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我》 第1章 雨 初秋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 苏祈念收拾画具时,窗外还是铅灰色的天,不过是弯腰叠好画纸的功夫,再抬头,细密的雨丝已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座城市罩了进去。画室临街,老旧的梧桐树枝桠在风里摇晃,叶子上沾着的雨珠砸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像谁无声划过的泪。 由于画室的备用伞两个月前已经被经纪人-顾屿借走没有还回来,所以只好冒险淋雨,她背上画板出门,冷雨瞬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带着沁骨的凉意。巷口的路灯还没亮,昏沉的天光里,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泛着冷白的光,倒映着两侧斑驳的墙影。风裹着雨丝钻进衣领,苏祈念下意识裹紧了外套,脚步比平时快了些——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从画室到回家的这条小巷,总觉得身后跟着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像雨雾里藏着的影子,不远不近,却让她心头发紧。 雨势渐大,砸在伞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盖过了巷子里的脚步声。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巷尾空荡荡的,只有风吹动垃圾桶盖的“哐当”声,混着雨声落在寂静里。可那股被注视的感觉还在,像雨丝贴在皮肤上的黏腻,挥之不去。 苏祈念咬了咬唇,加快脚步拐进通往小区的岔路。雨幕里,远处的居民楼亮着零星的灯,暖黄的光透过雨雾看过去,模糊得像失焦的画。她攥紧了伞柄,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和记忆里某个雨天的温度,悄然重叠。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时,苏祈念沾着雨水的鞋尖在地板上蹭出一小片湿痕。她卸下画板,指尖还残留着雨丝的凉意,刚把湿漉漉的外套挂好,客厅的座机就突兀地响了,铃声在空荡的房子里撞出回声,像在打破某种粘稠的寂静。 她走过去接起,“喂?” “祈念,是我。”电话那头是苏辰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情绪,“明天晚上有个慈善晚宴,你准备一下,跟我和露西一起出席。” “露西”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时,苏祈念握着听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蜷。露西·怀特——那个在母亲沐洛江走后,堂而皇之住进这个家的英国女人,也是苏祈安的母亲。她没接话,只安静地听着,窗外的雨还没停,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嗒嗒”声,像在为这尴尬的对话打节拍。 “晚宴上都是生意伙伴,你知道该怎么做。”苏辰柯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别让人看了笑话,我们是‘和睦的一家人’。” “和睦”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刺了苏祈念一下。她想起小时候,父母在饭桌上沉默的冷战,想起母亲锁在房间里压抑的哭声,想起这个所谓“优渥”的家,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暖意。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没什么起伏:“知道了,爸。” 电话那头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痛快答应,沉默几秒后,又补充道:“对了,安安明天上午回国,航班我已经发给你了。晚宴她也会去,你们姐妹三年没见,正好……” “安安要回来?”苏祈念猛地打断他,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刚才还漫不经心的指尖,此刻紧紧攥住了听筒,指节微微泛白。 “嗯,她在英国念完书了,回来定居。”苏辰柯的声音淡了些,“你要是有空,明天可以去机场接她。” “我有空。”她几乎是立刻应下来,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急,又稍微放缓了语气,“我会去的。” “那就好,具体时间看你手机。”苏辰柯没再多说,简单交代了几句晚宴的着装要求,便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的瞬间,苏祈念还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站在原地没动。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昏黄的路灯透过雨雾,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晕,像一块融化的黄油。她的心跳得很快,刚才在雨巷里被跟踪的紧张感,此刻全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期待,是紧张,还有一丝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慌乱。 三年了。她想起苏祈安走的时候,还是个眉眼间带着疏离的小姑娘,中英混血的轮廓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却总爱缩在她身后,用带着点英伦口音的中文小声喊她“姐姐”。那时候,这个家只有她们两个是彼此的依靠,她护着孤僻的安安,安安也看穿她阳光面具下的抑郁,会在她偷偷哭的时候,把冰凉的小手塞进她掌心。 可现在,安安要回来了。她会变成什么样?还会像小时候那样依赖自己吗?刚才父亲说的“定居”,是要和露西一起住在这里吗?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盘旋,苏祈念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缝隙,带着湿气的晚风涌进来,吹得她鬓角的碎发飘起。 夜空是深灰色的,云絮厚重得像压着铅,偶尔有几颗星星从云缝里探出来,又很快被遮住。楼下的石板路上,积水倒映着路灯的光,像撒了一地碎银。她靠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上的雨痕,心里的情绪像这没停的雨,缠缠绵绵,剪不断理还乱。 明明是盼了很久的重逢,可一想到要见她,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攥着,又酸又软。她甚至开始想象明天在机场见到安安的场景——她会不会长高了?会不会变瘦了?还会像小时候那样,看见她就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吗? 这一晚,苏祈念睡得格外浅。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暖黄的光笼罩着床头。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嘀嗒”声,规律得像计时器,一声声敲在她心上。她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苏祈安的影子,从童年时一起躲在阁楼里吃糖的模样,到她出国时在机场挥挥手的背影,再到想象中如今长大的模样,辗转到天快亮时,才勉强合了会儿眼。 Hello Everyone[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雨 第2章 遇 晨光漫过纱帘时,带着点初夏特有的暖。苏祈念是被窗台上雀鸟的扑翅声惊醒的,指尖先触到枕边摊开的画册——昨夜她画到太晚,炭笔还夹在《莫奈睡莲》的复刻页里,笔尖蹭出的淡灰痕迹,在米白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雾。 她慢吞吞坐起身,黑色披肩直发顺着肩线滑下来,发梢扫过棉质睡裙的领口,带着点柔软的痒。赤足踩过羊毛地毯时,绒毛裹住脚踝,她揉着眼睛走向浴室,路过穿衣镜时下意识瞥了眼——桃花眼还蒙着层晨起的水汽,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软得像浸了蜜,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连眼下淡淡的青影都显得格外柔和。 水龙头拧开时,冷水溅在纤长的手指上,苏祈念打了个轻颤,才慢悠悠挤上青柠味的洁面乳。泡沫在掌心揉开,她对着镜子仔细揉按脸颊,指腹划过下颌线时格外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漱口时含着温水,她望着镜中自己鼓着腮帮子的模样,思绪飘远幻想今天晚上该怎样迎接苏祈安,是拥抱,还是微笑?想到这,她的嘴角不自觉弯了弯,像在练习…… …… 好吧,最后以呛到告终。洗完脸,她对着镜子涂了层薄得近乎透明的润肤乳,指尖在眼周轻轻打圈,动作慢得像在完成一件精细的手工活,直到皮肤吸饱了水分,泛出自然的光泽,才转身去衣帽间。 画室正对着公寓南侧,整面墙的落地窗正对着楼下的香樟林。推开门时,阳光刚好斜斜铺在画架上,落在半张未完成的画布上——那是她上周开始画的“清何小筑”,甜品店的木质招牌已经勾勒出轮廓,只是橱窗里的蛋糕还空着,等着她补完细节。她换上宽松的米白色亚麻衬衫,衣摆随意扎进浅卡其色长裤里,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画架旁的小桌上,摆着她惯用的几支炭笔和水彩,她捏起一支HB的炭笔,指尖轻轻转了圈,才俯身对着画布。 笔尖落在纸上时,先是轻描淡写的几道线,确定橱窗的透视角度,接着慢慢加重力道,勾勒出玻璃折射的光影。她画得很专注,连窗外风吹过香樟叶的沙沙声都没注意,只偶尔抬手蹭蹭鼻尖——炭粉沾在白皙的皮肤上,像颗小小的黑痣,又很快被她无意识地擦掉。 画到橱窗里的草莓蛋糕时,她停了笔,盯着空白处出神,舌尖不自觉舔了舔下唇——季清何做的草莓蛋糕,奶油上总撒着细碎的冻干草莓粒,咬下去会有脆生生的甜,想着想着,她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声,低头看了眼手机,已经下午两点半了。 抓起米色的帆布包,苏祈念几乎是跑着出门的。“清何小筑”离她的公寓不远,穿过两条种满梧桐的小巷就到了。还没走到门口,她就闻到了烤黄油的香气,隔着玻璃橱窗,一眼就看到了系着白色围裙的季清何。 “念念!”季清何先看见了她,隔着玻璃挥了挥手,手里还拿着刚挤完奶油的裱花袋,“就知道你会来,海盐奶盖茶给你冰在冰箱里,提拉米苏也留了最上面那层可可粉最厚的。” 苏祈念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她径直走到靠窗的老位置——那张桌子能看到巷口的梧桐树,是她每次来都要坐的。 季清何很快端着托盘过来,透明的玻璃杯里,奶盖浮在淡绿色的茶水上,撒着细碎的盐粒,旁边的白瓷盘里,提拉米苏切得方方正正,可可粉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快尝尝,今天的奶盖我加了点淡奶油,更绵密些。”季清何坐在她对面,托着下巴看她。 苏祈念拿起勺子,先挖了一勺提拉米苏,蛋糕胚吸饱了咖啡酒,却不苦,混着马斯卡彭奶酪的柔滑,入口即化。 “好吃!”她眼睛亮起来,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嘴角沾了点可可粉也没察觉,又舀了一大勺,脸颊鼓鼓的,像只满足的小松鼠。季清何笑着递过纸巾,指了指她的嘴角:“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苏祈念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角,“你做的甜品太好吃了,没办法”她端起奶盖茶,吸管戳破奶盖,先喝了口茶,清爽的茶香混着奶盖的咸甜,顺着喉咙滑下去。 “对了,下周我想在橱窗里摆些手绘的小卡片,你要不要帮我画几张?”季清何忽然说,“就画些小蛋糕、小饼干,你画的肯定好看。” “当然”苏祈念立刻答应,手里的勺子还在盘子里轻轻敲着,“我明天就带速写本来。” 两人又聊了会儿天,从新出的甜品口味说到最近的画展,苏祈念聊的起劲,没注意到巷口插兜漫不经心靠在那棵大香樟树,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 棕色的大波浪卷发被风拂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浅蓝色的瞳孔懒散的盯着靠窗的那桌,单挑眉,目光却像带着刺,落在苏祈念和季清何相视而笑的脸上。苏祈安紧了紧拳头,指节泛白,醋意像藤蔓一样顺着心口往上爬,缠得她喘不过气——她多久没见过苏祈念这样笑了?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弧度还是那么软,说话的语气都带着那份用不完的温柔 可这份温柔,却不是对着她的。 直到苏祈念拿起包,和季清何挥手告别,苏祈安才猛地转身,躲到树后。看着苏祈念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才缓缓靠在树干上,指尖冰凉——三年了,苏祈念好像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会为了甜品开心半天的小姑娘。 而她,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风卷着梧桐叶落在她脚边,她弯腰捡起一片,指尖用力攥着,直到叶脉的纹路深深印在掌心。 苏祈念回到公寓时,夕阳正把天边染成橘粉色。 她刚把帆布包放在玄关,手机就响了,是家里的管家打来的,提醒她晚上七点的晚宴别迟到。她对着镜子叹了口气,转身打开衣帽间最里面的柜子——那是父亲特意让人送来的礼服,珍珠白的丝绸面料泛着柔和的光泽,露背设计刚好到后腰下方,走动时衣摆会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换礼服时,她对着镜子系背后的珍珠扣,指尖触到后腰右下那颗痣,忽然想起小时候苏祈安总爱戳着这颗痣笑她“像颗小芝麻”。 指尖顿了顿,她摇摇头把思绪甩开,又仔细化了层淡妆——桃花眼被眼线轻轻勾勒出更柔的弧度,唇上涂了豆沙色的唇膏,衬得皮肤愈发白皙。最后她把黑色披肩直发松松挽起一小缕,留下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踩着银色细高跟出门时,刚好六点半。 晚宴设在城中最豪华的酒店宴会厅,车子刚停在门口,就有侍者上前开门。推开门的瞬间,水晶灯的光芒扑面而来,暖黄的光线洒在衣香鬓影间,空气中混着香槟和香水的味道。 苏祈念端着侍者递来的香槟杯,指尖轻轻捏着杯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扫过——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却又忍不住想,会不会在这里遇到熟悉的人。 “念念,过来。”父亲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身边站着那个总穿红色礼服的女人,手还亲昵地搭在她腰上。苏祈念皱了皱眉,还是走了过去,刚想开口打招呼,目光却突然顿住——不远处的吧台旁,一个穿着黑色丝绒西装的女人正背对着她和人说话,棕色的大波浪卷发松松地半扎着,露出白皙的后颈,179厘米的身高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是苏祈安。 苏祈念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香槟杯在指尖微微晃动,酒液差点洒出来。她看着那个背影,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杯柄——三年不见,苏祈安好像瘦了些,肩膀的线条比以前更利落,连说话时的姿态都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还没等她想好要不要上前,苏祈安忽然转了身,浅蓝色的瞳孔刚好和她对上。 可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苏祈安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和身边的项目负责人交谈,嘴角甚至还勾起一抹公式化的微笑。 苏祈念的心瞬间沉了下去,随即是密密麻麻的寒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她怎么会不认识自己?是故意的吗?还是…… 她想过无数次重逢,就是没有想到她会像看一个陌生人,一个与自己不会有任何瓜葛的人的眼神看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苏总,您投资的‘亲子乐园’项目,下周启动仪式您确定要亲自去吗?”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到苏辰柯身边,手里拿着文件夹,语气恭敬。 苏辰柯哈哈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要去,这项目可是我专门为‘家庭’打造的,高端定位,以后肯定能成为行业标杆。”身边的露西立刻娇笑着附和:“苏总心里最看重家庭了,之前还说要带念念去游乐园呢。” 苏祈念站在旁边,思绪拉回,指尖泛白——她清楚记得,父亲说要带她去游乐园的那天,最后却因为陪项目合作方喝酒,让她在游乐园门口等了整整两个小时。 那天的雨下的很大,把他淋得彻彻底底,你把他心里对家庭温暖的追求彻底浇灭。那天他没有哭,他没有大喊大叫和歇斯底里,只有沉默,因为没有必要了。 所谓的“看重家庭”,不过是他用来包装项目的借口。她正想着,就听到苏祈安的声音传来,清冷又利落:“关于‘亲子乐园’的资金流向,我需要再看一遍明细,下周启动前必须确认无误。” 项目负责人连忙点头:“没问题,苏小姐,明天我就把文件送过去。”苏祈安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掠过苏祈念时,依旧没有停留,转身走向宴会厅深处。苏祈念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她手里拿着的文件上,“亲子乐园”四个字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还写着几行她看不清的小字。 “念念,发什么呆呢?”父亲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快给王总问好,他可是‘亲子乐园’的重要合作方。”苏祈念强压下心里的涩意,对着那个肥头大耳的王总扯出一抹微笑,听着他和父亲聊起项目的盈利前景,聊起“家庭温情”的营销方案,只觉得讽刺得厉害。 水晶灯的光芒还在晃眼,香槟的气泡在杯中不断上升又破灭。苏祈念端着酒杯走到角落,看着舞池里相拥跳舞的人,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她为什么假装不认识自己?还有那个“亲子乐园”项目,苏祈安为什么会关注它的资金流向?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打转,她忽然有种预感,这场晚宴只是个开始,而苏祈安的出现,会彻底打乱她平静的生活。 晚风从宴会厅的落地窗缝隙吹进来,带着点凉意。苏祈念拢了拢肩上的披肩,指尖触到微凉的丝绸,忽然想起小时候苏祈安总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穿,说“念念的手太凉,要多捂捂”。眼眶微微发热,她别过头看向窗外,夜色浓稠,像藏着无数没说出口的话。 其实苏祈安是因为吃醋了啦 第1次跟5章,后面就更一次休息一天啦,就这样,么么[奶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遇 第3章 静 苏祈念终于应付完那群人,有些许疲惫。脑海里苏祈安那淡漠的眼神挥之不去,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心头,不深,却持续散发着寒意。她将手中那杯几乎没怎么尝出味道的鸡尾酒抬头一口气喝完,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短暂地压下了喉间的干涩和胸口的滞闷。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纤细的表,表盘指针幽幽地指向十点多,这场衣香鬓影、笑语喧哗的宴会却丝毫没有要散场的意思,仿佛一个华丽而疲惫的梦魇,无尽地延伸。 水晶吊灯的光芒过于璀璨,折射在无数玻璃杯和珠宝上,刺得她眼睛发酸。空气中混杂的高级香水、酒液和雪茄的气味,此刻闻起来只让人觉得甜腻而窒息。她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只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喘口气,或者干脆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祈念。” 父亲苏辰柯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他正与几位商界人士谈笑风生,目光却精准地锁定了她,朝她微微招了招手。苏祈念心底叹了口气,不得不重新挂上那副得体的、略显疏离的微笑,走了过去。 “爸。” 苏辰柯将她轻轻拉近,脸上是惯常的、用于对外交际的温和笑容,但压低的声音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意味:“别摆出这副疲惫的样子,让人看了笑话。瞧见那边那位齐总了吗?”他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远处那个被几人围着的男人,“他可是我们‘亲子乐园’项目重要的潜在合作伙伴,正聊到关键处。去,敬杯酒,打个招呼,显得我们苏家有诚意。” 苏祈念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去。那是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富态,将军肚将昂贵的西装撑得有些紧绷,红光满面的脸上泛着油光,脖子上挂着一条显眼得近乎粗俗的金项链,手指上也戴着硕大的金戒指,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急于证明什么的仓促和邋遢。这个圈子里从不缺少这样的“暴发户”,凭借运气或胆识一夜之间跃上云端,但往往因为根基不稳或是德不配位,飞得越高,最后摔得也越惨。苏祈念看着父亲与那位王总言谈甚欢的模样,心里只觉得无比讽刺——一个靠牺牲家庭温情换取利益的人,如今却要大张旗鼓地投资标榜“家庭温情”的亲子乐园。 她端起侍者新递来的酒杯,指尖冰凉,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走向那位齐总。就在她准备开口说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时,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言辞。 “齐总,关于资金流向的细节,我想还需要再和您确认一下。毕竟,风险控制是我们公司最重视的环节。” 苏祈念浑身一僵,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苏祈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姿态从容,179厘米的身高让她在人群中自带一股压迫感。她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丝绒西装,衬得肤色愈发冷白,棕色的大波浪卷发松松地半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浅蓝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是公事公办地看着齐总,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苏祈念。 齐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热情起来:“哎呀,苏小姐真是严谨,放心放心,细节绝对没问题!明天,明天我就让秘书把完整报表送到贵公司!” 苏祈安微微颔首,目光这才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苏祈念,依旧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只是极快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让苏祈念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厌恶?还是不耐? “苏总监既然有事要谈,我就不打扰了。”苏祈念几乎是瞬间失去了所有周旋的力气,她朝齐总勉强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苏祈安冷漠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低声对苏辰柯说:“爸,我有点不舒服,可能先回去了。” 苏辰柯皱了皱眉,显然对她的提前离场很不满意,但在外人面前也不好发作,只得压低声音:“才几点?再坚持一下……” “让她回去吧。”苏祈安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我看她脸色是不太好。齐总这边,我来对接就好。”她甚至没有看苏祈念,只是专注地看着齐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苏辰柯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苏祈安会帮腔,权衡片刻,终于挥了挥手:“行了行了,那你先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 解脱感并未如期而至,反而夹杂着更深的失落和酸楚。解救她于水火的,竟然是这个假装不认识她的“妹妹”。苏祈念低低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喧嚣的宴会厅。 晚风带着初夏夜晚的微凉,迎面吹来,拂过她滚烫的脸颊。酒店外的空气清新了许多,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她站在廊檐下,看着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孤单。 正当她准备用手机叫车时,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悄无声息地滑到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苏祈安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轮廓分明的脸。 “上车。”她言简意赅,语气不容拒绝。 苏祈念怔在原地,看着车里的人。苏祈安的目光直视前方,并没有看她,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任务。 “我……可以自己回去。”苏祈念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苏祈安终于侧过头,浅蓝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她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这个时间,这个地段,你想等多久的车?还是说,你想让爸觉得我连顺路送你回去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这话堵死了苏祈念所有的退路。她沉默地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车内弥漫着一种冷冽的、类似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味道,是苏祈安身上特有的气息,陌生又熟悉。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城市的光影透过车窗,在苏祈安脸上明明灭灭。她开车很稳,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丝毫没有要交谈的意思。密闭的空间里,沉默像有实质般蔓延开来,压得苏祈念几乎喘不过气。她无数次想开口,想问“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想问“你这三年过得好吗”,想问“那个亲子乐园项目……”但所有的话涌到嘴边,都被苏祈安周身那层冰冷的屏障挡了回来。 她最终只是偏过头,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灯勾勒出城市的轮廓,行人匆匆,车流如织,每个人都奔向自己的归处。而她坐在这个世界上最应该熟悉的人身边,却感觉彼此之间隔着一片看不见的海洋。 路程并不远,车子很快停在了苏祈念公寓的楼下。 “到了。”苏祈安的声音打破了漫长的寂静,依旧没什么情绪。 “谢谢。”苏祈念低声道谢,伸手去解安全带,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微颤。她推开车门,夜风涌入,带来一丝凉意。她站在车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轻声说:“路上小心。” 苏祈安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看着前方。 太帅了,下一章前方高能[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静 第4章 始 苏祈念转身,走向公寓大门。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她从包里拿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推开厚重的防盗门。就在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旁伸了过来,稳稳地撑住了门板。 苏祈念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苏祈安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就站在门外。夜色勾勒出她高挑的身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浅蓝色的瞳孔,在楼道感应灯昏黄的光线下,像两簇幽冷的火焰,直直地看向苏祈念。 她看着明显受惊的苏祈念,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带着点漫不经心,又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固执,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楼道的寂静: “不请我喝杯水吗?姐-姐-?” 苏祈念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撞了一下,握着门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楼道里的感应灯因为短暂的寂静而熄灭,瞬间的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只剩下苏祈安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和那句带着微妙拖腔的“姐姐”在耳边回荡。 “啪嗒。”她下意识地又按亮了灯。昏黄的光线重新洒下,将苏祈安脸上那点若有似无的、近乎无赖的神情照得清晰了几分。她依旧撑着门,没有要收回手的意思,大有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 冷漠,又傲娇。冷漠中偏偏带着点理直气壮的无赖。 苏祈念看着这张三年未见、褪去青涩变得成熟锐利的脸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拒绝吗?于情于理似乎都显得太过生分,毕竟她刚送自己回来。答应吗?这突如其来的、打破疏离的举动,又让她心慌意乱。 “……进来吧。”最终,她还是侧身让开了通道,声音有些干涩。她无法拒绝这样的苏祈安,就像小时候无法拒绝她抱着枕头可怜巴巴地站在房门口说“姐姐,我怕打雷”一样。 苏祈安这才收回撑门的手,迈步走了进来。她个子高,走进苏祈念这间布置得温馨雅致的公寓时,似乎带来了一股室外夜风的凉意。她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客厅——米色的沙发,铺着软垫的摇椅,堆满画册和颜料的书架,窗台上有几盆绿植,在月光下舒展着叶片。一切都透着主人安静温和的气息。 “喝水是吗?坐吧。”苏祈念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她走向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水流声哗哗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祈安却没有坐下。她踱步到客厅中央,目光落在墙边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清何小筑》画作上,指尖轻轻拂过画布上勾勒出的甜品店轮廓,动作随意,眼神却专注,看不出在想什么。 苏祈念端着水杯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灯光下,苏祈安的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浅蓝色瞳孔里的情绪。她将水杯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水。” 苏祈安闻声转过头,却没有去看那杯水,目光反而直直地落在苏祈念脸上,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物品。这种毫不掩饰的注视让苏祈念感到一阵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热,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如果没什么事……”苏祈念想开口送客,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苏祈安却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平淡,但那双眼睛却像钩子一样,抓住了苏祈念试图躲闪的目光。 想问的太多了。苏祈念张了张嘴,千头万绪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你这几年,在英国过得好吗?” 苏祈安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又有点冷意:“挺好。读书,开公司,赚钱。”她端起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比待在令人作息的家里好多了。” “苏祈安……”苏祈念听出她话里的尖锐,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带着一丝不赞同。 “怎么?我说错了?”苏祈安挑眉看她,浅蓝色的瞳孔里情绪翻涌,却又被她强行压下,“难道你喜欢待在这种虚伪的宴会上,对着那些恶心的人强颜欢笑?还是喜欢看着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表演?” 她的语气有些冲,带着明显的戾气。苏祈念沉默了片刻,轻轻摇头:“不喜欢。但……习惯了。” “习惯?”苏祈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一声,“习惯忍受,习惯伪装,习惯把自己藏起来?苏祈念,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她的话像刀子,精准地戳破了苏祈念努力维持的平静。 “那你呢?”苏祈念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心里积压的委屈和不解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你又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在晚宴上,你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苏祈安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浓稠的夜色,语气重新变得冷漠疏离:“不认识,不是更好吗?免得给你添麻烦,也省得我麻烦。”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苏祈念的心狠狠一沉。所以,她是真的打算划清界限了吗?这三年的分别,终究是让她们变成了陌生人? “水喝完了吗?”苏祈安将杯中几乎没动过的水一饮而尽,把空杯放回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谢谢你的水。” 她作势要走,苏祈念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这么晚了,你……” “我回酒店。”苏祈安打断她,已经走到了玄关,弯腰穿鞋。她的背影挺拔而孤决。 苏祈念看着她利落的动作,那句“要不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知道,苏祈安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穿好鞋,苏祈安直起身,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拧开。她停顿了几秒,背对着苏祈念,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一句:“那个王总,离他远点。” 说完,不等苏祈念反应,她便拧开门走了出去。防盗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她的身影和气息。 公寓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苏祈念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空荡荡的。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通明,却照不亮她此刻混乱的心绪。苏祈安来了,又走了,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留下了一堆疑问和一句莫名其妙的警告。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宾利亮起尾灯,缓缓驶入夜色,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晚风吹动窗帘,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夜的一丝凉意。她靠在窗边,许久都没有动。 这一夜,苏祈念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小时候和苏祈安在花园里追逐嬉戏的画面,一会儿是晚宴上苏祈安那双冷漠的蓝眼睛,一会儿又是她撑着门,似笑非笑地喊着“姐姐”…… 第二天清晨,苏祈念是被透过纱帘的阳光唤醒的。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起身下床。卧室里还残留着昨夜清冷的、属于苏祈安的那丝若有若无的雪松混合烟草的气息,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走到客厅,沙发上依旧空无一人,茶几上那只玻璃杯静静地放着,提醒她昨夜并非梦境。她开始整理略显凌乱的床铺,当她拿起苏祈安昨晚似乎随手搭在椅背上的、她自己的那件薄开衫(或许是苏祈安无意中碰过),准备叠好时,一股极淡的、熟悉的冷冽香气隐隐约约地飘入鼻尖。 不是浓郁的香水味,而是更贴近肌肤的、一种干净的、带着点微凉皂感,又混合着独属于苏祈安自身的、难以形容的清淡体香。这味道很淡,需要很仔细才能捕捉到,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苏祈念记忆的闸门。 无数个童年和少女时代的画面汹涌而至:小时候,苏祈安害怕打雷,总会抱着自己的枕头,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兽一样钻进她的被窝,那时她身上就是这种淡淡的、带着奶味的干净气息;后来长大了些,苏祈安变得有些孤僻,但偶尔在她画画时,会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书,那时她身上开始有这种微凉的、类似草木的清新;再后来,她出国前那个晚上,跑来跟她告别,拥抱时,那股气息变得复杂,掺杂了苦涩和决绝…… 而这缕残留在织物上的、三年后再次闻到的气息,似乎又多了些什么……是烟草的冷冽?还是经历世事后沉淀下来的、更沉稳也更疏离的感觉? 苏祈念拿着那件开衫,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柔软的布料。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祈安就像这缕抓不住的香气,突然出现,又骤然离开,留下无尽的谜团和这一丝虚无缥缈的痕迹。 她昨晚为什么那样?今天又去了哪里?那个“亲子乐园”项目,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苏祈念将脸轻轻埋进那件带着若有若无气息的开衫里,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杂的情绪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有关心,有困惑,有失落,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悸动。 她将开衫仔细叠好,放在床头,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一点点即将消散的痕迹。然后,她走向画室,或许只有沉浸在色彩和线条的世界里,才能暂时摆脱这纷乱的心绪。 而关于苏祈安的一切,显然不会就此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 真的,苏祈安就是一个死鸭子嘴硬的小蛋糕,明明爱的要命,非要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始 第5章 宁 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回了原位,以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姿态,缓缓流淌。 那晚之后,苏祈安就像一滴投入湖面的墨,在短暂地晕染开一圈涟漪后,便迅速沉入深不见底的湖心,再无音讯。苏祈念的生活恢复了原有的轨道,画室,公寓,“清何小昔”甜品店,三点一线,规律得如同精密仪器。只是,某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空气里,似乎总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像苏祈安留下的无形印记,提醒着苏祈念那一夜并非梦境。 清晨的阳光透过画室巨大的落地窗,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苏祈念站在画架前,画布上依旧是那幅未完成的“清何小昔”。炭笔在指尖灵活转动,勾勒着橱窗玻璃上微妙的光影变化。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进行一场虔诚的仪式。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思绪时常会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向她不愿深究的角落。 她会想起苏祈安撑住门时,那双浅蓝色瞳孔里混杂着疲惫、固执和一丝近乎无赖的神情;会想起她坐在自家沙发上,背脊挺直,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过分锐利又莫名脆弱的轮廓;更会想起次日清晨,她叠被子时,从那柔软织物上嗅到的、独属于苏祈安的,那冷冽雪松基底上混合着极淡干净体香的味道。那味道,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缠绕在心尖,时不时地,便轻轻拉扯一下,带来一阵微妙的酸胀感。 她试图将这种莫名的情绪归结为对妹妹突然出现又骤然消失的担忧,或者是对她如今巨大变化的适应不良。可心底某个声音又在悄悄质疑:真的,只是这样吗?那句带着微妙拖腔的“姐姐”,那近乎蛮横的登堂入室,那清晨残留的、仿佛宣告着短暂占有过的气息……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普通姐妹久别重逢的范畴。 苏祈念甩甩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画布上。笔尖落在空白处,试图描绘出季清何最拿手的草莓蛋糕的诱人质感。但鲜亮的红色颜料挤在调色板上,却莫名让她联想到昨晚宴会上,乔总那肥腻脸上泛着的油光,以及苏祈安提到“齐氏”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锋芒。 齐氏……那个乔总所在的公司。苏祈安似乎对它格外“关注”。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一座矗立在金融区核心、通体覆盖着深色玻璃的摩天大楼顶层。 这里的气氛与苏祈念画室的宁静温馨截然不同。宽阔的办公室装修是极致的冷感风格,黑白灰为主色调,线条利落硬朗,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的全景,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阻挡,透不进半分暖意。 苏祈安坐在宽大的黑色皮质办公椅里,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她穿着剪裁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套裙,棕色的大波浪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冷硬的下颌线。浅蓝色的瞳孔正专注地盯着眼前并排摆放的三块巨大显示屏,屏幕上不断滚动着复杂的K线图、实时新闻推送和密密麻麻的数据流。 她的指尖在机械键盘上飞快敲击,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的号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度紧张和绝对冷静交织的气息。 助理柳述静立在办公桌前几步远的地方,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神情沉稳,办事效率极高,是苏祈安最得力的臂膀。他手中拿着一个轻薄的文件板,正用平稳无波的语调汇报: “苏总,齐氏集团旗下主要上市公司的流通股,我们通过离岸账户和关联基金,在过去72小时内已经吸纳了足够引发市场警惕的份额。目前股价相较于我们开始行动前,已经下跌了百分之十五。” 苏祈安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锁在屏幕上一条突然跳出的负面新闻上——关于齐氏集团某个重要基建项目涉嫌违规操作的爆料。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像是猎手看到了猎物终于踩入陷阱。 “才百分之十五?”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乔守成(乔总)昨晚不是还很‘健谈’吗?看来齐氏的‘底蕴’,比我们想象的要‘厚实’一点。” 柳述推了推眼镜,继续道:“根据我们的分析,齐氏的资金链非常紧张,很大程度上依赖短期融资和银行信贷来维持几个大型项目的运转。他们最近正在积极寻求一笔数额巨大的新贷款,用以偿还即将到期的旧债,以及为那个‘亲子乐园’项目输血。如果我们能在这个时候,再给他们增加一点……压力。” 苏祈安终于微微抬起眼,浅蓝色的瞳孔像两片淬了冰的玻璃,扫过柳述:“找到那家最有可能给他们发放贷款的行长,‘提醒’他一下,齐氏集团的财务报表,可能不像看起来那么光鲜。特别是,关于他们海外子公司那笔蹊跷的坏账计提。” “明白。”柳述迅速记录,“另外,我们安排的人已经接触了齐氏的几个大供应商,暗示他们齐氏可能出现支付困难。已经有供应商开始要求缩短账期,甚至要求现款现货了。” “很好。”苏祈安身体微微后靠,指尖轻轻点着光滑的桌面,“让舆论再发酵一会儿。等股价跌破百分之二十的警戒线,那些用股票质押融资的股东,就该坐不住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但每一个字都透着精准的算计和冷酷的杀意。这不仅仅是一场商业博弈,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而猎物,就是那个昨晚试图用油腻目光打量苏祈念、靠着时代红利和运气爬上高位却毫无真才实学的齐氏集团及其代表乔总。 柳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苏总,我们这次动用的资金量不小,虽然风险评估在可控范围内,但齐氏毕竟盘根错节,是否……需要更谨慎一些?”他跟随苏祈安三年,亲眼见证她如何在腥风血雨的金融市场里以惊人的速度和精准的判断力崛起,但这次针对齐氏的行动,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近乎个人恩怨般的凌厉。 苏祈安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那里正显示着齐氏集团董事长,一个年迈而固执的老派企业家,在记者追问下焦头烂额的画面。她淡淡地说:“柳述,在金融市场,仁慈和犹豫是最大的成本。我们不是在拆毁一座积木塔,只是在加速一个内部早已被蛀空的帝国的倒塌进程。更何况……” 她顿了顿,浅蓝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幽暗的光,“……有些人,有些东西,不该碰的,碰了就要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显然不仅仅指金钱上的损失。柳述不再多言,微微躬身:“是,我立刻去办。” 柳述离开后,办公室恢复了绝对的寂静,只有服务器机箱运转发出的低沉嗡鸣。苏祈安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车水马龙、繁华似锦的城市,但她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孤高的冰雪世界。 她拿出手机,屏幕解锁,背景照片是很多年前的一张抓拍:阳光下,苏祈念坐在画架前,侧着脸对她微笑,桃花眼弯成温柔的月牙,发丝被风轻轻吹起。那时的苏祈念,眼神里还没有后来沉淀下的那抹挥之不去的淡淡忧郁。 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那张笑脸,苏祈安冷峻的眉眼间,极其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近乎脆弱的复杂情绪。有眷恋,有压抑已久的渴望,还有一丝深埋的、连她自己都不愿完全承认的恐慌。 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夜晚,她无意中听到苏辰柯和露西的争吵,听到自己是如何作为一个“意外”和“筹码”来到这个世界。她躲在冰冷的楼梯角落,是苏祈念找到了她,那个最应该讨厌她、鄙视她的“婚生女”姐姐,却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擦干了她的眼泪,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房间,分给她一半带着阳光和皂角香气的被子。 那份毫无缘由的温暖,在那个冰冷彻骨的家里,是唯一的光。可这份光,却不仅仅照耀她一个人。它会对着季清何笑,会对顾屿温和以待,会对无数不相干的人散发善意。 苏祈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冰封般的坚定和一丝隐晦的疯狂。她受够了只能远远看着,受够了“妹妹”这个身份的桎梏,受够了苏祈念那看似温柔实则对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层无形距离的善良。 她要的,是独一无二。是绝对占有。 让齐氏破产,只是开始。是清理掉那些令人作呕的苍蝇,也是向那个腐朽的、曾经带给苏祈念无数伤害的“家”,正式宣战。她要亲手拆解掉苏辰柯赖以维持表面风光的一切,让他也尝尝失去最重要的东西的滋味。而最终,她要苏祈念彻底地、完完全全地,只属于她一个人。 “姐姐……”她对着窗外广袤的城市,用极低的声音呢喃,那声音消融在玻璃的冰冷反射中,带着一种偏执的决绝,“……你只能看着我。” 苏祈念对发生在金融世界里的这场腥风血雨一无所知。 她刚刚完成“清何小昔”橱窗里草莓蛋糕的底色铺陈,放下画笔,轻轻舒了口气。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玻璃窗洒在身上。她端起旁边已经微凉的茉莉花茶,喝了一小口。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新闻客户端的推送标题——“齐氏集团股价连续三日暴跌,市场传闻资金链断裂”。 苏祈念的目光掠过标题,并没有太在意。她对商业新闻向来不敏感,只觉得“齐氏”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或许是在某个场合,听父亲或者别人提起过吧。她随手划掉了推送,并没有点开细看。 她更关心的是,季清何今天尝试的新品——一款加入了桂花酒酿的慕斯蛋糕,味道不知如何。她打算等会儿去店里坐坐。 日子似乎真的回到了之前的平淡。只是,当她偶尔在深夜醒来,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冰冷的空位时;或者当她清晨叠被,再次习惯性地低头轻嗅,却再也捕捉不到那缕熟悉的冷香时,心里那处被短暂触动过的地方,才会泛起一丝清晰的、无法忽视的空落。 苏祈安就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沉了下去,湖面终将恢复平静。但湖底因此而生的涟漪,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仍在悄无声息地,一圈圈地,扩散着。 不确定有没有错字…… 我们安安就是“伤害你接触你的人都得死”这样 后天再更喔,就这样[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宁 第6章 吵 十月的风,已然带上了浸入骨髓的凉意,卷起街边梧桐早已枯黄脆弱的叶片,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跌落在地,被行色匆匆的路人踩过,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日子就在这种看似规律实则空洞的循环中,悄无声息地滑向了十月六日。 苏祈念坐在画架前,画笔蘸着饱满的钴蓝色,却迟迟未能落下。画布上,是即将完成的“清何小昔”夜景,暖黄的橱窗灯光晕染开一小片温馨,与她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 生日。 这个日子像一枚早已刻在年轮上的印记,每年此时都会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些失去的和永远无法弥补的。 她对庆祝毫无期待,尤其是所谓的“家庭聚会”。那个坐落在城市昂贵地段、装修得富丽堂皇的苏家老宅,于她而言,从来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一座建立在废墟之上的华丽囚笼。 每一次踏足,都仿佛能听见母亲林兮洛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廊柱间回荡,能看见十三岁那年下午,父亲苏辰柯带着露西和苏祈安走进家门时,母亲脸上瞬间碎裂的光。 电话是前一天晚上打来的,苏辰柯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权威:“祈念,明天晚上回老宅吃饭,你生日,露西阿姨准备了蛋糕。”他甚至没有用“庆祝”这个词,仿佛这只是个必须履行的程序。 “爸,我明天可能……”她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比如画稿 deadline,比如与季清何有约。 “推掉。”苏辰柯打断得干脆利落,语气沉了下去,“祈安也会回来。一家人难得聚聚,别扫兴。”最后三个字,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一家人……”苏祈念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舌尖泛起一股苦涩。对她而言,真正的家人,早已随着母亲林兮洛的离去而支离破碎。 现在的“一家人”,包括那个登堂入室、间接导致母亲郁结成疾最终因乳腺癌去世的露西,包括那个与她血脉相连却关系复杂、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妹妹苏祈安。这种聚会,无异于一场公开的凌迟。 但她没有勇气再次拒绝。多年的顺从和避免冲突的习惯,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她只是低声应了句:“知道了。” 生日当天,苏祈念磨蹭到傍晚时分才动身。 她选了一件毫无装饰的纯黑色羊绒连衣裙,长度过膝,款式简洁到近乎朴素,外面罩了件米白色的长款风衣,仿佛想用这素净的颜色来抵御即将到来的喧嚣与虚伪。她将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脸上只薄薄施了一层粉底,淡得几乎看不出妆感,只想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到达苏家老宅时,夕阳的余晖正将别墅白色的外墙染成一种虚假的、暖融融的橘色。这栋房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庞大而冷清,像一头蛰伏的、没有温度的巨兽。 客厅里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露西·怀特穿着一身极其贴合曲线的宝蓝色缎面长裙,正指挥着佣人调整餐桌中央那个巨大而浮夸的鲜花篮。 见到苏祈念,她脸上立刻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快步迎上来:“祈念回来了!生日快乐!快看看,这蛋糕是你爸爸特意从意大利定制的,听说师傅祖上都是给皇室服务的呢!”她指向那个缀满金色巧克力卷边和糖霜玫瑰的、足有三层高的蛋糕,语气里带着炫耀。 苏祈念勉强扯出一个礼貌的弧度:“谢谢露西阿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别处。苏辰柯坐在主位的沙发上,看着平板电脑上的财经新闻,只是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客厅里,还没有苏祈安的身影。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心底盘旋——是松了口气,不必立刻面对那复杂的目光;还是更深的失落,连这虚假的“团圆”她也缺席? 晚宴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开始。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浆洗得笔挺的白色桌布,银质餐具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菜肴精致,却无人真正品尝出滋味。苏辰柯和露西维持着表面的和谐,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社交话题,苏祈念沉默地吃着东西,味同嚼蜡。 就在餐宴进行到一半时,玄关处传来了声响。苏祈安走了进来。 她似乎是从某个正式场合直接赶来的,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炭灰色西装套裙,衬得身形愈发高挑挺拔。棕色的大波浪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珍珠发簪固定,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线条冷硬的侧脸。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那双浅蓝色的瞳孔扫视过来时,依旧锐利如鹰隼,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漠。 “抱歉,有个跨国会议,来晚了。”她对着苏辰柯的方向,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解释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她的目光掠过苏祈念时,停顿了不到半秒,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向留给她的座位——那个位置,恰好在苏祈念的正对面。 这比刻意的无视更让人难受。那一眼,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苏祈念低下头,用银叉轻轻戳着盘子里已经冷掉的鹅肝,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慢而持续地收紧。 她想起小时候,苏祈安刚被接回来时,总是像只受惊的小兽,躲在露西身后,用那双带着怯懦和戒备的蓝眼睛偷偷看她。每年的生日,对苏祈安而言,恐怕是比她自己更难熬的煎熬。那个“私生女”的标签,在这个家里,是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冰冷的墙壁。 变故的发生,往往只需要一个火星。 或许是苏辰柯多喝了几杯红酒,或许是露西对某项开支的抱怨触怒了他,又或许是这虚假的和谐本身就脆弱得不堪一击。话题不知怎地,就从无关紧要的天气,转向了露西最近频繁出入高端珠宝拍卖会的行为。苏辰柯的语气开始带着不满的质疑。 露西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拔高了几分:“苏辰柯!你什么意思?我花点钱怎么了?当初要不是我……” “要不是你什么?”苏辰柯打断她,脸色沉了下来,“露西,你搞清楚!苏家能有今天,靠的是根基!不是你那些虚头巴脑的交际!你看看你最近买的那些东西,像什么样子!” 争吵迅速升级,从含沙射影变成了尖锐的对峙。 华丽的客厅变成了战场,精美的餐具成了无声的观众。苏祈念握紧了手中的叉子,指节泛白。那些刻意被遗忘的、黑暗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她的理智。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放学回家,看到陌生的女人和小女孩站在客厅,母亲林兮洛脸色惨白地站在楼梯上,身体单薄得像随时会碎裂的瓷器……然后是医院里漫长的等待,母亲日渐凹陷的眼窝,和最终被白布覆盖的、再无生息的轮廓…… 争吵声、瓷器碰撞声、女人尖利刺耳的控诉声……这些声音不断放大、扭曲,像无数把钝刀在她的大脑里翻搅。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脏失控般狂跳,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模糊。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她——她的阳光型抑郁症后遗症,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下,再次发作了。 她感觉自己正在坠入一个无声的、黑暗的深渊,四周的喧嚣变得遥远而扭曲,只有无边的孤独和恐惧将她紧紧包裹。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逃离,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灭顶的绝望彻底吞噬时,一只微凉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地覆盖住了她放在桌下、紧紧攥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手。那只手带着薄茧,力道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紧接着,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温热的手心小心翼翼地捂住了她靠近噪音来源的那只耳朵。 世界并没有瞬间安静,那些恶毒的争吵依然像毒针一样试图刺穿耳膜,但那只手仿佛一道突如其来的屏障,隔绝了部分最尖锐、最伤人的音波。一股熟悉的、冷冽中夹杂着一丝极淡皂香的干净气息,若有若无地飘入她的鼻尖。 是苏祈安。 苏祈念侧过头,撞进苏祈安近在咫尺的眼眸中。苏祈安并没有看她,她的视线如同冰锥,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面目狰狞、互相攻讦的父母,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浅蓝色的瞳孔里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黑色风暴,那是即将摧毁一切的预兆。然而,她捂住苏祈念耳朵的动作,却是那样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坚定的保护意味。 这一刻,时光仿佛倒流。苏祈念恍惚间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因为被其他孩子嘲笑“小三的孩子也是小三”而躲在花园角落里哭泣的小小苏祈安,是她走过去,不顾那孩子身上的污泥,牵起那双冰凉的小手,把她带回家,笨拙地给她擦眼泪。也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苏祈安害怕地抱着枕头钻进她的被窝,是她用手捂住她的耳朵,说“安安别怕,姐姐在”。 原来,那个孤僻、敏感、浑身是刺的小女孩,一直记得。 记得那份在冰冷世界里唯一的微光,并且在长大后,用她自己的方式,沉默而决绝地,想要为这份光撑起一片遮蔽风雨的天空。 苏祈安依旧没有看她,只是用极低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寒意,对着那对已然失态的父母低吼: “闭嘴。”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令人作呕的喧嚣。 第7章 安 苏祈安那声从齿缝间挤出的、饱含戾气的“闭嘴”,并未能浇灭那对男女已然失控的怒火,反而像往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引发了更剧烈的爆炸。 露西正吵到激动处,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激得彻底失去了理智,她猛地转过身,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苏祈安的脸上,声音尖利得刺破耳膜:“苏祈安!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别以为你开了个破公司就有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别忘了你是谁生的!”又转头看向旁边的苏祈念“你和你那个没用的妈一样,这都忍不了,还不如早点死!” 恶毒的诅咒和羞辱像淬了毒的冰凌,毫不留情地射向苏祈安,也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苏祈念的心上。苏祈念清晰地感觉到,捂住自己耳朵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指尖瞬间变得冰一般寒冷。她抬头,看见苏祈安浅蓝色的瞳孔急剧收缩,里面最后一丝试图维持的冷静彻底崩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一切的赤红。 苏辰柯也被彻底激怒,或许是酒精上头,或许是恼羞成怒,他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哐当作响:“露西!你给我住口!祈安再怎么样也是我苏辰柯的女儿!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他这看似维护的话,实则将苏祈安也更深地拖入了这污浊不堪的泥潭,坐实了那“私生女”的烙印。 苏祈安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呈现出一种死寂般的苍白。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捂着苏祈念耳朵的手。那一瞬间,苏祈念感到的不仅是声音的重新涌入,更是一种巨大的、仿佛失去唯一庇护的空虚和恐慌,仿佛脚下的立足之地正在崩塌。 然后,在两个人打算重新争吵时,苏祈安松开捂着她耳朵的手,站起身… …她身前的沉重红木餐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被整个掀翻在地 “轰隆——哗啦——哐当!” 精美的瓷器、晶莹的玻璃杯、美味的菜肴、醇香的美酒……所有象征着奢华与体面的东西,在瞬间化为乌有,碎裂声、撞击声、液体泼溅的声音交织成一片灾难的交响。那个昂贵的、象征着“生日祝福”的蛋糕摔得四分五裂,奶油和翻糖污浊地混合在一起,像一场荒诞闹剧最讽刺的注脚。 整个客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杯盘狼藉的可怕回音,以及苏辰柯和露西因极度震惊而僵住的表情。 苏祈安站在一片废墟中央,身姿依旧挺拔得像一株傲雪的青松,炭灰色的西装裙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与冰冷的绝望。她甚至没有施舍一个眼神给那对目瞪口呆的父母,仿佛他们只是两团令人作呕的秽物。她的目光,穿透弥漫的尘埃和狼藉,直直地、死死地锁定在因惊吓而脸色惨白、下意识蜷缩起身子的苏祈念身上。 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未消的雷霆之怒,有滔天的怨恨,但深处,却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仿佛濒临崩溃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确认。她死死地盯着苏祈念,像是要用目光在她身上烙下印记,又像是要从她那里汲取最后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苏祈安迈开长腿,毫不避讳地踩过满地的碎片和污渍,一步步走到苏祈念面前。她无视了身后苏辰柯终于爆发出的、气急败坏的怒吼和露西歇斯底里的尖叫哭骂,一把抓住苏祈念冰凉得吓人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走。”只有一个字,从她沙哑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与全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的决绝。 苏祈念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被动地被苏祈安拖着,踉踉跄跄地穿过宛如战场的客厅,逃离了这栋令人窒息的华丽牢笼。秋夜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却也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她仓惶地回头看了一眼,别墅内灯火通明,映照着满地狼藉和那对仍在扭曲争吵的男女身影,构成了一幅她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地狱般的图景。 苏祈安近乎粗暴地将她塞进副驾驶,“砰”地一声关上车门,然后自己坐上驾驶座,猛地发动车子。性能优良的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迅速将苏家老宅的灯火和喧嚣远远甩在身后。 车内是一片死寂。苏祈安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严重泛白,甚至微微颤抖。她将车速提得极快,窗外的景物飞逝,连成模糊不清的光带。苏祈念系好安全带,偷偷地、小心翼翼地侧目看她。苏祈安的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一样锐利,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周身散发出的低压气场几乎让车内的空气都凝固了。苏祈念心中五味杂陈,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刚才那疯狂一幕的心悸、对苏祈安状态的担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为她感到的尖锐心痛和酸楚,种种情绪交织翻涌,让她几乎窒息。 她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谢谢”,或者“你还好吗?”,但所有言语都僵在舌尖,在苏祈安那近乎自毁般的沉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车子最终一个尖锐的急刹,停在了苏祈念公寓的楼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苏祈安熄了火,却没有立刻解锁车门。她依旧维持着握方向盘的姿势,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浓稠的夜色,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到了。” 苏祈念费力地解开安全带,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开口,带着未散的惊悸:“……谢谢……谢谢你,祈安。”她甚至不敢直呼其名,下意识地用了一种更疏远的称呼。 苏祈安没有回应,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苏祈念心底漫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酸涩,她伸手去推车门。 就在车门打开一条缝隙,冷风涌入,她一只脚迈出车外的瞬间,借着楼道口那盏昏黄老旧的光线,她无意中瞥见了苏祈安刚刚松开方向盘,垂落下来的右手—— 手背上,一道狰狞的、皮肉外翻的伤口赫然闯入眼帘,伤口极深,边缘沾着暗红的血迹和明显的木屑碎渣,甚至能看到一点反光的、似乎是玻璃的尖锐物嵌在里面,鲜血正顺着她白皙的手背缓缓滑落,滴在黑色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 苏祈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瞬间停止了跳动。所有复杂的情绪都被一股汹涌而上的、强烈的担忧和心疼取代。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立马转身,语气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和强硬:“你的手受伤了!伤口好深!和我去楼上包扎!” 苏祈安似乎怔了一下,终于缓缓转过头来看她,浅蓝色的瞳孔里焦距有些涣散,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厚重的疲惫和冷漠覆盖。“没事。”她试图抽回手,声音低哑。 “什么没事”苏祈念却异常固执,甚至带着一种罕见的厉色,她紧紧抓住苏祈安的手腕,不让她挣脱。或许是今晚经历的冲击太大,打破了她一贯的温顺外壳。“伤口里有东西不清理干净会感染!可能会留很深的疤,你必须跟我上去!”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那双总是温柔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决和担忧。 苏祈安看着她,那双冰封般的蓝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像是坚冰被敲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缝。她沉默地、深深地看了苏祈念几秒,那目光复杂得让苏祈念心慌。最终,她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嗯。” 妥协了。任由苏祈念拉着她,下了车,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向公寓大楼。 进门,开灯。 温暖的灯光瞬间驱散了门外的黑暗和寒意。苏祈念让苏祈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快步冲进卧室,抱出那个备用的医药箱。她跪坐在地毯上,打开医药箱,拿出碘伏、棉签、镊子、纱布和消炎药粉,动作因为紧张而有些慌乱,但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苏祈安的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冰凉得吓人,伤口处的鲜血尚未完全凝固,看起来触目惊心。她先用沾了生理盐水的棉签,极其轻柔地清洗伤口周围的污迹。棉签触碰到伤口边缘时,苏祈安疼得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倒吸了一口冷气,但硬是咬着牙没发出更多声音。 “忍一忍,很快就好。”苏祈念抬头看了她一眼,放轻了动作,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哄慰的意味。然后,她拿起镊子,屏住呼吸,借着灯光,全神贯注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些嵌在皮肉里的细小木刺和玻璃碎渣夹出来。每夹出一根,她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苏祈安手臂肌肉的瞬间紧绷和压抑的颤抖。 整个过程,苏祈安都异常安静,只是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目光落在苏祈念专注的侧脸上。她的眼神像是有了重量,细细描摹着苏祈念因紧张而微蹙的眉头,轻颤如蝶翼的睫毛,和因为用力抿紧而失去血色的嘴唇。 灯光下,苏祈念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碘伏略带刺激性的气味,混合着苏祈念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栀子花暖香,以及苏祈安自己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冷冽雪松味,几种气息交织,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绪不宁的氛围。 “可能会有点疼,忍着点。”苏祈念轻声说着,用新的棉签蘸饱碘伏,给伤口消毒。碘伏刺激伤口的瞬间,苏祈安终于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手下意识地就想往回抽。 “别动”苏祈念却用力握紧了她的手腕,不让她退缩。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像小时候照顾生病闹别扭的她时那样,“马上就好了,再忍一下。”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姐姐,而是成了一个坚定的保护者。 苏祈安僵了一下,果然不再动弹,只是将脸侧向一边,咬着下唇,任由她动作。但她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无法从苏祈念身上移开,那里面翻涌着太多苏祈念看不懂的情绪——有隐忍的痛楚,有深沉的探究,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近乎脆弱的依赖? 消毒完毕,苏祈念仔细地撒上消炎药粉,然后用干净的纱布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包扎整齐,动作轻柔而专业。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大事,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好了。这几天千万不能碰水,记得要按时换药。”她一边收拾着医药箱里用过的废弃物,一边不放心地叮嘱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苏祈安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得妥帖的右手,纱布洁白整齐。忽然,她用没受伤的左手,猛地一把握住了苏祈念正在整理药瓶的手腕 苏祈念吓了一跳,惊愕地抬头看她。 苏祈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浅蓝色的瞳孔在灯光下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里面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决堤的汹涌浪潮。她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鼻音和某种别扭情绪的冷哼,猛地别开了脸,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抹清晰可见的红晕。 “……多事。”她甩开苏祈念的手,霍地站起身,语气又变回了那种惯有的、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傲娇,甚至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我走了。” 说完,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甚至是狼狈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只留下“砰”的一声沉重关门响,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公寓里久久回荡。 苏祈念还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苏祈安刚才那一抓的力度和冰凉触感。她看着紧闭的房门,又低头看了看医药箱里带血的棉签和纱布,心里乱得像一团被猫咪抓挠过的毛线。苏祈安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那句口是心非的“多事”,还有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这一切,都像迷一样萦绕在她心头。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苏祈安身上那冷冽的气息,混合着碘伏和淡淡血腥的味道,无声地宣告着那个人的来过,和这场惊心动魄的生日夜晚,远未真正结束。 第8章 思 暮秋的晨光,已失却了盛夏的锐利,变得温吞而绵长。它透过半掩的云母色纱帘,在公寓原木地板上投下几方模糊的光斑,光斑里,细小的尘埃如深海微藻般缓慢浮沉。苏祈念醒来时,第一个清晰的知觉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记忆深处——昨夜朦胧光线下,苏祈安手背上那道翻卷的皮肉,以及自己指尖缠绕纱布时,那份近乎屏息的、微颤的小心。 室内静极,只听得见窗外远处模糊的市声,像潮水拍打着孤岛的岸。她伸手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在幽暗中亮起,冷光映着她尚且带着睡意的脸。指尖在对话框上悬停,最终落下:「伤口记得换药,医生配的药膏要涂,尽量不要碰水。」 信息发送出去,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连回音都显得吝啬。她起身,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窗边。推开窗,清冽的、带着植物衰败气息的凉风涌入,拂动她鬓边的碎发。楼下花园里,几株晚桂还在执拗地吐露着最后一缕甜香,与清冷的空气交织成复杂的秋日序曲。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更久,手机屏幕才在寂静中幽幽泛起蓝光。 苏祈安的回复简洁得近乎残酷,带着她一贯的、拒人千里的漠然:「已阅。不涂。」 短短四个字,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清晨脆弱的宁静。苏祈念几乎能透过屏幕,看见她此刻的模样——定然是蹙着眉,浅蓝色眼瞳里凝着不耐与倦色,或许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之中,将这点微不足道的伤痛视作恼人的干扰。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无力与担忧的情绪,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头。她轻轻吸了口气,指尖再次触碰微凉的屏幕:「…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这一次,回应来得迅疾。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个冰冷的、精准的定位信息,如同一个坐标,锚定在城中那座最具权势象征的摩天大楼顶端。 她没有迟疑。走进浴室,用温水洗去睡意,镜中映出一张素净的脸,眼底残留着淡淡的青影,却有一种柔和的坚定沉淀下来。她选了一件燕麦色的羊绒针织衫,配以浅灰色的软呢长裤,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支简单的乌木簪固定。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与窗外那个逐渐喧嚣起来的金属森林格格不入。 苏祈安的公司占据着金融区最核心的位置,通体覆盖着深色玻璃幕墙的巨塔,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灰白色的天际。踏入旋转门,内部是另一种极致的秩序与疏离。挑高惊人的大堂,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稀疏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氛和中央空调恒温运转的微弱嗡鸣。前台身着剪裁合度的制服,妆容精致,笑容标准得像量角器量过。在苏祈念报出名字后,只经过极简短的内线沟通,她便获得了通往顶层的许可。 专用电梯内部是冷调的金属和镜面,上升时几乎感觉不到惯性的拉扯,只有显示屏上飞速跳动的数字提示着高度的攀升。当电梯门再次无声滑开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极简的风格被发挥到极致,黑白灰主宰着视野,线条利落得没有一丝冗余,寂静如同实质,压迫着耳膜。 助理柳述已等候在电梯口。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戴着无框眼镜,神态是一贯的沉稳内敛,如同精密仪器的一个部件。“苏小姐,请随我来。”他微微欠身,声音不高不低,引着她走向走廊深处一扇厚重的双开木门。 苏祈安的办公室宽敞得近乎空旷,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铺展到天际线的城市全景,云雾在半山腰缭绕,车流如织,却奇异地被隔绝了所有声响。她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与人通电话,身着剪裁无可挑剔的深灰色西装套裙,背影挺拔而孤峭,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冷硬的光边。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结束了通话,缓缓转过身。目光掠过苏祈念,最终落在她手中那个印着药房标志的白色纸袋上,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药,还是要涂的。”苏祈念走上前,将纸袋轻轻放在宽大得能映出倒影的黑檀木办公桌上,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感染了,会很麻烦。” 苏祈安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看着她,浅蓝色的瞳孔像两潭冻结的湖,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沉默在偌大的空间里蔓延,带着某种重量。良久,她才伸出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动作有些随意地开始解纱布的结。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比昨夜看起来略好,但红肿未消,边缘有浅黄色的组织液微微渗出,狰狞地盘踞在她冷白的手背上。 苏祈念拧开药膏的盖子,一股清凉的草药气息淡淡散开。她用棉签蘸取了适量的药膏,俯身,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伤口上。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苏祈安异常地安静,没有抽回手,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痛楚,只是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苏祈念低垂的睫毛和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线上。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彼此轻浅的呼吸声,以及棉签划过皮肤时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重新包扎妥当,打上一个利落的结,苏祈念才直起身,轻轻吁出一口气。“好了。记得按时换药。” 苏祈安收回手,活动了一下手腕,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多事。” 但终究,没有再吐出拒绝的词语。 苏祈念没有久留。她知道这里不属于自己,此行的目的也已达成。离开那座冰冷的玻璃堡垒,重新踏入秋日真实的阳光和微风中,她才感觉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稍稍舒缓了一些。 她没有选择直接回家,而是信步走向毗邻商业区的城市公园。仿佛需要借助自然的生气,来洗涤方才那份过于人造的冷寂。公园里,秋意已深。银杏树披上了满身金黄,扇形叶片在阳光下通透如琉璃,风过时,便簌簌地旋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清脆细碎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落叶腐烂的醇厚气息和泥土的芬芳。 她沿着蜿蜒的石板小径慢慢走着,享受着这份独处的宁静。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就在靠近公园边缘一处荒芜些的灌木丛旁,一阵极其微弱的、幼兽哀鸣般的啜泣声,牵住了她的脚步。 那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助的颤抖。她循声蹲下身,拨开枯黄的草丛,看见了一团小小的、几乎与泥土混为一体的白色身影。那是一只看起来刚断奶不久的幼犬,瘦骨嶙峋,白色的长毛被泥泞和污垢黏连成绺,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它的一条后腿不自然地蜷缩着,显然受了伤,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最触动苏祈念的,是它那双眼睛——湿漉漉的、漆黑的瞳仁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求生欲,就那样直直地、脆弱地望着她。 心,像被最柔软的羽毛尖端轻轻搔刮了一下,旋即泛起绵密的酸胀。她几乎没有犹豫,解下颈间那条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围巾,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那只颤抖不止的小小生命包裹起来,轻轻抱入怀中。那小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隔着围巾传递来的微弱暖意和剧烈心跳,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的臂弯。 她没有折返公寓,而是径直走向她的画室。画室有充足的热水,有干净的旧毛巾和画布,距离也更近,更适合处理这小家伙的伤口和清理污垢。 推开画室厚重的木门,熟悉的松节油、亚麻籽油和干涸颜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构成一种令人安心的基调。她将小狗放在铺着废弃画布的角落软垫上,正准备去接温水,画室的门却再次被推开了。 逆着光,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倚在门框上。来人穿着一件略显风尘的卡其色工装风衣,肩上挎着一个硕大的帆布画筒,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嘴角却勾着一抹苏祈念十分熟悉的、略带戏谑的悠闲笑容。 “念念,敲了半天门没反应,我还以为你这画室易主了。”顾屿说着,迈步走了进来,目光很快被角落里那团正在瑟瑟发抖的“小泥球”吸引,他挑眉,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咦?这是哪儿来的小落难者?” “在公园捡的,”苏祈念端着一盆温水走过来,脸上是未褪的怜惜和些许无奈,“腿好像伤了,身上也脏得厉害。” 顾屿放下沉重的画筒,动作利落地卷起袖子,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很自然地蹲下身来:“看来需要个帮手。这小家伙,得好好清理一下。” 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嫌弃,反而显得经验老道。他用温水浸湿软毛巾,仔细拧到半干,然后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小狗脏污的毛发,小心地避开它受伤的后腿。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苏祈念则在一旁,用干净的棉签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清理小狗后腿伤口周围的泥垢和血渍。 两人都没有多说话,只有水流声、小狗偶尔发出的微弱呜咽、和毛巾摩擦的细响在安静的画室里回荡。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倾泻进来,将三者的身影拉长,融合在一起。光柱中,细小的尘埃如同金粉般飞舞。偶尔,小狗会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试探性地舔舔顾屿的手指,或者用冰凉湿润的鼻尖蹭蹭苏祈念的手心,那全然信赖的姿态,让人的心都跟着融化。 “是个顽强的小东西。”顾屿检查着小狗腿上不算严重的擦伤,语气里带着赞许,他抬头看向苏祈念,阳光在他带笑的眼角刻下细纹,“你准备收留它了?” 苏祈念低头,看着在干净毛巾里蜷缩成一团、已然安心睡去的小狗。它脏污的毛发被擦洗后,露出原本柔软的奶白色,小小的肚子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起伏,那双曾盛满惊恐的黑眼睛此刻紧紧闭着,仿佛找到了最终的庇护所。她伸出指尖,极轻极轻地拂过它湿润的鼻尖,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柔软的温度悄然浸润、融化。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安眠,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圈圈温柔的涟漪。 窗外,天高云淡,暮秋的阳光为万物镀上温暖的淡金色。画室里,颜料的气息与阳光的味道缠绵交织,偶尔夹杂着小狗安稳熟睡的、细微的鼾声。昨夜的剑拔弩张与心底的层层冰霜,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偶然拾得的、脆弱而坚韧的□□,温柔地抚平了一道浅浅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