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树之凫》 第1章 见色起意 崇祯年间的春分,晨曦从冰裂纹的窗棂格挤进来,落在榆木桌上的活字盘里。 夏明翡站在楼上的镂空雕花回廊,正翻看刚拿到手的一本新书,却被楼下的声响打断思绪。 一声呵斥随之而来,“哎!你怎么回事?” 他抬眼望去,只见角落里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正手忙脚乱收拾地上散落的活字。 少年不过十五六,脸上透着青涩的红,额角泌着细密的汗。 那边管活字库的老周语气里满是不耐:“让你把‘天’字部的活字归位,你倒好,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笨手笨脚还慢慢吞吞,再慢些,今日的活计就别想歇了!” 少年听了脸又红上几分,加快了捡活字的速度,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盛了墨汁的碗,黑色的墨液溅在他的袖口上,晕开了一小片污痕。他将头埋得更低了,生怕再次受到老周的责骂。 老周叹了叹气,看他耳根红的滴血没再管他,自顾自去忙活手里的事。 恍惚间,夏明翡似乎看到几年前的自己。 他记得,自己初入永庆印坊时也是在春天。 寒意裹着桂香,十六岁的少年一身褐色直裰,背着半旧的蓝布包,侧边系着黑色粗布腰带,步履踏过永庆印坊的门槛时,带着几分期待和紧张。 “你叫夏明……” 见他说不上来,夏明翡忙说道:“夏明翡,师傅我叫夏明翡。” “我知道了,就叫你小夏吧。” “你叫我周师傅,坏了规矩可不好。” 他带着夏明翡往里走,紧挨着大门的矮柜上码着整齐的竹纸,他瞧着工坊中间横摆着两张刻着浅格的榆木桌,越往里走,那股墨水和木头交杂的特殊气味愈加浓烈。 工匠们都忙着各自的活儿,没人注意这位新来的学徒。 “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规矩,你既来了永庆印坊,就得遵守我们这儿的规矩。” 老周一边走一边说着,“你既是来做学徒的,日常规矩就是做好学徒的本分。” “第一个就是勤杂事务,每日需提前到坊,打扫刻字台、清洗墨刷、整理工具,师傅开工前需准备好热水与木料……” 夏明翡听了脑瓜子疼,又不敢说什么,只觉得印坊的学徒真不好做。 径直走到最后面,他看到一个老头正细致地刻着什么字,袖口被挽起来,指关节因为常年握刻刀显得格外突出。 “那是程师傅,已经年过六旬,是我们这里最年长的师傅。” 周师傅拿起桌面的木胚,“今日你的首要任务是识别木料和熟悉坊内的工具。” “你看看这是什么材料?” 他在程师傅对面的条凳上坐下,给夏明翡找来一只杌凳。 “还有这个,”又递来一块浅栗色的木胚,“用手摸,自己先感受一下。” 夏明翡接过两块木头,只觉得一头雾水,他记得自己有一根桃木簪是偏红色,摸起来很是细腻,倒是跟这块深色的有些相像。 闻起来又都是普通的木头气味,他摸不着头脑,只能试着说道:“这个像是桃木,另一个是……榉木?” “蠢货,一个也没蒙对。” “一个是枣木,另一个是梨木,这两种木材质地坚硬、纹理细腻,是刻制活字的首选……” “梨木硬度适中,是最为适宜制作印版的,你猜猜哪一个是梨木?” 两块木胚放到夏明翡面前,见不远处的程师傅手里是偏红的木头刻字,他猜测道:“这偏红的是梨木。” 周师傅又骂到:“蠢货!又蒙错了!” “偏红色的这个是枣木!梨木要白些。梨木虽说是硬度适中,但有利有弊,它不耐印,不适合长期存放。” “枣木吸墨稍弱,又不易掌控,却胜在耐用。等日后你去学刻字,就先从梨木练起,学会了再拿枣木去刻。” 他应道,“我记下了。” 周师傅半信半疑,又问道:“你真记下了?那我考考你。” “木纹细密、虫不易蛀,说的是哪一种?” 夏明翡一下子泄了气,又没了底气,声音都小了几分,“是……梨木?” “真是蠢货一个!还说记住了,我问你又答不上来!” 他低下头,避开老周的责怪的目光,心想你刚刚也没说这个,那我要怎么知道。 “蠢才蠢才,枣木适合存放,自然是不易虫蛀的。” “罢了,你去刨木胚,”老周扔来一块平刨和一把木尺,“木胚要刨得方方正正,你得记住了,每边三分宽,差一分都不行!” 夏明翡连忙点头,拿了刨子往下推,那棠梨木刚泡过桐油,滑溜溜的不好抓,他没敢用力,生怕刨偏了。 没刨两下,老周就抄起一根木尺抽在他背上:“你是没吃饭还是手断了?刨这么慢?” 一个上午,夏明翡不知被他骂了多少次,也不敢还口,就默默受着,别提有多憋屈。 直到正午,厨房煮好饭菜,他才得了片刻的喘息。 他这才知道,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学徒,是程师傅的孙儿。 “你就是新来的学徒?” 夏明翡抬头看他,对方与自己年龄相仿,模样很是秀气。 “我是程白茭,”他端着瓷碗坐到夏明翡旁边,“你可真惨,老周脾气差得很,以后有你的苦头吃了。” 厨房前面是一个小院,院里只有一株老桂树和一口井。 程白茭说前些日子也来了一个学徒,被老周训了几天就受不了走人了。 他又笑着说,“不过我觉得你不一样,你肯定能留下来。” 后来夏明翡问他,为什么觉得他能留下来,他说因为夏明翡一副受气包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能嚼碎了往肚子里咽。 下午老周把所有的工具给他讲了一边,又带他去各个区域转了一圈,介绍了各位工匠师傅们。 其中夏明翡最佩服的还属二楼的写样师,写的一手好字的人他见得多了,能把反字写好的还是头一回见。 “小夏,去楼上徐师傅手上拿写好的单字来。” “好,”他放下手里的分平刀。 窗户边的晾纸杆上印着字的纸张随风微微扬起,老桂树寥寥几朵桂花依旧散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徐师傅气质儒雅,透着一股书卷气,浅青色袍子上沾染的墨迹,都像是碧清水面掠过的飞燕。 见他正写着字,夏明翡愣是等他写完才开口,那只手也不知是怎样的绝妙,看上去画的奇奇怪怪,反过来一看,竟是一副惟妙惟肖的山水画! 夏明翡被这样少见的技艺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徐师傅把最后一个字写完。 “你是新来的小夏?” 他连忙说了来意,果然同程白茭所说,徐师傅是整个印坊最好说话的人,随即就拿了字样给他。 正要走,夏明翡又回头,对他说道:“徐师傅,你的楷书是我见过写的最好的。”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下了楼,意料之中又是老周的一顿骂,“你莫不是属龟的!磨磨蹭蹭的,让你拿个纸样拿了这么久!” “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净惹我生气!” 夏明翡也不说话,任由他骂着。 一直到下工,老周才没再骂他。 人已经走的差不多,印刷工张师傅过来安慰他,“我瞧你是个能吃苦的,老周那些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他就是那个暴脾气,谁来了他都要骂上两句。” “我知道。” 张师傅轻笑一声,“你倒是不一样,不过。” “你知道我们这里的东家余珒吗?” 他摇摇头。 张师傅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你这样的小白脸,不打听打听我们东家就敢来!” “去年余老爷走后,这永庆印坊就交到余大公子手里。余珒是出了名的好男色,常年流连于青楼妓院,听说还有不为人知的怪癖,印坊自他接手以来,不知道闹出了多少风流事。” 天色渐晚,室内光线昏黄,夏明翡抓紧将桌上的工具收起。 “你今天第一天来,老程那孙子你也看到了,也才来了一个多月,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搞到了一起……” 他声音小了几分,“前些日子我还瞧见那孩子坐他腿上呢!真是光天化日,不知羞耻!” “那真是一个风流孽障啊!生的那是一副好皮囊!只可惜……” “再说那孩子怎么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哎!怎么就落得这么个地步!” 他越说越惋惜,又无奈道:“东家毕竟是东家,印坊里谁不是心知肚明,也就程老被蒙在鼓里。余家手里经营着多少书店、印坊,没有东家,谁来发这么多人的工钱。” “要说工钱,我们印坊还是很好了。我兄弟在那边饭馆跑堂,已经拖了两个月的工钱……” “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东家就是衣食父母,我们做好手里的事,拿了该拿的钱就足够了,其他的,就不是我们该管的。” “你说对不对?” 夏明翡抬头看他,张师傅略显疲惫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逆着光看去,那些黑白相间的头发透着莫名的沧桑。 “嗯。” 他既没有说对,也没说不对。 第二日,夏明翡就见到了这位被手下工人称为‘风流孽障’的东家。 那时夏明翡又被老周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了多少次!笔画深浅均匀、边缘平整!边缘平整!” “蠢货!你看你这刻出来的是什么!这样拿去印书简直是丢了我这张老脸!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拿回去重刻!重刻!” 老周暴怒的咒骂声显得嘈杂而凶悍,春季清晨的空气异常冷冽,他那刻刀在木胚上划动,发出沙沙细响,带起一小片卷曲的木皮。 木刻的声音很悦耳,但老周的骂声也无法让人忽略。 他低着头,只觉得老周口中人低到了极点。 那边的窗户敞着,早上的白雾飘了进来,空气湿湿的。夏明翡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往楼上望去。 男人一身玄色瑞兽纹镶边圆领袍,腰上系着翠玉镂雕玉佩,生的一副好皮囊,面若冠玉又透着几分多情,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蛊惑人心,目光落点却在他的身上,似乎正酝酿着一场风雨。 四目相望,似乎有什么正如飞絮一般在空中飘荡,那样不声不响,那样无边无际,轻柔而迷蒙。 一秒。 两秒。 夏明翡收回视线,继续手中的雕刻。 他算的刚刚好。 第2章 好奇 夏明翡眸底晦暗不明,他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专门学手艺,恰恰是为了这个男人。 要做的也是他最擅长的。 他要盗取一株岘草,传说一位道士在余珒出生之日赠予,食之能治百病。 而抚养他们兄妹二人长大的长姐已经病入膏肓,长姐自小养育二人,对他来说更是亦父亦母,所以无论如何他必须得到岘草。 清晨窗外的薄雾还没散尽,手里的刻刀不断刻出深深浅浅的刀痕,他一边想着,他该如何进入余府…… 不知过了多久,刷完最后一块印版的李工匠揉着酸胀的胳膊,突然“哎呀”一声,脸色骤变:“我的银板指呢?” 这话一出,瞬间打破了坊内的宁静。 “那是李三郎,前年来的。” 旁边的程白茭给他介绍道。 “李三郎随身带的那枚银板指,据说是他娘临终留的念想,平日里宝贝的很。” 他急得很,翻遍了桌面的工具箱,什么也找不到。 “莫不是放在家里忘记带了?” 旁边的张师傅也过来找。 “不可能!”他额角冒了汗,声音都带着颤,“我在家中找了一圈也没看到,想着是落在坊中……” 两个人找了半炷香,都一无所获,李三郎已经有些急了。 有人问他,“你可记得最后把扳指放哪儿了?” “昨日收工,我应该是放在桌上了,”说着他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那边的夏明翡,“是不是你!” “昨日是你留下打扫的!” 李三郎气势汹汹朝他走去,“怎么我来了五年,银板指也没有被偷,你来了两日,它就不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夏明翡身上。 夏明翡慌忙解释道:“不是我,我昨日收拾完就离开了,没看见银板指!” “你昨晚是最后一个走的,除了你,还有谁有机会?说不定就是年纪轻轻,见财起意,把那扳指藏起来了。” 他立刻看向那边正在压印的张师傅,“张师傅也在,他能作证,我什么也没拿。” 张师傅却说道:“我是先一步走的……” 旁边的老周也说道:“你要是拿了就说出来,大家也就既往不咎。” “我没有……” “不是我拿的……” 夏明翡百口莫辩,没有人相信他这个新人,任他说什么也没人听。 工匠们交头接耳,眼神里满是审视和质疑。 “说不定就是被老周骂了,偷东西想报复呢……” 夏明翡指尖略微蜷缩,捏紧手中的一把刻刀,带着几分紧张,看起无辜的很。 路过的徐师傅见他的窘迫,过来帮他说话,“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有没有误会,搜一下就知道了!” 他额头渗出冷汗,肌肉紧绷,已经有些慌乱,一只手摸上自己的布包。 布包里正放着他昨日从二楼找到的余府图纸,本想着临摹一番再放回去以免起疑,此时要是被搜了出来,那才是真正的百口莫辩。 众人嚷嚷着就要上前搜他的身,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突然,整个坊内安静下来,只见工匠们纷纷让开路,余珒长身玉立出现在中间。 男人垂眸看他,如墨的长发只用一支玉簪绾起,却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他薄唇微启,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三郎如实说了事情起因,旁边的程白茭听了忙为他辩解,“你们别欺人太甚!又没有证据,莫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明翡才不会偷你的银板指!指不定你们自己藏了起来!” 余珒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就那么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你既说不是你拿的,让他们一搜就是。” “就是!搜不出来你们可得给他道歉!” 夏明翡这才主动将布包打开,还给他们搜了身,那些人一阵搜寻,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因为所有人看向余珒那一秒,他就将图纸转移了。 “说不定他昨日将扳指带回去了,等晚上收了工,我就你家里搜……” 程白茭为他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都说了不是他偷的……” 李三郎不等他说完打断道:“那也得搜了才知道!” 余珒遣散众人,这场闹剧才稍稍停下来。 夏明翡默默拿起刻刀,也不去管那些异样的目光,他知道这事多半有人故意而为,栽赃给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 明明他走之前桌面什么都没有,谁有这个机会偷走? 难道是昨天跟他说话的张师傅?夏明翡一边刻着字,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在场的所有人,他猜测这枚银板指如今就在坊内。 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孩子如果什么都不会,就只有挨饿冻死的份,但是他夏明翡带着妹妹活到现在,却不是仅仅靠长姐的善心,还有他自己这双手。 一个乞丐教他的,去偷东西,尽管不体面,但靠这个,兄妹二人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冬天。 如今衣食不愁,他又何必去偷一枚银板指。 最可疑还是张师傅,一上午显得格外热心,时不时过来安慰他,时不时问李三郎要不要帮忙,眼神显然与昨日不同,多了一丝愧疚。 果然不经常偷东西的人还是太浮躁了,稍稍试探就没了底气,也是沉不住气。 夏明翡趁着午饭时间去问他,“张师傅,昨日你走时桌上有银板指吗?” 他眼神就带上几分不安,皱了皱眉道:“我只记得与你说了话,没注意桌上的东西……” “是吗……这祖传之物可丢不得,你说对不对?”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嗯。” 再转身,夏明翡手上就多了一个用布巾包着的物件。 他神色如常,只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雕花回廊上,余珒挑眉,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下午李三郎就找到了银板指,不少人认出了那块布巾,却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李三郎也只是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在程白茭的不依不饶下,李三郎在收工前给夏明翡道了歉。 “小夏,今天真是对不住了。” 他挠挠头,试图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我不该没有证据就怀疑你,肯定是吓着你了。今后你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我一定尽力而为。” 夏明翡还没说话,那边老周就开了口,手里拿着他刚刻好的活字,“你看看你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个个不堪入目!” “就你这水平,就当一辈子学徒吧!” 看见老周发怒,李三郎也走开了,夏明翡低下头,被老周骂的已经麻木了,“我拿回去重刻!” “快快拿走!多看一眼我都难受!” “朽木不可雕也!我就没有见过你这样没有蠢笨的人!” 他赶紧拿走那些,整整齐齐刻着笔画少的简单字样,他自己觉得,写的也没有老周口中那样不堪。 夏明翡将徐师傅写好的纸样精准贴在木胚上,再用湿抹布打湿,此时字迹能清晰印在木头上,就可以开始刻了。 “先横后竖,先撇后捺!” “下笔深浅均匀,边缘平整!” 一下刀他脑海里就自动响起老周暴躁的声音,却总是不得要领,仿佛刻刀一触上木头,那手就不是自己的。 不知不觉,再抬头人已经走光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木窗,照进空荡荡的工坊里,人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那边的门被风吹得嘎吱响,夏明翡起身想去关上那门。 手还没碰到门,就听见院里有细微的声响。 一阵风经过,那门又吹开一些,他得以看清院里的景象,不由得呼吸一滞。 桂树下,男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程白茭如猫儿一样伏在他身上,不时发出甜腻的声音。 余珒直勾勾看着那边的夏明翡,他好奇夏明翡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表情,他好奇夏明翡伪装下是怎样一副面孔…… 又吹来一阵风,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仿佛直直的从胸腔里跳出来,让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一处。 那边的人瑟缩的往人怀里缩,响起小声的呜咽。 男人不理不睬,微微眯起眼,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那只玉簪透着一抹幽幽的绿,如同屋内阴暗处生出藤曼的绿,带着攀附而上的幽意。 耳中听的和眼里看的终究是不一样的,夏明翡站在那儿,任由门被风吹着,却没有动手关上那扇门。 尽管他表面如何冷静,这都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种场面,从门边看过去,他只能看到程白茭发颤的后脑勺和红透的右耳,还有余珒这位‘风流孽障’的挑衅。 怎么不算一种挑衅呢? 他眼里男人半眯着眼,薄唇似笑非笑,眼下的一颗痣更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勾引。 不得不说,余珒是有几分姿色的,肤色白皙如玉,眼瞳如黑曜石般明亮,鼻梁高挺,五官轮廓说不出的好看。那张脸仿佛溪水中不断冲洗的一块雨花石,阳光透过清澈的溪水在石头上落下一圈又一圈的光斑,被水波揉碎的光斑轻轻漾起,那是一种闪烁的、流动的美。 夏明翡再次直直对上那双眼,男人眸中兴趣愈加浓烈,丝丝缕缕的微弱花香里,他看见男人舔了舔唇角。 动作又快了几分,怀中人被吓得一激灵,开始断断续续的抽泣。 他真真切切看到了黑眸里翻涌的浪潮,是最原始的□□,裹挟着征服的**,仿佛下一秒就恨不得扑咬上来,把他啃食地一干二净。 落日仿佛一瞬,光线慢慢暗下来,只剩远处天边晚霞如淬了金的橘黄。 男人薄唇勾起一丝弧度,随着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门又重重关上,片刻后吱呀一声,门又吹开一条缝,门后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该如何进入余府,夏明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第3章 灯 接下来几日,夏明翡一直刻字,时不时被喊去拿工具,打杂。 东家这几日来的勤,监工也督促的紧,众人都忙的很,唯独程白茭跟打了鸡血似的。 下午余珒来了,往那一站,勾勾手指他就过去了,手里什么活也不管了。 偌大一个工坊,学徒总共就两人,程白茭一走,活就堆到夏明翡身上,这样一来他就什么也没空想,整日整日的忙活。 午后阳光洒进庭院,消散了大半早上的寒意。 夏明翡看着面前五大桶待清洗的活字,人已经麻木了。 热水烧好再倒入大的木盆里,活字全部放进去,一个个得拿软毛刷在温水中刷去残留墨渍。夏明翡没多久就累的满头大汗,这五大桶他得洗到天黑。 “小夏,有人找你。” 这会能是谁?夏明翡带着疑惑洗了把手,手指沾上的黑墨一时半会已经洗不掉了,一双手像是去挖了煤。 然后就看到妹妹在门口站着,两只手就着身上衣服擦了擦,“明翠,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不过十三四,人干干净净的,身上的衣服也干干净净,夏明翡又怕弄脏了她的衣服,手一直没着落。 “我想给你带饭……但是我迷路了……” 夏明翠越说越小声,紧紧提着手里的红木食盒,“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 但半个时辰前他就已经吃过了。 夏明翡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只是问她,“你吃了吗?” “没……” 放菜都凉了,夏明翡拿到厨房给她热好了,让她吃了再回去,“你以后别送了,要是路上出什么差错,我怎么跟爹娘交代。” 她低着头吃饭,“我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真没用,什么都干不好,连送个饭都能走丢…… 夏明翡继续洗那些活字,也怪不得明翠找不到印坊,他们兄妹二人来到建阳还不足七日,本想着让她照顾长姐,但长姐不想让她担心,一直瞒着病情。 “哥,我帮你洗吧。” 他知道妹妹一直很懂事,又觉得妹妹跟着他吃了太多苦,“你把洗好的拿到那边晾干吧,洗了要脏了你的手。” “没关系,我想帮你……” 于是五桶活字终于在下工之前洗完了,全部放在院子里晾干,兄妹两正收起那些已经晾干的字。 那边余珒带着程白茭终于回来了,程白茭见了与他有几分相像妹妹,连忙去问他,“这位妹妹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 夏明翡头也没抬,“是我的妹妹明翠。” “让我看看,确实与你有几分像,这眉毛、鼻子……” 他想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看过去,果然余珒正细细地上下打量夏明翠。 察觉到夏明翡的目光,又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地朝他挑眉。 但此刻洗完五桶活字的夏明翡已经心力憔悴,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疲惫,再无暇与他周旋。 “时间不早了,明翠你先回去吧。” 说着他又有点不放心,“你认得路吗?” “算了,你还是等我一起走吧。” 夏明翠连忙说道:“我记得路的!” “我先回去煮饭,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吃。” 她总想为哥哥多分担一点,拿了那红木食盒就回去了。 程白茭帮他去收那些木活字,“你妹妹可真好,我也想要个妹妹……” 他没说话,如果没有妹妹,他就拼了这条命去把药偷来,反正烂命一条也没什么可在乎的。 “你怎么和余公子在一起?” 夏明翡明知故问,试探问他。 他放低声音,“你别跟我爷爷说。” “我们去了青楼听曲儿。” “只是听曲?” 他立刻羞红了脸,“对啊……” “听说他风流的很,还好男色呢,你该不会……” “没有!”他立刻打断道,“你就不要乱猜了,我们快些收拾好就收工吧。” 夏明翡没再逗他,此时已经腰酸背痛,巴不得早些收工。 这是唯一一天,夏明翡天还没黑就回到家里。 他们住的地方离印坊不算远,从家里过去只需两柱香。只是地处偏僻,背靠大山,胜在租金便宜,一个月只要200文。 前几日都是摸黑回去的,路上不见一户人家,只有天上微弱的月光堪堪照清前路,走到只有几百米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夏明翠提着灯在屋前等他。 今日却没看到人影,屋子已经亮着灯,烟囱冒着白烟,想来她正在煮饭。 进了门却看到意想不到的人。 余珒出现在这个破旧的房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房屋简陋,虽小但干净整洁,两人刚住过来还没什么东西,屋内非常空。 男人坐在一张灯挂椅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 夏明翡一只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还僵在原地。 门外依旧是一抹斜阳,熔金般的橙红渐变为粉黛色,最终所有的色彩融入深邃安宁的蓝紫夜空。 他眼里的疲惫清晰可见,只觉得身体沉甸甸的僵硬。 但很快他调整好状态,向前一步,“坊主怎么忽然来访寒舍?” “哥,”夏明翠端来一碟菜,“我今日回来时险些被贼人偷了荷包,是这位余公子救了我……” 他将布包挂在竹竿衣架上,低头时眼底闪过一丝质疑,再转身就恢复如常,挤出一抹笑,“那可真是多亏了坊主,也是有惊无险。” “不过寒舍简陋,吃的都是粗茶淡饭,怕是招待不周。” 余珒开口道:“我倒是不嫌弃,只怕有人不欢迎呢。” “您是我兄妹二人的恩人,怎会不欢迎……” 说着他去厨房把菜端来。 一会儿,天就已经完全黑下来,屋里不算明亮,桌上燃着两盏灯,四碟小菜冒着热气,余珒毫不客气地坐在主座,享受着两人的伺候。 夏明翡给他倒好一杯热茶,杯子刚递到余珒面前,趁着夏明翠去盛饭,一只手就摸上那边夏明翡的手腕。 他看向夏明翡,轻声问:“印坊来了几日,可还适应?” 修长的手在他手腕突出的骨头上细细摩挲,余珒脸上忽明忽暗,侧脸温润,勾人的双眸里光影涌动。 他扒开那只手,“有劳坊主挂心了,累虽累些,却也实在。” 夏明翠把饭端给他,他才没了动作。 “明翡何必如此见外,一口一个坊主,倒是叫我寒了心。” “我比你年长,你我唤一声余兄可好?” 字字珠玉,温润的嗓音让人不忍拒绝,夏明翡不得不承认,余珒在勾引人这方面天赋过人。 夏明翡露出虚假的笑容,“就依您所言……” “想必你们兄妹是头一次来建阳,不知你们是哪里人?” 他夹了一块豆腐,漫不经心道:“我们从明溪来,到建阳学手艺。” 夏明翠闻言抬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吃饭。 “明溪,明溪我倒是去过两次……” 屋外弯月如钩,枯树上不时掠过几只麻雀,风里吹来丝丝凉意。 饭菜虽然简单,却也算可口,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夏姑娘年纪轻轻就能做出一手好菜,又长的如花似玉,不知可有婚配?” 她开口道:“还没……” 话没说完就被夏明翡打断,“幼时定了一门娃娃亲,她恐怕记不起来。” “原来如此,”余珒带着一丝得意,“那人也是有福了……” 夏明翠没再说话,只听着两人交谈。 兄妹俩都吃的很快,没多久一碗饭就见底了。余珒也动了筷子,吃了几口饭,又放下筷子,抿了一口热茶。 烛火明灭,余珒的目光依旧在夏明翡身上停留,他低头时,颈后的那节骨头格外突出,薄薄的衣料贴着后背,瘦长的脊椎像是寒冬里盖了层雪的枯枝。 又看见手上洗不去的墨,想起方才他手腕的温度,觉得莫名的兴奋。 少年眼皮低垂,细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眸清润幽亮,带着捉摸不透的细碎光芒。 盯了没一会儿,夏明翡放下碗筷,“余兄要是吃好了,我送你回去可好?” 正合他意,余珒挑眉,随即舒展,嘴角勾起一丝玩味,“那就有劳你了……” “明翠,你在家中等我,我很快回来。” 背靠山林,附近又没什么人家,夏明翠晚上一个人在家会害怕。 她应道:“好。” 他穿了件袄子,再拿上灯,就迈入无边的夜里。 月光皎洁,草木葳蕤,看不到尽头的小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凉风拂过,他紧了紧身上的袄子,开始放慢脚步。 树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夜空浩渺无垠,点点星星闪烁着寂寞的微光。 男人几步上前,在夜色中朝他贴近,接着右手搂住他的腰,夏明翡脚步一顿,只听见余珒在他耳边轻声说话。 “明翡,我冷。” 嗓音低沉缱绻,犹如夜中鬼魅。 滚烫的呼吸打在耳边,让他觉得有些痒,太近了,夏明翡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稍稍转头他就要亲上来。 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捏着腰间为数不多的软肉,余珒比他高些,嘴唇正好贴上他的耳朵,他耳尖微微发红,直到一个吻落下来。 夏明翡捏紧了手中的灯,实在太近了,他的左肩正贴着余珒的胸腔,此刻无比清晰的感受到心脏规律的、有力的脉动,似一声声的擂鼓,震得他浑身发烫。 他将余珒推开,冷声道:“你该回去了。” 声音在夜里被风吹散,这回他看清了夏明翡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夏明翡提着灯自顾自地往前走,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面的余珒一开始走了两步,不知为何停了下来,或许是从那一抹寒意中看出什么,或许是四周漆黑,而夏明翡脚步太快。 弯月朦胧,寒风呼呼地吹着枯树,不时有虫鸣声响起。 天空没有一片云,几点疏星也远远地在天边一角,两个人显得无比孤寂而悲凉。 最终夏明翡还是停在小山坡上,稀薄的月光恰好能照清他单薄的身影,余珒就这么朝着那道身影走去,仿佛他手里那盏灯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