。” 李均儒道:“敝派与贵派相距不过五十里,没想到都遭此厄运,敝派功夫尚浅,还需要劳烦袁兄的帮助啊!” 袁应辉道:“那是自然。” 一旁的念空和尚徐然道:“老衲也正是为此事而来。按理说,老衲已是世外之人,原不该再过问江湖之事,只是,途中所遇,与两位所言相同,便想来提醒一二,恰巧碰到了李掌门。” 袁应辉垂首道:“多谢大师。” 念空和尚继续道:“剑本无二,人心有别,从其传闻来看,此剑引人争锋,无论其为何人所用,都是凶多吉少。采药派素来被武林敬重,若袁掌门肯帮助江湖中人免遭荼毒,实是功德一件!” 袁应辉道:“两位请放心,袁某自当尽全力。采药派曾自诩锄强扶弱,护一方安宁,便为这虚名,也要搏一搏!” 门厅中有风灌入,吹得众人衣襟飘飘,林枫染只觉眼前数人皎然如月,而自己却只会计较个人生死,若是此去寻得庄子剑,哪怕仍不免一死,至少也是为了帮扶他人而死,无论如何,都会比现在快乐些。没准,她还会活着,还会健康如初,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想到这里,她感觉胸腔中一种长久沉寂的东西在苏醒,那便是——希望。有希望的人,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有此勇气,便不畏惧,即使是刀枪火海,也要闯他一闯。 李均儒和念空走后,袁应辉转头对三人道:“此事越发紧急了。” 段凌云道:“那我们明早启程,天黑可至。” 袁应辉道:“你们三人一同,彼此帮衬,如若遇到凶险,绝不可硬拼。” 戴北杉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林枫染知道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心中不乐意,想要分开行动,林枫染不愿争辩,只默然不语。 戴北杉忽觉肩头重重一掌,他被身旁的段凌云一下拍醒了,连忙应声道:“好,弟子明白。” 第3章 相逢于晚(一) 淡淡薄雾氤氲山间,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三人疾驰而过。为首的两人,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女郎和一个清瘦少年。 女郎蹙眉道:“师弟,这山路颠簸地厉害,你慢点!” 那少年甚是得意,一甩马鞭,向后叫道:“这点路若受不住,就乖乖回家找妈妈吧!” “臭小子,你找抽!”女郎挥动皮鞭,向少年劈去,他左冲右闪,咋呼大笑:“打不中!打不中!”说着奔得更快了。 两人身后,跟着一名少女。只见她面色蜡黄,样貌丑陋,正趴在马背上,被绳子牢牢地捆住。此人正是林枫染。 原来,她久卧于床,如今“回光返照”刚发挥药效,她只觉手脚俱软,还使不出劲儿,段凌云本想与她同乘一匹马,但戴北杉二话不说,直接将她捆在了马上。这一路纵马飞奔,她的五脏六腑都快给震出来了,不时呕吐。 山路崎岖,戴北杉将手中的马鞭抽得响声不绝,回声阵阵入耳,段凌云气得一路喝骂。三人行至入夜,只见远处山中张灯结彩,亮如白昼,喧鼓鸣乐、笑语欢声,热闹得竟如江南的秦淮河畔。 段凌云转身道:“林姑娘,蛱蝶谷到了。”说着,跳下马来,解开林枫染身上的绳子,道:“现在觉得如何?” 林枫染揉了揉酸胀的手臂,腿脚的知觉比先时灵敏很多,点头道:“应该无事了,多谢。” 戴北杉轻哼了一声。段凌云道:“又怎么了?” 戴北杉道:“师姐,我们真要和这臭丫头一起行动啊?我可不想束手束脚的。” 段凌云斥道:“你脑子里净想着玩,快到前面探路去!” 他嘻嘻笑道:“这里好玩嘛!再说,也不影响探路啊!” 段凌云伸手便要向他劈来:“再嘴贫——” 戴北杉忙摆手道:“不敢了,不敢了!”身子已然跃出,跳到几米之外。 林枫染听着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得斗嘴。段凌云对她的这位小师弟,多少有几分惯纵,而戴北杉虽然蛮横,唯独对段凌云,却是有点怕的模样。林枫染默默观察四周,山路并不宽敞,四周秋风萧瑟,落叶纷纷。 忽听到前方戴北杉疑道:“师姐,怎么这里突然多出了一片竹林——”话音未落,突然,他们牵着的三匹马嘶鸣立起,竟疯了般急奔猛冲。 林枫染叫道:“小心!”身子已被马拖得飞起,她手中发力,跃上马背,牢牢扣住马身,但见马蹄翻飞乱跃,似是受了惊,两旁密林重云深锁,直如腾云驾雾般。她双手勒住马缰,不知冲出多远才缓缓停下。 此时,林枫染呼唤段凌云和戴北杉,却哪里有二人的踪影?她沿路喊了一阵,见无人回应,只得径自牵马,缓步行去。 穿过竹林后,忽地柳暗花明,眼前灯火通彻,已是蛱蝶谷的街市。街上热闹非凡,男男女女穿着鲜艳的衣服,河中画舫,连缀成片,笛箫鼓乐声不绝。她心下敞快,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又伸伸手,身子已恢复了五六成,数月来的积郁苦闷,顿时一扫而光,不禁恣意地活动起筋骨来。 等一抬头,才发现周围拥上来一群人,像看猴儿一样瞧着她,人群里有人问:“小姑娘,要表演点儿什么?”“这马看着也有两下子!” 林枫染心里嘀咕:这里的人这么爱瞧热闹吗?还有,我……真的很像卖艺的?别再剑没找到,被人拉去搭台子杂耍了。林枫染只得摆摆手,冲人群尴尬笑笑,她焦黄的脸上肌肉僵硬,又像笑,又像哭,人群里不时抛来几枚钱币。 “这孩子怪可怜的!” “大家捧个场吧!” 林枫染连连抱拳:“多谢各位!”足下却已闪出人群,牵着马奔到一处灯影稀落的小客栈,将马拴在马厩里。 她毕竟是少女心性,玩心大起,不知从哪里找了身男装穿上,在街市上逛起来。 空中烟火忽明忽暗,如花树般绽放,层层不绝,很多行人驻足抬头,眼睛里映照出绚丽光芒。不远处,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正领着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两人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衫,那女孩望着天空,拍着手格格笑起来。 那男孩道:“阿宛,我们也放烟花,好不好?” 小女孩满眼欣喜,用力地点点头。那男孩从衣服里摸出两枚铜板来,走到近旁的摊子上,买了一小束火花棒,递给面前个子小小的女孩。 突然,人群里跃出一穿着大红喜袍的老汉,怪叫道:“小娃娃,给我吧!”那老汉少说有七八十岁,长得一张黑脸,身上却穿着华丽崭新的新郎衣服,看起来不伦不类。他一把夺过火花棒,跳入人群。小女孩未及反应,愣在原地。 林枫染抢步要拦,不料那老汉身法极其灵活,轻轻一避,转入更深的人丛。只见他在街上左奔右突,林枫染紧追其后,那老汉嘴里叫道:“不得了,不得了,小娃娃欺负老头子啦!”足下奔地更快,倏忽间转出人群,身影没入街角。 林枫染怒道:“抢人家东西,好没道理!”拔腿追向小道。 突然,背后一只手,凌厉向她肩头劈落,她左肩一沉,右手化掌,虽未转身,却已将来势阻截,侧足一划,向边上闪避。那人也不甘示弱,袖中立时飞出几枚石子,分别攻向她的喉咙、心脏和下肢,此时两人相聚很近,闪避已然不及,林枫染凌空飞转,身子生出一股劲风,衣袖一拂,将这石子卷去,同时手指已点中那人穴道。 一个熟悉的清瘦少年正瞪着她。林枫染懒得搭理,顺手解开穴道,转身就走。 戴北杉在后面叫道:“喂,你去哪儿?” 林枫染道:“想去哪就去哪儿。” 戴北杉急道:“你忘了我们来做什么吗?” 林枫染停下脚步,转头道:“没忘。” “那你怎么不和我们汇合啊?害得我们找你老半天!” 这时,段凌云也跑了过来:“林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呢!” 林枫染点点头:“蛱蝶谷看样子挺大,大家一起探查太过显眼,不如我们分开行动罢!” 戴北杉忙道:“不成!刚一来就分头,你这么着急,该不会想逃吧?” 林枫染盯着他:“我逃哪儿去?” 段凌云道:“林姑娘,我们对这里到底熟悉些,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林枫染独来独往惯了,便道:“多谢段姑娘照顾,我现在有急事,忙完再找你们会合。”说着,快步追赶老汉去了。 段凌云还想说话,戴北杉拦住她:“哎,师姐,不如就让她一个人去吧,我们也不一,不一定能护住她。” “怎么?” 戴北杉结巴道:“其实吧,她武功还不赖,我刚才,刚才试过了。” 段凌云一把扯住他的耳朵:“好啊,臭小子,你偷袭人家?” 戴北杉连连求饶:“疼!疼!好姐姐,快放手啊!我就试探一下嘛!师父照顾她这么久,我还只道她是个废物。” 段凌云道:“胡说什么?不可以貌取人,这你总该知道吧!” 戴北杉捂着耳朵,叫苦不迭。 林枫染一路飞奔,跑进了树林,却已不见那老汉的踪影。她双足一点,跃上一棵树,放眼四望,只有婆娑树影,随风晃弄。 这时,不紧不慢的马蹄声,传到林枫染的耳中。若是寻常车马,人在一里外便能听见,但这马车,无声无息,突然间就近在咫尺,实在诡异至极。 只见车夫是个戴着草帽的佝偻老头,看不清面容,一丛花白胡须在风中乱舞。他正慢悠悠有节奏地赶着一匹马,在他身后的草堆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的大红喜服,已被撕烂扯破,他正轻轻地呻吟着。林枫染大吃一惊,那人正是刚才自己追赶的老汉,怎么转眼间就被人打成这样? 马车向前驶出半里,突然停了下来。车夫仍是佝偻着身子,缓缓道:“我便在这里埋了你,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说着,拔出腰中铁耙,就地挖起土来,边挖边唠叨不止:“挖个方的呢,还是圆的?”“太浅了,你还是会跑出来。”“不行不行,这样会吓到别人的。”“……” 林枫染觉得又好笑又好气,这佝偻老头明明知道,车上躺着的人没死,却硬是要将人埋了,挖坑时还这般啰嗦不休,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个热心大爷呢! 眼见坑马上挖好,林枫染飞身跃上马背,两腿用力一踢,那马受这狠命一踢,撒腿狂奔,她听到身后有人破口大骂:“恶贼!混娃子!你给我停住!” 佝偻老头展开轻功,腾空而来。眼见马上被追到,此时,林枫染已顾不得许多,奋力甩鞭,马车越行越急,不知行到何处,流水潺潺,幽芳阵阵。 林枫染见无人追来,忙探查老汉的情状,见他呼吸微弱,连忙扯下随身的水壶,去溪边打了水,又扯下一块布,浸湿了来。 林枫染轻声道:“老人家,这里没有恶人,你先喝些水吧。”说着,将水凑到他嘴边,让他慢慢喝了几口。又拿湿布抹向他的脸颊。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林枫染的手一滞,竟将老汉的黑皮猛然擦掉一块,洁白的额角露了出来。 林枫染一怔,只见那人睁开眼,悠悠道:“姑娘,你坏了我的好事!” 原来,那穿着大红喜袍的,不是个垂死的老汉,竟是……竟是个青年!林枫染此时穿着男装,也被一眼认了出来。 第4章 相逢于晚(二) 那人的声音朗润如月,林枫染愣了愣:“你……说什么?” 青年道:“也没什么。”忽而抬眼似笑非笑,望着林枫染道,“却没想到,我宁某竟这般好福气!临死前还有位佳人相伴。” 林枫染听他说“临死”,可自己明明已将他救起,不禁疑道:“你要死了么?” 青年嘻嘻笑道:“刚才是要死的,现在么,不敢死啦!”他笑时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与他那未擦去的黑脸极不相称,看起来很是滑稽。 林枫染觉得此人言语轻薄,愠怒道:“什么敢不敢的,油腔滑调!” 青年笑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自然不敢死了!” 林枫染毫不客气地道:“你听好了,我姓林,双木林,现在,您老可以安心去了!” 青年哈哈大笑:“有趣!有趣!林姑娘,在下的名字,你也要记住啦,我叫——宁——” 他故意顿了顿,停住不说,林枫染不禁侧眼望向他。他一字一字郑重地道:“我叫——宁——宁大哥——” “你——可恶至极!不可理喻!” 林枫染见他混没正形,气得想把他一巴掌拍进棺材板里。 不料,她还未发作,那青年已翻身跃下马车,正正经经地长身一揖:“多谢林姑娘,宁某告辞啦!”言罢,伸了伸懒腰,转身便走。 林枫染方才见他衣衫破烂,料想他受了重伤,没想到转眼间活蹦乱跳,忙在身后叫道:“喂,你没受伤啊?” 青年朗声道:“自然。” 林枫染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飞身一跃,拦到那人面前,伸出手道:“拿来!” 青年疑道:“拿什么?” 林枫染道:“少装糊涂,你干什么抢别人的烟花棒?” 青年无奈摊手道:“烟花放完了,先欠着,下次还你好不好?” 林枫染道:“我如何相信你?” 那人在衣服里摸了一阵,干笑道:“今天出门太急,忘带银子了。” 林枫染蹙眉道:“你,该不是想抵赖吧?” 青年搔搔头道:“要不……”伸手将头上束发的墨绿色发带扯下,头发立时垂下,“我现在真是身无长物了,这个你先拿着。” 不待林枫染反应,他已将发带塞到她手中,径自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 林枫染气得跺脚:“我要一块破布做什么?” 再抬头时,青年已倏忽不见。 林枫染重出江湖第一天,就遇到这么个轻佻放浪的浑小子,自己好事没做成,还被无端戏谑了一通,她心道,下次若见了这人,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却听肚子咕咕直叫,她才想到,今日一路颠簸劳顿,到现在还水米未进,决定要好好犒劳自己一下。 她立刻择了路,向大街走去。此时华灯煌煌,十里笙歌。不远处的酒楼热闹非常,她快步走上前来。只见一幢巨型的四层木船靠在水边,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座建在水边的木楼。但见上方匾额黑底金字“花间酒”,在灯火中明耀若红,门里门外挤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真想不到,绿绮姑娘也来了‘花间酒’。” “是啊!要是我能替她斟一杯酒,哪怕立刻死了也愿意。” “好不害臊!还没一睹芳容,倒是一睹醉汉了。” 人群七嘴八舌,不时传来哄笑声。 说起这绿绮,林枫染倒是听人说起过。她以前是京城的名伎,人如其名,自然是弹得一手绝妙好琴。据说,不知多少王公贵族,为了听她抚琴一曲,不惜豪掷千两,甚至为她争风吃醋,以致结下梁子。不知她何以出现在蛱蝶谷。 林枫染腹中饥饿难忍,管她绿绮红绮,先吃饭再说。她在二楼找了个座位,点了一只烧鸡、一盘切牛肉,几碟清爽小菜。饭菜一上来,她就痛痛快快地吃起来。 正低头扒饭间,忽听旁边桌子有了中年汉子道:“小二,我要麻辣熏鱼、八宝肉、香酥排骨、蟹黄包子、爆炒猪蹄、鹌子羹、芥末羊肚、麻婆豆腐、清蒸茄子、水晶蒸饺、宫保鸡丁、香葱油饼、红烧狮子头……” 听到那人报起了长长的菜名,林枫染抬眼瞧去,心中却是一惊,只见一个身穿布衫的髯客,满脸胡子眉毛肆意乱舞,好生面熟!正是她那日在九鼎山见到的怪人,当时场面纷杂,这人显然不认识自己。 不多时,杯盘碟子纷纷端上,转眼间,那怪客的桌上已堆了三层,只见他并不拿酒楼备好的木筷,却从随身的长布袋中掏出一对漆黑的铁箸,铁箸长如手臂,粗若食指,在他手中,夹菜捡肉,就像一副轻巧小木筷般,他对着满桌菜肴,吃得津津有味,对周围的喧阗热闹似是浑然不觉。 突然,酒楼中央的舞台一黑,紧接着筝鸣三声,嘈杂的看客立时安静,皆屏息凝神。只林枫染桌旁那怪客,大嚼特嚼,始终未抬起头。 舞台四周灯烛微微亮起,众人定睛望去,只见舞台中央坐着一人。林枫染纵是女子,也不得不注意到她,因为这人实在很美。隔着面纱,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一双美目,流盼有情,若是她肯摘去面纱,嫣然一笑,已足以颠倒众生。 她伸出纤纤素手,在琴弦上轻捻慢挑,粼粼波光从她指尖流泻而出,时而月入深潭,时而白云出岫。曲中意境,妙不可言。众人只觉飘飘渺渺,缱绻绵绵,连空气也是醉人的。 众人或酣畅豪饮,或轻和曲调,皆是流连忘返的神态,林枫染也觉意懒神散,手中的木筷愈发重了。忽然,寒光一闪,极速飞向林枫染,她侧身一闪,拂手甩开,但此时手力绵软,未能将物什拂开,却被紧紧缠住了。她定了定神,才注意是一缕极细的冰弦。 一道极强的劲力从另一端传来,林枫染被这劲力一提,竟凌空飞起,从二楼直向绿绮的方向飞去。众人此时醉梦相杂,以为是出助兴的节目,不禁鼓起掌来。 只听有人道:“这毛头小子,艳福不浅!” “倒让他抢了去。” “何时能轮到我啊?” 林枫染差点跌倒,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步。只见眼前的美人款款道:“敢问公子贵姓?”那双眸子柔情如水,林枫染迷迷糊糊道:“在下免贵姓林。” 眼前女子的笑意渐深:“想必林公子,该是知道这里的规矩罢。” 林枫染定了定神:“恕在下冒昧,并不知。” 绿绮云鬓轻摇,柔声道:“不知林公子,可否赏脸陪奴家饮一杯酒呢?” 林枫染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心中惴惴,只得拱手道,“还是算了,在下不喜饮酒,先行告辞。”说着转身便走。 身后那人低声道:“等等,林公子,这冰弦还在你手上吧。” 林枫染只得转过头,将手中冰弦交给绿绮。不料,她立刻伸手拉住了林枫染的手臂。众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的两人。一个是年轻男子,拔腿想跑;一个是娇柔的女儿家,却强拉硬留。这个画面,多少有失体面。 座中有人酸道:“绿绮姑娘只怕寒了爷们儿的心,我们几个费尽唇舌,姑娘也不搭理一句的。” “就是啊,为什么偏偏对这臭小子赏脸?” “依我看,这人分明是个草包,从头到脚冒着傻气。” 众人已喝得醉眼迷离。 绿绮缓缓斟满了一杯酒,递与林枫染道:“公子可听说,蛱蝶谷的传说?” 林枫染乖乖地接过酒杯道:“在下孤陋,并不曾听说。”说着呆呆一笑,正欲饮下,突然,风中一震,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林枫染手中之物尽成碎片,酒洒了满地。脚下豁然敞开,她整个人跌入了黑洞中。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醒来时,林枫染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有些痛。灯影重重,有个人在桌边自饮自酌,白衣的背影颀长,杯杯一饮而尽,似有无限惆怅。林枫染眼前朦胧,看不分明,叫道:“绿绮姑娘?” 那人轻笑一声,并不答话。不知何时,一坛酒已被饮尽。良久,忽听那人低吟道:“金钗宜沽酒,环佩作琼浆。明灯长相忆,莫问是吾乡。” 那声音听来朗月清风,林枫染却陡然一惊:“你……你……” 那白衣青年转过头来,微笑道:“别来无恙啊,林姑娘?” 林枫染只觉眼前,漫山竹林,潇潇千落,不禁一怔。口中却是不饶人的口吻:“怎么又是你?” 他戏谑道:“是啊,宁某与姑娘有缘。” 他这不羁的神情,给人一种错觉,林枫染不敢相信,眼前此人,正是刚才落寞饮酒之人。 林枫染问:“喂,这里是何处?” 青年道:“自然是在舟中。” 林枫染问:“还在‘花间酒’吗?” 青年道:“不错。还有啊……” 林枫染道:“什么?” 青年道:“在下有名字的,姑娘忘了吗?” 林枫染一想到“宁大哥”,冷冷道:“平白占人便宜,好玩的很么?” 青年嘻嘻笑道:“不敢了,还未请教林姑娘芳名。” 林枫染道:“林枫染。” 青年叹道:“枫林尽染,美极!在下宁穆,端严肃穆的穆。” 林枫染冷笑:“倒是白白浪费了这名字。” 宁穆朗然大笑,转眼间又抱了坛酒。 林枫染正色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宁穆抱起酒坛斟了一碗,递给林枫染:“他人因果,姑娘何必挂怀?方才未喝的酒,现在可以喝个痛快了。” 林枫染皱眉道:“我不喝酒的。” 宁穆幽幽道:“你方才不是要喝……” 林枫染揉了揉发痛的头:“方才,不知为何。” 第5章 忍拂旧弦(一) 林枫染心中疑惑:自己明明不喝酒的,为何绿绮递来酒杯时,自己却伸手接了,像是醉了般不由自主?众人为何见到她,也如喝醉了?难道是酒菜有问题,或琴声有问题?可若是如此,为何那个拿铁箸的髯客,却若无其事? 宁穆见她不喝,便转头继续饮酒,仍是杯杯饮尽。 半晌,林枫染道:“你就不怕那群人来扫了雅兴?” 宁穆悠然道:“无妨。” “什么?” 宁穆道:“咳咳,那个,林姑娘,烟花棒你还记得吧?” 林枫染道:“自然。” 他从衣中取出一小束烟花棒,林枫染收好,将墨绿发带飞掷给他,道:“两不相欠,告辞。” 宁穆道:“等等,林姑娘,那么着急做什么?”他口中说着,突然推手抛来一小坛酒,林枫染脚下一转,稳稳接住。 他剑眉一扬:“好身法!姑娘既不爱酒,不知平时如何消遣?练剑,还是游山玩水?” 林姑娘道:“消遣?我从来不知,那是何物!” “为何?” 林枫染道:“我无父母,亦无兄弟,终日惶惶,度日而已。” 宁穆低着的头突然抬起,眼神柔和许多,他喃喃道:“真是如此么?” 林枫染道:“其实没什么。还不都是一生?” 过了良久,他沉声道:“你错了。” “哦?” “人世枷锁千万重,想要快乐也是很难的,我们都需要很努力啊!” “如何努力法?” “比如,雪中会师友,比如,月下观佳人……怎么欢喜怎么来。”说着,他哈哈大笑。 林枫染听他胡言乱语,冷冷道:“你醉了。” “是么?我这人浮浪惯了,只是见不得身旁的朋友不快乐。”他此时醉意已颇浓。 林枫染听到“朋友”二字,心下好笑:我何时成了你朋友?若是都如你这般交朋友,岂非周围全是狐朋狗友?口中敷衍道:“似乎,做你的朋友,是个稳赚不赔的事?” “当然啦!做我的朋友嘛,苦乐与共,福难同尝。”语罢,伏桌大睡。 林枫染大声道:“喂,你醒醒。”宁穆却没有丝毫动静。 她只得将宁穆扶到床上,盖了衾被。但见眼前青年男子,双眸紧闭,眉宇中英气逼人。谁会想到,生得如此冷峻模样,竟是个轻狂之徒! 林枫染起身走到窗边,将纸窗推起,水中月色,清晰可辨。此时轻舟缓行,距岸已远,她无法立刻回到集市中,只得在桌边坐了,闭目整理思绪。 她早该看出,宁穆绝非寻常游手好闲之辈,只是,若他存心设局,为何对自己却毫无防备?可若只图有趣,酒楼上险象环生,自己的酒杯被击中,却非偶然而为,眼前迷局,莫非与庄子剑有关?说不定,宁穆也想要这庄子剑? 月影渐淡,东方露白。林枫染看到,床侧的烛火明灭不定,她起身拿起剪刀,准备剪去燃焦的烛芯。 门霍地被推开,林枫染眼前的烛火尽灭,她眼前一黑,数十枚物什一齐击来,那物什极快,她来不及想,长袖一挥,将其卷裹了来,但那股劲道之强,似松涛腾涌,她的衣袖和头发被来势冲荡凌乱,正欲闪避,一只手向她正面拍来。 她凝神后仰,一个翻转,却不料那人似已猜中,脚底一悬,勾踢而来,她后退几步,手已摸到了桌面,说时迟那时快,她手推杯盏,转瞬间已将七八个杯子急急飞出,那人似乎并不着急,轻轻飞旋而起。 林枫染未听到杯盏碎裂的声音,正犹疑间,忽觉一角衣襟从手边掠过,那数十枚凌厉的物什竟又从近身攻来,说时迟那时快,她抽剑回迎,但见眼前剑光骤闪,薄剑轻灵如蛇,铿铿数声后,物什似又被对方接住。却不想,那物什散去还来,从四面八方集聚,好似无穷无尽,周身又被包裹其间,像极了那日,乱箭齐发。 剑花如雨,在黑暗中凛然而落,她的剑法已然纯熟,但终是闪避不及,耳朵被一枚物什擦伤,火辣辣灼烧,她微微退了一步,背却抵住了某人坚实的胸膛。一瞬惊诧,她的手被对方扣住,手中的剑法却忽然换了另一个路数,与其说是路数,其实……毫无章法可言,似漫天乱舞,却又招招挡住,那人身上散发的酒香,阵阵扑入鼻尖。 身后之人道:“尹兄,可扰了小弟的清梦,怎么也不敲门就进来了?” 林枫染听到来人清笑几声:“我进自己的房间,需要敲门么?” 她忽觉手被松开了,才意识到被宁穆握了多时,一阵窘迫,忙抽身兀自将剑入鞘。 此时虽已是清晨,可屋内仍是光线黯淡,那人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他飞手一指,屋中烛火瞬间齐燃,宁穆在身后赞道:“方兄,你这空谷传音的技法越发进益了。” 林枫染抬起头时,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人,那双眉眼眸子温润,神色恬淡。一身玄色织锦衣衫,隐隐透着贵气。 那人目光淡淡扫过林枫染,道:“这位是?” 宁穆嬉笑道:“你说她呀,林枫染,我二弟。”他从林枫染身后走出来,用手肘推了推来人:“是啊,我若是不醒来地恰到好处,还不知道你把林兄弟怎么样了呢?” 他面露歉意,拱手对林枫染道:“在下方旭遥,适才多有误会,还请见谅。” 林枫染清浅一笑:“无妨。” 宁穆忙道:“你的耳朵怎么样,我用酒抹抹。”说着连忙用手去触她的耳朵。 林枫染闪避一旁:“不必了。” 宁穆垂手道:“真是犟!” 方旭遥从怀中取出一个釉色小瓷瓶掷来:“实在得罪。” 林枫染伸手欲接住,一只手突然截住,宁穆抓着药瓶嗅了嗅道:“方兄真是大方,这么好的药,何时也给小弟一瓶?” 方旭遥道:“若是你哪日受了重伤,我用酒坛子装来。” 三人不禁抚掌大笑。 林枫染正笑着,忽觉耳廓一阵清凉,侧眼看,宁穆已笑嘻嘻地上好了药。他将药瓶往林枫染手中一推:“拿着。” 方旭遥道:“对了,适才见林公子好俊的身手,这散雨剑倒是有好一段时间未看到了。” 林枫染道:“雕虫小技罢了,小弟是败将,不值一提,倒是方兄这空谷传音,用的是棋子罢。” 宁穆沉声道:“聪明,你倒是连方兄的独门本领也看出来了。方兄素来爱下棋,一盘围棋不离身,用时可同时击出,最妙的是,能在空中折转,攻人不备。” 方旭遥叹道:“阿穆顽皮,惯会取笑于人。只是不知,怎么会遇到林公子?” 宁穆道:“嗳,一场误会便遇到了。不过,我昨日可是肆意了一把,你猜猜看,我又作了出什么戏?” 林枫染不忍点破,方旭遥在一旁作苦思冥想状,随即拂袖而坐,笑道:“知君者,唯有杜康,想必阿穆又是喝出了什么花样。” 宁穆大笑,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倒:“方兄怎知不是位红颜知己呢?” 方旭遥摇了摇头:“从未见你有什么红颜。” 宁穆大笑道:“红颜易得,知己难求。我昨儿遇到位风尘红颜,还穿了新郎官的衣服,你猜怎么着?那姑娘见到我时,吓了一大跳!以为我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呢!” 方旭遥顿了一顿,随即拿起杯盏,款款而酌。恰到好处,不失分寸。 林枫染道:“看来,您老倒是扮过不少人啊!” 宁穆翻身拎起一坛酒,仰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灿然笑道:“扮人么,不算多,我倒是自小扮过飞禽走兽。” 林枫染呵呵一笑:“还有这癖好。” 过了片刻,宁穆悠悠站起,伸了伸懒腰,道:“时候不早了,打扰方兄休息,我与二弟出去转转。” 说着,拉起林枫染的手臂,转身要去开门。 方旭遥道:“其实,你们多耽一会儿也不妨的。” 宁穆开了门,两人同时吃了一惊。此时舟行水上,天已微微亮,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多具尸体。每具尸体面部已泛白,宁穆忙上前探查尸身创伤,奇怪的是,却未发现任何伤口,倒像是喝酒中毒而亡。 此时,方旭遥也走了出来,看着面前景象,面露疑色。 林枫染道:“这些人看着很面熟,对了,不就是昨日在楼上喝酒的公子哥吗?” 宁穆转头问:“方兄,你方才来时并无这些尸体吧。” 方旭遥点点头。 林枫染道:“这么说,一盏茶的工夫,就有人把尸体运到这里了。我们三人都无知无觉,可见对方轻功了得。” 宁穆道:“不错。凶手还在这‘花间酒’中,任他再高的轻功,也飞不出这片江。走,我们去看看!” 说话间,忽听上方一阵格格娇笑,一个娇媚无比的声音笑道:“原来你躲在这里,啧啧啧,好一出短袖情深啊!” 那人立于‘花间酒’楼顶,一身红衣在风中摇曳,红妆艳艳,俨然一副俊俏的新娘模样,正是绿绮姑娘。 第6章 忍拂旧弦(二) 绿绮道:“方公子,我送的礼,你觉得如何?”语声虽柔和,轻轻飘荡至各人耳中,却清晰无比。 半晌,方旭遥道:“楼中的人是你杀的,是不是?” 绿绮微笑着瞥向他身后的两人,道:“怎么,方公子生气啦?这两位又是谁?” 方旭遥道:“朋友。” “朋友?”绿绮冷笑,“一个与你相识不过数日,另一个不过片刻,却都是成为你的朋友。可我呢,我与你相识八年,算不算你的老朋友?” 玄色衣襟颤了颤,只听得一声轻叹:“绮妹,你这是何苦呢?” 绿绮眼波流转,说道:“你曾说,我今后做什么,你绝不阻拦,可是,方公子,你为何总和我过不去呢?” 方旭遥听出她语意不善,皱眉道:“你想如何?” 绿绮身子微侧,身后一把琴即刻立在左旁,她单手调弄琴弦,只听那曲调哀婉缠绵,如诉衷肠,林枫染忽觉心神激荡,恍恍惚惚,不由得有些痴了。 却见绿绮右手一扬,手中冰弦猛向林枫染击来。方旭遥喝道:“小心!” 那冰弦来势狠厉,直劈面门,林枫染向后仰去,险险避过。此时阳光跃动,她注意到那冰弦比昨夜的粗了不少。回手拔剑,绿绮手中的冰弦如灵蛇出洞,一会儿射向她小腹,一会儿直拂向她脖颈,进退皆是迅如疾风。 林枫染挥剑护住周身,发力格挡,却见那冰弦忽而柔软退去,像是全然未承力一般。原来,绿绮的冰弦,实乃利器,抛弦之人,暗运内力,冰弦在内力催动下,如箭头一般射出,但若对方以劲力相格,则急收内力,冰弦无法借力,便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风中轻飘飘的。是以,林枫染每次持剑回攻,便觉软绵绵的,如打在棉花上一般。 突然,清光一凛,冰弦掠向她的头,同时,又一根冰弦直缠向她的小腿,林枫染大惊,身后一人急拉住她飞身纵开,口中却叫道:“喂,那什么绿姑娘红姑娘,你们俩的恩怨,拉上旁人算什么?”正是宁穆。 绿绮抛出的冰弦竟十分锋利,林枫染纵跃之时,头发却被它削得四散开来。 绿绮幽幽道:“我道是位公子哥呢,没想到是个姑娘啊!”忽然眸中妒意大增,只听乐音急转,如江水奔腾般嘈嘈错错,她一只纤手疾拨疾抹,另一只手飞出四五根冰弦。那乐声好生厉害,三人只觉心烦意乱,扰扰攘攘。 方旭遥回身道:“快捂住耳朵!” 足下一点,已飞身上了楼顶。他与绿绮对面站着,眼眸中蕴着三分怒意:“绮妹,你若恨我,我命在此,拿去便是,何故伤了这许多人命?” 绿绮道:“怎么,心疼啦?我现下要杀这姑娘,你也要阻拦么?”手中一扬,冰弦又向林枫染袭来。方旭遥两指捻起一枚棋子,斜飞出去,拨开那根冰弦,绿绮大怒,双手闪出十几条冰弦,直扑向方旭遥。他袖中棋子一一掷出,但见光晕中,黑白棋子在冰弦中兜转跳跃,好似弹拨琴弦般,嗡嗡有声。两人越斗越快,棋子乱飞,冰弦回舞,互相拆了四五十招,仍未能分出胜负。 绿绮心中烦恶,见久战失了耐性,红袖一拂,喝道:“且住!”抱起身旁的琴,向水中跃去,此时,一叶小舟悠悠飘来,不偏不倚,稳稳接住了绿绮。那撑船的船夫是个佝偻老头,草帽低掩,正是昨天驾车的车夫。 方旭遥卷住棋子,收入袖中,翩翩飞下。他玄衣长身立在风中,神如冷玉,凝眉不语,但见一团红影,愈行愈远,不多时,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林枫染暗道:“原来,这髯客和绿绮是一伙儿的。” 却听宁穆道:“方兄,你这新娘子可凶恶得紧呐!” 方旭遥叹道:“是我对她不住,才使她变成了这样。” 林枫染不解:“什么新娘子?” 宁穆道:“染染,你不知道吧?我昨日扮了新郎官,就是撞见了她,她当时气得快把我吃了。” 林枫染听他称自己“染染”,言语亲昵,心中有些不快,脑海中却想:你搅和了人家的婚事,还扮作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无论哪个姑娘见了,都要吃掉你罢。 她不加理会,只是向方旭遥道:“方大哥,你是不愿娶绿绮姑娘吗?” 方旭遥声音沉了沉,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一日,他在山中闲游,傍晚时,忽然有一群黑衣人窜出,将他团团困住。他不知自己曾与何人结下仇怨,但见那群人挺剑刺来,都是夺命的杀招。双方不免一场恶斗,他跌入山沟之中,撞得头破血流,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躺在乱石之中,身旁坐着位绿衣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你可算醒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背你呢?”那人正是绿绮。 他当时伤势很重,只得在她的搀扶下,一点点挪向农舍小屋。因他不便行走,只得住下,慢慢将养。绿绮待他耐心体贴,每日三餐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还有位年迈的父亲,见到他也总笑呵呵的。他心中十分感激,便想:绿绮姑娘在这山间溪谷之地生活,很是不易,若是遇到蟒蛇、盗匪,就有性命之忧。 于是,他决定再多呆一段时间,教绿绮学些防身的武功。于是,白天他教她学剑,绿绮心中欢喜,夜晚时便弹琴给他听。她从未学过武功,但比之常人聪慧百倍,所练招式即学即用,她说:“弹琴和练剑原是一路,只要心意相通,练来自是无障无碍。” 他的伤势渐愈,遂决定离开。那晚,绿绮泪光闪闪,对他说:“方公子,若是你不嫌弃,小女子愿意终生相随。”原来,她对他早已心生情愫,愿委身相与。 可他惯于一人一剑,逍遥江湖,从未想过家室之累,因此,便拒绝了。绿绮哭着夺出屋去,他出门寻找,却全然不见踪影。于是,他只好在桌上留了纸条,便即离开了。 想不到,当日那群围攻他的黑衣人竟找到了这间农舍。待绿绮回来时,却看到熊熊燃烧的房屋,她冲奔进去,只见老父亲被一剑刺穿胸膛,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 她抢出父亲的尸身,将其安葬好,背着她的那把琴,消失在漫漫山雾之中。 数年后,他走在京城的长街中,忽听到一段乐曲,那曲声哀婉低回,令人柔肠百转,竟觉得十分熟悉,他缓缓走入那家青楼,看到的却是一位纤瘦的绿衣姑娘,垂眸抚琴,他呆立良久。 凉风卷帘,在亭中他们再次相见。他少年意气,道:“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冷冷道:“你?凭什么?” 他不明白:“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她直视他的眼睛,:“我离开这,又能去哪里?” 他道:“哪里都好,总之离开这儿。” 她眉眼明艳,比初见时更添妩媚,语气却恨恨道:“方旭遥,你算我什么人?凭什么来管我?” 他拉住她的衣袖:“绮妹,离开这里,我和你成亲,你嫁给我,好不好?” 她一把甩开,怒道:“方旭遥,你好狠!来这般折磨我,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也不需要你的施舍。” 他拔出背着的剑,平平递出,轻声道:“若是能解你心中之恨,杀了我吧。” 她蹙了蹙眉:“我不要你的命,不过——”她接过剑,冷然道,“我知道,你平生所爱,唯剑而已。我要你今后,永不佩剑!至于这把剑,我会毁了它。” 他轻轻道:“好。” 她转过身去,淡淡道:“还有,你我从此,两不相干。” 他顿了一顿,道:“好,我答应你。” 宁穆在一旁听了,啧啧感慨:“才子佳人,造化弄人,可惜喽!” 林枫染道:“可是,她为什么扮作新娘子,你是还要娶她的吗?” 方旭遥摇摇头:“从此后,我只见过她几次,都是在她成亲之时。” 林枫染尴尬一笑:“这就奇了,什么叫‘都’?” 宁穆搭过话来:“我听说,她每次成亲时,那新郎官都会暴毙身亡,已经连着好几个了,很是古怪!染染,你昨天见我时,我正想一窥究竟呢!” 方旭遥道:“我愈发看不懂她,初见时,心觉她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姑娘,不知是因她父亲的死,还是……总之,是我对她不起。” 林枫染道:“方大哥,你先别这样想,因缘交错,凡人岂能周全?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教了她剑法,为何她用的却是冰弦,而且,她的武功不在你之下。” 方旭遥道:“不知为何。不过,我绝非她的对手,方才与她交手,若是她存心加害,我可能性命不保。” 林枫染惊道:“那岂不是,我们三人都打她不过?” 宁穆叹道:“不知道她练了什么妖法。别管了,我们先去吃饭。”说着,拉起两人就向外走。 此时,三人此时所在的位置,位于“花间酒”中一间极偏僻的客房外。酒楼中所住客人甚多,昨夜更是热闹,但绿绮在此地大开杀戒,极为高调,想来自恃武功高强,不知此刻,楼中却是何种场景? 他们绕过沿江的回廊,从偏门进入,但见酒楼中众人或倚桌,或伏地,横七竖八,睡梦正酣。 宁穆在众人的身体间跳来跳去,回头道:“不得了,新娘子的曲子把人醉成了这样,倒像是,那什么,庄——!”话音甫毕,方觉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口。突然,他脚下一滑,踩到了一条腿,他连忙道歉:“抱歉,兄弟,对不住啊!” 但被踩中的那人浑然不觉,宁穆道:“这人睡的挺死。” 却听方旭遥沉声道:“不对!” 宁穆和林枫染同时回头:“怎么了?” 方旭遥道:“他们不是被琴声催醉了,而是—— 宁穆和林枫染疑道:“什么?” “庄子剑!” 第7章 食客论剑(一) 林枫染连忙用手去摇地上的人,可怎么也摇不醒,心中微微一惊,伸手去探鼻息,但觉呼吸均匀,像是沉沉睡去。 方旭遥缓缓道:“这些人,都是不生不死的症状,绝不是一般惑心琴曲所有的威力。” 宁穆搔头道:“昨夜这酒楼中,只有绿绮全身而退,她的琴曲古怪得很,方兄,你可知那琴曲的来路吗?” 方旭遥摇头道:“我自与她相别后,虽交过几次手,但她的事,我却不得而知,只是她的武功大进,不知是何人所授。” 宁穆感叹道:“唉,方兄惹的情债,难办啊!” 林枫染微一沉吟,道:“无论如何,绿绮姑娘很有可能与庄子剑的下落有关,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她问清楚。” 宁穆与方旭遥均点头同意。 三人正欲转身出门,却听二楼有个声音道:“小丫头,你过来。” 三人向上望去,却不见有人,林枫染疑道:“是叫我吗?” 那人道:“你过来。” 三人刚才进来时,见地上、桌上都是醉如烂泥的客人,却未听到一丁半点声响,这时忽听到人声,不觉吃惊。于是,他们沿着木台阶走上二楼。 只见眼前之人,是个中年汉子,满脸胡子,桌上的杯盘直堆了五六层,空隙中还插着他那双油哄哄的黑铁箸。正是林枫染在九鼎山初见,昨夜坐在自己旁边桌的那个多髯怪客。 林枫染心下奇怪:这人莫非从昨夜一直吃到现在,怎么他一点事儿没有? 髯客怪声怪气地道:“小丫头,昨天这里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仔仔细细地说一遍,漏掉一个字,我把你炖了当下酒菜。” 宁穆见他出言不逊,忙要阻拦,林枫染立刻使个眼色,毕恭毕敬地对那髯客说:“前辈,晚辈知道的事,一定知无不言,只是……” 髯客瞪了一眼道:“小丫头要耍什么花招?” 林枫染拱手道:“晚辈不敢。只是,昨晚见前辈在这喝酒,莫非喝到中途离开了?” 髯客眉毛抖了抖,打了个嗝:“你看不见么,我刚酒足饭饱。” 林枫染干笑道:“啊,是了,前辈从昨晚一直吃到现在,那前辈定然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了。” 髯客道:“我没看见。” 宁穆奇道:“你一直在这里,怎会不知道发生什么?” 髯客一拍桌子,怒道:“啰里八嗦的小子!我问你了吗?我说没看见就没看见。” 宁穆正欲发作,林枫染在他脚上猛踩下去,痛得他直跳起捂住自己的脚,表情痛苦至极。 髯客问道:“你说的绿绮是什么人?” 林枫染躬身道:“前辈有所不知,昨夜晚辈在这里吃饭,有个叫绿绮的姑娘在舞台中弹琴来着,那琴曲让人听着如痴如醉,后来,晚辈离开,今早来时,就看到这样了。” 髯客摸了摸满脸的黑胡子,道:“小丫头还算诚实。这样,你跟我走吧。” 林枫染问道:“去哪里?” 髯客板起面孔道:“我去哪里,你就去哪儿。” 宁穆立即将林枫染挡在身后,拔出长剑,挺剑相向。方旭遥皱眉道:“前辈,不可!” 髯客笑道:“我饭也吃了,酒也喝了,累的很呐!今天就不和你们这些娃子比划了。”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一块布,将那双油亮亮的铁箸擦拭一番,然后将铁箸收入袋中。 髯客道:“小丫头,我看你还懂些礼貌,你的同门若是有了麻烦,你救也不救?” 林枫染心想:我哪有什么同门?且听他说些什么。于是,她略略颔首道:“还请前辈明示。” 髯客道:“一个姓戴的小子,和一个姓段的女娃,你认不认识?” 林枫染心中愕然,虽然戴北杉和段凌云并非自己同门,但他们毕竟一起来的,若是有难,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于是忙问道:“他们现下在哪里?” 髯客嘿嘿笑道:“他们么,危险喽!你若不去救他们,恐怕,啧啧,没命了。” 林枫染恳求道:“还请前辈告知,晚辈感激不尽。” 髯客哈哈大笑,道:“走吧!” 宁穆连忙道:“我也去。” 髯客瞥了他一眼,对林枫染道:“小丫头,你跟着我可以,至于这两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老夫可不喜欢。” 林枫染心中担忧戴北杉和段凌云的处境,只得回头道:“方大哥,宁二哥,我去去就回。” 宁穆听她第一次不称呼自己“喂”,竟是叫“二哥”,怔了一怔,忙道:“染染,你别信这怪人的话!” 方旭遥皱眉道:“仅凭他一面之词,却是不可信。” 林枫染道:“你们放心,这是我个人的事,我会设法弄清楚。” 宁穆低声道:“你不怕么?这人可不像好人。” 林枫染微笑道:“怕什么?死都死过了。”她抱了抱拳,转身跟髯客走了出去。此时,江上小舟渐多,他们飞身跃上一只小船,船夫摇着橹,向岸边行去。 宁穆望着小船远去,兀自发了会儿怔,想到林枫染那句“死都死过了”,不知是何意。一旁的方旭遥叹道:“阿染,还真是个有义气的姑娘呢!” 宁穆缓缓道:“是啊!”呆呆地出了一阵神。 方旭遥看他痴痴傻傻,伸出手指在他额前探了探:“阿穆,你没发烧吧?” 宁穆回过神来:“怎么会?方兄,你若是无事,我们瞧瞧去!” 方旭遥眺望着江水,半晌,点了点头道:“成为阿穆的朋友,果然是稳赚不赔的事。” 却说,那髯客与林枫染同乘一舟,直向蛱蝶谷行去,他一上船,便呼呼大睡,没过多久,就到了岸边。 两人下了船,避开集市,直奔向蛱蝶深谷。那髯客脚力好厉害,大步流星,足不点地一般,害得林枫染发足飞奔,片刻不敢停下,一直行到深夜。她只觉足底酸软,眼冒金星。 却听那髯客叫道:“到了。” 林枫染不知来到何处,只闻到附近花香幽幽,听到溪水潺潺之声,周围并无人语。她问道:“前辈,段师姐他们在这吗?” 髯客摇摇头:“他们,自然不在这里。” 林枫染问道:“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髯客道:“这是我家,我现在困了,自然要回到这里。”说着,他跳上一个高坡,准备要仰头大睡。 林枫染奇道:“前辈,你的家,似乎并不能遮风挡雨啊?” 髯客疑道:“现在要下雨了么?” 林枫染抬头看天,但见繁星点点,实在是个不错的天气。于是道:“没有雨。不过前辈,你当真要以天为被,以地为枕喽?” 髯客的胡子一扬:“有何不可?” 林枫染嘟哝道:“这样也好,一睁眼就可以捉些山鸡啦、野兔来吃。” 没想到,他听到此话,不禁哈哈大笑:“老夫这点心思,也让你看出来了。我现下要睡了,你捉些野味来吧。” 话音甫毕,径自睡去。林枫染喊了数声,只听得耳边鼾声大作。林枫染一天未吃东西,只得在附近的溪里抓了两只鱼,自己生火烤着吃了。 第二日天亮,林枫染见到髯客熟睡不醒,心想:这怪人带我来这里,好像并无相害之意,我自己又找不到段姑娘他们,只能等他醒来,再做打算。 她过去铤而走险的事做的多了,因此并不觉害怕。想起髯客让她捉些野味来,估计是醒来要大吃一顿。于是,她捉了些野鸡、野鸭,又从溪里捞出了数条鱼。 待到傍晚,林枫染在土坡边生了火,将鸡、鸭和鱼都剖干净,架在火上烤了起来。肉香四溢,髯客的胡子抖了抖,叫道:“好香!” 当下跳起身来,一把夺过林枫染的烤鸭,撕扯起来。林枫染尴尬笑道:“那个,前辈,这鸭子还没烤熟。” 他低头啃着骨头,嘴里道:“等烤熟了,鸭子就跑了。” 林枫染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像是还没睡醒,忙道:“这架子上烤肉这么多,都是给前辈吃的。” 髯客啧啧称赞:“不错,不错,你这小丫头心底不赖。” 一阵风卷残云,髯客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林枫染道:“前辈,戴师兄和段师姐在哪里啊?” 他理理胡子道:“他们啊,那边——”说着伸手一指,不远处果有一处山洞,因洞口隐蔽,所以林枫染之前并未发现。 林枫染拱手道:“多谢前辈。”说着,拔腿向那洞口奔去。 天色渐暗,她掏出火镰、燧石和火绒,点燃了火把,慢慢向洞中走去。那洞口并不深,她一步步向前探去,忽听到前方有人“呜呜”挣扎,显然是被塞住了嘴巴。 再往前挪动数步,林枫染果然看到两个被捆绑的人,正是戴北杉和段凌云,两人神情很是憔悴。她连忙拔下塞嘴的布巾,只听戴北杉喘了口气,叫道:“你怎么才来呀!我们差点死掉,快点给我们松绑!” 说着,扭动身体,将紧紧捆绑的手递了过来,林枫染正要解开,却听身后之人怪叫道:“且慢!这两个娃子要想出去,我有条件。” 戴北杉骂道:“我呸!你这坏蛋,会遭报应的!林枫染,你别听他的,快给我松绑。” 髯客倏尔闪到身前,拦阻道:“想得美。” 林枫染道:“前辈,大家都无冤无仇的,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 髯客怪笑道:“误会?这男娃子不安好心!” 戴北杉辩道:“我不过和你过过招!你也不能欺负人,把我们都绑在这里吧。” 髯客怒道:“小娃子真没礼貌!”侧过脸对林枫染道,“小丫头,你要救他们,可以,但要先赢了我再说。” 段凌云道:“林姑娘,你别上当,他武功高的很。” 林枫染道:“试试再说”,向髯客颔首抱拳道,“前辈,怎么个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