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效应》
1. 第 1 章
十二月的佛罗伦萨褪去了游客的喧嚣,阿诺河倒映着铅灰色的云层,河岸两侧的文艺复兴建筑在冬日里显露出沧桑的本色。
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位披着纱巾的贵妇,狭窄的石头街道上,皮具店飘散着托斯卡纳皮革特有的醇厚气息。
街角的咖啡馆里,一位意大利绅士在吧台前,用粗糙的手指捏着袖珍的espresso杯,一饮而尽后留下杯底褐色的残渣。
地中海气候的佛罗伦萨很少下雪,但这一天,细碎的雪花意外地造访了这座艺术之都,雪花落在圣十字广场的但丁雕像上,落在老桥上金匠们忙碌的指间,也落在一位牵着柯基犬的女士肩头。
她裹着驼色的MaxMara羽绒背心,在路过一家烟草店时突然驻足。
亚洲男人斜倚在烟草店斑驳的墙边抽烟,剪影像是从《教父》胶片里裁下来的片段:寸头,深眸,眉骨高挺,轮廓流畅,骨相实在优越,左耳一枚钻石耳钉在晨光中泛着幽光,脖颈处的筋脉随着抽烟的动作微微起伏,透出几分野性难驯的意味。
女士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红酒的香气,不自觉地整理了下围巾,直到她的柯基兴奋地扑向男人锃亮的皮鞋。
"Ciao。"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寒风中微微发颤。
男人轻轻抖落烟灰,微微颔首,阳光穿过雪花,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
就在女士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搭讪时,一辆黑色商务车缓缓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一位留着长发的男子,灰色阿玛尼西服外披着同色系羽绒背心,黑色墨镜后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
柯基绕着抽烟的男人转了一圈,毛茸茸的前爪搭在了他光可鉴人的皮鞋上,男人将香烟叼在唇间,俯身揉了揉柯基的脑袋:"Ciao。"
“Almiocagnolinopiacimolto。”【我的小狗很喜欢你。】
男人直起身,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Sorry,Idon''tspeakItalian。"
长发男子递上一副墨镜,催促到:"走了。"
男人戴上墨镜,向女士和她的柯基点头致意,迈开长腿上了车。
雪花落在车窗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就像这个冬日清晨短暂的邂逅。
周崇将垂落的长发撩至耳后,指尖在平板上快速滑动:"上午街拍,中午简餐,下午EZ探店,然后晚宴。"顿了顿,将屏幕转向江让:"这是EZ这一季的新品手册,总裁Leo的资料,还有今晚的宾客名单。"
江让仰头打了个呵欠,凌晨三点才落地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方才那支万宝路带来的清醒感如同佛罗伦萨的雪,转瞬即逝:"飞机上就背熟了。"他捏了捏鼻梁,声音沙哑。
周崇欣慰地收起平板:“还是要恭喜你,拿下EZ这样的顶奢代言。”
看他只是勾勾唇角,周崇突然轻笑:“从被扔简历到让选角导演排队求见,感觉如何?”
来意大利之前江让推掉了一个还不错的本子,他的经纪人为此跟他大吵了一架。起先,周崇也很不解,直到他看到剧本上导演名字那一栏,才恍然大悟,对方正是五年前说江让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出头之日的那位。
"你是指哪位?是说我''眼神像杀人犯''那位?还是骂我''肢体僵硬的像提线木偶''那位?"
周崇推了推墨镜:"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拍偶像剧那位,直接把简历摔在了你脸上..."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
"呵,这位最难忘,先是说我这辈子都出不了头,上周给我递本子的时候又说早就看出了我的''野性气质''。"
二人对视一眼,周崇挑了挑眉,他懂。
雨刷器规律地划着弧线,让周崇想起了五年前那个暴雨夜,高烧39度的江让浑身湿透地闯进《荒原之狼》的选角现场,衬衫黏在瘦削的背脊上,狼狈却倔强。
"诶,你面《荒原之狼》那天,那么狼狈,秦导到底是怎么看上你的?"关于江让到底是怎么面上《荒原之狼》的,众说纷纭,他那条“为角色献身”的黑料也是从这儿传出的。
"可能是我那天实在太狼狈了,像极了电影里那只狼崽子。"江让接过话头,指节轻轻叩着扶手:"宣布我是主角那天,我都乐傻了,以为是机会到了,结果呢?拍完就被雪藏三年。"
“诶,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嘛。”
苦尽甘来?
江让笑而不语。
这其中缘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直到去年电影终于拿到龙标上映,才让他重回大众视野,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十八线蹿升成顶流。
佛罗伦萨的街道在车窗外缓缓后退,这些诞生于中世纪的石板路狭窄得像是时光的缝隙,红绿灯密集得令人窒息,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在两侧挤压着视线,让每个路口都变成突如其来的狭路相逢。
斑马线尽头,一个身影突然闯入视野。
简单的运动服外罩着白色羽绒背心,少女扎着规整的高马尾,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双过分清澈的眼睛,鼻尖被寒风吹得泛红,像朵未绽的野蔷薇,她抿着嘴等红灯的模样,让人想起修道院里捧着圣经的见习修女。
绿灯亮起的瞬间,司机踩下油门,那个身影在后视镜里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某个哥特式拱门之下。
“对了,上海那场直播,帮我推了吧。”
"我是你的造型师,"周崇翘起二郎腿:"不是你的经纪人。"
江让勾起嘴角:"我看你挺适合当经纪人。"
"你和星耀闹得这么僵,"周崇转头看他,墨镜滑到鼻梁:"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他压低声音:"就算换十个经纪人,大公司的游戏规则也不会变。"
车辆驶过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阴影,江让想起上周会议室里,CEO将那些PS过的"黑料"照片推到他面前时说的话:"观众要的不是真相,是好故事。"
投资方代表更直接:"《荒原2》马上立项,你现在掀桌子,考虑过剧组三百号人的饭碗吗?"
周崇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才红了一年,根基还没扎稳,这个圈子里,单打独斗的狼死得最快。"
江让眯了眯眼,他厌恶这套逻辑,却无法反驳,因为这是一套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则,三年的雪藏让他清楚地认识到了蛰伏的重要性,所以他才选择了沉默,用一时的退让来换未来的破局。
周崇的墨镜映着车窗外的哥特式拱廊,镜片后的目光晦暗不明。他想起一年半以前那场私人酒会,江让穿着借来的高定西服,在满屋资本大佬中游刃有余。
这个曾经连社交礼仪都不懂的愣头青,如今既能精准地接住某位夫人的玩笑话,又能在恰当的时机接过矿业大亨的雪茄剪,那些看似偶然的"伯乐",哪个不是他用一杯杯烈酒和恰到好处的逢迎换来的?
车子再次停驻,轮胎碾过积雪的声响惊飞了路边啄食的灰鸽,一片雪花贴在车窗上,融化成泪滴状的痕迹。
那个白色身影又出现了。
少女在原地小跑着等红灯,呼出的白雾笼着她瓷白的脸,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街角处,两个吉普赛孩子正在乞讨,男孩约莫十岁,卷曲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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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沾着油污,熟练地拽住行人衣角;小女孩不过五六岁,脏兮兮的毛衣下露出冻得发青的膝盖,葡萄般的眼睛怯生生地低垂着。
江让看见少女突然脱下了羽绒背心,然后缓缓蹲下将衣服套在了小女孩儿身上。男孩立刻钳住她手腕,指甲几乎陷进她肌肤里。
他不自觉地绷紧了下颌,这种街头把戏他见多了,接下来就该是偷钱包或者强行乞讨。
红灯转绿。
意大利司机兼保镖猛踩油门又急刹,粗壮的手臂把方向盘拍得啪啪响:"Porcamiseria!"(该死的!)他咒骂着连按三下喇叭。
周崇不悦地推了推墨镜,江让却仍盯着窗外,少女任由男孩抓着,既没有惊慌失措地掏钱,也没有粗暴地甩开,她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男孩的眼睛,目光澄澈得像阿诺河初融的冰面。
车子再次启动,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划出扇形轨迹,后视镜里,少女正从衣服兜里掏出仅有的一张纸币递给两个孩子,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教堂壁画里给穷人分饼的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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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一沿着阿诺河一路跑过圣十字教堂、圣母百花大教堂,穿过中央市场时,路边的摊贩才刚刚支起摊位,冬日的晨光中,他们正忙着摆出各式商品,皮具、丝巾、印着佛罗伦萨风景的纪念品,琳琅满目地铺展开来。
这是她跟随国乒到意大利参加公开赛的第八天,相同的晨跑路线跑了七回,连哪个拐角会有咖啡香飘来都记得清清楚楚。
佛罗伦萨的冬季极少下雪,可今晨却意外飘起了雪花,方才她把外套给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儿,此刻冷风卷着雪粒钻进领口,汗湿的运动服贴在背上,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经过某个摊位时,从一一突然刹住脚步,摊主是个高大的黑人男子,正低头整理货物,她瞥见摊位角落挂着几件厚实的外套,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只剩几枚硬币在叮当作响。
"Howmuchforthisone?"她指了指最外层货架上挂着的棉衣,款式普通,但看起来足够厚实。
"Fiftyeuros."摊主头也不抬地回答。
她抿了抿嘴,收回手,这个价格远超她的预算。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摊主突然提高嗓门:"Thirtyeuros!"。
见她没反应,又追问了一句:"Howmuchyousay?"
从一一没有回头,反而越跑越快,身体很快就重新热起来。
一口气冲回酒店楼下时,她的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正准备去吃早饭的孙佳言余光扫到从一一的身影,抬手看了眼腕表,比昨天早了整整十五分钟。
她吹了个轻快的口哨:"嚯,我们一一今天破纪录啊?"
从一一正撑着膝盖平复呼吸,闻言冲她抬了抬下巴,喉间溢出的白雾在冷空气里短暂停留。
孙佳言凑近半步,贴近她耳边:"听说韩国队那个新秀在记者会上大言不惭,说会轻松拿下你。"
从一一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只是点了点头,一颗汗珠挣脱她绷紧的下颌线,砸在大理石地面上。
孙佳言撇了撇嘴,心想,也难怪大家给她取个"小哑巴"的外号,话确实少,可作为铁磁,她太清楚这副冷淡壳子底下是多么热血的灵魂,不说赛场上,就她刚进二队那年被师兄欺负,只有从一一敢站出来替她出头。
"走啦,老冯今天大出血,把他私藏的饭扫光贡献出来了。"她伸手拦住从一一的肩膀:"再磨蹭可就连渣都不剩了。"
2. 第 2 章
在乒乓球比赛中,尤其是大型的单淘汰制赛事里,上半区和下半区的概念至关重要,它们确保了比赛的公平性和观赏性。
排名靠前的选手被称为种子选手,为了避免强者过早相遇,种子选手会被分别分配到上半区和下半区,这样,如果他们能够一路过关斩将,就会在决赛中相遇。
中国乒乓球队长期统治着这项运动,国际乒联的统计数据冰冷而震撼:过去十年间,87%的世界级赛事决赛都是中国德比。但这次意大利公开赛,下半区的陶然在八分之一决赛爆冷折戟,韩国选手金善佳意外打破了中国队的双保险布局。
"这丫头在韩国队连前五都排不上,"冯运辉拧开矿泉水瓶,圆润的脸颊随着咀嚼口香糖的动作微微颤动,这位曾经的“铁削球手”如今已发福得像个慈祥的邻家大叔:"可这次跟开了挂似的,反手快撕居然能撕出这种质量。"
从一一将双臂环抱于胸前。
场边的大屏幕正在播放金善佳的赛前采访,韩国姑娘画着精致的妆容,双马尾辫上缠着红蓝相间的丝带,斗志昂扬:"我有绝对的信心拿下冠军!"她对着镜头比V字手势:"这将是韩国乒乓的新起点!"
"啧,"孙佳言吹破一个泡泡糖:"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赢了奥运金牌呢。"她转头看向从一一,少女正抱臂立在球员通道,注视着场内那张蓝色球台,孙佳言太了解她了,十五岁那年的青锦赛,从一一就是用这种眼神盯碎了对手的心理防线。
"老冯,"孙佳言撞了撞教练的肩膀:"你待会儿就在教练席当个安静的美男子啊,毕竟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嘛。"潜台词是别打扰从一一,安静的环境更有利于她思考。
冯运辉呵呵笑着,圆鼓鼓的肚子跟着轻颤,他总说自己是国乒最没架子的教练,训练时口袋里永远装着给姑娘们的小零食。
他掏出一包巧克力威化塞给孙佳言:"放心,咱们一一什么时候掉过链子!韩国队这姑娘运气确实好,但实力嘛..."他做了个碾压的手势,两人相视一笑。
场边记分牌亮起准备信号,从一一扯下运动外套,直播镜头扫过她左胸口的国旗刺绣,国乒有条不成文的铁律:内战可以输,外战必须往死里打。
她弯腰系紧鞋带,听见看台上传来零星的中文加油声。
金善佳正在球台对面蹦跳着热身,双马尾辫欢快地甩动着。
裁判示意比赛开始,双方运动员入场、握手、掷硬币。
“啪!”由金善佳发出第一球。
从一一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反手一板快撕,乒乓球如子弹般擦过球网,金善佳仓促回拍,球却早已飞出界外。
1-0。
场边的冯运辉翘起二郎腿,笑呵呵地往嘴里塞了块儿糖。
第一局快到难以想象,大概也就六分钟吧,11-5轻松拿下。
局间休息,韩国队教练叮嘱金善佳要稳住,可她一扭头就对上了从一一的视线,那双眼睛太冷了,黑沉沉的瞳孔里是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仿佛她面对的并非活生生的对手,而是一组需要被拆解的数据。
金善佳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心里升起一股急躁。
第二局开始,金善佳更改技战术,企图大幅度调动从一一,她的双马尾辫随着跑动左右甩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可从一一仅靠精准的预判和最小的动作幅度,就将韩国人的进攻全部化解。
“啪——嚓!”一记极速拧拉,球在台面弹起后快速变线,金善佳踉跄扑救,球拍勉强蹭到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高高弹起,被从一一一记暴扣终结。
11-5,第二局用时仍旧没有超过六分钟。
场边的韩国教练脸色铁青。
金善佳的发球开始变形,她引以为傲的反手快撕在从一一面前像个笑话,每一板进攻都被提前预判。
从一一甚至没怎么出汗。
她的眼神始终如一:冷静、专注、毫无波澜,仿佛这场比赛的胜负早在踏上赛场前就已注定。
11-4,第三局结束,金善佳的视线开始追逐对手的身影,最终只对上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那一瞬间,韩国选手的斗志开始溃散。
最后一句的局点,是从一一发球。
她轻轻抛起乒乓球,在球落至台面高度的瞬间,一记极速下旋,球过网后几乎贴着台面下坠,金善佳勉强触球,打飞到台外。
11-3。
比赛结束。
从一一放下球拍,举起右手,环顾全场。
这是胜利者的姿态,没有狂喜,也不是傲慢,只是在宣告:这才是中国乒乓!
场边的中国留学生们疯狂欢呼,而金善佳低着头,双马尾辫早已散乱。
冯运辉笑呵呵地递上毛巾,从一一接过,轻轻擦了擦额角。
孙佳言将泡泡糖"啪"地吹破,懒洋洋地勾住身边小队友的脖子:"走了走了,姐请你吃牛肚包去!"
小队友朴凡才十七岁,这会儿还一脸懵懂,她眨巴着眼睛,不敢置信的又看了一眼时间,才二十多分钟,这也太快了吧。
"那个金善佳就这水平?"朴凡小跑着跟上孙佳言的步伐,马尾辫一甩一甩:"那她怎么赢的然姐啊?"
孙佳言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嘴角扬起标志性的顽皮笑容:"谁还没走狗屎运的时候呢?"作为队里的开心果,她最擅长用这种混不吝的语气逗弄小师妹们。
看到从一一淡然走来,朴凡忍不住压低声音:"一一姐也太淡定了吧,这要是换我,肯定得披着国旗绕场跑三圈!"
"所以你是小菜鸟,人家是冠军嘛。"接过从一一的背包,孙佳言用手肘轻撞她:“晚上牛肚包,我请客。”
"好。"从一一点头。
“快去采访吧,我在休息室等你。”孙佳言眨眨眼,示意她老冯已经在等她了,按理说这种场合教练不必陪同,但谁让从一一是出了名的"省话一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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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设在古堡,壁画、水晶吊灯还有香槟塔,低调又奢华。
江让站在人群中央,EZ最新款的鹿皮绒面皮衣勾勒出他的好身材,墨镜早在入场时就摘下别在领口,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那笑意浮在表面,不达眼底,却足够让人如沐春风。
EZ总裁Leo举杯与他轻碰,用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夸赞:“江先生穿我们的设计,比广告模特更有魅力。”
江让唇角微扬,流利回应:“是EZ的剪裁太出色,连我这种粗人都被衬得像绅士了。”
周崇在不远处举着相机记录,镜头里的江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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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有余地切换着英语和简单的意大利语,偶尔蹦出一句中文成语,惹得外国宾客纷纷好奇追问含义。
他像个优雅的魔术师,明明骨子里还是头野性难驯的狼,却能在觥筹交错间披上完美的绅士外衣。
乐队突然切换成慵懒的爵士乐,宾客们三三两两滑入舞池,一位东欧模特别着玫瑰金胸针走过来,红唇如焰:“能借走今晚最迷人的男士吗?”
江让挑眉,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女人的手在舞池中从他肩头滑到胸肌,指尖在西装布料下暧昧地画圈,江让不动声色地扣住她的手腕转了个圈,顺势拉开距离,用英语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对方捂嘴娇笑。
一曲结束,周崇趁机凑过来:“你跟她说什么了?”
江让晃着香槟杯,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我说‘再摸可要额外收费了’。”
酒过三巡,某位意大利制片人借着醉意凑近:“江,考虑来意大利发展吗?我可以让你比现在红十倍……”粗糙的手掌暗示性地拍在他大腿上。
江让淡然起身,撑在对方椅背上俯身,嘴角还噙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先生,我卖艺不卖身。”语调轻快得像在开玩笑,却让制片人瞬间酒醒。
这场晚宴,最终在午夜时分结束,回酒店的车里,周崇翻着拍摄素材直摇头:“说的这么直白,也不怕得罪人。”
江让摇下车窗,让托斯卡纳的夜风吹散香水味,他扯松领带,终于露出疲惫而真实的表情:“老周,得有点儿底线吧。”
抵达酒店已经是凌晨,电梯厅的电子大屏正播放着国际乒联意大利公开赛的决赛集锦,江让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突然定住。
屏幕里那个穿着红色国家队队服、站在领奖台上轻声哼唱国歌的姑娘,不正是今天在街头和斑马线上两次遇见的少女吗?
"居然是个运动员..."他低声自语,随即掏出手机开始搜索比赛视频,一边看,一边走回了房间。
4-0的碾压式比分下,那个叫从一一的少女展现出令人心惊的技术统治力。
他反复拉动进度条,定格在第四局赛点,特写镜头里,少女的眼神莫名的熟悉,那是一种未经世故却依然选择直面烈火的纯粹。
那种眼神他在镜子里见过。
他仿佛透过少女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
大概是在比赛页面停留的太久,抖音大数据开始给他推送从一一的赛后采访,视频里她乖巧地站在教练身边,像个被家长带去亲戚家做客的中学生,记者提问时她总是先看向教练,得到示意后才回答,直到某个外国记者用英语提问——
"Couldyoutellusaboutyourtrainingroutinebeforethismatch?"
少女的睫毛轻轻颤动,脱口而出的伦敦腔纯正得让江让挑眉:"WefocusedonadaptingtoEuropean-styletopspin..."
江让摸索着手机的音量键,四川人,不知道她说四川话是不是也是一口伦敦腔。
百度百科显示她只有19岁。
江让关掉手机,黑暗中忽然想起白天她给吉普赛小孩披外套的样子,窗外的阿诺河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像另一个颠倒的世界。
3. 第 3 章
回国的飞机定在了决赛后的第二天中午,国乒队难得获得一天假期,可以游览这座文艺复兴之都。
从一一双手插兜跟在队友身后,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街道两侧的古老建筑,冬日的佛罗伦萨游客稀少,阳光斜斜地穿过领主广场的拱廊,在石板路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
小朴凡悄悄放慢脚步,鞋尖漫无目的的蹭着石板缝隙,终于蹭到与从一一并肩的位置:"一一姐,你打球的时候真的好不一样啊,就像...就像..."她揪着围巾流苏组织语言:"就像佳言姐说的,像一头雪豹。"
"错!"被点名的孙佳言正舔着第三支gelato,她突然转身倒退着走路:"你一一姐现在升级成冷面杀手了。"
这个绰号源于上个月的比赛,从一一在对战日本选手时连扳三局,最后一记反手爆冲直接打飞对手球拍,在对手错愕无助之际,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汗。
直播弹幕瞬间被【冷面杀手】刷屏,连解说都笑称这是"用最淡定的脸打最凶的球"。
"不过今天倒是挺像雪豹的。"孙佳言抬手揉了揉从一一的发顶:"晒太阳晒得毛都蓬起来了。"
从一一扭头把她手抖开:"化你冰淇淋去。"
小朴凡的崇拜之情显然已经达到了顶峰,星星眼的看着自己的偶像:"一一姐,你一定超级喜欢乒乓球吧?"
"我也超级喜欢的,好吧。"孙佳言舔着快融化的冰淇淋边缘,声音黏糊糊。
“一一姐的那种喜欢是不一样的,她是...她是热爱!”
孙佳言挑眉:"我的就不是了?"
“一一姐就是不一样,她比赛赚的奖金几乎全都捐出去了,所以她对乒乓球的热爱一定...”她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热血漫的画面:“她热爱乒乓球一定就像热爱生命!”
听小姑娘一下子给了这么个升华,孙佳言噗嗤笑了,促狭地用手肘顶了顶从一一,拖长尾调:“热~爱~”
"嗯,爱球就像爱生命。"从一一勾了勾唇角,顺着话茬玩笑一句。
孙佳言眼睛一亮,每次重大比赛后,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家伙总会有一段短暂的"活泼期",就像雪豹偶尔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噢哟,冷面杀手居然在开玩笑?我要不要录下来当手机铃声?"
从一一白她一眼:"你手机里我的录音还少吗?上次队内训练我摔跤的''哎呀''声你循环播放了一周。"
"那不一样,"孙佳言笑嘻嘻地掏出手机:"这次可是你主动说的。"
"敢录就绝交。"从一一作势要抢手机,手指却一个转弯戳中她腰间的痒痒肉。
"犯规!这是偷袭!"孙佳言笑得差点把手机掉到地上,慌忙抓住从一一的袖子保持平衡。
小朴凡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一姐原来也会开玩笑啊..."
孙佳言正专注于和从一一玩笑中,她把冰淇淋举到从一一面前晃荡:"想吃吗?求我啊~求我啊~"
从一一盯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薄荷绿冰淇淋球,猛然就是一口!
"啊!我的开心果!"孙佳言哀嚎。
小朴凡怔了怔,原来她的偶像在熟悉的人面前还有这样的一面。
"行啊你,"孙佳言哼了一声:"下次训练赛等着。"
从一一嘴角微微上扬:"随时奉陪。"
大部队在领主广场稍作休息,买咖啡的买咖啡,买冰淇淋的买冰淇淋。
"不然我们去老桥买皮具吧!"孙佳言蹦跳着拍陶然的肩:"听说那里的牛皮钱包能用二十年!"
陶然转头询问男队队长邹阳:"要不先去老桥,再去看日落?"几个年轻队员立刻附和,队伍很快转向阿诺河方向。
从一一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径自停在了大卫雕像前。
这座白色大理石复制品完美复刻了原作的力量感,青年大卫紧绷的肌肉线条、微蹙的眉宇、以及蓄势待发的姿态,都凝固着文艺复兴时期对人体美的极致追求。
她正出神,突然被轻轻拍了拍肩。
"Excuseme,couldyoutakeapictureforus?"一对亚洲面孔的游客递来手机。
"OK。"她接过手机,帮他们在大卫像前留下合影,等再抬头时,才发现广场上早已不见队友踪影。
她挨着寻找了广场上的两家咖啡厅,里头并没有熟悉的运动服身影,随即掏出手机,结果屏幕一片漆黑,从一一这才想起上次打电话还是在国内,是早该没电了。
她抿了抿唇,安静地坐在广场的石凳上,她找不到路,也不知道队友们去了哪儿,最佳解决方案就是在原地等待。
旧宫二层的十字窗前,江让正在拍摄EZ新季海报,视线偶然捕捉到广场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少女仍旧扎着高马尾,穿着简单的运动服,坐在佣兵凉亭外的石阶上。
她分明稚嫩的脸庞上,那双眼睛却让江让再次恍惚。
平静、淡然,他最先想到的词是这两个,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而她只是安静地望着远方,仿佛与周围游客的喧嚣隔绝在两个世界。
"江老师?"身后传来助理的声音:"灯光已经布好了。"
江让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嗯,继续吧。"
拍摄重新开始,但少女的眼神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他的脑海里。
半小时后,拍摄转移到三楼,江让站在同一位置的十字窗前,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令他意外的是,女孩仍然坐在原地,甚至连姿势都几乎没变。
微弱的日光开始西斜,给旧宫的灰瓦镀上一层金边,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女孩侧脸的轮廓,她的表情依旧淡然,但眼神里隐约透露出一丝破碎感,就像平静的湖面下暗藏的裂痕,她偶尔眨眼的瞬间,睫毛轻颤,那抹脆弱便一闪而过,却足以吸引江让全部的注意力。
周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哟,这不是昨天夺冠的乒乓球小将吗?叫什么一一。"
江让挑眉:“认识?”
周崇摇头,补充道:"我跟国乒的赵指导喝过酒,所以听说过她,这丫头可有意思。"
"怎么说?"
"比赛奖金几乎全部捐,去年有个基金会追到赛场要钱,她竟然真把刚赢的奖金掏出来了。"周崇摇头:"纯得跟矿泉水似的。"
江让皱眉,想起昨天她被吉普赛小孩儿缠住的画面,凉亭下,少女正仰头看天,脖颈线条像天鹅般脆弱又倔强。
"她长得不算惊艳,但干净。"周崇继续道:"队里多少小伙子暗恋过,最后都被闷跑了。"
"去问问。"江让突然说。
"啊?"
"她一个人坐着,是不是遇到麻烦了。"说话间,江让修长的手指敲了敲窗框,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去啊?"周崇抬手指着自己,表情夸张得像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
江让瞥他一眼。
周崇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下了楼,江让看着好友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重新将目光投向广场。
周崇伸手拢了拢衣领,人已经站到了从一一跟前:“你是国乒的从一一吧?”
从一一抬眸,她穿着简单的运动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处,显得那张脸更加小巧。
"你好,我叫周崇,跟你们赵指导是朋友。"他开门见山道,心想这姑娘的眼睛真是干净的少见:"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从一一站起身:“周老师您好,我跟队友走散了,手机也没电了,能借您的手机打个电话吗?”她从衣服兜里掏出一部老旧的按键手机,屏幕漆黑一片。
周崇瞥了一眼。
呵,好嘛,这年代了竟然还有人在用按键手机。
“行。”周崇掏出手机,解锁然后递给她:“加86。”
从一一点头,手指在屏幕上轻点,然而,连拨了两遍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可能没听到。"她将手机递还给周崇,眉头微蹙,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像是习惯了这种小小的不如意。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周崇提议,心想这大冷天的,让一个小姑娘在这儿干等也不是办法。
从一一看了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没有说话。
周崇心想这小姑娘倒还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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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方便的话,可以借我二十欧吗?我打车回酒店,然后再把钱给您送过来。"
他从皮夹拿出两张十欧元的纸币:"不用这么麻烦,等回了国,让你们赵指导请我喝顿酒就行。"
从一一微怔,显然没料到这样的回答。
周崇不自觉笑了笑,觉得这姑娘的反应实在有趣:"逗你的,快回去吧。"说罢,转身往回走。
"周老师,方便留个电话吗?我待会儿把钱给您送回来。"
周崇没有停下脚步,背对着她一边走一边挥了挥手:"实在要还,你就替我把这钱捐了吧。"
回到旧宫二楼,周崇抖落大衣上的寒气,对窗边的江让说:"搞定了,小姑娘跟队友走散了,手机也没电了,我借了她二十欧打车。"
“怎么不送她回去?”
周崇眯了眯眼:“你这是?”
“一个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
“呵,怎么?有兴趣?”
江让突然转了话茬:"她坚持要还钱?"
周崇挑眉:"你怎么知道?"
"猜的。"江让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纯的像矿泉水......那自然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
周崇翻个白眼:"得,又一个被你看透的,她说要给我送回来,我让她捐了算了。"他顿了顿:"不过说真的,那姑娘确实特别,这年代,老年人都不用按键手机了。"
江让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看着从一一走向路边拦车的身影,她拉开车门时回头望了一眼旧宫,目光恰好扫过江让所在的窗口,虽然知道她不可能看到自己,但江让还是下意识地往阴影处退了一步。
从一一打车到酒店只花了十六欧,回到房间从背包取出钱包后,她就准备返回领主广场去还钱,这一来一回也就半个多小时,那位周老师或许还没走。
岂料,才出房门,就被老冯叫住了。
“一一,你过来一下。”
“冯指导,我有急事儿,待会儿再来找您。”
“快点儿过来!”冯运辉冲她挤了挤眼睛,示意她自己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
从一一这才缓步走了过去:“怎么了?”
老冯嗓门一扬,声音拔高了八度:“怎么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仅仅是运动员,还是公众人物,在外头,那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还有国乒!”他表面训人,实则是在给从一一递梯子,自己的队员,自己先骂了,别人就不好再下重口了。
话音未落,他"砰"地推开里间的门。
女队总教练吕平端着保温杯,面色沉肃;旁边陶然的指导教练孙兴则低头翻着手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从一一的视线在两人脸上一扫,心里顿时门儿清,老冯这是先发制人,给她垫话呢。
果然,冯运辉嗓门不减,继续唱他的红脸:“更有甚者,你代表的是国家!”
这一嗓子吼得掷地有声,活像是从一一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可实际上呢?老冯背对着吕平和孙兴,冲从一一使劲儿挤了挤眼,那意思明明白白,像是在说"别怕,有我在。"
“坐。”冯运辉把椅子往她跟前一拽。
从一一没动,贴着墙根站得笔直:“冯指导,您坐。”
老冯鼻腔里哼出口浊气,拇指在手机屏上狠狠一搓,微信聊天框弹出来:“自己看!”他把手机拍在桌上:“匿名信都捅到官网上了!”
从一一放大图片,
【国乒女队从一一长期霸凌同学,导致同学精神压力过大,出现抑郁症状,有图有真相。】
后面连着三张照片,马赛克底下隐约能看见淤青,紫的黄的爬在女孩清瘦的小臂上。
“咔哒”一声,吕平掀开保温杯盖子,热气腾起来:“说说吧。”他吹着浮沫,茶叶在杯底打了个旋。
这戏码他太熟了,上个月手机半夜响个不停,全是举报从一一霸凌的匿名电话,可每次把这丫头叫来问,她都跟个闷葫芦似的!
“我没有。”从一一开口。
就这仨字,硬邦邦砸在地上,窗外正好有鸽子扑棱棱飞过去,衬得屋里死静。
4. 第 4 章
冯运辉后槽牙咬得发酸,早该料到的,这丫头的冠军奖牌还没捂热,举报信就踩着点来了,舆情监测中心那帮人精,怕是连马局的办公桌都拍响了吧?
他赶忙打圆场,巴掌在膝盖上搓了搓:"吕指,一一进队都多少年了,您看她这闷葫芦性子,训练完就躲回宿舍看书的作风,说她霸凌?这不跟说老虎吃素一样荒唐嘛!"
吕平慢悠悠呷了口茶:"老冯啊,举报信都攒了一档案袋了,上次开会马局还特意点了这事,说再闹大要影响世锦赛名额。"
孙兴长叹一声:"一一啊,平时在学校,和同学相处的都还不错吧?"这话问得突兀,冯运辉却听懂了,这是在提醒她想想是不是得罪过谁。
从一一摇头:"真的没有霸凌。"
老冯急得直拍大腿,这孩子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吕平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最后一张照片跳了出来。
画面里,从一一的背影将那个打了马赛克的女孩完全笼罩在墙角,构图极具压迫感。
"吕指,这照片能说明什么?说不定就是一一在问路呢!"冯运辉把手机转向从一一:"一一,你仔细看看,这到底是谁?"
从一一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三秒,上头那个女孩儿叫周琳,是她弟弟扎西的同学,周琳伙同男友霸凌扎西的事情叫从一一给撞破并举报后,一群人就开始了这些报复行为。
"不知道。"她面上装的平静,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顿了顿,又补充道:"可能只是问路的。"
老冯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活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得,又是白费口舌!
吕平眯了眯眼睛。
正如冯运辉所说,这闷葫芦一样的性格,霸凌,不可能。但八成是这丫头又用她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得罪了什么人。
半晌,他叹了口气:"这事可大可小,你心里要有个分寸。"
"有分寸!绝对有分寸!"老冯忙不迭地接话。
"现在这个时代,随便几张截图,一段掐头去尾的视频,就能让你从世界冠军变成全民公敌。"吕平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舆论能把你捧上天,也能让你摔得粉身碎骨,去年省队那个谁,不就是因为一张被P过的照片..."
老冯赶紧打断:"听明白了吧?学学人家邹队,出门墨镜口罩全副武装!连喝个奶茶都要躲墙角!"
从一一微微颔首,耳鬓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明白了。"
"真明白了?"吕平不放心地追问,末了又看向冯运辉。
"嗯,明白。"她当然明白吕指这是在暗示她,最好私底下把事情解决了,否则一旦闹大,对她整个职业生涯都会有影响。
"行吧。"吕平拧紧保温杯的盖子,目光落在从一一身上,作为队里主力,这两年随着乒乓球热度回升,这丫头确实收获了不少关注,是队里重点培养的好苗子:"老冯,你多盯着点。"他临走前嘱咐道。
老冯闻言,故意夸张地"盯"着从一一看了好几秒。
送走吕平后,冯运辉一屁股陷进沙发里,从一一默默坐到他对面,两人之间隔着的玻璃茶几上,烟灰缸里还躺着吕平留下的半截烟蒂。
老冯点烟的火苗"嚓"地窜起,烟丝燃烧的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这儿等着听解释呢,怎么,连我都要防着了?"
从一一垂眸,举报信的事她不是不想说,是不能现在说,毕竟扎西被校园霸凌的事还没解决好。
"您再给我点儿时间,我能处理好。"
"处理?"冯运辉把手机拍在茶几上,划拉出抖音的热搜词条:"看看!你现在也算是个名人了!事情闹大了局里也保不住你!"说着,他叹了口气:“别总想着什么‘清者自清’,这年头谁在乎真相?他们只在乎够不够劲爆!”
从一一盯着手机屏幕,沉默良久才轻轻点头:"知道了。"
冯运辉又撇了她一眼,他太了解这丫头了,知道她心里肯定藏着事,而且指定是不愿意告诉自己的,还得让孙佳言去套话:"我当然不信那些霸凌的鬼话,但人红是非多,你得多长个心眼儿!"
“嗯。”她一贯是不会说那些漂亮话的,但她知道冯指是为了自己好,所以乖觉的点了点头。
冯运辉撇见她抓着背包带子的手,想起她刚说自己要出去,便故意板起脸道:“这风口浪尖的,就别到处乱跑了,好好在屋里待着,至少做做样子,吕指毕竟是领导。"
“知道了。”
回到房间,从一一仰面倒在床上,她回想着自己是怎么走到聚光灯下的,打球本是为了爱好和奖金,这是她当下能够做到的既让自己感到高兴,又能赚钱的事情,自己从没想过要当什么网红,可关注度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她想起邹阳的遭遇,就因为在路边抽了支烟,就被骂上热搜,说什么"教坏小朋友"。
这些虚名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如果她只是个普通人,对方也不会处心积虑编造霸凌的谣言来报复她,偏偏这事情还牵扯到了自己的弟弟,若是现在为了自证清白,把那群人霸凌的事公之于众,以扎西敏感的性子,怕是连学校走廊里同学的窃窃私语都会变成扎进他心里的刺。
“呼~”一声叹息,她望着窗外几近昏沉的天色。
至于周崇那二十欧,她撇了一眼桌上的钱包,大概只能等回国后再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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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罗伦萨的傍晚,夕阳将领主广场的古老建筑镀上一层金色,游客们三三两两地朝着老桥方向走去,想要在阿诺河畔捕捉托斯卡纳最迷人的落日。
完成拍摄的江让戴上墨镜走出旧宫,目光在广场上搜寻了一圈。
周崇了然一笑:"看来这次你失算了。"
"钱都让你劝她捐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出现?"
"你......"周崇欲言又止。
自从那次网络风波后,江让就一直刻意与女性保持距离,生怕再惹是非,可他对从一一的态度,明显不太一样。
EZ的艺术总监捧着一个精致的礼盒走上前来:"Mr.Jiang,thisshootingperfectlyembodiesthecharmofEZbrand.Yourperformancewasabsolutelystunning.MayIknowyourschedule?Mr.LeowouldlovetoinviteyoutohisTuscanvilla."(江先生,这次拍摄完美诠释了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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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品牌魅力,您的表现力令人惊艳,不知道您接下来的行程如何安排?我们总裁诚邀您前往他在托斯卡纳的庄园做客。)
江让礼貌地接过礼物:"I''mafraidIhavetodeclhiskindinvitation.MyflightbacktoChinadepartstonight,andIhaveothemitmentsawaiting."(恐怕要辜负这份盛情了,我今晚就要飞回中国,后续还有其他工作安排。)
"That''strulyapity.WelookforwardtoweingyoubacktoItalyandEZagain."(实在遗憾,期待您再次光临意大利和EZ。)
"It''sbeenawonderfulcollaboration.PleaseconveymygratitudeandapologiestoMr.Leo."(这次合作非常愉快,请代我向Leo转达谢意和歉意。)
"Lookingforwardtoournextcooperation."(当然,期待下次合作。)
前往机场的路上,周崇替他买了一个牛肚包,江让这趟意大利之行太过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这座文艺复兴之城。
车窗外的佛罗伦萨正渐渐亮起温柔的灯火,阿诺河倒映着两岸的古老建筑。
江让摇下车窗,让托斯卡纳的夜风拂过脸庞,远处传来街头艺人演奏的曼陀林琴声,这样连轴转的日子虽然疲惫,却让他格外珍惜,毕竟这是他用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机会,是他黑暗中蛰伏多年才等到的曙光。
从意大利飞往北京的航班需要在慕尼黑转机,前半程飞行仅一小时十五分钟,等坐上后半程的飞机时,疲惫才如潮水般袭来。
头等舱的座椅宽敞舒适,他戴上眼罩和耳塞,却迟迟无法入睡,空乘发放餐食时,周崇见他毫无动静,便体贴地替他婉拒了,直到飞机穿越云层,他才终于陷入浅眠。
梦境中,他站在一片白雾缭绕的虚空里,雾气如丝绸般缠绕着他的四肢,他转动身体想要看清周围,却只见白茫茫一片,当他挥手驱散雾气时,脚下又突然变成了无垠的汪洋大海。
那一刻,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失重感瞬间袭来,他的身体开始急速下坠,四肢徒劳地在空中挥舞,却什么也抓不住,下方的海水呈现出深邃的墨蓝色,越往深处颜色越暗,像一张随时准备吞噬他的巨口,死亡的预感如此清晰,如果坠入这片深海,他将永远沉沦。
不,还不能结束,他还有未完成的梦想,还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蓝色的蝴蝶突然闯入他的视线,蝶翼轻颤,碧蓝的海水随之翻涌,转眼间掀起滔天巨浪。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将这只脆弱的生灵护在掌心。
当海啸即将吞噬他的瞬间,蝴蝶轻轻停驻在他的唇上,那触感如羽毛般轻盈,带着一丝沁凉的湿润,像是命运给予的一个吻。
江让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站在一棵苍翠的古树下,那只蓝蝶正栖息在他的肩头,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它轻轻振翅,向着天际飞去,仿佛要带他去往某个命中注定的远方。
5. 第 5 章
岁末年初,又到一年元旦。
跨年夜的聚餐现场,满是欢笑声语,从一一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
弟弟扎西的期末汇报演出应该结束了,但短信窗口始终停留在她发去的"加油"二字,她摩挲着左手腕上的串珠,那是扎西用第一笔舞蹈比赛奖金给她买的。
孙佳言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挤过来,新做的水晶指甲在从一一眼前晃了晃:"我妈让你明天去家里吃铜锅涮肉。"
"明天去索朗那儿。"从一一回过神来,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他新店开业了?"孙佳言挑眉。
"嗯。"从一一点点头,她说话总是这样,能省则省,仿佛多吐一个字都要耗费力气。
从一一垂眸看着孙佳言餐盘里快要溢出的麻酱,想起阿依(藏语:奶奶)总说折嘎拉姆山的雪就像这样浓稠,能盖住所有不愿示人的秘密。
孙佳言早已习惯她这性子,自顾自地安排:"那我跟你一块儿去。"见对方又只是点头,她忍不住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地址告诉我!别又跟上次似的让我满胡同转悠!"
大厅中央,队员们正轮流表演节目,有人抱着吉他弹唱流行曲目,几个小队员跳起抖音热舞,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从一一望着他们,思绪却飘回了千里之外的耶拉雪山,下午通电话时,阿依兴致勃勃地说自己从山上找回了小牛犊,她想起小时候跟着阿依上山,老人背着竹篓走在前面,藏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只苍鹰的翅膀。
"发什么呆呢?"孙佳言突然塞来一杯橙汁,自己则拎了瓶啤酒:"走,去给教练敬酒。"她顺手替从一一捋平衣领,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佳言姐!"新来的小队员红着脸跑来:"能帮我跟一一姐要个签名吗?我妹妹特别崇拜她......"
孙佳言眨眨眼,把签名板递给从一一:"听见没?签名儿。"
从一一接过签名板:“To签吗?”
“肯定的啊!”孙佳言看向小师妹:“想写什么?”
“To球球:快高长大,我在国乒等你。”小师妹笑眼弯弯,一脸期待的看着从一一。
"给。"她把签名板递给小队员,衣服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扎西发来的短信:“演出结束,很顺利。”
从一一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群人把矛头对准了自己,应该就没有再去招惹扎西了吧。
夜色渐深,她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思索着该如何处理“匿名举报”事件,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孙佳言倒是一夜好眠,早早儿就去食堂吃了早饭,还给她带了两个包子,吃过早饭,两个人又去食堂拎了两箱水果,才慢慢悠悠去了北舞接扎西次仁。
孙佳言斜倚在车门上,墨镜架在鼻尖,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她只见过扎西次仁两次,却对这个康巴少年印象深刻,学民族舞出身的少年身段修长挺拔,性子却软,面相也柔,再加上一头长发,要是只看背影,恐怕会以为是个女孩儿。
可当扎西穿着羽绒服小跑出来时,孙佳言差点没认出来,她下意识摘下墨镜:"诶?你的长头发呢?"
从一一猛地扯下弟弟的毛线帽,扎西原本及腰的长发如今只到耳下,少年慌乱地抢回帽子:"期末排练...老师说长发不方便。"
从一一的手指僵在半空,不方便?那头长发可是康巴汉子的骄傲,况且弟弟后颈上还留着几道未愈的抓痕。
孙佳言浑然不觉,吹了声口哨:"短发也挺精神嘛!"她伸手想揉扎西的脑袋,却被少年偏头躲开,扎西抿着唇钻进后座,整个人蜷成一团。
"你弟今天吃枪药了?"孙佳言小声嘀咕。
从一一没接话,脸色却沉了下去,她坐进副驾,透过后视镜注视着扎西通红的耳尖,心里又急又气,可瞥见扎西不安的模样又心软了。
碍于孙佳言在场,她不好开口,只能等晚上再问个明白了。
索朗多杰的汽修铺子在一个巷子口,孙佳言刚停稳车,就听见卷帘门哗啦响动,那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康巴汉子弯腰钻出来,大冬天的,他竟然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工服,袖口挽的老高,蜜色肌肤上还沾着机油,最让她震惊的是,索朗也剪短了头发。
"你们藏族最近流行短发?"孙佳言戳了戳扎西。
索朗的目光最先落到从一一身上:"十一,新年快乐。"
孙佳言故意在索朗眼前挥手:"你这眼睛虽然是单眼皮,但也不小呀,只看得到她?"
索朗这才转向她:"佳言,新年快乐;扎西,新年快乐。"
孙佳言撇了撇嘴,学着他的语气:"索朗,新年快乐。"
看两个男孩儿扛着水果跑上二楼,孙佳言拉着从一一绕着新装修的门面转了两圈:"可以啊,连举升机都配齐了。”随后又在铺子里左右看了看,感叹道:“他来北京才几年,就攒出这么多......"说罢,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扭头看向从一一:"你别告诉我这铺子有你股份?"
"借了他二十万。"
"二十万?!"孙佳言一把拽住她手腕,压低了音量:"你总决赛奖金才多少?万一赔了......"
"他会还的。"从一一打断她,目光扫向正在厨房忙碌的索朗,他正单手颠炒锅,另一只手稳稳扶住扎西次仁的肩膀,教他控制火候,油烟升腾间,两个剪短的头颅靠得极近。
“你呀,挣点儿钱,不是给这个了,就是给那个了。”孙佳言摩挲着下巴,盯着那个高壮的背影,啧了一声,随即又若有所思的看向从一一:“诶,你有没有觉得索朗好像又长高了?”
“嗯。”
“他多大了?二十五六了吧,还长呢?”
“男孩儿成熟的晚些。”
从一一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却是盯着扎西次仁的。
孙佳言又啧了一声,索朗的心思她是清楚的,但看起来从一一并不清楚,或者说从一一并不想清楚。
孙佳言换了个话茬,调侃到:“你弟弟在他旁边都显得小鸟依人了。”
听到这话,从一一瞥了她一眼:“别说这种话!”
“什么话?”孙佳言只是随口一说,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从一一正色道:“扎西现在青春期,别拿他开玩笑。”说罢,从橱柜里端出碗筷摆到餐桌上。
孙佳言瘪了瘪嘴,她老早就知道从一一是个极其护短的人了,想一想自己有时候也是那个“短”,便又轻松的坐到了沙发上去刷手机了。
他们仨在厨房忙了一阵儿,午饭也就做好了,一道道热菜陆续端上桌儿,清一色的川菜,红油铺的满满当当。
孙佳言啧啧两声,看向索朗:“就没炖个清汤啊?”
索朗看了眼从一一:“我不知道你要来。”
“好吧好吧,知道一一爱吃辣,去给我倒碗开水,我涮着吃。”
索朗倒是利落起身,给她倒了两碗开水。
四个人举起饮料碰了一下:“新年快乐。”
饭桌上的热气混着红油的辛香,四个年轻人的脸在蒸腾的雾气里若隐若现,扎西次仁坐在索朗旁边,筷子尖小心翼翼地在辣子鸡丁里挑着花椒,孙佳言则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大块水煮鱼,结果被辣得直吐舌头,猛灌了两口饮料才缓过来。
"索朗,你这手艺可以啊!"孙佳言一边涮着开水里的菜,一边竖起大拇指:"比我们食堂强多了。"
索朗嘴角微微上扬,没接话,只是默默给从一一碗里夹了块毛肚。
孙佳言夹起一片涮得发白的毛血旺,辣油顺着筷子滴进碗里,她的目光在餐桌两端游移,从一一正低头挑着鱼刺,细白的指尖和青瓷碗沿相映,活脱脱是幅江南水墨画;而坐在对面的扎西次仁鼻梁高挺,蜜色肌肤,和索朗那都是典型的康巴汉子长相。
"藏族人本来就不用姓氏..."她暗自嘀咕,眼前这对姐弟的差异实在太过醒目,更别说从一一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印着的"汉族"二字。
"你俩该不会是捡来的吧?"孙佳言半开玩笑地问出口的瞬间,饭桌突然安静了。
从一一的筷子悬在半空,红油滴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暗色,索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而扎西,他的手指猛地收紧,筷子"啪"地一声搁到桌上,转身就冲下了楼。
从一一则立刻推开凳子追了出去。
桌上只剩孙佳言和索朗,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孙佳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索朗盯着楼梯口,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起身收拾碗筷,他的动作很轻,但孙佳言还是听见他极低地叹了口气,像是压抑着什么。
扎西和从一一的确不是亲姐弟,扎西家在兰卡村,父亲是个酗酒的牧人,醉酒后常抡起马鞭抽打妻儿,母亲在他五岁那年某个黎明,揣着一袋糌粑消失在雪山垭口,再没回来,而父亲则在一个零下二十度的冬夜,醉倒在玛尼堆边,被人发现时,身体早已冻的僵硬。
从此,他只剩阿依,一老一小相依为命。(阿依是奶奶的意思。)
阿依深信一定是自己上辈子造了太多孽,今生才会遭此报应。
那天她刚在萨迦寺磕完一百零八个长头,抬眼就看见了脏得像只小土拨鼠的从一一,小家伙正扒着供桌偷吃酥油灯旁的朵玛。
她认定这是空行母赐予的赎罪机会,所以,毫不犹豫就收养了从一一,让她成为了这个家的长女。
在牧区老一辈的观念里,孩子能活下来已经是福报了。
至于教育,那是城里孩子才配想的奢侈事,就像牦牛不必学数草料,牧人的孩子会赶牛就够了。
从一一和扎西能读书,全赖乡小学那堵印着"两免一补"标语的围墙。
从一一十岁那年,被来视察的县长发现能赤脚在海拔四千米的草甸跑出“风速”,县里用扶贫款把她送进成都体校后,扎西的世界就此安静,直到去年扎西考上北舞,两姐弟才终于不再聚少离多。
月前,从一一在帮他整理藏袍时发现衣服上有被烫过的痕迹,才知道自己的弟弟竟然正在遭受校园霸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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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琳迷恋他的阴柔气质,先是刻意接近,被拒绝后,就伙同了一波人欺负他,他们不但在言语上羞辱折磨他,还用烟头在他身上烫疤,一边折磨他的身体,一边摧毁他的精神。
"头发是他们剪的?"从一一攥住弟弟的手腕。
扎西双腿一软滑坐到地上,抬手死死捂住自己参差不齐的短发。
“阿姐,是不是我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所以才会被...”他哽咽着抬头。
从一一松开他的手腕,将清瘦高挑的男孩拥进怀里:“扎西,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个小胖子总是欺负你,姐姐是怎么做的吗?”
他当然记得,那年冬天,小胖子抢走他新得的文具盒,还往他衣领里塞雪块,阿姐直接揪住对方的衣领,一拳把他打翻在结冰的溪边,然后拖进牛圈,抓起湿漉漉的牛粪糊了他满脸,小胖子哭嚎着求饶,从此村里再没人敢欺负扎西。
“对不起,阿姐……”他哽咽着握住挂在胸前的嘎乌盒,里面装着护身经文:“是我太没用......”
从一一不是藏族人,被收养后也因为不是本族人而被村里的孩子们排斥,再加上后来去了成都的体校,所以她对宗教信仰并无执念。
她记得扎西第一次戴这个嘎乌盒时,阿依说里面的经文能挡住恶鬼的刀,可此刻看着他蜷缩的背脊,她觉得那些经文没能挡住最可怕的刀——自卑的刀。
看着扎西因自我厌弃而蜷缩的样子,从一一心里又疼又怒:“是我不好,是我没教会你怎么保护自己!”
“别怕。”她收紧手臂,把他搂得更紧,仿佛要把他破碎的自尊一点点拼回来:“有阿姐在,什么都不用怕。”
"阿姐,别去找他们,我都知道了...他们在网上造谣你霸凌,"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刚拿到世界冠军,不能因为我的事毁了前途。"
“看来学校的处罚对他们并没有作用,我们报警吧。”
"不行!"扎西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恐:"不能报警!"
“扎西,我知道他们的家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所以学校的那些处罚恐怕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你不要怕,咱们手里是有证据的。”
“不行,真的不行,阿姐,真的不行。”扎西抓着她的手臂,眼里满是祈求:“我...我...我转学吧,阿姐,我离开这里,他们就没办法再欺负我了!”
“扎西!”从一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胸口又疼又闷,他怕到宁愿放弃舞蹈。
"求你了阿姐..."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我很没用...但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
“扎西,这些人就是欺软怕硬,咱们...”
“可已经举报过他们了不是吗,他们不仅没有受到惩罚,他们还报复你,姐姐,不要报警,求求你了。”
从一一不明白扎西为什么会这样抗拒报警,即便那群人有或政或商的背景,但这世上总还有公理二字,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只手遮天。
“姐姐,你答应我吧,我明天就搬到索朗这里来,我不再去学校,这样他们就没办法欺负我了。”
从一一几不可查的叹息一声,扎西的敏感与懦弱有太多的原因,但这些都不是他该被霸凌的理由,受害者是无罪的,即便他不敢反抗。
哎,毕竟也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反抗:“好...”
孙佳言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自己那句话戳中了扎西的什么敏感点:“哎呀,我真不知道他这么在意这事儿,有没有血缘关系有那么重要吗?你对他不比亲生的还好!”
"小孩子青春期。"从一一打断她。
"你也就比他大一岁。"孙佳言瞥她一眼,有些无奈,随即起身告辞。
等她一走,索朗立刻掏出手机:"你让我跟着他,结果拍到了这些。"
视频里,扎西衣不蔽体的被几个人按在墙角,孙同正用打火机燎他的发尾:“你可以啊,还榜上个打球的,让一个女人来替你出头。”
扎西双腿在地上挣扎着,手则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灭火:“那是我的姐姐,我不准你们伤害她!”
“呵,你俩身上有一根儿毛像吗?还姐姐。”孙同用脚踩向扎西的大腿根部:“不如这样,你好好儿伺候伺候我,我当你哥哥!”
视频只录到了这里,因为随后索朗就冲出去救下了扎西,这也是索朗剪短自己头发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没能完成好从一一的嘱托,保护好扎西,所以剪短了自己的头发,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扎西求了索朗很久,让他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从一一:"他怕你搅进这件事情,影响你的前途,你打算怎么办?”
“有这个视频,报警的话......”索朗建议到。
“他不肯报警。”
“为什么?”索朗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去!我不怕他们!”
从一一却摇了摇头:“让我想想吧。”她看着视频里弟弟衣不蔽体的样子,回想起扎西眼底的恐惧,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6. 第 6 章
"小舅舅,元旦快乐!"五岁的糯糯欢快的扑进江让怀里,在收到厚厚的新年红包后,立刻用沾了橘子汁的小嘴"吧唧"亲在他脸颊上。
自从去年爆红,他已经有一整年没有回过家了,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工作的路上,这次也是难得休息,回家来团聚一下。
"哎哟喂,我们家的大明星总算舍得回来啦!"包厢门被推开,姨妈踩着十厘米的恨天高风风火火闯进来,小香风外套上的山茶花胸针晃得人眼花。
江让正低头给糯糯剥橘子,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挑着橘络,听到这标志性的大嗓门,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表姐林娇立刻会意,起身拦住去路:"姨妈,我妈找您半天了。"
可惜姨妈一个灵活的假动作绕过人墙,带着浓烈的香水味扑到了江让跟前:"阿让啊,姨妈想你想得都瘦了八斤了!"她夸张的拥抱差点把糯糯挤成夹心饼干,小姑娘急得直拽江让的羊绒围巾:"姨婆臭臭!挤到糯糯的恐龙发卡了!"
"哎呦喂,我们小祖宗还委屈上了~"姨妈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抱开糯糯:"你小舅舅拍戏多累啊,娇娇快把你家小秤砣抱走。"
"坏姨婆抢我小舅舅!"糯糯死死搂住江让脖子,小皮鞋在他定制西裤上蹭出两道灰印,江让轻轻捏了捏外甥女肉乎乎的手臂,凑到她耳边说:"要不要看小舅舅变魔术?"
趁孩子分神,姨妈利落的把小丫头抱给了林娇,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沓精修剧照,要让江让一一签名。
江让的母亲刘丽芳盯着亲姐手腕上明晃晃的翡翠手镯,吃了苍蝇似的撇了撇嘴,那镯子原本是家里老人留给她的,却被亲姐一场哭闹抢了去。
察觉到妻子的不悦,江明温厚的手掌覆住妻子紧绷的肩线,轻轻拍了拍:“好了,既然人齐了,咱们就先入坐吧。”
“我要挨着小舅舅坐。”糯糯一双大眼睛黏着江让。
“好,挨着你小舅舅坐。”林娇抱着女儿正要落座,却被姨妈抢先一步占住了凳子:“阿让,这个要To签,To林主任......”她只好往旁边挪了一位。
刘丽芳跟林娇的妈妈刘巧对视一眼,双双无奈摇头,低声交谈起来:“还好今天没说要开直播。”
“当年阿让要考中戏,她在家族群里发什么戏子误国的长篇大论,现在呢,看阿让红了,就把抖音名字都改成了‘顶流男明星亲姨妈’,”刘巧冷哼一声,很是不屑:“也不知道怎么好意思的。”
林娇一边替糯糯擦手,一边笑道:“姨妈前几天还在直播里讲阿让小时候的事情呢,就差把他穿开裆裤的照片发出来了。”
一想起这些事情,刘丽芳心口那股气就止不住的往上蹿:“先吃饭吧,那么一叠儿,得签到什么时候!”
“我的好妹妹啊,阿让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这不就......”
江明推了推眼镜,适时起身:“既然是家宴,我先提一杯。”
见他举杯,众人也纷纷跟着起身,这位在体制内浸染多年的父亲做事总是这般恰到好处。
这么一来,签名自然也就搁下了。
酒过三巡,姨妈突然神秘兮兮的把手机递到江让眼面前儿:"阿让,姨妈这回可是把压箱底的人脉都掏出来了。"屏幕上是一个穿比基尼的姑娘,那女孩正在游艇甲板上摆拍,腕间的百达翡丽在阳光下格外瞩目:"她父亲可是你姨夫的顶头上司,家里三套别墅..."
"刘丽华!"
一声脆响,刘丽芳的乌木筷劈在骨瓷碟上,包厢霎时死寂,连正在偷喝可乐的糯糯都僵住了。
姨妈的红唇扯出个夸张的弧度:"咋的,嫌我介绍的这个不够好啊!"
“有完没完!”刘丽芳不吐不快,这都多少回了,总想着拿他儿子去做人情。
江让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轻笑出声:"说起来,我初恋还是姨妈的学生呢。"他端起分酒器,给姨妈添了一杯:"多亏您当年劝她和我分手,我才能心无旁骛考进中戏。"
听到江让的话,刘丽华心虚的撇了自己小妹一眼:"阿让呀,我当年可都是为了你好呀......"
“你那是为了阿让吗?你那是怕阿让谈恋爱的事情传到领导耳朵里,影响你评先进!”刘丽芳把她那点儿算计抖落的一干二净。
被人戳穿,刘丽华精心描绘的眉毛跳了跳:“话不是这么说的呀,要不是我劝他们两个把心思放到学业上,阿让能有今天!”说罢又转向江让:“阿让啊,你现在是有点小名气,可娱乐圈能红几年?我现在给你介绍的这个,人家父亲可是......"
看场面逐渐失控,林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假装被鱼刺卡住:“阿让,阿让,快帮我带下糯糯。”说罢,捂着嘴朝外走,江让顺势抱起糯糯跟上姐姐的步伐,留下江明收拾局面。
一顿饭吃得刘丽芳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进家门就把鳄鱼皮手袋摔在了玄关柜上,"砰"的一声惊得鱼缸里的锦鲤都缩进了水草里。
看她气冲冲陷进沙发,江让和父亲对视一眼,回房间里拿出了精心准备的礼物。
"妈,试试这个。"他蹲到妈妈膝前,打开盒子,里头是只沉甸甸的古法金镯,錾刻的缠枝莲纹栩栩如生。
刘丽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粗糙的手腕儿:"瞧瞧我这手..."
“您这手啊,嫩的都能跟我娇姐称姐妹了。”江让一边说一边给妈妈戴上镯子。
"臭小子,尽会哄人。"收到礼物总是开心的,可很快她就红了眼眶,这双手给儿子寄过上百次真空包装的酱牛肉,在键盘上敲过上百封反驳黑粉的长评,现在儿子把挣来的体面套在了她的手腕上,总有种苦尽甘来的欣慰:“阿让,爸爸妈妈帮不上你什么,你......”
江让握住妈妈的手:“妈,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江明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还卧了个金黄的荷包蛋:"没吃饱吧。"他太了解妻子了,气头上肯定没动几筷子。
刘丽芳坐到小凳子上,喝了口面汤,热乎乎的汤水下肚,火气顿时消了一半:"气都被气饱了,算盘打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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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头上了!"她吸溜一口面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过年我们俩去北京找你,别回来了,省得你姨妈又作妖。"
江明在一旁坐下:“嗯,我和你妈去北京陪你过年。”
江让歉意的笑了笑:“今年过年啊,我得跑路演,没的休。”
"啊?又跑啊。"刘丽芳顿时垮下脸,筷子无意识地搅着面条。
"妈,有作品是好事儿。"江让笑着安慰母亲,顺手把她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儿子啊,妈妈知道你事业心重,但你年纪也不小了,要真是有对象了,也可以认真考虑考虑。"刘丽芳微博、抖音、小红书搜的最多的就是江让,所以,他的那些八卦,全都知道。
"那些八卦号,恨不得一天给我按八个女朋友,别瞎看。"江让无奈地摇头。
"我看那姑娘挺漂亮的呀。"刘丽芳不死心地试探。
"我跟她拢共就见过一面。"江让失笑。
刘丽芳同江明对视一眼,心里头就有数了,儿子做演员虽然是他喜欢的,赚的也多,可有一点,总是被这么造谣,将来真有喜欢的人了,人家难免会介意这些风言风语。
江父拾起遥控板,调到体育频道,画面上正在重播从一一被封"冷面杀手"的那场决赛。
屏幕里,她抿着唇,眼神坚定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那颗乒乓球,江让盯着电视画面,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
"好球。"江父感叹一声,打破了沉默。
"爸,您和妈还打乒乓呢?"江让看了眼玄关处的两幅球拍。
"我跟你妈妈加入了社区的乒乓球队,"江明推了推眼镜:"别看这么小小的一张球台,一场下来活动量可不小呢,锻炼身体很不错。"
刘丽芳也加入话题:"我跟你讲,这小姑娘可厉害了,看着软糯糯的,打起球来那叫一个凶悍啊!她的外号叫''冷面杀手''!有意思吧。"
"是,很有意思。"江让轻声应和,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电视屏幕。
洗过澡,江让躺在床上刷手机,大数据开始给他疯狂推送从一一的视频,各种词条层出不穷:
“冷面杀手”
“小哑巴”
“人淡如菊”
最让江让意外的是,她竟然还有CP粉,他下意识蹙了蹙眉,点进词条一看,全是从一一和孙佳言的互动视频,原来她们俩的CP起源于一场表演赛,两个人打得十分尽兴,赛后孙佳言把手搭在从一一肩膀上,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一向冷淡的从一一仰头大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这也是江让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开怀大笑,他不由自主地保存了这个视频,又继续往下滑动,下一个视频是从一一小时候的训练录像,小姑娘站在学校操场的简易球台前,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握着球拍,眼神却坚定得让人心疼。
窗外,月色如练,清凌凌地漫过窗台。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恍惚间竟像是触到了她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江让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到,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7. 第 7 章
元旦的寒气还未散尽,从一一便和索朗踏进了舞蹈学院的大门,他们是来帮扎西搬东西的,可连打了两个电话,扎西都没接,两人沿着铺满落叶的马路朝宿舍走去,路过食堂时,一个简易的捐款摊位吸引了从一一的目光。
"同学,我们是''山区儿童助学基金会''......"志愿者的话还没说完,从一一就已经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轻轻投入了透明的捐款箱。
"我知道这个基金会。"她点点头,目光扫过宣传海报上孩子们的笑脸。
志愿者小姑娘眼睛一亮:"同学你是哪个专业的?留个名字吧,我们可以给你发捐款证书。"
"不用了。"这两百元是替那位在意大利帮助过自己的周崇捐的。
其实,从意大利回来的第一天,从一一就找到过赵指导。
正在泡茶的赵指导抬头,茶香氤氲中轻声问到:"一一啊,有事儿?"
从一一把在国外借过人家二十欧的事情重述了一遍:“赵指导,要是方便的话,我想麻烦您帮我转还一下这二十欧。”
赵指导推了推老花镜,掏出手机翻了好一会儿通讯录,最后还是摇摇头:"嘶,这人我真没印象了。"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那些酒局...都是朋友带朋友的..."
"这样啊。"从一一垂眸,既然如此,那就听从那位周先生的建议,捐掉吧。
四楼宿舍里,扎西的两位室友正组团打游戏,听到敲门声两人谁也没动,直到索朗把门拍得砰砰震响,那个粉头发的才骂骂咧咧地起身去开门。
“谁呀,烦不烦!”粉头发拉开宿舍门,看清来人是索朗后,触电似的往后弹了一步,另一个更是慌得连鼠标都给掀到了地上。
"他、他不在!"两人不约而同往阳台缩。
索朗往前一步,一米九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两人:“有没有说去哪儿了?”他记得这两个怂包,上次从一一来学校讨说法,他们明明知道扎西被霸凌,却选择了沉默。
粉头发男生见过索朗和孙同那□□的样子,知道他的拳头有多硬:"在...在舞蹈教室,他们带他去的!"
他们?
糟了!
意识到问题的索朗立刻转身飞奔下楼:"十一,那群畜生把扎西弄到舞蹈教室了!"
从一一立刻会意,两人朝着舞蹈教室的方向跑去:“待会儿我先进去,你拿手机录像。”
“你忘记他们是怎么阴你的了?这次我去,你不要出面。”那些所谓的霸凌照片,就是从一一上次找他们的时候被偷拍下来的,明明她的弟弟才是受害者,照片上却把她塑造成了施暴者。
“所以我才让你录像!”
从一一冲进舞蹈教室时,扎西正被围堵在落地镜前,他们几乎扒光了他的衣服,只留下一条单薄的内裤。
为首的正是孙同,这个政界子弟就是仗着父亲的关系,才把事情压下去的,他旁边那个紫色头发的是周琳,事件的始作俑者。
“孙同,放开他,十分钟,最多十分钟警察就会赶到。”从一一想冲过去救扎西,却被孙同的两个跟班拦住了去路。
看她来了,孙同一声冷笑,揪住扎西的头发猛的往前拽。
“啊……”
"怎么?不想在姐姐面前丢脸?"他的手指轻佻地滑过扎西脸颊,这个充满性暗示的动作让从一一胃部一阵绞痛。
这时索朗也跑了进来,他刚才已经巧妙地把手机架到了窗框上,虽然画质模糊但足够取证:"畜生!放开他!"
"人都到齐了啊。"周琳炫耀般划动手机相册:"大冠军,我P图技术不错吧?"
"孙同,你真以为能一手遮天?"从一一扫视那几个跟班:"你们上次能脱身是因为学校包庇,这次我直接报警,你们猜他爸会保谁,会把你们全都捞出去?"
听到这话,几个人面面相觑。
孙同啐了口唾沫,满脸的嚣张:“吓唬谁呢,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手上有什么。”说罢,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手机:“等你看了我手里的东西,就算你跪下来求我,我也......”
"你们用那些举报信威胁我,不就是吃准了我作为公众人物投鼠忌器吗?"从一一打断孙同:"那今天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公众影响力'',我已经联系了三家权威媒体,我会把事情公之于众,你们的关系网再硬,能硬得过全网热搜?"这一次她要以牙还牙!
孙同似乎毫不在意她所说的这些事,反而露出阴鸷的笑:“你确定?”随即解锁手机,开始播放视频。
淫靡的声响在教室里炸开,尽管画面昏暗,但那些扭曲的肢体和扎西痛苦的呜咽已经说明一切。
从一一瞬间血色尽褪。
原来不止霸凌。
她也终于明白了扎西为什么不肯报警。
这个视频一旦被放到网上,再借着她的名气疯狂传播,以扎西的性子,甚至不用流言,他自己就会把自己逼死!
“你们这群畜生!”索朗怒吼,一拳撂倒拦路人,冲到落地镜旁,脱下外套裹住了扎西。
孙同倒也不阻止,他自认有这个杀手锏在,这三个人都得被他拿捏!
“怎么样,嗯?”他笑的猥琐:“跪下来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不把这个视频传到网上去。”
从一一与扎西视线相撞,少年眼中翻滚的羞耻与绝望让她心碎。
那个总跟在她身后甜甜喊"阿姐"的男孩,此刻眼神空洞得像具躯壳。
某种尖锐的疼痛从胸腔炸开,她看着扎西颤抖的嘴唇,看着他徒劳地试图躲避她的目光,仿佛光是让她看到这一幕,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突然炸开,扎西像头被逼疯的困兽,猛地挣脱束缚,用尽全身力气撞向孙同。
"砰!"沉闷的撞击声中,孙同踉跄后退,鼻血瞬间喷涌而出,在白色毛衣上溅开刺目的红梅。
场面瞬间失控。
孙同的跟班们一拥而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索朗魁梧的身躯像堵墙般横挡在前,一记肘击就将冲在最前头的黄毛干翻。
"都他妈给老子住手!"孙同双手护着脑袋怒吼,换来的却是扎西更加凶狠的撕咬。
不知道是谁的血飞溅到了从一一脸颊上,她拼力的阻挡那些拳脚,把扎西脱离那个深渊。
少年在她怀里剧烈喘息,滚烫的泪水不停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咔嚓!"
刺耳的快门声劈开了混战。
周琳最先发现门口举着手机的粉色脑袋,是扎西的室友,很快,楼梯间传来更多的脚步声。
这间教室挨近一楼消防门,角落里堆放的全是废旧的设备和器材,已经长久没有使用过了,不知道是他们发出的声响太大,还是粉头发招来的人,总之,门口开始响起细碎的讨论声和快门声。
索朗捡起地上的外套罩住扎西的头,同时用宽阔的后背挡住从一一。
"警察来了!"外头突然传来尖叫。
人群顿时如惊飞的麻雀四散。
孙同抹了把鼻血正要叫骂,却被周琳死死拽住:"你疯了吗?警察来了,快跑吧。"
孙同的几个跟班也慌乱起来:“哥,你可得保我们啊。”
孙同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对着从一一放下狠话:“他妈的,你够狠,给老子等着!”说罢,几人朝消防门跑去。
从一一望着他们逃跑的背影放声警告:“孙同,你要是敢把视频放出去,我就跟你鱼死网破!”
索朗按住她肩膀,这才发现她整个后背都在剧烈起伏,他飞快的冲到外头拿回手机,然后背起扎西:“快走。”
因为走廊那声报信,他们谁都没有进派出所,但几个人扭打的那段视频很快就被传到了网上。
回到铺子,从一一拍了拍索朗的肩膀:"你先下去休息会儿。"等楼梯间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她才轻轻推开扎西的房门。
昏暗的房间里,被子隆起一团微微发抖的轮廓。
她坐到床沿,手指悬在半空,半晌,才终于轻轻落在被子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被子猛地一颤:"很恶心吧?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恶心!"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声音发紧,右手却仍在顺着被子的弧度慢慢抚着:"姐姐可以保护你啊。"
"你要我怎么说!说我被一群男人......"扎西猛然掀开被角,通红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水光,又立刻缩回去。
很快被窝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从一一僵在原地,这话就像一记重拳砸在胸口,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她脑壳里敲响了铜锣。
"你一定...觉得我很恶心..."扎西的声音碎得不成调。
她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扎西,告诉姐姐,姐姐会帮你的,姐姐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好半晌,被子里才传出声音:“是周琳,她有男朋友了还来招惹我,我就拒绝了她,那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喝醉了,让我去接她,不去的话,她被人欺负了就是我的错,我就去了,结果就遇到了孙同,那之后,孙同就一直让周琳约我出去,我发现他的目的以后就不肯,他们一开始是威胁我,打我,后来就给我下药,然后...”话没说完,扎西就崩溃地捂住了脸。
后面的话,不需要他说,从一一也能猜到了。
“对不起,是姐姐不好,是姐姐对你的关心太少了。”
“姐,我不怪你,是我自己没用,我以为我不答应就好了,他们大不了就打我几顿,可我没想到他们全都是畜生。”
他掀开被子,跪到从一一脚边:“姐,我求你了,你别让那个视频被放到网上好不好,会被所有人都看到的,到时候阿依也会知道的,如果阿依也知道了,我宁愿去死!”
从扎西的房间出来,从一一沉默地坐进沙发,心里仿佛被塞进一块巨石,沉沉下坠,扯得胸口发疼。
“你受伤了?”索朗也是这会儿才注意到她嘴角的血迹。
“没事儿。”她用舌尖顶开渗血的伤口,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像是某种自虐的仪式,她又重复了一遍,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胸口的疼痛感。
索朗靠在餐桌边沿,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点烟的手不受控地发颤,然后啪的一声把烟盒扔到了餐桌上,嘴角叼着的烟也烦躁的扔进了垃圾桶:“那群畜生,十一,我们......”
从一一摇头:“那个视频,会害死扎西的。”
索朗明白她的意思,扎西之所以不愿意报警,就是因为那群畜生手上的视频,那视频现在即是他们的罪证,也是他们威胁从一一和扎西的筹码。
视频一旦曝光,做实他们的恶行的同时,也会因为从一一的名气迅速传播开去,到时候不用路人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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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自己就会把自己逼疯,甚至逼死。
她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脑子里浮现出扎西幼时的面庞,清瘦高挑的孩子脸颊挂着高原红,眼睛比家门前的溪水还要清澈,笑起来会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而阿依,则永远都在低头劳作,挤牛奶,薅牛毛,捡牛粪,仿佛永远有干不完的活,也只有一直干下去,才能养活两个孩子。
县里决定送她去体校那天,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原因无他,听说比赛的奖金丰厚,一定是比她去县城里做服务员挣的更多的。
所以她不仅拼命的练球,也拼命的读书,万一球没打出来,至少能念个高中,运气好或许还能念个大学,这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
幸运的是,球打出来了。
他们家从山上搬到山下,在溪边盖了新房,扎西也能去学他喜欢的舞蹈。
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好了,老天却跟她开了这么个玩笑。
叫她要怎么办,她又应该怎么办?
屋子里只剩下呼吸声,他们就这样默默的坐着,好像地球在这一刻停转了,时间被无限拉长,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那天傍晚她霸凌的热搜再次登顶,舞蹈教室的视频和照片被疯传,因为光线和角度,能看清正脸的只有一个跟班和索朗,从一一完全是背影。
尽管如此,拍摄者仍旧声称,视频里就是从一一。
手机提示音再次响起,她点开未读信息。
第一条来自冯运辉:【速回,出大事了。】简短六字,后面还跟着三个感叹号。
第二条来自孙佳言:【肖指导来了。】短短五个字,就叫她心头一颤。
肖淼,国乒总教练,他的到来意味着这场风波已然失控。
而这一切都怪她太过天真,一开始觉得清者自清,连澄清都不屑,哪曾想,当初的一粒小石子,竟在舆论的浪潮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车窗外,北京的冬,萧索而肃杀,枯树的枝桠在寒风中疯狂扭曲,宛如张牙舞爪的恶魔;灰蒙蒙的天空压得极低,厚重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坠落,将这座城市彻底吞噬。
风裹挟着细雪,如针般扎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无数双恶意的眼睛,在暗处死死盯着她,等待着她的狼狈与崩溃,一个微小的疏忽,便引发了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
出租车停在总局正门,看着墙上“为国争光”的硕大标语,从一一深吸一口气。
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让她短暂地清醒,随后迈向办公楼。
她敲了敲门:“肖指,吕指,冯指。”
冯运辉正站在窗边抽烟,烟头明明灭灭。
肖淼和吕平相对而坐,眉头紧锁,神情严肃。
若是往常,老冯早就吹胡子瞪眼,劈头盖脸把她先骂一顿了,可今天,他只是沉默地将目光移向窗外,望着那片灰暗的天空。
还是吕指导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凝重:“局里要成立纪检组彻查这次事件,在结果出来之前,你先停赛。”
从一一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肖淼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你要知道,调查结果会直接影响到你的职业生涯。”
“我经得起调查。”听到这话,她立刻抬眸,眼神坚定,直直迎上肖淼的目光,仿佛要用这目光证明自己的清白。
老冯终于忍不住沉声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我没有霸凌,网上那些都是谣言,但这件事的确是因为我处理不当,才演变到这个局面,我给队里抹黑了,连累局里也跟着挨骂。”
三位教练交换了个眼神,其实他们都不信从一一会霸凌,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霸凌”事件本身了。
她被捧的太高了,什么"体坛清流""寒门贵女",以至于如今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重重跌落。
【表面装清纯背地里太妹】【早就说过运动员素质低】【拿冠军就能霸凌同学?】这样的标题已经屠版热搜。
谣言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将她推向舆论的深渊。
"既然都是谣言,那就站出来解释清楚吧。"
“......”她当然想澄清,可她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是她太自大了,自大到以为清者自清,连一次正式的澄清都不屑去做,任由舆论像野火一样烧过了界。
现在再想自证清白,就势必会牵扯出扎西,她当然想要自己的清白,但她更想要弟弟的命。
肖淼看着从一一,语重心长:“你走到今天,不容易,队里培养你,也不容易,你该知道这件事情对你职业生涯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我......”她盯着地板缝,声音卡在喉咙里。
"那些人究竟是谁?有没有人威胁你?"肖淼问得直白,目光如炬。
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攥紧的拳头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吕指导插话:"你还年轻,遇到难处可以说,只要你还穿着这身队服,我们就不会放任不管。"
"这件事...牵扯到了我的家人..."从一一终于挤出句话:"再给我点时间行吗?队里要查随时可以查,我保证经得起查。"
肖淼长叹一声,既然她不肯说,那就只能等待调查结果了,他愤然起身,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调查期间,离队要打报告。”
“我明白,我会配合调查。”
8. 第 8 章
一月初的北京城,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抽打着车窗,长安街两侧的银杏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秃的枝桠在暮色中勾勒出尖锐的剪影。
江让望着国贸三期玻璃幕墙上流动的霓虹倒影,扭曲的光斑让他幻视四年前被公司雪藏的那天:雨过天晴,整座城市都因那道横跨天际的虹桥而沸腾,写字楼里的白领们挤在落地窗前拍照,情侣们跑到广场上相拥,每一张脸上都映着愉悦的色彩。
唯独他,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那道绚烂的弧光,觉得那场暴雨并没有结束,而是化作一场绵长的阴雨,无声无息地渗进他的骨缝。
夜店门口,穿着皮草的年轻女孩正踮着脚给中年男人点烟,貂毛领口滑落,露出肩头鲜艳的玫瑰纹身。
江让摩挲了下手中的丝绒礼盒,里头是块百达翡丽,表盘特意选了齐宇钟爱的蒂芙尼蓝。
司机拉开车门:"江先生,到了。"
江让捻了烟蒂,迈步踏进电梯,玻璃镜面映出他今天的装束:Givenchy黑色衬衫,Balmain修身西装,左耳一枚钻石耳钉,足够精致又不显得刻意。
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低音炮的震动顺着地毯传来,走廊尽头的水晶壁灯下,两个穿着亮片裙的姑娘正凑在一起补妆。
Waiter躬身推开包厢门,混杂着香槟、雪茄与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包厢里蓝调灯光流转,香槟塔折射出的光斑在墙壁上浮动,像一尾尾游动的鱼。
环江影业董事长高华陷在中央卡座里,六十岁的人保养得像是五十出头,灰白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
影帝陈驰正俯身给他斟酒,手腕上那串小叶紫檀是江让去年在慈善晚宴上以三十万高价拍下后转增给这位影帝的见面礼。
"宇哥。"江让颔首。
齐宇从女人堆里抬起头,衣领上沾着半枚唇印,这位川盛二公子今天穿了套骚气的酒红色丝绒西装,左手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右手则搭在女网红林夏的腰上。
“来了,坐吧。”齐宇松开林夏,往后仰靠。
林夏识趣地挪开,江让顺势坐下:"听说宇哥刷新了圈速纪录?"
"你小子消息挺灵啊。"齐宇挑眉,顺手划开手机相册,展示他那辆荧光绿的改装GTR。
江让适时露出惊叹表情:“这配色,太漂亮了!”随即奉上礼盒:"一点小心意,表盘颜色是找瑞士那边定制的,和您车库那台918spyder同款色号。"
齐宇大笑着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转头就对高华嚷道:"老高你看看,现在的小年轻比我们当年会来事儿多了!"
高华闻言抬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江让身上停留了两秒。
陈驰适时插话:"高董,这是江让,我们公司的,《荒原之狼》男主角。”
"高董,驰哥。"江让端起新斟的酒一饮而尽。
"来这儿坐。"陈驰往旁边挪了挪,给江让腾出位置,顺手扯开他衣领:"您瞧,《边境线》试镜时炸点出的意外,留这么长道疤,结果乔导那边..."他咂了下舌,没往下说。
高华瞥了眼那道疤痕,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老乔的戏,是得留点纪念品。"
"要是《边境线》在环江手里,我这疤也算值了。"江让说着就从口袋掏出个紫檀盒子:"听说高董最近收了不少田黄,正巧朋友在寿山淘到方老料。"
高华眉毛微动,打开盒子的动作却顿了顿。
江让指节微微发紧,他花大价钱买的这块"银包金",就是为了迎合这位高董的喜好。
陈驰微微倾身:“高董您掌掌眼,阿让挑东西向来有分寸。"
盒子这才被打开,上好的银包金,高华用拇指摩挲着石料,抬眼扫了下江让:“不错,是块儿好料。”
"能入您的眼,这石头才算没白挖出来。"江让肩膀微松。
齐宇晃着酒杯插话:"高董,现在这么懂事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
"好说。"高华眯起眼,目光在三人之间转了个来回。
陈驰趁机拍了拍江让手臂:“您瞧他这身板儿,为了演军人特意练的,结果呢,进了趟医院,还没落到好儿,所以说啊,还得跟对人。”
江让脱下西装外套,衬衫袖口绷出隐约的肌肉线条:"年轻不懂事,总以为拼命就行。"
高华转而问到:"《荒原》之后,确实没怎么见你作品了?"
"拍了几部剧集,小打小闹。"江让放下酒杯:"倒是前阵子在西北拍了个献礼短片,演了个边防兵,算是圆了军旅梦。"
"对军事题材有兴趣?"
不等江让回答,齐宇抢白:"这小子什么都能演,就是缺个好机会。"
高华点点头:“环江最不缺的,就是机会。”
酒过三巡,包厢里的空气变得稠腻,高华接了个电话起身告辞,江让余光瞥见齐宇往他西装口袋塞了张房卡。
"让哥..."带着醉意的女声突然贴上来,指甲上的水钻刮过他脖颈:"您这儿好像弄脏了~我帮您擦一擦吧~"
江让不记得她是谁了,但她身上香水与酒精混杂的甜腥味叫人不适,他原想推开,余光却瞥见齐宇正意味深长地看过来,只好伸手扶住对方的腰肢:"是吗?"他勾起嘴角,用在镜前练过无数次的眼神凝视她:"那你打算,怎么擦?"来这种地方,最忌讳的就是不合群。
女孩娇笑着将脸埋进他颈窝,发丝扫过耳垂时,江让几不可查的拧了拧眉。
趁着女孩转身去拿酒的间隙,江让端起托盘上的香槟杯,走向包厢里其他投资人:"张总,上次您说的剧本创意,我回去琢磨了好久......"他一边赔笑,一边将酒杯碰向对方,冰块相撞的清脆声响在喧闹中显得微不足道,一圈下来,喉咙已经被酒精烧得失去了知觉,但他依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再次举起酒杯:"这杯,敬各位前辈的赏识!"
酒过三巡,江让的脚步已经开始发飘,包厢里的景象也变得愈发混乱,有人在舞池中扭动着纠缠的身躯,有人醉醺醺地将钞票撒向空中。
齐宇还想继续,江让却觉得翻江倒海:"宇哥,我......我不行了......"不等对方回应,他便捂着嘴冲出了包厢。
推开洗手间的门,江让一头栽进隔间,扶着马桶呕吐起来,喉咙火辣辣的疼,随即扯松领带,卸下了维持整晚的完美面具。
他吐完终于清醒了些,扶着洗手台用冷水冲脸,镜中的男人眼尾泛红,领口微敞,下颌还沾着一点未干的口红印,他盯着自己看了几秒,猛地闭紧双眼,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黏腻的调笑和熏天的酒气,统统从脑海里冲洗干净。
腕表的指针已经逼近凌晨,他没有回包厢,而是拐进了消防通道,沿着楼梯间一路下到了会所背后的小巷。
冬夜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来,他靠在斑驳的墙角点燃一支烟,薄荷爆珠的凉意刺进喉咙,让他忍不住低咳了两声,抬头时,恰好一阵风卷过,吹散了厚重的乌云,露出一弯苍白的月牙。
这样的阴天,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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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月色。
他莫名想起那个小姑娘。
不知道她有没有回老家?或许要等到春节吧,她在采访里说家乡的冬天比北京暖和,雪是软的,不会像这里一样,落在地上就变成了脏兮兮的冰碴。
烟烧到指尖,他才回过神,掐灭烟蒂时,指腹被烫得微微发疼。
……
那天晚上,江让做了一个梦。
起初,他的视线是落在黑板上的,粉笔灰在阳光里漂浮,教授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然后,一只蓝色的蝴蝶忽然从窗外掠过,翅膀在光线下近乎透明,轻轻扇动时,像是搅碎了一池静水。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过去,然后,看到了她。
窗边的女孩儿背对着他,校服洁白,长发披肩,阳光从玻璃窗漫进来,把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她低头写字时,发丝会滑落到颊边,又被她随手别到耳后,露出纤细的后颈。
干净得像是一幅画。
江让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瞬间,他忽然看清自己手背上的青筋、腕表冰冷的金属反光,这根本不是十八岁少年该有的手。
"啪!"
一记耳光在空荡的教室里炸响。
江让扇了自己一耳光,她才十九岁,自己真他妈不要脸!
下课铃猝然响起,他的身体却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看见一个清瘦高挑的男孩儿豁然起身,书包随意地甩在肩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笑着喊她的名字。
少年眉眼明亮,笑起来时带着点没心没肺的朝气,连奔跑时扬起的衣角都透着鲜活的生命力。
和现在这个在酒局里虚与委蛇、在投资人面前赔笑讨好的男人,判若两人。
而他站在阴影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
从那个梦境里醒来时,天还没亮透。
他盯着天花板怔了几秒,摸过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大数据又一次给他推送了从一一的视频。
画面里的女孩穿着简单的白T,在厨房里煮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却遮不住她笑起来时嘴角那颗小小的梨涡,江让拇指悬在屏幕上,迟疑了一秒,还是划了过去。
下一条视频的标题赫然带着“霸凌”两个大字。
他指尖一顿,点进去却又显示“该内容已被发布者删除”。
他摇了摇头,把手机扔到一边,起身走进浴室,冷水扑上脸,梦境里那只蓝色蝴蝶的残影终于彻底消散,镜中的男人眼窝深邃,下颌线因为常年控制饮食而愈发锋利,剃须刀沿着下颚线缓缓移动,泡沫下露出青色的胡茬。
“啧。”镜中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像是自嘲的笑,水珠顺着喉结滚进衣领,他抬手抹掉镜面上的雾气,盯着自己看了两秒。
人总归是要长大的。
像是在说服谁。
泡沫被冲进下水道,他关掉水龙头,浴室里骤然安静下来,今天中午要和齐宇打高尔夫,下午得去试镜,晚上还有个品牌方的饭局。
存在即合理。
现在的他,能轻松买下当年想都不敢想的名表,能对着投资人谈条件,能在每个酒局游刃有余地全身而退。
这样,也很好。
他系上衬衫最后一颗纽扣,手机震了一下,是齐宇发来的信息【今天穿休闲点,高董带他女儿来。】
江让顿了顿,回头看了眼镜子里那张成熟到近乎陌生的脸,忽然把梳到脑后的头发随手拨乱了几缕。
9. 第 9 章
窗外的雪粒子簌簌扑在玻璃上,宿舍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孙佳言盘腿坐在床上,膝盖上摊着平板,指尖在触控板上划来划去,把这一年大大小小的比赛成绩又核对了一遍,最后满意地合上屏幕,端起保温杯灌了一口热水。
“嗯,不错,进步很大。”她煞有介事地点头,学着教练的口吻:“明年,再接再厉!”
从一一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闻言抬头,没忍住笑了一声。
孙佳言立刻翘起兰花指,眼尾一挑:“笑撒?”
“老冯应该会说,”从一一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模仿冯运辉那口带着西北腔的普通话:“‘明年!再战!’”
“啊,对对对!”孙佳言一拍大腿,装模作样地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茶叶,吸溜一大口,板着脸重重点头:“明年!再战!”说罢,噗嗤一声笑倒在床头。
手机叮咚一声,她捞起来看了一眼:“老冯说门口那些记者走了。”
自国乒暂停她比赛的通告一出,办公室的电话铃就没停过,体育总局的门口更是随时都有媒体驻扎。
昨天她好不容易请到了假想去看看扎西,跟他好好儿聊聊,才出体育局大门,就被不知哪里窜出的记者团团围住,好几只话筒怼到她眼前:
“视频里打人的是你吗?”
“你为什么霸凌,请正面回应。”
“听说受害者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你良心过得去吗?”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仿佛已经给她判了刑,这群人根本不在乎真相,他们只想从她嘴里撬出能上热搜的爆点。
当然,也不乏尚有良知的媒体找到队里,说是想还原事件真相。
整整两天,她脑子都乱糟糟的。
报警?她怕那些人真把扎西的事捅出去。
找孙同那个混蛋低头?光是想到要跟他谈条件,她就恶心得想吐。
她想起阿依总爱跟村里人显摆:"我家一一可有本事了,现在家里啥事都不用我操心。"每次听到这话,她心里都暖烘烘的,是啊,她打球不就是为了让日子越过越好吗?
可现在真遇上事了,她才发现自己除了打球什么都不会,深更半夜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个遍,报警、找媒体、私下解决...可想来想去,哪个法子都不保险。
她头一次觉得这么无力,就像站在球台前面对一个完全摸不透的对手,连球从哪边过来都不知道。
正出神呢,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是索朗的电话。
“十一...”索朗望着扎西紧闭的房门,他这两天一直都关注着网上的消息呢,那些热搜词条一个比一个恶毒,不仅污蔑她霸凌,更有好事者把“用纳税人的钱培养出了社会毒瘤”这类词用在她的身上,他笃定是孙同在背后搞鬼,所以擅自做主把那天在舞蹈教室拍到的视频发给了孙同。
“你怎么联系上他的?”
“我趁扎西睡着,看了他手机。”
“他还好吗?”
“还是那样子,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偶尔也会吃我放在门口的东西。”
“嗯,那孙同怎么说?”
“他约我见面。”
“你把时间和地点发给我,我们一起去。”这事情迟早得解决,长痛不如短痛。
"可你现在不是被禁足了吗?我看网上都说..."
"又不是封建社会了,"从一一苦笑:"队里不让我随意出入,也是为了保护我,不过可以请假。”
挂断电话,从一一推开洗手间的门,差点撞上守在门口的孙佳言。
"你要去见谁?"孙佳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睛瞪得圆圆的:“是不是那群人?”
从一一没否认。
“我和你一起吧,最好再叫上老冯,人多力量大。”她怕从一一会吃亏。
“佳言,这事情牵扯到了扎西,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而且我现在也还没有想到很好的解决办法,”
“老冯那天说这事牵扯到你家人,我就猜到是扎西了,其实不是你霸凌,是有人欺负扎西对不对!”
从一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我想到解决办法之前,希望你能保密。”
“为什么呀,舆论闹得正凶,全网都在盯着这事!你发个声明解释清楚,马上就能真相大白啊。"孙佳言急得直跺脚,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固执。
"佳言,我明白你和冯指导是真心为我好,但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后果会很严重。"她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是阿依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份恩情,我用一辈子都还不完,所以扎西就是我亲弟弟,我必须保护他。"
孙佳言长叹一声:"我就知道是这样,但你能不能别总想着一个人扛?你也才十九岁而已!"她用力捏了捏从一一瘦削的肩膀:"看看你,肩膀才多宽一点啊,担的了这么重的担子吗?"
“我先去请假。”她打开电脑,提交了请假条,思索着明天见面的一些可能性,推演每一种选择可能会演变出的结果,约莫过了半小时,索朗又来了一个电话。
“十一,扎西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时候?”
“我以为他还在房间里,结果刚刚看楼下的监控才发现他凌晨的时候就跑了。”
“跑了?他为什么要跑?”
“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你打开,打开先念给我听。”
“姐姐,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请你原谅我的无能和懦弱,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解决这件事情,我能做的只有离开,只要我离开了,他们就不能再欺负我了,你也不要再想着替我讨回公道了,否则他们一定会把视频放到网上的,那样恶心的视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所以算我求你了,姐姐,你别管我了,就让这件事情过去吧,只要我走,他们就不会再为难你,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从一一没来得及细想这封信背后的原因,她只知道扎西才十八岁,他身上甚至没多少钱,他能去哪里,万一他做出什么傻事!
看她从衣架上拿下外套,孙佳言一把握住她手腕:“你现在就要走?那可就是擅自离队,性质不一样的。”
“扎西不见了。”
“不是,那小屁孩儿到底想干嘛呀?多大了还玩儿离家出走?”
“你就当不知道,我会从后门悄悄离开。”
“悄悄,局里除了厕所,哪儿没有监控,你正在被调查,要是再逮到你违纪要怎么办?你想挨处罚吗?”
“佳言,那是我弟弟。”从一一拧眉望着孙佳言的眼睛,这就足够让孙佳言知道,她今天是拦不住她了。
从一一和索朗心急如焚,几乎找遍了大半个北京城,脚步踏遍了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呼喊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头巷尾。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了徒劳。
她揉了揉太阳穴,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索朗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雾气氤氲在两人之间:“吃点儿吧,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她嗓音已经有些沙哑:“和他相熟的同学都找过了,他还有其他朋友吗?你不是看过他手机?”
索朗缓缓摇头:“对不起,是我没看好他。”
她蹙着眉,思索扎西可能会去的地方,难道他已经离开了北京?
“诶,你看。”
“霸凌女?”
“我看看呢,好像就是她。”
“长的挺纯。”
“纯,巴掌打到你身上,你就知道什么是纯了。”
从他们进到店里,就陆陆续续有人认出从一一。
索朗蹭的起身,一米九的大高个子吓的对方立马噤声,她猛地起身,拉了他朝店外去:“把口罩戴上。”
她算是彻底的见识到舆论的威力了,只要她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就总会有人认出她,有的只是讨论几句,有的则直接拿出手机开拍,最夸张的是昨天下午去扎西的学校,竟然有八卦小报扛着摄像机追到了教室门口去堵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哪儿来的消息,吓的她再不敢踏进学校,生怕他们挖出她还有个弟弟的事情。
“十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索朗满眼的愧疚,如果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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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想不开,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再见十一。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帮我们很多了。”
"那,我们还去见孙同吗?"索朗的声音里带着犹豫。
"见,事情总要有个了断。"不拔掉这根刺,扎西这辈子都无法真正走出来,即便她现在还没有万全之策,但总要迈出第一步。
孙同将见面地点安排在了一家私人会所,索朗的摩托车刚在门口停稳,就有一位自称经理的人迎上来引路,会所里异常安静,仿佛今天只为接待他们而清场。
快到茶室时,对方礼貌地拦住了索朗:"抱歉,老板交代今天只见从小姐,这位先生请到这边等候。"
索朗立即上前一步,紧贴着从一一:"你一个人进去不安全,孙同那种人..."
"请您放心,"对方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我们老板只是想和从小姐谈一桩合作。"
"你们老板是孙同?"从一一直接问道。
对方的笑容纹丝不动,像是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
"我要见的应该不是孙同本人。"从一一转向索朗:"你就在这儿等我吧。"
“从小姐,里面请。”
"有任何情况立刻叫我。"索朗压低声音道。
从一一微微颔首。
宽敞的室内,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正坐在落地窗边的红木茶台前,他戴着金丝眼镜,举手投足间透着儒雅:"从小姐,久仰,请坐。"
待从一一落座,对方才不疾不徐地为她斟了一杯茶。
"您朋友发给孙同的那段视频,我已经看过了。"他抬眸:"当然,孙同手上的那段视频,我也看过了。"
“你是?”
"我受孙同父亲的委托来处理这件事。"
“这么说,你......”
“从小姐,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是什么感觉呢?”对方打断她的话,他抬手扶了一下金丝眼镜,俨然一个上位者的姿态,甚至不想听她把话说完:“听说你不仅被禁赛,还正在接受调查。”
“所以,那些热搜也有你们的推波助澜?”
"只是顺势而为。"男人啜了一口茶:"以从小姐的知名度,让话题在热搜上挂几天并不费力。"
“你今天见我就是为了威胁我?”
“不,我是来解决问题的,我的老板让我先向从小姐表达歉意,孙同年纪小,现在的年轻人嘛,谈个恋爱就喜欢录些视频做纪念。”
“你!”恋爱?从一一直接掀翻了案上的茶杯:“你以为用这个理由就能歪曲事实了?”
“听我说完。”男人纹丝不动,仿佛今天这场谈话只是为了给她下达某种通知:“在见你之前,我已经见过你弟弟了,他的诉求很简单,确保那段视频永远不会曝光,作为姐姐,你应该能理解他的选择吧。”
从一一想起扎西留的那封信,后知后觉他的离开应该就是因为跟这个人的见面:“呵,你是觉得自己能只手遮天?大不了鱼死网破!”
“我说过了,我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他从内衬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案上推到她面前:“我老板的意思是,只要从小姐肯退一步,孙同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们的生活中,那段视频也会彻底消失,此外,这是一笔足够丰厚的补偿,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不是吗?"
从一一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她想起这几天辗转反侧时构想的种种方案,报警、找媒体、私下谈判...那些深夜里的冥思苦想,那些自以为周全的计划,在他们的眼里全都不堪一击。
他们太懂得如何拿捏人性了,一段视频就能让扎西生不如死,而扎西的痛苦又成了拴住她的锁链,这个精心设计的死循环,让她所有的反抗都显得那么无力。
对面的男人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睥睨着她,最可恨的是,他说的没错,为了保护扎西,她确实别无选择。
所以,真的只能这样了吗?那扎西受到的伤害算什么?作恶者因为钱和权就能得以继续逍遥?
10. 第 10 章
很快,从一一擅自离队的消息就被捅到了网上,孙佳言和冯运辉双双抱臂站在球场里环视眼前这些人,思索着到底是谁要害她。
收到从一一的短信,孙佳言立刻就带了老冯回宿舍:“从一一,你还知道要回来啊,你真是气死我了!”
“你弟弟找到了吗?”冯运辉也是此刻才知道她竟然还有一个弟弟,知道了她和扎西一家的羁绊。
从一一摇头:“没找到。”
看孙佳言还想说话,冯运辉立刻拉住她:“一一啊,你有事儿你跟我说,我是你师傅,佳言也拿你当亲人。”
“冯指,这件事,”从一一低声回应,喉咙发紧:“我跟您交个底,就只能这样了,我不会有任何回应。”
她是真的没办法了,污蔑她霸凌的谣言如果想要彻底澄清就势必牵扯出孙同,牵扯出孙同,就一定会曝光扎西,她和孙同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制衡关系。
"有什么事儿是不能解决的?怎么就''只能这样了''?"他猛地拍向墙壁:"从一一!你要是还拿我当师傅,今天就给我说清楚!老子拼着这身教练服不要,也替你把这破事儿办了!"
听到这话,从一一倏然红了眼眶:"我知道您和佳言对我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可有些事...我真的没法说。"
"你!"冯运辉额角青筋暴起。
孙佳言只见她哭过一次,那年训练伤了腰,她躺在病床上以为再也起不来了,那天晚上她悄悄摸过泪,除此之外,她没见从一一哭过,所以,她知道从一一是真遇到事儿了。
“霸凌的事,我没有做过,所以调查组那边不会有任何结果,通报自然能还我清白。”
“通报,通报有个屁用。”老冯在狭小的寝室里来回踱步,声音里满是焦急与痛心:“你不明白这事情对你的影响会有多大,没有清者自清,只有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那些键盘侠要的不是真相,是他们想象中的''大新闻''!”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觉得一个有负面舆论的人,还能够代表国家队去参赛吗?”
孙佳言觉得从一一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疑罪从无,老冯,没有证据那就是没有过的事儿,我微博有一百五十万粉丝,我替你澄清。”
冯运辉气恼的蹲到地上,用手使劲儿搓了搓头发:“哎,你们,你们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三次啊,从她被人匿名举报,再到网上传出照片,到这次的视频,整整三次啊,除非你肯把真相说出来,否则......”
“老冯,他们不会开除一一吧?”孙佳言脱口而出,她想起食堂里大家的讨论,说要是事情做实了铁定是开除,不然也会禁赛。
孙佳言胸口剧烈起伏,她想起以前看偶像剧时,总骂主角不长嘴活该被误会,可现在看着从一一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如鲠在喉",那些在舌尖打转的"你傻吗""解释啊"最终化作一声哽咽。
最后三个人面面相觑的坐到了地上,从一一觉得心力交瘁,球很可能打不成了,弟弟也没找到:“是我太自大了,总觉得清者自清,所以错过了最佳的澄清机会,让事情演变成这样。”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流年不利?”孙佳言叹息一声。
“一一啊,你一定要考虑清楚,这事情如果最后只是不清不白的了了,你很可能会被禁赛,甚至退回省队。”老冯在队里多少年了,最清楚有可能的结果。
“我俩还没拿大满贯呢,你不能走!”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们。”从一一顿了顿:“队里的通报出来后,肯定又会刮起一阵风波,我的身世以及我有弟弟这事儿,希望你们能帮我保密,就当不知道。”
“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了?”冯运辉已经从孙佳言那里知道个大概了。
“嗯。”
那天晚上,孙佳言去了趟索朗的汽修铺,夜色已深,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惨白的光,她站在紧闭的卷帘门前,抬手重重拍打铁门,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谁呀!”二楼窗户猛地推开,索朗探出半个身子,看清来人后明显一怔。
“是我,孙佳言。”她仰头瞪着他,声音里压着火:“开门!”
索朗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下楼开了门,他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外套随意地套在身上,显然没料到会在这个点见到她。
“什么事儿?”他皱眉问。
“扎西的事情你清楚的,对吧?根本不是一一霸凌,是那群人欺负了扎西。”
听她这么讲,索朗明显一愣,难道是十一全都告诉她了?
“她说什么都不肯澄清,可不澄清的后果就是禁赛,甚至退回省队。”
“怎么会这么严重?那些都是假的呀,你们不是在调查吗?为什么还是要处罚她?”
“所以呀,你也不想的,对不对,一一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她是一定能拿奥运冠军的,她还会拿大满贯,你舍得看她就这样陨落吗?”
“你什么意思?”
“我微博有一百五十万粉丝,我们俩联手,替她澄清,只要把那群真正的霸凌者曝光了,她不就清白了。”
索朗狞眉,这么说,孙佳言只是猜到了大概,并不清楚事情的全貌:“她不会说的,她不说,我就不会说。”
“你们!你们!”孙佳言气得语无伦次,手指发抖地指着他:“你们知不知道她在承担什么?!”
“她没有霸凌过。”索朗直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们怎么能因为一些谣言就处罚她,我要去体育局举横幅!”
“你幼不幼稚!”孙佳言无奈的翻了个白眼,原本还想从他这儿套个话的,看来这也是头倔驴。
她深吸一口气:“扎西呢?还没找到?”
他收起手机,声音疲惫:“没有。”
————————————————————————————
年前最后一次商务,周崇推着挂满高定的衣架挤进更衣室:"诶,看热搜了吗?"他压低声音。
江让对着镜子调整领带夹,他当然看到了,#从一一霸凌#的话题已经爆了一天一夜了。
"你觉得是真的吗?"周崇忽然问。
化妆师正在给江让扑定妆粉,他垂下眼睫,粉刷扫过颧骨时带起细微的痒,像无数看不见的流言擦过皮肤。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他才解开西装纽扣:"网上不也传言我靠出卖色相上位,你信么?"
"操,能一样吗?"周崇把衣架推得哐当响。
"那就闭嘴。"江让截住话头。
周崇怔了怔,江让自诩八面玲珑,难得见他露出刺来:"小姑娘被捧成''体坛白月光''太久了,这回恐怕..."
"她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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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主力,队里应该不会不管。"这话像说给周崇,更像说服自己。
整场晚宴就像是精心编排的戏剧,江让站在镁光灯下接受品牌大使头衔,左胸口的钻石胸针价值堪比五环一套房。
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在衣香鬓影之间,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同某杂志主编碰杯,与新晋小花合影,最后和珠宝集团亚太区总裁并肩入席。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主桌上某位高管切开五分熟牛排,血水渗进餐巾:"看着干干净净的运动员,背地里..."餐刀在瓷盘上刮出刺响。
江让晃着红酒杯,杯壁倒映出水晶灯扭曲的光影,他突然想起《荒原之狼》庆功宴那晚,某位制片人把房卡塞进他后腰时说的:"谣言传够一百天,就会变成真的。"
谣言是种慢性毒药,它先腐蚀旁观者的判断力,再侵蚀当事人的尊严,最后连真相本身都会在重复传播中腐烂,而大多数人,不过是闻着血腥味狂欢的鬣狗。
"要我说,这种表面清纯的..."左手边穿貂绒的女士兴奋地倾身:"私底下怕是烟酒都来呢!"
全桌突然安静,所有人都在等江让的反应。
"巧了。"江让仰头饮尽杯中酒,露出媒体最爱的风流笑眼:"我明面上也是烟酒都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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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一霸凌事件的调查,大约持续了两周,当然什么也没有查出,最终陷入僵局。
但这场风波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无法轻易平息,曾经被众人捧上神坛的从一一,如今跌落下来,成为了众人议论的焦点,大家都在等着一个交代,等着有人为这场闹剧负责。
老冯心急如焚,整天跟在吕平和肖淼身后,为从一一求情;孙佳言则不断强调“无罪者无需自证”的理念,试图为从一一争取公正。
最终,在肖淼的亲自出面下,局里接受了她没有道德污点的事实,但就她擅自离队做出了违纪处罚,给予了“禁赛两年”的处罚。
这期间她找肖淼长谈过一次,想要询问自己两年后是否还有机会能够回来,肖淼并没有给出肯定性的答复,但确保了省队会给她留一个位置。
禁赛的通报发布后,她就正式踏上了寻找扎西的路程。
“我跟你一起去吧。”索朗急切地说道,恨不得立刻陪她踏上寻人的征程。
“好好开铺子,记得还我钱。”
他呆立在原地,看着从一一离去的背影,如果不是她的那笔钱,自己根本开不起这间铺子,他还有许多活儿要干,他帮不了她,不能成为她的拖累。
之后的几天,从一一通过学校、同学、朋友,四处打听扎西的下落,每一条线索都像是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支撑着她继续前行。
当她踏上飞往青岛的飞机时,脑海中不自觉地念起了经文,窗外,云层翻涌,仿佛她此刻混乱而迷茫的心,听说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把希望寄托给神佛,而此刻的她,也只能在经文的诵读中,寻求一丝慰藉与力量。
阿依对她有养育之恩,扎西永远都会是她的弟弟,这份亲情,是她生命中最坚实的支柱,也是她不顾一切寻找的动力。
夜色渐浓,青岛的街头华灯初上,人来人往,从一一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那么渺小而孤独,她不知道自己还要找多久,也不知道是否能找到扎西。
11. 第 11 章
一年半后:
五月初,北京城的空气里已经蒸腾着灼人的热浪,柏油路在烈日下泛着微光,仿佛随时能融化,而兰卡村昨日还是碧空如洗,今晨却飘起了鹅毛大雪,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将整个村庄裹进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川西的天气就是这样,六月飞雪也是常有的事儿。”董鹏挠了挠脖子,跟在江让身后走进村委会。
自从江让跟公司闹了一盘解约后,公司就把他的经纪人换成了Lydia,一个资源型女强人,董鹏跟了Lydia很多年,自然而然也被调给了江让做执行经纪。
偌大的会议室里,导演、制片人、编剧、剧务主任以及几位主演都已落座,低沉的交谈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偶尔夹杂着几声轻笑。
江让迈步而入,依次与主创们握手寒暄,姿态从容。
“来这儿坐。”廖辉拍了拍身旁的凳子:“江让,这儿。”
“诶,来了,导演。”江让唇角微扬,走过去坐下,语调轻松:“您怎么也提早来了?难不成真要跟我们一块儿体验生活?”
廖辉深耕文艺片多年,艺术追求极高,但凡是进他的组,那都得提前抽出时间来体验生活,为所饰演的角色做好充分的准备。
“我在这儿待的时间可不比你们短。”他推了推眼镜儿,笑道:“先把你们安顿好,我再走。”
这位业内公认的少数民族题材大师,三年前执导的《月照山河》不仅斩获百花最佳影片、最佳女配,还拿下了当年文艺片的最佳票房,一时风头无两。
也正因如此,得知他要开拍筹备三年之久的《经幡向西》后,江让便主动争取,历经曲折,才终于拿到了这部电影的男主角。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电影的女主角林可妍和饰演江让兄弟的男二号孟珂姗姗来迟。
“抱歉抱歉,路上耽搁了。”林可妍微微欠身,向廖辉致意,孟珂紧跟在她身后,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却先一步朝江让走去,熟稔地握住他的手晃了晃:“哥,等久了吧?”
江让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朝自己身旁的空位偏了偏头,孟珂却只是咧嘴一笑,转身就挨着林可妍坐下了。
江让面色不改,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
早有传闻这两人在谈恋爱,尽管双方都公开否认,但此刻他们同进同出、毫不避嫌的姿态,倒像是无声的默认。
见众人到齐,村长班觉起身走到前方。
这位五十来岁的藏族汉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为了迎接剧组,他今天特意穿了件绛红镶金边的藏袍,领口与袖口装饰着精致的珊瑚珠与绿松石,头上的英雄辫编得一丝不苟,发辫间穿插着暗红的丝线,辫梢系着两块儿象牙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过位,过位,欢迎大家来到兰卡村,我是村长班觉。"班觉的四川话口音极重,语速一快就像连珠炮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不得不请了他的女儿来做翻译。
廖辉端起酥油茶,轻轻吹开面上漂浮的油花儿:“村长,你看给他们分别安排到哪家?咱们一块儿去瞧。”
“阔以,阔以,一起切看一哈。”(可以,可以,一起去看一下。)班觉操着浓重的□□,热情地起身招呼众人朝外走。
他的女儿则在一旁介绍道:“我们兰卡村主要还是以养殖和放牧为主,所以地方大,住得稀,这次给各位老师安排的都是村里条件比较好的家庭,借住的事情已经跟他们商量好了,我们藏族人民是非常热情的,大家放心住就是了。”
说着,她带众人走进了村委会旁边的两层小楼。
这座现代化的藏式楼房外墙以白色为主,点缀着藏式传统的红色边框与黑色窗棂,推开防盗门,深色的实木地板上是藏式矮桌、坐床、电视、冰箱和一些列现代化家电,墙上挂着色彩鲜艳的唐卡,客厅的最里端则是供奉的佛龛。
众人纷纷感叹,这确实是现代化新农村,条件比想象中好得多。
村长满脸自豪地点点头:“感谢政府,感谢党。”
剧务组的年轻小伙儿已经利落地将林可妍的行李搬进了玄关,剧务主任李藩跟在廖辉身后说到:“林老师住这家。”
林可妍和江让都是眼下风头正盛的艺人,条件好的房子自然优先安排给他们,江让性子随和,平日里和工作人员打成一片,递烟递水从无架子;相比之下,林可妍就显得矜贵许多,不过是来体验生活,却带了两个助理,光是行李箱就推了6个。
廖辉暗自叹气,哪怕他如今已是业内叫得上名号的导演,也依旧逃不过资本的裹挟。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江让一眼,见对方只是微微挑眉,唇角挂着一抹了然的笑,便点了点头。
安顿完这位女主角,一行人跟着村长继续往前走,村委旁边这几幢小楼都修的漂亮,所以特意腾给了剧组租住,这几户人家也热情,见他们进门,立刻端上热气腾腾的酥油茶,有的甚至已经备好了丰盛的晚饭。
安顿好众人,廖辉环视主创团队:"几位觉得怎么样?没意见就这么定了,接下来一个月的生活体验,就交给李藩负责了。"
大家纷纷应声,各自散去收拾行李,江让却单独留了下来。
他递给廖辉一支烟,状似随意地问:"廖导,听说您和潇编为《经幡向西》在这边住了好几个月?"
"是啊,好地方啊。"廖辉接过烟,就着江让的火点燃。
"您当时住的...也是这种新式藏楼?"
廖辉吐出一口烟,意味深长地笑了:"怎么?嫌条件太好?"
"帐篷没有,牛粪炉子没有,连酥油茶都是用电水壶烧的。"江让摇摇头,眼神望向远处的雪山:"既然是体验生活,就该和真正的牧民同吃同住,一起放牧、挖虫草、睡牛毛帐篷,那才叫扎根。"
廖辉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虽说江让当初费尽心思进组是为了转型,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这个顶流小生的专业素养和敬业态度确实出乎他的预料。
他转向班觉:"村长,要不还是安排江让住到央吉家吧。”
贡布央吉一家是典型的康巴牧民,住在村子最西头的草场边缘,家里喂养了两百多头牦牛,廖辉和潇淼创作《经幡向西》时,就是借住在他家。
班觉和女儿交换了个眼神,搓着手欲言又止:"央吉拉们屋头嘛,啧......"(央吉他们家呀......)
"廖导,"班觉女儿压低声音解释道:"央吉阿爸...您知道的,最近闹出些不体面的事,他在县城找了个相好的,被央吉撞见了,现在家里天天吵得...啧,鸡飞狗跳的。"
"嚯!"廖辉一口烟呛在喉咙里,那个矮壮得像牦牛的老头子,居然还能整这出?
班觉看出江让是真心想找户地道牧民体验生活,挠着络腮胡提议:"要不切达瓦拉们屋头看哈嘛。"(要不去达瓦他们家看看?)
"达瓦卓玛,您还记得吧。"班觉女儿补充道:"央吉的阿尼(大伯母),住在溪边那个老房子。"
廖辉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总戴着绿松石耳坠的老太太,前年采风时,他还跟着她去高山草场挖过虫草:"记得,央吉家的亲戚,我还跟她去挖过虫草。”说罢看向班觉:“那要不就借住在卓玛家,反正两家挨的进,来往也多。”
"要的要的。"班觉拍板:"走嘛,回切开车。"(走吧,回去开车。)
廖辉边走边跟江让说到:“达瓦卓玛家就住在溪边,老太太常年独居,所以把牦牛全都寄养在了央吉家。”
“嗯。”江让若有所思:“甲央恰好也是奶奶带大的,倒是一种缘分了。”甲央是江让这次要饰演的角色名,《经幡向西》的男主角。
一行人刚走到村口的老杨树下,就见隔壁的卓嘎大嫂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是村长家的小孙子从墙头儿摔下来了,班觉的女儿只好急匆匆带了孩子去卫生室。
翻译不在,江让只能努力分辨班觉口音浓重的方言:“达瓦卓玛嘿年轻勒时候就死咯老公和娃儿,孙娃子也不听话,犟拐拐一个,她一直都一过人过,拉屋头的房子是刚搬哈山勒时候修勒,条件莫得琅过好哈。”(达瓦卓玛的老公和儿子都已经去世了,孙子犟的很,不听话,她常年独居,家里的房子是刚搬下山那时候修建的,条件相对一般。)
江让给班觉和廖辉各递了一支烟,班觉摇下车窗,很快,三个男人便吞云吐雾起来。
坐在右后方的董鹏不抽烟,山路颠簸,再加上烟味熏人,弄的他胃里一阵翻腾。
车子摇摇晃晃地沿着泥泞小路行驶,经过一条溪流时,一匹快马从车旁飞驰而过,江让瞥见骑手穿着件松垮的黑色羽绒服,头上戴着面罩,看不清样貌,高原紫外线强,戴口罩、帽子或用围巾裹脸的人不少,但像这样完全遮住面容的,还是头一次见。
“诶!拾一!拾一!”班觉探出脑袋朝那人喊,对方却头也不回地跑远了,他只得叼着烟,愤愤的拍了拍喇叭骂道:“狗日勒,死娃儿,点不听话。”
廖辉推门下车,偏巧一脚踩进了牛粪里,他一边在草地上蹭鞋底,一边笑着问:“这就是卓玛的孙子?”
班觉嗯一声,领着他们朝溪边的房子走去:“小时候还是多乖勒,不晓得杂过咯,书也不读咯,球也不打咯,一过人跑切回来,哎......”
班觉推开吱呀作响的铁栅栏:“勒就是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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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屋头,勒边是库房,牛圈,勒边是拉们住勒。”(这就是他们家,这边是库房、牛圈,这边是居住的地方。)
江让打量着眼前的房子,不大的院子里,两座低矮的藏式平房相对而立,班觉口中的“库房”是用粗糙的石头垒成的,歪斜的木板门半敞着,隐约能闻到干草和牛粪的气味。
而居住的主屋虽稍显规整,但外墙的涂料早已斑驳剥落,木窗框上的漆也褪成了灰白色,房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牦牛肉,随风轻轻晃动,算是这简陋院落里为数不多带点生活气息的装饰。
“卓玛,卓玛,屋头来客咯!”班觉浑厚的嗓音在院子里炸开。
门帘一掀,走出一位身形瘦小的藏族老太太,她满头银丝用红头绳松松挽着,高原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但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却透着温和的光,老太太左手持着的转经筒“吱呀”转动着,右手腕上两只银镯子随着步伐轻轻碰撞。
班觉甩甩袖子:“卓玛,勒就是来村头拍电影勒明星些。”(卓玛,这就是来村里拍电影的明星。)
待班觉介绍完毕,廖辉上前两步,微微躬身伸出手:“老人家,还记得我吗?廖辉,前年住在央吉家那个写小说的。”当初来采风时他并未表明身份,央吉看他整日窝在牛毛帐篷里写写画画,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就猜他是个写故事的。
村里少有外人,尤其是像他们这种一住就是好几个月的,达瓦卓玛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她没有同廖辉握手,而是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记得到,记得到,廖师傅嘛。"她们这辈人总爱这么称呼人,姓氏后面必得加个"师傅"才显得郑重。
班觉扔了烟屁股:"啥子师傅哦,人家是导演,大导演!"他故意拖长声调,像在宣布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达瓦卓玛并不知道导演是什么意思,见她眼神茫然,班觉啧了一声:“就是领导,勒部戏勒领导。”(就是领导,这部电影的领导。)
“什么领导不领导的。”廖辉笑着罢了罢手:“您还当我是廖师傅就行了。”
看老人家不仅面善,还能说□□,江让也上前一步,欠身问好:“奶奶您好,我叫江让。”
卓玛望着年轻人俊俏的脸庞,除非是电视上,否则,她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她忍不住抬手拍了拍江让的胳膊:“都好都好,进来坐嘛。”
江让踏进堂屋,这房子外观虽然简陋,内里却出人意料地敞亮,四壁涂着浓烈的酥油黄色,经年累月的炊烟把天花板熏出温暖的茶褐色。
客厅右侧是“塔恰”(灶台),木橱柜从上到下整齐码放着包铜的酥油茶壶、刻着八吉祥图案的瓷碗、奶罐,最下层还摞着几个用来打青稞的“唐古”(羊皮糌粑袋)。
正对灶台的整面墙设着佛龛,鎏金的宗喀巴大师像前供着七碗清水,佛龛上方悬挂的唐卡绘着白度母,宝相庄严的眉眼被酥油灯映得栩栩如生。
众人刚在坐床(坐床可以理解为沙发)上落座,达瓦卓玛就端了铜壶过来,滚烫的酥油茶在绘有吉祥结的瓷碗里腾起袅袅白雾。
江让捧着茶碗,在氤氲的热气中望向班觉:“村长,要不麻烦您跟奶奶说明一下我们的来意。”
班觉沿着碗沿嘬着茶,抬眼瞥了瞥正在添茶的达瓦卓玛:“勒个小伙子在你屋头借住一段时间哈。”
达瓦卓玛手上的铜壶顿了一下,眼神移向江让,摇了摇头:"勒怕是不合适哦。"
班觉显然没料到会被拒绝,惊得油花都沾在了胡子上,他冲达瓦卓玛挤挤眼睛:“有啥子不合适勒哦,勒个事情就囊个定了。”(有什么不合适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老太太还是固执地摇头,发辫上的银饰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诶!"班觉把茶碗往桌上一搁:“你嗯是不听招肤诶。”(您咋不听招呼呢!)
见老人家连拒两次,班觉还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江让连忙打圆场:"村长,要是奶奶不方便......"
“方便!有啥子不方便嘛!”班觉声如洪钟。
隔壁县因为挨雪山更近,成了旅游县,村民们开民宿的开民宿,搞农家乐的搞农家乐,盖新房买新车,日子越过越好,看得他是眼热心急,抓破了脑袋的想要把兰卡村也发展起来。
《经幡向西》的电影筹备组一找到市文旅局,各县就抢破了头要争这个宣传机会,班觉在会议室一眼就认出了廖辉,激动得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把人抱住了。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如今兰卡村新路修好了,藏式民宿也建起来了,就差个宣传的机会,要是电影能在这儿取景,还愁游客不来?到时候家家户户的民宿、农家乐,准能赚个盆满钵满。
12. 第 12 章
班觉扭头对达瓦卓玛飞快说了串藏语:“****。”(上次开会就给大家说过,这些人要住在村子里,你现在这么不配合不是打我的脸吗?)
老太太手里的转经筒突然停住,脸上透出为难:“***。”(家里都是女人,不方便。)
班觉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人家是带着党的政策来的!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十一作为党员不该带头支持?)”
达瓦卓玛望向唐卡上的白度母:“***。”(这......我得问问十一......)
班觉瞪眼:“***。”(这有什么好问的,十一是党员,她肯定是要同意的。)
老太太的目光再次落到江让脸上,年轻人白皙的面庞被高原的阳光镀了层金边,那双小鹿似的眼睛诚恳地望着她,她突然想起年轻时去拉萨朝圣,在大昭寺前遇到的汉族小喇嘛,也是这样干净的眼神。
转经筒又“吱呀”转起来,达瓦卓玛轻轻点了点头。
见老太太松了口,班觉大笑一声:“你看嘛!”随即拍了拍江让的后背:“我们藏族人的热情,比耶拉雪山的太阳还烫嘞!”
知道老人家答应的有些勉强,江让起身,双手合十的向老人家鞠了个躬:“奶奶,给您添麻烦了,您就当多了个孙子,洗衣裳做饭,还有放牛这些活儿,我都能学着做。”
看他不仅面相好,态度也诚恳,达瓦卓玛这才点了点头,露出笑意。
班觉甩甩藏袍袖子:“好嘛!要多帮我们宣传哈哦。”他掏出手机晃了晃,锁屏竟是江让的剧照:“我女子天天在抖音刷到你,说你出名的很。”
江让抬手抱拳:“一定!”
从达瓦卓玛家告辞后,江让就先回了县城,屁股还没坐热,Lydia的电话就来了,他用肩膀夹着手机,抽出支烟。
电话那头Lydia声音冰冷:“环江影业官宣你主演《雪线》才两小时,''江让夜会富婆''的tag就上了热搜,同样的照片,同样的文案,连水军编号都和前年那批重合。”
火星在指尖明灭,江让望着县城广场上巨大的“乡村振兴”标语牌,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看来,想搞我的还是同一批人,我该夸他们念旧吗?”
“你脱了八万粉,江让,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江让缓缓吐出烟圈,两年前那场风波硬生生给他裹上一层肮脏的外衣,按他的脾气,早该站出来澄清,可公司要他冷处理,片方也逼他缄默。
没人信他,他们都怕他一开口,对方就会甩出更多伪造的“铁证”,让他在资本的围猎中彻底完蛋。
最后,在各方的算计下,他只能认下这个屎盆子。
而那场风波,也成了他人生里永远晾不干的潮湿,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再次掀起狂风暴雨。
“声明已经发了,黑热搜也已经在撤了,但...我觉得还需要更积极的应对方案。”她调出一份企划书:“《把树种满西北》,两期录制,既不影响电影拍摄,又能重塑公众形象,观众看见你扛锄头种胡杨的样子,怎么都会质疑一下那些P过的车窗照吧。”
烟头摁灭在易拉罐里,发出嗤响:“Lydia,你见过磕长头的人吗?走三步退两步的综艺,不如一步一叩首的修行。”
《荒原之狼》爆红后,他确实迎来了事业高峰,但这两年拍的全是清一色的偶像剧,虽然帮他积累了人气,但还远达不到他对自己的期望。
《经幡向西》是他等了两年才等到的机会,既是转型之作,也是冲奖之作,他决不允许任何事情分散他的专注力。
“你该知道这挡综艺是在哪个平台播出,那是谁都能上的吗?”Lydia放慢语速:“出现在那里,就是最好的背书。"
“这时候特意跑趟西北,就像是一场心虚的表演,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还是等我多积累些拿得出手的作品再说吧。”
“......”Lydia抿了抿唇,要知道,这综艺也不是谁都能拿的到的,要是其他艺人,她不会给对方讨价还价的机会,但江让不一样,她知道他背后是谁,这点儿黑热搜不至于对他产生什么威胁,只是,他从出道起就黑料缠身,总归不是一条坦途:“......我再想想。”
“嗯,”
窗外传来藏族阿妈清凉的歌声,混合着转经筒的铜铃声飘向雪山,江让想起达瓦卓玛家佛龛前那盏长明灯,幽微却倔强,像极了他重新点燃的野心。
他掏出打火机,金属盖子弹开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火光映亮他深邃的眉眼,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手机屏幕弹出新信息。
【从一一历年比赛合集】——“从一而终”后援会。
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划,他熟练地将文件转存到网盘,随即跟上粉丝们的队形,发出一个可爱的猫咪表情包,这个名为“娇娇”的小号已经在这个粉丝群里潜伏了整整一年。
【娇娇,打听到一一的消息了吗?】ID为“圆圈圈”的群友@他。
【没有呢,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是呀,好怕她被人欺负,呜呜呜。】
群里仅剩的一百三十七个成员都是经历过脱粉风波后依然坚守的死忠粉,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从一一被禁赛的始末,字里行间都是心疼与不甘。
江让退出群聊,点开刚下载的比赛合集,烟灰抖入易拉罐,擦出细微的沙沙声。
合集里的比赛他基本都看过,要说最难忘的,还得是她第一次参加世锦赛。
那一年她十八岁,初登世锦赛舞台,却在首轮就碰上日本队一姐,加之比赛是在对方主场进行,满场喝彩声如浪潮般压来,从一一连丢三局,节奏全乱,连电视转播都已切走,仿佛默认她撑不过这一关。
可就在第四局开始前,她忽然给自己叫了暂停。
镜头里,她右手握着矿泉水瓶,左手抵在腰间,清瘦的脊背绷得笔直;昏暗的场边灯下,少女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平静。
随着倒计时的结束,强光轰然泼下,少女倏然抬眸,瞳仁里燃起烈焰,所有强装的平静在这一刻裂开细缝,露出底下沸腾的岩浆。
但转瞬即逝。
第四局,她开启凶悍的反扑,仿佛每一板都生死攸关,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搏杀,她周遭的空气都变的紧绷,好像有一根无声的引线正在缓缓燃烧。
决胜局最后一球落地,场馆骤然死寂。
“Godit!”引线的尽头,从一一握拳挥拍,振臂高呼,引爆全场。
锐利的双眸扫过对手,她赢了,她像一个将军,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江让不自觉的调大音量,紧绷的情绪随着少女的欢呼逐渐平缓。
自从前年在佛罗伦萨偶然遇见,这个眼神倔强的小姑娘就像一粒种子,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收集了她所有的比赛录像、采访视频,甚至粉丝拍的路透照片,就像他的影迷追逐他的作品那样痴迷,只是他从未想过,已经快三十岁的自己会通过这样的方式,对一个素未深交的小女孩儿产生如此复杂的情感。
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去现场看过她的比赛,为她呐喊助威。
太像了。
江让常常对着屏幕出神。
觉得从一一那种倔强地抿着嘴唇的模样,那种宁可折断也不肯低头的孤傲,简直是他二十岁时的翻版。
更讽刺的是,他们连遭遇都如出一辙,他被公司雪藏三年,她则被队里禁赛两年。
“两年啊...”江让掐灭烟头,喉结滚动,对一个运动员来说,黄金年龄的两年比他的三年珍贵太多。
她现在会在哪里?百度百科显示她是成都人,那会不会就在省队?
她还会不会在深夜独自对着墙壁练习发球?
两年后她还能回归国乒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每月十五,从一一都会去镇上。
大多数时候,她能蹭上村里人的小轿车,一路颠簸着穿过草甸,但今天不同,大雪封了山路,牧民们缩在火塘边打酥油,没人愿意出门,她只好独自骑马去。
回来时,阿依正蹲在灶台边熬茶。
“家里要来个人,说是拍电影的,住三个月。”末了,又补了一句:“是个小伙子。”
从一一眉头一皱,转身就往外走,院里的枣红马还没卸鞍,她翻身上马,冒着雪往村长家奔去。
村长班觉一家正在吃晚饭。
小孙子额头上贴着纱布,坐在门槛上啃风干牛肉,见从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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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小孩儿咧嘴一笑,油乎乎的小手朝她挥动:“十一来啦!吃了吗?”活脱脱个小大人。
从一一蹲下来,捏住他的下巴检查了下伤口,看他鼻涕糊了一脸,精神头也不错,顺手给他擦了把脸,起身进了屋。
正喝酒的班觉,一听动静就知道是谁。
酒杯一晃,酒液洒在藏袍袖口上,他咂咂嘴,故意拖长声:“十一来啦,吃了吗?”
从一一眉梢一挑。
这爷孙俩,连打招呼都一模一样。
她没接话,径直走到坐床边坐下,顺手理了理卡垫上的褶皱,班觉的太太给她倒了碗酥油茶,她双手接过,吹了吹热气,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
班觉夹块腊肉嚼着,眼角直往她那儿瞟。
他知道从一一的性子,你晾她一天,她能等你一天;你装糊涂,她就能陪你耗到天亮,想到这儿,手里的酒顿时没了滋味。
“咳……你来是啥事情?”
从一一的目光扫过电视柜,定格在那张新添的合影上,班觉胸前别着锃亮的党徽,站在“乡村振兴示范点”的铜牌旁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家里就我和阿依两个女人,您安排个男人住进来,不方便。”
班觉嘬了口酒,咂摸着话里的分量,半晌才掀起眼皮:“你们两个嘛,一个老阿妈,一个小姑娘,给你们派个壮劳力不好吗?开春挖虫草还能多个人手。”
“村里有三十八户人家,”从一一将茶碗往桌上一搁:“您换一家。”
“咋咯嘛,你放心,人家是大明星,规矩得很!”
“这可说不准。”
班觉又啧了一声:“哎呀,你放心嘛,我让央吉每天绕去你家三趟。”然后拍着胸脯保证:“要是有半点不合适,我亲自去接你阿依来我家住!”
“这部电影,是市里安排的,是大制作!”班觉压低声音:“所以人家不只是来拍拍风景的,还要展示我们藏族的风土人情,对我们兰卡村来说,是好事情嘛,上头也很重视。”
“这跟挑我家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组织信任你嘛。”班觉讪笑着去够酒壶:“还有,他们挤奶、放牛都是去央吉家,住在你家只是因为挨得近,方便,不会给你找事儿的。”
牛粪火噼啪爆出个火星,在她瞳孔里倏忽明灭。
看她这架势,班觉的酒杯也重重落在桌上,震得铜盘里的风干牛肉跳了跳:“十一啊......”他粗糙的指腹搓着酒杯边缘,像在打磨一句熨帖的说辞。
终于,班觉使出杀手锏:“你是党员,要为村头考虑,你看隔壁县,地势比我们这儿平坦,人家开大棚,种藏药,发家致富,买车的买车,修房的修房;我们村呢?又偏又远,风景再好也没得人找的进来,现在好不容易把路修起了,农家乐办起了,就差一个好的宣传机会啊,这次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这么好的项目,你不该支持吗?你不该带头吗?等电影一播,兰卡村的名声就算是打出去了,你卓嘎阿尼屋头的民宿也不得一个月都开不到张咯,有啥不好的!”
炉膛里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绘着吉祥八宝的墙上,随火苗忽长忽短,从一一无奈的撇了撇嘴,还给她升华上了......
可自从那件事后,无论走到哪儿,总有人会认出她,随之而来的不是指指点点,就是随意拍摄她,然后传到网上,最过分的一次,竟然有人朝她的腿上波了一杯水。
所及即便是已经回到了兰卡村,她仍旧戴着覆面。
如今却要她在最私密的屋檐下接纳一双陌生眼睛?
班觉继续他的长篇大论:“村里家家户户都铆足了劲要好生干,你看你......”
从一一听着班觉不断的给这事情上高度,上价值,就知道事情没得商量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藏袍上并不存在的灰,转身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问:“他叫什么?”
班觉一拍脑门:“哎哟,差点忘了!叫江让,演过那个……那个啥电影的……”
木门“吱呀”截断了后半句话,院里的枣红马喷着白雾般的鼻息,湿漉漉的鼻子蹭过她攥着面巾的指节。
三个月,九十天,她望着远处被雪雾模糊的神山轮廓,把面巾又往口袋里塞了塞,就当是......替阿依收个短工。
13. 第 13 章
十六号下午,雪势开始变小,在酒店吃过午饭,江让就收拾好了行李,开始搬家,说是搬家,其实也只带了两个行李箱,一个装衣服,一个塞满剧本和书。
董鹏杵在卧室门口,眉毛拧成了疙瘩:“这......也太小了吧?”
十平米的房间,一张窄床,一个双开门衣柜,余下的空间刚够行李箱摊开。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江让拍拍枕头,松软干净,床单应该也是新换的。
董鹏拉开衣柜,里头密密匝匝挂着藏袍,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这都塞满了,你的衣服往哪儿挂?”
江让用脚尖点了点地上敞开的行李箱:“这不就是现成的衣柜?”
“让哥,你这箱子一摊,屋里可就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董鹏边嘟囔边给Lydia发照片,镜头特意扫过老旧的墙皮和地板。
“小江,勒个给你用。”达瓦卓玛推着晾衣架出现在门口。
正如班觉所言,达瓦卓玛的四川话口音极重,加上语速过快,哪怕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董鹏都听的云里雾里,但江让很有语言天赋,明白过她的意思:“谢谢奶奶,不过屋里实在摆不下了。”
“噢哟!衣柜搞忘给你腾了。”老太太一拍大腿,赶忙拉开衣柜。
这屋子以前没住过人,就放了几件扎西的藏袍,她原本打算让江让住扎西那间屋子的,可从一一不同意。
等帮着归置完行李,董鹏又跑到院门口拍了几张照片发给Lydia,临走前,他搓着冻红的耳垂叮嘱:“我就先回北京了,开机再来,缺什么随时打电话,哎,这破地方连快递都不到!”
江让叼着烟冲他摆摆手。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缕天光被雪山吞没,江让蹲在墙角,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颤抖了三次才点燃香烟。
#江让傍大款#的词条已从热搜榜消失,但关联推荐里仍不断弹出“豪车密会”“金主包养”的tag,营销号配的九宫格照片里,他被截去半张脸,只剩个模糊侧影靠在车门边。
烟灰簌簌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小洞,他吐出烟圈,喉结动了动,要真有什么金主,他何至于被雪藏三年,连违约金都得靠他妈妈卖掉家里的铺子来凑。
“嗡——”手机震动将他拉出回忆,Lydia的名字跃上屏幕。
仓库后墙的积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江让把烟咬在齿间:“综艺免谈。”
“不,这次是个更好的方案。”Lydia的语速很快,像是早已打好腹稿:“现在乡村振兴是最大的政策风口,凡是搭上这趟车的都吃到了红利,你看抖音上那个靠摆手舞带货的县委书记,还有拍变装视频的文旅局长,哪个不是轻松破亿的播放量?”
他掸掸烟灰:“所以?”
“我让董鹏打听过了,村长班觉是个想干实事的,如果你主动提议配合拍摄,既能帮村民卖特产,又能立住公益人设,娱乐圈独一份的洗白方案!”
“想法不错,但廖导的戏连妆造都签了保密协议,我出面拍宣传片,冲突了吧。”
“廖导那边我去沟通。”Lydia语气笃定:“这实在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既能立住你接地气的人设,又能真的帮到当地人,观众看得见这份真诚。”
江让眯了眯眼,风把经幡吹得猎猎作响,也将一缕焦香送到他鼻尖,他这才注意到仓库窗缝透出的微光,隐约能辨出人影晃动,但下一秒,Lydia的话就拽回了他的注意力:“想想热搜标题#江让的乡村振兴成绩单#,够不够逆转口碑?”
烟蒂在雪地里发出“嗤”的闷响,江让望着远处被暮霭笼罩的神山,舌尖抵住上颚:“行啊。”他突然轻笑:“虫草、松茸、神山,哪个不是现成的流量密码?”
“最好再安排场助农直播……”
仓库里的炒青稞声突然停了。
江让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只是语气淡了下来:“行,你安排吧。”
他挂断电话,转身走向堂屋,却没发现,仓库的木窗缝隙后,从一一不悦的嗤笑。
窗外的雪又稠了起来,铅灰色的云层压着远山,风卷着碎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玻璃上。
从一一搓了搓手指,把最后一锅炒好的青稞倒进麻袋,明天去村委会的磨坊一碾,就能做成糌粑了,她用膝盖顶了顶鼓胀的麻袋,熄了灶膛里的余火。
手机铃声在这时候响起,是贡布央吉:“十一,我家的白蹄子不肯吃草,眼睛红得像滴了血,你快来帮我看看……”
她拍去身上的浮灰,走到窗前屈指敲了敲窗框,老太太正在灶前煮茶,江让乖觉的站在老人身旁。
“阿依!”她提高嗓音:“***。”(我去央吉家看马,不用等我!)
玻璃上的霜花模糊了屋内的暖黄灯光,江让偏头张望,只看见一个翻身上马的剪影,小棕马“珍珠”打个响鼻,蹄铁在冻硬的山路上敲出一串脆响,转眼就被漫天风雪吞没。
约摸十来分钟,亮灯的院子就出现在视线中,珍珠在青稞垛前刹住,从一一翻身下马,央吉像头受惊的牦牛般冲出来,围裙上沾着的青稞屑簌簌往下掉:“我去成都潇洒,去广西嗨皮,去长沙吃小龙虾,我要你这辈子都莫想再找到我!”
他老婆拉姆举着锅铲追出来,气势汹汹:“长沙?你裤儿荷包头翻得出五十块钱不?兰卡村你都翻不出去!”
“哼,老子骑马!骑牛!今天非走不可!”
“你走嘛,你走了老子就把你的鸡儿炖咯!”
“不劳烦你,我现在就逮去阿爸家,我跟阿爸吃完我再走!”
这是又吵架了,从一一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冷不防撞上门框,木门发出吱呀声,央吉眼睛一亮,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半个身子缩在她背后:“十一,你评哈理,这个凶婆娘,又涛窝!”(你评评理,这个母夜叉又骂我。)
从一一战术性后撤半步,双臂在藏袍前交叉成防御姿势:“咳...这回又是?”
锅铲在拉姆手里划出银弧:“拉嘛,一点小事就要离家出走,批过场多!”(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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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小事就要离家出走,事儿真多。)
拉姆大步逼近,央吉把从一一当盾牌又往后缩了缩,扯着嗓子喊:“我就是一不小心...没看到次吉,那个哈娃儿喂白蹄子吃了点儿蕨麻...拉就要打我!”(我就是没看住次吉,让那孩子喂马儿吃了点儿蕨麻,她就要打我!)
“嘿,你还好耍儿诶,一天到黑除了抽烟喝酒就是放屁,连个娃儿都看不到。”(嘿,你还好意思说,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拉姆的锅铲高高扬起,从一一成了夫妻俩的人肉分界线,她倒吸口寒气,举手投降:“我去看马!你们继续!”
央吉如蒙大赦,拽着她的袖子就往马厩窜:“白蹄子从中午就开始刨地,这会儿连盐巴都不舔了!”
马圈里的吊灯晃得厉害,那匹额间有白斑的母马,正用前蹄疯狂刨着铺了干蒿的泥地,草屑混着雪粒在它周身飞旋。
从一一眯起眼睛,蹲下身看向马槽里未被舔舐的盐砖和角落里一滩尚未冻结的绿色稀粪,然后伸手捻了捻粪渍,指尖传来异常的黏腻感:“你去......”
话音未落,拉姆已经杀到马厩。
夫妻俩的藏语对骂像打翻的念珠撒了一地。
从一一摇头,起身进屋端来瓷碗,随即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塑料瓶,倒出几粒胡椒似的黑药丸,苦味弥漫,她撬开马嘴,食指卡在马齿间喂药。
很快,白蹄子便开始浑身战栗,腹内滚过闷雷。
“央吉,牵它出去走圈!”从一一抹掉睫毛上的水珠大喊。
央吉如获赦令冲向马缰:“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狗日勒!”拉姆的骂声追着他们飘向玛尼堆,从一一望着这对活宝,嘴角翘了翘,央吉这个耙耳朵,算被老婆拿捏得死死的了。
“十一,你看嘛,真的好不要脸哦!”拉姆气的跺脚。
从一一鼻尖皱出小褶子。
月光像银刀切下,白蹄子的汗珠顺着肌肉滚落,第七圈时,母马突然驻足,后腿微曲,排出一滩冒着白雾的稀粪,碎蕨麻星星点点。
从一一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没事了。”她眉头一挑,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些蕨麻,干脆给我吧,晒干了煮粥正好。”
拉姆同央吉隔着白蹄子对视一眼:“我去拿。”随即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捧出一捧沾着泥的蕨麻根。
“十一,今天真是多亏你了。”央吉挠了挠头。
从一一接过蕨麻,指尖蹭了下根茎上的湿泥。
“你昨天是骑马去的镇上?”
“嗯。”她拍了拍袍子上的草屑。
“还是去考个驾照吧。”央吉冲着院门口的车抬了抬下巴:“这样你就能开我的车了,省得骑马跑那么远。”
从一一笑了笑,没接话,院墙外,珍珠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上刨了两下。
夜风掠过,经幡的影子在她脸上晃动,央吉望着,恍惚觉得她像一尊低眉浅笑的度母,慈悲里带着点飒爽的烟火气。
14. 第 14 章
隔天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从一一便将炒好的青稞仔细装袋,稳稳驮到珍珠背上,去村委磨制新面。
江让的作息向来不规律,到这儿体验生活反倒成了一场闲适的度假,等他悠悠转醒时,已经日到中天。
卓玛阿依正盘腿坐在坐床边包包子,手指灵活地捏出褶子,江让揉着惺忪睡眼,沙哑着嗓音问候:“奶奶早。”
“起来了哇,快来吃饭。”老人放下手中的面皮,起身拎灶上的茶壶,给他冲了碗酥油茶,又端出温在锅里的藏式油条。
江让看了看那油条,形似麻花,却比北方的更为松软。
匆匆用过早饭,他摸出手机拨通班觉的电话:“村长,您在村委吗?我有事儿想跟您商量。”
“在嘛在嘛,你过来嘛。”电话那头传来村长爽朗的声音。
挂断电话,他才意识到从这儿到村委步行的话恐怕得个把小时,还是得找个交通工具:“奶奶,家里的马能借我用用吗?”
老太太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你会骑马不哦?”
想起为拍摄《荒原之狼》在内蒙草原苦练骑术的日子,他胸有成竹:“放心吧,我可是专业的。”
达瓦卓玛领着他到后院,一匹小马驹正自由自在地踱步,而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则安静地拴在木桩上,鬃毛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江让熟练地抚过马背,手指感受它的肌肉线条:“好马呀,养的油光水滑的。”马儿似乎听懂了夸奖,打了个响鼻。
达瓦卓玛甩动着转经筒,笑道:“十一稀罕得很,平时都不让别人碰。”
“放心吧奶奶,我会好好儿对它的。”说罢,利落的翻身上马,收紧缰绳:“那行,我先去趟村委。”
“中午回来吃包子哈。”达瓦卓玛站在院门口叮嘱,直到一人一马的身影消失在村道拐角,才转身回堂屋。
昨夜的积雪已经开始消融,路面结出一层薄冰,马蹄踏过之处,溅起细碎的水花,江让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稳稳控着缰绳,感受着马匹在湿滑路面上谨慎迈出的每一步。
磨坊里炉火正旺,连日的风雪让村民们难得齐聚,蒸腾的热气中,班觉正招呼排队的村民到办公室小坐取暖,他一边分发印着藏汉双语的防诈骗宣传单,一边叮嘱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彭东记录学习情况。
“电信诈骗凶得很!”班觉穿梭在人群中,粗糙的手指戳着宣传单上的案例:“收到要密码的短信,千万莫信!都是骗子在钓鱼!”
见江让在门口招手,班觉将剩下的宣传单一股脑塞给彭东,大步迎上去:“小江来啦,找我啥子事?”
江让递过一支烟:“外头说?”
两人走到老杨树下,江让掏出打火机,先为村长点上,随即自己也燃了一支,两缕青烟在寒气中交汇。
“我这两天刷短视频,看到不少村子都在网上卖特产。”他解锁手机,指尖轻划,几个视频随即跳出屏幕。
画面里,穿着民族服饰的村民们在青稞田间载歌载舞,镜头一转又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特写。
班觉眯眼凑近:“这个拍得巴适!”随即抬手戳了戳屏幕上两点三万的点赞量,嗓门陡然提高:“去年县里也说要搞,结果喊了个成都公司来,张口就要五万块钱,把我们当冤大头咯!”
“其实用手机就能拍,我寻思既然要在这儿住几个月,”他顿了顿,将烟头摁灭在树皮上:“总该为村里做点实事,要是您觉得合适,我可以帮忙,不要报酬。”
听到这话,班觉眼睛一亮,连额头的沟壑都舒展开来:“你个大明星愿意帮我们拍?嚯哟,那简直不摆了噻。”说着欣喜的摸出手机:“我要先跟县里宣传科报备一哈......”
“其实不用这么正式,”江让笑着按住村长的手腕:“咱们先拍几个样片,效果好再上报也不迟。”
班觉搓着下巴上的胡茬想了想,扭头朝办公室方向吼了一嗓子:“彭东!出来一哈!”
彭东揣着宣传单小跑着出来,班觉揽过两人:“小江说要帮我们拍宣传视频,你点子多,一起商量哈。”
彭东推推眼镜,声音都高了八度:“真的?江老师愿意出镜?我们上次想请县电视台来拍,光排期就要等三个月......”
“乡村振兴或者公益相关的我都可以配合,跟着村委的政策走嘛。”
班觉在一旁喃喃自语:“我们这儿嘛,最好的就是自然风光咯,雪山、草地,还有啥子嘛......”
倒是彭东马上就明白了江让的意图,抢白道:“这不是巧了嘛,咱们明天就有一场公益活动。”
“啊?啥子哦?”班觉挠了挠额角。
“明天是给留守老人发糌粑的日子,您忘了?”
“哦哦哦,是是是,勒有啥子好拍勒嘛。”班觉满脑子都是江让刚刚给他看过的那两个视频,思索着这还没有入夏,草场青黄不接,拍出来不好看。
江让会意一笑,暗赞彭东这年轻人确实机灵,一点就透:“这个主题好,我借住在咱们村子里,帮着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
“那要的嘛。”班觉摸索着下巴:“先拍嘛。”管他什么内容,先拍了再说,万一这大明星又变卦了呢:“明天上午九点哈,我切搞两套藏袍,小江你勒张明星脸,要给我们村撑撑门面哦。”
彭东突然想起什么:“要不要先写个脚本?我有几个同学在电视台工作......”
“别整太复杂,”江让拍拍他肩膀:“越真实越好。”
彭东想,江让这个举动,肯定有自己的考量,但终归是双赢的事,等晚上找同学取取经,自然就明白了。
三人站在院子里又聊了会儿细节,直到枣红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班觉一拍大腿:“就囊过!我勒哈就切跟拉恩说。”
这句话的口音实在太重了,江让一时没反应过来,彭东翻译道:“村长的意思是他现在就去通知村里人。”
“其实不用提前通知,我就跟着村委上门就是了。”江让弹了弹烟灰。
彭东擦了擦眼镜上的雾气,心里了然:“就让他老人家忙去吧,明天我找个人做您的跟拍。”
江让点头:“行。”
“那我去准备物资。”彭东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江老师待会儿一起吃饭吧?咱们再商量下细节。”
“好,我抽完这根烟就过去。”江让将烟叼回嘴角,斜倚在斑驳的土墙上。
磨坊里人声鼎沸,院墙根下几个裹着头巾的村民正用浓重的四川方言闲聊,江让本没在意,直到“卓玛”两个字飘进耳朵。
不过这村里叫卓玛的没有五十个也得有三十个,未必就是自己借住的那家。
“退xio了勒(退学了的)。”一个系着红围巾的大姐突然提高音量:“不晓得咋回事嘛,书也不读咯,人也不见咯,天天裹个面罩。”
面罩?
那倒有可能就是自己借住的那家了。
江让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拉就住的卓玛屋头勒嘛(他就住在卓玛家的嘛)。”有人朝江让的方向努了努嘴。
江让吐出一串烟圈,顺势搭话:“阿姨,你们说的是卓玛奶奶家的孙子?”
“啊(嗯)。”众人齐刷刷点头。
“那孩子多大了?”
几个妇人互相看看:“十八九咯哦。”
“哎呀,你晓得个屁,二十咯。”另一个人罢了罢手纠正道。
“年纪还小啊。”江让深吸一口烟:“刚说他退学了?”
“啊,退xio咯。”红围巾大姐拍着大腿:“好不容易供出个大xio森,好造孽嘛(好不容易供出个大学生,可惜了呀)!”
旁边穿藏袍的大哥插嘴:“拉怕不是被开除勒哦,好像说是打工ji咯。”(他怕不是被学校开除的吧?听说是去打工了。)
在村里,卓玛阿依家的两个孩子一直是热议话题,尤其两个孩子先后退学,一个杳无音信,一个回到村里,更成了茶余饭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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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资。
想着还要在卓玛家住上好几个月,江让掐灭烟头蹲到人群边:“既然是好不容易供出来的大学生,怎么会退学的?”
这话像是打开了闸门。
“哦哟,你不晓得,卓玛好造孽哦,拉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啊,娃儿些连件新衣服都没得穿...”大姐们顿时来了精神,从卓玛早年丧夫说到儿子意外离世,方言夹杂着叹息,听得江让半懂不懂。
他并不知道的是,卓玛家其实是一对兄妹,因为他问的是“孙子”,众人自然答的是扎西次仁,而他却误以为谈论的是那个叫“十一”的“小伙子”。
大哥大姐们七嘴八舌的把卓玛家的情况说了个遍,可就是没人回答江让的问题。
“那孩子为什么退学呢?”江让最困惑这点,寒门出个大学生多不容易。
“打工嘛,赚钱嘛...”
“你晓求得啥子哦,多半是耍朋友切咯。”
“拉高中勒时候就耍起咯的嘛。”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着扎西的退学原因,红围巾大姐突然噤声,眼神飘向江让身后。
磨坊门口,一个戴着黑色面罩的瘦削身影正扛着几乎有半个她那么大的糌粑袋走出来,麻袋压得她腰背微弯,手背上青筋暴起。
江让僵在原地,这么近的距离,刚才的对话恐怕一字不落全被听见了。
他急忙起身,结果因为蹲得太久眼前发黑,打滑了一步。
那袋糌粑鼓鼓囊囊地压在从一一背上,几乎要把她瘦小的身躯淹没,江让这才惊觉,眼前这个“藏族男孩”竟如此瘦削,头顶才勉强够到他的下巴。
“我帮你。”他伸手要去接。
从一一侧身避开,面罩上方露出一双冷冽的眼睛,麻袋被利落地甩上马背,她翻身上马,一声呼哨便绝尘而去,顺带着把他骑来那匹枣红马也一块儿带走了,只在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蹄印。
“诶......”江让徒劳地抬手,寒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他懊恼地啧了一声,这下可好,背后议论人被当场撞破。
墙角的大姐们早已噤若寒蝉,各自低头搓着围巾边角,仿佛刚刚的一切并未发生过。
中午。
江让跟着彭东一起去了班觉家,三个人围在火炉吃午饭,热腾腾的牛肉包子配酥油茶,边吃边敲定拍摄细节,正说着,手机震动,Lydia发来消息:【片方已协调好,但必须遵守两点:1.不能穿藏袍拍摄2.不得透露任何剧情相关内容】
他嘴角不自觉扬起:“村长,藏袍不用借了,剧组那边有要求,拍摄期间我只能穿常服出镜。”
“不穿藏袍啊?”班觉手里的包子停在半空,咂了咂嘴:“阔惜咯(可惜了)。你穿藏袍肯定帅得很嘛,拍出来效果多好嘛。”藏袍领子上的银饰在炉火下闪着光,像是在替主人表达遗憾。
彭东握筷子的手略微一顿,他来驻村快一年了,每天处理村民纠纷、统计牲口数量,眼看着乡亲们修起民宿却无人问津,现在有个顶流明星愿意帮忙宣传,简直是天上掉下个金馍馍,不,是掉下个金转经筒!
他第三次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镜架:“江老师,我有个同学在市电视台当编导。”他刻意停顿半秒:“他说...像您这样的知名演员参与扶贫,最适合做成系列公益短片,比如星空牧场的延时摄影,耶拉雪山的转山路线,现在文旅局有流量扶持,只要带乡村振兴话题...”
茶碗里浮着的酥油花慢慢化开,江让借着低头喝茶的间隙藏住笑意,心里暗赞彭东比想象中敏锐,竟看出自己需要这场“公益秀”。
“几个月呢,不急。”江让放下茶碗:“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得了这样的好事,班觉实在克制不住激动,仰头大笑起来,惊醒了角落打囤的狸花猫:“小彭,你莫把江老师当免费劳动力嘛!人家大明星来我们村,是...”
“是缘分。”江让接过话茬:“主要是帮着宣传宣传咱们兰卡村,其他都不重要。”
15. 第 15 章
没了枣红马代步,彭东热情地开着他那辆老旧的越野车送江让回卓玛家,夕阳西下,落日把雪峰染红。
“奶奶我回来了。”他推开院门,瞥见墙边一个清瘦的背影,头发触到肩头,那背影听到动静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雪貂般闪进屋内。
不过五秒,再出来时脸上已经蒙了张灰色覆面。
那覆面还和早上那张的款式不一样,露出了一双杏眼和紧抿的嘴唇。
视线交汇的瞬间,江让觉得那双眸子...有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莫名的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两人隔着三米远对视,江让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她:身高勉强到他下巴,黑色羽绒服空荡荡的仿佛能装下两个她,可就是这副瘦小的身躯,中午竟能扛起半人高的糌粑袋。
江让心想,这哪像个藏族小伙,倒像个没长开的高中生,不过力气倒是真大,看样子是干惯了重活的。
高原上的人劳作时常戴头巾口罩防晒,但像从一一这样把整张脸都遮住的,却是独一份,这么怕被人看见,难不成是脸上有胎记?还是伤疤?
从一一眯了眯眼,灰布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要不是他突然住进来,自己根本不用在家里也戴这玩意儿,现在倒好,连最后一点自在都没了。
“十一?”江让主动打破沉默:“我听村长是这么叫你的,哪两个字?”
她呼吸明显滞了一下,随即走向坐床,抄起倒扣在桌上的《傲慢与偏见》,书页哗啦响了一声。
没得到答复,江让倒也不恼,只当她是在因为中午的事情跟自己怄气,跟着走到坐床边坐下。
从一一瞥他一眼,心想这人装什么热心肠,昨天在电话里说要拍公益视频给自己洗白,果然今天就找到村委去了,真是虚伪。
“我叫江让。”他语气轻松,选择性的忽视了对方的冷淡:“这段时间借住在你家,给你和奶奶添麻烦了,我年长你几岁,你可以叫我让哥,当然直接叫江让也行。”
她淡嗯一声,屁股往旁边挪,继续看书。
江让忍不住轻笑出声,十九二十,该是小孩儿性子。
两个人就这么一左一右的坐着,谁也没再说话。
她本想借着阅读逃离一整天的疲惫,可男人身上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却搅得她心神不宁。
“阿依,****。”(奶奶,晚上吃清淡些吧,没什么胃口。)她故意用藏语说,不想叫他参与。
“****。”(那给你炒个辣子碎牛肉开开胃,你最爱吃的。)达瓦卓玛从陶罐里掏出几粒辣椒,她家这个小倔丫头,最爱辣子,有了辣子,饭都能多吃半碗。
江让的目光在覆面少年的脖颈处停留了片刻,衣领太高,看不清喉结。
他觉得这个“十一”的声音说不出的违和。
该怎么形容呢?那声音像是卡在了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模糊地带。
而且她的四川话和班觉他们的也不太一样,口音更偏成都那边一些。
“阿依是奶奶的意思?"他故意把打火机按得咔哒响:“那我也跟着喊阿依了。”这话说得轻巧,却悄悄用余光打量着她的反应。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从一一“啪”地合上书,三步并作两步跨过矮桌,蹲在灶台去添柴。
江让眯了眯眼,总觉得她那架势像在跟自己较劲儿,火星子溅到手背也不吭声。
“中午...话赶话就问了几句。”他摩挲着打火机边缘,主动解释:“对不住啊,小兄弟。”
小兄弟?她往灶膛里塞柴的手顿了顿,下意识的抿了抿唇。
江让没再说话,垂眸解锁手机,点开微博,算法推送的信息流里,依然夹杂着无数条关于从一一的旧闻,他下意识地划动,很快又点进孙佳言的主页,最新一条博文是国乒出发去临水集训前的合照,照片里队员们站得整齐,笑容明亮,江让拇指和食指在屏幕上轻轻一撑,将照片放大,目光一寸寸扫过每一张脸,没有她。
呵~他忍不住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
就连孙佳言都在微博上隐晦地发过一句:“有些人,怎么突然就失联了?”这样的集训又怎么会有她的身影呢。
这小丫头,消失得干干净净,连曾经的队友和教练都不再联系,两年禁赛期一到,她还会回来吗?
两荤一素端上桌来,江让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从一一身上,见她连吃饭都不肯摘下面罩,筷子在碗沿和唇间快速往返,活像只警惕的小兽,心里的疑惑不禁又深了几分:“你这面罩是焊在脸上了?”
她自顾自吃饭,仍旧没理会他。
卓玛阿依抬手在脸上划拉了一下:“十一之前被拍......”
“咳咳!”听老太太要跟他解释,她故意咳嗽两声,打断了对话,随即快速用藏语说道:“***。”(阿依,不要跟他讲这些,他是来拍戏的,身边总有镜头,要是被拍到,恐怕又会传到网上。)
卓玛阿依看向江让,总觉得这孩子面善,应该不是那种人,但孙女的确被那件事给害苦了,只好作罢:“***。”(知道了,不提不提。)
江让无奈,这个臭小子,故意打断阿依的解释,还用藏语,摆明了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原因,看她抬手要拿勺子,他大手一伸,抢先一步,一边舀了勺红艳艳的碎牛肉一边问到:“阿依说的什么?”说罢,故意把勺子悬在两人之间的半空。
从一一抬眸,他在挑衅自己!
她伸手夺过勺子,连舀三勺碎牛肉,然后埋头扒饭。
看她略有些孩子气的行为,江让摇头失笑,结果刚咽下第一口牛肉,小米椒的灼热就顺着喉管烧进了胃里。
“咳……咳咳咳!”他猛地别过脸去,捂住口鼻,这辣度对北方人简直是酷刑。
“哎哟,遭辣到咯。”达瓦卓玛说着,顺手替他倒了杯冷茶。
他赶忙接过一饮而尽,却还是止不住地倒吸凉气:“嘶~嘶~嘶~嘶~”
老太太顺手再添一杯,一边拍着他背脊帮他顺气,一边感叹道:“不晓得你吃不的辣,明天开始单独给你炒哈。”
看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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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耳赤的样子,覆面之下传来一声轻笑:“*****。”
江让挑眉。
呵,这是看自己出糗,心里头解气了?
他也不想再热脸去贴冷屁股,只当她是个没礼貌的小孩儿,又咽下去两口饭,才算是解了辣。
“阿依,明天我跟着村委会去送糌粑,到时候给咱家扛袋儿最大的回来。”江让道。
达瓦卓玛没懂他的意思:“糌粑?莫子糌粑?”
“给村里老人的...”江让正想解释,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从一一打断。
“我们不要。”她拒绝的干脆,话音又冷又硬,不留一丝回旋的缝隙。
“政府给老人的福利,为什么不要?”
“你莫在屋头乱拍!”
呵,原来是怕被拍到,他夹了筷土豆丝,从容不迫地咀嚼,也难怪,连吃饭都要戴着那副厚重的覆面,想必是不愿在镜头前露脸的。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的环顾四周,木质案台上空荡荡的,整个房间果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这小孩儿到底长什么模样?怎么会这么抗拒被人看见?
“放心,镜头不会对准你。”
“阿依也不行!”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透着股倔劲儿。
“那你问问阿依,她要不要!”他盯着她,眼神里透着挑衅与不耐,对付这种犟小孩儿,你就得比她更强势,自己活了二十八年,什么样的刺儿头没见过,还拿不下你个小孩儿了!
“虚伪!”
虚伪!
呵!
她说自己虚伪!
江让有些错愕地瞥她一眼,嘴角随即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你想咋子立你勒人设,我管不到,但是不准拍阿依,她不是你炒作的工具。”从一一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硬邦邦的,不带一丝热气。(你想怎么立人设,我不管,但不能拍阿依,她不是你炒作的工具。)
这话一出,江让顿时明白了她对自己敌意的来源。
昨天在仓库外打电话时闻到的那股焦香,瞥见的那个人影,原来就是她。
看来自己和Lydia说的,如何洗白自己的那些话,她全都听见了,所以才会用这种看骗子的眼神看自己。
该!
电话让她听到了,跟村里大姐闲聊时说的场面话也让她听见了。
真是自己活该。
看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从一一也直勾勾的给他盯回去,别以为她们祖孙俩是好欺负的,想拿娱乐圈那套虚与委蛇的把戏来糊弄人。
江让偏过脑袋,喉结滚动了几下,那些解释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拾起筷子继续吃饭,只是咀嚼的动作比平时重了几分。
卓玛阿依看着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困惑,她的小十一和气又善良,怎么偏偏跟这个来拍电影的年轻人这么不对付?
老人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最终化作一声叹息,默默往两人碗里各夹了一块牦牛肉。
16. 第 16 章
隔天一早,晨雾还未散尽,江让就骑着那匹枣红马来到了村委。
自《荒原之狼》杀青后,他已经很久没这样频繁骑马了,以至于大腿内侧的肌肉有些隐隐作痛,枣红马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适,时不时扭头喷个响鼻,像是在嘲笑这位城里来的明星。
班觉又穿上了那件暗红色镶金边的藏袍,在一众村干部里格外醒目,瞧见江让,立马热情的迎了上去:“小江啊,来得好早哦!”
“村长,早。”江让利落地翻身下马,与几位村干部一一握手,随即加入了搬运糌粑的队伍。
负责跟拍江让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干部,叫马琴,瞧着搬运的过程拍了有五六分钟了,她收起手机、挽起袖子准备帮忙,江让却伸手一拦:"这种活儿,男人干就行了。"他的声音不大,抬手就把糌粑袋扛上了肩头。
马琴定在原地,一双眼睛追随着江让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背压上糌粑袋后,看上去更加可靠了,更别提他不嫌偏远住到达瓦卓玛家,现在又主动帮村里拍助农视频,这个男人真是比她想象中还要迷人。
她不禁想象他穿上藏袍的样子,那一定是英武非凡的,想着家里待字闺中的妹妹,马琴的思绪越飘越远...
糌粑装车完毕,一行人开始挨家挨户送温暖,第一户距离村委很近,车子拐个弯就到,因为班觉的提前通知,老人们都穿上了节日盛装,在门口排得整整齐齐,活像要迎接什么大人物。
马琴举着手机跟在江让身后拍摄,镜头里,老人们僵硬的笑容、不断偷瞄镜头的眼神,还有刻意放慢的动作,让整个画面充满了表演感,看的江让眉头微蹙。
回到车上,江让斟酌着开口:"村长,可能大家把事情看得太正式了,在镜头前太紧张,反倒给人一种...做戏的感觉。"
马琴翻看刚拍的视频,连连点头:"是啊,一进门所有人都在找镜头,卓嘎阿尼连走路都是同手同脚。"
彭东接过手机:"还真是,啧。”他撇撇嘴:“明明是真心实意的公益,这么看倒像是摆拍的假把式了。"
班觉不自然的摸了摸头发:“那咋整嘛?”他本意是想让村民们展现最好的一面,不成想弄巧成拙。
江让摇下车窗透气:"不如我们直接把物资送到就走,不刻意停留闲聊,本来就是办实事,太过形式化反而显得假了。"
"那...那不是啥都没展示到的嘛!"班觉急得直拍大腿。
彭东眼睛一亮:"江老师说得对。"他转向村长:"咱们初衷是做公益,现在这样反倒像在演戏了,反正后面还有系列宣传,不急于一时。"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江让。
江让点头附和。
班觉抬起袖子擦汗,他昨天才偷偷给县领导报喜,说大明星江让要来村里做公益,肯定能上热搜,现在临时变卦,可怎么交代?
彭东看出村长的为难,凑近道:"要不这样,我们把视频作为普通工作记录发在村委账号,我不主动提江老师,但会用个人账号在评论区说明,这样既自然,又能吸引粉丝关注。"
江让挑眉看向彭东,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如此老练。
彭东腼腆地笑了笑,他昨晚可是和市电视台的同学讨论到凌晨,把江让的作风和宣传套路摸了个门儿清。
班觉"啧"了一声,最终妥协:"好嘛,你们年轻人懂得多。"想了想,又不放心地拉住江让:"小江啊,答应帮我们宣传勒,后面还是要一起拍哦!"
"您放心。"江让郑重承诺。
修改方案后,他们直接开车挨家挨户送糌粑,江让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一袋袋糌粑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时而拎在修长的手指间,时而扛在宽阔的肩头上。
马琴举着手机跟拍,镜头里那个宽肩窄腰的背影随着步伐微微晃动,藏青色冲锋衣下是隐约可见的肌肉线条。
"这肌肉..."彭东盯着屏幕喃喃自语,画面里江让正弯腰帮老人搬糌粑,后颈处有一绺黑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他昨晚潜伏进江让的粉丝群,现在满脑子都是"哥哥的腰不是腰,夺命三郎的弯刀"这类虎狼之词。
最后一站是住得最远的达瓦卓玛家,两辆车开到溪边时已近正午,烟囱飘出袅袅炊烟。
"十一,你阿依勒?"班觉熟络的推开院门。
“弄饭呢。”她站在台阶上,与江让目光相撞,两人同时别开脸,像两块同极相斥的磁石。
"姐,今天就拍到这儿吧。"江让抬手示意。
马琴看向彭东,得到首肯后终于放下了发烫的手机。
见镜头收起,从一一这才侧身朝屋里喊:"阿依,来客咯。"
达瓦卓玛就着围裙擦了擦手,掀开门帘:“***。”(吐司老爷大驾光临,快进来喝杯茶吧。)
班觉摸了摸自己的英雄辫,嘿嘿一笑:“***。”(卓玛,莫总叫我吐司老爷嘛!马上要上电视的人了,听着多封建。)
"***。”(哟,英雄辫都系上了?)卓玛阿依挨着他们坐下,从一一则挨着给众人倒茶。
“***。”(我们吐司老爷,看来是要当大明星了。)达瓦卓玛调笑老伙计。
班觉老脸一红:“***。”(哎呀,沾小江的福嘛。)
屋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除了江让和从一一,这俩一个是听不懂,一个是没兴趣。
达瓦卓玛猛然想起锅里还烧着肉呢,低呼一声便快步走向了灶台:“****。”(做了牦牛肉土豆粉,吃了再走吧。)
乡里乡亲的,平时串个门吃顿饭也是常有的事,便各自起身到灶台拿碗拿筷,舀了面汤开吃。
趁着吃饭的空隙,彭东跟江让讲了讲自己的想法,他打算做一个“江让兰卡行”系列短片,以“汉族人在藏区的一天是如何度过的”为开篇,记录包括做酥油、挖松茸、转山这些极具藏族特色的生活场景,让更多人了解兰卡村,了解藏族。
江让略一思索便点了头,他来这儿本就为体验生活,这些事横竖都要做,顺手拍摄倒也不费事。
另一边,班觉正跟达瓦卓玛低声询问央吉家的事,央吉要带着演员们体验生活,家里这些糟心事让人瞧见了总归不太好。
大家都相互聊着天儿,吃着饭,唯独从一一,一个人坐在灶台边的矮凳上,嗦着粉,显得格格不入。
吃过午饭,众人起身告辞,江让想起枣红马还在村委,班觉却摆摆手:"十一勒马灵性得很,自己晓得路。"他指着远处山道上一个小黑点:"嘿,回来咯的嘛。"
江让顺着班觉手指的方向看去,还真是,这马儿的确灵性。
送走客人后,达瓦卓玛立刻拉着从一一赶去央吉家,正值牦牛产奶旺季,每天能挤上百斤奶,她家的牦牛全都寄养在了央吉家里,所以卓玛阿依最近天天都得往央吉家跑,两家人一起挤奶、打酥油。
和他们一起去的还有江让,剧务主任李藩负责安排他们为期一个月的生活体验,今天的项目正是挤奶和制作酥油,因为上午的事情他请了半天假,这时候过去还能赶上做酥油。
家里原本就只有两匹马,现在多了江让,从一一只好和卓玛阿依共乘一匹。
阿依一路上都在问她最近怎么不去县上,不去练球,她则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虽然说的是藏语,江让听不懂,但看从一一闪烁的眼神,他便猜到了,多半是老人家在教育孙子,这臭小子敷衍着在答呢。
央吉的冬家距离卓玛家不远,也就十分钟的路程,之所以叫冬家,是因为他们冬天住在这里,等到了夏天就会住到草原上的帐篷里去。
院子里,央吉的儿子次吉和女儿普布正蹲在地上玩泥巴,见到江让进门,两个孩子立刻撒欢似地冲了上去。
"哇,阿爸!又来了一个好看的人!"这两个小家伙完全继承了父亲央吉活泼开朗的性格,社牛的很。
两个小不点还不到江让大腿高,却已经学会品评美丑了,江让被他们逗乐,弯腰捏了捏两张沾满泥巴的小脸蛋,随后向央吉点头致意,顺手递过一支烟。
央吉不仅承接了剧组的生活体验,还答应了班觉要一天三趟的去达瓦卓玛家盯着江让,所以已经见过江让。
“这是江让哥哥,喊人。”央吉揉了揉孩子们毛茸茸的脑袋。
“哥哥好。”
“哥哥好好看哦。”
“我们屋头全是好看的人了。”
童言无忌,逗得院子里的大人们忍俊不禁。
江让变戏法儿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两颗独立包装的梅子:“告诉哥哥你们叫什么名字,哥哥给糖吃。”
次吉和普布的第一反应不是回答问题,而是直接拽着他的裤腿往上蹦,小手拼命去够糖果:"我要!我要!"这突如其来的拉扯险些让江让当场出糗,他慌忙提住裤腰,赶紧把糖果分给了两个小淘气。
正在往牛粪炉里添料的卓玛阿依见状笑道:"小江啊,这两个可是出了名的''费头子''。"
"领教了,阿依,差点就要表演''裤子去哪儿''了。"江让苦笑着又捏了捏孩子们的脸蛋。
站在一旁的从一一看着两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家伙,不禁皱了皱眉,她转身进屋取了纸巾,按住两个小脑袋,把纸巾凑到他们鼻子前:"擤。"
简简单单一个字,两个孩子立刻乖乖照做,任由她擦拭脸上的污渍,眼神也变的怯生生的,好像都很怕她。
"大的叫次吉,小的叫普布。"她轻声介绍道,随即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两个孩子明明处在最可爱的年纪,却被央吉带得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自己以前带扎西,可从不会这样,衣服永远整洁,脸蛋永远干净,最重要的是指甲缝里从不会有泥垢。
看两个孩子一动不敢动的样子,江让把烟叼到嘴角:“你温柔点儿。”
她抬眼与他对视,一个觉得对方多管闲事,一个觉得对方小题大做。
"抽烟离远点。"从一一瞪他一眼,继续专心给普布扎辫子。
“呵~”江让轻笑一声:“你不会?这可是好东西,哥教教你?”
闻言,从一一又甩来一记眼刀,心里暗骂:二流子!
屋里的剧务主任李藩听到院子里的交谈声,掀开门帘儿出来:“阿让,来了啊。”
“哥,久等了。”江让热情地上前握手,顺手递烟,李藩摆摆手,朝屋内使了个眼色:"可妍说她闻不了烟味,算了。"名义上他是来安排生活体验的,实际上就是来伺候这几位大明星的,不是嫌弃蹲厕不习惯,就是抱怨糌粑吃不惯,电话一个接一个,烦得他头疼。
“还是兄弟你体谅哥啊!”李藩由衷感叹。
江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林可妍正坐在孟珂身旁,看着他揉制酥油。
李藩压低声音吐槽:"那双镶钻的美甲长得能挠死人,就在旁边干坐了一上午。"
"她的角色确实也不涉及这些内容。"江让随口应和,反正这些事轮不到他操心,林可妍作为一线女星,扛剧能力有目共睹,这次出演文艺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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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为了转型,专业上江让对她没话说,至于其他方面,也轮不到他指手画脚。
抽完最后一口,他捻了烟屁股,进屋和其他人打过招呼,便加入了揉酥油的队伍,待酥油成型,今天的工作也算告一段落,大家陆续上车返回村头。
"阿让,你还待会儿?"李藩拍拍江让的肩膀。
江让点头:"我这刚来,你们先回吧。"
"行,那我们就先走了。"
送走剧组人员后,江让来到达瓦卓玛身边:"阿依,火是不是太小了?要加点牛粪吗?"
“不用,奶不煮开,热一点就行了。”老人家用大铁勺搅动着锅里的牛奶散热,待温度适宜便示意央吉来端锅。
江让挽起袖子:"我来吧。"
央吉打量他:"这一锅可有百来斤呢。"
江让轻笑一声,双手握住锅耳稳稳提起,常年健身的他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这点重量根本不在话下。
"嚯!凶哦!"央吉顺手捏了捏江让的臂膀,这大肌肉!随即赞赏的点了点头:"放地上就行。"
江让将铁锅安置到酥油机旁,看央吉的妻子拉姆独自坐在矮凳上,正将牛奶一勺勺舀入机器,机器两侧则各有一个铁盆,分别接取酥油和脱脂奶。
从一一独自将屋里那桶已经沉淀了一晚的酥油搬了出来,正准备往锅里倒,卓玛阿依按住她是手腕:“十一啊,你去坐着分酥油,央吉,你来烧火。”
家里有男人在,哪需要她干重活:"小江,过来跟阿依学揉酥油。"老太太知道从一一最讨厌揉酥油,那种黏腻的触感让她浑身不自在,所以,从小她就宁愿干重活,把揉酥油的活儿推给扎西,弄得她像哥哥,扎西反倒像妹妹。
江让挽起袖子,跟上达瓦卓玛:"把水分揉出来就行了吗?"
"对,要揉得紧,最后做成酥油砖。"
"央吉在做什么?"江让对整套工序还不完全了解。
阿依一边揉着酥油一边解释:"他在做奶渣,早晨挤的牛奶要先加热,然后倒入分离机,一边出酥油,一边出脱脂奶,酥油放一晚上,第二天就可以开始揉咯,脱脂奶嘛,都要倒进桶里发酵,发酵好了就又倒进锅里烧开,烧开以后奶渣和乳清就分开咯,过滤出来的奶渣晒干了可以吃,也可以卖,一年还是要卖万把块钱呐。”
江让笑着点头:"阿依,跟着您真是跟对人了,什么都能学到。"
达瓦卓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们小江哦,嘴巴甜勒。"
"我看这工序也不简单呐,酥油比牛奶卖得贵吗?"
阿依摇头:“收购点要不到那么多奶,只有做成酥油卖。”
原来如此,这一大桶牛奶,最后也就出那么一小盆酥油,挣得的确都是辛苦钱。
这场劳动一直持续到傍晚才告一段落;
因为连日的大雪,牦牛全都被关进了暖棚,今早雪停,央吉便盘算着明天还是把它们放出去吃点儿草,不然这奶质太差,出不了多少酥油。
“阿尼,我明朝去放牛,你早上带十一来哦。”自己去放牛后家里就剩拉姆一个人,既要照看两个孩子又要干活,要是达瓦卓玛不把从一一带来,肯定忙不过来。
卓玛阿依斜了侄子一眼:“我把你阿妈一起喊来,十一要去县上。”她的小十一有正事忙勒。
听到这话,央吉同十一对视一眼,两个人谁都没敢再多说话。
“准备去哪儿放牛?”江让用下巴勾了勾快要滑落的袖口。
"就勒片,"央吉一边盖锅盖,一边在空中划了个范围:"都是我们家的草场,你要来不嘛?"
“来啊。”既然是体验生活,那肯定得先加入这里的生活。
晚饭后,央吉开车把三人送回家,卓玛阿依一进门就打开电视机调到四川卫视,继续追她的抗战剧。
从一一则往灶膛里添了几块牛粪,让堂屋渐渐暖和起来。
三个人坐在坐床上看着电视剧,约莫十来分钟,堂屋的温度就起来了,暖烘烘的,叫人犯困。
江让掩口打了个呵欠,起身回房取出剧本,他想找从一一帮忙再梳理一下藏语台词,虽然在北京时就请了藏语老师翻译,但各地方言在用词习惯和语调上还是有些差异。
"能帮我捋捋台词吗?"他坐到她旁边,晃了晃手里的剧本:“看看翻译的内容符不符合你们日常的用语习惯,顺便听听我的发音对不对。”
从一一瞥了眼他手里的东西,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就被卓玛阿依截了胡:"要得要得!让十一给你看看,她懂得可多咧!"
江让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抗拒,但现在有了阿依发话,这拒绝的话怕是说不出口了,他顺势接道:"是啊,大学生见多识广,帮哥把把关呗。"
从一一眯了眯眼,这男人倒是会借势呢,一瞬间,她脑子里又闪过他在雪地里对自己经纪人说的那些话,更加肯定了他的虚伪,是不是人上了年纪都会变得这么圆滑又世故?
"改天吧,今晚得看书做题。"她转向卓玛阿依,语气软了几分:"阿依,我改天再帮他看。"说罢,她抬眼直视江让,目光中带着几分刻意的挑衅。
这理由找得确实巧妙,江让暗自感叹。
“好嘛好嘛,小江,我给你看嘛。”孩子要学习,她哪能阻拦?她的小十一将来可是要回北京的。
看着从一一眼中闪过的那丝狡黠,江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压低声音道:"行啊,你小子!"
17. 第 17 章
高原的夜寒沁入骨,堂屋的炉火熄灭后,江让很快就被冻醒,迷迷糊糊扯出羽绒服盖在被子上也还是觉得冷,第二天睁开眼,脑袋就昏沉得像灌了铅,嗓子也干哑得说不出话。
卓玛阿依替他倒了杯热茶:“冷到了哇?”
江让侧开脸打个喷嚏:“昨晚上是有点儿冷哈,寒浸浸的。”
“昨晚上堂屋头的火熄了,早上烧茶才发现,今晚上烧旺点,你就不冷了。”
“阿嚏,阿嚏,阿嚏...”
听他连打三个喷嚏,卓玛阿依摆着手去橱柜里薅出包感冒冲剂:“噢哟,你怕是感冒了哦,喝一包,发点儿汗。”
江让接过冲剂,放到桌上:“今儿天气好,待会儿骑马出去跑一跑就发汗了。”
“十一呢?”饭桌上就他和阿依两个人,江让顺嘴一问。
“去县上了。”
“从村里到县上得个把小时吧,她怎么去?有班车?”
“她骑马去勒。”
“哦,这孩子倒是用功呢,是去上补习班?”
“去...”达瓦卓玛想说去打球,可想起从一一的嘱咐,话到嘴边就转了个弯:“嗯,学习去了。”
两个人慢慢悠悠吃了早饭,牵了后院的马儿朝央吉家去。
央吉的妈妈,也就是卓玛阿依的弟妹已经在挤奶了,看到老姐姐来,桑姆措扭过身子问了声好。
江让瞧她怀里仰躺了个孩子,两条小短腿直翘翘的搭在桑姆措的手臂上,上半身则整个儿在牛肚子下头,便俯身去看:“哎哟呵,这是现挤现喝呢。”
听到陌生的声音,桑姆措怀里的普布松开了乃头,抓着自家阿依的手臂扭头去看江让,小丫头喝得满脸奶胡子,看见江让就咧开嘴笑:"好看的哥哥!喝奶奶!"
桑姆措羞得想把孙女藏起来,普布却不肯,抓着牦牛,伸着舌头要去喝奶。
“噢哟~”卓玛阿依俯身拍了拍小丫头的屁股:“脏的才乖哦。”话语里满是欢喜,随即才介绍道:“勒是央吉他阿妈,勒是小江。”
江让笑着问了声好:“阿姨好。”
央吉的妈妈桑姆措比达瓦卓玛要年轻十来岁,十分腼腆,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便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好咯好咯,你找央吉去,往前头走就行。”卓玛阿依拍拍江让的手臂。
“行,那你们先忙。”江让翻身上马,朝着草原上那一个个的小黑点跑去。
瞧见来人,央吉挥动手里的乌尔朵,好让他能够看到自己:“嘿,江让,江让,这儿,这儿。”
待跑近些,江让才看清,央吉骑的竟是一头牦牛!
而牦牛也在江让靠近的同时把央吉给撩翻到了地上。
"你这坐骑挺叛逆啊?"江让看着央吉裤腿上的泥印子笑道。
"摔我两回了!"央吉撑着泥巴翻身,递给江让一支烟。
江让深吸一口,眯着眼去数远处的牛群:"嚯,这儿少说有两百头吧?都是你家的?"
央吉咧嘴一笑,烟灰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这会儿草场上就一百多头,家里还圈着几十头挤奶的,拢共两百出头。"
"可以啊,标准的百万富翁。"
央吉把烟往嘴角一斜,举起乌尔朵"啪"地甩出去,石子破空飞出的瞬间,他灵活地把烟换到指间,嘴里还模仿着赶牛的"蛐蛐"声。
江让饶有兴致:"这是弹弓?"
"乌尔朵,赶牛用的。"
“我试试。”他打水漂是一把好手,这玩意儿应该异曲同工吧,他从地上捡起石块儿放进去,学着央吉的样子,结果甩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石块儿不是直接落下来砸到他自己,就是被甩到空中原地落下,惹的央吉大笑:“还是有你不擅长的哈,这样子......”
央吉正要传授他点儿诀窍,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阿爸*****"
那通电话全程用藏语交谈,江让自然一个字都没听懂,但一支烟的功夫,他就看见央吉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电话一挂断,央吉就泄愤似的甩出乌尔朵里的石块,砸得大黑牛"哞"地一声跳开:"我得去趟县城,你莫跟阿尼他们说。"(阿尼是姑姑的意思。)
"那这些牛..."
"要是天黑前我还没回来,你就全赶回去。"
"我赶?兄弟,你这也太看得起我了。"江让哭笑不得。
央吉抓抓头发,这才意识到让一个第一天放牛的人驱赶上百头牦牛确实不现实,他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好了,我喊了人了,莫说我出去的事哈。"
"明白。"江让点头,心里已经猜到央吉是要去处理他父亲那些糟心事。
目送央吉离开,江让转头望向草原,雪后的草地正逐渐苏醒,嫩绿的草芽刺破残雪,像撒了一地的翡翠珠子。
他脱下外套垫到地上,懒洋洋地躺下去,翘着二郎腿看天上的云,看那些蓬松的白云慢悠悠地飘。
高原的空气清冽得像是被过滤过,唯一的缺点就是紫外线太强,要是待上几个月,怕是会像小普布一样晒出两团高原红。
一片云彩适时地遮住烈日,微风拂过,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江让陷入惬意地浅眠,半梦半醒间觉得肩头有点痒,接着头顶也传来一阵奇怪的、湿蠕的触感。
脑子先于身体苏醒过来,但仍旧处于睡梦中,可很快,脸颊上也传来一阵湿蠕,惊的他瞬间清醒!
他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一个翻身滚到旁边,双手撑地"嚯"地站起身,脸颊擦过什么柔软的东西,因为距离太近,两个人像磁铁般撞到一起,面前的人显然没料到他这个反应,惊慌后退时踩到一个土坑,眼看就要摔倒。
电光火石间,一只纤细的手揪住了江让的衣领,而他也本能地揽住对方的腰。
"臭小子!吓唬谁呢!"江让瞪着那张黑色覆面,除了那个臭小子,还能有谁,央吉找来的帮手就是她!
早该想到的。
腰怎么会这么细?
察觉到腰间那只不安分的手,从一一猛地收紧抓着他衣领的手:"松手!"
"我现在松手,你可就摔地上了。"江让假装要松手,结果被她勒得直翻白眼:"呃...松...松手!要出人命了!"
两人像跳探戈似的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终于找回平衡,同时松开了对方。
烈日正好悬在头顶,从一一不得不眯起眼睛。
反观江让,高耸的眉骨在眼窝投下一片阴影,让他得以在正午的强光下依旧目光炯炯。
男人捡起地上的外套罩到头顶,总算得到了一点阴凉,突然觉得她脸上那个覆面也不是全无用处。
"不是去县城学习了吗?"江让挑眉,其实她一出现,他就猜到她根本没去什么县城,而是躲在了某片草甸里消磨光阴,所以这个臭小子到底是为什么退的学?现在是不是又在骗阿依说要重新考大学?
"少管闲事。"
呵,年轻人,可真是嘴硬。
“阿依早上还跟我夸你现在是越来越用功了,啧......”他故意话说半截儿。
果然,收获一记眼刀。
“管好你的嘴,别说见过我。”
“呵,你跟央吉,算是叔侄吧。”他抽出根烟:“一个让我瞒着去县城,一个让我瞒着没去县城。"吐出的烟圈飘向从一一,惹得她后退两步轻咳起来。
说罢,顺势掏出剧本:"啧,这荒郊野岭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给我捋捋台词啊。”
从一一抱臂,这男人,不仅虚伪,心眼儿还多!
见她不为所动,江让又凑近一步,抖抖剧本,他原本是想找央吉帮忙的,现在正主不在,自然要抓这个壮丁,否则,大好的时光不能全浪费在这群牦牛身上了吧。
从一一没好气的抽过剧本,胡乱翻开,已经卷边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全是不同颜色的笔记,有民俗考据,有角色分析,有情感脉络。
在某页被红笔圈出的台词旁,甚至贴着张鹅黄色的便签,写着:
“情感递进:由肢体动作的阻滞,到面部肌肉的微颤,再到眼神的失焦。表达上是欲言又止的沉默,眼眶已红,却仍竭力维持体面、最终望向虚空一笑,一种寂静的轰鸣。”
“诶,看小说儿呢,办正事儿。”江让催促。
“你这是...”她指着藏语下头的一排小字,细看才发现是拼音。
"聪明吧?"江让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从一一撇撇嘴,扎西小时候学英语就是用的这个方法,用拼音来标注发音,然后死记硬背。
“你想怎么捋?”
“坐吧。”江让席地而坐,给她留出半截衣服,她并不买账,直接坐到旁边的草地上,反倒是珍珠垂着脑袋插到了两人中间,去咬那件皮衣。
江让拍拍它的脑袋:“小家伙,刚才吓我,现在又想吃我衣服了,边儿玩儿去!”
“这上头这些标注是请一位西藏的藏语老师翻译的,但我听阿依、央吉他们说藏语,不论是发言还是有些词汇,都和我学过的不太一样。”
“卫藏方言和康定方言本来就不一样。”
“意思是我请错老师了?”
“不仅发音、语法结构、语序都有很大不同。”
他扯出个苦笑:“总不能是白学了吧?”
“对,就是白学了。”其实大同小异,但她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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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讲,好看他吃瘪的样子。
江让到底是十几岁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行啊,那就麻烦你一句一句帮我改吧。"
话音未落,果然又收获一记眼刀,男人在心里暗笑:臭小子,跟我玩儿,你还嫩点儿。
他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笔和便利贴,从一一下意识的瞥了一眼他的裤兜,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
接下来三个小时,从一一被迫当起了藏语老师,不仅要逐句翻译台词,还得标注拼音方便他记忆,最过分的是还得给他录音,让他能反复纠正发音,两人就这样坐在草地上,一个教得咬牙切齿,一个学得全神贯注。
直到江让的肚子"咕噜"一声抗议,他才惊觉:"都这么晚了?"学习太过投入,完全错过了饭点:"你在这等着,我回去拿点吃的过来。"
从一一却叫来珍珠,从马背上的袋子里取出一袋油饼、一瓶水和一颗苹果。
江让咬了口油饼,若有所思:"你该不会天天这么躲在草甸里,熬到天黑才回家吧?"
她沉默地拧开水瓶喝了一口,然后放到地上,继续吃油饼。
“能躲过去一天,还能躲的过去一年?”江让伸手拿过她的水瓶,仰头灌了口水,放下瓶子就对上从一一瞪大的眼睛:"怎么,油饼舍得给,水倒舍不得了?"
随即看到对面的人似乎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有什么难处,就跟哥说,哥替你办了。”他想起在村口听到的闲话,猜测她退学无非是因为钱或者情,不论是哪个,帮上一把对自己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况且,他还要在这里待上好几个月,住在卓玛家,帮了这个忙,日后相处也能更融洽,当然,这些思忖他不会明说。
就是这句话,叫从一一陡然想起了冯运辉——“老子拼着这身教练服不要,也替你把这破事儿办了!”
瞧她还是不出声,江让用脚尖轻轻碰碰她的小腿:“臭小子,碰到肯帮你的人,那就得抓住机会!”
机会。
肯帮她的人。
嗯,她都是有过的,只是她已经错过了。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瞧她闷闷的,就是不开口,江让知道再说就是自讨没趣了,他抓起矿泉水仰头喝了个干净,从一一下意识的撅了噘嘴,心想他肯定是天蝎座。
夕阳西沉,金色的余晖洒在草甸上,吃饱喝足的两人倚着树桩,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江让是被一阵微风拂醒的,身边人还在熟睡,珍珠在不远处悠闲地啃着青草,头顶的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一刻的宁静与惬意让他恍然,自从《荒原之狼》爆红后,他已经两年没有体验过这种纯粹的放松了,那些连轴转的日子,一个月跑二十个城市的疯狂行程,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很快,他又想起了央吉的两个孩子,虽然脏得像小花猫,但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真是让人羡慕,江让轻啧一声,心想自己这辈子怕是再难有这样纯粹的快乐了,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有。
思绪飘得太远,他摇摇头收回目光,转而打量起身旁熟睡的人,那张黑色覆面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张脸?他的视线顺着她纤细的脖颈往下,这身板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未免太过单薄,还有那腰,细的好像他稍稍一用力就会断掉。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想要揭开那层覆面。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珍珠突然发出一声警觉的嘶鸣,靠在树干上的人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
大概是因为自己想要揭她的面罩,所以赶牛回去的路上从一一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两条狗熟门熟路的把一头头大黑牛收拢,从一一则骑马跟在一侧,用乌尔朵将离队的大黑牛赶回队伍里。
江让骑马跟在队伍的最后方,一边观察着她赶牛的方法,一边学着使用乌尔朵,快到家时,他衣服兜里的小石块儿几乎见底,也终于能够自如的使用乌尔朵了。
“嘿!”他大喝一声,待从一一扭头,就用乌尔朵扔出石块儿,石块儿精准的落到那头企图偏离路线的大黑牛旁边,把它吓回了队伍。
看着江让得意的眼神,从一一撇了撇嘴,嘴里嘟囔了一句幼稚。
“江让,把牛赶进围栏后记得关上门,我走了。”
“都这个点儿了,吃了饭一块儿回家呀。”
“别说见过我。”
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她就翻身上马跑走了。
江让看着那个背影,又扭头看向央吉家,院子里空荡荡的,这臭小子也是笨,都这个点儿了,就说刚从县里回来不就得了!
18. 第 18 章
江让跟着村委慰问老人的视频发布后,并没有如预期那样冲上热搜,唯二的点赞甚至是班觉和彭东的账号,急得两人双双找上门去。
刚从央吉家回来的江让,恰好在小溪边撞上了他们俩。
班觉一把攥住他手腕:“哎呀,小江啊,那个视频莫得人看咯,咋办嘛。”说罢,使劲扯了扯彭东的袖子,眼神里满是催促。
彭东赶紧接茬:“怪我,没敢@江老师,怕是流量起不来咯。”
江让一眼看穿两人的双簧,推开院门:“先进来喝杯茶。”
听见老伙计的声音,达瓦卓玛走出库房,围裙里兜着两个烤的焦香的红薯:“吐司老爷,你莫不是闻到味道来的哦。”
班觉急得直摆手:“莫闹莫闹,讲正事呐!”他哪有心情吃什么烤红薯。
“村长,先进屋吧,喝杯茶,慢慢讲。”江让的声音里听不出急缓。
班觉和彭东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哎呀,咋个还喝的下去茶哦。”
江让估摸着班觉应该是把他答应帮着村里拍视频的事情往上头报了,才会产生“数据焦虑”,现在视频没激起水花,交不了差,所以才找到了自己;只是这事儿,他不好表现的太在意。
见江让不搭话,班觉干脆背起双手在院子里打起转,嘴里“哎呀哎呀”地直叹气。
最后还是彭东硬着头皮开了口:“让哥,要不麻烦您转发一下那条视频?”这才是他们俩此行的目的。
“这不是才第一天嘛,不急,咱们再等等。”
“等不到咯的嘛,我把事情都给县里头说咯。”班觉终于道出实情。
江让抿了抿唇,抬手用掌跟捋了捋耳发,好半晌才开口:“要不这样,咱们再等一天,如果明天还是没人关注,我再转发,如何?”
得到这个承诺,两个人双双松了口气,班觉仍不放心地再三确认,直到江让给出明确的时间节点,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时还不住地回头叮嘱:“说好了哦,明天哦!”
目送两人走远,江让转身回到堂屋。
他坐到火塘边,一边用火钳拨弄火苗,一边拨通了Lydia的电话:“视频发了……嗯……你安排一下……”
正在卫生间刷鞋的从一一,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堂屋没开灯,卫生间的白炽灯却亮得晃眼,他不可能没察觉里头有人,却还是毫不避讳。
当初那些关于她的热搜,是不是也像这样,一个电话就轻易改变了她的命运?
想到这儿,她突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鞋刷在网格鞋面上来回摩擦。
达瓦卓玛把烤好的红薯端进堂屋招呼道:“吃饭咯,吃饭咯!”
从一一关了热水,迅速擦干净洗手池,钻进厨房,摆放碗筷。
江让则揭开锅盖,盛菜舀汤。
三个人齐齐落座,桌上摆着的三个蘸水碟,两个是带辣椒的,只他面前那个没有辣椒,他心头一暖:“阿依,我明天要去央吉家给牛打针喂药,忙完就去帮您做奶渣。”
“又是你们单位安排的工作哇?”达瓦卓玛挑了个滋滋冒油的红薯递给江让,糖汁顺着焦皮往下淌。
“是,剧组安排的。”江让接过红薯,撕开顶端的焦黑,又转递给从一一:“尝尝,这个保准儿甜。”
从一一正蜷在小板凳上,闻言筷子尖一顿,米粒从碗边簌簌落下,她微微侧身,假装没看到。
江让索性把红薯放进了她碗里:“晚上再抽空帮我捋捋台词?”
从一一掀起眼皮剜他一眼,满眼写着“不乐意”。
男人勾勾唇角:“你白天忙着学习,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你,是吧?”
听他似乎是在威胁自己,她把筷子狠狠插进红薯,又“啪”地扔回江让碗里,眼神里满是不屑。
“诶,咋回事哦,小江是哥哥的嘛,咋这么不懂礼貌哦。”老太太用筷子敲敲碗沿,一激动,筷子“当啷”掉了一根。
江让眯了眯眼,这臭小子,从第一面起就跟自己不对付。
啧,还拿不住你了!
达瓦卓玛起身往灶台去冲洗筷子,一边走一边说:“小江哦,你莫放在心上哦,娃娃小,不懂事。”
江让倒是不恼,又重新拿根烤红薯放到她碗边:“阿依,您放心,我好歹是做哥哥的,怎么会跟弟弟计较呢。”
弟弟?
听到这个称呼,从一一眉梢猛地一跳。
他在叫谁?自己吗?
这人眼睛长天灵盖上了?
“你说啥子诶?”她把碗往桌上一墩,震得蘸碟里的辣椒油都颤了颤。
看她满眼的不可思议,江让无奈的摇头:“好了好了,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说罢,特意压低音量:“逗你呢,不会拆穿你的。”
从一一眯起眼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豹子:“你喊我啥子诶?”
“我多少还是长你几岁,叫声弟弟不算占你便宜吧?”他不急不慢,又给她夹块儿肉。
话还没说完,她的筷子也“啪”地放到了台面上。
江让缩回手,无奈地撇了撇嘴:“你这孩子...”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我都给你搭这么多台阶了,怎么还跟个小野马似的尥蹶子?”
从一一低头看看碗里的肉,又低头看看自己穿着冲锋衣的胸口,平平整整,确实看不出什么曲线,但也不至于被认成男孩吧?难怪他总叫自己“臭小子”,原来是真把自己认成了个“小子”!
最后她气鼓鼓地把那块肉也夹回了江让碗里,力道大得差点戳破碗底:“蟒得很!”(笨死了!)她咬牙切齿地扒饭,把碗沿磕得叮当响,活像要把某人的脑壳当木鱼敲。
从灶台回来的卓玛阿依,没听清江让的话,只是看这两个孩子又开始拌起了嘴,无奈的摇了摇头,她就纳了闷了,这两个孩子怎么就处不到一块儿呢:“吃肉,吃肉。”说着往江让碗里夹了块最肥美的牛肉,像是在安抚受委屈的小羊羔。
吃罢晚饭,江让主动收拾了碗筷到水槽边洗碗,卓玛阿依站在他旁边,他洗干净一个,就接过一个沥沥水放进橱柜。
本来想着他一个大明星,在城里住惯了的,来这儿肯定觉得什么都不方便,自己受了班觉的嘱托,要好好儿照顾他,没想到江让住进来以后,烧火、洗碗、挤奶一个不落,不仅没有架子,还勤快的不得了,真是个好孩子。
“阿依,您坐着看电视去,我一会儿就过去陪您。”
“乖娃娃哦,阿依给你削个哈密瓜,十一走县城头买回来的。”
“十一买的?”这臭小子还真去县里了?
他瞄了一眼正坐在门口看书的人,那本《傲慢与偏见》已经翻到了尾声。
感受到他的目光,从一一偏过脑袋,视线才一交汇,就迅速撇开。
“******。”(十一在屋头哦。)
院子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达瓦卓玛放下手里的哈密瓜迎了出去。
从一一起身让出道儿:“江央阿依。”
“**。”(乖乖哦,在看书呀。)江央是索朗的阿依,两家人虽然不是亲戚关系,但一直走的近。
达瓦卓玛看老姐妹两只手都拎满了东西,猜到是索朗寄回来的:“**。”(娃娃给你寄的吧,你又拎过来。)
“**”(索朗寄什么都是寄双份,你又不是不知道。)江央阿依把索朗寄的补品放到坐床边上:“**。”(这次种的茄子,黄瓜,豇豆全都长的好,你先吃,我过两天又摘新鲜的过来。)
卓玛阿依翻出塑料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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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豇豆:“**。”(是比上一茬的好,饱饱满满的。)
“***。”(翻了土,又去挑了好多粪水。)
两个老姐妹只要坐到一块儿,就总有说不完的话,从田里的菜,到地里的牛,到今年少雨,恐怕雨季会推迟;直到江让端来切好的哈密瓜,卓玛阿依才想起这茬儿:“***。”(差点忘记了,这是住在我家的小江。)
“小江,这是江央阿依。”
“阿依好。”江让笑着问好,用牙签插了两块儿瓜递给两位老人。
江央阿依打量了下眼前的年轻人,心里不免感叹生的可真好,她活了一辈子,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小伙子:“***。”(你家这个娃娃和卓嘎家那个不太一样。)
住在卓嘎家的是林可妍,光助理就带了两个,不是嫌床板硬了睡不好,就是嫌饭菜味道吃不惯,住进去之前,给卓嘎一家说的是当家里多了个女儿,带着她同吃同住,让她尽早适应这里的生活,结果呢,除非有镜头,否则她和卓嘎一家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
卓玛阿依会意的点点头,她早就在村委的老树底下听其他人说过了,所以才觉得江让是越看越好:“***。”(你来的时候小江正在洗碗,他还帮我做酥油,他还会炒菜,味道还不错的。)
看两个老太太满眼的笑意,从一一忍不住瞥了江让一眼,心想这人有两把刷子,才来没几天就把阿依哄的眉开眼笑了;洗碗做饭,洗衣服放牛,这些事情不过是她的日常,怎么到了江让那里,就成了值得夸奖的事了。
江让特意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了一些,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分界线,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意外地惬意,如果没有手机上突然弹出的“江让鸭王”热搜词条的话。
他狠狠按灭屏幕,妈的,这么恶心的词条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十一,索朗说他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又招了两个人,这个月给我的生活费都多了五百块,等我赞到年底就一起还给你哈。)自己的孙子能够在北京立足,多亏了从一一,所以江央阿依隔三差五就会往家里送点儿自己种的蔬菜,孙子寄回来的钱她也没有用处,全都攒着呢。
“***。”(江央阿依,您这膝盖最近还疼得厉害吗?)从一一轻轻捏捏江央阿依的膝盖,高原上的女人,一辈子弓着腰背挤奶、打酥油、背水,经年累月下来落下一身的病痛,不是膝盖磨得变了形,就是腰杆再也直不起来。
“***。”(贴了膏药就不痛了。)
“***。”(贴膏药治标不治本,还是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吧。)
“***。”(我不去医院,有膏药就可以了,不痛了不痛了。)
“***。”(钱的事情您不用操心,索朗都还的差不多了,您要是为了省钱就不去医院,等过年索朗回来又该跟您生气了。)
“***。”(索朗在外头打工不容易,起早贪黑的,再说他都这个岁数了,娶媳妇、买房子哪样不要钱?我咋能乱花他的血汗钱。)
观念这种东西是很难改变的,从一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让江央阿依如果再有痛的走不动路的时候一定要打电话给自己,自己会陪她去医院。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火塘里牛粪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坐床上江让的呼吸声,他一手枕着头,一手放在肚子上,睡的沉稳,呼吸绵长而均匀,就连卓玛阿依给他盖了条毛毯都没能吵醒。
从一一取下覆面,揉了揉发闷的脸颊,这天天戴着的面罩快把她憋成恐怖分子了,但目光扫过熟睡的江让,又下意识把面罩拉了回去。
万一被他看见真容...
谁知道这个精于算计的明星,会不会把她的脸也变成热搜上的筹码?
19. 第 19 章
高原的阳光透过木窗格,在坐床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小憩醒来的江让伸个懒腰,卓玛阿依正在分离酥油,央吉的两个孩子躺在地上的毛毯里睡的正熟;
在兰卡村的这些日子,竟比他预想的还要闲适:放牛、挤奶、做酥油、剧组安排的生活体验、和村头儿大爷大妈们闲聊,竟然还有时间可以睡个午觉,恍惚间真像是来度假的。
那则慰问视频经过公司的“特殊处理”后传播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彭东用村民账号留下的那句“我是兰卡村的村民,这个男的就是江让”,像颗火星溅进了干草堆,粉丝们顺着网线蜂拥而至,把这条质朴的视频顶上了热搜榜。
而Lydia暗中助推的#江让乡村公益##雪域暖心行动#等词条也相继出现在了热搜框。
木门“吱呀”一声响,江让抬头,是央吉的老婆拉姆,他迅速按灭手机屏幕:“我出去打个电话。”
“视频效果比预期好。”Lydia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现在热搜第十七位,预计两小时内能进前十。”
江让点燃支烟,靠在砖墙上:“彭东那小子倒是机灵。”
“机灵得恰到好处,那条评论既没@你微博,也没带话题,完美营造出意外曝光的效果。”Lydia轻笑:“牧民家住的还习惯吗?”
“比想象中舒服。”
“现在有三个公益组织找上门,想要和你......”
“先推掉,现在接官方合作太打脸,让公关部拟个声明,就说我本意是体验生活,没想到会给兰卡村带来关注...不过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我决定在电影拍摄期间帮村里做助农视频。”
“ok,声明稿两小时后发你,对了,明天的专访你要是不想照着声明稿背,至少也别说些和以前言论有悖的话。”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记住,热搜位每分钟都在烧钱。”
江让用靴尖碾着草地:“知道。”
挂断电话,他把烟蒂插进松软的土地捻灭,点开微博,浏览了一下词条评论区,正面评价还是比负面更多一些,手指滑动屏幕,点开“从一一”超话,超话简介里写着的“从一一,四川成都人”几个大字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给好友周崇发去消息:【约赵指喝酒了没?】
周崇秒回:【哟,山里信号不错啊?】
【少废话,有消息没?】不知道为什么,在兰卡村这段日子,他总觉得那个小丫头离开北京以后一定是回了家,所以才托好友周崇去国乒赵指导那里探听消息,万一她真的就在省队训练呢,从这儿到成都也就几小时的车程。
【你都给我下任务了,我敢不去喝?】周崇眯起眼:【还想着那小丫头呢?】
对话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很久,最后只弹回一个扇巴掌的表情包:【问到没?】
【问了,人不在省队。】
这小丫头,不仅不用社交软件,采访也从来不提家里的事儿,网上能找到的,除了比赛成绩就是官方资料,私底下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楚。
江让记得最后一次在网上看到关于她的消息,是来自一位青岛的网友,说在一家面馆撞见了从一一,当时她正独自吃饭,突然被人泼了一杯水,照片上虽然只有一个模糊的侧影,但应该就是她。
她那时候才十九岁,先是遭遇网暴,接着被禁赛,最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从一一的这些遭遇总让他联想到自己被雪藏的那三年,同样的不甘,同样的委屈,同样的孤立无援,他们的经历太过相似。
他比谁都清楚那种滋味,那三年里,他经历了无数次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然后又一次次重拾信心,才终于熬了过来。
所以,他很怕她会就此放弃。
他隔着屏幕,对一个甚至不认识自己的小姑娘产生了期许。
那期许或许是对她,也或许是对曾经的自己。
正出神呢,班觉的电话就来了,说是让他去家里吃晚饭。
江让跟卓玛阿依打了个招呼,就骑着小马去了班觉家。
才到门口,班觉就快步迎了出来,热情的握住他的手:“哎呀,小江啊,多亏了你啊,我们村的公众号都被挤爆咯。”
彭东站在一旁推推眼镜,县里头看到热搜后找到他和班觉,下了死命令要让他们请动这位大明星参加赛马节。
班觉拍着胸脯立了军令状,可他心里却清楚,江让拍助农视频是各取所需,赛马节商业气息太重,江让未必愿意蹚这趟浑水。
“走走走,进来喝酒,你看我给你准备的好酒好菜。”班觉攥着江让的手不放,像是怕人跑了似的,堂屋里的饭桌上,炖牛肉在铜锅里咕嘟冒着热气,卤味拼盘旁边还摆着个油亮的大肘子。
“阿尼她们不一起吃?”江让环顾四周。
“去娃娃家头咯。”班觉边说边拧开酒瓶,麻利地把江让面前的酒杯斟得满满当当。
彭东适时举杯:“让哥,您那条视频的传播效果远超预期啊,不仅县里领导专门来电表扬,连市里的文旅局都注意到了,咱们兰卡村这次可真是露脸了,来,这杯我敬您。”
班觉更是脸都快笑烂了:“就是就是,来来来,先干了这杯!”
看着眼前快溢出来的酒杯,江让抬手虚挡:“村长,我这酒量真不行,而且明天还要早起拍素材...”
“哎呀,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嘛!”班觉不由分说地把酒杯塞进他手里:“咱们藏族有句老话,酒喝不透,话说不透,今天必须喝高兴!”
在两人热情的夹击下,江让只好一饮而尽,烈酒滑过喉咙,灼烧感从胃里直窜上来,他眼睛扫过桌上的菜品:“要不咱们边吃边聊。”
“对对对,先垫一下肚子。”班觉顺势给他夹了块卤牛肉:“县里头找我两次了,非要你那些放牛、打酥油的素材,说要用来宣传,”他拍着胸脯,一脸正气:“我说不行!人家小江是来做公益的,我们答应了他这些东西不得外传,我们要讲信用!”
彭东顺势举杯接话:“村长这次可硬气,连县领导的面子都没给。”
说罢,三个人又碰了一杯。
看两个人神色都有些不自然,江让猜想今天这顿饭应该不止是感谢他帮忙拍助农视频,肯定还有其他事情。
彭东率先开口:“让哥,您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儿其实才脱贫没几年,要不是这些年政策好,修了路,恐怕还是大山坳坳,现在好不容易靠着自然资源吸引了一点游客,但是呢,这个关注度就是起不来。”
班觉在旁边配合的叹气,给自己连灌两杯:“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你说那些人咋就不来我们这儿看看呢。”说罢,把眼睛放到了江让身上:“说到底,还是缺个有分量的人来带这个头。”
江让配合的点头,对两人的弦外之音心知肚明,但因为不清楚两个人到底找自己是什么事情,所以始终没有开口。
彭东见迂回战术无效,索性直切主题。
他双手捧杯,语气诚恳:“让哥,实不相瞒,这周末县里要办赛马节,您要是能出席,对推广传统文化绝对是件大好事。”
江让抿了抿唇,面露难色:“东子,不是我不给面子。”他抬眼看着两人:“剧组有保密协议在先,这次能拍助农视频,还是廖导特批的。”
“先喝酒先喝酒!”班觉赶紧打圆场,又给江让夹了一大块肘子:“尝尝这个,我家婆娘特意炖的,好吃的很。”
酒过三巡,江让的脸已经微微泛红,班觉看准时机,又提起话头:“小江啊,你看咱们赛马节多好的机会...”
“村长,”江让扶着额角,语气无奈:“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
“先干了这杯!”班觉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打断了他,不容分说地碰了下他的酒杯,酒液溅出几滴:“这杯我敬你,感谢你帮我们村免费宣传,你这一宣传啊,抵得上我们村干部跑断腿啊!”
彭东也赶紧跟上:“让哥,这杯我敬您,就冲您对乡村振兴的这份心。”
江让眼前已经有些发晕,连忙按住又被斟满的酒杯:“真不行了,喝不动了,喝不动了...”
班觉见火候差不多了,突然仰头自斟自饮起来,一杯一杯的灌,一边灌一边红着眼睛说:“小江啊,你不晓得啊,咱们村以前就在那山坳坳上头,全是土坯房,要是遇上雨季,屋头那都可以养鱼!”
他猛地又灌下一杯,喉结剧烈滚动:“那时候没通自来水,婆娘们天不亮就要去溪边背水,娃娃们踩着泥巴去上学,各家各户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后来通了公路,政府帮我们建新村,大家都搬下了山,可年轻人还是留不住啊,全都往外头跑...”
看班觉红着老脸抹泪,彭东递给他一张纸巾,班觉胡乱抹了把脸:“我们就想办法啊,搞旅游、搞种植,有钱赚了年轻人就愿意回来建设村子咯,我们这些老骨头拼了命地干,但是见效慢呐,可你一条视频,就让全国都知道兰卡村了!”
班觉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个人就喝光了大半瓶,听的彭东都忍不住摘了眼镜抹眼泪:“让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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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来对口帮扶的,但能带给村里的资源也实在有限,您愿意帮我们拍助农视频已经是帮了大忙了,再提出这样的请求,的确是有点得寸进尺了,哎。”说罢,竟然直接拿起了分酒器:“这杯算我赔罪!”随即一饮而尽,呛得连连咳嗽。
江让确实喝得有点上头,但脑子还清醒,如果参加赛马节能帮到村里,他也不是全然不愿意,只是他才立了一个“低调公益”的人设,转头就参加这种带有商业性质的活动,恐怕有点打脸。
指腹轻轻按揉着额头,江让思索着应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介入,开幕式站台肯定不合适,只是去露个脸观赛又没什么意义,如果是以“为新戏特训”为由参赛呢?
直接参加比赛,既能立住敬业人设,又能带一波传统文化热度,同时也帮上了县里推广赛马节。
到时候团队再运作几个#江让传承非遗骑射#、#演员为戏苦练传统技艺#这类话题,自然又有格调,比硬广强,且既能契合他“文化传承者”的公众形象,又能为影片提前造势,一箭双雕。
“东子,赛马会都有哪些项目?”
彭东脑袋也已经晕乎了,没明白过他的意思,只是凭借本能的回答着他的问题:“速度赛,马术赛、骑射赛......”
江让在脑子里把这些项目统统过了一遍,他拍《荒原之狼》的时候封闭培训过一段时间,苦练三个月的骑术还算拿得出手:“你看我参加速度赛,有没有希望拿个名次?”
彭东眼睛一亮,脑子终于转过弯来,立即举杯碰了上去:“让哥这是答应了?太好了!”他激动得手都有些抖,酒水洒出几滴:“这杯我代表全村敬您!您可算救了我们大急了!”
班觉也已经喝麻了,听到彭东的话才反应过来,粗糙的大手"啪"地拍到江让背上,差点把人拍个趔趄:“答应了啊,哎呀,小江哦,你总算是答应了哦。”
然后醉醺醺地非要拉钩,布满老茧的小拇指死死勾住江让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着还孩子气地晃了晃,好像这样江让就不能再反悔似的。
“看嘛,我就说小江是个好人嘛,从现在起,我们两个,那就是...亲兄弟!”他踉跄着想掏手机合影,结果摸出了烟盒打火机,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哎,抽一根,小江啊,你真是我们兰卡村的福星哦。”
江让拍拍老村长的肩膀,把他扶正:“您刚刚的那番话,我是真感动,能给村里出份力,我一百个乐意,但您也知道,我毕竟是演员,签了经纪公司的,只要是商业活动,都不能私自参加,所以,这么着,我就以个人名义参赛,商业活动一概不碰,您看行不?”
班觉怔住,很快又连连点头:“要的要的要的,听你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只要江让先答应,其他的到了现场再说。
“让哥,要参赛的话我建议选骑射赛。”彭东推了推眼镜:“速度赛讲究人轻马快,都是些十来岁的娃娃在比,去年的冠军才十二岁,您这体格往马背上一坐,跟群小孩子比,输了赢了都不好看。”
骑射的话,他射箭只是个"影视速成班"的水准,而《经幡向西》的骑射特训只有短短两周,且也是下周才开始。
“村长,剧组的专业培训下周才开始,”江让苦笑着摇头:“就我现在这射箭水平,上了场不也是丢人现眼吗?”
“小江啊!”班觉一把搂住江让的脖子,大着舌头喷出酒气:“射箭好简单的事情嘛,拉弓,搭箭,嗖——就完事了!诶,你没看到十一的弓哇,墙上挂了好几把的嘛。”
江让倒是见过从一一挂在墙上的弓箭,只是没见她用过。
“她八岁就能射穿五十米开外的经幡杆了,你还去啥子培训班嘛,喊她教你不就行了。”
“那臭小子倔的要命,肯教我?”
“咋不肯,”班觉猛地一拍大腿:“我来说!我的面子她还能不给唛!”说着用力拍打自己胸膛,震得腰间那串钥匙叮当作响;现在只要江让能答应参加赛马会,他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包票都敢打!
“就这么说定了,骑射赛,我来安排哈。”班觉一把勒住他的脖子,生怕他跑了似的:“喝!”
江让被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无奈地笑着摇头,窗外月色正好,为远处的雪山镀上一层银边,几声犬吠在山谷间回荡,衬得夜色格外宁静。
他抿下最后一杯酒,心想这下是真推不掉了,不过转念一想,既能帮到村民,又能给自己新戏预热,倒也不算亏,只是这临时抱佛脚的训练...他眼前已经浮现出从一一那副嫌弃的表情了。
20. 第 20 章
晨起的阳光照进堂屋时,卓玛阿依正佝偻着腰,在火塘边忙碌,铜壶里的酥油茶咕嘟作响,混合着新鲜藏式油条的香气在屋内弥漫。
江让喝了口热茶,觉得胃里舒服多了,他揉揉太阳穴,又活动下肩膀。
“多吃点,隔哈儿有活路。”(多吃点儿,今天要干活儿。)阿依给两个孩子一人拿一颗鸡蛋,又用筷子夹起一根金黄酥脆的油条放进江让碗里。
从一一双手捧着瓷碗,慢慢转着碗沿,让酥油在茶面上均匀化开,这才小口啜饮起来。
“牛粪没得咯,你嗯切捡点儿回来哈。”这些天下来,达瓦卓玛已经完全习惯了家里多出个大小伙子,江让勤快得很,天不亮就起来帮着她生火扫地,眼里全是活儿,勤快肯干的模样,倒真像是家里长大的孩子。
晃神间,江让没听清阿依的话,转头看向从一一:“阿依让我们去干嘛?”
“喊你去捡点儿牛粪回来。”从一一头也没抬,继续小口喝着酥油茶。
“我一个人去啊?”江让挑起眉毛。
“你不是来体验生活的吗?”她终于抬起头,覆面下的眼睛带着几分揶揄。
江让眯了眯眼,臭小子!
他拿起鸡蛋在桌面上敲开,剥好壳以后直接放进她的碗里,不等她反应,又顺手把她那颗也剥了放进阿依的碗里:“阿依,您吃。”
“哎呀,我一个老太婆,吃啥子鸡蛋嘛。”
“您才更应该多吃点儿鸡蛋,补充营养。”
一句话又给阿依哄高兴了。
从一一看了眼碗里的鸡蛋,又看了眼他,几乎要忍不住翻白眼。
看她想走,江让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不是要捡牛粪嘛,你不教教我?”
“捡牛粪有啥子好教勒。”她把住桌角。
江让干脆一把搂住她的腰,直接给她拎了起来:“臭小子,想匡我一个人去干活儿。”大掌之下的腰肢堪堪一握,他下意识的垂眸,这臭小子,腰可真细。
阿依看着两人斗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要是扎西也在就好了,那就是三兄妹:“你嗯两过哦,***。”(你们两个啊,跟小牛似的爱顶角。)说着走向库房,取出两个柳条编织的背篓和两把木柄铁齿的粪叉:“早去早回,中午给你们做糌粑包子。”
晨露还未散去,草尖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草场。
从一一动作娴熟,手中的粪叉一勾一挑,牛粪便精准落入背篓,连带着几根干草一起。
江让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挥动粪叉,第一下没勾住,第二下用力过猛,牛粪“啪”地甩在了自己裤腿上。
“诶,我怎么老甩到衣服上?”
闻言,她停下动作,头也不回地说:“大概是你跟它的''缘粪''吧。”
听到这话,男人也停下脚步,双手叉腰,臭小子最近格外喜欢调侃自己。
没能听到江让的“回敬”,从一一扭头,看他像个不服输的孩子一样,反复练习投掷动作,忍不住轻“呵”一声。
“笑什么?你就没失手过?”
“这有什么好难的。”她边说边示范动作,粪叉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牛粪稳稳落入背篓。
“哥打篮球投进的三分球,比你投进背篓的牛粪可多多了。”江让不服气地说着,又试了一次,这次牛粪在背篓边缘弹了一下,还是落在了外面。
覆面之下,从一一嘴角轻扬。
“这儿没得啥子的咯,走山上切捡。”(这儿没有牛粪了,去山上捡吧。)
江让指向围栏外的草场:“那儿不是还有吗?”说罢,一个跳跃就翻了过去。
“那是别人家的......”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溪边传来汽车引擎声,一辆黑色商务和一辆白色越野先后停稳,从上头下来几个穿冲锋衣的人,其中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扛起摄像机就对准了正在捡牛粪的江让。
她转头看向他,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江让明显也愣住了,但很快,他就条件反射般地朝摄制组挥了挥手。
覆面之下,她撇了撇嘴角,猛地收回视线,转身就要走。
江让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去哪儿?”
看那群人已经扛着摄像机走近,她甩开江让的手,转身踏上碎石滩。
江让几不可查的轻叹一声,臭小子,肯定又在心里蛐蛐自己了。
溪水映着从一一疾走的背影,碎石在她脚下发出脆响,禁赛的阴影至今挥之不去,那些铺天盖地的网络炒作就像黏在鞋底的口香糖,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会认出她,然后指指点点,所以她才会对江让这种“公益作秀”本能的反感。
可转念一想,江让不过是把事业摆在第一位罢了,往好听了说,这叫事业心强。
不像她。
她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掌心,刚禁赛那段日子还能坚持训练,现在去县里乒乓球馆的次数都已经屈指可数了。
而这头,江让把采访地点定在了院子里头,初春的日头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上,卓玛阿依穿着绛红色藏袍,热情地端出雕花矮凳,又挨个儿给众人添上酥油茶。
记者调整好录音笔:“江老师,粉丝们都很惊讶您在兰卡村的那场公益活动,这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规划?”
江让理了下运动服领口:“其实算机缘巧合,我来兰卡村,是因为拍摄电影,没想到一来就被这儿的美景给牵绊住了。”
他指向远处,记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雪线之下有成群的牦牛正在移动:“看到那片夏季牧场了吗?背后就是耶拉雪山,美吧,”
“但最打动我的,还是这儿的人,阿依每天天不亮就给我准备新鲜的热牛奶,村长总扛着刚宰的牛肉来看我们,最难忘的是篝火晚会,孩子们跳弦子,火星子噼啪往天上窜,照在他们小脸上......”他略停顿再继续:“那时候我就想,该让这些光亮被更多人看见。”
记者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听说您还会参与村委的助农短片拍摄?”
“就是搭把手的事儿。”他搓了搓被晒得发红的后脖颈,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更希望大家把关注点放到兰卡村本身,你们在村口应该也看到‘乡村振兴’四个字了。”
“兰卡村现在主要还是以放牧为主,但一头牦牛长到能售卖差不多需要五年,这期间的收入主要靠销售奶制品,比如酥油,奶渣,为了改变这种单一的生产方式,村里在考虑发展旅游业......”他把自己这段时间的见闻娓娓道来:“所以,我想趁着这几个月,给村里做点儿实事儿。”
这场采访大约持续了一小时,结束后,江让婉拒了杂志封面的拍摄邀请,只同意留下几张简单的采访照。
“那就辛苦江老师了,再会。”
“客气,我送你们。”日到中天,气温渐升,他脱下冲锋衣往墙头一搭,拉开院门。
看他衣领上沾了根干草,记者礼貌的提醒,江让随手掸掉,动作随意自然,仿佛早已习惯。
阿依本来想留杂志工作人员一起吃个午饭的,但江让不太想进行更深入的交流,否则容易打破这种“不经意”,便以“十一看到他们会不自在”为由婉拒了。
从一一在村头看到那两辆商务车离开,才返回家里,一进屋,阿依就问她:“你早上又跟你小江哥哥不高兴了哇?”
她拧眉,这人还告状了?
“不是你哥哥说勒,我看他带到人回来,你又不在,就晓得咯。”达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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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玛拍拍孙女的背:“我说留他们吃个饭,招待一哈,你哥哥怕你不自在,就说算了,他还是想到你的。”
她觑了一眼正在舀饭的江让:“阿依,他这么做应该是有自己的考虑,不会是因为我。”江让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替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考虑这么多。
看她对江让始终抱有偏见,老太太无奈:“你个娃娃!”
才吃罢午饭,班觉就拎着香蕉来了,他昨晚醉醺醺地答应了江让要当说客,今早酒醒后一拍脑门才想起从一一那臭脾气比生铁还硬,早知道就该推荐央吉来教,可现在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上门。
见村长来访,达瓦卓玛端出茶点:“吐司老爷,喝茶。”
客厅里,班觉、江让和从一一三人排排坐在卡垫上,盯着电视里的午间新闻,空气安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直到卓玛洗完碗回来,见他们还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才终于笑着打破了沉默:“吐司老爷今天大驾光临,是找十一有事吧?”
班觉如蒙大赦,赶紧接过话茬:“哎呀!听说我们小十一昨天陪她江央阿依去了趟医院,乖娃娃!”说着掰下一根香蕉递过去:“来,吃个香蕉补补体力。”
从一一接过香蕉,放到身侧。
班觉搓搓手,指向墙角的弓囊:“这次赛马节你要参加噶?你那把宝贝弓呢?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噻。”
她的目光在班觉和江让之间转了个来回,猜测着班觉的来意。
“诶,咋子哦,还舍不得嗦。”班觉挤挤眼。
从一一挑眉,随即起身走向玄关,取下了那把原木色的弓,班觉也眼疾手快地摘下了旁边那把,招呼江让往院子里去:“来来来,让小江见识见识我们神射手的装备!”
院子里,班觉煞有介事地拉弓搭箭,瞄准墙上晒着的牛粪饼。
“嗖”的一声,牛粪应声裂成两半!
“漂亮!”江让配合地鼓掌:“村长宝刀未老啊!”
班觉得意地推推墨镜:“小意思!想当年,我可是‘牛粪杀手’,射遍全村无敌手!”
江让跃跃欲试,顺手就接过了从一一手里的弓,结果刚拉开一半就手抖得像帕金森,他暗骂一句,心想自己健身房卧推110公斤的臂力居然拉不开这破弓?!
瞧他要翻车了,班觉顺势接过弓:“我来!”结果也是脸憋得通红才勉强拉开,还不忘教学:“小江,拉弓要这样……哎哟我的腰……呼吸要稳……嘶……手别抖……咳咳!”
从一一终于憋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班觉回过头瞪她一眼:“诶,咋回事嘛,人家小江刚开始学,你不拿个轻点儿的。”
她已经猜到班觉的来意了,双手环抱在胸前,仰着个脑袋垂眸看着院子里的人。
还特意问她是不是要参加赛马节,多半是江让也要参加,想让自己教他射箭。
江让还是没看出自己并不想和他有过多的交集吗?
江让也反应过来,她恐怕是故意给自己拿了个磅数最大的弓,这个臭小子,早该猜到她没憋好屁!
是想看自己出丑?
班觉气得胡子直翘,但想到自己夸下的海口,还是堆着笑打圆场:“我跟你说,十一凶的很,不要看她瘦瘦小小的,比我还拉的重些。”说罢,冲着从一一招手:“来来来,过来给小江演示一哈。”
她仍靠在门框上,目光却直直刺向江让,视线在空中交锋的刹那,她拿过弓箭,“嗖”的一声,动作之快,箭矢不仅射穿牛粪,还惊的班觉摔了手里的墨镜。
她掂了掂手中的弓,对江让道:“这弓重吗?看来,江老师还得多练呀。”
全场寂静。
班觉甚至觉得头顶有一群乌鸦飞过。
21. 第 21 章
那一箭之后,从一一一个口哨唤来珍珠,利落的翻身上马就跑走了。
江让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嘴角抽了抽。
他弯腰捡起村长的墨镜,用衣角仔细擦拭后才递回去。
班觉尴尬地接过眼镜,摸了摸自己的英雄辫:“小江啊,你莫急,我再去跟卓玛说说...”
“算了村长,别为难。”这村里又不止她一个会射箭的。
“不为难不为难!这死娃儿脾气越来越怪了...”班觉讪笑着,突然压低声音:“要不我们换央吉教?那小子脾气好...”
江让笑着婉拒,寒暄几句后便借了村长的车去找彭东商量视频剪辑的事,商量完他还得去趟乡上的马场,既然答应了要参加赛马节,就不能太拉胯,不然丢的还是自己的脸。
等江让一走,班觉立刻拉着达瓦卓玛进了厨房:“咋回事嘛,人家小江来村里是为了体验生活的,你们又不教人家说藏语,又不带人家出去转山、挖虫草,他体验的到过啥子嘛!”
达瓦卓玛搓着围裙边缘:“十一不肯带他去......”
“勒娃儿又闹啥子脾气嘛?”
“她说......”达瓦卓玛欲言又止:“说小江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立人设,反正待不了多久就会走,何必......”话音未落,班觉就打断了她。
“死娃儿,想的也太多了嘛,人家帮我们拍的视频几百万人观看,现在又答应参加赛马节,是实打实帮了我们大忙!”
见卓玛低头不语,班觉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十一不懂事嘛,你这个当阿依的要多开导嘛,人家小江大老远来体验生活,总不能天天在村里闲逛噻?”
达瓦卓玛连连点头:“吐司老爷说得是。”
“好咯好咯,我就先走咯,还要回去研究咋剪视频。”班觉戴上墨镜,临走还不忘嘱咐道:“勒个事情就交给你了哈。”
天光渐暗,草原上的风开始染上凉意,远处的雪山被暮色染成深蓝,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牧归的牦牛群慢悠悠地晃过山坡,脖颈上的铜铃叮当作响。
灶台上的铜壶冒出白雾,却始终不见那匹熟悉的小棕马回来。
达瓦卓玛正坐在门口的矮凳上缝补,看着江让不得不弯下腰才能在低矮的菜板上切菜,心里微微发酸,这孩子明明在城里过惯了舒服日子,却从不抱怨高原上的不便,甚至对十一的冷脸都始终耐心,要是十一能接受他,该多好。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珍珠在院门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达瓦卓玛掀开门帘,看孙女运动外套随意搭在肩上,发梢还挂着汗珠:“咋才回来,去帮你哥哥弄饭。”
“阿依!”从一一不愿意,连个眼风都没给正在打蛋液的江让。
“快去!”老太太停下手里的动作,朝灶台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立刻过去。
她只好不情不愿的站过去,盯着那块案板,看江让把切好的土豆装进盘子,转身从水槽里拿出已经解冻好的牛肉,刀刃在磨刀石上唰唰蹭两下,案板上立刻响起密集的剁肉声。
菜刀悬停在半空。
江让抬头,看她站在光影交界处,覆面边缘露出的一截脖颈绷得笔直,忽然就笑了:“盯这么紧?怎么,怕我往饭菜里下毒?”
听他这话,她心里泛起一丝异样,下午那场闹剧后,他怎么还能这么若无其事?难道尴尬的只有自己?
她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和扎西斗嘴的场景,每回吵完架,扎西都不敢跟她说话,只敢都请阿依做和事老,其实她只把扎西当小孩儿,根本没放在心上。
江让快速冲洗菜刀,起锅下油,等铁锅滋滋作响,滚烫的菜籽油泛起细密的油花,便将切好的牛肉滑入锅中。
“刺啦”一声,升腾的油烟顺着烟囱飘散进暮色里。
等最后一道青菜蛋花汤上桌,从一一已经摆放好了碗筷,电视里正好开始回放仁川乒乓球公开赛,三人各据餐桌一方,沉默地盯着屏幕上跳跃的乒乓球。
江让用余光瞥见从一一不自觉地跟着比赛节奏轻晃的肩膀,两颗眼珠子亮晶晶的,原本想问上一句“你也喜欢乒乓球”的,可想到这臭小子总对自己爱答不理,他也懒得再用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达瓦卓玛猜测孙女下午是去了县上练球,替她舀了一勺碎牛肉笑道:“累咯哦,看你衣服都打湿咯。”
她夹了块儿金黄的炒蛋放进老人碗里:“出汗才痛快。”其实她下午是去找多吉练箭了。
听到这话,老太太笑着给两个孩子各舀了一勺牛肉,就这一勺牛肉,让两人视线在半空相撞,从一一立刻别过脸,江让则给老人夹了筷青菜,继续低头扒饭。
看两个人都不肯说话,达瓦卓玛企图打破僵局:“十一啊,明天带你哥哥去挖虫草。”
果然,听到这话,从一一立马就要找借口推脱:“我明天要去......”
老太太把筷子往桌上一搁:“你要是不去,就我去。”
经过下午那茬儿,江让已经没兴趣再坐她的冷板凳了,正打算婉拒,却看到老太太向自己投来略带狡黠的目光,立刻会意,心想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妙,于是收了声,只当看热闹。
从一一瞥一眼江让:“我让央吉带他去。”
“央吉忙的都要脚打后脑勺了,还是我带你哥哥去。”
“阿依!”她知道阿依是想让自己带他去,想让他们俩多接触,可她自觉和江让不是一类人,不必深交,左右不过几个月的萍水相逢,等他离开这片草原,怕是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见两人又僵住,老人退而求其次:“那先教你哥哥学藏语...”
“阿依,您就别勉强十一了。”江让给老人添了勺牛肉,适时的结束这个话题:“我请了彭东教我。”
达瓦卓玛直摇头:“彭东是汉族人,还是让十一教你。”
江让没再接话,只是接下来的整顿饭,阿依不是在给他夹肉,就是在给他夹菜。
晚饭后,从一一主动收拾了碗筷去洗碗,江让则去了卫生间洗漱,达瓦卓玛看他关上了房门才悄悄走到孙女身旁:“十一哦,你咋就跟小江不对付嘛?”
“阿依,他那都是惺惺作态,您何必当真。”从一一取下丝瓜布刷锅。
“咋说话的!”达瓦卓玛一巴掌拍在她后背上,力道不重,却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阿依~”她往前躲了一下,手里的丝瓜布溅起一串水花。
“你觉得人家小江虚伪,可自从他住进家里,烧火、做饭、捡牛粪,一样儿都没少做,要说一天两天那还能是装装样子,那要是每天都一样,那就是真的,没有人能装一辈子。”
“人家帮村里免费宣传,你又说人家惺惺作态;小江是来工作的,你以为那些摄像机是拍着玩的?人家要把我们兰卡村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外面的人看,自然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也摆出来,这有什么错?你个娃娃!点不晓得体谅人!”
从一一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水流冲刷着碗沿,溅湿了她的袖口。
阿依的话没错,可她自己也没错呀。
江让给了阿依一个真诚踏实的印象,给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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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虚伪的印象,这是他的两面性。
所以阿依愿意亲近他,而自己不愿意,这没有谁对谁错。
既然如此,那就做两条平行线,保持好距离,等拍摄结束自然分道扬镳。
厨房的窗户没关严实,夜风钻进来,吹得顶灯轻轻摇晃,她盯着水槽里晃动的光影,忽然想起下午去找多吉顿珠练箭时,马队的小孩儿拿着手机嚷嚷:“快看!这个视频里的村子是不是你们兰卡?我看过他的电影。”
或许是该找他聊一聊吗?
“你莫老臊人家小江的面子嘛。”达瓦卓玛最后叮嘱了她一句,便回屋子里去了。(你别老下人家小江的面子嘛。)
她把碗筷收进橱柜,拧干抹布用力擦拭着灶台上的油渍,直到她收拾完最后一处角落,卫生间的门才轻轻打开,两人在狭窄的过道错身,她又一次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松木香,应该是他放在厕所那瓶沐浴露的味道。
“借过。”江让侧身,两人目光一碰就各自移开。
“额......”她突然出声:“江让。”
还是应该找他聊一聊。
“嗯?”他回身,手里的毛巾还在胡乱揉搓着滴水的发梢,动作大得让睡衣领口歪斜,露出一截锁骨。
从一一抿了抿唇,组织好的语言突然变得艰涩:“江让,我...我不讨厌你,也不是想针对你,我只是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想拍什么,立什么人设,我都不会多嘴,只要你不牵扯到我和阿依。”
“呵~”他把毛巾挂到脖子上,无奈的轻笑一声:“臭小子!你到底被什么蛇咬过?才这么看谁都像井绳?”
听到这话,从一一呼吸一滞。
“原先以为你就是看我不顺眼,现在明白了,你是对我有偏见,觉得我做的所有事都带着算计,是吧。”
他向她逼近:“早上看见摄像机又觉得我是要利用你了是吧?利用你什么?拍个《草原捡粪指南》?”
她后退半步,江让便俯身补上这距离:“该不会我帮着分担点家务,也能被你解读出八百个心眼子吧?”
火塘上的开水壶突然尖啸起来,她听见江让的声音混在水汽里:“别总戴着你那副有色眼镜儿看我,搁这儿跟我演傲慢与偏见呢!”
“我...我...”她盯着江让的唇,那张玫红色的唇一张一合间就将她说的哑口无言,显得她嘴特笨似的,她明明只是想找他把话说清楚!
“我哪儿对你有偏见了,我只是不认同你做事的目的。”
“目的?我的目的是双赢!”四目对视,江让看着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快速眨动,忍不住勾起唇角,这臭小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于是乘胜追击:“还有,我帮村里拍助农视频碍着你什么了?你这么大意见?”
“我哪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看她张张嘴,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江让站直了身子,把毛巾盖到头上,转身回了房间。
那天夜里,从一一辗转反侧,她思索着江让的话,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被蛇咬过,所以对他带有偏见了?
她回想着江让做的那些事,好像也的确是没有碍着谁,就像他说的,是双赢。
困意渐渐袭来,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突然一个激灵,猛的睁眼!
好家伙,江让这是完全把自己带跑偏了呀,怎么就扯到傲慢与偏见上了,他做那些事情本来就是为了立自己的人设,给自己洗白,他本来就目的不纯,自己坦坦荡荡的,怎么就偏见了!
哼,真是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嘴!
22. 第 22 章
《经幡向西》是导演廖辉在康定高原扎根三年、潜心打磨的诚意之作,影片讲述了一个关于文化坚守与时代变革的故事。
藏族青年甲央怀揣梦想进城打拼,却因现实打击黯然返乡,终日酗酒消沉,直到遇见支教教师林曦,这个执拗的姑娘在暴雨中抢救课本,在简陋教室里教孩子们用藏汉双语歌唱,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文化血脉。
甲央被她的热烈所唤醒,决心重拾骑手尊严,他联合牧区伙伴筹建马场,却遭遇传统与现实的撕扯:老人们担忧商业玷污圣洁的草原,年轻人渴望改变却找不到方向。在最艰难的时刻,一场泥石流中的生死救援让所有人醒悟,真正的传承不在固守,而在让古老智慧焕发新生。
基于影片深沉厚重的文化基调,江让不仅要深刻理解藏地传统的信仰体系与精神内核,更要以精湛的骑射技艺完成对藏族勇士形象的当代诠释。
为了加强大家对藏地文化的了解,剧组安排了为期一个月的生活体验,央吉已经利用前两周的时间带着剧组众人翻越了耶拉雪山垭口,在经幡阵前教大家抛洒隆达;在萨迦寺红白相间的城墙下,磕磕绊绊解释着“悲智双运”的深意。几天行程下来,那些曾以为藏族文化就是“哈达青稞酒”的剧组人员,终于懂得了转经筒里缠绕的经文重量。
而后两周则主要是进行骑射训练,三位饰演藏族小伙的演员——江让、孟珂和王阳,都需要进行系统的骑射训练,剧组特意为他们聘请了当地马场的老板旦增次达担任教练,这位勤勉的中年汉子和家里的兄弟们共同经营着马场,背景与电影故事竟有几分奇妙的相似。
为了不在赛马节上出洋相,江让提前找到了旦增次达,想请他给自己指导一下,最好能弄个短期速成。
正在马棚喂马的旦增次达听完来意后直摇头:“两天?悬哦。”但他还是带着江让去了训练室,取下墙上的弓箭:“你先试试。”
江让摆好姿势,一箭射出,稳稳扎在靶子边缘。
“还行。”旦增次达点点头,随手从箭筒抽出一支箭,他连瞄都没瞄,拉弓就射。
“嗖”的一声,江让的箭杆应声裂开,新箭精准地钉在原来的箭尾上。
“厉害啊。”确认过旦增次达的实力,江让佩服的鼓掌。
“看得出来你是有一定基础的,步射的话,至少能做到不脱靶,但想骑射就得先练速射,否则马儿的速度一起来,你练靶都上不了。”
“所以这不是找你来了嘛,帮帮忙,兄弟。”他掏出烟盒,两个人靠在桌沿吞云吐雾。
“两天,难办呐。”旦增次达吐出口烟圈:“你之前都是用的箭囊,没有用过手持?”
“只用过背抽式。”箭囊是用来装箭的,背抽式就是把箭囊背在背上,反手取箭,腰囊就是佩戴在腰间,手持式就是直接把箭握在手上,取箭速度最快。
“现在改肯定来不及了。”旦增次达挠挠头:“这样,我给你选匹好马,你直接上马练,咱们就一个目标,上靶。”
“行,你是专业的,听你的。”
旦增次达给江让挑选的是一匹叫东赞的小母马,脾气温驯,鬃毛梳得油光水滑,作为赛场老将,它甚至能自己把控比赛节奏,对江让这样的骑射新手来说,再合适不过。
江让翻身上马,双腿轻轻一夹,东赞就领会了主人的意图,他松开缰绳,双手自由地搭弓上箭,到底是练过马术的,这控马的功夫确实了得,可箭一离弦,问题就来了:箭是射出去了,可靶子干干净净,连个擦痕都没留下。
“来,我给你演示一遍。”旦增次达翻身上马,小腿夹紧马腹,上半身前倾,马儿跑动的过程中,上半身始终稳定不动,进入射区后迅速抽箭搭弓:“像这样,就像这样。”话音刚落,箭已离弦,正中靶心。
江让看得分明,却不得要领,旦增次达技术一流,却是个蹩脚的老师,他的教学主要靠示范,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但对于江让这样基础不够扎实的新手来说,最重要的是讲清楚原理,最好再来个步骤分解,否则他实在很难在“这样”,“就像这样”,“再这样”的抽象描述中领悟到旦增次达想要表述的要义。
江让一头雾水:“''这样''是哪样?”
“就是这样。”旦增次达站到他旁边,让他看自己的手型:“右手这么握,左手往后拉,这样射出去的箭才不会右偏。”
“行,知道了,那这个动作叫什么?”
“让箭。”
“你能给我讲讲原理吗?”
“嘶~原理嘛,”旦增次达眨眨眼,思考着应该如何表达:“你不这么握,箭就会被弓影响往右边偏嘛,你看就是这样。”他按照错误的握法给江让演示一边。
江让点头,大概知道了这么握箭的目的。
就这样,整个下午,旦增次达都在“手把手”的教江让骑射,直到江让掌握了旦增次达认为最能中靶的方式之后,他就只需要进行重复性的练习,以形成一定的肌肉记忆,确保不会出洋相。
“小江啊,我这么教还是能听懂的哈?”旦增次达觉得自己虽然表达能力一般,但这种“手把手”的教学方式不比听什么原理来的更快吗?直接就教会了他哪种姿势上靶率最高,他照着练就行。
“的确是个速成的好办法。”
“不过你们有3个人,要是每个都这么教,好像也有点影响教学速度哈。”
江让抽出烟盒,两个人又靠到了桌沿吞云吐雾,他看着手背上划破的小裂口答道:“成年人学东西和小朋友不一样,小朋友你教他怎么射,他重复练习就行,成年人的话,掌握原理,能听明白你讲的是什么意思,可能学的会更快。”
“行,我想想,你们领导给我的要求是让你们能射出去,射的漂亮就行,既然你想学,那我就好好准备准备。”
“李藩啊?”
“啊,就那个胖子,都喊的李总嘛。”
“呵~”江让轻笑一声,李藩这要求倒是实在,他“影视速成班”的水准也是在这种要求下学来的。
那天他是在马场吃的晚饭,一直练到晚上十点,食指都有些红肿了才停下,班觉来接他回村的时候,特意看了下他的水平,老村长在旁边啧啧啧好几声,可江让一下马,他又赶紧跑上去夸他:“可以可以,这水平完全没问题,说不定还能拿个名次。”总之,主打的就是情绪价值给够,一定要确保江让不会中途退出。
比赛前的最后一天,江让仍旧早早儿就来到马场,一练就是一整天,虎口和拇指上全都是小豁口,要不是旦增次达给他拿了个护指,他几个手指头恐怕全得被弹肿。
也是在马上摩了一整天,他才终于明白旦增次达为什么会选择俯身骑的方式,不用这个方式,屁股和大腿内侧恐怕全得脱层皮。
暮色四合时,旦增次达递给他一根香蕉:“兄弟,凭你这个练法,不出一个月,我保准你能拿名次。”江让算是他见过的相当有毅力的人了。
“是嘛,最后十箭中了三箭,看来明天有望上靶了。”
“这东西嘛,也凭点运气,你这面相就好,运气不会差。”旦增次达是个实在人,这是他的心里话,不像班觉全是哄人的话。
“明天你也去?”
“那肯定的,开场表演就有我。”
“马术展示?”
旦增次达得意的抬抬下巴,县里一年一度的赛马会,他们马场可赞助了不少马匹呢。
“行,我先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
——————————————————————————————
赛马节是莫多县传承数百年的盛大节日,每年盛夏,当雪山融水草甸上开出格桑花,当牦牛群在晨雾中悠闲踱步,方圆百里的牧民们便会穿上最隆重的藏袍,骑着骏马汇聚到这片神圣的草原。
彭东的越野车碾过碎石路,停在达瓦卓玛家门前时,阿依正在院子里梳妆,老人难得换上了一袭绛红色氆氇藏袍,银丝盘成的发辫间缀满蜜蜡与珊瑚,阳光一照,整个人都在闪闪发亮。
“阿依,您这是要把赛马节的姑娘们都比下去呀。”江让倚着车门,笑着竖起大拇指。
“哎哟,莫拿我老太婆开玩笑。”阿依红着脸摆手,转头看向身旁的从一一,少女依旧裹在黑色运动服里,面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
“十一啊,把面罩摘了嘛。”阿依牵起孙女的手:“不然领奖勒时侯人家都不晓得冠军是哪个。”
从一一默默扶老人上车:“都知道戴面罩的是您家孩子,这就够了。”
江让眯起眼睛,比赛还没开始,祖孙俩倒是对夺冠信心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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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扫过从一一手中的角弓,和旦增次达借给自己的很像,看不出特别,但握把处磨得发亮,显然常年使用。
车子驶出兰卡村,沿着盘山公路向县城行进,临近草场,车流竟排起长龙,江让探出车窗,数百顶白帐篷如蘑菇般散落,经幡在帐篷间猎猎作响,比赛区用绳索圈出,几名骑手正在热身,马蹄扬起阵阵草屑。
“规模不小呀!”他吹了声口哨:“东子,换我来开。”
彭东抹了把汗,乖乖让出驾驶座,这位驻村书记开车像绣花,哪比得上江让在西北拍戏练出的野路子,越野车如游鱼般在车流中穿梭,彭东死死攥着扶手:“让哥,省台的直播,您能露个脸吗?”
方向盘在江让手中轻巧旋转:“今天是怎么个流程?”
“开幕式之前是煨桑,然后开幕式,下午两点是马术展示,骑射赛在四点,晚上还有弦子舞、藏戏...”话音未落,车子已甩进停车场。
卓玛阿依在后排感叹了一句,开的真不错,就扶着车门下了车,约好要见面的老姐妹们已经等在了停车场的出口,老人们互献哈达。
江让礼貌的过去打个招呼,给卓玛阿依留足了面子。
从一一则径直走向马厩,背影很快淹没在彩色经幡中。
不多时,李藩就找到了他,两个人握个手,扫了眼四周:“哥,怎么就你和王阳?”王阳是男三号,戏份不多,胜在踏实。
李藩叼着烟,顺手给他也递一支:“可妍不想来,孟珂那小子自然也得陪着呗。”说着耸了耸肩,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
江让凑过去借火,吐个烟圈:“行吧,我也参赛,你们俩可得来给我捧个场啊。”
“嚯!藏得够深的啊!”李藩挑眉。
王阳小跑过来,递上瓶冰镇苏打水:“让哥,早就听说你骑马射箭样样在行,今天总算能开开眼了。”
江让接过水,顺手拍了拍小伙子的后背:“我看你也是天天在草场加练,挺拼啊。”
“好不容易上个大导的戏,怕露怯。”
远处工作人员扛着摄像机过来,江让赶紧掐了烟:“改天咱哥俩单独跑一趟?”
“必须的!”
彭东:“让哥,省台的,他们会全程直播这次赛马节,你看方不方便在煨桑,还有非遗展示这块儿露个面。”
来之前江让就想到了,只要他答应过来,就不可能只参赛,所以提前就跟跟旦增次达打听过赛马会的流程,其中煨桑、非遗展展示这些都符合Lydia这次给他挑选的词条:“行,开幕式我就不出面了。”
“您放心,有商业赞助的统统不会让您露面。”
彭东带着电视台的人过来,几个人打了照面,准备先去煨桑,李藩、王阳一路跟在江让身后。
青红砖砌成的煨桑台上已经扑了厚厚的一层松柏枝,男人们正在挂经幡,场面宏大而庄重。
王阳一路感叹:“嚯,真壮观啊!”
李藩则小声发问:“怎么全是男人,女性不能参加吗?”
彭东解释道:“以前女性是不参加的,但现在没有这种说法了,只是老一辈还是有所顾忌,所以都站在很外头。”
江让环顾四周,果然几乎都是男人,隔出去老远才看到几位女性。
班觉身着褐色藏袍,站在煨桑台上,指挥着众人,待一切准备就绪,他才请了人去点燃松柏,很快青烟升起,男人们撒糌粑的撒糌粑,撒青稞的撒青稞。
晨光穿透烟雾,给一切蒙上金色纱幔。
随着号角长鸣,众人开始绕着煨桑台顺时针转动,齐声高念祈福的经文,千百张隆达纸如雪花般抛向天空,经幡上的经文在阳光下飞舞,仿佛众神正透过这些五彩纸片,将祝福洒向草原。
江让自觉摘下墨镜,恰巧一阵微风拂过,他看见达瓦卓玛静立在人群外,双手合十虔诚祷告。
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泛着泪光,干裂的嘴唇不断翕动,像是在与无形的神明对话。
隆达纸掠过她银白的发辫、绛红的藏袍,最终飘落在沾满露珠的草尖上。
江让被这一幕所震撼,他僵立在人海中,突然感到一阵无措。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信仰,就像草原上每一株格桑花都确信阳光会来,每一滴露珠都确信风会将它们带去该去的地方。
23. 第 23 章
江让被这一幕所震撼,他僵立在人海中,突然感到一阵无措。直到他的目光穿过纷扬的隆达,与草场另一端的身影相撞。
从一一正牵着她的小马“珍珠”静立于晨光中,棕色的马儿头戴红缨,颈绕铜铃,五色丝线编织的鞍鞯在阳光下流彩烁金。
旁边麦色皮肤的康巴少年直勾勾盯着她,炽热的眼神像要把她的面罩烧出个洞来。
少女突然转头,隔空与江让对视一瞬,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马,那少年急忙牵着自己的黑骝马追上去,高大马匹喷着响鼻,却始终乖巧地跟在珍珠身后半步。
“江老师!江老师!”彭东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电视台摄影师正半跪在草地上仰拍,镜头里的男人静立在漫天飞舞的隆达中,瞳孔映出五彩斑斓的纸片,藏青色冲锋衣被高原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导播激动的声音从对讲机里炸开:“破五十万了!已经上热搜榜了!镜头别离开江让!”
煨桑仪式结束后,是非遗展示环节,江让随主持人穿过商贸集市,藏香混着酥油茶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我们莫多县特产的牦牛奶渣。”主持人递来一块雪白的乳制品:“十斤奶才能浓缩出这一小袋呢。”
江让咬下一角,浓烈的酸味让他眼角抽搐,却还是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嗯,味道很特别啊,我平时只在阿依做的酥油茶里吃到过,还没有这么干嚼过。”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欢笑。
“这个就是虫草吧。”江让捻起一根虫草放在掌心,对着镜头展示:“也是让我看到好东西了,听说这一根就能卖上百元,是吗?”
主持人笑着接过话:"没错!不过您手里这根可是咱们莫多县人工培育的虫草,品质不输野生,价格却亲民多了。”
江让挑眉:“人工培育?那在这个药用价值上和野生的会有区别吗?”
“当然没有!咱们县里和医学院合作,用现代技术模拟高原环境,种出来的虫草有效成分一点不少,而且啊,这产业带动了好几个村的就业,嘎玛村专门种藏药,兰卡村搞高原牛羊养殖,桑珠村发展生态旅游,游客还能体验采药、煨桑呢!”
从一一挽着达瓦卓玛的手要去看马术表演,路过集市时,看几名保安正拦着一小撮人,外围挤满了举着手机的牧民和游客,几个年轻姑娘踮着脚尖,兴奋地喊着:“江让!江让!”
卓玛阿依停下脚步:“是小江,你看,好多女娃娃喜欢他哦。”
老太太跟班觉打个招呼:“***。”(吐司老爷,他们在干嘛呢?)
班觉也在录像,准备回去发到自己的抖音,看到老伙计,他按下暂停:“***。”(小江在帮我们搞宣传,你看,这些都是他的粉丝,哎呀,这回真是给我们长大脸咯。)
达瓦卓玛握住孙女的手:“***。”(你看你哥哥,帮村头做了好多事!)
从一一瞥了一眼正和主持人说话的江让,小嘴巴巴儿的,就没停过,真能说!
“***。”她扯扯阿依的袖口。(阿依,咱们走吧,这么多人录像。)
“***。”(走嘛走嘛,吐司老爷,我们去看骑马咯,中午来帐篷吃饭哈。)
马术表演区的喝彩声震耳欲聋,一匹匹骏马鬃毛飞扬,铁蹄踏起阵阵烟尘,骑手们像黏在马背上似的,随着奔腾的节奏起伏。
“拾哈达”环节上,领头的骑手突然松开缰绳,整个人侧挂在马鞍外侧,长发几乎扫到地面,在骏马飞驰的瞬间,他一个翻身,手指精准地勾起地上的哈达,观众席爆发出阵阵掌声和惊呼声。
紧接着是“叠罗汉”表演,三个小伙子先后跃上同一匹马的背脊,最上面的少年单脚站立,张开双臂如同展翅的雄鹰,马儿一个急转弯,三人同时后仰,却在即将坠落的刹那稳稳翻身坐回,引得满场喝彩。
阿依跟老姐妹们坐在台阶上观看表演。
江让站在他们左前方的遮阳棚下头,再次看到了那个跟在从一一身后的少年。
“那是谁?”
彭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多吉顿珠,去年的骑射冠军。”
江让盯着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他正摩挲着黑骝马的鬃毛,眼神却不断瞟向正在检查弓弦的从一一,某种微妙的直觉让他挑了挑眉。
彭东转身查看直播人数,已经突破百万,他激动的低呼一声,导播拍拍他的肩膀:“这才哪儿到哪儿,一会儿附近的粉丝就会纷纷赶到。”
话音未落,现场突然爆发出尖叫声。
江让越过马道,单手撑着栅栏,翻身跃进了选手休息区,动作帅气又利落,引的现场的姑娘们一阵欢呼。
“村长,我的东赞呢?”江让拍拍西裤上的草屑,目光在人群中搜寻那匹枣红色的小母马。
班觉叼着烟招了招手,一个扎着小辫的藏族少年立刻牵着东赞从马棚里钻了出来,小母马今天被打理得油光水滑,鬃毛上还细心地编了几绺彩绳:“我找人带你去练一哈,我要去参加开幕式咯。”
“十一!十一!”班觉扭头扯着嗓子朝远处喊:“过来一哈!”
从一一正靠在拴马桩上空射,黑色面罩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嘿!勒个娃儿!”班觉把缰绳往江让手里一塞,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靴子踩得草茎咯吱作响:“耳朵聋咯嗦?老子喊你半天!”
从一一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现场这么吵,她没听见不也正常嘛:“吐司老爷有何吩咐?”她故意把“老爷”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慢,活像在叫一个土皇帝。
气得班觉翘胡子,扬起蒲扇大的手掌作势要打:“咋说话勒!没大没小!”但巴掌悬在半空终究没落下,也就想吓唬吓唬她:“你带小江去后头再练一哈。”他连续两天去马场接江让回村,那水平忽好忽坏,万一真的一靶没中,也是怪尴尬的。
从一一小声嘀咕:“他又不是没长脚。”
“啧!”班觉急得直跺脚:“他咋找的到路嘛,你带他去个人少的地方,最好是没人的地方,抓紧再多练一哈,上百万人看着直播呐!好歹要射中靶子嘛。”
听到这话,她忍不住轻笑一声,不过那天晚上弄的那么尴尬,她要是主动过去,岂不是...
看她一双眼睛虽然盯着江让的方向,脚下却不肯动,班觉无奈的冲着江让招了招手:“小江,过来一哈。”
江让牵着东赞靠近:“村长?”
“我让十一带你去找个人少的地方,再练一哈,莫紧张哈,你那水平莫的问题,说不定还能拿个奖!”班觉又换了一套说辞,看的从一一一愣一愣的。
江让同她对视一眼,她一下就别开了脑袋。
“那就麻烦小十一了。”
听到这话,她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看她带着江让就要走,多吉顿珠赶紧牵了马儿追上去:“十一,你们去哪儿?”少年黝黑的脸颊泛着高原红,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话里那股子酸溜溜的关切。
“带他去找个地方再练练。”
闻言多吉顿珠猛地挺直腰板,将藏袍下精瘦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盯着江让的背影,漆黑的眸子燃起不服输的火苗,这个男人不仅住在十一家里,天天和她朝夕相处,现在十一还要带他去练箭,万一他跟十一......
多吉故意凑近从一一,压低了声音道:“他身边好多镜头,你还是别靠他太近了,免得被拍到。”
从一一点头,三个人骑着马绕到山后头,找了块儿没人的草地练习,箭靶则是溪边的矮树。
起先,多吉顿珠生怕在江让面前落了下风,还想跟他比一比,可看他射了两箭就知道他的水准了,他挨着从一一坐到斜坡上,看山下的人来回的跑,不停的射箭、捡箭。
“就他现在这水平,能上靶就不错了。”多吉喝了口饮料:“我还以为他有多厉害呢,要是我,我都不好意思来参赛,否则一箭不中,多丢脸呀。”
“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
一箭不中,多丢脸呀。
她眨眨眼,江让手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应该全是这两天弄的,他这么拼命的练,应该也是不想丢脸的吧,那他为什么还要来参赛呢?
是被班觉的牛皮哄昏了头?真信自己能拿名次?
正午的太阳像熔化的金汁倾泻而下,晒得草甸蒸腾起朦胧的热浪,远处的雪山尖泛着冷光,近处的溪水却闪着碎银般的亮斑。
从一一的面罩已经被汗水浸透,黏在脸上像第二层皮肤,她起身拍打沾满草屑的裤腿:“江让,我先回去吃饭了。”
江让正弯腰捡箭,闻言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约莫过了半小时,彭东终于找到了江让,他站在斜坡上用新买的稳定器追拍江让,记录下他为了赛马节付出的努力:“江老师,要不要先去吃饭?”
江让抬腕看了眼时间:“行,走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正好碰到十一回帐篷吃饭,她跟我说的。”
回去会路过集市,穿过熙攘的人群时,江让的墨镜不断反射出手机屏幕的亮光,来参加赛马节的游客里不乏他的粉丝,十几个女孩儿举着手机将他团团围住,不停的喊着他的名字,其中不乏“哥哥”“老公”这类的称呼。
十几个人毕竟也不算多,不会引起什么骚动,江让便没有制止大家,反倒是很随和的在帐篷前跟大家来了张合影。
“老公看看我!”
“哥哥吃这个!”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被塞过来。
此起彼伏的呼喊中,彭东不得不张开手臂充当人墙,等终于钻进帐篷,江让的冲锋衣后背已经汗湿了一片。
帐篷里飘着酥油茶的醇香,卓玛阿依正和华秀阿依头碰头说着悄悄话,两位老人家的银饰在昏暗光线中偶尔相撞,发出轻响。
从一一独自坐在角落,筷子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饭盒里的土豆块,看到江让进来就赶紧垂下了眸光。
“阿依。”江让摘下墨镜,自然地坐到从一一旁边,揭开饭盒吃起来。
“这是住在我们家的阿让。”卓玛阿依用藏语向老姐妹介绍,手指了指江让,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华秀阿姨突然笑出一口银牙,用藏语快速说了句什么,惹得卓玛阿依直拍她膝盖。
“华秀说你俊得很,和她家多吉一样是草原上的金鹰呢。”
江让道过谢,余光瞥见从一一的饭盒里堆着不少青椒丝,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挑食,他用手肘碰碰她:“帮我拿瓶水。”语气熟稔得像使唤自家弟弟。
见她盯着自己发愣,江让没忍住笑出了声:“怎么?还跟我不高兴呢?”这小崽子这几天看他的眼神总带着别扭,八成是那晚的谈话闹的,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为几句口角耿耿于怀。
江让拧开瓶盖灌了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他早过了那个较真的年纪,就算今天吵得面红耳赤,明天照样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帐篷帘子突然被掀开,多吉顿珠捧着油纸包的烤牦牛肉串僵在原地,油星子啪嗒滴在他的新靴子上,少年黝黑的脸瞬间褪去血色,又迅速涨得通红,他死死盯着江让手里属于自己的那份盒饭,以及从一一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察觉到气氛不对,江让抬头对上多吉的视线,那眼神太过炽烈,让他不由得挑了挑眉。
江让主动打破沉默,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坐啊,别站着。”
多吉没动,反而用藏语低声对从一一说了句什么,少女头也不抬,只是冷淡地回了一句:“自己拿凳子。”
江让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的互动,突然睁了睁眼睛,这小伙子该不会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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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有意思吧?他想起刚才马场上多吉频频看向从一一的眼神,还有现在这副吃醋的模样......
啧,这小屁孩儿取向够独特的呀!
“多吉,”江让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试探:“听说你拿了去年的骑射冠军,练了多久?”
多吉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下,硬邦邦地回答:“我三岁就上马了。”
“你和十一同岁?”江让笑着咬了口不知道是闷鸡块儿还是闷的什么肉:“那你和十一,谁更厉害?”
华秀阿依适时插话,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家多吉从小就想赢十一一回。”
从一一终于抬起头,面罩下的声音带着嘲讽:“赢我?再练十年吧。”
多吉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藏獒,腾地站起来:“去年县里比赛我明明......”他想说去年自己明明拿了第一。
“坐下!”华秀阿依一拐杖敲在孙子小腿上:“在客人面前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江让看着这场面,突然觉得有趣,他慢悠悠地喝了口水,故意对多吉说:“你和十一关系挺好?”
多吉的筷子“啪”地掉在桌子上,卓玛阿依和华秀阿依同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们......”少年结结巴巴地开口,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从一一那边瞟。
江让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放心,我不玩儿这个。”说罢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多吉顿珠的表情瞬间凝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被帐篷外突然响起的争吵声打断。
“你们在这儿影响到正常工作了!”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擦着汗,试图驱散越聚越多的粉丝,人群已经将帐篷前的通道围得水泄不通,几个保安正手忙脚乱地维持秩序。
“这又不是你家的地!”
“我们站远点还不行吗?”
此起彼伏的争执声中,江让放下筷子:“你们慢用,我去处理一下。”
门帘掀起的瞬间,声浪如潮水般涌来,从一一听见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快门声,透过帆布的缝隙,她看见江让正弯腰对主办方说着什么,片刻后,就领了那群兴奋的姑娘们往集市方向走去。
半小时后,彭东拎着牛皮纸袋钻进帐篷,满头大汗:“让哥买的!”他气喘吁吁地掏出几张烧饼:“刚出炉的!”
阿依接过烧饼分给大家:“小江呢?”
“带粉丝们吃饭去了,”彭东灌下半瓶冰水:“还跟主办方协调了专属观赛区。”他抹了把嘴,眼睛亮晶晶的:“直播人数破三百万了!下午说不定能冲四百万!”
多吉把烧饼推得老远,嘴里嘟嘟囔囔:“麻烦精。”
“这哪是麻烦?”彭东急得伸出手指头:“四百万人呢,旅游局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让哥这波宣传,抵得上我们苦干三年!”
听到这话,旁边的华秀阿依赶忙问道:“他这么有名呢?那比上午那两个唱歌的明星还贵吧?我听村长说请那两个明星的钱抵得上我养两年的牛了。”
彭东咬了口烧饼:“不要钱,纯帮忙!”他得意的抬了抬下巴:“说实在的,我之前也没想到,他能帮到这个地步。”
卓玛阿依笑出一脸皱纹,目光慈爱地看向从一一,少女正小口咬着烧饼,酥脆的饼皮簌簌落在掌心,她假装喝水,避开了阿依的视线。
吃过午饭,两位老太太在帐篷里小憩,从一一牵着珍珠躲到老杨树下,多吉像条小尾巴似的跟过来,少年绞尽脑汁找话题,从马鞍保养问到箭羽修剪,直到词穷也没换来她超过三个字的回应。
树影摇晃间,江让牵着东赞走来,小母马喷着响鼻,马尾左右晃动。
从一一抬眸,江让戴着墨镜,看不清神色,他松了缰绳,坐到她旁边:“本来想抽空再练练的,没机会了。”说罢,晃了晃手腕,还有半小时就要比赛了。
从一一想起多吉的话:一箭不中,多丢脸呀。
“眼随鹰,心随风。”
“嗯?”江让靠在树干上,摘了墨镜,捏着鼻梁。
她想解释这句康巴古训,目光要像鹰隼盯住猎物般锁定靶心,心神要随风势调整呼吸节奏。可余光瞥见多吉撇嘴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转了个弯:“反正...安全第一。”
“呵。”江让拧开瓶盖,水珠顺着下颌滑入衣领:“怎么,你也怕我一箭不中,下不来台?”
小孩儿就是心软,吃饭的时候还别扭着,这会儿又怕他下不来台了。
她正要回应,赛场喇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主持人用汉藏双语宣布:“骑射比赛选手请到检录处抽签!”
多吉一个箭步冲出去,藏袍下摆扫起一阵草屑,从一一则起身拍拍珍珠的脖颈,小母马亲昵地蹭她手心。
“那个...”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面罩下的声音突然轻了几分:“每年都有上不了靶的,你...别太逞强。”
“怎么?”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担心我?”
“少自作多情!”她不自觉的翻个白眼:“我只是不想看你输得太难看!”谁担心了,他敢来,肯定是想好了对策的,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是要帮村里,那也不可能让自己吃亏。
“臭小子,嘴怎么就这么硬。”江让笑着将箭囊甩到肩上:“你要是拿了冠军,就和我交换奖品。”
从一一歪了歪脑袋,疑惑的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江让勾住她脖子往自己身上一拽:“臭小子,还没出家门儿呢,就商量着领奖的事儿了,我倒要看看你能中几箭。”
从一一挣脱开他:“别老动手动脚的!”
“怎么,怕那个小屁孩儿吃醋啊!”
“笨死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不是个“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