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剑找上门来非要捅我》 第1章 初见 目标出现了。一名头发凌乱的矮个儿男子,眼神游移,行路匆匆。 许一剑跟在不远处看着,没什么表情。他跟踪男人很久了,发现这家伙确实古怪。 斜挎着一只可疑的健身包,专挑僻静小道绕行,有只手始终捂着身侧的包袋,表情更是神经质的错乱,时而喜悦时而惊惶。 许一剑在望远镜中再度观察包表面。鼓鼓囊囊,看不出装了什么,也并无血渍之类。 或许……里面的东西裹得比较严实? 他跟着男人七拐八绕,来到一个广场。这里热闹非凡,似乎在举行活动,多是衣着五颜六色的年轻人聚集。 许一剑体力很差,跑几步便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撑着腿,胸口不住起伏,眼睫一抬,现出一双力竭后更为涣散的双眼。 他的眼睛生来特殊,两颗眼珠工笔描画般,轮廓黑圆,内里反倒清水一样,恍若无物。哪怕这人卯足劲去看,仍显得寡淡,很不关心的样子。 许一剑观察周边,场地是大,但人员密集,很容易出乱子,不过附近有身穿工作服的安保……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包。 还在思考,身后有道灼热的视线投来。许一剑回头,只对上来往纷扰的人流。这时目标又动了。来不及细想,小跑跟上。 倘若真有意外,只能指望安保和包里防身的电棍了。 许一剑追着男人,来到广场上的公共厕所。卫生间内人满为患,处处是花花绿绿的衣裳人头。 男人走进去,将鼓囊的包放在了洗手台上。纺织物落在坚硬的大理石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周围熙熙攘攘都是人声,那么吵闹,许一剑却觉得放置包袋的一隅过于安静,令人不安。 他没来得及出声。 唰啦—— 男人已经“哗啦”一声解开了包袋的拉链。 武器吗?还是什么肢体残渣? 许一剑瞳孔猛然收缩。 …… 后面发生的一切过于瞠目结舌。许一剑没脸讲。 那什么。 一人,一包,一……女装。不过女装耳。 随着裙子抽出,许一剑二十六年来的世界观震荡了,“当啷”一声,被冻成了冰坨子。 他隔着人头看,有时觉得离世界很近,有时觉得离世界很远。 这感觉就像追了三百页的悬疑小说,过程中一直精密推理谁是凶手,最后揭秘,死者是自杀。 荒谬,且空虚。 算了,就这样吧,来都来了。 许一剑丝滑转身,对上了小便池。 女装总比危害社会强。他门户大开,手持着东西安慰自己。骤然有种被窥探的感觉。 不是错觉。有人站在他身后。 许一剑拧着眉头,还没起势吱声就让人给先说了。 人家说:“请问你还有吗,我很急。” 排着队呢。 什么有没有。 许一剑脸红了。 追人到厕所,什么事没有,为了避免尴尬撒个尿好了,结果更尴尬。他被一骂一急,真就深吸着气抖了抖。 还真有。 许一剑慢吞吞把东西正回,拉好裤链,埋头生闷气,一眼也不看那位无礼的“很急”。他刚出门,恰巧碰上那位追踪已久的目标。 男人换好了粉裙,腿毛和裙摆随风飞扬。 许一剑看天。良久,从兜里翻出一个堪称古董的老年机,对着男人拍了几张,而后拨电话,准备将今日的乌龙全盘托出。 他在斟酌如何开口。 对面很快接通,女人的声音清脆干练:“今天麻烦您了,钱我已经打到账上,您可以先回去了……” 没给人说话的空隙,她又怅然补了句,“之前以为他出轨了,原来不是……” “啊?”许一剑呆若木鸡。 雇主只要求他报告此人的行踪,一路跟下来,他瞧这人行事诡异,还以为是什么报复社会的恐怖分子。 居然是查小三? 的确没有出轨,小三,算女装? 不过他很好奇雇主是怎么确认的,就好像亲眼所见一样…… 许一剑攥着手机,忽有察觉,看向不远处。 与视线一同到达的是手机里的声音,雇主语气复杂:“许先生辛苦了,我已经知道他……在背着我做些什么了。” 铿锵有力。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一剑眼前展现出一幅肥皂剧似的场景—— 主角一左一右,狭路相逢。雇主精致妆容,身穿风衣,脸侧正贴手机;她老公满嘴胡茬,穿着泡泡裙,举着仙女棒。 两人哀哀戚戚对视着,人来人往,皆是晃影。构图完美对称,光线黄油刀般从中劈下,一明一暗。 世、界、名、画。 一阵难以言喻的静止后,电话挂断。 许一剑在“嘟”声里木住了,掉头就走,步伐逐步加快,小跑着逃离了这片尴尬区域。 雇主啊雇主,你自己做私家侦探比较划算吧…… 许一剑职业生涯遭遇滑铁卢! 他今天站着思考人生第好多回了,思绪螺旋般在脑壳里环绕。 突然,那种异样的,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有人正目不转睛,很细致地琢磨他。那视线剔鱼刺般,将他片成一碟小菜。 许一剑从头麻到脚,回头看去。有人正施施然走到他身边。 来者身形高大,散一头密密麻麻的披肩小辫,花丛一样。上层分束出马尾,掺一根鲜红的长穗丝绦,垂耷在肩头。 乱,可又怪神气。 许一剑看不到他长相—— 一张不怒自威的傩面遮住了脸。傩神睁一双铜铃眼,上顶森白小角,下支血红獠牙。色彩艳丽,粗犷朴拙,有些神秘莫测、亦正亦邪的味道。 他侧脸时,耳下有圈黄铜小环闪了闪。 原始天然,充满力量的美。此人整体头部是很奇异玮丽的。 许一剑对他人通常不会过多注意,可他没忍住,眼睛彻底被吸过去了。 这人穿的衣服,有够伤风败俗! ……再看一下。他眯缝着眼。 一件白底卫衣,上面却平铺着一张张动画美少年脸,全都面色潮红,吐着小舌翻白眼,还有奇怪的心形瞳孔……十足的视觉冲击。 不时有奇形怪状的人路过,连他们都对这件衣服侧目而视! 许一剑不大懂,但脸热,有点知道了。他和尚一样背过身来,赌咒不肯去看了。 此人的头,尚有可取之处,衣服呢,不提也罢。 哪有人生怕自己要脸,上下分割得这么痛快的? 因为职业相关,他也见过很多怪人,但像这种过分招摇的,且完全不在乎别人目光的,还是第一次。 许一剑很要脸,万万不敢站这人旁边了,于是朝边上挪。他刚走出几步,旁边的人就凑近一点。 他走,对方再贴过来,没完了。有些恼火,刚要开口,被边上的奇特人类截断了。 这种半途被噎住的感觉蛮熟悉。 对方开口:“你是在跟踪别人吗?我要报警。” 等一下等一下,你哪位。 许一剑被唬懵了,像把破旧的摇椅子,吱吱呀呀稳不住了。 他茫然地解释道:“公共场合不算跟踪,而且我是经过他人同意并不是……” 奇特人类十分体贴:“在搞什么play吗,我尊重你们三人的生活方式,还有小情趣。” 什么啊,把话给我说清楚。许一剑听不明白了。 “但是,你都玩到尿不出来了。” 不是好话肯定……对了,公共厕所,那位“很急”! 许一剑想起此人,眼球震颤,后知后觉气不轻。这人怪讨厌。 “有病。”他就只会这样骂人,扔下两个字后,蔫蔫地要走。 对方拦住他:“等等,你是私家侦探吧。” 这话跟在胸口别勋章似的,许一剑立马竖得笔直,谦逊道:“没那么专业。” “看出来了,”对方极其无辜,“你在卫生间盯着别人包的眼神,好像发生了命案一样。不过我猜,你应该是来抓出轨的?” 许一剑:…… 你好会猜。 不怪他吧,谁能想到一个男的跑来女装会谨慎又谨慎,搞得像要窝藏碎尸一样啊! 他不大服气,要和这人说道说道:“哪有人参加一个,呃,这是什么地方活动?” “漫展。” 许一剑学到新名词:“哪有人参加一个漫展,在有直达路线的情况下,绕四五条路才过来的。” “……看来他背负了很多。” “而且,这个人中途摸包十三次,对着包露出‘残忍而天真’的微笑八次,然后……”许一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开始喋喋不休。 所以给了对方中伤的机会。 被“残忍而天真”这五个字笑到了,面具男乐得不行,残忍道:“你还挺天真。” 许一剑希望那个包里装的是他。 和面具男插科打诨一会儿,许一剑竟意外也不觉拘谨。平时他哪有这么多话,虽然还是说不过人家。 许一剑突地想起个事,试图堵他一堵:“是你一直在跟踪我,才会知道我在跟别人吧……” 随口一说而已,对方真就停住了。 许一剑一怔。 那并非是被点破的窘迫反应。更像一个成竹在胸的人,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就等着他问出来。明明很无耻,这人却没有丁点要掩饰的意思。 本该紧张的,不知为何,许一剑却好奇起背后的原因。 身为侦探,从来只有他跟别人的份……他们认识吗? 面具男长久不说话,好似静静伫立在一潭黑水里。没人清楚这期间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傩面上的凶神隐约转动了眼珠,餍足地咧开嘴。 他轻笑一声。 接着伸手,撩开那张面具。 许一剑愣怔很久。 不是对方太好看,也不是不好看。很难叙述。 那一刹有如天光劈海,巨大的声响冲刷而过。也许又很安静,风吹书页般,翻出一起难以追溯的往事。像朝阳,光在天际线流出,冉冉升起了。天地之间一场厮磨。 许一剑被扑面而来的风,这庞大而瑰丽的故事感打中了,打得眼冒金星。 怎么会呢…… 面具男抬起过分俊美的脸庞。 “是啊,是在尾随你。” 许一剑得骂他,可一时说不上来。 惊心的宿命感揪得他直发懵。 怎么会,总觉得这个人是见过的。因此那瞬间的恍惚动荡应该说得清。 面具男说:“你是私家侦探,有件事不知道你接不接。” 话音刚落,他收回手,那张面具便缓缓推至,再度笼下了。 第2章 委托 来生意了! 许一剑十分敬业,抛去先前的分神,掏出纸笔。这就忽略了对方的奇装异服。 对方好一阵没动静。 他有点疑惑,对上了那张粗狂的红色傩面。傩神栩栩如生,却是嘴角下撇,一脸哀容,流露出一种相当人性化的痛惜。 这面具……刚开始就长这样吗? 面具男捋了把脸上的装饰,“你是从侏罗纪穿越过来的?都2035年了。” 说着,指尖在他的小线圈本上敲了敲。 言外之意,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如此原始的方式记录信息。 许一剑毫不羞惭,圆珠笔在对方叩过的地方戳了个蓝点,“您说要求就好,我能办。” 做事就行了,管这些有的没的做甚。他嘴上说着“您”,但姿态是很不卑不亢的。 他说完,虽看不到对方的脸,但能很明显感觉到,这人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有点微妙,他示意对方可以说了。 客户阐述需求:“我想请你帮我找一样东西。” 许一剑业务范围广泛,这倒也在他的营业区间。不过丢东西的话,不是更应该报警? 当然他也这么提醒了。很乐意挣这笔钱,但想到对方身上的衣服……不赚也可以的。 “我报过警,没用,”面具男摊手,“所以只能从别处试了,最主要的是,我听说你很擅长找东西。” 这人果然认识他。不是寻仇,不是找茬,是来请他帮忙的。许一剑放下心来。 好吧。他不愿承认,这的确是自己的拿手好戏,甚至传出名声了都。一位专精找猫找狗,搜寻失物的侦探……听起来可不大威风。 他急于摆脱这个名号,才接了跟踪调查的单子,哈哈,对面是女装男。许一剑服了。 面具男陈述失物信息。是一把剑,长约三尺,通体乌黑,没有刀鞘。应该是一个月前丢的,具体位置不清楚,但他给了张地图,上头用红圈划出了区域。 剑? 少见的遗失物,虽说许一剑名字里就有。不过他从未亲眼见过这种冷兵器。毕竟不是必需品,离他的生活太遥远了。 “管制刀具?” 面具男摇头,“不算,伤不到人的,它现在,已经……不能算剑了。” “不算剑算什么?” 许一剑在本上记要点,心里只觉得怪,怪极了!这个人自上到下,无论是穿着、言行,还是要找的物件,都很奇怪。 还有那个低落的口吻……最怪。他自己也怪,胸口闷闷的。 “破铜烂铁吧。”对方又笑了,掏出手机,拉出一张图放大给许一剑看。 像是用模型软件做的,和他描述的一样,还多出些细节。剑身乌黑,剑鞘尾有个圆环,系一条红色剑穗。 许一剑:“挺大气的剑,怎么就破铜烂铁了。” 面具男一反常态,不说话了。 “图片发我,我用手机看。” 对方又活了,讥讽道,“你说的手机,是你手里那个破烂吗?” 许一剑好脾气:“别看它破,该有的功能都有,发吧。” 他让人家发彩信。 面具男没话说了,但依旧照做。 果真,图片跃现在窄屏上,压缩了不少,但相当高清,一点细节也没漏。 许一剑心底已有八分把握,准备接下委托。就在此时,一种微妙的违和感牵动了他。 干侦探这行,他赖以生存的依仗不多,一双特殊的眼睛,以及这份近乎本能的直觉。许一剑右眼皮一跳,凶兆啊,余光里捕捉到有什么动了。 那张傩面果真有灵!其上绘制的凶神,两圈眼白愈加发红,嘴唇也在嗫嚅,似在极力强忍着悲恸。 许一剑心头一凛,想到近来纷纷扰扰的都市怪谈,觉得这单生意恐怕不止是“寻物”那么简单。他正搜肠刮肚,准备找个借口推脱…… “定金先付这么多。”对方似乎看出他的退却,比了个令人咋舌的数。 这回换左眼皮蹦了。许一剑面不改色,唰唰写完一串数字,撕下。纸上是他的银行账户。 “那好,请把定金汇至这个账号,收到款项起三日内我会开工……我这边先让工作室联系您签合同吧。”他公事公办道。 又附带一张名片。上有大名,下缀一串号码,隶属“森鹭侦探所”,单位地址在几条街外。 面具男摩挲着卡片。正当两人注意力都在那张名片上,几滴水珠忽地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名片中“许一剑”三字上。 是下雨了吗,男人往上看。一个人看天,通常会吸引第二人同看,但许一剑没有。他埋头,摁着那满是按键的手机。很刻意。 男人意识到不对了,捋了把面具,手里登时洪涝一般,垂着也在滴水。他背过手去,仿佛无事发生。 这一切被许一剑瞧得清清楚楚。明明是很吓人的事,他却莫名要笑出声了。 一个面具,为什么哭成这样啊?眼里进辣油啦? 不过他学聪明了,总之是不正面看,假装没注意到。 兴许知道自己纰漏太多,后续那傩面痛定思痛,死了一般,再无半点声息。 双方互换了联系方式。也就这么点时间,许一剑已经收到了大额转账的短信。现在诈骗那么猖獗,对方都完全不担心自己被骗的是吗? 真是,好奇怪的人。 他问对方怎么称呼。 “任……就叫我任先生吧。” 这位任先生怪神秘的,连名字都不肯说全。后续两人又聊了会儿,交代完业务的诸多事项后,许一剑准备离开。 他走出两步,发现对方还跟在旁边。 许一剑:“有事?” 姓任的先生:“你下面去哪儿?” 此人问得十分自然坦荡,好像旁人干什么和他报备都很应该。不过许一剑对金主向来很有耐心,“回工作室。” “正好,走吧,”任先生扬下巴,“去你工作室,今天把合同签了。” 他好像很心急。那剑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一副着急忙慌要撵着自己做事的架势。 “行。”许一剑干脆带着他走了。 两人不紧不慢,就在要走出这片广场之时,许一剑想起什么:“你,外套脱了。” 面具男惊讶捂胸,衬得那衣服图案更淫邪了。 “你这样我没法和你走……”许一剑越说越小声。 他虽然不懂什么漫展之类,也能感觉得到,在这里,大家的包容度普遍是比较高的,出去就不一样了。穿这种衣服上街,还要走在一起……许一剑接受不了。 任先生懂他意思,却故意作弄人,慢条斯理拈花似的摘外套,像是什么要侍寝的妖妃般。 “快点。”许一剑不看他了。 对方被催着脱好,衣物甩在肩头,露出里面穿的纯棉背心,面具仍没有摘。 许一剑转身,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对方领口处大片的小麦色肌肤。视线平移,来到饱满的肱二头肌。很难想象那件不堪直视的衣服下,裹着这样健康有力的身躯。 面具男走过来,“可以了吗?” 动作间,漂亮的肌肉线条舒展流动,宛如一头油光水滑,扒前爪抻懒腰的黑豹。 ……更像一把流线型的凶器。许一剑脑中倏忽闪过这个念想。 脱不脱,好像回头率都很高,但现在还算可以忍,他点了头。两人并肩而行。 他们刚从十字路口拐过,就听见了来自街道那头的声浪。一群错乱的、沉重的迈步声,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口号。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 “拒绝十字星公司!它会毁了我们!” “五条人命,‘安全快穿’的谎言!” “‘十字星’应该被挂在十字架上!” 许一剑在这阵仗前犹豫了。然而列队还是涨潮般,一点点涌现在了街头。人们举着写满抵制标语的牌子,声嘶力竭,发泄着对“十字星快穿公司”的不满。 其中最扎眼的是,人潮正中被高举着的五张彩色大头照。那是在“十字星”进行快穿前,每个人都必须拍摄的照片。三男两女,眼部通通做了简陋的黑条马赛克处理。 正是因十字星的快穿体验而消失的五人。 许一剑一一扫过,眼睛被钉在了其中一张照片上。齐耳短发的女孩子,眼睛被不详的黑色长条覆住,下半张脸稚气未脱,嘴唇抿得笔直。她是这五人中唯一没有笑的。 那些标语着实恶意……失踪而已,谁给他们胆子断定这五人死了!也许他们只是暂时回不来呢? 许一剑瞳色越发透明,滚水般烧开了。他霎时被无法压抑的愤怒占据了。 这时,身边响起一道如大提琴般醇厚的声音,“……许先生,你怎么看待‘快穿’这一行业?” 是在采访他吗?又不是记者,许一剑腹诽。躁动的情绪却慢慢平复下来。 “没什么看法。” 任先生:“是吗?我倒是挺讨厌的。” 在这五人消失之前,所有人对十字星都是很推崇的。许一剑随口道,“因为这次事件?” “不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单纯讨厌而已。”至于什么理由,没说。 “你可以加入这群人。” “这样……太慢了,”任先生摇头,面具上的傩神满脸怒色,“你还没说你怎么看‘快穿’。” “称不上讨厌吧。”但也绝不能算喜欢。 他们行走在窄道上,身体力行地,与流动的游行队伍背道而驰。 街道正中在游行,人行道上散传单,整条街都被反对十字星的人垄断了。身穿文化衫的志愿者沿街分发,不停重复:“请您关注!请抵制‘十字星公司’!” 大多路人会摆手避开。也难怪,这倡议听着像是在逼着你只食素。十字星公司,全世界只此一家的快穿枢纽,但凡享受过的,没人不为之折服。它已经完全渗透到这个世界了—— 海量异界旅行供您挑选!是化身异乡旅人,还是觉醒为天命主角?剧本由您来定!无论什么时代、背景、世界观,应有尽有。您可以选择硬核冒险,亦或治愈种田,观光打卡……沉浸式体验,顶尖技术为您保驾护航。 更别提那些听着便叫人心生向往的小世界:莲花佛国,排名最高的参拜圣地,据说求事业和姻缘极其灵验;蓬莱仙山,让人亲身体验御剑飞行,品尝琼浆玉液……无论是街边广告还是电视节目,都在大力推广。早有人嗅到商机,将这些异界IP发展成产业链。 以十字星为中心,向外扩张开的各行各业都在蓬勃发展。这家公司与人们的生活早已密不可分。 志愿者小妹被一次次拒绝,垂头丧气,就在她准备收起那叠几乎没有动过的传单时,听到了两人对话。 他们说,讨厌快穿,讨厌十字星! 小妹眼睛晶亮,飞也似地冲过去。果不其然,两位都接下了传单。 她在原地没动。还有做说客的任务呢,得为游行大队添砖加瓦。会愿意加入吗?她悄悄审视着两边。 “谢谢。”两人中稍矮的男子接过传单,礼貌道谢。 小妹循声看去,有些惊讶了。生活中,她从未见过体态比这人还要好的。腰杆笔直,生得梅枝一样,骨节清癯,骨肉匀停。仅仅是站着,就自带一股端方雅正的气度。 对方捏着传单两角,杏仁状的指甲修剪得齐整,很认真在看,下巴颏尖尖的。 而他身旁的大高个身材虽好,却戴着个鬼似的面具,攥着传单一眼不看,漫不经心地靠着墙。看起来有点凶。 小妹索性只盯这位,急切道:“要不要加入?包盒饭的!” 正当志愿者小妹觉得有戏的时候,对方抬起了脸。 她心脏猛地跳动了起来——被吓的。 一双无神的,很是鬼气森森的双瞳。对上眼睛的瞬间,那些赞许,甚至有些旖旎的心思,自然消失了。 小妹捂着胸口,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长得那样清隽,怎么眼睛…… “五个人的照片,你们是从哪里搞来的?”男子声线如和风细雨,内容却很尖锐。 猜他兴许是有什么眼疾,小妹生出同情,温和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这游行有经过正规手续报备吗?谁给你们的权利印发这些图像?失踪者的照片放出来,有没有考虑过家属的意愿?里面还有位未成年!还有那些标语……凭什么说他们死了?”他连珠炮弹道。 小妹被一连串话打傻了。本以为这人是个温和好说话的,结果话密得冰雹一样。她只觉得这个死白眼离谱,白瞎了气质,抱着传单悻悻绕开。 许一剑说完,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对无辜女士发什么脾气?可他看到那张传单,热血便止不住地上脑。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全程看热闹的任先生又张口了。他每次说话,都像试探着戳旁人最酸软的死穴。 许一剑当然不回答。他盯着那张传单,眼神几乎将它射穿。 标语是一排刺眼的红字。 “逃离‘十字星’,不要成为下一个他们!” 一个大箭头,正指着五人的大头照和名字。消息为什么会流出来,被这样高挂羞辱?他们是受害者,又不是嫌疑人! 许一剑极少生气,却也止不住动怒了。本想把传单一揉了事,目光倏忽落上了短发女孩的照片。 他穿透了打码的黑色长条,看到女孩儿真正的眼睛。这个向来面无表情的女孩儿。原来连快穿旅行的幸福时刻,她都没有笑啊。 许一剑折好传单。纸张对半,盖住了那张叫他在意的照片,以及下面的“张森鹭”三字。 他的好心情一扫而光,继续往工作室走去。 一路志愿者们纷至沓来,不停地发传单宣传,烦不胜烦。直到面具男做了件事,他将那件展开便社死的外套,披盖在许一剑胸口。 而他本人则站许一剑身后,像火车尾,像老鹰捉小鸡里的小鸡。只放许一剑在前丢脸。 许一剑:…… 很好,果然没人再来骚扰了。 第3章 古风老生 两人结伴来到工作室。 森鹭侦探社规模很小,门很窄,里头倒很敞亮,装修也温馨舒适。进门,墙边粘了张毛毡板,上有许多合照、客户手写的评价。最右边是工作室成员的照片,仔细看来,颇具传奇色彩—— 社长张仙满,只他一人有介绍,先前是个道士,在干侦探之前是做莲藕养殖的。社长之女张森鹭,名字似乎在哪儿见过,面具男展开传单,对上了。童工,目前下落不明。 再下方就是木呆着脸的许一剑,贴近了,才发现那眼珠黑洞洞不似真人,P得漏洞百出。就这,在里面是最正常的。 最后一位,匆匆用大头钉摁了照片,应当是新入职……清洁工陈清,一位烫了头小卷的阿姨,但满手穿金戴银,上班更像消遣。 许一剑正引人往里走呢,发现客户不跟了。对方环胸看墙,虽然表情未露分毫,但不信任感由内而外渗了出来。 收了定金,许一剑气定神闲,甚至有些嚣张,“走吧任先生,我们社长在里面。” ……像个黑.道喽啰。 面具男紧随其后,两人顺着走廊,恰巧碰上照片中那位清洁工在弯腰洒扫。随着动作,她脖间有块水头很足的冰种翡翠垂坠摆动,十分富贵。 许一剑笑眼招呼:“陈姨下午好。” 大姨那头棕色小卷跳弹了下,直起身,看大孙子似的和蔼应声,顺着他往身后看。 也就一眼,面具男定住了。两边都在互相打量。 许一剑狐疑,“怎么了?” “没什么。”任先生把那件外套团好,等阿姨一路扫过去。 别说,姨虽然有钱,但绝不是上班混日子的,做事又快又好,但凡她走过的地儿没有一块不亮晶晶。 任先生若有所思,“你们这里的人都这么……” 没能说完,面前隔间内有人唤了声,“进来哦。” 许一剑推开玻璃门。 房间阳光正好,一股清新水气扑面而来。写字台后有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无框眼镜,长相斯文儒雅,看着便叫人心生好感。这位就是社长张仙满了,他正埋头办公……不是,在择莲子。 书桌上放了个搪瓷盆,插着许多莲蓬,他手中正撕着一朵,莲子一颗颗掉水里。 办公室化身农家乐。 他抬眼,手还浸在水中,瞧着许一剑身后,“你朋友?” 不愧是社长,见多识广,对一个头戴诡异面具,上身清凉的高壮男性无动于衷。 “客户,来签合同。” 许一剑扶额。不能怪他,本来叔记性本来就不大好,何况以前这些都是森鹭在弄…… “哦。”可算想起来了,他不疾不徐坐起,擦完湿手,去柜子里找合同。 许一剑也有些没眼看了,从一个路人的角度看,这地儿确实很不靠谱。他努力镇定自若。 直到身后的男人嘴贱来了句。 “看来贵社生意实在不景气,害社长都重操旧业了……莲藕养殖扩大了?” 许一剑忍,只当没听见,上手将搪瓷盆端起放地,又抹干了桌,留出正经谈生意的空处。 拢共干了两样杂事,他那张薄脸已经红透了,气呼哧呼哧,耸着肩头撑在书桌边。看得面具男十分迷惑。 张仙满找好合同,才发现他的异样,无奈道:“小刀,都说了你不用做这些琐事!都交给我来做!” 面具下,传来两声轻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许一剑大喘气,听出那人语气里淡淡的讥嘲,有点气闷。今天跑来跑去,早耗空了体力,能坚持着走回来,已经很努力了。 他就是不想在这人面前示弱!好像输了一样…… 张仙满看瓷人似的,正要过来搭把手,那面具男已经搀住了许一剑纸糊的身体,半抱着把他带往沙发。 自然妥帖,好像这一套做过不下千百次了。 张仙满抵着下巴,向来迷瞪的眼张大了。他在盆里搓了搓莲子,洗净甩干,喂沙发上气若游丝的人,“吃吧,对身体好。” 许一剑张嘴。 所以进门看到这副场景,他没办法责怪张仙满,因为……莲子都是给他吃的! 甘甜中略带苦涩,一股清气在肺腑中涤荡开来。总算不那么虚了,许一剑缓过来,“好多了。” 仙丹吗这是。 面具男突兀问道:“你这是什么病?” 张仙满:“小刀自娘胎中就自带病弱之症,做点大动作就容易脱力… 他说话文绉绉的,像个古风老生。 “哮喘?”面具男重复,语气幽幽的,“哮喘?吃颗莲子就好?” 他一副“骗鬼呢”的语气。 “莲子养心安神、补虚益损,吃这个最好。” 然而张仙满真就十分严肃,许一剑点头,也很认可。两个人如出一辙的纯良表情,在这样的态度面前,你很难不怀疑自己是小人之心。 骗多了自己都信是吧。 面具男咬牙,“有没有治疗过?” 张仙满皱眉,“这位先生,你似乎有些……” 僭越了。 他文质彬彬的脸上露出些许防备。这才刚睡醒似的,细细端详起对方,大惊失色:“大白天你戴个面具作甚!” 许一剑沉默。还以为叔是不在意呢,原来是没正眼看过。真是越发糊涂了。 森鹭的失踪,对他来说果然打击很大。 面具男看这两人如看混世魔王。一个丢了女儿的,一个算是先天不足?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乎,还有心思在这一个剥一个吃。 他拈起一颗莲子,没有特别之处,将面具推至侧边额顶,往嘴里喂。那傩面好似有粘性,牢牢扒在他的辫发上。 张仙满看到面具下方的脸,“啊”了一声。 任先生吃完,见面前两人如趴洞口的鼹鼠般看他反应,不觉好笑。 “是好东西,在哪里得到的?” 张仙满闭口不谈,突然脑子灵光了:“不是来签合同的?先把合同签了吧。” 合同铺好,任先生一页页翻看,时不时盯着几处但笑不语。许一剑伸头,发现是错字亦或病句,又把脖子收了回去。 森鹭……森鹭在的时候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这草台班子没她要完,许一剑多么想念靠谱的小女孩儿。 希望她能快点回来。 他生怕客户反悔,好在难缠的任先生什么也没说,大笔一挥签了名。 许一剑想起那张脸,再看那提笔时的洒脱,心想,他的字一定很好。拿起合同一看,大跌眼镜。 他对着三只狗爬字辨认许久,“任……木敏?” 对面脸黑了,笔头点了名字正中的字,“‘木’和‘每’,有没有可能,是个梅花的‘梅’,右边是‘开’。” “抱歉,我眼神不太好。”许一剑老实道。 对方的脸色依旧难看,转而逼视他那双奇异的眼睛,看得他如坐针毡。 “任梅开?好名字!”张仙满拍腿,来回走动,诗性大发,“众芳摇落后,我自任梅开!百花落尽,梅花后起,不与群芳争春色……” 被点中大名的人抚去胳膊上的小颗粒,“……‘任’做姓读二声,而且起的时候没想过这些。 是真的。他看向许一剑,要是知道了这个名字由何而来,这个人就只会失望。 所以想要推迟被知道的时限……天真至极。 许一剑也赞叹,是个好名字。虽然清楚是对雇主的假意奉承,但他不再争辩了。 任梅开签完合同,没有走,自觉抓了把莲子,嗑瓜子般吃着。 社长心疼地跳脚,要许一剑去说他。 许一剑安抚。吃吧,反正多的是。他说了任梅开这单的价,张仙满听完也就歇下了。 两人围着他,被正中的客户霸凌。 任梅开闲聊般提起:“你们知道最近,因为快穿系统,发生了很多蹊跷的事么?” “什么?”话里有话,许一剑皱眉。他不希望对方提到森鹭,叔会哭的。 好在对方很有眼力见。 任梅开十指交叉撑下巴,上身前倾,一个有压迫感的姿势,“你们相信,‘器灵’的存在吗?” 许一剑和张仙满面面相觑。 近来,有关“器物生出意识”的传言甚嚣尘上。譬如半夜断电,主人热醒,发现新入手的古玩折扇悬浮于半空,正一下一下替猫扇风……许一剑有看过这样的帖子。 相比之下,会流泪的傩面不算吓人。 “我信,是有。”许一剑朝他头上看,你自己脑袋上就有一个好吧。 张仙满的雅兴说走就走,兴致寥寥剥莲子去了,留下员工维护客户。客户又主动道,“许先生,实不相瞒,我那把剑在丢失前……应当是有了自己的意识。” 许一剑精神一振,那“绝非普通寻物”的想法果然在此得到了印证。 “这样的话岂不是很难抓?”他态度平淡,似乎对此类奇闻轶事接受良好。 任梅开深深看他一眼,“许先生就不好奇为什么会出现‘器灵’这种东西么?” “这世道都可以去异世界旅行了,不稀奇。” “但十字星宣称,名下所有世界都是由数据构造,更像是感官体验游戏,并非真正的异界穿越。”说得有点慢,像背过话术似的。 快穿对许一剑来说算高档娱乐,没试过,自然不了解,于是随口猜测,“数据?谁知道真假,说不定其中就混了些真的……” 话说一半停住,直觉告诉他,这个想法是对的。 “我也这么想,”任梅开说话有股循循善诱的迷惑性,“十字星无意中连接上了异世,甬道已经产生,那外面的东西‘进来’,也就不足为奇了。灵气入内,导致器物生灵……现在还只是灵气,以后可能是妖兽,说不准哪天就飞来个剑,把你捅穿了,怕不怕?” 许一剑真诚希望客户盼他点好。 他完全没被带偏,“最好是你那把,省得我去找了。话又说回来,你那把剑都丢一个月了,万一它现在躲起来怎么办?”” 都会开玩笑了。 任梅开朝沙发上一仰,翘二郎腿,“那就不清楚了,先试试吧。” “我更担心找到之后,怎么抓。” 那可是把有意识的剑。他不大想接这块烫手山芋了。 “怪我,先前怕吓到你,现在才告诉你这件事,”话是这么说,对方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这样,只要你带我找到那把剑,其余不用操心。我自有收服的手段,找不到不用退定金,如何呢……小刀。” 许一剑一僵,怎么他也跟着叫起了小名! 最后两字,和对方那张刁嘴一样,真就薄刀片一样切下来,冷冰冰的。 不过提的条件倒还不错……怎么着自己都不亏的。 他没多想,迷迷瞪瞪接受了。 众芳摇落独暄妍——取“众芳摇落”四字 宋代林逋的《山园小梅二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古风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