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枕雪》 第1章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萧祯蜷在杂草之下,烂泥堆中,由失血过多引起的寒意如附骨之疽攀上了他。 他捂着肚子上的伤口,不敢喘息,不敢眨眼,小小的身体动也不敢动——即便那杀手已经很久很久没动静。 他渐渐失去力气,眼前半明半暗。 母妃……母妃如何了? 他混沌地想着,很多事一直疑惑却不敢开口,此刻都涌了上来。 母妃……你为何要如此匆忙的出宫来? 是谁让你待在宫中晚上睡觉都不敢合眼? 你知道有人要杀我们,究竟是怎么…… “咔嚓——” 如同惊雷一般,树枝折断的乍响在夜里分外明显。 萧祯吓得魂飞天外,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一点旁的念头都没了。 是谁? 他半阖的眼睛猛然睁大,透出惊恐。 难道他们还是发现了我? 一条条人命的牺牲终究还是雪沫一样轻,侍卫引开的刺客再三返回,是我命中就该死在这儿吗? 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接着响起,一点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萧祯全身僵直,一颗心跳到嗓子眼,惹得喉头痉挛起来。 生死关头,等着等着,他反倒眼前朦胧,不像之前竭力维持的平静,下意识一抹脸,才发现冰冷的泪水早已糊了满面。 到底是半大的少年,没经历过大风浪,还天身体弱。萧祯再怎么劝慰自己要活着要复仇,撑了两天两夜,情绪和理智稍不注意便随时会崩盘。 恍惚中,压在身前的枯草突然被一只手拨开,萧祯登时就像只被拔光了毛的猫,在地上应激地一抽,霍然抬头—— 却见森冷的空气中没根地飘着一线小火苗,鬼火似的闪着蓝色。不过须臾,火苗缓缓退后,先是露出一个精致的小鼻尖,再接着一张惨白的鬼脸骤然脱出,额间印花缭乱,红唇似血。 “它”把嘴一咧,“嘿”地尖声微笑。 还是个女鬼! 萧祯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杀手变成了个飘雾燃灯的女鬼,连日劳累让他疲惫到了极致,当下骇的心脏重重一跳,一言不发地闭上眼,晕死了过去。 辛柳左手捏着个火绒筒,右手捻发,站在原地,呆住了。 她一边在心里大叫:“不好不好!这这这,我造杀孽啦?”一边把头发粗暴地一挽,跳到这个古怪的男孩身边去探他呼吸。 微弱却平稳的气息拂过手背,再看他衣服脏的看不出布料,想来趴伏许久,是累的昏了。 辛柳这才松下一口气。 她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从男孩身上飘来,便顺手查看他的伤在何处,细看之下吃了一惊,“好深的口子,可怜见的,这是叫谁给捅了?” 唯一好的是伤口不大,他长时间奋力按压,效用很好,如今不怎么流血。 辛柳愁苦地蹲在旁边,为难的想,我要不要将他带回去医治? 爹娘不叫我惹是生非,从小教我不要参与他人因果。 可我若放任他自生自灭,那他就只有灭了呀! 辛柳她爹还好,性格温和,不使“杀招”。她娘可狠,能把辛柳打的上蹿下跳,“哇哇”叫唤,还半点不带心疼。 今夜也是如此,辛柳本只是好奇,她才满十一岁,这年龄的小孩子好奇心最旺盛,如同一只为祸天下的猫爪子,最爱左右扒拉。 上次偷听爹娘讲话听的不甚明白,什么“邱先生”,“繁都城”,一团乱麻,她晚上吃饭想到这儿了,就大大咧咧地问出来。 没成想她娘瞬时火冒三丈,桌子都给掀翻,应是气急了。可辛柳不知道她怎么就能这么气,还没轮到动手,骂也骂得难听死人。 辛柳一抹眼泪,只觉得这个家真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她哭着跑上后山,怒气上头盘算如何如何离家出走,好让她娘知道自己的错。 只能怪辛柳天生看得开,再加上她偷听确实犯了错,情绪下来的很快。她刚仿照爹爹的手法给自己“粗制滥造”地画了个伪装用的桃花妆,借着水面一看,成功将自己给逗笑了。 眼下原路返回太折志气,辛柳一不做二不休想着就在后山转悠转悠,待到夜深人静,她再悄悄地回她的小床上睡觉。 可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辛柳行至此地,忽然有一股直觉——那从草中必有东西。 她直觉向来准,不过那时以为是睡着的野鸡兔子什么的,打了回去也好,养着玩,便上前要捉。 一捉捉出个大活人,还给人家吓晕了。 辛柳苦思冥想,余光扫过沉沉昏迷的男孩,灵光一闪。 哎呀,我无意吓晕了他,岂不入了他的因果! 倘若我不来,他兴许还能慢慢爬将出去,明早叫路过的打柴的、采药的看见了也能得救。现在没法啦,我得治他,上好药马上赶他走就是。 辛柳一想好,立刻动身背上人下山回家。 好在她小时候无论寒暑都被督促着练功,力气比一般小孩大的多,背上的倒霉蛋又瘦的一把骨头,她走了没多久,一座燃着灯的小屋子便近在眼前了。 话是这样说,真把人带到地方,辛柳又开始犯怵。她娘打人真疼啊,也不知道一个药房娘子到底怎么修炼的,怕是金钟罩铁布衫也会在她掌下一口气碎个干净。 辛柳深呼吸,小心地把男孩放在院门口一张躺椅上,蹑手蹑脚地去趴窗户缝。要是能在不惊动娘的情况下先把爹找来就好了。 她人小,身子也灵巧,由于天生气轻,所有基本功中归息一法练的最妙。她如同一张薄纸贴上墙根,眼珠子往屋里四下乱转乱看。 “时允,你太惯着她了,你看看她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辛柳乍地听到她娘声音,整个后背汗毛一悚,活像薄纸起了一层毛边。她还记得不该偷听,可是…… 她耳朵凑近了些。 什么?说我什么呢? 屋内,辛时允知道她隐藏在心底的担忧,低叹:“七娘,咱们想给雪芽儿安稳的一辈子,不正期待她长得天真活泼,天不怕地也不怕?天下父母唯有一心,便是让孩子平安快乐地活在自己臂膀下,若能如此,她懵懂调皮一生又何妨。” 柳七沉默良久,“可我们真能护住她吗?最近……我总觉得不好……” 辛时允轻轻揽住她肩膀,“你别担心,邱先生那边交由我来办,我找好了商队随从,可保他顺利出南康。” 柳七抬眼看他,突然顾自恼怒,“当年要是我再周全些,也不会欠下这个人情,搅进这摊浑水,连累你们了。” “别这么说。”辛时允想到什么,略微犹豫,眉宇间不知为何掩上一层阴霾,平白叫人看不清。 “就算没这回事,邱先生找上了我,我也是必须要送的,他……谁在那!”他正待说明内情,眼神一厉,转头看向窗户,摆在堂屋中间桌上的茶杯刹那间飞了一个出去。 辛柳赶忙讨饶:“爹,是我,我回来了!” 她叫喊得及时,辛时允顿时收了些内力。杯子打到墙面上,功力隔墙不减,她双手震得发麻,一点劲都使不上。 习武之人会以内力辨别对手,各门各派,各招各路,有的一近身便可得知对方身份,辛柳这孩子师承他们夫妻二人,气韵一致,加上不防备,他虽然察觉到有人回来,只以为女儿不敢来找,躲回自己屋子了。 柳七从她出声那一刻便蹭地一下站起来,怒容满面,手上提了刀要来打她。眨眼的功夫,已经到她面前用刀背狠狠地抽了她胳膊一下。 胳膊上连皮带肉瞬间肿起来一大块。 柳七冷声道:“辛柳,你出息了是不是,说走就走,哪天连爹娘都能随意抛下一走了之?” 辛柳又麻又疼,不敢吭声。 她挨打挨出了经验,这时候不能说话,说什么都会被认为是狡辩,也不能喊疼,得等个时机。 直到辛时允过来拦住柳七,明里暗里地改换话题,问她院子里的孩子是谁,她才就坡下驴回地回道:“是我路上捡的,爹,娘,你们也看见了,我、我学艺不精,”辛柳仰仰小脸,给把自己的“大作”他们看,“夜里不小心吓到了人,我怕他有事,就给弄回来了。” 柳七皱眉朝那男孩看一眼,“学艺不精闯了祸,到还好意思说。”辛时允握着她手腕一紧,劝慰地晃了晃,她才撇过脸,不再训斥。 “爹,”她委屈的掉眼泪,“我刚回来,想请你救救他,娘就打我。” 小姑娘长了一张圆脸,眼睛随她爹,亲善而有神,未长开时也水灵灵的讨人喜欢。她跋涉回来,不经意抹掉了大半妆容,泪眼朦胧起来,小花猫似的可人疼。 “哎呦我的雪芽儿,爹不好,伤着你了。”辛时允心疼地矮身抱住孩子,“你娘是担心你,没事,咱们不哭了啊。” 辛柳让一严一慈的夫妻两个养的吃硬也吃软。 她得了乖,本没想继续哭,一听好话,之前委屈泛上心头,眼泪裹成珠子,又接连滚下来,抽抽噎噎。 柳七叫她哭的头疼,又没办法,“行了,你捡来那孩子不治了吗,去抬进来我看看。”说完便推门去收拾一间外舍。 辛时允拧拧辛柳哭的发红的脸蛋,“听见你娘说什么没有,好了,治人要紧。你这小丫头,再哭明日起来眼睛该肿了,先去洗脸,再换身衣服,爹带他进屋。” 辛柳诺诺地应一声,回头张望一眼,便耸着肩膀去房里了。 辛时允抱起那男孩放在外舍榻上。 “这孩子来历不凡。”他淡淡地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七低头查看,“这服饰暗纹,应是中宫所制,具体是何人,有麻烦吗?那死孩子尽给我添乱!” “七娘先别动气,雪芽儿一番善心,且没让人家发现。”辛时允道,“你看他伤口,这伤他的人身手极其一般,稍微厉害那么一两点,也不至于叫一个如此虚弱的孩子躲过,硬让我家女儿捡了来,我们能应付。” 柳七神色缓和,他又继续说:“这般岁数的孩子……繁都城中达官贵人数不胜数,不知是谁家的。” “不过,今早我却听闻有执金吾秘密向南康县来了。” 执金吾,听天命,唯受制于皇帝一人。 “那是——” 辛时允面不改色,替男孩剥掉脏污的外衣,“就当什么也不是。” 第2章 阴云密布天欲雨,祸事将临心怎安 “这世上啊,什么神秘奇法皆尽有之,只看你功夫练得练不到家,有没有机遇与资格一见。” 辛柳坐在房脊上,捧着脸,“神秘奇法,那‘千面’算吗?” 辛时允笑了,“当然算,不过比起其他,也就不很扎眼了。” “我不信。”辛柳扭脸看他,“爹,你不是常和我说真正的‘千面’如何如何高深,又说那当家的高人如何如何擅长画皮,可于一息之内完全蜕变,少年可变大汉,老者可变青年,男子可变女子,千变万化,无不可为之。” “要我说,您若不待在山里采药,出去亮个一招半式,能惊掉他们下巴。”辛柳一脸严肃地学大人说话,“可当开门立派之宗师。” 辛时允听着女儿天真幼稚的言论,忍不住低笑,“你个机灵鬼,就会拍马屁。” 辛柳不服气,她说的可都是真话,别的“活死人肉白骨”啊,“万丝织音”秘术啊,传的玄乎奇迹,哪有自个儿亲眼看到的真。 她爹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向她讲授一种伪装术法,名字就叫做千面。功如其名,能将脸皮瞬间改换,从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行走举止全然不同,最亲的人来查看也认不出。 爹说他只会这术法的一点皮毛,因此能交给辛柳的也只有一点皮毛,辛柳年岁尚小,现在学成的,更是皮毛中的皮毛啦。 不过那也很厉害。 辛柳六七岁时,辛时允常常扮作路人从山间路过,考验辛柳是否轻信他人,时而引诱,时而强掳,硬生生给小姑娘训出一双善辨的明眸来。 辛时允轻柔地刮她鼻尖,“‘改面换皮’不足挂齿,寻常人物练个十几年也能做到,‘脱胎换骨’才是其中精髓,要将脾气秉性,功法内力,骨骼刻疤一毫不差地复刻。倘若旧主亡故,那你,就是‘他’。” 辛柳不知其中奥妙,又不好意思一一追问,面上强撑醒悟,眼神仍懵懵懂懂的。 父女俩聊了几句,辛时允推起她袖子,心疼地皱起眉,问她还疼不疼。 那当然疼,只是她身体康健,老因为调皮被揍,伤口很快就不刺痛,转而泛起阵阵难以忽略的绵痛。 再说她娘声势大,倒也没有那么用力,非要打死她不可。 这伤养的快,辛柳习惯了,不足挂齿。 “就是……我带回来那个男孩,他怎么样了?我见他敷了药粉,怎么还不醒来?” 一提起他,辛时允神色变淡,跳下房顶,一扬手将跟着下来的小女孩也稳稳地接在手里,“那孩子禀赋不足,内息外泄,后半夜发起热,刚刚才有些解热。” 他拉住女儿提醒道:“雪芽儿可以去看他,但不要染了病气。” 辛柳一口答应,有点憋不住笑。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同龄人了,自然想去看一看,最好能说说话,问他是被谁追杀,有没有刺激惊险的秘密好讲。 她推门直入,一眼就看见躺在榻上的人,十二三岁的模样。 他的被脸洗净了,双颊苍白,原是十分精致俊朗的。 唔,不顾男女之别,兴许还能称句美如冠玉。 辛柳看着看着,满意极了,自个儿也不知道自个儿在得意什么,趴在床边盯着人家的脸猛瞧。 冥冥之中,萧祯似乎是叫这存在感极强的视线给逼的梦里都发慌,他眼皮忽然挣动两下,蓦地睁开了眼睛。 目之所及,房梁床榻都是陌生。 他头疼一会儿,没理清当下状况,想起凶恶的刺客,又想起昏迷前撞的女鬼,一时间惊惧交加,偏偏嗓子烧的干渴冒烟,想出声大叫,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咳了个惊天动地。 辛柳见他好端端地躺着,莫名乱七八糟地动作起来,也摸不着头脑。 听见咳嗽,才一拍脑门,赶忙把水拿来,稳住他抖得把不住茶杯的手,半扶着喂他喝了。 萧祯连进三盏清水,回过头稍稍清醒,认清自己面前是个可爱娇小的女孩子。 他张口欲言,忽觉手上触感微妙,低头一看才发现这女孩竟和自己双手交握。 有失礼法! 他顿时撤了手出去,磕磕巴巴地道歉,左一句“唐突了”,右一句“对不住”。 辛柳:“?”这人怎么醒来这么怪。 “好了好了,我们就住在山上,恰巧救了你。你、你是从哪来的?”辛柳问他。 萧祯叫她问的止住话头,沉思一会儿,眼眶竟然渐渐红了。 可他没有哭,只轻轻地答道:“我一家人欲走江南西道,一路南下回乡探亲而已,不想半路遇到匪徒。那伙人穷凶极恶,抢了马车财物还不够,对我们赶尽杀绝,半数家仆横死当场,我——” 萧祯说到一半,喉头忍无可忍地一哽,死死地憋住眼泪。 辛柳被他悲伤欲绝的神色感染,也跟着痛苦地撇下嘴角。 半晌,他缓过来继续说:“局势混乱,事情紧急,我与母亲被迫分开逃命。” “如今,我算活下来,她还生死未卜……” 这可真是一桩惨事! 辛柳小脸皱巴巴地想到。 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好。 归乡途中突遭变故,父母不在身边,怎么是一个孩子能应对的了的? 他难过极了,我该如何安慰他? 换做是我的话……天哪! 不行,我不能离开娘,也不能离开爹,他们谁也不许离开我! 哪个贼人敢叫他们离我而去,我就算豁出命也要宰了他! 辛柳性情一贯直率,脸上藏不住事。方才随着人家悲伤,含了两包泪在眼里,这会气愤,也毫不犹豫地对他说:“待你养好伤,找到你娘,你、你——” 辛柳本想说“你可要去找他们算账,打的他们落花流水”,出口前卡了一下,视线扫过他瘦削的脊背,仍旧颤抖的双手,想起那句“禀赋不足”,迟钝的觉得这么说岂不存心为难人家。 不是天下人都得习武的。 她遂不甚流畅地改口:“你可雇一些打手,狠狠收拾他们!” “若说天高地远,那也有天涯海角,把他们欠你的拿回来,直到你心中无碍为止。所以不要太难过,先……安心修养吧?” 萧祯将她神情动作尽收眼底。 他腹部刀伤尚且剧痛,没法自己起来,周身虚弱,懊恼道:连个小女孩都看出我的无力,真真是窝囊极了,做皇子做到我这个地步,也活该沦落至此。 想到这儿,他不禁多看辛柳两眼,若是寻常百姓听闻此事,大概一半会叫他好生躲藏,寻到人便悄悄地离开,寻不到只怪天命作祟;另一半呜呼哀哉两声,也就没了下文。 可这女孩坦坦荡荡,乱世之中,对“报仇”二字深以为是,可见其父母护若珍宝,家教多有侠气。 自己生在至高皇庭,畏手畏脚,诸多无知,百般顾忌,而她生在山隅,心中却仿佛没有容纳不下的、不敢出声抵抗的事物。 萧祯无心再糊弄她,答一声:“多谢。” 随即萎靡地重新躺下,不动了。 辛柳踌躇片刻,很想问问他的姓名来着,但他已经闭眼,料想是因为不舒坦,便给他倒来两杯温水放着,自己出去玩了。 她白天乐的傻淘,还像没捡回来个陌生人,也没偷听到父母的对话似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觉得这样的日子还可以再过一万年之久。 下午辛柳再次登门,萧祯还是病怏怏的,她上前掖了掖这男孩的被子,同情可怜一番,就悄悄走了。 木门嘎吱一声关上,萧祯却在这时清醒地睁开眼,伸手抚着被角,面色复杂。 月上中天。 辛柳在被窝里睡得正香,朦胧中,后脖颈一阵阵发凉。 她不耐地翻来覆去,向身旁乱掏乱抓着找被子,眼睛睁开一线,而后忽然圆圆地睁大了。 “娘?”辛柳“扑棱”一下坐起身,疑惑地叫道。 柳七站在她床头,于唇前竖指,让她别出声,低声吩咐:“跟我去后山校场。” 后山山脚处有一小块平地,平时基本没人经过,就充作校场给辛柳练功用。 辛柳闻言迅速摸黑穿好衣服,亦步亦趋地跟住她。她以前也常没来由地拉她练功,只是从没有半夜去过。 皎月亮堂堂地照着那空地,周遭树影迷离。 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当中,柳七手上拎着一把长刀,没说话,任由辛柳疑惑地看着她。 须臾,她腕子一转将那刀架在臂上缓缓下压,眼神陡然狠厉起来,脚下落叶跌宕飘旋。 “阿雪,你看好了。”柳七一声轻呵,身影瞬间腾挪,刀身剧震,嗡鸣不止。 她眉宇间燃起滔天怒火,逆刀上扬,刀风如裂云破雾,仿佛要斩尽眼前一切事物,锐猛无比——既斩兵刃,亦斩死局。 万物在这一刀前,只能化作撕碎的锦帛或是四散的飞灰。 接着她好像从团团迷障破开一线光亮,刀锋直指天际,下一刻便裹挟着郁愤与不甘以万钧之势扫向身侧,利用起手的姿态瞬间完成“上下攻防”转换。 辛柳愣在原地,只看见她身如鬼影,肉眼更是难以捕长刀的走向。恍惚间,觉得她娘周围围了一圈甲胄护身,密不透风的持械士兵。 而她正一点点突出重围,用以一当万的气势决绝地求死。 同样也是曲折地求生。 第三招接踵而至,横扫至极限时,柳七耸肩收骨,内里骨骼碰撞以至隐隐发出金石之声,她收窄刀刃角度,“镪”地用刀背磕开正面袭来的兵器——辛柳耳中好似真有那么一声,震的她头皮发麻。 随后贴地旋身,狂躁的戾气骤然收敛,换做幽灵般的轻巧游走,此时她已不在敌人包围正中,飘然至侧翼。 再后来的招数,辛柳一丁点都看不懂了,只晓得她娘来回劈砍得有数千回,最后一刀定生死。 练罢收功,柳七深深吐出口气,半点不显疲态,反而精神奕奕,挑眉问辛柳:“如何,看清了吗?” 看、看,这怎么看得清啊? 辛柳低头“嗡嗡”答道:“……没看清。” 她愁眉苦脸,不知道这招数的等级高低,先为着自己什么也不会而羞愧了。 世上的药房娘子都这么厉害吗?她不禁向往起来,等以后长大,可以接她的班,一家人神秘地居住在几间草庐之中,武功却是无所匹敌的。 柳七上前在她脑壳上敲了一记,把小姑娘的美梦一下敲飞,直“哎呦”叫唤,方才露出一点笑意,说:“别瞎琢磨,想知道我刚才练得那几招叫什么吗?” 辛柳乖乖点头,心道大半夜把我叫起来总不至于就是为了让我一睹英雄威风充当喝彩的呆头鹅吧? “那是一种刀法,名为‘破阵’,没什么名气,稍微有点派头的宗门弟子敢学,旁人都要耻笑。我学来却觉得别有厉害之处。”柳七腰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别了个短刀,抽出来递给辛柳,“世间学此刀法的人恐怕找不出第三个,我用了它,便有心将它传承下来。” “从今日起,你白天照旧,夜里丑时来校场练习。” 她没说为什么非得跟个夜猫子似的晚上来学,言语中自带威严,不容置疑。 辛柳闻言顿觉艰苦,不过想想刀法奥妙,可能是需要沐浴月光精华才能学好,这似乎是她娘教她的最厉害的招式,又开心起来,把什么冷啊困啊的都压下去了。 此后一连五日,辛柳白天练功,练完抓紧修整,连玩耍时间都腾不出,那外舍养病的男孩也只能匆匆看一眼,聊上两句就走。 她爹好像什么都知道,于是只在她准备休息时坐在床边缓缓地讲些“千面”的技巧隐情,听着听着,她便一头栽进梦乡。 然而梦里,却依然有个声音滔滔不绝的讲授知识,辛柳用力去听,声音反倒模糊难辨,那些东西只隐隐约约地进入脑海深处。 一觉醒来,爹已经离开,过不了多久,她又得练“破阵”去了。 这日清晨,辛柳渐渐适应了近乎苛刻的时间安排,少眠也能精力充沛,她敲敲外舍的屋门,得到应允后熟练地推门而入。 “元芜,”她叫道,“伤好些了吗?” 这几天两个孩子有来有往地互通了姓名,萧祯在辛柳的追问下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的字——他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外边也没人知道大盛朝皇室外出遇险的七皇子的字具体叫什么。 没料到辛柳大眼睛“忽闪”一转,了然地露出笑容,狡黠道:“那我也告诉你我的姓名,我姓辛名柳,字枕雪。” “往后,我叫你元芜,你可叫我枕雪,如何?公平吧!” 萧祯额角一跳,慢了一步,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她报上自己小字。 望着她泛着傻气的小圆脸,萧祯气结了一番,苦口婆心地解释,男女授受不亲啊! 辛柳并不拘束,给他做个鬼脸便飞奔出去练功了,徒留萧祯面红耳赤地待在屋子里。 这单方面的约定最终还是定下来,只不过萧祯始终只叫辛柳作“阿柳”,要是遇见她爹娘进来换药,更只叫“辛姑娘”。 嗯,相当的守礼。 萧祯还是不能习惯,被她一叫,耳根自动浮起一片薄红,“……好多了。” “对了,”他说,“我这几天昏了头,那件外袍里是装了一些银票的,承蒙你家照顾,早应该付给你家做谢礼。现下身上只有一些铜钱。” 他压低声音:“阿柳,你爹娘管得严吗?可拿去零用,不必推辞。”说着,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小捧铜板要给辛柳。 辛柳思忖片刻,没拒绝,摸了三个铜板抛在手上,“成日这样待着实在无趣,不如咱们来玩个游戏。你知道有一种占卜可用铜板来卜算吗?” 萧祯摇头:“这……不知。” 昔日宫中,自有司天监官员为父皇卜算祸福吉凶和重要日子的吉时。 所用器物多是龟壳、蓍草、杯珓或九宫盘等。仪式复杂,还要诵祝文,整衣冠,半步也不能错,往往折腾个几天才能出结果,确实没听说过这么简单的占卜方法。 辛柳朝他一笑,当即将三个铜板高高抛向天空,又稳稳接在手心,“问个什么好呢?” 萧祯看向窗外,鸟雀蹄叫清脆入耳,身在山中空气一片清新,当真随她一起思考了起来,提议道:“不如看看明后天天气如何,是否晴朗,也好验对。” 辛柳爽快答应,她双手合握对天祝祷,随后将铜钱掷在瓷碗中,连续六次,把每次的结果都记在心里。 片刻,面色古怪起来。 “怎么了?”萧祯看看最后一次的褂面疑惑地问她。 “咦?我天天都在外头跑,昨日夜半,月亮又大又圆,不见飞虫,今日早晨,也不见池水中鱼跳或是曲鳝翻身,这卦象怎么——” 萧祯:“说有雨吗?” 那可有些难办,他这伤快养的快能动弹,到时候必得快快地出去寻人,雨天不好下山。 哪知辛柳说了个更坏的消息。 “六次竟有三次是阴爻,且老阴动爻。湿气过重,乃泼天暴雨之相。” “算啦。”她说完却把铜钱投回萧祯手中,没心没肺地站起身,“准不准只有天知道,只是玩闹罢了,老天爷可能没空搭理我们呢,你别担心。我先走啦。” 萧祯凝望她离去的背影,半晌,将她刚才用过的三枚铜钱捡出来又投了一次。 本是漫不经心的一举,可却登时叫他睁大眼睛。 只见掷出的结果竟与最后那次一模一样。 萧祯看着卦象,心里无端的一空,抑制不住想到与自己失散已久的母妃——要是她回过神,必定会沿路返回找我。 可是遇险那日距今已有七八天之久…… 他不敢再想了,慌忙将铜钱扔到床底,眼不见心不烦地扯起被子闷在头上。 第3章 夜死人,不敢哭 不知怎么回事,那刀法越练,柳七的脸色越不好看。 “行了。”她抬手喊停辛柳,神情烦乱地自己上去做了一遍演示,比最初练的那一遍多了许多狂暴之气,挥刀斜劈时,竟然无意将二十丈外的树枝给砍了一块下来。 辛柳握着刀无措地站在一旁,柳七深吸一口气,摸摸她脑袋,“先回去睡觉吧,娘有事,改天再教你。” “好。”辛柳回道,握刀的手紧了紧,不由猜测是不是自己太过愚笨,这才让娘失望烦心了。她苦闷地回家躺上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与此同时,辛时允披星戴月地赶回来,关上屋门对柳七说:“万事俱备,放心,就快要结束了。” 商队已经集齐,所用的伙计都很可靠,预计黎明前邱先生一行人便会走水道离开南康县。 柳七的眉头却没有舒展。 他倒好一杯茶水递给自家娘子,“过不了几天,东屋那孩子也会一并送走,之后我们就搬家。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辛时允有意缓和气氛,打趣道:“三吴腹地水软风润,蜀中天府土沃养息,岭南韶州泉甘瘴浅,更有鄱阳西道山湖双益……天南海北,有何不可去之处?” 柳七终于松口:“少随口胡讲了,我们身份敏感哪里能乱走。” 辛时允笑语宽慰:“那也有很多去处,七娘先想着吧,到时给雪芽儿一个惊喜。” 提到女儿,柳七轻松了一两分的面色忽然复杂,“最近……我在教她刀法了,我不知该不该这样做,阿雪根骨很好,但我原本不想她学的太多,只是……”只是自己有些慌乱,乍然害怕起她将来身无长物,会受人欺负。 大概做父母的到了年纪都会有这样的顾虑吧,近来发生的事端又让人紧张。 江湖上总是刀剑无眼,人人都有一份铁石心肠,他们才不会管这是谁辛辛苦苦养育的儿子女儿,怎样千珍万重地捧在心头,虽不会说杀就杀,切手断腿便如切瓜砍菜一般,轻易能重伤致残。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将来要混到这滩浑水里去,柳七的心阵阵紧缩。 可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万不会让她落到这种境地。 辛时允叹息一声,拥住她,“没事的,教了就教了。有你做她师父,说不定她会早早的青出于蓝呢。” 柳七拿手背轻拍他一下,两人趁天色尚早,便又和衣睡下了。 天还没亮,辛柳溜出来悄悄地拍了拍外舍窗户。 过了会儿,萧祯一拖一挪地下地声响起,将窗户开了条缝,问:“阿柳,怎么了?” 辛柳见他神志清醒,就知道要么他早已醒来,要么和自己一样根本没睡好。 “走么?和我上山玩去,你快要离开这儿了吧,我还没带你好好转转我家附近呢。” 萧祯犹豫不决。 辛柳凑近一些,她目力极好,轻易便看清萧祯眼下青黑,这下料定他是没睡好了。 他还能为什么?一想就是在为家人忧心。 辛柳自个儿也在烦恼,一时间同病相怜起来,也同样无能为力,央求道:“出去散散心嘛,我睡不着了。” 萧祯还是同意了,他打定主意不日就要告辞,多走动一下总归没坏处。 辛柳带着他尽走平坦的地方,两人晃晃悠悠地上了山。 眼下入秋不久,林子里夏花开尽秋花开,野菊花点点丛丛,两道衣裳袍角从上面掠过,把它们带的歪歪颤颤。 越往深走,景色越是大变,本来土地紧实草木茂盛,到后面“豁然开朗”地出现了一条小溪。 水流叮咚,绵延不止。 将萧祯捡回来那日,辛柳就是在这儿揽“镜”自照的。 她也最熟悉这儿,夏日最严热的时候总要来戏水玩闹一番。 辛柳蹲下身子撩了燎有些刺骨的溪水,“元芜,你想快点长大吗?” 萧祯正寻到一块规整的石头坐下,他听到女孩子稚嫩的声音,自己也同样稚嫩地答道:“想啊,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他敛下眉眼,山间轻风徐徐吹过,并不像前一天卦象显示的将临大雨的样子,让他心头萦绕的郁气也散作一团浮云。 他忍不住半是保留半是畅快地吐露心声:“有天晚上我娘魇在梦中。大概梦到很可怕的事情吧,我将她叫醒,告诉她我可以保护她,她却笑了,骂我傻,反到说她一定会保护我一辈子。” “你瞧,只是一场梦而已,在她心里,我连一场噩梦都驱散不了。只要我不长大,始终只能藏在她身后。” 萧祯捡起一块石子“咚”地抛到水中,“我可不想继续躲着。” “是这样啊……” 水滴从指尖流下,辛柳默默想到,她以前从没觉得窝在父母怀中当只雏鸟有什么不对,近来才刚有点恼恨自己手短脚短,学东西费力。 可元芜渴望的是长大成人。 原来他们的愿望只是名号相同,本质并不一样,自己只粗略地希望得到一些东西,元芜却要主动担起责任,把自己有的都给出去。 至于从没被他提起的父亲,定是有难言之隐,辛柳心知肚明,什么也不问。 这份心境高下立现,令她惭愧起来,明明是自己提出的话题,却不好自己往下再接茬了。她目光飘忽,无意中沿着溪流向上看。 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这条小溪上头是个瀑布!” 辛柳回头望着元芜,大眼睛闪着光:“我还没到过那里,你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我爹说很好看,他还说——” “说什么?”萧祯问。 辛柳站起来拍拍衣服,作势要走,“去不去?等到了我再告诉你。” 终究是少年心性,答应辛柳这件事,对萧祯来说似乎有一就有二,有二或许离三也不远了。 他叹口气,乖觉地跟了上去。 小溪的源头果真有瀑布,不过不是很大,也不是特别小,中规中矩,在石林中飞跃着穿过,左右迸溅水珠子。 秀山丽水,显得别样动人。 辛柳在瀑布下的池边欢呼,刚要对萧祯说方才卖了关子的话,天上突然下起一阵雨,噼里啪啦,力道奇大。 两个孩子给打的吱哇乱叫,乱跑着找到一处突出石壁躲雨,这一通忙,又把那话头忘了个一干二净,谁也不记得。 辛柳知道萧祯身子弱,更兼大病初愈,不好淋雨,便满怀愧疚地说等雨停了就下山去。 日头当空,照她经验,这白雨不多会儿便会停的。 萧祯没在意那么多,他望着地上许许多多的小水坑,脸色苍白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时辰,辛柳肚子都饿扁了。 “奇了,这么久没回去我爹娘怎么也不来找我。” 辛柳想了想,嘱咐萧祯:“你留在这里休息,我回家拿伞来接你。” 萧祯赶忙拉住她,“再过会吧,雨太大了。” 到了现在,雨势没有一点要暂缓的意思,居然连太阳都被云盖了薄薄的一层。 萧祯一定要留住她,她没办法,只好盘腿坐进角落继续等。 眼看阴云密布,才半下午的光景,天色已经有些暗下去,辛柳彻底坐不住了。 她脑子里盘旋着一个念头: 爹娘不来找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辛柳霍然起身。 萧祯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冲进雨幕。 两人在林子里飞奔,移动间,好像整座山都在狂风暴雨中晃动飘摇。 树枝折断,花残叶碎,偶尔天际一道雷电劈头盖脸地闪下来,能照见一地的泥泞不堪。 他们下来时没走原先的平路,因此直到接近那间屋子,两人仍在山坡上。 萧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追上辛柳的。 他腰间已经疼的发木,双腿酸软,难以支撑,然而跑在前面的辛柳却整个人一晃,单薄的身子率先软倒下去。 萧祯勉力搂住她,把自己垫在底下,极力向下看。 他的脑中陡然空白了。 血泊。 一个小小的农家屋子而已,怎就能容得下那么大的血泊。 黑压压的一群不知道什么人几乎将房前空地塞满,再多一只苍蝇都嫌挤。 辛柳仿佛全身力气被抽干。 往日让她骄傲得意的过人目力使视线穿过雨水,甚至穿过泪水,遥遥地探进两个黑衣人间隙,几乎一眼就看见倒在院墙边上的那个人。 熟悉的人。 他的脸几无血色,往日总是温和弯起的唇角不带笑意,只有一抹刺目的暗红,滴滴淌淌地染红了衣襟。 他无声无息地闭着眼,倘若辛柳现在回家,他还会不会再叫她一声雪芽儿? 爹!!! 她在心中惊恐尖叫,以至浑身颤抖不止。 辛柳嘴唇抽动两下,萧祯方从那种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立刻伸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 她的泪水滚滚流下,汹涌地将他的心脏烫了许多个燎泡出来。 萧祯于是用另一只手也发狠地捂住了自己的,像当初躲在杂草下一样,一动不敢动。 两个孩子狼狈地跪在地上,雨水早让他们全身湿透了。 不远处,柳七抹下脸侧鲜血,冷漠地望着对面的人。 一丛丛黑衣人里,打头的三个气势尤其凶恶。 “怎么?”不知三个人里是哪个开了口,声音雌雄莫辨,尖厉刮耳。 “传闻中的‘千面仙’也不过如此,你看,他这就死了!而你——” “我该叫你什么来着,辛夫人,还是‘柳刀辞’?” “哎呀哎呀,二十多年了。你当年叛出绝生门,还以为会闹出什么大动静,没想到竟然真的甘愿陪他当缩头乌龟。”那人说的笑意不止,歇斯底里,听着快要把心肝肺一起从嘴里“笑”出来。 “离刹,我知道是你。”柳七轻声说,她目光哀伤而决绝地从墙边的人影上一飘即过。 那笑立刻停滞。 几人之间隔着泼天的雨幕,天地混沌一片,气氛瞬时剑拔弩张起来。 辛柳紧紧盯着柳七的身影。 她只有一个人,神情肃冷,墨发微散,下巴一连串地往下滴水。 持一把长刀孤零零地站在敌人对面,就像是腥浓毒液中被无意泼洒的小小白点。 可惜上天没有再给辛柳一双好耳朵,她论如何都听不到下面究竟在谈论什么。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神思游离,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梦而已…… 怎么可能? 我爹怎么可能会死? 昨天他还说要去镇上给我带羊肉毕罗,青精饭……他对我笑,陪我聊天。 他说不论我从多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他总会接住我的。 他会接住我的。 他不会留娘一个人,我也不会…… 辛柳的双手总算有了点力气,她扣住萧祯的手腕想要拉下来。 指甲扣进皮肉,一再用力,却没能成功。 辛柳勉力回头看萧祯,只盼他能看懂自己的意思。 萧祯没有放手,他不顾自己之前多有计较的男女之别,脊背紧绷,凑到辛柳耳边。 这真是入秋以来最冷的一天,男孩说话时带出的气息都没有温度,将辛柳冻得一激灵。 “别去……”他说。 “令堂不能分心,等等吧,再等等吧。” 等什么? 我也有刀! 我要宰了他们! 辛柳心里咆哮,一个字也说不出。 因为她明白他说的对,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拖油瓶,昨夜连刀都练的一团乱的废物,何况她的身边还有另一个无辜的人。 倘若我再用功些,不去偷懒;倘若我拥有无出其二的天赋,不那么愚笨;倘若我不会连累他人——辛柳剜心刻骨地恨起自己,没有如果。 那边,密密麻麻黑点子们动起来。 柳七抬起那把刀,指向三人中的一个。 那人面上有道贯穿整张脸的狰狞伤疤,身材魁梧。 片刻,他飞身而起,狠辣的剑招直劈过去,柳七闪身躲过,被他劈中的地方顷刻裂开一道大缝,泥水飞溅。 二人接连缠斗,难分上下,从地上打到飘摇乱晃的树木枝头,皆如翻飞的叶片在林间狂舞。 辛柳心下紧张,双拳攥的出血,再难看到柳七身影。 也是这时,剩下两人,呼呵了句什么,一队黑衣人出列快速向打斗的地方飞掠过去。 辛柳再次看见他们回到院落空地,中间抬着一个胸口被巨剑贯穿的人。 衣带飘零,红颜逝。 碾入土。 第4章 埋酒 两具尸体被摆放在一起。 搜查完所有屋子的黑衣人空着手进去,又空着手出来,看样子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阴柔白面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用它在柳七的尸体上轻轻比划两下。 刀疤男子上前,一剑剖开她的腹部,左右看了看,对他摇头。 血迹染红地面。 他嫌恶地皱眉,敛起扇面转身离开,身后撑伞的随从亦步亦趋。 黑衣人成群结队地往院子里泼些什么液体,他们在伞下吹燃一缕火苗。 刀疤男却还没走,他踱步到辛时允这边,抽出一个黑衣人的佩剑。 这把剑要比他自己的那把细薄许多,轻易就在辛时允脸上划出一圈口子。他剑尖一挑,一张完美无缺的人皮就被揭了下来。 这才笑容得意地抬手应允,让人将两具尸体一起扔进院子。 火苗被高高地掷进去,半途中没有丝毫要被浇灭的意思,一接触液体便迅速火势冲天。 水汽刺啦蒸腾。 萧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拦腰抱住辛柳,硬是没让她成功跳下山坡。 “不能去!辛柳!去了你会死的!” 辛柳理智全无:“放开我!我让你放开我——”她低吼着,止不住哭腔。 萧祯死缠着她,她口不择言地道:“你、你为什么忘恩负义!我把你从山上带回来,我爹娘治好你的伤,你却要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萧祯:“我就是记挂你们的救命恩情!” 他急喘两口,强迫自己冷静:“你知道吗?世上有的是作恶多端的人,他们要杀就杀得斩草除根,苦主一个后人也不留。方才那些也是!” “别看了!”萧祯猛地遮住辛柳望向火场那双悲切的眼睛,缓和声调:“别看……那些强盗土匪,奸人佞臣,哪一个不是这样?这些……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你一家良善,却被如此残忍对待,我不能看着你也没命!” 辛柳身体僵住,好半天,她才声音平稳地说:“我要报仇。” 萧祯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发现她双目血红,不是平静,而是恨意入骨,下定了决心。 萧祯心里一惊,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拦不住她了,便在骤雨的敲打声中狠心对她说:“好啊,你去死!你把人都引来,连我一并杀了,我也不用去找我娘。” “你爹娘经营药房,治病救人,被贼人残害后竟然连个立碑的人都没有,真是可怜!” 他又补了一句:“我也可怜。” 辛柳眼睛睁的极大,瞳孔紧缩,呼吸颤了又颤,眼眶红色褪去些许,泪水上涌。 她想,我连他们完整的尸身都见不到了。 火要什么时候才能熄灭呢? 到时一切都变成残渣,我还有什么可留恋可剩下的呢? 然而目睹双亲惨死的刺激过后,理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脑中。 她决不能连累元芜。 她也一定要为父母处理后事,这是他们在此世存在的唯一痕迹了,若是做不到,一颗心无论怎么飘零,都再也没有归处了。 辛柳眉峰紧蹙,眼睫低垂。 萧祯想为她擦去脸上的水珠,可怎么擦的完呢,早分不清是泪还是雨了。 辛柳忽然抓住他的手一口咬在嘴里,胸膛起伏。 萧祯轻“啊”一声,随即不甚熟练地抱住她,使出抱一只幼猫的力度拍拍她肩头,“雪、雪芽儿,听话。” 女孩抖的更厉害,呜咽着点头。 忽而余光一凛,萧祯一手压下她肩膀,有点不确定:“你看,他们走的那条路是回南康镇上的吗?” 辛柳闻言放开他,快速向他指的方向看去。 但见一片随从训练有素地朝一条小路上默然前进。 她神色刹时大变。 “不是,那是上后山的路,他们没要走!” 辛柳和萧祯对视一眼,不知道这伙人还要来找什么,可如果他们现在不找地方藏起来,被捉住的就是他们了。 辛柳低头思索,眼珠狂转,她得先保住这条命。 藏在哪里才能不被这群武功高强的狗贼发现呢? 快些想,辛柳,你有办法的,快些…… 她忽然神思一清,低声朝萧祯道:“回瀑布那去。” 说着,最后向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拉起萧祯一只袖子拔足狂奔。 萧祯一来一回跑去了能有半条命,他咬牙跟上,有点冷又有点热,都从四肢与额头浮上来,但他半句话也不多说。 一直重新回到瀑布下边,水流更大了,也更湍急,下坠的更猛烈。汇合了这一场天降的无根之水,有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声。 人站在周围十米之内,与旁人难以相互沟通。 辛柳面色复杂:“瀑布后面有个山洞,那大概是整座山最隐蔽的地方,要是能躲进去——” 萧祯仰望湍流,咽了口唾沫,“……怎么进去?” “元芜,你等我一下。” 辛柳把他推到先前躲雨的地方,自己退开两步,足下发力,轻盈地一跃而起,五指抓住崖壁上凸起的石头,被爆流打了个满头满脸,瘦小的身子紧紧贴住石壁。 她以前从没进过这个山洞,爹说危险,娘觉得她没到那功夫,可现下无论如何也得进去一回。 一步一步,手指磨烂出血,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只顾往上爬。 就差一点了,辛柳屏住呼吸,脑中轰隆作响,怀着满腔茫然的勇气一头扎进最宽阔激涌的那道水帘——然后被“啪”地从空中冲下来。 像冲一瓣花瓣或一片落叶那样,辛柳毫无还手之力。 萧祯一直紧盯着她,见她掉下来,想也不想“扑通”跳进池中把她半拖半拽着拉上岸。 辛柳眼中的执着却没有变,她一声不吭地抹掉喷进眼鼻里的水,再次飞身上去,怀着“不成功就去死”的极端想法,稳健的像是长了两只手的勾爪,全然不顾自己□□凡身。 这一次,竟然叫她真的摸到了山洞边上,她再一用力,萧祯便连她一抹鹅黄的衣角都看不见了。 才两息过去,萧祯度日如年。 白沫子翻飞的瀑布中间突兀地垂下一道绿色,接着女孩的身影破开水流几下掠到萧祯身边。 她目光如炬:“好了,你一会儿抱住我,死也不许松手,听到了吗?” 怕那些杀手追上来,两个孩子一刻也不敢耽误,萧祯抱住辛柳腰间,辛柳一手拽他一手沿着藤蔓用力攀爬。 她脖颈青筋毕露,手上的血扎进到萧祯衣服里,水流再冲不去,看的萧祯脸色越发苍白。 终于是进入洞中。 辛柳把他往地上一放,脱力跪倒,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萧祯颤颤起身,忙把那藤蔓收上来,扶着辛柳靠在石阶上。 女孩眼睛半阖,细细地喘着气,仿佛随时会停住呼吸,但就是这样虚弱的样子,她张口说起话来,却是清亮有力。 “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这瀑布的秘密,我想告诉你来着,不小心忘了……”她低低地笑,力竭之后,多么滔天的怒火也无法身体力行地发泄出来,干脆犯个矫情。 萧祯笼住她发梢,注意着不碰到上面一点儿,轻柔地将水慢慢挤出去。 像这一切都还没发生那样,他问:“你爹……还说什么?” 辛柳:“他说啊,我娘在这儿埋了一坛酒。”她忍不住笑,看向萧祯,“你知道为什么吗?” 萧祯静静地听着。 “哎呀,那时候我才八岁,还是九岁?记不清了。我爹说有一天他们下山采买,碰到一个四处云游的说书先生,他路过我爹娘休息的那个茶馆,直接进去将醒木一拍,便顾自讲了起来,讲的是个什么什么‘红妆’的戏,说到一半就被掌柜的赶了出去。娘听完,当天下午就没了踪影。” “我爹和她汇合时,她手里正抱着一坛酒,不知道做什么用。直到我又恼了她,她气的两天没和我说话,我也不肯先道歉。”辛柳侧脸狠狠擦了擦眼角。 “爹就和我说,她听了书,跑了一下午去买最好的花雕酒,埋在院子里那颗桃花树下,等我出嫁那天再挖出来。后来她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半夜偷偷移到这瀑布后的山洞里。反正我没长大的时候也爬不上来,笑话不了她。” 辛柳双手捂住脸,“我真蠢,蠢得要命了。” 这场雨过后,水是照样流的,树是会长新芽的,草木继续旺盛,花朵一年又一年的从土里钻出来,鸟儿却再也找不到山间那座院子,衔来枝叶在檐下做窝了。 萧祯凝视衣袖上的斑斑血迹,凭空升起一股要命的窒息感。 我又能做什么? 他想,我又做得了什么? 从前看着母妃为我谋划,再看着意外发生,与她分开,现在也没什么两样。 可是……可是一个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总是靠别人舍生忘死地救来一条烂命,然后堂而皇之地活下去呢? 这一刻,加起来不到24岁、还没有大盛一个正值壮年的人大的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升起一个念头—— 我真是没用啊! 辛柳暗自看向山洞内一个隆起的小土包,从腰间解下一柄寸许长的小刀。 第5章 救兵 山洞深处,一个封口缠着布条的酒坛子静静待在坑里。 辛柳把小刀擦干净,砍来一些干燥的树枝藤蔓堆在地上,拿出自己的火绒筒——是她爹给她做的小玩意,外壳防水,只要一次用的时间不长,能燃十天半个月不换火绒。 她默默在萧祯身前点起火堆,尽量不去想自家小院。 萧祯半眯着眼,山洞里光照不足,他在橘红色的光下注视着女孩的侧脸。 “怎么了?”辛柳问他。 萧祯摸了一把腰上,还是没感觉,身体越发没力气了。他朝热源靠近了点,摇摇头:“没事。” 他说没事,脸颊却在抖动的火光下苍白的几乎透明。 辛柳不容置疑地把他腰上的衣服拉开,就见原先快长好的伤口撕裂了一半,边缘被泡的发白,还在丝丝渗血。 “完了,可不能感染了。”她喃喃自语。 没人及时处理,在外边伤口感染是会要命的,辛柳探手一摸,萧祯果然额头发烫,又发起热来。 她外出惯常会带一份外伤药粉,正要给人敷上去,萧祯无力地挡了她一下。 “药……只有一份吗?你的手……” 辛柳:“不用管,我一会自己包扎。” 她这么说,萧祯就不肯了,也不知道在犟个什么劲儿,辛柳看两眼油纸包的粉末,眼神就飘到了那坛酒上去。 她揭开封口,“我娘给我的酒……便宜你了。” “古人云,酒可‘行药势,杀百邪恶毒气’。给你驱驱邪。” 萧祯被这草率的“驱邪”之论浇的一哆嗦,剧痛袭来,也抬不起手来再拒绝她把大半药粉倒在自己伤口上。 以盖做碗,辛柳想了想,这玩意还能驱寒,遂倒出来一个碗底的酒液往自己嘴里喂。 萧祯眼睁睁的看着:“!” “你才多大,你喝什么——” 辛柳打断他:“我冷,还饿。” “况且,这酒应该也放不到以后了。” 萧祯哑然。 她龇牙咧嘴地灌下去,评价道:火辣辣的,不怎么好喝。边说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搭了个架子放在火上烤。 戳戳萧祯,让他也将外衣脱下来。 萧祯无言地低头照做,没多久便也向辛柳讨了一碗,自个儿慢慢咽下去了。 左右没人管,两个小孩胆大包天地干起坏事,毫不心虚。 树枝里有水汽,烧的噼里啪啦响,他们相顾无言,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萧祯旧伤未愈添新伤,正在发热,还喝了酒,意识逐渐昏沉,睡去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辛柳侧坐着,小小一团,小心地挨个吹吹手指给自己上药的情景。 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抵抗不住眩晕,怀着沉沉的心事闭上眼。 梦中纷杂。 是夜,年仅十岁的萧祯宿在偏殿,近日母妃睡得不好,殿内不叫人在近旁侍候。 他是被一阵雷声吵醒的,雷声下,却是一声细碎的尖叫,登时让他睡意全无,寒毛直竖。 他跳下床,飞奔去找母妃,往日几步路就能到达的距离却变的无比诡谲,左右弯曲,不断拉长——那梦呓一般的响动还在继续。 萧祯几乎屏住呼吸,发狂地飞奔寻找,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前面明明是平地,他跨过去,脚背却蓦然一重,眼前天翻地覆,狠狠地摔在了铺着华贵地毯的堂内。 再抬头,毛绒的软毯蹭过鼻尖,一只女人细白的手从面前垂下来,指尖鲜红似血。 “母妃!” 萧祯惊喜的喊道。 郑婕妤侧躺在榻上,睁着眼,眼珠要比平常更加漆黑。 “祯儿,”她温声唤到,“上来,母妃做了噩梦,你陪陪母妃。” 萧祯绽开笑容,扑进她怀里,好像完成了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 很冷,寒意丝丝缕缕侵入毛孔。 他环抱着母亲,轻拍她后背,像她小时候哄自己睡觉那样哄她。 但是很冷。 萧祯在浓郁的馨香中打了个寒颤,他小声问:“母妃,为什么这么——” “别杀我!”耳边乍起一道尖叫打断了他,在空旷的正殿中旷久回荡。 萧祯一抖。 “……母妃,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他的眼眶聚起恐惧的泪水。 郑婕妤细腻柔和的嗓音从头顶传来:“祯儿乖啊,没有声音,快睡吧。” “可是——” 郑婕妤摸摸他头发:“没有声音,你什么都没听见,知道了吗?” 好冷啊……冷气是从母妃身上传出来的。 眼泪夺眶而出,萧祯攥紧了她的袖子,他鼓起勇气起身看她,却在看见她脸的一瞬间被大力推开,“哐当”一下撞到木架上。 萧祯被砸蒙了,榻上哪来的木架? 马儿咴叫不止,蹄声动乱的响起。 他四下转头一看,殿内装饰全都不见,他正在一辆马车上,摇摇晃晃。 是被追杀的那辆马车! 萧祯面上血色全失,余光中,母妃打开了一个食盒。 他想也不想拽住她的手:“母妃,不能再南下了,不能走这条路!会有人来杀我们的!” 郑婕妤笑着,像没听见他说了什么:“祯儿,吃糕点。” “母妃!让他们停下!” “祯儿,”她唇角弧度不变,说:“来吃糕点。” 萧祯精神紧绷,几欲发狂,一把打掉了她手中的酪樱桃。 郑婕妤脸色剧变,掐住他肩膀,眼睛睁的极大:“萧祯!我不是和你说过,就当什么也没听到,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这声音如同尖啸,萧祯耳中嗡鸣,可他明明还在耳鸣,郑婕妤的声音却无孔不入地传入脑中。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母妃!我们回去吧,我们回繁都好不好!”他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郑婕妤看见儿子哭了,胸膛起伏,冷静下来,冷淡地说:“我知道。” 萧祯泪眼朦胧,惊愕道:“什么?” 母妃将他缓缓抱在怀中,长长地叹息,别有深意:“我知道——” 知道什么? 萧祯尚在混乱地思考这个问题,天降巨刀,活生生把马车砍成两半,自己这一半在往前跑,母妃那一半在往后坠。 “母妃!” 萧祯霍然睁开眼。 “你醒啦。”辛柳蹲在边上问他。 见他回过神,她奇道:“你做噩梦了,一直说梦话。” “不过已经退烧,我就没顾着你。” 萧祯精神好了点,终于有功夫对她拘谨地道谢。 辛柳大人一样摆摆手,走到山洞外侧,水流变小很多,她折返回来,眼神平静:“一天一夜过去,我们该出去了。” 黑衣人人数众多,看着也不像普通人,后山既不广袤,地势也不复杂,辛柳自个儿逛,方方面面都逛到要耗费两三天。他们不到一天就能搜完。 两人一出瀑布,刚烤干的衣服又湿的彻底。 但那日的暴雨过后,竟然是个大晴天。 辛柳带着萧祯捡了几个掉在地上还没烂的水果充饥,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从这里无论是想要北上,回那个什么什么都,还是继续向南走,都得到镇上去。 她打算先去自家院子看看情况,若无人把手,她就为爹娘处理后事,之后再去镇上。 辛柳眼里敛过一线锋利至极的刀光,她一定会报仇! 他们脚步极轻,慢慢摸索着下山,刚走出去没多远,下方忽然传来人群行进的震动声。 金甲相击,不绝于耳。 辛柳趴在草丛里,恼火又纳闷,心里骂了句:这他爹的又是哪个? 萧祯猛然捉住她手腕,差点破音,激动道:“是执……是我爹派来找我的人!” 啊? 辛柳掐了自己一把,才将一句:“你爹不是不在了吗?”咽下去。 “可以相信吗?”她怀疑地质问。 萧祯:“不会有错!” 带头的那人他曾在宫苑见过,那是执金吾上左将,其实也不是很熟,只知道姓温。 但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认识的人了,一时间差点热泪盈眶。 萧祯远远看着。 上左将外罩轻质明光铠,悬挂短刀,面容严肃,严密地巡视着眼前每一寸地面。 须臾,他的目光轻轻一定。 几乎同时,辛柳抓住萧祯衣服叫道:“他看见我们了!”说罢,条件反射地要拉着他逃命。 萧祯反手按下辛柳,“别怕,他是来帮我们的,我去和他谈谈。”他安抚完女孩,便毅然走了过去。 辛柳全身还是紧绷,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们交谈,准备情况一有不对,便如乍起的惊鸟一般冲过去把人拎走。 就在她脑子模拟出一百零八种救人的手段时,那边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走过来了,个个精神饱满,不似常人。 苍天—— 辛柳看着一大群穿深青窄袖短襦的人“明晃晃”地靠近,心中叹道:元芜啊,你究竟是哪家大少爷? 怎的这般奇怪,遇险时这么久不来人寻找,一来就乌泱泱的一大片。 辛柳见了外人分外内敛起来,一声不吭地由着萧祯介绍,听他们叫萧祯“公子”,还熟练地下跪谢罪。 一个个大男人,就那么“呼啦啦”地都跪下了。 又寡言,又忠诚。 她没见过这场面,木着脸旁观,想说也不知道说什么话。 好在萧祯很是懂她,有了这些人一起回院子查看,就出不了问题了。 终于回到家,辛柳沉默地走近院门——那已经不能被称为“门”了,就连火烧过后焦黑的碎片也被雨水冲刷殆尽,陷入泥土里。 她一步一步往里面去,那天日暮时的场景在她眼前荡开一面分毫毕现的镜子,将所有惨状一点不漏地呈现出来。 她逼迫自己想,用力的想。她握紧那把小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6章 辞别 家没有家的样子,变成了一团灰,一捧土,一段忘不了也不敢忘的记忆。 辛柳十指上缠了细细的布条,人们常说十指连心,可现下她死握刀柄,一刀一刀在木牌上刻字,却不觉得有丝毫痛楚。 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一个人无论先前多么鲜活,能说话、会跑跳、叫骂有力或是温厚可人,一把火烧过去,身体也就混在木头渣子里,分也分不清楚。 不知道会不会如同草木一般,来年能够在相同的位置又长出一点代表希望的生命。 她大概也看不到了。 辛柳在立好的碑前注视许久,直到眼眶泛起干涩的疼痛,才一眨眼,仿佛眨掉了许多孩童的懦弱,忽然间有了些大人的成熟。 她缓缓地磕下三个头,同时在心里默数数,待到第三次直起身子时,她使劲儿一擦颊边的水痕,对自己说:辛柳,你早就不是襁褓里的娇儿,没有人会再哄着你让着你,以后都不许再哭。 秋风吹过,漫山的浓绿终于开始泛黄,落叶不禁打,只残破,不起霜。 萧祯静静站在一边,没有去打扰她。 执金吾上左将分了部分持戟在周围巡视,余下还有数百人就驻守在辛柳家附近。 他腰间系着铜扣,黑革带穿插其中,左侧悬柄环首刀,刀鞘的皮革同样是深色的,只露一点银白刀镡,裤脚紧密地束进黑色皮靴,靴筒沾了些没干的泥点,却不显狼狈,由于长相周正,年纪不大,刚好把浮于表面的友好展现地淋漓尽致,可他只要一动,带着厚茧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叩上刀鞘,眉宇间温度便刹时淡去,只余肃冷。 这样的人,一举手一投足,好像都能散发出沉沉的铁腥气。 “殿下,”他对萧祯道,“不能再耽搁时间,陛下急招我等沿江南西道至江蓉,务必寻回殿下与婕妤。如今您既然安然无恙,当速速返回。” 萧祯神情不变:“我母妃还没有消息吗?” 他知道父皇子嗣众多,平日里也没有多喜爱他们母子,刚才太过惊喜,反倒忘了这一层——他与母妃遇刺失踪,父皇出于皇室威严,必定下旨着人严查,可他却不会急急忙忙地派出一位执金吾上左将南下千里追凶。 他们还没有重要到这个地步,即便萧祯自幼体弱是母妃在生产前两月曾为父皇挡下一剑所致。 他不消片刻就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下冷笑。 近两年朝中不大安稳,他的四哥是淑妃所出,这位是真真正正的先天不足,打娘胎里带着病,可却早慧过人,在十四岁那年大放异彩,论文章诗句,无出其右,更是频频献上良策,凡人皆言“四殿下文采如昭昭星斗,实乃天授”。 但这“天授”的文曲星还是没能活过十六岁,便因恶疾早薨,父皇心痛了好一阵子,一群太医的脑袋搬了家。 再就是去年年末,五哥生而好斗,志气飞扬,喜爱外出打猎,他刚向父皇请缨要亲自去到关外领兵击退蠕蠕。 蠕蠕便是外邦柔然,父皇尚在思虑,他竟在照常外出时突遭刺客,也不幸离世。 接连两位皇子殒命。 好嘛,现如今他萧祯一个人又是体弱,又是外出遇险,狠狠戳中龙心,父皇大概怒不可遏,不把他找回来,这温将军的脑袋怕也要搬家。 温将军语气平和:“殿下放心,在您遇险的官道处末将已派三百持戟兵分两路搜寻郑婕妤下落。山路难行,消息传过来需要些时日,还请殿下先行上路返回繁都,待与部卒汇合,婕妤音讯自会传来。” 他微微垂首:“也能早些排解陛下愁绪。” 萧祯五指扣紧了,这不太对。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 母妃身份不高,默默无闻,因那年护驾有功才被封为婕妤。 若母妃被找回来,父皇定会因为她执意带我外出而降罪于她,这件事不止我猜到,其他搅进来的人也能轻易了然于心。 致皇子遇险是大罪。 萧祯额边发汗,自己代表了皇室尊严,这一走,执金吾又会留多少人遥遥无期地去找尚有戴罪之身的她呢? 会不会将职责就那么给地方官员一丢,对外只说“音讯自会传来”。 萧祯勉强提起嘴角对温将军笑了一下:“如此便好,但我还有事与朋友商量,她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你们也看到了,她家中突遭横祸,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无处可去,此行……多带一个小姑娘,温将军应该还方便吧?” 温将军明白了,这不是大事,他向辛柳的方向投去一眼,便向萧祯抱拳行礼,退下了。 萧祯看着他背影,微不可察地皱起眉,转身向辛柳走去。 辛柳正阔别自己从小长大的山间,平日里没觉得有什么,一打定主意离开,一草一木、鸟叫虫鸣都可爱动人起来,让人不舍。 “阿柳,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萧祯问。 “我还要守他们一夜。”辛柳望着他,目光纯然坚定,“最后一夜。” 萧祯:“那明日呢?” “出山。” “后日呢?” 辛柳歪头:“你想说什么?” 萧祯坦白:“你随我回繁都去吧,我家里人会好好感谢你的恩情,派人和你作伴。繁都城很热闹,是全天下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你应该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辛柳一口回绝,“……搞什么,你不是知道我要去报仇?” 萧祯:“可是你——” 辛柳咬牙切齿:“明天不入夜我就能进镇,那帮狗贼在哪我在哪!” 眼见劝不下去,萧祯只好先告知温将军今天天色渐晚,借口伤处疼难忍、无法剧烈走动,晚上就在原地修整。 温将军默然一会儿,他们进山不方便带车马之类可以在行动中也供贵人歇息的乘具,挑不出错,便同意了。 执金吾训练有素,不一会儿搭好数个帐篷,又生起火堆,只是人群中安静地要命,偶尔有些小声交流,连耳朵都入不了就随风飘走了。 辛柳抱膝坐在一个火堆前发呆,萧祯把热水泡过的干粮递给她,她便面无表情地道谢,再面无表情地撕咬干粮。 萧祯:“……慢点吃。”他还有点犹豫,指了指燃烧的火苗,“这个,没关系吗?” 辛柳知道他在说什么,之前情况紧急没有选择,需要生火取暖,现在有了帐篷,不必非凑到跟前去。 但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别人用它造了孽,我就要一辈子保留着恐惧与阴影,直至闻火色变,听见那个字都打哆嗦。 我什么也没做错,当我在山洞里拿出那个被细心包裹火绒筒——那是爹送我的生辰礼,它刻着我的名字,我还用它烧过灶膛,点过烟火,我就知道,我的痛和伤究竟是谁带来的。 仇恨的源头永远不可能只是一个物件。 辛柳面无表情地说:“元芜,我没关系的,不用担心。” 她忽然继续道:“其实,我知道没有陌生的男子与女子之间无论年龄,叫对方小字有点冒犯。” 萧祯拿木棍戳戳燃烧的树枝,心想,何止是有点。 辛柳:“想逗逗你来着,我猜你没说真话,那不是大名,哪有人姓元的?你一说出来脸就发红,我自然想得到。” “我告诉你我的字,是因为我觉得名字只是个代称罢了。” “不是我娘,谁叫我阿雪我都不会答应,不是我爹,谁叫我雪芽儿,我都心里有数。我长在山里,本来也没在意那么多的。” “啊……”萧祯呐呐地,“原来是这样。” 辛柳声音低了下去,眼中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我还要跟你道歉,你没有忘、忘恩负义。” 萧祯无所谓地笑笑:“没事。” 晚上,萧祯单独躺在一个帐篷里,辗转反侧,满心愧疚。 他不能让辛柳自己走,明天一早他会让温将军强行扣住辛柳。一来,她会没命,二来……他需要她在,尽量拖慢回去的速度,只要没离开这个地界,他们就还会尽心尽力地搜查。 想着想着,他心烦意乱起来,那个噩梦又挑起他的回忆,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过去很久,萧祯驱散那些念头,准备快些入睡。 “咔嚓——” 有动静从旁边传来,萧祯脑中刚活跃的瞌睡虫登时灰飞烟灭。 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他立刻坐起身,辛柳的帐篷就在右边! 他来不及穿衣,急忙去掀帐帘,猛地探出头,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他肩头。萧祯浑身一麻,动弹不得。 那只手将他慢慢推回去,最后跌倒在床铺间。 萧祯瞪着辛柳,说不出话。 “那个,”辛柳躲躲闪闪,“天快亮了,我要走了啊。” 她鼓起勇气:“多谢你一片好心,但我真的真的,不跟你走。以后我们有缘再见吧。” 她起身转头离开两步,忽然转过脸,神色惆怅,有些不舍地说:“对不起啊,唉,以后再见面,你喊我阿柳,我就不一定答应啦。” 萧祯此时终于知晓她之前火堆面前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懊悔不已,却已经来不及了。 辛柳灵巧地绕过周围一圈帐篷,正要走出这一大群人的驻守范围,抬头一看,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熟悉的高大人影。 他的五指放在刀鞘上,眼神如狩猎的巨狼,紧紧盯着她。 辛柳寒毛直竖。 对不起(以身糊地)窝有时候会犯文艺病(面条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辞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