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把奸臣养大》 第1章 奸臣 昏暗的刑部大牢,暗黑色的浓稠血液流淌着,硕鼠拖长着尾巴,吱吱地从人的脚旁跑过。 “李清琛你欺上罔下,偏激奸邪,会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惨白的刀刃变成红色后,咒骂声渐渐变得微弱。 “聒噪。” 李清琛处理完人之后,手中玩转着牢房的钥匙,一步步走出了阴暗之地。 但凡她所经过之地,咒骂侮辱之声不绝于耳。不得好死只是其中最轻微的一句。 “大人,明明新政实施是利国利民之事,这群腌臜之物反污您是奸臣,这口气怎么能忍!” 侍从跟在左右被她止住了声音。 她心思飘远,想着这些年听过的攻讦谩骂不计其数,也慢慢看透这世道了。 不过就是看她从底层爬上来,觉得她寒门出身,一代奸臣。 她假装不关心,“谁在乎” 只要河清海晏,天下繁荣太平,这一路颠沛磋磨,就可以忍受。 极为繁闹的玄武大街,人头攒动,车马往来频繁,以新制钱币达成交易的不计其数。 李清琛却感觉有种刺人的气息。自她的马车行过,得人处处避让,却并不是因为尊敬。无数躲起来的目光打量指点着她。 动静细微,聒噪如蚂蚁。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为喘口气下马而行,踩到了自己亲爹凯旋归京的布告。 本该在功勋金榜上好好贴着的告示,不知何时被扯下,千人踩万人踏地皱到认不出原样。 原因为何,可能只是错在布告上的人有个奸臣“儿子”。 “哪里来的刁民敢毁坏官府公文!” 属下忿忿不平要拔刀拿人。李清琛气场沉骇。 权柄大了之后看人命当真是轻飘,她完全可以揪住人杀一儆百,五指攥紧,最后还是松开,“算了,到时候又说我奸佞。” 她也照样踩着亲爹的脸踏过去。众人指点的目光跟着她一举一动,人群中弥漫着报复成功的快感。 路的尽头有一没逃走愣在原地的稚童,懵懂的双眼直直盯着她走来。 手中琥珀色的糖丸晶莹剔透。 待她走近蹲下,稚童立刻面色一皱,大哭起来,糖丸落地碎成两半。 家中大人面色惨白地从一旁挤出来,像避瘟神似的把孩子抱走。 单膝蹲下的她,一动未动,凄厉的孩童哭声让她显得更为狠厉阴鸷。 侍从担忧地上前扶她,“大人…” 四周无数目光中,苍白如葱削般的指尖碰了下糖球,捡起放入口中咬碎。 “无碍…陛下相信我就好。” 似喃喃自语的希冀。 当今的圣人登基二十载,治下严明有方,又公正自持,很少会特殊对待谁。 虽然对她态度冷淡,但真是这世间唯一相信她的人了。 宽大的绯色官服下,腰带束腰,白布束胸,急催她入宫的信藏得温热。 想到自己亲爹入宫会进什么关于她女子之身的谗言,毁坏她唯一拥有的信任,动作间已然快了起来。 纵马飞驰,把流言蜚语甩在脑后。 养心殿檀香烧落,垂下几缕香灰。 御案上堆叠着成堆的弹劾奏本,想也不用想关于谁的。 “右相李清琛入殿——” 宦官细长的嗓音还未彻底落完,李清琛就急地先迈了半脚。 入目的便是黄金台上端正坐着的男子,玄色鎏金龙袍衬得他威严又冷淡。看着奏本,正听阶下之人谏言。 这就是天底下最强盛的王朝权力至巅的人物,祁朝的皇帝,陆晏。 “陛下,李相贱籍出身,如今手握大权,这些年所为如此偏激邪佞,将来会对朝庭如何?或早已有了反心!” 阶下武官铁骨铮铮,忠心不二地谏言。一字不落地全落进了耳朵。 其用词丝毫不客气,看不出任何包庇自己“儿子”的影子。 多年未见,比叙旧先来的是攻讦。 武官当年冷漠无情抛弃只诞下女娃的发妻,戎马边关从未回头。 她而今女扮男装,已然走到世俗所能认为的最高位置,以为他会追悔莫及,后悔看轻她。没想到到头来是这般局面。 李清琛光看着他的背影都要气得发抖。 皇帝陆晏因她逾礼入殿,视线放在她身上。看了两眼,没说什么。转而仔细听着武官的进言。 本该跪下见礼的膝盖绷着,亲父在前,李清琛做不到下跪这种事。 李清琛弯腰,除却跪礼外礼数周全,“陛下圣安,臣复命来迟。” 武官听到熟悉的声音,侧身看向她,眼神里全是责备。 五指攥紧,心里翻涌着巨浪,她面上却平静,这些年雷厉风行的手段让她看起来有几分邪肆, “忠武侯这般看着本相做甚,你在边疆守成不思进取一事真当朝廷不知?陛下这次急召你就是为了弥补你的罪过,御驾亲征” 武官远在边关多年,显然不知情况。眼里涌上激动讶异之色。 “跪下。” 黄金台上传来冷淡的一声,并没有被她糊弄过去。 李清琛收起官威,脸色苍白地撩袍下跪,官袍右肩一单脚独立的写意金鹤几笔沿至腰间。 臣见君必须行跪礼,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陛下,李念说的可确有此事?” 李清琛这一跪直到武官退下,才被准予起身。陆晏此举,明显是在罚她。他却对武官多有礼遇,耐心中多几分敬意。 一赏一罚,态度鲜明。 御下谏言之人都以为陆晏已然动摇,正在思量如何在御驾亲征前铲除威胁,忍不住勾唇退下。 “陛下,臣对您之心日月可鉴,从无半分反叛之意,而且都说臣狠厉,臣一直学着忍耐…” 忍到三岁小儿都能骑到她头上。 衣襟上的血味儿被檀香逼出来,让一切都百口莫辩。 这是刑部大牢里死刑犯的血。 陆晏皱着眉。 李清琛知道他有些微洁癖,心情压抑着告退。 一声轻微的叹息后,冷淡的声音软化了几分,“过来”。 他们陛下不是个好为人师的人,只是对她会多几分教导开解。在流言蜚语中护着她的心性,让她不堕落至黑暗。 每次她利落处理完政敌,手沾鲜血,又伤痕累累,他都将她唤至近前一点点开解,“做得很好,但是不能。” 她也会利落说好。 现在还愿意让她近前,就是仍旧信任她。 在汉白玉阶下看得他不是很清楚,近前来越发感觉到他的俊逸无俦,光凭脸就能引无数人折腰。 身上的冷淡也清晰非常,带着疏离。 只这一刻的信任,李清琛就觉得自己忍受的一切屈辱都是值得的。 她自然地拿过徽墨,就着点雪水熟练研磨起来。不知为何,陆晏唤她到自己身边越发频繁。 公务交代好了,也能一个急诏唤她来。 “刚刚忠武侯唤你李念?怎么没听你讲过” 她点点头,“臣另有小字,念之。儿时长相女气,还有个小名唤念念。” 那个武官还能记住她的小名,也真是难为他了。 “念之…”,这两个字咬得低沉,莫明缱绻。 倒确实很符合她的气质,陆晏百无聊赖地想。 “你那未过门的妻子知道你有这么黏人的称呼吗?” 这句问话穿插在公务里有些突兀,于君臣之间未免太过越界了。 李清琛毫无察觉,对待君主的问话都认真回答,“她不知道…而且臣与她的婚约两年前就毁了,不算未过门的妻子。” 这么多年夙夜在公,她也没心思耽误别人幸福。只是在适合嫁娶的年纪,被催得没办法了。 前几年定下来婚约,耳边总算安静了点。可正巧赶上陆晏心情不好的时候。尤其交换庚帖那几天,他的脸色差到可怕,看她哪里都不顺眼。 后来不知怎么,她的名声突然差起来,说她眠花宿柳,风流成性。婚约就解了。 陆晏却真正记得了女方,现在听她回答还冷淡地嗯。 李清琛缀缀不安,不知道他态度。 “你对朕的心日月可鉴?” 他上下两眼,打量着她。 她立刻举起手发誓,自己对祁朝绝对忠心不二。 “把这句话去掉再说一遍” 李清琛以为这是试探,兜转着转了话题。这样肯定就没问题了,无论何时都不能改变她的进取之心。 陆晏的桃花眼微敛,脸色没有预想中好。 指甲嵌入皮肉,止住心痛,李清琛劝自己不要多想,陛下是信任她的。可耳边那些细微的噪音好像又追了上来。 “陛下,两国征战势必会死伤无数,而您亲征西北,国内会大乱的” 她的语音带上可怜的意味,活像一只即将被主人丢弃的猫。 “…臣舍不得您离开” “连个誓都不愿意发,扯上别的有什么意思。” 陆晏对她特殊是众所周知的事,无论是厌恶还是优待都是独一份。 他的无上地位与权柄,会让人忘记,他是一位普通的正常男子。 会心疑,会对名义上的岳父恭敬,会再在远征前被那份不确定折磨到发疯。 她愚讷到显得他无理苛求。 “陛下…” 她欲再辩,他却已经不想听了。 忠武侯回京后大义灭亲,陛下对首辅的态度也颇为冷淡,京城里沉闷的气氛直到号角吹起。 城门外没有预想的人,陆晏点兵时冷嘲了声。 “陛下,李首辅有事耽搁了,她让您直接启程不必等她” 哼。能是什么事,莫不过是屠戮政敌去了。 浑厚的号角声鸣起,城外飘扬起漫天的沙尘。 此一去,三年五载不得归,陆晏蓬勃的野心按捺不住,翻身上了马,利落抓着疆绳掉转马头,扬起遥长的嘶鸣。 烈阳直射甲胄与红缨,年轻气盛的帝王声音稳沉,穿透力极强,唤起人强烈的臣服感。 “把传国玉玺交给右相,由她代掌行监国一职。” 军旗飘扬,号角声带着数十万的心跳同频共振,迈上无胜不归的征途。 “臣等愿誓死追随陛下!” 一片人声中,冥冥间似有所感,回身时一眼便看到了她。 心情激荡着久不能复,本以为和她之间冷着也没什么,可是她一来所有的克制便不作数。 她凭什么不来送他,就算是感情中怂要逃,她还是首辅呢。 与她的之间隔着漫天黄沙,野心蓬勃的君王只远看一眼,就要离去。 但猛然间,看到一人自然熟练地牵过她的手。对着她说了句什么。 应该是手为什么那么凉的关心话。她也没躲,漂亮的眼睛有一瞬只看向那人。 “不用担心我,怀慎。” 身边此起彼伏的“陛下”拉回了李清琛的注意,再抬眼,本已冷漠出征的君主已然如天神般出现在她身边。 身上的冷气像是要把人冻死后鞭尸。 他冷漠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眼前两人自然交握的手。轻“啧”了声, “‘怀慎’,叫那么亲密呢?” 第2章 死亡 两人脸色俱是一白,手也很快伪装自然地松开。 她额上的汗都冒出来了,“陛下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陆晏的气场冷得要命。与她的君臣关系维系了十年,克制又弯弯绕绕,从来都没牵过手。 而除他以外的其他人又凭什么。 李清琛将近而立之年,模样周正地位显赫。只是还未娶妻。京城里说亲的人有一段时间快要把她家的门槛跨破。 烈女怕缠郎,就算她满心扑在公务上,也被这花团锦簇磨得没办法,或许也动了真心。 父抛母弃,她总不能一辈子孤身一人。 陆晏当时自诩厌恶她,看到她身边莺莺燕燕围绕着,极吵眼睛。便使了些手段,让她当自己的花鸟使。 于祁朝上下寻美人入宫,不过没有明面任命。 她办事认真,被贬途中也不忘替他寻觅,最终会用红色小册绘上美人画像,写上生辰籍贯,品□□好,还理清其家族势力。 每本若非熬一大夜,绝不能成。 虽无逾矩之地,可她的名声还是在一声声的人言中变差了。坊间都说她眠花宿柳,风流成性。 说亲的人慢慢也不再牵她的线,原本商议好的婚事也黄了。效果很好。 陆晏看到她眼底因自己熬出的乌青很是满意,随手一翻红册子便往旁边一扔。 冷斥她都寻的什么人,让她再去写。 经年累月,本来一天一本,身体撑不住了,后来才一周目一本。他每次反应平平,她也慢慢回过味来,知道在整她。最后三个月写一本都算难得。 陆晏不满她不肯为他花心思,但看在她身边总算没有红男绿女,冷嗤一声便对她的怠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长得实在好看,难免有不长眼的人不顾传言看上她。 她自己也不注意点,还得靠自己多费些手段。 眼前牵她手的这人,在他印象中也是很大的威胁。 所以给他赐婚了,李清琛有一妹妹。娶她好了。 做完这些,还知会过她的生父,他才放心离开。 现在看到她被牵着的手简直是怒不可遏。他要是在塞外这么些年不回来,没有自己帮她注意,指不定孩子都有两个了。 陆晏不确定自己看到她与别人阖家圆满的样子会是什么样,潋滟的桃花眼危险地眯起来。 不过最好不要让他看到。 帝王的声音冷淡无比,“能是什么,无外乎是监国事项。” 越想越气,她还离那人不过一尺之距。 冲动之下,当着万千军士,满朝文武的面,他揽过她的腰,将瘦削不少的人儿紧抱住,像是要揉进骨血里。 “…咳咳…陛下!” 李清琛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惊呼出声,连着重咳了几声。 陆晏其人十分正经又冷淡,和他君臣相对十年,该有的礼数一次没少过。现在逾矩越界着实有些反常。 不过想来也是离京前舍不得江山风物所至,李清琛没多想。 震惊过后,反拥住他的腰身,等他平复情绪。趁机最后劝道,“陛下要是舍不得离开故土,不若放弃北征,化干戈为玉帛”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勾得他神经绷紧,下一瞬就要断掉。 强烈的**想让时间就停留在此刻,甚至抛弃自己的一切,如她所愿和她腻在一起。 陆晏靠近她的耳畔,声音极其暗哑,连尊称都抛却了,“你等等我好不好” 她许久没说话,惹得陆晏又将她揽紧了几分,姿态稍放低,“李清琛,你知道其中意思么” 话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若是旁人能听,就会知道里面有几分缱绻和委屈。 她往常都会直接说好的。而不是在他走之前还要气他,现在还要犹豫。 气氛焦灼粘稠得快要凝固,陆晏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满意松开手,翻身上马,鲜衣怒马地离去。 黄沙烈阳让他的身影拉得格外的长。四周的人声渐渐吞没了她。 “不好。”李清琛只能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李清琛反叛称帝的消息比她死的消息传得快一些,传来时,箭镞擦陆晏的面颊而过,再偏一点,就能直接射穿眼睛,因冲击力曝尸而亡。 军帐里得了命令的武将点兵若干,平叛而去。 敌国的月色如血,撒在兵力分布图上,冷白的指骨轻点着。青筋毕露,脉络蜿蜒。 “统帅,前方即将入主敌国都城,我们要继续推进吗?” 经他精密的安排,损耗一些兵力攻入关中,恰如其分,还能有些余量。 现在突发了这种情况,再往前进就有些冒险了。 陆晏脸上挂了彩,冷白的面容上血珠滴下,心痛让他整个人显得理智又疯狂。 “我说怎么一封羽信都没寄来,呵。” 担忧多年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算无遗漏,予她监国之便,也设下几重禁锢,禁军统领拿着十二道军令,只要她有任何一点异动,即可被就地诛杀。 只是她还是篡位成功了,不知是他只在最后一道才写了“诛杀”两字,还是军中有叛徒。 抬手抹净侧脸的血,几分钻心之痛,他反而笑起来, “怎么不呢。” 他起身抬步,一把拉开营帐遮挡的红布,飘飘扬扬的雪花落进来,江河壮阔,圆月亮着。 视线落在几十里外的狼烟,心痛也拦不住他的铁骑。 副将传来军医,担忧地跟在他两旁。 谁不知道他们统帅生平最信任那人,谁想到竟然背叛得那么彻底。他们前线厮杀,后面拖着后腿,如若断了粮草,可真是会一招不慎,全盘皆输。 那个叛徒心实在是太狠了些。 还好他们统帅不是吃素的,谋略胆识一样不差。 副将思量间恍然看见他们的统帅脸畔滑过一行泪,风雪沾染飘飘扬扬落在他发间。 副将大骇。 “统帅您…” 陆晏咬牙切齿回身,“拿纸笔来!” 用着与她一样的徽墨,浸染雪水的黑汁散出淡淡幽香,笔走龙蛇,写下一行字, “奸臣李清琛收押在案,活着受审。伤其发肤者格杀勿论。” 冷白的指骨几下折起来,塞进信筒系绑在鹰隼的脚上。以最高规格的军报速传入几千里外的京城。 “告诉他们,李清琛的项上人头只能由本帅来取。” “臣下遵命。” 遵、命。他们君臣十年,她说过多少句了,压根数不清。 熟悉的话此时像刺一样,扎在心里。陆晏在理智上已经想李清琛死千万遍了。 但违背理智的本能让他泪流,他觉得其实是自己背叛了自己。才能如此一遍又一遍打自己的脸。 放纵自己无条件信任她,怕她走上歧路一遍遍开解她,事到如今还是想见她最后一面。 听她亲口说后悔,说对不起他。 又过了两天一夜,最后几十里已经被缩近于无,只要攻过这道关卡,大凉便名存实亡。 夏尔那个宵小,挣扎了那么久,也该伏诛了。 “急报急报!” 信使小兵招摇着京城来的军报,消息镶着金边。 黑黝的手高举着,急冲入总帐中。 没什么消息比李清琛谋权篡位还糟糕的了。陆晏提前下了军令,也不可能是那个。 “统帅神武,总攻只差最后一关便大获全胜,属下们提前庆祝胜利了” 陆晏扯了下唇角,很快又成一条直线,“不可大意轻敌。” 说是这样,冷白的大手一挥,还是大大犒赏了三军。 连营成片的千里军营弥漫着欢愉的气氛。 这个不起眼的小卒带来了颠覆一切的消息,带走了统帅,让连绵驻扎的营帐连根拔起,人马嘶鸣,咒骂吵嚷成一片,黄沙草壤飞溅。 “叛臣李清琛死了!” 呵,竟然真能比之前的消息更糟。 陆晏眉眼依然冷淡如冰,郁结两年的血再忍不住喷出来,她不给他寄信,也不关心他的死活。当了叛徒背刺他,还不敢当他的面。 陆晏纵马而归,苍茫雪山间,三千里的路只十日便跨过去。 耳边一直萦绕着几句只知其字,不懂其意的话。他记忆超群,勉强记住了每个字。 李清琛,奸臣,死了。 死了。 “千年出一个女帝啊,怎么知她隐藏蛰伏至此!” “听说她还有一个丈夫,不知有没有留下孽障,继续为祸世间” … 陆晏是一个宽厚待下的君主,这次回来就像变了个人。踏入大殿中,对着第一个谏言拦路的臣子就是狠厉的掌掴,随后掐住了他的脖子, “什么叫做李清琛死了?!尸首呢!” 所有人都在他耳边重复这句话,他指骨捏起,并不想懂,也没能力懂。 “陛下息怒,御史大夫快死了,还是留着他,把青史给修改下吧,这才是最要紧之事。” 朝臣还群谏另选首辅,“三公九卿现在没个统领,还是得尽快选一个纯臣以免天下大乱” 叽叽喳喳如潮水,他们的陛下置若罔闻。 陆晏的手像是铁钳,薄唇轻吐字句,“让她自己来跟朕回话,用最快的速度,别以为朕纵容她就能保她一直不死” 她明明说了会等他。 说好的事,既然做不到就说做不到好了,凭什么、怎么敢骗他。 反叛、嫁人、死亡,陆晏一件都掌控不了。 她像一团消融的雪,已然无影无踪,迅速消失在陆晏所能认知的所有地方。 他究竟是想漏了哪一步,能让一切盖棺定论。 京城笼罩着极为恐怖的气氛,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一句“李清琛”都不能提,提“死”字更是灭顶之灾。 与谋逆案相关之人一应关押牢狱,无一好死。 处处风声鹤唳,没人能将夜间睁着的眼睛安稳闭上。 提心掉胆大半月,才听说从原右相府中搜出了封信。 他们圣明的陛下拿到后整个人清醒了许多。原来这是他找许久的答案。 诏狱里处处哀嚎,陆晏闲坐在一满身血污的人之上。 闲闲地打开那封绝笔信。 淡漠的视线上下略过开头几句。 “见信如晤,展信欢颜。怀慎,不要难过…” 下一瞬信就被那闲坐的君王扔进了火盆里。成灰了还不满足,烙得铁红的刑具戳着早已燃成灰烬的残骸。 一风光霁月,清隽如玉的公子屈辱地被压跪在他面前。 陆晏过了好久才从那团灰烬转向正眼看他,“你是她丈夫?不是娶了她妹妹吗?” “陛下,您简直是疯魔了…” 因为失去爱妻,他的状态简直不能算太糟。可他仍然比陆晏情况好些。 或许这就是拥有过,和从没得到过的区别吧。 这封绝笔信是她死前一笔一笔用心写的,就像宋怀慎被她好好爱着。 “她让你不要难过”,陆晏大方地和他分享,像是根本不承认他是李清琛丈夫的身份。而后大笑着离开了诏狱。 言语中的“她”是谁不言而喻。 身后的人被压在刑架上,从此没踏出那个昏暗牢狱一步。 春去秋来不知几个年头,陆晏每年都施舍地看他几眼,折磨几下,却一直吊着他一口气,屡试不爽。 不过再没问及关于她的任何事,好像他已经不在乎了。 只是有一年中秋圆月,帝王喝得大醉,踹开宋怀慎的牢房,把一切能砸毁的东西都毁了。 难掩的妒意与不甘。 “不知道你有没有写亡妻回忆录” 他依旧的冷淡正经,语意淡淡地,不知自己的目光已经偏执疯狂到什么样了。 不甘,还是不甘。 她如此骗他。女的,背着他有一个男人。 他是如此知后觉发现自己被骗得彻底,亲手把奸臣养大。 若有来世,他定要让李清琛百般偿还自己作下的孽,痛不欲生,后悔惹了他! 第3章 重生 陆晏头痛欲裂,冷白的手瞬间掐住身旁念叨着的宦官的脖子,眼睛血红。 对方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仁厚的陛下像突然换了个人。 喉头艰难吐着字。 陆晏眼角带血,饶有兴味地观摩了下四周,陈设摆件都大大的不一样。 淡漠的桃花眼一敛,手上的力道慢慢松了下来,宦官得了空隙疯狂地攫取空气。 暖玉扳指抵着虎口轻轻磨挲着,陆晏睨了眼失言提到那个名字的宦官,嘴角扬起冷嘲的弧度。 真是找死。 虽然这宦官早些年就死了,怎么还活着也令自己疑惑。不过杀了太多人了,他也不在乎。 收回视线转而打量手边陈设起来。捻起那人早年送给他的玉麒麟木雕,眼底的冷意能直接将人杖毙。 说是玉麒麟,那块破木头线条粗糙,被她雕得造型和流浪狗一样。 当了他几年茶宠,那人死后,他早就扔了亲眼看它烧成了灰。 现在这个,莫不是牢里那个膈应他,特意复原了摆在他桌上的。 冷白的指骨磨挲着木雕,头痛让他躁郁暴虐,紧握着木雕圆润的边角,碰着的部位快被膈出血。 好啊,陆晏的手颤抖着,这次真是触到了他的底线,求个速死是吧,那今天牢里的人都得死! “柔嘉公主并不是有意顶撞陛下,和宋大人的婚事不成便算了,殿下千金之躯恐经不起折腾。” 阶下之人不顾宦官的眼色,执意说出为公主求情的话来。 柔嘉是封号。她是祁朝最尊贵受宠的公主,陆晏一母同胞的妹妹。 身份显赫,姿容绝世。艳丽的眉目流转间,都是绝色与骄纵任性。先帝时期就是要星星从没给过她月亮。现在看上官场上的青年才俊,每日茶饭不思,就要嫁过去。 陛下往日都会答应,但这一事却没松口。她跪在养心殿外三天两夜,都没等来哥哥的准予。 现在人已经撑不住要晕倒了。 黄金台上久久无声。 宦官王海恢复过来后,也跪地说起相反意见来,“首辅大人谬矣,快要辞官了,就能不体谅陛下良苦用心,帮着规训殿下吗?!” 阶下人唇枪舌战,就着公主苦求一事相互攻讦。立场各不相同。 陆晏冷漠地松开之前紧握的木雕,带血的块状物叮咚滚落,让争辩的之人噤了声,注意到他们君主与往日的不同。 他把落款为“李清琛”的奏章拿了起来。 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墨迹让他的眼底瞬间猩红一片。落款有她特殊的私印,还有会写日期具体到日的小癖好。 这份奏章上墨迹很新,写着,“天启年初,元月十六。” 就算牢里那位很了解她的癖好、习惯,但字迹绝不可能模仿到如此相像。 这就是她本人写的。 他重生了,回到了十年前。 彼时他根基牢固,君临天下。而奸臣李清琛,权势远远没达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强有力的政敌环伺,她还算是一个纯臣。 知晓一切后,一股巨大的情绪混杂着滔天的怒意几乎要吞噬掉整个人。 怎么能不恨她,压在心底的人陡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好端端的没死没伤。 陆晏骨子里心高气傲,重来多少遍都知道自己不会再原谅她了。 再次见面,他定然会亲手杀了她,为自己的统治扫清障碍。 平日里仁厚的君主猩红着眼,吐出一口浊气来。 冷眼看了下分属两派的宦官和首辅。朝野上下一革新派,一保守派。 现任首辅面临退位,权力交接给谁是最大的争议点。 李清琛经历过最残酷的一场党争就是此时。亲信党羽折损大半,损失惨重。自这之后她才心性大变,处理政敌再没手软。 “退下去吧。” 陆晏冷漠的话音一出口,自己才觉得不对。这些年确实放纵得有些太过了。 “辛苦了。” 他捏着太阳穴补了一句。 让自己显得和从前一样仁德,就像一切重新来过。 “陛下日理万机,才是天底下最辛劳之人。” 首辅江思远抬步,望向殿外跪着的人影,又稍显踌躇。 陆晏注意到了,还没开口,身边的宦官就出来看着前者脸色打圆场,“公主这次实在闹太过了,让宋大人当驸马一事实在不能强求。” 说罢使了眼色让首辅退下,不要惹心意已决的君主生气。 柔嘉虽说是他们正经冷淡的陛下唯一的妹妹,性子可谓完全相反。 身为皇亲国戚,全天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没克制委屈过自己半分。 家世显赫的宋家长孙,即将登阁拜相的权臣宋怀慎,是多少贵女的梦中人。 她当即就要嫁。 陆晏头痛不已,看宦官和首辅又有吵起来的架势,简直想直接处死。 可是不能。祁朝之所以内治外修,战无不胜,离不开他这个君主对自己的克制。 这天下谁都可以抛弃原则,但他不行。前世放纵之后国家变成什么样了他是有数的。 现世,仇恨得发泄在该发泄的人身上。奸臣除掉后,他也就不会失控了。 他依旧是圣明的君王。 “行了,男婚女嫁本为常理,不可强求,王海你把无关人员都带下去。” 檀香冉冉,俊逸的人淡淡说完。 阶下之人有几分羞愧,低头道,“陛下教训的是。” 殊不知最不该说这话的人就是他陆晏了。 宫墙深深,鎏金滚边龙袍出现在虚弱无比的华服女子的视野中,没等开口恳求,娇矜的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前尘往事,他都被蒙在鼓里。陆晏命人当花鸟使毁了其婚事后,又促成了一桩不可能的亲事。 宋怀慎和她的亲妹妹李佑安。 公主陆潇的心上人另作她娶,任性如她当然不让。才有了跪在养心殿外整整三天的事。 之所以说不可能,是因为新郎官本人都不同意,女方也不愿。 女方的哥哥,也就是女扮男装的李清琛更是反抗地决绝。绝不要宋怀慎成为她的妹夫。 陆晏已经万般克制,现在只是想排除一个潜在威胁让自己安心罢了,李清琛唯一一次不听他的话竟然是在这个时候。 往常他怎么瞧不上她,磋磨她都没有怨言。唯有醋她说自己喜欢男子,是不是也对宋怀慎有点想法。 两人死对头那么多年,入睡前都巴不得能骂对方八百遍。 而宋怀慎模样不算差,姑母昭和长公主把他教养得很好。 他恍然觉得自己心里有点难受,明知道两人之间没什么,但他就是不舒服。 她完全不把他的话放心上,把算好的财政报表给他看,敷衍着,“臣怎么可能看上他。” 这回答让他并不满意,反正指派“花鸟使”已经让她恶名昭著,赶跑了一堆人,不差宋怀慎这一个。 没多久又试探着,把她的妹妹赐给宋大人做正妻。 其实并不算辱没了她的妹妹。以她寒门的家世嫁宋家算是高攀。 这样既制衡朝堂,安抚臣下,还让自己好过,一举多得的好事,她却瞬间惨白了脸,手中脱力,公文散落一地。 “陛下,臣的妹妹脾气古怪,从不愿露面于世人眼前,怕是配不上宋大人,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本来是一个平淡的日子,她非要和他吵,淡淡的醋意愈演愈烈,陆晏冷嗤一声, “摆脸色给谁看呢,嗯?” 证婚那天,他在宾客席上整晚都没找到她,眼线来报,花酒楼首辅彻夜醉酒。 …… 朱雀街,公主府。 病床前,灯火通明。 捧着奏折了解形势的陆晏淡淡抬眼,“皇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把宫人端来的药打翻在地,陆潇虚弱地从眼角滑下两行泪来,压根不在乎,只管自己活得是否舒坦。 “潇儿未得所爱之前无悔。” 倒是一如既往地倔,前世的她直到和亲,都没得宋怀慎一个正眼。 强取豪夺至此,沦落到这般境地值得么。 陆晏忍不住动了些气,冷冷斥责,“他之于你根本不算良人。” “就算千夫所指,被他嫌恶疏远,潇儿将人得到手了也不在乎” “潇儿恳请哥哥成全!”陆潇挣扎着起身,义无反顾地跪下。 千夫所指,被嫌恶疏远…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拿着奏章的手捏紧。 心底被种下了颗种子。 闹到最后还是答应了陆潇。 “病好就赐婚,之后如何全凭你自己造化,嫌苦也别在朕面前哭。” 得偿所愿的人儿也不抗拒喝药了,忽略自己哥哥的冷言冷语,只听重点。 嫣然的笑意绽放出来,坏得有些没心没肺。 “谢陛下。” 整个公主府上下都因为主子的心情而愉悦起来。 陆晏重生过来,许多事还待理清,李清琛在朝堂上已经颇有份量,如果要悄无声息地把人弄死还不乱大局,要费些心思。 他暂时没想到良方。 觉得陆潇吵闹,便推了她装模作样的挽留,笑意不及眼底,“去找你的宋哥哥吧。” “还是哥哥最了解潇儿,”陆潇莞尔一笑,忍不住要把好消息通知给所有人。 漂亮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先通知谁呢。皓齿咬着指腹思考。不一会儿就有了答案。 “让李佑安即刻来公主府,本公主设宴相陪,再推脱就把她抓牢里。” 已经登上轿撵的人猛然一顿。 李佑安。 她是李清琛本真的样子,他从未见过。 这个身份的李清琛无权无势,单一个陆潇就能把她处死。 如果寻个由头让“李佑安”出现在自己眼前,不愁手刃不了她。 第4章 强取 陆晏的眼神忽得让陆潇害怕,她奔过去扯他的袍角, “哥哥,姐妹间情谊深厚,潇儿和她开玩笑呢,您不让潇儿惹事生非,潇儿有认真听的。” 陆潇嘴上那么说,心里却不以为然。要不是偶然间在亲哥哥的案牍间看到了赐婚李佑安的事,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要被狐媚贱人抢走了。 所以她又吵又闹,不惜长跪养心殿外求情。这才把宋哥哥夺回自己身边。 但对于陆晏的冷淡是本能的害怕。 哥哥很早就是储君,在她和现在的王爷、公主游街走马,享乐人间时,他已经在父皇的御书房学习处理政事了。 他好像从没笑过一次,给她收拾烂摊子时都冷冷的。三两下利落处理完就让她自己待一边。 别的皇女会炫耀自己有靠山,陆潇虽然有个亲哥是太子,一向张扬的她却不敢多说。怕看见他淡漠的眼神。 母妃死后没多久,他正式地开始掌权,手段高明,踩着众皇子的身躯,兵不血刃地继位。 昔日的兄弟姐妹在一夕之间关系骤变,所有人都称他为万岁。 他整个人越发冷淡,亦或是说他本性如此。谁都入不了眼。 陆潇也就明面上和他闹着,触及到底线,是怎么也动摇不了他的。 他说身为皇家,要克制**,该放手的就要放手。 她此次得偿所愿后竟然还炫耀,说要把人打杀了,难怪他会生气。 陆潇慌不择乱,眼含泪花道歉,“哥哥别用那种眼神看潇儿…” 冷白的大手没有训斥,反而摸了摸她的头顶。 陆潇后悔地看着他,“哥哥…” 他的语气难得温柔下来,“你准备今晚设宴吗?需不需要王海留下来帮你准备?” 陆潇有些发懵,还以为他在用什么新的阴阳人的法子。 “哥哥不怪我约李妹妹出来?” “嫁给了心上人是很值得分享,哥哥这次不怪你。” 陆潇还没被他这么肯定过,娇妍的人儿兴奋地让王海留下来备宴,丟了颗葡萄在嘴里咔嚓咬碎,整个人像躁动的小兽。 李佑安,这次定然让你有来无回。 敢让本殿跪到昏迷被天下人嗤笑,这账肯定跟你算。 公主府内有一高处可以俯视大半个京城。夜色慢慢昏沉,车辙痕迹清晰,人马稀疏。 华灯慢慢寂灭,唯有几处是亮着的。贫苦的人家并不会费多余的灯油钱。 让看惯热闹灯火的天启二十六年之人来看,未免太过萧瑟。 前世就算到最后,夜市还是繁闹的,处处灯火,护城河里会飘着花灯。小到香粉坚果子,大到铁器船只器械,都有夜市买卖来往。 有价无市的情况很少出现。 这一切还要得益于固执己见的李清琛。新政改夜禁,降税费,开放贸易等一系列经贸政策让所有事情变得不一样。人人都骂她奸臣,青史也将她除名。却活在她带来的改变里。 陆晏黑沉的眸子闪现着前世的种种情形。抬起手撑在栏杆上,又向前伸了伸,仿佛要触碰到什么。 李清琛…你是不是有苦衷。 他有一瞬间的犹疑,但这份动摇很快被战火纷飞的城墙,遍地哀鸿的民众,还有大雪日枯坐的自己所替代。 “陛下,小心着凉,您要的剑给您带来了。” 禁军统领给他披了件大氅,又呈上了陆晏要找的青龙剑。 剑鞘碧透寒沉,黑夜中闪着锐利的幽光。 陆晏拿着随手一挥,将一片雪花一分为二。 统领看到宝器两眼放光,“果真是上斩叛臣,下慑刁民的传世名剑,这东西陛下您不提都要在藏宝阁里落灰了。” 武官貌粗,心却不粗。现在朝堂上分成两派,水火不容。现在首辅即将退位,谁来继承大权是最具争议和血腥的问题。 陛下这时拿出剑,恐怕心里已然有了偏向。 “陛下,属下斗胆请问,这剑是用来对付革新派还是保守派的,属下们也好有个准备。” 帕巾湿润的雪粒子轻轻擦拭着剑身,陆晏却没有个确数。 心情就像纷扬的雪花一样,乱舞成一团。 公主府外风雪兜头,停了辆低调奢华的李府马车。 车夫扬着马鞭,勒马悬停。 没等下人将车厢里的人引下来,一双手一左一右,分开帘子,衣着单薄地几步下了马车。 随从给来人披上御寒的披风,她着衫裙,褶皱布衫一步一动,没等系好就复又走动起来。 整双眼睛可以想见的纯透明亮,意气风发。 “等等,大人,手炉还没拿。” 侍从急得追着喊。 “啧。”她抬手往口误的侍从后脑一拍,眼神微变。 仆从小心地重新称呼,“姑娘,是李姑娘。” 她满意了,施以一笑。等着公主府的管事通传。 突然她似有所察,猛然抬头看向观景台陆晏的方向,眼中锐利,狠决。 隔空相视,陆晏死去的心一点点跳动起来,鲜活的血充盈着枯竭的经脉,注入新生。 这就是,真实的她么。 果然是一个极为艳丽娇媚的女人。 黑夜浓稠,还混着风雪,陆晏不怕她提前警觉到逃走。目光肆意打量着她,每一寸每一厘都不放过。 果然,她眯了眯眼睛,皱了下眉很快移开视线,拍落兜帽上落的一层雪,并未起疑。 禁军统领从未见过他们陛下的眼神能如此热烈又偏执,心中骇然之余,翘首望了望。 马车来的痕迹已然被掩埋,一个女人端端正正地站着,身边仆从一两个,急着给她撑开透亮的油纸伞。 统领很快收回目光,啧了声。心想,不过是个女人。 不对,漂亮的女人。 眉目间有些熟悉,不知在哪里见过她。 唉?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夫,平常所接触的不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吗?怎么能熟悉一个女人呢。 统领揉了揉眼睛待要再看,身边人的气场已然沉下来,语气冷冰, “看够了么。” 统领难得红了耳廓连连后退,举起双手来,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干。 陆晏淡淡睨了他一眼,最后没说什么。 再次投向她的视线已然带上了些久违的不满。雪白的鼻尖被冻得通红,纤细的十指握在一起,捧着手炉靠近脸颊。 陆晏心情不明,“陆潇给人的下马威也该够了吧。” 骄纵的公主殿下行事惹了君主不满,统领为了将功折罪,腰间的刀当啷响着,跑下去传令。 鹅毛大雪飘着,四扇朱门开了最左边的一小扇, 公主府管事擦掉额上冷汗,姿态比之前谦恭不少,“进来吧,李姑娘。” 李清琛挑挑眉,怎么转性了?她还以为要多等些时候呢。 最近的一些事情弄得她很头疼。首辅要退位就得有继任者,她还不够资历能接手,可此番若不争退让给他人,政敌宋怀慎就掌握了大权。 近的且不说政见会遭打压,远点想,他比她大不了多少,死了退位的话,她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继任。 陛下态度好像是让他们俩握手言和的意思,把李佑安赐给保守派。 这更让她头痛,李佑安就是她本人呐。 所以得知柔嘉公主跪求养心殿外,现在又急召“李佑安”赴宴,等于送给她一个重大利好消息。 陛下肯定答应了自己的亲妹妹,另赐良缘。 政敌纠缠婚事必不得空,而她完美隐身有更多准备时间。 现在受些折磨换取消息也是很值的。 她拂了裙面,行女礼,面对苛待也温柔乖巧道,“劳烦管事叔叔带路。” 雪地的声音沙沙的。朱红深院,亭台楼阁,几转又回。 她沿路注意着标识,记了一遍路。中途换了个人,看着身手像军中之人,带着她奇怪地转了几个弯,直到彻底辨认不出方向,目的地才到。 尊贵到满身宝气的人儿抱着猫,百无聊赖地坐在主位。 不说不笑时,有几处很像她的哥哥陆晏。 “民女李佑安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圣安。” 端方大气的行礼,见了这等大场面也丝毫不怯,压根不像传闻中那样胆怯无能。 陆潇翻了个白眼,说话毫不客气,“本殿雪夜设宴只请你一人,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敢到得这样迟,罚你跪满一柱香再起来。” 明明是陆潇刻意把人拦在府外,进来后又绕路,羞辱够了后现在又扣了个罪名。摆明了是要报她跪地三天之仇。 李清琛轻点点头,刚抬起头的左膝又放下来,“殿下教训得是,民女自知有罪,不用一注香,民女会一直待到破晓,没殿下允许绝不起身。” 她白皙的小脸平淡中透着果决。腰板笔直,忏悔中透着讨好。 陆潇扯了下嘴角。 宴厅之外,遥距几步的隔壁,统领急着点亮烛火。而从发式到衣角,无一处不精致完美的人儿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 “陛下,咱们是要杀那样一个女人?还那么小心地步步缩减包围圈,禁军精锐之师怎么这样大材小用…” 统领说着说着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还好陆晏好像没心思理他。 磨得有些钝的木雕玉麒麟,随着包围圈的缩小,他内心极度地挣扎着。 有些疯狂地想把一切都袒露出来让李清琛向他道歉。 她认错那么快,肯定也知道他受到的伤害。 陆潇不屑一顾的东西,他却一直想要,想到快疯了。 要不干脆就这样把她虏走,囚禁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地向他忏悔一辈子好了。 就算受尽千夫所指,被嫌弃厌恶…… 五指扣着桌案,滑到桌角,已然留下鲜红的五道痕迹。 陆晏眼底的光幽暗,最后明亮起来,终于想通了。 潇儿不愧是他的妹妹,活得这样通透。 第5章 崭新 把丑成流浪狗的木雕扔到王海怀里,“扔掉。” 他要李清琛给他雕新的。要是再是个丑东西就让她一直雕。反正之后有的是时间。 宦官心头跳了跳,不知何意,擦净后替君主好生保存着。 烛火一一点亮,光线打在他完美无瑕的眉骨,唇角,鼻梁。 繁复到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白衣金纹衫,连袍角都没有一丝褶皱。 将沾血十指泡在清水里洗净,又一根一根地慢慢擦拭着。 君主对着铜镜苛刻严厉地审视自己的形象。必须确保自己绝对上位,绝对完美。 花厅外的雪落得越发勤了,时间慢条斯理地熬煮,让严正以待的禁军、随时陪侍的宦官捉摸不透,笼上一层厚雾。 不久后会发生什么完全不知,让人心有巨石。高高在上的君主看起来无比享受这种挣扎着混乱至极的状态。 模样极为冷淡凉薄,往常的仁厚一丝一毫都没有了。这样的陆晏让人本能的战栗。 克制**,恪守原则,与他真正要干的事毫不相干。两方撕扯着,比而今的党争还要激烈数倍。 但他并不讨厌这样。他喜欢经历这种混沌、决策,理智的取舍之后仍然抓住李清琛的感觉。 浓稠绝望的气氛被一层墙壁挡住,李清琛像乖顺的兔子一样,偶尔警觉地抬起头,雪白的耳朵动了动。 祥和宁静的表面让她复又放下警惕,端正地跪着。 陆潇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猫的毛皮,困意来临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些泪水。 明明无聊至极还要待在这儿,还一丝一毫挪动都不敢有的样子,是为什么? 在等人吗?可是谁会夜禁之后冒着被射杀的风险来公主府呢。 既然这样谁又能让高高在上的公主敛住性子,陪着演这场戏呢。 四周静悄悄的,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李清琛疑问越来越多,试探着问,“殿下疲乏了何不回去将歇着,留下侍从官督促着民女就行了。” 陆潇不喜欢她拿腔拿调的语气,和那些士大夫一个口吻。她又翻了个白眼,“你当本殿不想?要不是哥哥…” 提到这两字她瞬间想到什么噤了声,之后又有些慌的弥补,“用得着你指点本殿,谁知道你如此狡诈狐媚会耍哪些花招,还得本殿亲自看着!” 李清琛的预感越发不好了,面上却乖巧懂事说“嗯”。 动了动膝盖已经有些麻了,四周静的出奇,柔嘉公主的态度又如此奇怪。 偏偏找不到怀疑的理由。是政敌联手公主杀害自己吗?可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透明人,大费周折杀她图什么? 突然间电光火石,让她从刻意营造的温水中惊醒。 雪声,一点雪声都没有。那个临时换的引路人是军中之人。 一切都像行军之中的一个阵,寂静岭。慢慢地包围敌人直到其无处可逃,再察觉不对想逃已经为时已晚。 想到这一点后李清琛也不跪了,就算她神经过敏吧。关键时刻起身告辞,“殿下,今日已晚,民女先退下。”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陆潇还未露出任何表情,压抑恐怖的阴影就已覆盖上来,快抓住李清琛。 李清琛有些武学底子,用尽全身力气逃出了包围圈,闪身到了花厅隔壁。 太过僵麻的身体让她摔倒在地,扑摔在一个人的脚边。感觉到了膝盖在撕裂流血,痛到不能自已。 心跳加速到最快,她冷着面说了声抱歉,强撑起来躲避追杀。 头脑中飞速分析着,那些人身手极快,却并未用兵器,否则她早已死无葬生之地。 宁静的檀香丝丝缕缕的钻入鼻尖,精神紧绷到极致的她并未注意到,抓着人的袍角借力起身,视线紧盯着室外。 “他们…”人呢。 疑问还未发出,整个人就被拉入一种冷沉的气场之下浓厚地包裹着。 如芒在背地抬起头,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神经过敏。 呼,是他。 入目的情景让她整个人心安落地,劫后余生地喊,“陛下。” 警惕的兔子瞬间放松下来,软软地摊开肚皮,全身心的信任。 很快兔子就因自己盲目的信任被揪住了后颈,再难逃脱。 如冰山冷凝的音质带着调笑,深沉悦耳,危险至极,“还有两副面孔呢,李清琛。” 那声轻笑下,杀意混着恨意比刚刚追杀她的人加一起还多。 李清琛的心咚咚跳着,这会儿靠得离他极近,呼吸可闻。 刚刚确实太过欣喜忘了称呼,“李佑安”没面过圣。不应该立刻认出他的。 手还因为没脱离危险而无意识紧攥着华贵的袍子,揪起难看的褶皱。 不过是陛下就好,他虽然总是冷冰,还格外厌恶苛责于她。但他圣明仁厚,从不相信那些说她是奸臣的流言。 李清琛到现在还记得他说的“成事在人,公道在心”的话,被她一直当精神支柱牢牢记住。 官场上无论多苦多难,掩藏女身也好,面对贵族的敌视也罢,她都没放弃过。 小姑娘眼里的明亮如雪花般纯粹,显得单纯无知,本音甜脆, “哥哥书房挂有陛下的画像,佑安这才能认出圣颜。” 一点明身份,二打消疑虑。 即便毫无准备地直面圣上,她依旧得体自如。哪有几分传言中的胆怯自卑。 陆晏面若沉水,万般想毁灭她的想法压抑成一句淡淡的问候,“手放哪呢?” 得他提醒,李清琛才意识到男女有别,松开了手。 再华贵的衣料也经不起她那般用力,难看的褶皱有些突兀。李清琛遮掩恶行般抚了抚,有些尴尬。 而后依旧改不了事实,多的几分肌肤之亲让她感受到手底下的呼吸重了几分,越发尴尬起来。 手被他一把拍开。 李清琛后知后觉地冒犯,向后退一大步跪下请罪。膝盖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也罔若未觉。 “陛下恕罪。” 她像透明人般被君主忽视了。陆晏越过她直接向花厅外走,明黄色的油纸伞利落展开,为他掸开所有风雪。 他的声音比雪冷,面无表情地吩咐禁军统领,“带走。” 李清琛艰难地转身,抬手行礼,“恭送陛下。” 决然离去的人停了脚步。 气氛悄然地改变,每一个在场的人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一着不慎,这个不容许自己身上沾上任何一点风雪的人,会带来什么样的炼狱。 谁能想到,千万级高压最终是为了抓这样一个女子。 雪落的声音在寂静下愈发明显。 李清琛有些冷,瑟缩了下。 “陛下还有什么事要吩咐民女的吗?” 陆晏凉薄的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你不愿意?” 大概只有李清琛才觉得他们的君主在和她商量,明媚的姑娘冰雪聪明,很快把他的话弄懂了。 “陛下是要带民女在宫中小住?” 说完自己又赧然地拒绝,微微红了耳廓,“男女有别,佑安的名声倒是其次,但是陛下被传闲言就不好了。” 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陆晏的暴虐难以掩盖。她前世今生都这样说,考虑真是他的名声,还是压根不在乎,找个理由拒绝罢了。 他永远记得那天她口口声声为他考虑,拉开距离的那一步。转而却把手塞到另一个男人的掌心。 她不是在意世俗眼光的人,一切不同只是因为不在乎罢了。 李清琛如此敢爱敢恨,爱一个人只会堂而皇之牵他的手。 拉远一步就是她在残忍狠心,区别对待。没将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君主。 那是凭什么呢。 她就应该毫无保留,把一切都献给他。此生不渝,还不能有任何不满。 今天她的表现实在太差了。陆晏捏着指骨,不住地劝自己饶过她这次,之后放自己身边好好调教就好了。 青龙剑锋不住地闪着属于宝器的流光,提醒着奸臣的背叛该有什么样的惩罚。 他淡漠的桃花眼红透了,提起剑鞘丢至一旁,斜插入地三尺。 声音沉郁烦躁,由着本能,“走吧。” 君主肩骨线流畅,腰身处的白玉衬得他严肃正经,又格外摄人心魄。他有一种干着杀人放火的事,还能让所有人站他那边,并甘之如饴。 李清琛黑如葡萄般的眼睛将一切收入眼底,追杀她的军士此刻前倨后恭,忠诚地护卫在他左右。 原来是他设下来的杀局。可笑的是他并不做任何遮掩,而自己亲眼看着却仍然不信。 “好。” 李清琛的人生意气风发,还是第一次品尝到无可奈何的苦涩。 而她忠诚,从不违背自己的君主。 雨雪浩浩汤汤,纯洁无比地洒在脚下。松了口气的禁军统领撑着华盖,粗着气敦促带伤的她动作快点。 白气从口中跑出,她哈着气取暖,还未说话。 车辙嘎吱地滚在朱雀街上,车厢里坐着与平常判若两人的陆晏。 统领不轻不重地推搡了下,“陛下恩典你呢,别耽误。” 李清琛动作不便没及时躲过,衣衫底下很快青了一片。 她痛得嘶了声,手和脸都冻得通红。衫裙外的披风进公主府后解了下来,走得急根本没带上。 提起单薄的裙摆,僵硬的四肢动了动踩上脚踏。 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几分屈辱和没脸。她吸了吸鼻子,面若乖兔,心里咒骂了句粗鲁的武夫,还有下雪的天气。 衫裙根本不御寒,她再也不穿了! 噗嗤噗嗤的雪粒压下来,与这边完全不同的声响打断了所有。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宛若造物主最精美的作品,拉着她的臂弯揽入怀中, “微臣宋怀慎拜见陛下,陛下圣安。” 嗓音清冽,气质温润。 野兔皮毛制成的大氅隔绝了周遭的一切风寒。 看着他们肌肤相触,陆晏极为冷淡, “嗯。” “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