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秀】于归》 第1章 前缘篇 01 庆德二十五年,宫中举办五年一度的选秀,召见已至及笄之年的官家小姐,再选拔其中端淑贤良者进宫,各封位份。 宋南归被封贵人时不过十七岁,青春尚好,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她出身相府,是当朝宋丞相家的嫡三小姐,也是真正意义上的高门贵女。 嫡长姐早些年就已嫁入顺亲王府,二姐虽未出阁却也已许了婚配,于是这选秀的差事就落到自己头上。 好容易搬进长春宫的新住所、向长春宫主位的瑾妃请了安,宋南归终于得了闲,带着陪嫁侍女邀月和揽星在窗边烤火取暖。 京城的冬天真冷,连皇上的寝宫也是冷的。 侍寝的传召很快就到,她前半夜被裹在被子里抬进寝宫、后半夜又被裹着抬回长春宫,喝一碗大太监亲自送来的避子汤,再喝半碗邀月端来的姜汤,只觉得这后宫凉飕飕的,实在无甚生趣。 皇帝召她侍寝封她贵人,是为了她身后根基深厚的宋家;皇帝连夜派人来送避子汤,是为防她生下有着宋家血脉的皇子。 真没意思。她蜷进被窝里,沉沉睡去。 时间一晃过去八年。 皇帝不是一名好夫君,却算得上一位好君王,满心扑在国事上,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踏足一次后宫,妃嫔们也都乐得自在。 皇后的母家赵家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出过五位丞相和两位大理寺卿,也养得皇后端淑温柔而不乏肃穆威严,深得六宫妃嫔爱戴——宋南归也不例外,闲暇时就去找皇后煮茶下棋。两名文臣家出身的女儿聊得投机,竟觉相见恨晚。 长春宫主位的瑾妃生育安淑公主时难产,落了病根,身子虚亏再难养好,没能熬过冬天,将五岁的小公主托付给宋南归之后,撒手人寰。 既有子女,理当晋位。于是宋南归进宫时为贵人,三年为嫔,八年为妃,封号为贤,是望她如宫外鞠躬尽瘁辅佐皇帝的宋家一般,在后宫以自己的贤德辅佐皇后。 再然后,这位热衷政务的皇帝,操劳过度,于庆德三十四年,薨了。 依遗诏,皇后嫡出的太子立为新皇,皇后晋太后,其余妃嫔各晋太妃太嫔等,依旧赐居后宫。 宋南归,二十六岁,进宫九年,荣升太妃。 宋南归年纪轻轻成了太妃,身后有赵家,膝下有过继来的安淑公主,对先帝没什么念想,公主上学堂后她倒是乐得自在,成天关在宫里种花养鱼,俨然提起过上了养老的生活。 可新皇登基后事务繁多,还没来得及为先帝悲痛就先被大臣们递上来的折子埋了半截,索性住在养心殿整日批折子。 国事如山须得皇帝亲力亲为,后宫空置就交给太后去办选秀。至于登基后必不可少的祭天,皇帝没空照旧例亲自去请钦天监,太后也没空——听说宋太妃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关在宫里打理花草? 太后手中笔锋在纸上轻轻一点,宋南归就被从宫里请了出来,代皇上与太后去请钦天监的星官占卜吉日。 去请星官是关乎国运的大事,于是宋南归换上了最端庄隆重的衣袍首饰——可钦天监坐落于京城最高处,轿辇只能抵达半山腰,剩下半截须得沿长阶拾级而上。 在悠闲的养老生活后骤然登山,简直比当初给先帝守灵时长跪数日都累。 宋南归提着裙摆晃晃悠悠终于走完长阶,气还没喘匀,就看到钦天监的星官站在门前等她。 “微臣请宋太妃娘娘安。”遥遥一拜。 先前就私下听邀月揽星说,现任的星官虽身居高位却年轻,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光景,术法高明,容貌清俊,性情谦和,风评甚好。 她微整仪容走上前去,免了星官的礼,正对上他一双笑吟吟的眼——她想到御花园中宫人们打理花草时的闲话,这位星官大人,的确爱笑。 占卜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于是宋南归便带着随侍宫人在钦天监小住了几日。 到底是在长春宫里待久了,睡不惯钦天监的客房——当澄明清亮的月光落在枕边,宋南归终于决定起身,到楼外露台上走走。 星官竟也没睡,此刻正搭了件薄衫在露台上推演着什么。见她来了,他就从腰间解下一物,看着倒像个小签筒:“太妃娘娘与微臣在此相遇,想来是冥冥中自有缘分,可否容微臣为您卜一卦?” 小签筒生得玲珑可爱,摇晃时筒中竹签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宋南归扪心自问,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实在说不上如何虔信那些神鬼命运之说,可面前的青年星官手执签筒轻轻摇晃,她竟也生出几分不知从何而起的期待,最终点了点头:“...你算。” 从筒中掉出的竹签被星官拾起。他垂眸扫了眼签上文字,再递到宋南归手中,声音轻缓温柔,眼中笑意不减:“是泽卦。” ——泽卦?那是什么意思?它的寓意是好的还是不太好的?宋南归心说看看就过,可接过竹签时却还是忍不住思考签文的释义。 “问吉不问凶,算卦不解卦,这其中的关窍须由您自行领会,”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星官笑眯眯道,一边取回竹签、将小小签筒系回腰间,再将话锋一转,“太妃娘娘是住不惯钦天监的客房?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尽可同微臣说。” “客房很好,只是鲜少住在这样高的地方,有些不适应。”宋南归将一缕被夜风吹落散在肩头的长发别到耳后。 “微臣刚拜师时也曾有过这样一段时日,觉得山太高,月光太亮,修行无趣,又不得下山去城中玩闹,为此同师父闹过几次。” 年轻的星官站在露台边,一手搭着雕有神兽的栏杆,侧身望向山下城中星屑般的点点灯火:“再长大些,便也渐渐明白了钦天监职责所在,每日只跟着师父修行,不再提山下事。” 窥天命,应天机,维系天道运转,这是他身为星官需要负担起的责任。 至于年少时总是惦记的京城灯会,早在二十岁那年师父逝世、他接过星官之位时,就被匆匆埋在了见不得光的地方。 “京城灯会于哀家而言远在十年前,”这个时节的夜风尚且带着点凉意,于是宋南归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后宫不得干政,宋家身居高位,哀家只得避着这个嫌,连省亲也不敢提。” 十年前她尚未入宫,年年都爱央着家中兄姐带自己去赏灯;转眼十年过去,她已成太妃,容貌依旧年轻美丽,张口却需自称一声“哀家”。 哀家,哀家,说得仿佛如何怀念先帝般。可若非先帝选秀召她进宫,她断不必被困在这宫闱中,用红墙金瓦为自己造一座囚牢。 困生于天地间的星官和软禁在深宫中的后妃,他们都是有着千万般身不由己的人。 星官垂敛目光,后妃笼袖沉默,一时无言,唯有夜风拂过山林,摇落一地月光。 她本不该说这些的——宋南归在广袖的遮掩下无声地攥紧了中衣的布料,在长久的寂静中竟有了一丝慌乱——后妃口出怨言是大忌,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报了皇帝,轻则罚俸禁足、抄经养德,重则牵连母家、酿成大祸。 前朝后宫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宋家,若这星官也是其中一员—— “那么,祝娘娘终有一日得偿所愿。” 她正紧张着,星官却转过身来,走近几步,声音轻得仿佛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 月色清亮,而她望进一双含笑的眼。 “今夜这些话,天知地知,你我二人知,再不会有第三人知。”他坦然与宋南归对视,目光温柔而真诚。 “...那,也祝你得偿所愿。”姑且看着是个可信的人。宋南归悄悄舒了一口气。 ——不是“微臣”和“娘娘”,而是你和我。 “深夜风凉,还请娘娘早些休息,”星官笑眯眯退开半步,又恢复那副持重守礼模样,朝一旁的栏杆唤道,“如幻,去送太妃娘娘回屋。” 他话音甫落,栏杆上雕刻的玉石狐狸竟化出一只体态纤细的灵狐,眉心纹金,耳尖并足尾透紫,一眼便可知并非俗物。 灵狐轻盈落地,绕着宋南归身侧走了两圈,蓬松柔软的尾巴轻轻绕上她手腕,一副乖顺温驯的讨巧模样。 “如幻由石雕通灵化形而来,能懂人言,常替我跑腿办事,”星官蹲下身揉了揉灵狐毛茸茸的脑袋,“寻常人看不见如幻,看来您与它有缘。” 灵狐抖了抖耳朵,在他手心撒娇般一拱,眉心的金纹隐隐闪烁着。 它又回到宋南归身旁,轻轻叼着她的袍袖,牵引着她往客房的方向走。 行至客房门前,灵狐停下脚步,呜呜两声将脑袋宋南归手中拱,似乎要她摸摸自己——深夜里四下无人,于是宋南归在门槛处坐下,将灵狐团进怀里,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 长春宫里养了只小狮子猫,黏人得很,每天嗷嗷叫着滚在太妃太嫔们膝上。久而久之,宋南归也练出了讨这些小生灵欢心的手法。 灵狐被挠得舒服,摊平了任她摸肚子,于是一块串着红绳的小银牌从蓬松的绒毛中露出一角,其上“萧北阙”三字,正是星官姓名。 ——钦天监星官观星卜算,牵系国运,故而历代星官的姓名与八字皆是秘密,直到安葬立碑时方为世人知晓。 幼时听家中祖母说起星官的故事,总觉得山间寂寥无趣,哪比得上住在城中、正月里还有繁华热闹的灯会看。 如今她已多年不曾得见灯会,而清澈月光下的星官转过身来,宽广袍袖在夜风中飘摇,谈及幼年期盼时垂敛眉目,皆是寂寞。 灵狐静静坐在檐下,直到宋南归屋里的烛火熄灭,才踏着轻盈矫健的步伐回去找星官讨赏——通常是诸如风干牛肉之类的小零嘴。 灵狐吸收天地灵气,无需进食,但它自认身为灵物,不能白白替萧北阙跑腿,顺他两块肉干磨磨牙也不错。 「她是劫数,」灵狐吃完两枚甜果,将自己盘成一团,舔了舔爪子,「劝你及时放手。」 “万事万物,本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星官依旧笑眯眯地替它顺毛,“你劝我及时放手,可你不也是第一次见她就主动凑上前去?” 灵狐舔爪子的动作停滞了片刻,随即默不作声地变回了石雕。 「你好自为之。」玉石狐狸选择吹夜风。 吉日既定,钦天监就该派星官随使者进宫主持祭天事宜——只不过此次情况特殊,萧北阙须随宋南归一同回宫。 临行前夜,长姐将一封家书辗转送到宋南归手中,说是自先帝薨逝、新帝登基以来,京中暗流涌动,几位有心争权的皇子纷纷有了动静——最终千言万语汇作一句万望珍重。 是了,“后宫不得干政”,但前朝后宫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体,闭目塞听之人在这宫中断不可能全身而退。 于皇权而言,文臣是喉舌,武将是兵戈,那么钦天监就是帝王探询天意的媒介。 有人顺应天命荣登九五,自然也会有人想借着所谓的“天命”扳倒对手。倘若正值星官换代,就偷天换日、将新任星官换成自己的人。 “若是现任星官健在,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制造一场换代。”——比如说,谋杀现任星官。 道旁山林里忽地杀出一伙人,将原本齐整的回宫车队冲得七零八落,更有凶徒持刀挥砍,一时间惨呼迭起,乱作一团。 “把钦天监那小子交出来,否则谁都别想活着走出去!”为首的歹徒将受了伤的车夫一把拖到地上,重重踢了一脚,又示意身旁同伙,“去搜,别让宋家的跑了。” 混乱的脚步声渐近,眼看就要搜到两人藏身的这辆马车。 “敢不敢信我一次?”情急之中几乎全身的血液都要凝滞,而她看到萧北阙用口型问自己,敢不敢跟着他拼一把。 ——前有歹徒,后有山崖,还能拼什么,当然是往下跳。 那也比留在这等死来得好。这伙人明摆着要害萧北阙,为免遭到宋家追责还要灭自己的口,好伪造一场山贼袭击的意外。 于是她三两下甩脱了华贵厚重的外袍,牙一咬眼一闭,和萧北阙一起往山崖下跳。 第2章 前缘篇 02 上次见到跳崖这种事还是在话本里,一转眼跳崖的人成了自己。 山势陡峭,侥幸萧北阙手中魂灯被崖壁古树挂住,树旁崖上又有一处狭窄山洞——或许曾经是个鹰巢——才使得二人不致坠入崖底滚滚江水。只是萧北阙的右臂被这一挂生生扯脱了臼,接上时痛得直冒冷汗。 “...衣服脱了,我帮你包扎。”刚接上脱臼的右臂,就见他左后肩渗出一片血色,显然也受了伤。宋南归拍了拍衣袖,用头上所剩无几的素簪从尚且干净的部分划下几道布条,示意他转过身去。 这种时候顾不得什么后妃外男、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包扎要紧。 萧北阙从善如流。 山间寂静,洞中一时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脆响、宋南归扯布条时的窸窣轻响。 她将布条扯齐整,在萧北阙肩前打了个结,一抬头,正落进萧北阙一双含笑的眼。 ......他是狐狸成精吧。 “该看的看了,不该看的也看了,您可得对微臣负责啊,”狐狸悠悠开口,也不急着披上松散的衣袍,就这么笑眯眯望着她,神情却又真诚,“您可能不信,但我对您确是一见钟情。” 一定是眼花了,才会觉得他身后有一条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在轻轻摇晃。 一见钟情......? 宋南归捏着布条的指尖有一瞬间的停滞。 长姐二姐早早许了亲事,而她接过册封贵人的诏书时不过十七岁。宋家名门望族,又对家中女儿管教颇严,一般人家不敢随意上门提亲——她也来不及与谁心生爱慕,就匆匆进了宫。 倘若时光倒流十数年,待字闺中的她与即将继任星官的萧北阙偶遇,郎才女貌,或许也称得上一段佳话。 可时光无法倒流,她已然成了宋太妃,纵然在后宫中辈分居长,却至死再不能离这深宫。 “这话若被听去告了状,你是要被诛九族的。我就当没听见,你也别再说了。”宋南归垂眼避开萧北阙的目光,将布条系好,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小段距离。 “九族?”整理着衣袍的萧北阙却一副不以为然模样,“我没有家人,哪来的九族?” “钦天监牵系国运,故而星官的生辰八字不可外传,但总难免走漏风声。于是星官们开始收养三岁以下的民间孤儿,通过十数年筛选,择天资最佳者成为继任者。” 暮色渐沉,萧北阙往篝火里添了点树枝,在宋南归好奇又迟疑的目光中缓缓说着。 ——三岁以下的孩子尚不能记事,几乎不会受人指使混入钦天监;孤儿没有父母亲族,更不知道自己的八字,也就抹去了泄密的可能。 不知故乡、不知亲族、不知生辰,就连姓名亦不可同外人语,却要日复一日观星推演、将上天的意志传达到人间。 何其寂寞。 宋南归静静望着那团篝火。 入宫多年,她又如何不寂寞。 后宫女子多,需要遵守的礼仪规矩也多,可真正说得上话的人却少之又少——更何况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嫔妃们打从进宫那一刻起就代表着身后的母家势力,各有立场,少有走动。 每日无非是读诗,习字,养花,在檐下逗鸟,或是做点针线活消磨时光——只有让自己忙碌着才不会有心思觉得寂寞,她想——可每当临了幅新帖、绣了个新式样想与人分享时,回应她的往往只有长春宫廊下走过的风。 长姐贵为顺亲王妃,自然得封诰命,每逢年节总能借着入宫赴宴的由头来与她闲坐片刻;二姐嫁了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如今是淮州知州夫人,比不得长姐富足尊荣,可与夫君情投意合,也是惹人艳羡的。 倘若自己未被选召进宫,或许今时今日,处境也会大不相同吧。 深宫女子的寂寞就像是无形的囚锁,串着千万根纤细的铁链,蔓延在四肢百骸中,无意中牵动就会带来一阵阵细微的痛楚。 被困山崖两日后,第三日,宫中派来接应的锦衣卫终于循着山间草木倒伏的方向寻到两人,又用吊篮将他们接回崖上。 在京城范围内谋害星官本就是藐视皇权;本朝素来奉行孝道,此事却将太妃也牵涉其中。宋丞相连递几道请安折子,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借宋家势力将谋反罪臣一网打尽。 宋南归被护送回长春宫安养,而萧北阙则暂居太和殿暖阁,由御医诊治疗伤。 安养的日子过得清闲。邀月揽星替她挡下了前来请安的嫔妃,安淑公主前些时日就已搬去书院里潜心研学,长春宫中花木如旧,仿佛她又回到了种花养鱼的养老生活中。 ——也不知萧北阙的伤恢复得如何。 鸢紫色的鹦鹉落在她肩头啄着米,宋南归忽地想到那位住在太和殿的星官,那夜他在钦天监露台上观星时披着的也是淡紫织金的薄衫。 若不是萧北阙一把将她捞住,或许她早已坠入崖底江中,再无如今这般悠闲清静模样。 长春宫中的月桂绽放时,宋南归照旧带着邀月揽星在树下架了张网,拢起飘落的桂花,制成桂花糕与桂花糖,想着送些去给萧北阙,就当是这次山崖相救的谢礼。 太和殿守卫众多,若是被人觉察宫妃与星官私自往来,总是难□□言。 正当她不知如何才能瞒着人将谢礼送达时,长春宫小花园的墙角里窸窸窣窣一阵轻响,冒出了小狐狸的耳朵尖。 灵狐踩着小碎步绕着她走了一圈,叼起她的衣摆,示意她跟自己走。 月出东山,将清辉洒落在红墙金瓦间。宋南归随灵狐一路前行,踏过石板,穿过巷道,在花木遮掩中绕进了御花园。 萧北阙正在御花园亭中观星,见她来了也毫不意外,显然灵狐引路是他的手笔。 “为免观星受扰,皇上已撤了御花园中巡防侍卫,太妃此行唯你我知,再无第三人知晓。”...不愧是星官,把滥用职权玩得很明白。 ——仿佛只要和萧北阙在一块,他总会默默处理好所有善后事宜,让人安心。 “...这是新制的桂花糕和桂花糖,多谢你在山崖上救我,”宋南归拎出散发着清香的小纸包,递到他手中,“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你亲手做的糖糕,想来是不错的。”萧北阙也不推辞,微笑着接过,轻轻放在面前小桌上。 灵狐凑近嗅嗅纸包,蓬松的大尾巴晃了晃,就差把“想吃”两个字写在脸上。 “等回了暖阁,我先尝,再轮到你”,萧北阙在灵狐不满的嘤嘤声中笑眯眯道,“这是给我的。你现在就想吃,得问她要。” 灵狐亮晶晶的目光唰地转向宋南归。 “还有些桂花糕被我留在长春宫了,改天一定带给你。”小狐狸看着实在可怜,宋南归也只能揉了揉它的脑袋,表示下次一定带些给它。 “既如此,这枚听风铃就赠予你。想见如幻时可以摇铃,它会出现。”萧北阙从袖中掏出一枚系着紫色丝带的铃铛,递到宋南归手中。 “这算是留了书信往来的媒介?”宋南归收好听风铃,借着月光望向萧北阙。 “我确是存了私心,”萧北阙也不否认,回望的目光中含着笑意,“如幻只有你我二人能看到,也只能替你我传递消息。” “我难在宫中长住,却想多与你说说话。” “如果你不愿意,只管将听风铃锁进柜中,如幻也就不会再找上你。” 宋南归在袖中沉默地攥紧了那枚铃铛。 面前的青年星官长身玉立,安静地垂敛眉目,只望着御花园湖中的粼粼月光,等她决断。 悬崖峭壁上的山洞中,是他在篝火旁望着自己的眼睛,含笑说自己一见钟情;如今在御花园的月色里,也是他将听风铃交到自己手中,说想与自己多些书信往来。 和萧北阙书信往来,无疑是私通外人,于礼不合,更不在她原本预计的人生轨迹中。 ——可自己完全没有心动吗? 当他对自己说一见钟情,她的心跳也随着篝火摇曳而跃动。那一瞬间,她想的不是“他在胡言乱语什么”,而是“倘若能在十年前就与他相遇”。 “好,我会给你写信的。”她最终笼了笼衣袖,将听风铃攥得更紧,抬眼望向萧北阙。 私通就私通吧,反正这辈子是注定要葬进这万丈宫墙的,与其苦等虚无缥缈的来世,不如今生就疯一场、梦一场。 “我会等你。”萧北阙的话音中有克制不住的喜悦和温柔笑意,想来牵她的手,又想到这里是御花园,只能默默收回袖中。 早在初见那晚,看惯天地人心的灵狐就告诫过自己,这是劫数,及时收手就不必经受日后数十载漫长又细腻的痛苦折磨。 可他就是一见钟情了。 满头珠翠、身着华服的年轻太妃刚爬完钦天监的长长阶梯,气都没喘匀,却要强自镇定来免他的礼;她生得清丽隽秀,深夜散心时银钗素裳,雅致端庄;分明是久居深宫的寂寞人,笑起来却眉眼弯弯,言语也温柔如三月春风,生动得像一副画卷,在他面前徐徐铺展开来。 他也曾在进宫述职时见过其他后妃。皇后端肃雍容,贵妃娇俏美丽——能被选召进后宫的世家小姐,出身品貌都不会差。 可见到宋南归那一刻,他想,这大概是命。 而他对命数深信不疑。 第3章 前缘篇 03 京中初雪落时,灵狐从长春宫中带回了宋南归的第一封信。 山间夜寒,萧北阙白日里忙于公事,只得在好不容易得了空闲的深夜,在跳跃不息的烛火旁,裹着大氅拆开信封。 信纸用宫中金桂熏过,泛着清浅的香。 “今年的初雪来得早,所幸邀月揽星提前缝好了冬衣,只是得每日抱着暖炉,又染了点风寒,也不好到院里吹凉。”一笔一划,字迹隽秀。 还不曾见过她裹着厚厚冬衣的模样,但总归一定是好看的。 让如幻带点治风寒的药草给她吧。他于烛光中提笔思忖。 “前些日子师姐下江南办事,回程路上在一处荒村捡到一名三岁幼童,见他天资良好,就收作钦天监弟子,假以时日继承星官之位也未可知。” 灵狐背着药草小包下山去,归来时小包里换成了一小坛桂花酒。 “前几年就埋在宫中桂花树下的酒,昨日启封尝了点,醇香不易醉。山高风寒,赠你一坛,冬日里暖身最是相宜。” 她还有这手酿酒技艺。萧北阙从灵狐背上解下酒坛,给它塞了几条肉干,再小心掀开封口一角闻了闻,嗅到芬芳酒香。 宋南归曾在信中提及,自己进宫前只会那些闺阁技艺,譬如绣花织布,譬如琴棋书画——至于种花养鸟养鱼酿酒这些事,大多是深宫无趣,为了打发时间,慢慢就学会了。 遗憾的是,无论她再如何打发时间,红墙金瓦的深宫终究是寂寥清冷的。 本朝星官无故不得下山、非召不得进宫,而宫中每逢新年中秋都会举办宴会,渐渐形成了每年除夕与中秋召星官进宫面圣述职的惯例。 萧北阙与宋南归分别时是中秋,互通书信三月有余,再见时已是半年后的除夕,两人间书信往来已断绝半月。 萧北阙放心不下,遣灵狐悄悄去探,得知宋南归近日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卧床不起,更没有精力提笔写信。 她的身子本就不算太好,说到底大概是出生时遭了难产,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寒,深冬时难免遭几场风寒的罪,所幸太医们照料着,十天半个月好生养着,总是会慢慢恢复。 或许新春宫宴时她就好起来了。自己不甚通医理,托灵狐带去的山间药草也不顶用,萧北阙只能这么想着,翻着日历等除夕。 可除夕时进宫述职,宫宴上人头攒动,偏偏宋太妃的坐席空着,仍是不见踪影。 宫中新落了雪,所幸总有宫人清扫,不至于在雪地里留下太明显的足迹。 灵狐踏着月光在前面引路,小心翼翼躲开巡防的宫人,萧北阙紧随其后,一人一狐在宫宴的喧天舞乐声中赶往长春宫。 半年未见,也不知她现在如何。 曾经在诗集中读到一句“近乡情更怯”,如今他站在长春宫门前,呵了口气暖了暖快要冻僵的手,叩响紧闭的宫门时,竟忽然想到这句诗。 来开门的是邀月。见是萧北阙,她微微一怔,随即侧身请他进来,重又锁上了宫门。 二人互通书信的事自然瞒不过邀月揽星。她们从小就在丞相府中做宋南归的贴身丫鬟,后来更是成了她进宫的陪嫁侍女,主理长春宫上下杂务。 宋南归身为太妃却与外男私通,这件事对她们来说确然是逾矩的。 可她们一路陪着她,见她及笄,又见她入宫后备受敷衍冷落,深知后宫煎熬,便也选择替她隐瞒这件事。 室内点着炭盆,揽星隔着屏风守在门口,微微躬身行礼,放了萧北阙进屋。 他此行匆忙,来不及更衣,尚且穿着星官述职的礼袍。深紫的锦缎滚了白狐绒边、金丝银线绣着星图,熠熠生辉,隆重又华美。 萧北阙在炭盆边暖了身子,融了一路上裹挟而来的寒意,这才在床边席地而坐。 宋南归半梦半醒,察觉到有人来,还以为是来请脉的太医,迷迷糊糊从被窝里伸出手,挽了点衣袖,露出一截白净纤细的手腕。 “是我...我来看你,”萧北阙将她的袖子放好,又轻轻将那只手塞回被窝,替她掖了被角,“宫宴上没见到你,我就擅自来见你了,抱歉。” “...没关系...你来见我,我很高兴...”宋南归看着似乎清醒了些,微眯着眼颇有些费力地上下打量了一遭床边坐着的人,露出点虚弱又欣喜的笑意,“...你穿这身好看。”说着又从被窝里探出只手要来和他勾手指。 萧北阙坳不过她,又唯恐她再着凉,只能双手将她的手笼在手心捂着。 “这身衣服只有每年进宫述职和主持祭天时才会穿,”炭盆里的炭火燃烧发出细碎温暖的脆响,星官的紫金衣袍在地上静静铺展开,他笼着那只纤细柔软的手,微微思忖而后开口,“等你好了,春季祭天时还能再看到我穿这身。” “...或者等你好起来,我私下穿给你看,只给你一个人看,”他轻声说,“只要你能好起来。” “...那我可得快点好起来...”宋南归的指尖轻轻挠他掌心,“等天暖了,你穿这身太热。” 屋里安静许久,只有炭火燃烧微微响动。 揽星心中疑惑,自屏风外探头来望,就见萧北阙衣着齐整、披了薄毯躺在外侧,而宋南归裹着厚被子挪到了靠墙的位置,右手尚被萧北阙捂在手心暖着,呼吸平稳,显然是睡着了。 天蒙蒙亮时,萧北阙轻轻将宋南归的手放回被窝里,将薄毯交还给邀月揽星,又朝炭盆里添了炭火,辞行离开。 “我须向皇上述职,先走一步,”星官站在檐下拢紧披风,声音很轻,显然是不愿惊扰了屋里人的安眠,“有劳二位费心,我夜里再来叨扰。” 邀月揽星微微俯身行礼,在宫门前沉默着目送萧北阙离去。 萧北阙说到做到,夜里果然又绕着薄雪的小路来长春宫陪宋南归。 灵狐为他引路,随后化作他的模样出宫、返回官驿住处,再在清晨时进宫与他汇合,由他本人去向皇帝述职,一人一狐合作得天衣无缝,三五日下来竟无人察觉有异。 可星官终究要回钦天监理事,三五日的下山述职已是来之不易。 “等我好起来就给你写信。”离别前夜,宋南归蜷在被窝里,声音很轻。这几日她已不再发烧,偶尔还能起身走动,已然比先前好得多了。 “好,我等你,”萧北阙也轻声应答,“下次见面,得是春季祭天了。”真希望那天快点到来。 “春季祭天,你要记得穿那身礼袍。”宋南归随手捞他鬓边发丝编小辫玩,笑得眉眼弯弯。 “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萧北阙静静望着她编辫子的动作,“只希望你尽快好起来。” “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论是身体状态,还是你我。 此后的一年也过得十分平静。 两人依旧保持着书信往来,并为此特地腾出了衣箱底层的暗格用于存放信件;日历上的除夕、中秋与春季祭天画了红圈,标记着寥寥可数的相见契机——即使只是隔着人群望见彼此身影,即使只是宫廷宴会上遥遥举杯祝酒。 萧北阙进宫总带着述职或主持祭祀的任务,有时还得陪皇帝谈史论政到三更半夜,身边守卫也盯得紧,少有空闲来长春宫陪宋南归。 中秋夜,长春宫的桂树下摆开一张小桌,桌上是宋南归自制自酿的月饼与桂花酒。 萧北阙被公务耽搁了脚步,赶到长春宫时已是深夜,推门就见宋南归自斟自饮,清辉满肩,衣裙上银光粼粼,仿若月神。 ——只是今年新启的桂酒不比去年冬日那坛,香醇且醉人。宋南归边坐在月光中等待,边自斟自饮,渐渐有些醉意。 “突然很羡慕天上那轮明月,”萧北阙在她身旁坐下,顺手拎过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与你聚少离多,明月却常能与你相见。” “明月终究遥不可及,可你却能坐在这与我共饮。”宋南归随意将空杯往桌上一搁,往萧北阙肩头倚去,微醺的话音软糯。 “钦天监秋祭事杂,我得连夜赶回去,”萧北阙虚揽着她,任她蹭散了发髻,将几缕乌墨般的发丝流淌进自己臂弯,“...抱歉,是我陪你太少。” “不是你的错...你能来,我就很高兴。”宋南归眯眼望着庭中皎洁月光,轻轻摇了摇头。 “...北阙,我想去看灯会。”她忽然轻声说。 自十七岁应召入宫后,她已有十数载不曾得见宫外灯会。身为皇帝的妃嫔,她本该自觉与宫外的繁华与自由割席 ,心甘情愿当红墙金瓦中端庄美丽的金丝雀,直至岁月尽头。 为嫔为妃的人,要学会知足。教引姑姑曾如此告诫新秀女们。 她本该知足的。 可或许是聚少离多使人心生遗憾,或许是和萧北阙互通心意后自然而然期盼更多,那颗强作知足的心忽然间苏醒,在无数个深夜里躁动不已。 萧北阙在袍袖之下与她沉默着十指相扣。 他被师父捡回钦天监那年将将两岁,咿咿呀呀说不清话,不知生辰,不知父母,不知故乡。 他在推演上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从此被老星官们寄予厚望。师兄师姐结伴下山游学时,他只能日复一日待在钦天监的露台上,观星,占卜,推演星运,将《易经》翻来覆去读得烂熟。 他们说,京城的灯会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繁华热闹所在,有数以万计乘风而起的天灯,有比夏夜银河更灿烂的闪烁河灯。 等你再长大点,或许师父就松口放你下山去看灯会了。师兄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长大点,二十岁那年,老星官于病中与世长辞,萧北阙被推举为新任星官,匆匆上任。 星官华美的礼袍上以金丝银线织作星图,也织作将他困住的天网。 “除夕夜巡防略有宽松,或许可由长春宫旁小侧门进出,”萧北阙将往年的巡防情况在心中迅速过了一遍,“你随我与如幻出宫,邀月揽星就留在宫中接应。” “我们这样好像私奔。”宋南归的小指轻轻勾着他的,在桌下慢悠悠地晃。 ——就当成私奔,那也很好。她微微笑了。 除夕宫宴,皇家亲眷并文武群臣列坐殿中,整座宫城沉浸在辞旧迎新的欢腾喜悦中。 宋太妃告病缺席,兴许是又染了风寒;钦天监的星官不胜酒力,向皇帝与同僚们辞了行,说是要先回驿站醒酒歇息。 冬日夜寒,巡防的守卫借酒暖身喝得微醺,只草草掀帘看了一眼车中半醉模样的青年星官,就挥挥手放了行。 小侧门吱呀一声开启,马车在宫墙的阴影中悄然驶出。 宋南归从萧北阙的蓬松大氅里钻出,长吁一口因屏息而憋了许久的气。 袍袖中是两人紧握的双手,早在守卫掀帘检查时就紧张得出了汗。她在一片昏暗的车厢里与萧北阙对视片刻,终于藏不住喜悦,靠在对方肩头低低笑出声。 马车朝着京城长街的方向前行,车帘一角于颠簸间隙隐隐漏进繁华夜市的灯光与喧闹声。 两人在一处小巷中下了车,戴上如幻替他们准备好的狐狸面具,含笑对视一眼,携手踏进巷外的京城灯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京城的灯会原是比诗词中描绘的更要热闹千百倍。 萧北阙已换下了华贵显眼的星官礼袍,宋南归也摘去了满头珠钗、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将将如云长发简单盘起。他们在灯火掩映中汇入长街人潮,与世间无数平凡青年夫妻并无二致。 长街两侧排开数不清的各式小摊,吹糖人的、卖玉坠珠钗的、编草绳的,从五湖四海的小吃铺子到天南海北的特色礼品,街边是猜灯谜的孩子,酒楼上坐着吟诗作赋的文人雅客——繁华的灯市如一副绚烂画卷,于二人眼前徐徐铺展。 萧北阙在饰品摊子前停步,拾起一支步摇,在宋南归鬓边虚虚比划。 “夫人如此端庄,戴这支步摇正好,”摊贩在一旁夸赞,“我看夫人衣着朴素,可仪态雍容,不似寻常人物。这步摇样式简单大气,正与您相配。” “你倒是能说会道,”萧北阙将步摇轻轻缀入她发间,后退两步,端详片刻,也觉得满意,“这步摇衬我家夫人正好,要了。” “我家夫人”这四字从萧北阙唇齿间十分自然地落地,宋南归却听得微微一愣。 萧北阙付了钱,在人潮中牵着她往前走。步摇缀在宋南归发间,流苏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抱歉,擅自这么称呼你,”萧北阙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如果你不乐意,可以与我说,我便不会再这么叫你。” “...就这么称呼吧。”宋南归轻轻摇了摇头。 当“夫人”的称呼落进她耳中,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抗拒,只是她出嫁即入宫,被宫人叫了十多年的娘娘,有些不适应。 ——除此之外,不仅说不上抵触,甚至心里生出了一丝隐约的喜悦。 嫔妃擅自离宫是大罪。她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不介意这个梦更疯点——假如她不曾进宫、不必成为后宫众多妃嫔中的一位、能与萧北阙提早十年就相遇相知——假如真能如此,或许她如今的的确确与萧北阙成了婚,他也该平和又自然地称自己一声“夫人”。 再往前走,宋南归买了根糖葫芦,两人分着吃完了竹签上串着的六枚裹着糖霜的山楂;萧北阙靠猜灯谜赢了一盒糕点,于是夜宵也有了着落。 经过月老庙,顺路进去求签跪拜。 檐下扫雪的道长看了看萧北阙,又看了看闭目跪拜的宋南归,轻叹着摇了摇头:“此间缘法不便道破,请回吧。” 萧北阙的目光在院中系满许愿红绸的树枝上停留片刻,露出一点了然而又复杂的神情,沉默着朝道长拱手行了礼。 逛灯会,最重要的当然是放灯。 承载着愿望的天灯缓缓升空、融入万千灯盏组成的长河,越升越高,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当第一团新年烟火在夜空中绽放,举着花灯的孩童们追逐笑闹着穿过人流,两人于一座拱桥上驻足,望向河面上飘荡浮游的莲灯。 天灯融进星海,河灯汇入江流。此情此景不似人间,却似梦中。 同游京城灯会,这样的事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有几次。宋南归转头,正望进萧北阙含笑的眼。她只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就被牵起手,而后十指相扣。 萧北阙扣得很紧,紧到他们都有点痛,手心微微沁出一层薄汗。 “就在刚才,我几乎觉得这辈子圆满了,”萧北阙闭眼,凑近,隔着面具与她眉心相抵,“能和你一起来看灯会,我很高兴。” 第4章 前缘篇 04 客栈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迅速反锁,两枚狐狸面具匆匆掉落,滚进柔软的地毯。 谁都没去点灯。 萧北阙在一片朦胧的昏暗中俯身吻她,温暖又轻柔的吻从眉心到鼻尖,最后落在唇角。 “像在做梦。”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揽着宋南归腰身的动作像捧着一颗易碎的琉璃珠。 他们都不懂接吻,只能近乎笨拙地追逐对方的唇舌与气息。混乱中宋南归的后背撞上冷硬门板,随即腰身一轻,被萧北阙就着缠吻的姿势抱起,绕过屏风往里间而去。 蓬松柔软的被褥骤然陷进一块,她跌坐在萧北阙腿上,环抱着宽厚肩背同他接吻,无措的指尖揉皱了他的衣料。 进宫前家中曾教过她该如何逢迎,可进宫后的侍寝总是走个过场,她对先帝提不起兴趣,先帝也千万般防着她和身后的宋家,于是不知情事,更不知与心上人接吻亲近的感觉。 可后腰陌生又温暖的酥麻感不是做梦。她攀着萧北阙的肩膀,在愈发深入缠绵的吻中喘息,蹭乱了发髻也扯松了衣衫,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对方怀抱里。 萧北阙拨开她散乱长发,顺着纤细颈侧落下轻浅的吻。宋南归的衣袍早就蹭得松散,只轻轻一扯就能看到半边莹润白净的肩膀。 他只是扶着宋南归后颈,同她接了个吻,随后拢紧衣领,将她揽进怀里。 “...抱歉。”他的声音埋在宋南归发间。 与心上人亲近本是水到渠成的事,可他们的身份终究是星官与太妃,能有今日已是实属不易。倘若发生意外致使宋南归卷进不必要的麻烦,那才是真的害了她。 宋南归的吻落在他眉心。 “我知道的。” 分明是朴素到不能更常见的衣袍,可窗外的新年烟花将两人铺展的衣摆映得绚烂,恍惚竟像是又穿上了星官与太妃的华服。 ——看着是华服,其实不过两道枷锁。 屋里依旧没有点灯。**散去,烟花燃尽,两人在昏暗中静静拥抱。 良久,不知是谁轻轻叹了口气。 次日清晨,宋南归是被鞭炮声吵醒的。她迷迷糊糊支起半身朝窗外望去,见天刚蒙蒙亮,几个孩子将点燃的鞭炮引线往地上一丢、嘻嘻哈哈捂着耳朵跑回檐下。 吵,但毕竟新年,也算情理之中。她打了个呵欠,又躺回被窝里。 “醒这么早...不急...再睡会...”萧北阙也被鞭炮声吵得半梦半醒,见她躺回被窝,很自然地展臂将她揽进怀里。 宋南归枕着萧北阙的胳膊翻了个身,抬眼打量他半梦半醒的模样。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虽然除了拥抱和接吻就没再做别的。萧北阙长居山间,一年到头也没几次进宫的机会,往往是半夜里来长春宫,和衣打个盹,天微微亮就得离去。 平日里沉稳精明的人也会睡成这般迷糊模样,甚至赖床——反差中带着点可爱。 她探身在萧北阙脸上亲了一口,然后钻进他怀里找个舒服地儿,心满意足地睡个回笼觉。 这一年宋南归二十八岁,萧北阙三十岁。 日升月落,长春宫中的花木衰落又复苏,时光总是匆匆。 萧北阙三十五岁那年,入宫述职,照例被皇帝留在御书房长谈。 “萧卿年过而立,还是要考虑成家,有个知心人互相照应的好,”皇帝抿了口新泡的热茶,将手中的折子放在案边,“倘若你有意,朕改日便让内务府将京中的高门贵女拟个单子,若是挑到合适的,择吉日赐婚就是。” “承蒙皇上厚爱,微臣只愿以身许国,观星推演,仅此而已,”萧北阙朝端坐在桌案后的皇帝恭恭敬敬俯身一拜,“臣已静修多年,别无所求,还望皇上成全。” 萧北阙的神情遮掩在阴影之下。 “...平身吧,”皇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既如此,朕便遂你的愿,不再与你提成家的事。若你回转心意,再来与朕说也不迟。” 宋南归三十七岁,渐渐藏不住白发。起初她还让邀月帮她拔去,可新生银丝如雨后春笋,无论如何也拔不干净,只能作罢。 “被选召入宫前总听教引嬷嬷说‘以色侍人,终究不得长久’。先帝总待我冷淡,更无谓容色...如今华发渐生,却是心下惶恐,”灵狐盘于膝上,十年如一日蓬松柔软的尾巴垂在地毯上左右摇晃,宋南归在灯下静静书写,“算来你我相遇相知也已十载有余,转眼皆是年近不惑,聚少离多,实属无奈,遥盼珍重。” 人生数十载,按常理来说她与萧北阙尚且称得上一句“来日方长”。可星官终日试窥天意,总是难免自损寿数——萧北阙的师父在他二十岁那年就因病逝世,宋南归不能不后怕。 “心下惶恐”,一恐岁月匆匆、她能与萧北阙平静相守的时光渐少,二恐星官折寿、萧北阙会不会也如前任星官一般早逝。 宋南归的惶恐终究还是落到了实处。 萧北阙四十五岁那年奉命前往北疆战场,为即将出征的将士祝祷。本该一切顺利,可他却在返回京城的途中突然昏厥,抵京后更是高热不退。 皇帝将萧北阙接进宫中,又派了医术最精的几名太医去治,却只得了个气虚血瘀的诊断。 好好的人,怎么会突发气虚血瘀? 宝华殿中纵然深夜也是灯火通明。揽星在门外静候,宋南归在邀月的陪伴下走入殿中。 人生四十多年,她实在算不上如何虔信。入宫前逢年过节时随父母亲族去寺中祈福,入宫后陪着皇后去宝华殿中观高僧作法,往往是礼节性走个过场,所愿所想无非母家顺遂。 如今她上了三炷香,在蒲团上抚平衣袍,对着殿中慈眉善目的佛像俯身跪拜。 ——如果真的存在漫天神佛,还请看在萧北阙接任星官二十五年以来的辛勤与忠诚,不要这么早收了他去。 佛像的眉眼在烛光中摇曳不明,宝华殿中木鱼声回荡,直响到了黎明时分。 太医忙碌十日,萧北阙终于退热醒转,只是到底大病一场,气色也大不如前。 御医一天到晚围着萧北阙转,皇帝派去的巡防也没停歇,宋南归实在不能亲自见他,只能托灵狐将自己绣的祈福香囊带去——又恐被人认出走线徒惹事端,连夜用新学的针法缝的。 萧北阙养病的暖阁临近御花园,暖阁小窗与御花园凉亭相对。正值仲夏,宋南归假意去御花园中赏花,在凉亭中静坐许久。 有太医进暖阁送药诊脉顺带开窗透气,于是她瞥见萧北阙身影。除去了星官发冠的长发垂落,一望便知身形瘦削,显然是病中大损。 似乎是察觉到遥遥一道目光,萧北阙放下手中药碗,朝宋南归的方向望来——只是很短暂的一眼。他大病一场,深知自己病容憔悴,宋南归见了必然担心。 于是他拢上了纱帘,在太医探询的目光中微笑着轻声说,久病畏寒,想少吹点风。 哪里是怕风,分明是怕她难过。 半月后,皇帝派亲卫将重病初愈的星官遣送回钦天监,数名太医陪同,继续静养。 这是自互通心意以后,第一个萧北阙没能来陪她过的中秋节,也是他们第一次时逾一月而没能互通书信。 八月十五明月夜,灵狐背着一小包宋南归亲手裹好的月饼糖糕跃出长春宫的雕花木窗,再带来回信已是在半月之后。 写下回信的人是萧北阙的徒弟,那个曾在他信中提及的、被捡回钦天监的江南孩子,转眼竟也平安长到了二十三岁,能为病中的师父代理事务,甚至隐隐有继任星官的模样。 ——最重要的是,他也看得见灵狐。 “师父近日身体欠佳,虽能下地走动,却总归是大病一场,仍需静养。但太医们照料得细致,还请太妃不必过于担忧。 “昨日趁着汇报修习心得,将您托如幻送来的糕点带去给师父尝了,他很喜欢。 “师父托我将这枚坠子转交给您,就当是今年中秋的赔礼。” 软绸制成的小袋里裹着一枚琉璃坠。宋南归小心地取出,在烛光中静静端详。 这是一枚晶莹清透的紫琉璃珠,正是近年京中时兴的祈福坠子款式,串着红绳缀着暗金流苏,大抵是萧北阙在养病期间制成的。宋南归轻轻摩挲珠面,摸到一些凹陷纹路——寻常祈福坠子往往只一颗素珠,他倒用心,竟刻上了自己的生辰。 她忍不住想,萧北阙在做这枚坠子的时候,该是什么情形、什么模样? 或许是某个天气晴好的清晨。山间清凉,重病初愈的人经不得风吹,他会披着薄衫坐在窗边,一手持珠,一手持刻刀,细细雕画。 她将琉璃坠子拢在手心、贴在眉心。 好想见他。 第5章 前缘篇 05(完结) 太和殿中来了位稀客。皇帝记得这位太妃,出身丞相宋家,论资排辈也算是他的庶母——他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与宋家太妃少有来往,只记得幼时她与母亲总是相谈甚欢,便也对她的来访少了几分抵触和猜疑。 “星官早年于哀家有救命之恩,可哀家说到底也不过深宫妇人,听闻星官突发重病,只得在宝华殿为他诵经祈福,”宋南归被邀月搀扶着在一旁的软椅上落座,她浅饮一口御前太监端来的热茶,在皇帝的目光中悠悠开口,“皇帝是知道的,当年亲王造反,谋害重臣,若非星官相救,哀家早已随了先帝去,年幼的安淑公主也要失了额娘。” 皇帝登基近二十年,坐稳了龙椅也获得了八方拥戴,却也隐约记得当年京中亲王谋反、星官遇刺一事——当年宋太妃意外牵扯其中,也的确是萧北阙救的她,算是救护有功。 “前几日哀家身边的宫女染了风寒去太医院抓药,正遇见几位太医,说是星官大病已愈,才遣了他们从钦天监回来,”宋南归放下茶碗,搭着邀月的手下了地,又在皇帝藏不住的惊愕眼神中行了跪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哀家想请皇帝允准,许哀家去钦天监探望星官,就当是还了当年的恩情。” 皇帝一时语塞,但宋南归说到底是他的长辈,这一拜他受不起,还是先起身来扶她:“额娘这一拜若是传出去,朕又该被文官们上折子大谈孝道礼义了。” 宋南归却不肯站起,只静静跪着。皇帝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将龙袍广袖一拂:“也罢,朕就准了额娘这番心意。星官为国效命多年,朕会再让人去取些上好补品来,额娘一并带去,权作朕嘉奖他忠君爱国。” 宋南归初至钦天监时二十六岁,转眼十七年过去,故地重游,而她已年过不惑。 萧北阙是爱笑的,初见时她就这么觉得。二十八岁的萧北阙生得清俊,偏笑起来像只狐狸,温柔中带点微妙的狡黠,让人忍不住多瞥一眼。 只是时过境迁,他们都不再年轻,而如今站在楼前静待的也不再是笑眯眯的萧北阙,而是他年轻的徒弟、钦天监的继任星官。 是的,他们都不再年轻了。 楼前静候的年轻星官遥遥朝她行礼,而她如数年前所做的那般,微整仪容,平复呼吸,走上前去免了星官的礼。 雨后初晴,阳光正好,灵狐蹲在钦天监的屋檐边望着宋南归,在光中微微眯起了眼。 半载不曾相见,两月书信全无。年轻的星官屏退侍从,亲自为宋南归引路,最终在萧北阙居室门外停步。 “这是您与师父的私事,微臣就不进去了。”他轻轻推开房门一角,示意宋南归进屋。 宋南归微微颔首,随后推门走入。 雕花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只将她与萧北阙留在这一方天地间。 屋里极静,仿佛连山间鸟鸣也被隔在窗外,只有微风吹动纱帘发出轻响。 转过屏风,就见萧北阙靠着鸢紫软枕坐在被褥间,长发披散,眉目柔和。 “知微昨日就说要给我个惊喜,如今一见,真是好大的惊喜,”萧北阙朝内侧挪了挪,望着宋南归三步并作两步在身边坐下,“你从宫中赶来,一路上辛苦了。” 知微...是他徒弟,那个继任星官。 “半年不见,我很想你。”宋南归双手自他腋下穿过,轻轻环抱着他的腰背。太妃仪制使她不得不缀着满头珠翠,于是连靠在怀里的动作都要小心翼翼,以免簪子将他硌着。 ——想见你,也很担心你。她抵着萧北阙清减消瘦的肩头,在触及心跳与体温时终于捡回几分安心。星官总是难免窥天命的反噬,她不敢说萧北阙能成为例外的那个人。 分明已在宝华殿中日夜叩拜、诵经祈福,可冥冥中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抱歉。”萧北阙的声音很轻。 所谓“医者不能自医”,星官能窥知天命,却看不清自己的未来。自二十岁那年从猝然离世的师父手中接过星官之位后,他的命星便终年笼罩在层层迷雾中,无论如何再看不清。 可窥天命一事本就是逆天而行,萧北阙深知自己难逃反噬的命运。 “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养好精神,一定常给你写信。”他只能这么安慰宋南归。 他在任二十五年,窥得太多天机,上天留他活到四十五岁已是格外开恩。如今既然病发,怕是时日无多,迟早要收了他去。 只是宋南归不说半句担忧,萧北阙也对那隐约的直觉绝口不提。 宋南归在钦天监小住三天,每日都悄悄来找萧北阙,向知微借小厨房做些糕点同他分享,又或是静静守着他、陪他打个盹。 后妃暂时离宫已是皇帝恩典,宋南归终究不能在钦天监久留,还得下山回宫去。 宋南归在半山腰回首望去,钦天监的高楼笼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而楼前送行的知微与如幻的身形早已看不分明。 萧北阙向来守信,七日后果然托灵狐带信来,此后更是两日一封、不论寒暑。 可皇帝特意下旨免了萧北阙入宫述职、特准由知微代行,此事不会有假。 宋南归人在长春宫一方天地中,过的是种花养鸟的闲散日子,心里却如明镜般——萧北阙自四十五岁突发心疾后,身子再没好过。 萧北阙五十岁那年终于上书请奏,将星官之位交由徒弟知微,告老辞官。 皇帝感念他在任三十年的辛勤,赐京中一座清静别院、侍仆数十人、珍宝药材数箱,特准知微自由下山照顾师父,好让他颐养天年。 知微在信中说,那数十名侍仆都由内务府精挑细选过,手脚麻利,嘴也严实;又说别院里常有太医来诊脉关照,御赐的药材也都是真材实料的好东西;纸上晕染开一点墨,信的最后又添了句,请太妃不必过于担忧,保重自身。 算来已有三年不曾相见了。宋南归将知微的信看了又看,仔细收好,吹灭烛火,望着窗外一轮明月,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萧北阙辞官后的第一年,知微曾在中秋下山述职时偷偷将宋南归带出宫,让她于别院中与萧北阙小聚。 彼时萧北阙五十一岁,状态却说不上太好。 人生前四十五年总是神采奕奕的人,如今在院中走动散心都得让侍从扶着,精力也大不如前,总是昏睡,却又时常惊悸,憔悴了不少。 马车停在门前。知微先将院中侍仆都遣去别处忙活,这才请宋南归下车。 萧北阙披着月光坐在小亭里,身形比前些年又见清减。病痛连他的听力也一并磨损,直到知微走到他身后躬身行了礼、唤了声“师父”,他才略有些迟缓地侧过头,先免了知微的礼,再望向宋南归的方向。 “你来了。”宋南归听不清他的声音,只远远辨出他的口型。 她借着袍袖遮掩捏了捏发酸的鼻尖,强忍险些落下的泪水,快步向萧北阙走去。 若是换作年轻时,甚至换作萧北阙的心疾尚未发作时,她大可直接砸进萧北阙怀里,撞得他一个踉跄,又或是两个人一起倒在长春宫院中花树下相视而笑,眉目间皆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可如今她只敢轻轻靠在萧北阙怀里,额角枕到他凸出的肩胛骨。 生怕一用力就要把他撞散了、撞碎了,再化作点点星辉回归夜空、离她而去。 “嗯,我来陪你过中秋了。”她微笑着自袖中掏出包好的月饼糕点,在萧北阙注意不到的时候悄悄抹去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这别院的位置很好,新年时可以直接望见灯会长街。”萧北阙依旧习惯性地与她牵着手,只是手心的温度比起她还要凉上几分。 “真好,以后年年都能亲眼见到新年灯会,”宋南归眨了眨眼,却还是逐渐模糊了视线,“...我们可以坐在这里,一起看城中燃放的新年焰火。” 萧北阙却忽然沉默了。 宋南归的心跳落空一拍,不由得抬眼望他。 “......抱歉,我大概...不能陪你看一辈子的新年灯会了。” 此后三年,萧北阙缠绵病榻,说是靠太医们用珍奇药材吊着命也不为过,更没能与她相聚。 宋南归每每随知微出宫,总见萧北阙在屋里睡意昏沉。她无能为力,只能在床边坐一会,挽着他愈发骨节分明的手,望着他苍白的睡颜,于沉默中泣不成声。 她自请搬去宝华殿偏殿长住,终日抄经祈福,不再求上天多留萧北阙一些时日,只求他能少几分病痛。 长春宫中花木凋零,春色不再。 可不好的预感从未消散,反而随着时间流逝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几乎将她压垮。 某个寒冷的冬夜里,宋南归正披了氅衣在宝华殿中抄经,突然哐当一声,殿门被撞开,狂风夹着雪片席卷而入,将她新抄的佛经吹散。 灵狐撞进殿中,身上并无信件,只咬着她的衣摆一味往外拽,几乎将她摔倒在地。 ——萧北阙出事了。 宋南归顾不上捡回满殿散落的佛经,跟着灵狐往外跑,却又在宝华殿檐下骤然停住脚步。 可深冬夜寒,宫门早已落锁,作为星官的知微无诏不得入宫,她该如何离宫? 太后被院中的动静惊醒,半梦半醒披了衣袍,由侍女搀扶着绕出屏风,就见院中喧闹,厚厚积雪里跪着泣不成声的宋南归,邀月揽星一左一右撑着伞跪在她身旁,却挡不住冬夜风雪。 她与宋南归同为文官家的女儿,先帝在世时就很是投缘,也深知宋南归并非寻衅闹事之人,更不会无故失态至此。 “求太后娘娘允我出宫,”宋南归擦了把泪,朝她深深一拜,“故人重病缠身,求您允我出宫见他最后一面,我愿承担一切责罚。” “你也知道后妃与外人私通是大罪,如今却要来求哀家允你深夜出宫,可想好了后果?”宫女抬来暖炉与软椅,扶着太后在廊下坐好。太后在宫中多年,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只求见他最后一面,回宫后定来找娘娘领罚,听凭娘娘处置,”又是三叩首,被体温融化的雪浸湿了宋南归的衣袍。她向来畏寒,冬日里总离不开手炉,如今跪在雪中冻得发抖,却不曾表现出分毫退意。 “......去取合符来,”僵持片刻,太后最终叹了口气,让贴身宫女取来出宫令牌,放在了宋南归几乎冻僵的手心里,“念在你与哀家多年相伴,去见那个人吧。” “多谢太后娘娘,此番恩情没齿难忘。”宋南归接过合符紧紧攥在手心,被令牌硌得生疼,冻得惨白又哭得红了一片的的脸上现出欣喜模样,却又带着点按捺不住的悲戚。 她再朝廊下的太后拜了三拜,这才领着邀月揽星、提着半湿的裙摆,登上了出宫的马车。 灵狐蹲在车顶,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白雪。 从前与萧北阙偷溜出宫时总觉得离宫的路不算多长,如今却觉得分外遥远。 邀月坐在车前为车夫指引方向,揽星则抱出了车里备用的一套干净衣裳,急急忙忙替宋南归整理仪容。 “他一定不希望看到您因为他而四处奔走、衣冠凌乱的模样,”揽星替宋南归挽了个发髻,仔仔细细将发簪插进黑白交错的发丝中,“您要像从前那样,好好的去见他。” 马车在别院前停下,宋南归推开车门、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往里跑。 厅里齐刷刷站了三五个太医,皆是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知微大抵也是匆忙赶来,领口的衣衫皱着,发冠歪到一旁,他却也无瑕顾及。 灵狐撞开雕花木门,知微撞上宋南归急切中带着期盼与探询的眼神。 他沉默着,轻轻摇了摇头。 宋南归在萧北阙房门前短暂地站定,稍稍平定呼吸,将垂落的鬓发拨到耳后,推门走入。 萧北阙靠着软枕坐在床头,气息轻浅,显然是油尽灯枯,即将走到生命尽头。见她来了,那张被病痛折磨了十年而消瘦苍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你来了。” 回应他的是宋南归猝不及防的一撞。她径直撞到萧北阙怀里,像是赌气,又像是要把十年间丢失的东西都撞回来,虽然稍稍收敛了力道,却还是撞得萧北阙轻轻嘶了一声。 萧北阙也不恼,只笑眯眯任她撞,再顺手将她揽进怀里。 宋南归撞得用力,却仿佛更痛的人是她。她埋头靠在萧北阙肩上,话音里带着哭腔:“嗯,我来见你。” “...抱歉,不能再陪你看新年灯会了...”屋外落雪簌簌,萧北阙忽然将她抱得很紧——自从因病日渐消瘦之后,他怕硌着宋南归,在为数不多的拥抱时总是抱得很轻,“...以后你想看灯会...就去找知微,他会送你出宫...” “不看了...我不看了...”宋南归望着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摇了摇头,泪流满面,“你走了,我一个人看灯会还有什么意思...” “最开始我求着漫天神佛能多留你几年,晚些再收了你去...后来我只求你能少受些病痛,不要走得太痛苦...”她抬手,自萧北阙眉心到眼尾、唇角到脸颊,一寸一寸轻轻抚过,像是要将这面容刻在心里,萧北阙就微微偏头靠在她手心,轻飘飘像只温顺的狐狸,“可真到了这一刻,我却私心作祟,舍不得你走...” “我也舍不得...但是...抱歉,我...”萧北阙的尾音淹没在一阵虚弱的咳嗽里,进气少出气多。 “如果能有来生,我们早点遇见好不好...你来找我,我去找你,都可以...只要能早些遇到你...”宋南归靠在他胸前泣不成声,“我总是很想见你,又见不到你...我不想再这样了...” 她能感觉到,萧北阙心口的起伏正在渐渐归于虚无。她一时怔在原地,不敢动,不敢哭,更不敢说话。 屋里一时寂静,只有窗外的雪还在簌簌坠落。 良久,她听到一声极轻的“好”。 萧北阙揽着她的那只手轻轻落进被褥里。 她愣怔片刻,终于靠在萧北阙渐渐冷下去的肩头,双手掩面,爆发出无声的哭嚎。 宋太妃回宫后大病一场,高烧半月不退,直病到了开春时分。 病好了,人却痴了,昨日说要给上学堂的安淑公主做桂花饼,明日说要去瑾妃娘娘宫中和她学一种新的绣花纹样——宫人们面面相觑,谁不知道安淑公主早已成婚,瑾妃娘娘仙逝多年? 有好奇心重的小宫女私下去问邀月揽星这两位陪伴宋太妃多年的姑姑,却始终问不出个像样的答案,只能悻悻作罢。 至于宋太妃,她还是过着她的悠闲日子,天晴时在檐下种花观鱼,落雨时就在屋里烹茶习字,除却偶尔发作一次的痴症,称得上岁月静好。 太后娘娘曾亲自来探望,见她脸上盖着本诗集躺在檐下打盹,只轻轻叹了口气,留下几盆新进贡的珍奇花卉,就领着人回宫去了。 宋太妃这一痴就痴了三年。 三年后新皇登基,下令修缮钦天监,又在山间增修可供车马通行的道路,并亲率群臣后妃到钦天监验收成果。 据巡夜的宫人说,宋太妃独自在露台上站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才离去。 那之后,宋太妃就像是突然清醒了,不再犯痴症,也不再念叨着要见安淑公主与瑾妃,只将自己关在屋里写信,写很多的信。 然后在夜深人静时,将那些信连着萧北阙还在时寄来的信,一封一封烧了个干净。 最后,她从柜中找出落了灰的听风铃,召来灵狐,将铃铛交还给它。 灵狐绕着宋南归身侧走了两圈,蓬松柔软的尾巴轻轻绕上她手腕,一如初见那般。 这就是告别了。 雨后天晴,宋太妃娘娘怎么一反常态、都这个点了还没出来给荷花池中的鱼儿喂食? 小宫女扫完了院中落叶,站直身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决定还是去喊太妃娘娘起床。 她轻手轻脚推开宋太妃的房门,绕过屏风,就见宋太妃静静躺在床上,衣冠齐整,神情安详,已然逝世多时了。 ——如果能有来生,我们早点遇见吧。 ————衍秀·于归前缘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