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梵》
1. 孤鸾煞
康定五年,立冬前一辰,绝日,阴阳交替,孤鸾煞,大凶。
日子不好,连做梦都触霉头,叶暮梦到了她的婆婆,准确而言,应该说是上一世的婆婆,干干瘪瘪的五官,颧骨却抬得老高,是一眼就能瞧见的刻薄相。
梦中的场景太过可怖,也太过熟悉,是前世叶暮坐月子的第二日。
当时她奶水尚少,叶暮吩咐丫鬟紫荆去外头找个奶娘,恰巧被在榻边哄小娃娃的婆婆听到,她蓦地冲上来,直接上手掐着叶暮的奶.头,两瓣刀锋般的薄唇吐着,“花那个闲钱作甚,挤.挤就好了,外面的奶娘哪比得上自己亲喂,可别把我大孙子喂傻咯。”
那双蔫皱巴巴的手兀突触及,叶暮不防,一时尚不能反应,惊恐震在原地。
少顷,黏腻的手酸汗味扑向她的鼻腔,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淌出来的却不是奶,而是血,滴滴血从胸前往下沥,染红锦被,叶暮心肺俱震,惊叫连声,使劲全力把眼前人推开。
“四娘,四娘,四娘醒醒。”
六岁的叶暮在推搡中缓缓睁开眼,惊魂未定,粉嫩嫩的唇瓣此刻也失了血色,惨白白的,像这时节的晨霜。
“四娘又做噩梦了?”
叶暮缓缓转头,往出声的方位看去,月光斑斑地穿过竹箔罅隙,细细条条的阴影像是栅栏,框住了紫荆的脸,不是梦中的恶婆婆。
她环顾一周,屋子是她自小长大的西厢暖阁,不是江家主屋,再看看自己,手肉窝窝的,还是个稚气小儿,不是江家媳妇。
叶暮长吁了一口气,抱住眼前人,“阿荆,阿荆。”
“阿荆在,四娘莫怕。”紫荆搂住叶暮,“四娘说说,梦见什么了?怎忎被吓得冷汗直冒?”
叶暮虽带有前世记忆,但醒来后,因还是个小娃娃,声音依然奶声奶气地,“有恶婆婆要抓我...抓我的胸。”
“四娘这么小,哪里的胸呦。”紫荆哭笑不得,拍拍她的后背安抚,“莫不是前几日上街见着那些童男童女,吓着了?”
大晋立冬有祭祀习俗,眼下街上到处都是卖香蜡金纸的小摊,摊前摆满了童男童女的纸扎,脸上少一对招子,留下黑窟窿的两个洞,惹人心头突突跳,小孩见了难免会梦魇缠身。
叶暮摇摇头,“不是,阿荆...你不懂。”
紫荆被她这童音糯糯的小大人口吻逗得扑哧一笑,搂紧了她轻轻摇晃,“哎哟我的小祖宗,是嚜是嚜,就数我们四娘最懂事儿,比阿荆这十六岁的还明白哟!”
叶暮的确说不明白,她自己都很难解释,她是重活一世的人。
前世,她乃永安侯府四千金,本应一世荣华,却遇寒门子江肆,为嫁此人,叶暮不惜忤逆家门。
为争一口气,叶暮伴其从落魄少年到位极人臣,七载间,坊间皆道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然唯她自知,这“江夫人”的尊荣之下,是婆媳不睦,是闺中密友成了外室,是为全颜面强咽苦果的荒唐。
锦缎其表,终露败絮。
江肆入阁拜相,擢升首辅后,非但欲抬外室为平妻,更以叶暮体弱不堪教子为由,要将她三岁幼子养于外室名下,叶暮不从,却遭家婆反诬,竟以七出之妒休弃。
叶暮被逐回母家,恰逢侯府抄家,江肆权倾朝野,构陷上疏,褫夺叶家的永安侯爵位,累及叶氏全族流徙边荒。
母家因她被蒙难,叶暮羞愧不忍,随族人同去流徙,上一世,她便是在风雪漫天的流放途中,油尽灯枯,一病而殁。
魂魄飘零之际,尸身畔乌鸦环伺,叶暮忽闻梵音由远及近,目不能辨,唯见光影朦胧,似有红袍僧伽手持佛珠立于尸侧。
月朗风清,诵经如偈,珠响鸦飞,周遭污秽涤尽,唯余佛光湛湛。
叶暮只觉身躯在经声中渐暖,蓦地,一道刺目白光裂开混沌,再睁眼,竟重回七日前,复为六岁稚童。
这般离奇际遇,说与谁听,皆恐作痴儿呓语。
叶暮伏在紫荆怀里,小嘴儿微噘,咕哝两声,终是眼皮打架,呵欠微张,跌入黑甜乡里。
-
翌日,立冬。
天光未透,寒气凝霜。
暖阁里倒是暖意融融,熏笼银霜炭烧得正旺,将寒意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雕花门扉之外,透着一股子懒洋洋的意味。
叶暮被院子里的说话声扰醒了,眼皮还沉甸甸的。
“…四娘昨夜魇着了,三更天才睡瓷实些,眼下还香着呢。”紫荆低声。
“罢了,让她再眯会儿,”母亲刘氏的声音也放得极轻,“不过今日立冬大祭,老太太那儿卯正三刻就要动身去家庙,咱们也迟不得,过两刻唤她起身梳洗,手脚麻利些便是。”
紫荆应喏。
叶暮蜷在柔软暖和的锦被里,听着母亲和紫荆的脚步声轻轻远去,慢慢睁开眼,琢磨起府中事务来。
她所在的永安侯府是京师数得着的勋贵门第,府邸占了大半条长宁街,朱门高墙,庭院深深。
府中如今尚有老太太在堂坐镇,三房并未分家,都住在这座气象森严的侯府大宅里。
叶暮的父亲行三,人称叶三爷,是老太太的最小幺儿,但性子疏阔,不喜俗务,闲赋在家,连带三房在府中,地位也略显微妙。
她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四,齿序最幼,人称“小四娘”。
不多时,紫荆轻手轻脚地进来,掀开帐幔,温声唤道:“四娘,该起身了,今日立冬大祭,马虎不得呢。”
叶暮乖乖坐起身,任由紫荆给她裹上厚厚的花缎袄子,梳洗时,紫荆特意挑了支赤金嵌红宝梅花簪,衬着叶暮双发髻,显得格外娇憨。
卯正初刻,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寒气却更重了。
叶暮被裹得像个小粽子,由紫荆牵着,跟着母亲刘氏出了三房所居的西跨院,走入正院。
正院早已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长房、二房的人也已到了。
长房大伯叶大爷是现任永安侯,面容肃穆,正低声与管家吩咐事务,大奶奶王氏一身深紫袄裙,通身的当家主母气派,指挥着仆妇们将祭品送到后院祠堂。
二房周氏绾着高髻,珠翠盈头,牵着比叶暮年长两岁的叶晴立在王氏身侧,下颌微抬,眉眼间透出几分倨傲。
见叶暮一行人近前,周氏眼波斜扫,目光在叶暮身上那件银红妆花袄子上打了个转,未有搭理,倒是叶晴轻声唤道:“三婶娘,四娘。”
刘氏含笑应了,叶暮从紫荆手中脱出手来,步至叶晴跟前,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帕包好的麻花饼递过去,“三姐姐起得这般早,可用过朝食了?待会儿祠堂里跪得久,你拿这个藏在袖中,若饿了悄悄垫一口。”
“还是四娘想得周到。”叶晴眼底刚漾开暖意,伸手欲接,却被周氏倏地打落手背,“短了你的吃食不成?外人随手递来的东西也敢接?没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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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规矩,平白惹人笑话。”
叶晴手背顿时红了,眼圈也跟着红,低头不敢作声。
刘氏上前将叶暮轻轻揽回身侧,温声道,“二嫂言重了,不过是孩子间的一点心意,四娘惦记着姐姐,特意多备了些。”
“原来祠堂里偷吃食的主意,竟是打这儿起的头。果然什么样的根苗结什么果,养出的孩儿都是一个脾性。”
祠堂祭祀动辄数个时辰,各家为年幼孩儿在袖中备些点心垫腹,以免体力不支,也是族里长辈们默许的体谅,这周氏岂会不知?不过是寻由头发作,刻意刁难罢了。
刘氏素来温和,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叶暮倒忘了前世儿时还有这一出,或许是刁难次数太多,这已算小事一桩,周氏瞧母亲不顺眼,一点错处就要小题大做,当众给她们没脸。
“二伯母说的是,四娘的确是不该想着在祠堂进食,”叶暮仰起脸,稚音清脆,“只是二伯母方才说的外人,是在说四娘吗?可《千字文》里说‘孔怀兄弟,同气连枝’,祖母说一家人就像一棵树上的枝丫,同根同气,我和三姐姐都姓叶,都是一个老祖宗,怎么会是外人呢?四娘不明白。”
周氏没料到平日只顾着吃的三房小丫头片子,今日嘴皮子这般利索,竟搬出古文和老太太的话来,她脸色微沉,眉梢一挑,刚欲开口斥责其“巧言令色”,在旁的王氏却发了话。
“好了,”王氏转过头来,“孩子们姊妹友爱,互相惦记是好事,些许小节,不必过于拘泥,祭祖在即,都准备妥当就走吧。”
她身为侯夫人,一言既出,周氏纵有不满,也只得闭了嘴,狠狠剜了刘氏一眼,扯着叶晴往前头走。
家庙位于侯府东北角,府邸深广,回廊曲折,叶暮被紫荆抱起,窝在她怀里吃饼,思绪还绕着方才的事。
母亲刘氏出身清流诗礼之家,与二伯母周氏的商贾背景本是云泥之别,挨不着边。奈何外祖父当年任漕运稽查御史,铁面无私,曾彻查过关卡贪弊,恰恰重挫过周氏娘家,这梁子便算结下了。
如今外祖父早已告老还乡,而二伯父叶二爷在光禄寺谋得个五品署正的职缺,周氏便处处想压三房一头,寻衅立威。
叶暮狠咬了一口饼,前世她直至及笄,方才勘破府中局势,却为时已晚,那时周氏已掌理半府中馈,三房被排挤得边缘殆尽,一点都说不上话,她断不能坐视,必得早早筹谋,让母亲在这府邸之中分掌庶务,站稳脚跟。
“咳!咳咳……”许是咬得太大口,又兼思虑出神,那饼子霎时噎在叶暮喉中,呛得她小脸涨红,泪花直流。
“慢点慢点。”紫荆刚在祠堂门口的石阶前将她放下,见状吓得连忙俯身,一手将她揽住,一手心疼地轻拍叶暮的背心,“我的小祖宗,又没人同你抢,吃得这般狼虎作甚?快顺顺气。”
是了,任她心中有万般计较,眼下终究只是个六龄稚童,连一口饼都吃不利索,这般弱小,该如何为娘亲在府中争得一席之地?
“小四娘!”
一声清越呼唤,叶暮闻音,忙自紫荆的身侧,泪眼婆娑中探首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竹青色锦袍的少年正含笑从月洞门内走过来。
他的身量已初显挺拔,眉宇间是未染尘嚣的疏朗,料峭寒风也挡不住他的少年浓烈,扬眉振衣,眉峰乍展便破开晨雾。
十五六岁的儿郎啊,浑身上下都是意气风发的生气。
2. 孤鸾煞(二)
“大哥哥!”
叶暮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朝叶行简扑了过去。
叶行简快走两步,一把将扑过来的小肉团子抱了个满怀,轻松地举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儿。
叶暮咯咯直笑,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儿个夫子抽考,下学得晚,夜半才同你二哥哥一起回的府上,怕你睡了,就没去看你。”
府中子嗣不算多,长房王氏所出一子,即叶行简。
二房周氏膝下得儿女一双,二哥叶行文和三姐叶晴。行文与行简同岁,都在国子监进学,勋贵子弟多在此处修习经史子集,为日后入仕铺路。
三房刘氏唯育一女,即叶暮。
叶行简抱着叶暮,掂了掂重量,笑道,“嗯,四娘沉了些,看来有在好好吃饭。”
“才不沉呢,是哥哥的力气变小了!”叶暮鼓起两片腮帮子,还似不服气,把手中的麻花饼塞到他嘴里,“哥哥该多吃点才是。”
这位长房嫡出的大哥哥,待她如珠如宝,前世,无论她如何离经叛道,他总站在她身后。
叶暮当时执意下嫁寒门江肆,阖府哗然反对,唯有他拍着她的肩膀,“四妹妹真心欢喜便好,莫管旁人闲言碎语,日子是你们俩过的,大哥哥信你的眼光。”
后来她初嫁清贫,捉襟见肘,也是他不动声色地塞来银票,解她燃眉之急,“拿着,当哥哥的给妹妹添妆,天经地义。”
然待江肆青云直上,权柄在握,却反手构陷参与科举阅卷的叶行简收受贿赂,泄露考题。
叶行简被投入诏狱,严刑拷打,最终虽查无实证,却因失察之过被革职,一双腿也在狱中受了重创,彻底废了。
他出狱时,两个狱卒像拖拽破麻袋般,把他从诏狱里丢了出来。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架子,裹着一身辨不出原色的破烂单衣,那双腿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在粗糙的石地上磨蹭着,留下两道模糊断续的暗红湿痕。
膝盖以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支撑的破布偶,毫无生气地晃荡……
叶暮用力环抱着叶行简的颈窝,还好,还好,今世这双腿还在,还能站着同她嬉戏。
叶行简被她的蜜饼填了满嘴,说不出话来,只当小妹撒娇,费力咽下后拍拍她的背,“下回哥哥定早早回来,给你带东街新出炉的酥油泡螺,好不好?”
“四娘才不贪嘴,”叶暮仰起小脸,“哥哥,四娘以后会保护好你的!”
叶行简朗声大笑,用指尖捻了捻她嘴角边的饼屑,“好,大哥哥等着四娘长大,当大哥哥的靠山!”
语气亲昵纵容,显然只当是稚童娇憨的趣话。
这兄友妹恭的场面,落在一旁的周氏眼里,倒刺目得很。
她方才吃了瘪,正无处发泄,此刻见叶行简对三房的如此亲厚,对自己站在一旁的女儿却视若无睹,那股子酸气妒火顿时腾地窜了上来。
她一把将叶晴往前推了两步,“哟!大郎这眼里啊,就只瞧得见四姑娘呢,我们晴丫头站在这儿半天了,规规矩矩地给哥哥问安,大郎硬是没瞧见没听见。”
叶晴毫无防备,被母亲推得一个趔趄,小脸涨得通红,下意识揪紧了衣角,怯生生地抬眼看向叶行简,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没敢出声。
叶行简面上的笑意淡了。
他抱着叶暮转身,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地扫过周氏,落在叶晴身上,微微颔首,“三妹妹安好。”
叶暮的目光却扫到她手上,“三姐姐的手背可不疼了?”
“三妹妹的手背怎么了?”
叶暮附在叶行简耳边悄悄说了方才之事,但她却看着周氏,面部表情丰富,眼睛瞪的很圆,很是夸张。
周氏想她肯定是夸大了,但又不能拉她下来问她到底说了什么,碰了软钉子,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见叶晴跟个木头站在这里,更是胸口发闷。
恰在此时,叶二爷带着叶行文,以及几个身着赭色僧衣的和尚,从侧门转进了祠堂前的院子,周氏的脸色才稍稍转霁。
“二弟这是?”叶大爷问。
叶二爷看了周氏一眼,清清嗓子,扬声道:“大哥大嫂,今日立冬大祭,我想着光是我们子孙诚心祷祝怕还不够,特意从宝相寺请来了几位高僧,一同诵经祈福,也好让我叶氏祖宗在九泉之下,得享无边清净法喜,庇佑我叶氏一门福泽绵长。”
他身后的几个和尚合十行礼,口宣佛号。
王氏的眉头微蹙,勋贵之家,祭祖向来是循古礼,重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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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香火,庄严肃穆,鲜少掺杂佛事,叶二爷此举,未免有些画蛇添足。
她目光微转,瞥了眼旁边神色难掩一丝得色的周氏,心下便明白了几分,老太太素来礼佛,这多半是二房为了讨好老太太而自作主张了。
只是老太太虽重佛事,但并不喜张扬喧闹,王氏没有点破,只微笑赞了一句,“还是你们有心。”
待老太太由丫鬟搀扶着来到祠堂前院,目光扫过那几位身着赭色袈裟的僧人时,面容果然一滞。
周氏立刻上前,脸上堆满了笑,“母亲,您瞧瞧,二爷想着今日大祭,特意从宝相寺请了几位高僧来诵经祈福,保佑咱侯府世代昌隆。”
老太太年近花甲,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顶镶祖母绿的抹额,穿着深褐色织金缎的袄裙,眼神矍铄,在叶二爷和周氏脸上转了一圈,又看了看那几位垂首合十的僧人,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嗯”了声,算是知道了。
这过于平淡的反应,让周氏脸上的热络无处安放,她随即手腕一紧,更殷勤地搀扶住老太太的胳膊。
叶大爷走过来,声音沉稳,“母亲,时辰差不多了,您看……”
老太太微微颔首,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了刘氏身上,眉头微拧,“老三呢?今日立冬大祭,阖家祭祖的大事,他又跑到哪里躲清闲去了?”
老太太这一声问,让刘氏心头一紧,她连忙上前,“回母亲的话,三爷昨日夜里看书睡得迟了些,晨起便有些头风发作,儿媳见他实在不适,怕在祖宗面前失仪,斗胆让他稍歇片刻再来,此刻想必已在路上。”
她语调温婉,透着几分请罪之意。
“三爷还真是会选日子读书,平日里不见有多大进益,偏偏赶上祭祖的大日子,就这般用功到头风都犯了?”
老太太还未发话,一旁的周氏先抢了白,她用眼角余光瞟向老太太,见其并未出言制止,更放开了说,“三弟妹,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多嘴,你也忒好性儿了些,祭祖是何等大事?岂能由着他这般儿戏?你这做媳妇的,只知诗书的吟风弄月,连劝诫夫君恪守礼法的本分都忘了。”
周氏掩帕笑笑,眼风上下一扫,“说来也奇,弟妹的令尊大人,不是最是讲究纲常礼法的嚜?怎的竟没教会弟妹?”
3. 孤鸾煞(三)
叶暮伏在叶行简怀里,小脑袋动了动,这事她倒是有点模糊印象。
其实爹爹叶三爷并未如娘亲所言身体不适,而是彻夜未归。
叶三爷不喜仕途经济,也不钻营庶务,平生所好唯有金石字画,古籍善本,常为了一幅前朝佚名画作或半卷残碑拓本,忘了时间,耗上整日整夜,甚至典当心爱之物也在所不惜,也因此被老太太视为不务正业,屡遭申饬。
此番缺席立冬大祭,叶暮依稀记得,爹爹是得了消息,连夜去城南某处隐秘的旧书肆,竞买一幅他寻觅已久的宋代山水图去了。
之所以对此事记忆深刻,是因前世爹爹虽在祭祀吉时前匆忙赶回,但终究迟了一步,未能与族人一同静候,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疾步入列,发冠微斜,袍角沾着夜露未干的痕迹,形容难免仓促失仪。
待到那庄严肃穆的祭礼一结束,爹娘二人便被老太太当即唤至院中青石板地上,当着未散尽的亲族面,好一顿疾言厉色的训斥,周遭侍立的丫鬟仆妇皆偷偷笑,“真是开了眼界,还未见过两公婆一同被这般数落的,也不嫌丢人。”
府中下人之间,不知何时便流传起一句俚语,“软柿子娘,书画郎,生个饕餮小馋娘。”
叶暮当时因为这句话难过了好久,虽不能尽解其意,但看娘亲动不动掉泪,她也明白不是好话,气得去书房找到这幅劳什子画狠狠踩在脚下,爹爹为此气得大半年没同她开口说话。
思绪翻涌间,叶暮望向不依不饶的周氏,仰起稚嫩小脸,嗓音清亮,“二伯母,娘亲说谎了,父亲根本没生病。”
刘氏闻言容色骤变,厉声喝道:“四娘!休得胡言!”
周氏眼底精光一闪,岂肯放过这送上门来的把柄,“三弟妹好大的胆子,竟敢伙同三爷欺瞒全家?”
她疾步上前,柔声问叶暮,“好孩子,你且细细说与二婶听,你爹爹究竟怎么了?”
“四娘!”刘氏心急如焚,欲上前阻拦,却被周氏侧身有意挡在后头。
“爹爹昨晚就没回家。”
全场哗然,目光交织,暗藏探究,周氏更是急不可耐,“那四娘可知道爹爹做什么去了?好孩子莫怕,有二伯母在此为你做主,你尽管说实话。”
恰在此时,叶三爷终于匆匆赶到,额角还带着薄汗,气息微喘,显然是一路小跑,他面容清俊,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倦怠,怀抱锦匣,向老太太和兄嫂告罪,“母亲,哥、嫂子,我来晚了,万望恕罪,实在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你且说说,是何等重要的因,竟比阖族祭祖还要紧?”老太太已是怒极。
“可不是么?整夜未归!”周氏在旁煽风点火,“若非四娘年纪小,藏不住真话,只怕三奶奶还要将我们全家都欺瞒过去呢。”
叶三爷尚不及答话,却见叶暮从叶行简怀中探出身来,“爹爹!爹爹!你找到老祖宗钓鱼的画了吗?”
童音琅琅,叶三爷闻声微怔。
他脑子不笨,观院中凝滞之气,又见妻子刘氏面容惨白,立时醒悟,自己彻夜未归之事恐已败露,女儿这句没头没脑的童言,正在帮他。
不过四娘又是如何能未卜先知,道破那锦盒内竟真是一幅垂钓图?他确信自己未曾透露。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叶三爷心念电转,当下收敛惊疑之色,朝老太太深深一揖,声情恳切,“母亲明鉴,孩儿正是为此画奔波。”
他双手将锦匣高捧,语声清朗,“儿子近日偶得密讯,知悉《寒江独钓图》重现人间,此画疑似与我叶氏一位隐逸的先祖大有关联,笔意之间,或暗藏祖茔风水玄机。儿子唯恐重宝流落外姓,损及阖族气运,这才夤夜奔赴,定要请回此画,本欲于今日大祭之时,敬献于祖宗灵前,以彰我侯府慎终追远之赤诚。”
言末,叶三爷当众将锦匣打开,内衬明黄软缎,一卷古画静卧其中,纸色微黄,展开一角,果见墨色淋漓,寒水孤舟之意境扑面而来。
“看,鱼竿!果然有老祖宗在钓鱼!”站在近旁的叶晴诧道,她年岁只比叶暮稍长,也正是天真烂漫之时,先前听了叶三爷那番追念先祖的言辞,此刻便自然将那画中独钓的蓑笠老翁,认作了叶家先人。
孩童天真一语,恰似点睛之笔。
老太太凝画片刻,面容渐缓,转问刘氏,“老三既是为求画,你身为媳妇,何故编派出他身体不适的谎话来?”
“母亲恕罪,此事确是儿媳思虑不周,做了蠢钝之举。”
刘氏性虽柔怯,然自幼习得礼数,言行规矩自是周全得体,“昨夜三爷匆匆离家,语焉不详,儿媳见他神色凝重,知非小事,未敢深问。今日祭祖,三爷未归,阖族皆在,若实言三爷彻夜寻物,恐惹来三爷狂诞不拘礼法的非议。
故儿媳一时情急,才妄称他微恙,原想着先稳住局面,待他回来请罪详禀。不想竟惹母亲动怒,皆是儿媳思虑不周,甘领责罚。”
一番陈情说得滴水不漏,老太太就着这个台阶颔首道:“罢了,你夫妇二人有此追远之心,也算难得,既是与先祖渊源匪浅之物,就此请入祠堂供奉,以示敬畏,祭祀时辰已到,都进去罢。”
周氏未料局势陡转,本是问罪三房,反倒成全其献画之功。祭礼之上愈思愈觉蹊跷,叶三爷素日便好搜罗旧画,那画中所谓先祖,真伪谁人可辨?
分明是叶暮借她营造的声势,引着叶三爷金蝉脱壳。这小妮子年岁虽稚,心机却深,竟将她当作戏猴般摆弄!
周氏胸中郁结,转见身旁蒲团上昏昏欲睡的叶晴,更是恼恨,指间狠狠一掐。“要你多那句嘴做甚!”
叶晴痛醒,见母亲目瞪她,只道是嫌自己失仪,忙噙泪挺腰身坐直了。
-
祭礼冗长繁复。
上香、献帛、奠酒、诵读祭文……僧人们在角落设了蒲团,低眉垂目,诵念佛经。
叶暮跪在蒲团上,暗想躲过一劫,方才庭中那阵仗,真真是千钧一发,其实爹爹和娘亲都不是笨人,只因生性宽厚,不喜争竞,才屡屡被那惯会寻衅借势的周氏拿住话柄,步步紧逼,致使三房在祖母面前日渐失了先机。
而家中失势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她的婚事成了可随意拿捏的筹码。
叶暮脑中闪过前世议亲时的种种。
那时三房在侯府里说不上话,爹爹又只醉心那些字画古玩,在外人看来便是没什么出息,真正门第相当的人家,要么嫌三房底子薄,没什么实在倚仗,要么就推说家中子弟早已定了亲事,客客气气地回绝。
一来二去,送到叶暮面前的名帖,不是那些高门大户里不上不台面的偏房庶子,就是些终日里只晓得架鹰斗犬,不务正业的浪荡儿。
这中间未必没有周氏在作祟。
亲事就这么挑挑拣拣地耽搁下来,叶暮的年岁也一日日拖大,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个家世还算殷实的,竟是死了原配要续弦的,那男人相看她时,目光浑浊地在她身上逡巡,末了竟还嫌弃地同媒婆嘀咕,说她身量单薄屁股小,瞧着不是个好生养的。
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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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暮连着好几日食不下咽,恨不得绞了头发去庵里当姑子,也好过受这等屈辱。
直到江肆出现。
彼时的江肆,虽只是一介寒门举子,却生得俊朗,站在人前自带一股清朗气度,说话行事也颇有章法,更兼早有才名在外,他看她的时候,眼神清亮亮的。
叶暮只觉得像是黑夜里终于摸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扑上去抓住,半生悲苦,皆由此始。
“礼——成——”
宗祠司仪那悠长的高呼,骤然与她梦中前世大婚时赞礼声重合,如一道惊雷直劈神魂,叶暮浑身猛地一颤,惊醒过来,眼前香烛火光摇曳,不是喜堂之上,而是在叶家祠堂里。
叶暮被紫荆轻轻拉起,松了口气。
方才诵经的僧人早已收拾走了,各房主子们簇拥着老太太走在前面,叶暮人小步子慢,又刚睡醒,自然落在了最后面。
回廊曲绕,青石板路在冬日里泛着清冷的光。
叶暮正低头看着自己小小的绣鞋尖,百无聊赖地踢着路面上的一粒小石子,眼角余光却忽地瞥见回廊外侧的枯草丛里,闪过一点金光。
她脚步一顿,好奇地挣脱紫荆的手,迈着小短腿就朝那草丛奔去。
“四娘!慢些!”紫荆连忙跟上。
叶暮拨开几根枯黄的草茎,那物件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是一枚小巧的铜铃,顶端铸成莲花座,下缀三片莲瓣,莲瓣下连着一个小小的圆环,圆环上又套着三个更小的环,整体不过寸许长,却铸造得异常精巧。
“呀,这像是和尚用的法器?”紫荆也蹲下身,拿起来看了看,“定是方才那些大师傅诵经时不小心落下的,四娘乖,咱们快些走,待会儿交给管事,让他寻失主去。”
叶暮点头应好,可当两人绕过粉墙,在后角门的僻静夹道上,还未走近,便听见一阵斥骂声传来。
“蠢钝如猪!师父让你跟着来见识,是抬举你,你连收拾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让你收好法器,你倒好,把祖师爷传下来的莲华铃都丢了!那可是开过光的!”
“手脚这般笨拙,眼珠子长着是喘气的吗?还不快滚回去找!找不到你也别回来了!”
紫荆见状,立刻将叶暮护在身后,低声道:“四娘,莫出声,咱们绕过去。”
叶暮却好奇,扒着紫荆的裙角紧盯。
只见方才见过的几个和尚,正围着一个更瘦小的身影在斥骂,那被围在中间的,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沙弥,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小沙弥并未在祠堂上诵经,估摸是叫来打杂拾掇的,他肩上扛着个黄布包袱,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法器经卷,压得他本就单薄的背脊弯得更低。
穿着一身同样赭色的僧衣,但极不合身,浆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衣摆处甚至磨出了毛边,破旧的僧鞋边缘,露出一小截冻得发红的脚踝。
寒风卷过,吹起他宽大的僧袍,更显得那低头找物什的身影伶仃孤寂。
“闻空闻空,我看你是脑袋空空!”一个年长些的和尚唾沫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上,“天生的晦气,连个法器都看不住,这莲花铃要是找不回来,把你骨头拆了卖了都赔不起!”
闻空?!
叶暮心跳如鼓,是那个连天子都要躬身请益,尊崇三分的大晋国师闻空?
叶暮见过他。
在她和江肆的前世大婚上。
在她方才的梦里。
4. 孤鸾煞(四)
那是叶暮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国师。
她嫁给江肆的第三年。
江肆终于蟾宫折桂,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天子御笔朱批,授翰林院修撰。
昔日落魄小生,一朝跃入龙门。
为了弥补当年仓促成婚的简陋,更为了彰显新贵体面,江肆特意补办婚礼,永安侯府嫁女,新科状元迎亲,这场迟来的盛典,一时成为京中佳话。
婚礼选在江肆新赐的状元府邸,红绸高挂,喜乐喧天,处处透着新贵的煊赫。
叶暮身着繁复华丽的凤冠霞帔,端坐于洞房新铺设的百子千孙锦帐之中,沉重的头冠压得她脖颈微酸。
但她当时心中是满足的。
三年的清贫相守,夫君终于扬眉吐气,此刻的盛景,仿佛是对她当年不顾一切下嫁的最好回报。
门外隐约传来宾客的恭贺与江肆意气风发的朗笑声,笑开了春风十里,让她唇角也跟着不自觉地弯起。
“四娘,”紫荆轻轻靠近,声音带喜,“圣上遣了国师大人亲临府上,为四娘和姑爷赐福。”
大晋国师闻空,地位超然,法力通玄,传闻能预知祸福,深得帝王信重,他极少出宝相寺,更鲜少为臣子家事出面,的确是殊荣。
“吉时已到——请新人——”司仪的声音高亢悠长。
厚重的红毡从门口一路铺展进厅堂。
“暮儿莫怕,随我来。”江肆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国师亲临,天恩浩荡,我们何其有幸。”
叶暮垂眸,满堂锦绣,华灯耀目,宾客的贺喜声浪一层高过一层,但她的视线被沉重的凤冠和却扇遮挡,只能看到脚下寸许之地。
行至堂中站定,周遭的喧哗似乎略略低了下去,司仪高唱:“请国师大人为新贵赐福——”
一片庄重的寂静中,叶暮的目光停在在红毡边缘。
朱红之外,那里静立一双僧鞋。
灰扑扑的布面,半旧不新,鞋尖微微磨损,边缘沾着厅外带进的一点浮尘,样式极简,无一丝纹式,朴素得近乎寒酸,却又神奇地镇住了这片喧嚣之地。
“…法雨慈云,泽被新禧…”声线很干净,但清泠泠的,不像在祝词,倒像是在念经,无悲无喜,沾着古刹的寂寥,似神佛俯瞰,爱憎皆如微尘,不值一提。
叶暮指扣却扇,心下讶然,本以为国师是个年高德劭者,岂知清音如少年,她的好奇压过礼法规训,手腕微抬,却扇悄然上移寸许。
视线跟着攀缘。
灰色僧袍广袖笔直垂落,腰身劲瘦,挺直如崖边孤松,叶暮循着祝词声往上,目光先触到那一点凸起,是年轻男子喉结,随祝词诵念,在微敞的领口下轻轻滚动。
往上,颈项冷硬,下颌韧峭,锋利如刻。
再往上,祝词自薄唇流出,唇线平直如戒尺划就,无情无欲。
祝词流淌如初,叶暮的视线终是攀上了那双眼。
只是他倏然抬眸。
两下目光,于满室红烛高烧之中,猝然相撞。
那双眼沉静无波,没有少年郎的清波风流,墨瞳如沉渊古井,非相非念,映不进这满堂的锦绣烛影,也照不见任何凡俗的喜怒哀乐。
不过一息,天地无声。
旋即,闻空不动声色地敛回眸光,颂祷依旧平稳低沉,“......琴瑟永调,福祚绵长。”
叶暮回神,忙掩却扇,全身血液似凝,又似骤然涌上面颊,烧得耳根发烫,心擂滚滚。
她害怕自己的失仪毁了江肆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在之后数月都忧心忡忡,幸而国师不像是个多舌之人,并未传出状元奶奶不守闺训等闲言。
倒是叶暮那前世婆婆,自打江肆搬进这御赐的状元府后,便一刻也等不及地从老家赶来了,那场国师亲临的婚礼,她此后反复咂摸。
但凡有人来府上走动,无论亲疏远近,必要将那日场景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啧啧感叹,“那可是国师大人呐,皇帝老爷跟前第一等红人,寻常王公贵族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若非咱们肆儿争气,高中状元得了圣上青眼,四娘一个妇道人家,八辈子也甭想沾着国师大人的仙气儿,她就是命好,靠上了肆儿这么个有出息的夫君,享了这天大的体面。”
命好?
叶暮眨眨眼,心里只觉可笑,真是命好啊,命好到她嫁给江肆不过八年就香消玉殒,连菩萨都垂怜她,携前世记忆重回红尘,不至再蹈覆辙。
只是叶暮没想到的是,眼前这未来被帝王礼敬的国师闻空,年少时竟会受到同门的如此磋磨。
见那小沙弥还在被推搡着,踉跄着又要往草丛里钻去,叶暮拿过紫荆手中的莲花铃,蹭得从粉墙后头钻了出来,“住手!”
那几个和尚循声望来,认出是侯府的小姐,虽不知具体排行,但侯府千金岂是他们能得罪的?
为首的和尚立刻收敛了凶相,挤出笑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惊扰小施主了,罪过罪过,贫僧等正在教训这不中用的徒儿……”
“教训?”叶暮走上前,仰着小脸,努力让自己显得更有气势,“我方才可听见了,你们骂这位小师傅骂得可真难听,我祖母说,佛门都是讲慈悲为怀的,可你们做师兄的,不教导他,反而恶言相向,拳脚相加,这是出家人的样子吗?”
几个和尚被一个六岁女童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偏生对方身份尊贵,不敢反驳,为首的和尚强笑道:“小施主教训的是,贫僧等也是情急,闻空师弟丢了法器无法交代。”
“丢了再找便是,找不着也是你们的修行不够,缘分未到,怎能将过错全推给最小的师弟?”叶暮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走到闻空面前停下,把莲花铃递过去,“小师父,你丢得可是这个?”
闻空垂着眼皮,凝那小小的铜铃躺在小女孩白嫩的手心。
寒风扯着他宽大的破旧僧袍,空荡荡的,更衬得他肩胛孤高,冻得发红的手指贴在僧服边缘微微蜷缩,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抬起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此刻的他,不过十二三左右的年纪,脸颊带着长期清苦生活留下的消瘦,可那双眼睛却全然不似一个饱受欺凌的孩子,丝毫未见惶恐,反倒是极其平静,无嗔无怒。
已有几分未来国师的超然气度。
“谢小施主。”
闻空将莲花铃装进自己的随行的黄布袋里,垂首合十行礼,道谢的声色同样平直,毫无起伏,语毕就转过身往角门外走,伶仃孤绝,渐行渐远。
剩下的人几个和尚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张了张嘴,对着叶暮主仆二人讪讪挤出了笑:“阿弥陀佛,多谢小施主拾还法器,我那小师弟不懂事,贵主见谅。”
叶暮轻哼一声,不再理会那几个和尚,拉着紫荆的手往他们眼前走过,方才为小沙弥出头的劲儿头过去,就觉冬日的寒气四面八方地钻进领口,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四娘可是冻着了?快些回去添件衣裳。”紫荆心疼地抱起她,裹在怀里,加快了脚步,她一壁走,一壁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人儿,眉头微蹙。
四娘……
她看着长大的四娘,粉团儿似的,说话还带着奶糯的尾音,平日里最是娇憨不过,见了生人有时还会害羞地往她身后躲,可刚才那是什么?
面对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和尚,四娘不仅毫不畏惧地冲了出去,说了那样一番话。
四娘何时懂得这些了?她平日里接触的无非是些童谣,顶多听老太太和奶奶讲些浅显的规矩。
方才那番近乎训斥的话语,那股子凛然的气度,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紫荆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是被噩梦魇着了?还是说小孩子家眼睛干净,真能看见些什么她们大人看不见的东西,被那小沙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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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撞了,才说出这番不像她自己的话来?
紫荆心里七上八下,抱着叶暮的手臂不自觉地紧了紧,低头轻声探问,“四娘,刚才那些话是听谁说的?怎么想到的呢?”
叶暮正伏在紫荆温暖的肩头,小脑袋里还转着闻空一事,冷不丁听到紫荆的询问,心里咯噔。
紫荆是她的贴身丫鬟,朝夕相处,对她的一言一行最是熟悉不过,刚才那番表现,在紫荆眼里恐怕是极其反常的。
叶暮一思,在紫荆颈窝里蹭了蹭,瓮声瓮气地说:“阿荆,我害怕,他们好凶,瞪着眼睛,和我梦里的恶婆婆一样。”
她的小手揪紧了紫荆的衣服,把小脸埋得更深,“阿荆不是告诉过我,不能以大欺小吗?那些话是阿荆讲过的呀,还有老太太念经的时候总说修行啊,缘分啊,娘亲也念叨要做个善心人。我不要他们欺负小和尚,做得不对吗?阿荆。”
紫荆一听,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是了,四娘虽然年纪小,但聪慧,记性好。
自己伺候她起居,奶奶教导她规矩,老太太礼佛念经,她常在跟前,那些道理,她耳濡目染,肯定是听进去了的。
方才定是被那些凶和尚吓着了,又见小沙弥可怜,情急之下,就把平时听来的道理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显得格外有条理。
紫荆那点疑惑彻底压了下去,“四娘做得极好,看到别人受欺负能站出来说话,这是好心肠,菩萨都喜欢的!只是......”
她停下脚步,忍不住叮嘱,“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四娘躲在阿荆身后就好,可别再自己冲上去了,万一伤着了可怎么好?”
叶暮闷闷地应声,小脑袋点了点,埋在紫荆颈窝里的小脸悄悄松了口气。
-
是夜,老太太发了话,趁着人都在府中,三房人都聚到正院的暖阁里用膳,算是一次小团圆,也顺带问问府里小辈们的近况。
厅中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哔剥轻响,老太太端坐上首,侯爷夫妇陪坐下首左右,二房夫妇次之,三房再次,小辈们则另设一席于下首。
菜肴流水般端上,珍馐满桌,香气四溢。
席间气氛还算融洽,老太太问了问府中庶务,叶大爷一一回禀,酒过三巡,老太太呷了一口热腾腾的奶白鱼汤,目光缓缓扫过下首小辈们那一席,最终落在两个孙子身上。
“简哥儿,文哥儿,”老太太放下手中的银箸,声音慈和,但不乏威严,“你们在国子监进学也有一段时日了,岁末升堂考在即,课业如何?岁考可有把握?”
升堂考,乃国子监内关乎生员前途之大事,国子监分为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率性等六堂,生员依学识高低分堂肄业,岁末考核优异者,可升入更高一级学堂。
叶行简闻言,放下筷子,起身恭敬行礼:“回祖母的话,孙儿不敢懈怠,蒙师长教诲,课业尚可,上月博士考校,侥幸得了个优等,博士言,岁考后若成绩优异,或有机会升入率性堂。”
“率性堂?”老太太眼中欣赏。
国子监六堂,率性堂为首,非品学兼优者不得入,能入率性堂者,便如同半只脚踏入了清贵仕途,只待肄业后参加廷试,前程不可限量。
老太太连连点头,连眼角的纹路都舒展了几分,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好,好!简哥儿争气,不愧是我叶家的嫡长孙,你父亲当年也是率性堂出来的,好生用功,莫要辜负了这份期望。”
随后目光转向了叶行文,“文哥儿呢?”
叶行文原本就局促不安地低着头,此刻被点名,更是忙里忙慌得站起来,动作有些笨拙,险些带翻面前的汤碗。
“回、回祖母,”他声音发紧,底气不足,“孙儿、孙儿也在努力。"
老太太闻言,并未立刻接话,只是目光沉沉,落在叶行文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上,缓缓问道:“前番考校,简哥儿擢甲等,你如何?”
5. 孤鸾煞(五)
“那次策论做得不大好,”叶行文被老太太的目光摄住,把头垂得更低,“先生评了个中下。”
“中下?”老太太的声音沉了下去,“叶家的子孙,在国子监竟只得个中下?你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近来课业艰深,岁考定当...勉力应对。"叶行文的声音越来越轻。
老太太的眉头蹙了起来,叶二爷见状,强压下翻腾的怒意和难堪,起身打圆场,“母亲息怒,二郎愚钝,是儿子平日督促不严之过,所幸离岁末大考尚有些时日,儿子定会严加管教,请名师指点,务必让他争气些,不敢坠了我叶家门楣。”
周氏跟着接口,“母亲,文哥儿性子是老实了些,不如简哥儿伶俐外露,可这孩子心实,用功着呢!咱们侯府的公子,总不会差了去。”
王氏垂眸,汤勺轻轻拂过碗沿,周氏话里夹带的酸气,她岂会听不出?她家简哥儿每日秉烛夜读到子时,在她嘴里倒成了伶俐外露的便宜本事。
只是当家主母的体面让王氏不屑于此时与周氏争这口舌之利,只作未闻。
老太太的目光在叶行文低垂的脑袋上停留片刻,终究只提点了两句,没再多说,“既知不足,便该更努力才是,莫要以为顶着侯府公子的名头,便可懈怠。叶家的门楣,是祖宗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容不得半点轻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首,“行了,都动筷吧,菜要凉了。”
气氛勉强缓和,箸碟轻碰之声复起。
叶暮坐在小辈席末,被紫荆细心照料着用饭,她默默嚼着剔净刺的鱼肉,小耳朵却支棱着,将上首动静尽收心底。
前世隐约记得,二哥叶行文虽资质平平,在国子监一直不上不下,但后来也顺利升入了率性堂,府中的两个哥哥都升了上堂,家中为此还大宴宾客,很是热闹了一阵。
那时叶暮懵懂,一同跟着欢喜,只当是二哥哥听了祖母的话,发奋了。
现在来看,这其中定有猫腻,考校都只得中下的人,如何能在不久后的岁末大考中突飞猛进?这绝非用功二字就能搪塞过去的,其中若无蹊跷,叶暮不信。
只是这蹊跷之处,她一时难窥究竟。
-
立冬之后,朔风渐紧,天光总是灰蒙蒙地压在琉璃瓦上,寒意一日深过一日。
这天午晌,叶暮午睡醒来,精神正好,紫荆去小厨房给她端新炖的冰糖雪梨羹,她便自己溜达出了西厢暖阁,想去爹爹的书房寻本有趣的画册看看。
叶三爷的书房名为“抱朴斋”,位于西跨院最僻静的角落,临着一小片竹林,环境清幽。
叶暮裹着小袄,像只糯米团子,刚走到书房窗下,便听到从里传来的说话声,其中一个是叶二爷。
叶暮停了脚步,凝神屏息,侧耳贴向墙面,可那墙壁冰凉,生生冻得她一颤,叶暮粟粟两声,忙用掌心将小耳朵暖了暖后,将小脸紧紧贴在窗棂下的墙上。
屋内的声音透过窗纸,清晰地钻入她耳中。
“...三弟,你也知道,文哥儿在国子监里,课业实在艰难,尤其那教经史的吴博士,最是严格。”叶二爷叹了口气,“眼看岁末大考在即,若是再考不好,莫说升堂无望,怕是要被祭酒大人申斥,连累整个叶家脸上无光啊!”
叶三爷素来不喜这些俗务钻营,闻言,寥寥安慰,“二哥,儿孙自有儿孙福,读书之事,强求不得,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做父母的,哪能真眼睁睁看着孩子摔跟头?三弟,二哥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厚着脸皮来求你。”
“我?二哥说笑了,我哪能帮上什么忙。”
“非也非也,此忙还就只有你能帮。”叶二爷压低了嗓门,“那吴博士是个嗜古成痴的,寻常金银都入不了他的眼,就爱这些前朝的古籍孤本。你这卷《云麓山房集注》,乃前朝大儒韩季子亲笔批注,市面上早就绝迹了,博士若承了这份情,对二郎的课业点拨自然会格外上心些,这岁末大考,也就多了一分把握不是?”
.,“二哥,这恐怕不妥,此书珍贵异常,是我……”
“三弟!”叶二爷猛地拔高声调,随即放软,语重心长,“二哥知道你爱书如命,只是,这书再好,终究是死物。二郎可是你的亲侄儿,是咱们叶家的血脉,他若能在国子监出人头地,将来光耀门楣,难道不比你守着这一卷死书强?”
“二哥,这……”叶三爷为难,“这集注是韩季子晚年心血,批注精妙,弟觅得它实属机缘巧合,耗费了……”
“耗费多少,二哥双倍补给你,你也知道你二嫂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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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做生意的,绝不会差你钱。”叶二爷打断,语气斩钉截铁。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找了数月,自己还没完整看完.......”
“三弟,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文哥儿在母亲面前丢了那么大的脸,若岁考再不得升堂,我和你二嫂在这府里还怎么抬得起头?老三,你忍心看着你亲侄子前程受阻?你就当借给二哥,待事成,我必完璧归赵!”
“借?”叶三爷不信,“不是送?”
“当然是借!二哥还能昧了你的宝贝不成?”叶二爷信誓旦旦。
屋内陷入沉默。
叶暮几乎能想象出爹爹紧锁眉头,抚摸着书卷,满脸挣扎的模样,他珍爱古籍如命,却更重兄弟情义,耳根子又软,此书定会被送走。
果然。
“二哥,你需立字据。”叶三爷叹了口气,“言明只是借用,一月为期,必须归还。”
“好!立!马上立!”叶二爷迭声应下。
叶暮贴在冰冷的墙外,心下一沉。
原来二哥哥升率性堂是靠了爹爹珍藏的孤本。
可前世这本孤本,并没有送回来,叶暮在多年后的偶然间,听得爹爹对娘亲黯然长叹:“二哥还立了字据…如今,唉,那书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当时并不知是何书能让爹爹这么失落。
更教人胆寒的是,叶暮忽地想起,江肆构陷侯府时,轻描淡写提过一嘴,“私藏前朝禁臣遗墨”。
当时她只觉是欲加之罪,如今想来,恐怕指的就是这本《云麓山房集注》了。
在叶暮嫁江肆的第七年,新帝登基,最厌的便是这位大儒韩季子,说他沽名钓誉,非议先君,一道圣旨下来,韩季子的著作尽数缴查,连带着收藏其手稿的人家都被牵连。
而奉命督办此案的,正是江肆。
叶暮此刻琢磨,估计江肆是从吴博士那里,顺藤摸瓜揪出永安侯府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叶暮的小袄内衫。
她心中洞明,这本书送出去就是埋下了祸根,可她一个六岁稚儿连书斋的门槛都要吃力跨过,言轻如尘,如何能说动大人?
叶暮默然立于寒窗之下,眉头微凝,此局关乎侯府安危,非破不可,而破局之要,需得借一个人的力。
6. 孤鸾煞(六)
叶暮在家中耐着性子等了几日,总算等到了叶行简的朔望假。
国子监规制森严,监生皆得居于斋舍,纵勋贵子弟亦不能免,除特殊假日外,唯每月初一、十五及廿五方可归家休沐,俗称朔望假。
叶行简刚踏入府门,肩头还缀着几点未消的雪粒子,一团裹在鹅黄软缎里的小人儿就直直扑入他怀中。
“大哥哥!”叶暮仰起粉团似的小脸,笑靥绽开,“你可算回来了!”
“小四娘莫不是专程在这风口里候着我?”叶行简笑着俯身将她捞起,打趣道,“可是馋了外头的糖?”
“才不是呢!”叶暮的小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一双藕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爹爹书房里有本顶顶好看的《山海经》画册子,上面画着好威风好威风的神兽,就在那最高的架子上头,偏生爹爹今儿个出门了,四娘蹦跳着也够不着,阿荆踮着脚也够不着,可愁坏人了!就巴巴儿地等着大哥哥回来,帮我寻那神兽去瞧!”
声调又糯又急,还用小手指了指抱璞斋的方向,圆鼓鼓的脸颊随着话语微微起伏,一副煞有介事的着急模样。
叶行简被她这娇憨情态逗得心头软成一团,捏了捏她冻得微红的鼻尖,满口应承:“使得,使得,大哥哥这就带我们小四娘去寻那威风凛凛的神兽。”
寒风卷着碎雪打在抄手游廊的朱漆柱子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叶行简抱着暖乎乎的小人儿,护着她的脑袋,绕过结了薄冰的青砖墁地,径直往抱朴斋去。
书斋门虚掩着,里头静悄悄的,叶三爷晨起出门访友尚未归。
“神兽在哪儿呢,小四娘?”
叶行简抱着她跨过门槛,暖融融的书墨香气混着冬日特有的清冽扑面而来。
他环视满室琳琅,书架高耸,直抵屋顶,层层叠叠堆满了书卷、卷轴、函套,有些地方甚至摇摇欲坠,几无立锥之地。
叶暮挣扎着从他怀里滑下,踩在地砖上,仰着小脸,努力踮起脚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直直指向最高那层书架顶端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匣子:“那儿!大哥哥快看!就是那个顶好看的匣子,画着会喷火的龙,还有长翅膀的蛇!”
叶行简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匣子确实放得刁钻,需得踩着梯子方能取下。
他失笑,揉了揉叶暮的发顶,“这般高,若费劲取下不是,看哥哥怎么罚你。”
口中虽嗔,叶行简却已寻了靠墙的木梯过来,长腿一迈便稳稳站了上去,他身量已初具少年挺拔,伸手就探向了那乌木匣子。
叶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乌眸灼灼,袖中小手悄然紧攥成拳,那日她并未见到字据所藏何处,但她认识这个乌木匣子,爹爹的私房钱尽藏于此,凡紧要之物,皆纳其中。
她心下暗忖,那字据,料也被爹爹藏于其中。
叶行简轻松取下匣子,入手颇沉,并非画册该有的分量,他微感诧异,低头见叶暮正眼巴巴望着,满眼期待,便抱着匣子下了梯子,顺手搁在窗下的书案上。
“小四娘,我猜你定记错了,一本《山海经》怎么会放这么高......”叶行简一面笑着,一面打开了乌木匣盖。
匣内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几张银票,还有几卷古籍,函套陈旧,纸色泛黄,十分古朴,最上面并非画册,压着张对折的洒金笺。
应当就是这个了。
“这张纸好漂亮。”叶暮佯装无意地探手取出笺纸,展开递给叶行简看,“大哥哥,你看这纸上面有竹子。”
叶行简本想制止,但他一眼就扫到了笺上的落款,叶远明,二叔名讳。
“……立据人叶远明,今借得三弟叶远程所藏《云麓山房集注》韩季子手批孤本一卷,为期一月,定于腊月十五前完璧归赵。如有延误或损毁,愿以五倍市价偿之。恐口无凭,立此为据。康定五年冬月初九。”
叶行简本当是张寻常字据,但稍转念一思,就察不对劲。
他出身勋贵,又在国子监进学,对朝野风向极其敏锐,这本《云麓山房集注》,他亦有所耳闻,乃当世难寻的孤本,尤以韩季子亲笔批注为贵,此人乃前朝名臣,其著述虽尚未被禁,但其人其学在当下朝堂本就存有争议,非议先帝的言论亦偶有流传于其批注之间,实属敏感。
更何况,这并非寻常借阅,国子监的吴博士嗜古成痴,稍加打听就可知晓。
岁考在即,博士考校评判,笔下稍稍抬高一等,便足以改变生员升堂的命运,二叔此时借此珍本,用意不言自明。
“大哥哥?”叶暮适时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叶行简回神,他迅速将字据折好,放回匣中原位,又将匣盖轻轻合上。
他蹲下身,平视着叶暮,语气温和,“四娘乖,这匣子里装的不是画册,是三叔顶顶重要的宝贝,比神兽还要珍贵,方才大哥哥看到的东西,你千万莫对旁人提起,连阿荆也别说,知道么?这是咱们俩的小秘密。”
叶暮用力点头,“嗯,四娘不说!打死也不说!”
她伸出短短的小指,“拉钩!”
叶行简展颜,伸出小指与她勾住,“好四娘,这书架子太高,画册许是爹爹收在别处了,大哥哥改日再帮你寻,今日之事,切记莫提。”
“嗯!”叶暮乖巧应下,一派天真烂漫,但心下了然,以长兄之智,必已洞悉其中关窍,至于大哥哥将如何行事,她且静待便是。
-
此后数日,风平浪静。
日子滑向腊月,府中上下忙着预备年节,二房院里先热闹起来,库房里的红绸被一匹匹搬了出来,堆放在耳房里,艳得扎眼。
叶暮裹着厚厚的兔毛滚边小袄,被紫荆牵着在廊下看雪,便见二房的管事徐嬷嬷叉着腰,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将几大卷红绸往院里抬。
“都仔细着些!这可是上好的杭绸,奶奶说了,预备着给二爷报喜时挂门头,扎彩球用的,沾了一丁点儿灰星子,仔细你们的皮!”
“哎哟,嬷嬷您就放心吧!”一个婆子谄笑着,“咱们二公子那是文曲星下凡,这次升堂考,必定是头一份,只等喜讯一到,便立刻张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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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暮远远望着,前世里的二伯母似乎也准备了这些彩球红绸,倒是都用上了,好一阵风光。
又过两日,府里负责采买的管事被周氏叫去,回来时便吩咐小厮们去外头订做几个硕大的红灯笼,灯笼上要描金“蟾宫折桂”、“独占鳌头”等大字。
愈发张扬了。
连老太太跟前的管事妈妈林嬷嬷都忍不住在给老太太捶腿时提了一嘴,“二奶奶心气儿高,早早预备下了,瞧着是真有把握。”
老太太捻着佛珠,半阖着眼,“子孙争气,自是家门之幸。只是事未成,锣鼓先响,不像簪缨世家做派。”
林嬷嬷连忙应声,“老太太说的是,勋贵门第,讲究的是宠辱不惊,静水深流。”她手下力道更稳了些,不再多言。
老太太的话虽未明着斥责,但那份世家浸淫出的清高,扎得周氏坐立难安。
更何况,妯娌都来自名门,长房王氏乃太原王氏嫡枝,三房赵氏也是清流官宦之后,唯有她,出身豪商之家。
周氏行事向来张扬惯了,总觉得排场便是体面,被老太太这般轻描淡写一点,仿佛她那精心预备的红绸彩缎,都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商贾习气,一股郁气堵在心口。
周氏暗自咬牙:且等文哥儿升堂的喜报传来,看你们这些清高贵人还能说什么酸话!
-
腊月初六,天刚蒙蒙亮,府里就忙活开了,老太太发了话,今日岁考放榜,阖府都在正院暖阁里候着信儿。
叶暮被紫荆抱到暖阁时,里头已坐满了人,老太太端坐在上首罗汉榻上,手里捻着佛珠,面色如常,各房主子们皆已依次落座,连爹爹都从书堆里请出来了。
阁里炭火烧得旺,熏笼里飘着沉水香,周氏热络地说着中午席面之事,“母亲,儿媳想着,今儿个是个大喜的日子,单是府里小庆怕是不够,还让松鹤楼准备了上等席面,他家的鹿筋煨得烂烂的,最是滋补...喜报一到,立刻就在花厅摆开,请几位相熟的亲眷也来同乐。”
王氏端坐着,睨了眼周氏,不咸不淡地接话,“二弟妹有心了,只是这喜报未至,一切还是稳妥些好。”
“大嫂也忒谨慎了些,便是不提我们文哥儿,单说简哥儿进率性堂,那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早一日晚一日,这喜总是要贺的。”
周氏话音稍顿,目光便似不经意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刘氏那平坦的小腹上,话锋也跟着一转,“说起来,咱们府上就该这般喜气盈门才好,若是三弟妹争气,再给老太太添个金孙,那才真真是锦上添花嘞!”
刘氏尴尬笑笑,只当未闻,周氏见她闷葫芦似的,反倒说得愈发起劲,“喏,就像我们文哥儿,虽说读书上头还需历练,可到底是小子,筋骨壮实,将来光耀门楣,这才是正经。女儿家嘛...
...终究是娇客,像我家晴丫头,我这当娘的,好吃好喝地给她养到及笄,再风风光光地寻个好人家嫁出去,那就算尽了天大的心,对得起她了。儿子不一样,总归能继承香火,三弟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7. 孤鸾煞(七)
刘氏被噎得胸口发闷。
她出身清流,诗礼传家,父亲兄长皆以才德论人,府中姐妹亦受诗书熏陶,何曾以男女论高下?
周氏那番言语,粗鄙直露,如同市井俚语般硌耳,刘氏教养使然,做不出当众撕破脸的事,恐失清流体统,反落个与妯娌争口舌之利的名声,可要她附和这番浅薄之见,她也做不到,这话说得连自家女儿也一同平白受了轻贱。
叶暮依偎在紫荆怀里,她记起前世的确有这么一出,倒记不真切周氏刁难母亲的这些具体的话,只记得二哥升率性堂后,周氏仗子之势愈盛,往她们院里走动愈发勤了,明里暗里嘲讽刘氏福薄,身子骨不争气只生了个女儿,连带着对叶暮也时常冷言冷语。
母亲本就敏感自持,面上维持着从容娴静,将委屈尽数咽下,可郁结于心,终是在来年冬日时倒下,缠绵病榻数月,元气大伤。
叶暮看着眼前的母亲因周氏的刁难而微微抿紧的唇线,她抬起头,奶声奶气地朝着周氏唤道:“二伯母。”
周氏闻声看去。
“二伯母,照您的说法,那祖母对于她娘家而言也是客人喽?”
叶暮天真的疑问让周氏一噎,其它人不禁莞尔。
叶暮又继续自顾自说:“可是我胡子翘翘的外祖父说过,没读书的人才总把生男生孙挂在嘴上当个宝,他说,读书明理才是顶顶要紧的!读好了书,男儿能安邦定国,女儿也能……”
她似乎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小眉头苦恼地蹙起,歪着小脑袋努力思索,看到刘氏后眼睛一亮,脆生生地接道:“也能像娘亲一样,懂好多好多道理,管家理事,写顶顶好听的诗,外祖父还说,这样的女儿家,是顶顶顶顶好的,不比任何儿郎差。”
童言无忌,却在无意中戳破了个口子,刘氏借小女之口吐了不少真言,心中浊气消散大半,她轻轻摸叶暮的小脑袋,姿态娴静依旧。
王氏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老太太睇了叶暮一眼,目光深沉难辨,最终只淡淡道:“童言稚语,倒也有几分道理,女儿家知书识礼,明理持家,亦是家族之福。”
周氏被堵得哑口无言,恰在这时,厅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小厮带着喜气的通传:
“喜报!喜报!给老太太、侯爷、奶奶道大喜了!”
众人精神一振,都站了起来。
却见进来的是叶行简,他穿着国子监生员澜袍,带着寒气,显然是刚从监里回来。
“孙儿给祖母请安,”叶行简行礼道,“岁考刚放榜,堂里正乱着,孙儿想着家里惦记,就先回来报信。”
老太太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简哥儿辛苦了。你考得如何?”
叶行简微微欠身,“托祖母洪福,孙儿升入率性堂了。”
暖阁里顿时一片道贺声。
周氏急不可耐地插话,“文哥儿呢?简哥儿可瞧见文哥儿的成绩了?”
叶行简微微一笑,“正要说到二弟,说来也巧,今早放榜前,祭酒大人突然把二弟叫去。”
“祭酒大人?”周氏不解,“他找文哥儿做什么?”
“这就不清楚了。”叶行简从容回道,“只是近日国子监流言四起,传得绘声绘色,道是有人借岁考之机,以珍本古籍为饵,行请托钻营之实。祭酒大人最重清誉,闻风震怒,已下令彻查,凡有牵扯者,不论情由,严惩不贷,二弟被急召问话,不知是否为此事。”
“这与文哥儿何干?”二伯父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简哥儿,你莫要胡说,你二弟向来老实,肯定清白,这事定有误会,我这就去国子监...”
“去做什么?”老太太声音陡然转冷,“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祭酒大人既在查,是清是浊,自有公论!你去了,是替他分辩,还是替他坐实?给我安生坐着等!”
她转向叶行简,“简哥儿,此事涉及国子监清誉,更关乎叶家颜面,你既回来,想必心中有些成算,那流言所指,究竟是何物?可有人证?”
叶行简恭敬道:“回祖母,流言虚虚实实,孙儿亦不敢妄断,只是教经史的吴博士被卷入风口浪尖,也被传唤问话,想必二弟此去,能助博士澄清一二。”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已将吴博士此刻处境,隐晦地点了个透。
炭火哔剥。
叶暮在旁安静地观察这一切,心中为大哥哥拍手称绝,这一招敲山震虎行得极妙,国子监清贵之地,最忌此等行贿请托的秽行。
大哥哥看似只是回来报信,实则将二伯父他们那点见不得光的算计,明晃晃地捅到了老太太与所有人面前。
国子监骤起的流言,想必亦是大哥哥暗中推波助澜所致。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小厮跑进来传话:"老太太!二公子回来了!”
门帘打起,叶行文被人半搀着进来,他身上的澜袍皱巴巴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站都站不稳。
他这副失魂落魄之状,无需多言,已然昭然若揭。
“文哥儿!”
周氏哀叫一声,扑上去想抱住儿子,却被叶行文下意识地瑟缩躲开。
“祖母,”叶行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孙儿无能!孙儿被祭酒大人申斥了……”
老太太停了佛珠,声嗓如金石之音,“说清楚!祭酒如何处置?”
叶行文伏在地上,肩膀耸动:“祭酒大人大人说…岁考成绩作废,罚抄监规百遍,呆在原堂,吴博士……吴博士被停了教职……”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呜咽,“那本书也被被祭酒大人…收走了…”
“什么书!”
叶行文语无伦次,“是三叔的一本旧书…是爹爹说……给吴博士看看…就…就看看……”
“老三?”
叶三爷缓缓起身,“母亲,那本《云麓山房集注》,确系儿子所有。二哥月前曾来借阅,言明一月为期必当归还,儿子念及兄弟之情,又见他为文哥儿学业忧心如焚,一时心软便借了。如今看来是儿子思虑不周,连累家族清誉,儿子甘愿领罚。”
“孽障!”老太太忍不住怒骂,一拍身边的小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目光剜向叶二爷,“为父不尊,为子不肖,叶远明,你身为侯府嫡次子,不思以身作则,敦促二郎勤学上进,反教唆儿子钻营舞弊,还陷兄弟于不义,行这些下作勾当!”
老太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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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至极,“从今日起,二房闭门思过三个月,府中庶务一概不许插手!文哥儿不思进取,行止卑劣,即日起禁足于祠堂偏院,抄写家训百遍,静思己过,无我准许,不得踏出院门半步,何时洗心革面,何时再议!”
“至于远程……”老太太看向叶三爷,语气稍缓,“你爱书成痴,心无城府,本是雅事,然则识人不明,重情失察,险些酿成大祸!罚你两月月例,以儆效尤,那书既被祭酒收走,便是官府之物,不必再提,也休要再寻!只当买个教训!”
叶三爷躬身,“儿子谨遵母亲教诲,甘愿受罚。”
罚令已下,三房虽有小损,但无大碍,书被收走,祸根已除,叶暮悄然吁了口气,这一局,借大哥哥之手,破二伯父之谋,保爹爹之安,阻家族之祸,算是险险落定。
二房气焰大挫,消停了些时日。
人挨着日子,日子推动人,一晃到了腊月廿三,掸尘扫屋。
西厢暖阁里,叶暮趴在临窗大炕上,看紫荆带着小丫鬟们翻箱倒柜地除尘。
“娘亲说,小年除尘,是要把旧岁的晦气都扫出去呢!”叶暮托着腮,声音软糯。
“四娘说得是,”紫荆笑着应和,手里不停,“等会儿奴婢再带人把抱朴斋也仔细洒扫一遍,三爷那些宝贝书卷,也该见见日头了。”
叶暮心念微动。
爹爹面上虽不显,但叶暮几次见他独坐书斋,神色怅然,约莫还在可惜自己的孤本。
“阿荆,”叶暮忽地滑下炕沿,“我想去书房瞧瞧爹爹。”
紫荆正忙着,只当她小孩儿心性又起,随口道:“四娘乖,等奴婢们扫完了这暖阁就陪你去。”
“我自己知道路。”
叶暮说着,迈开小短腿,裹得圆滚滚的身子灵活地溜出了暖阁门槛,空气中浮动着炸物的焦香,呲溜呲溜钻入鼻端。
是灶房那边飘来的炸油墩果子的香气!
叶暮的馋虫被勾了起来,脚步也跟着转了方向。
爹爹也爱吃这个,裹了红豆沙馅儿的糯米团子,在滚油里炸得金黄酥脆,出锅时再滚一层细密的芝麻糖霜,爹爹每每能一气儿吃上三五个。
先去给爹爹拿几个热乎的。叶暮想着,循着香气,迈开小短腿就往大灶房所在的西边角院跑。
角院门口堆着刚劈好的柴垛,几个粗使婆子正忙着将年节用的鸡鸭鱼肉往地窖里搬,烟火气十足。
灶房里更是热气腾腾,几个厨娘围着几口大油锅忙得脚不沾地,炸鱼、炸肉丸、炸年糕的香气混在一处,喧腾热闹。
叶暮小小的身子挤在门边,踮着脚尖,努力朝里头张望:“王妈妈!红豆馅儿的油墩果子好了没?给爹爹拿几个!”
管灶的王妈妈回头瞧见是她,脸上立刻堆起笑:“哟,是四姑娘!就你鼻子灵,刚出锅一锅芝麻糖霜的,正晾着呢,红豆馅儿的下一锅就好,姑娘且等等,外头冷,要不进来暖和暖和?”
叶暮摇摇头,她嫌里头烟大,只探着小脑袋,眼巴巴瞅着那金灿灿的果子在笸箩里冒着丝丝热气,正等着,目光却被角院耳房门旁立着的身影攫住。
叶暮走过去,轻扯他的灰白袖角,“闻空小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8. 孤鸾煞(八)
败荷零落,衰叶枯黄,北风扯得闻空那身破旧僧袍衣袂鼓荡,更衬出底下伶仃的骨架。
他侧过脸,目光落在叶暮身上,那眼神里既无讶异,亦无波澜,如同古井投石,连一丝涟漪也无,只余一片沉寂的墨色。
“你在这里做什么?”叶暮又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闻空的眸光闪动,唇线紧抿,但依然沉默,稍稍退了几步避开了些,刚好把叶暮攀在他袖边的手指抖落了下去。
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抬着整扇还冒着热气的猪肉,吆喝着从他身边走过,脚步沉重,泥水四溅,几点浑浊的泥星子沾上他磨出毛边的僧鞋鞋面。
闻空垂眸瞥过,面上却无半分愠色,足尖微挪,身形又往角落里避让了几分,几乎要嵌进墙影里。
人声、脚步声、油锅沸响声......周遭喧腾,可叶暮觉得,闻空身上的孤绝之气,将他与这鼎沸人间冷冷得隔绝开来。
“哎哟,这谁家的小师父?杵这儿半天了!”一个刚搬完柴火的婆子从灶房里出来,擦了把汗,目光落在闻空身上,带着几分不耐,“挡着道儿了!送年礼的?东西搁下不就行了?管家娘子忙得脚打后脑勺,谁有空理这些……”
婆子嗓门洪亮,引得几个厨娘都探头张望,目光在闻空那身不合体的旧袍上溜了一圈。
闻空依旧垂着眼皮没说话,只将粗布包袱往身前拢了拢,每年宝相寺都会遣人给京中勋贵送些寺庙自产的干菌、素点心或手抄经卷之类的年礼。
叶暮看在眼里,仰起脸脆生生地喊道:“妈妈,他是宝相寺里的小师父呀。过年啦,菩萨送福气来咱们家啦,你快去请管事的周娘子来,就说四娘在角门这儿等着她呢!”
那婆子被叶暮这一番话堵得一噎,她认得这是三房小姐,这府里上下,谁不知晓四姑娘年纪虽小,却是个极有见识的主儿。
前番在老太太正房里,驳斥二奶奶的那些话,条理清晰,早已在仆妇间悄悄传遍了,连素来威严的老太太都未曾斥其失礼,反倒赞其有几分道理,这份体面,阖府的小主子们里头也是独一份。
婆子不敢怠慢,腰身也塌了下去,忙道:“哎哟哟!老奴真是老眼昏花了,竟没认出是四姑娘尊驾,姑娘恕罪。老奴这就去请周大娘子来!四姑娘且稍待,老奴脚程快,片刻即回!”
灶房门口喧腾依旧,炸物的油香浓烈得有些呛人。
闻空依旧垂着眼,手指紧攥着包袱皮,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可能是冷,甚至有点微微颤抖。
叶暮站在他几步开外,寒风扑在她小袄的绒毛上,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乌黑黑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闻空那双手,几处关节甚至裂开了细小的血口,手背和指关节处布满了暗红色的冻疮,有些地方已经溃破,渗着淡黄的水,边缘的皮肉红肿发亮。
周娘子很快跟着婆子匆匆赶来,她穿着簇新的靛蓝袄子,头上簪着银簪,精明利落。
“哎哟我的四姑娘,怎么跑到这油烟地儿来了?仔细熏着!”周娘子先是对叶暮堆笑,随即目光才落到闻空身上,上下扫了一眼,“这位小师父是?”
“周妈妈,他是宝相寺的小师父。”叶暮上前,“特意来给咱们府上送菩萨的年福呢!你看他等得手都冻红了,你快些收了年礼,再给杯热茶暖暖吧!”
周娘子被叶暮这一番话架着,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对着闻空也客气起来:“原来是宝相寺的师傅,辛苦辛苦!劳您跑这一趟,年礼交给我就好。这天寒地冻的,小师傅快随我到门房喝口热茶驱驱寒?”
闻空这才抬起眼皮,目光极快地掠过周娘子,最终落在叶暮脸上,那眼神依旧沉寂无波,只极轻微地颔首,将手中的粗布包袱递了过去。
周娘子接过包袱,入手轻飘,显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她面上不显,依旧笑着:“四姑娘心善,小师傅快请吧。”
闻空却没有动,只对着叶暮合十欠身,随即转身,便欲沿着来路离开。
“小师父等等!”叶暮脱口而出,往前追了两步。
闻空脚步顿住,那双沉静的眼再次看向她。
叶暮被他看得有些局促,努努嘴:“你……你的手都冻坏了!等我一下!就一下下!我去拿药膏子给你抹抹!很快的!”
她不等闻空反应,扭头就往自己住的西厢暖阁跑,像只扑棱的雀儿,飞快地穿过堆满年货的角院,消失在月洞门后。
周娘子抱着包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赔着笑:“小师傅,四姑娘心热,您看这……”
闻空立在原地,目光掠过周娘子略显尴尬的脸,最终落在月洞门上,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没有任何言语,却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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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步离开。
他就那样静默地站着,赭色的破旧僧袍在灰扑扑的墙影下,像一截枯立的老竹。
叶暮跑得飞快,小短腿几乎不沾地,冲回暖阁时,紫荆正指挥着小丫鬟收拾除尘的家什。
“阿荆!阿荆!快!冻疮膏!”叶暮喘着气,小脸跑得红扑扑,直奔自己放小物的妆奁匣子。
紫荆被她这火急火燎的模样吓了一跳:“四娘?这是怎么了?谁冻着了?”
“宝相寺的小师父!手都冻烂了!”叶暮踮着脚,小手在匣子里急急翻找,终于摸出一个圆圆的蟹壳青小瓷盒,握在手里,“他还在角院等着呢!”
叶暮又一阵风似的跑回角院,幸好闻空还等在原地。
他站的位置甚至都没怎么挪动,光溜溜的脑袋上已被冻得青白。
周娘子早不见了踪影,想是觉得无趣,收了年礼便忙自己的去了,婆子们搬抬的间隙偶尔投来一两眼好奇或轻慢的目光,他也浑然不觉。
“小师父!”叶暮跑近,喘着气,从紫荆手里拿过那小瓷盒,献宝似的举到他眼前,“喏!这个给你!抹在手上,冻疮就不疼了!可管用了!”
那是一个极其精致的小圆盒,蟹壳青的釉色温润,盖子上一圈浅浮雕的缠枝莲纹。侯府小姐用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盒寻常冻疮膏,也透着与他格格不入的贵气。
叶暮举得胳膊都有些发酸了,见他不接,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真的!不骗你!抹上就不痒了!”
闻空的目光落在瓷盒上,又缓缓移到叶暮冻得微红的小脸上。
他终于开口:“小施主好意,心领。”
略一停顿,他双手于胸前合十,眼帘垂落,声音依然清泠泠的:“方外之人,不碰外物。”
言罢离去。
紫荆追了上来,看到叶暮手中没被送出的圆盒,觑了眼角巷,“又是这个小和尚啊,也是古怪,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白费了小四娘的一片好心…”
叶暮没应声,只望着空荡荡的角门,想着闻空说的话。
不碰身外物么……
叶暮心中低语。
怎么会不碰呢?
她分明记得清楚,他前世是碰过她的物什的,还是……贴身肚兜。
在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9. 孤鸾煞(九)
那不是一件多光彩的事。
江肆状元及第的第二年,也是叶暮嫁给他的第四个年头的深秋。
状元府邸的后园,桂子残香尚未散尽,却已被一股浓重药味压得透不过气。
灌了那么多汤药,叶暮的肚子依旧平坦如初,晨昏定省,李氏那张刻薄的嘴就没停过唾沫星子,今日更是直接闯进内室。
“我的好媳妇儿哟!”李氏嗓门洪亮,几步上前,一把攥住叶暮微凉的手腕,“娘可是为你操碎了心,眼瞅着肆儿在翰林院步步高升,你这肚子要是再没个动静,叫外人怎么看?咱们江家可不能断了根苗!”
“今日我问过,国师坐寺,咱们就去求一求菩萨座前的真佛,保准你明年就抱上大胖小子!”
她枯瘦的手指力道极大,掐得叶暮腕骨生疼。
“娘,”叶暮试图抽回手,“媳妇身子不爽利,恐污了佛门清净地……”
“呸呸呸!胡吣什么!”李氏打断,眼珠瞪得溜圆,“就是身子不爽利才要去,心诚则灵!菩萨跟前,哪分什么污不污的!寻常香客想见国师一面都难如登天,娘可是舍了老脸,又捐了大笔灯油钱才求来的机缘,这福气,寻常人家求都求不来,这可是你天大的造化!”
她不由分说,扭头便朝外间吆喝,“紫荆!死丫头躲哪儿去了?还不快给你家奶奶梳洗更衣!拣那喜庆点的衣裳穿!别整天灰黑灰黑的!”
紫荆慌忙应声进来,对上叶暮隐忍的眼,眼圈一红,却也无可奈何。
宝相寺山门巍峨,古柏森森。
叶暮被李氏半拖半拽地拉出轿子,七拐八绕,终于行至一处僻静禅院,青石铺地,一尘不染,引路的知客僧面容沉肃,只在院门前合十止步,无声示意她们入内。
禅房内光线幽暗,唯有一缕天光从高窗斜入,映照出房内陈设,极简,一榻,一几,一案,案上一尊小小的青铜香炉,青烟笔直。
案后,闻空赭色袈裟披覆肩头,巍严如铸,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摊开的经卷上,端坐如古佛。
“国师大人!”李氏一进门,膝盖便软了下去,拽着叶暮跪倒在地,“信妇李氏,携儿媳叶氏,求国师慈悲,赐我江家麟儿,延续香火!信妇日日吃斋念佛,心诚可鉴啊!”
“因缘果报,业力使然,子息缘法,强求无益。”
案后传来声音,字字珠玑,清冷依旧。
李氏一听,急了,膝行两步,“是不是我儿媳前世造了大孽才怀不上?国师大人,您佛法无边,定有法子。信妇不敢空手来求,香油、灯烛、金身塑像,信妇愿倾尽所有供奉,只求菩萨垂怜,赐我儿一脉骨血!”
“佛前供奉,贵乎诚心,非关黄白。”闻空依然没抬眼,“施主请回。”
叶暮只觉难堪,撑地起身,行了个礼,“叨扰国师清修.....”
“国师!真佛!真神仙!”话被李氏打断,只见她从袖中抽出一方折叠好的水红软绸,置于经书之上,“这是信妇儿媳的贴身衣物,沾染了她的生气,求您!求您给开开光!您法力高深,只需对着它念几句真言,这‘子息缘法’不就来了吗?只要菩萨保佑,让她穿上这开过光的,一定能怀上,一定能怀上我江家的金孙......”
“荒唐。”
闻空这才掀眼,截断了李氏所有的聒噪,寒意涔涔,“此非求佛,是造业。”
“业障缠身,何来福报?”
“出去。”
李氏嗫嚅着还想再说什么,“国师大人,这可是……”
“出去。”闻空的声音更低,山雨欲来的威压。
李氏被那无形的威严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不敢多言,狼狈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拉叶暮,灰溜溜地弓着腰退了出去。
禅房内陡然静默。
借着天光,叶暮这才看到李氏丢在案上的是什么,缠枝并蒂莲,花瓣娇欲滴,摊在深褐经卷上,赫然是她最私密不过的亵衣肚兜!
叶暮眼窝生疼,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巨大的羞愤烫得她颅脑嗡鸣,眼前阵阵发黑,仿佛当众被剥光了衣衫,赤条条钉在这佛门清净地的青砖之上。
叶暮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浑身僵硬得连一丝颤抖都发不出。
她矢口想解释,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开口,委屈也从喉间漫上来,瘫坐在地,眼泪直流,“我不是...不是我...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要这般羞辱我...”
案后一片沉寂。
他没有起身安慰,也没有呵斥驱赶,只是垂眼看她,如同一尊冷玉雕琢的佛像,听着她从小声啜泣呜咽,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恸哭,那哭声在空旷寂寥的禅房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愈发凄楚无助。
直到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那哭声终于耗尽力气,化作断断续续的抽噎时,闻空才开言问:“为何不逃?”
叶暮一窒,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隔着朦胧水雾望过去,似乎才反应过来此时在何地,眼前是何人。
她还未来得及深思他的问,就见他伸出了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短,边缘圆润干净,他的指尖并未直接触及那片刺目的水红,只虚虚拈起经卷一角,轻轻一抖,那方软绸便如一片失了依附的残红花瓣,滑落下来,恰好落在闻空掌心。
缠枝莲在他掌纹间蜿蜒,竟生出一种被亵渎的圣洁。
闻空垂眸看着掌心之物,眸光沉静如渊,无悲无喜,无厌无垢,仿佛托着的并非妇人私密亵衣,而是一卷无字经文。
叶暮的抽泣凝在喉间,怔怔望着他。
见闻空将那方软绸对折,再对折,动作不疾不徐,莲瓣在他手中敛去所有妖娆,最终被叠成一个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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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正的小块,竟似一朵含苞的青莲。
他起身,赭色袈裟垂落,行至她身前,“收好。”
叶暮飞快地将它攥入袖中,绸面冰凉贴着她的腕骨,她撑着地砖欲起身,腿脚早已麻木,一个趔趄险些又栽倒。
为何不逃?
为何不逃!
他的问在叶暮耳边嗡嗡回响。
为何要逃。
是她选择的江肆,是她执意要嫁,她信他会青云直上,她典当嫁妆为他延请名师,她替他周旋于世家权贵之间,打点人情,他爱她信她,他们之间两情甚笃。
只是江肆太忙了。
翰林院事务繁重,他要在圣前当差,要为前程奔波,每至夜深方归,相见匆匆,分身乏术,难解内帷之困。
他们很少吵架,但凡龃龉,皆源于她婆婆。
一个念头萌生,叶暮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竭力平稳:“国师。”
闻空抬眸。
“今日之事,是我婆母愚妄,亵渎佛门清净,更辱及国师。”叶暮挺直了单薄的脊背,袖中紧握着那方软稠,“我代她赔罪,只求国师慈悲,再予我一条路走。”
闻空静默,禅房里只余香炉余烟。
“她所求,无非子嗣。”叶暮逐渐冷静下来,“国师方才言,子息缘法,强求无益。此言至理,然...若我说,这‘无益’二字,于我亦是解脱,国师可信?”
她看着闻空,古佛垂目,眼里都是慈悲。
叶暮心一横:“请国师成全,日后她若再来纠缠,烦请国师告知她,若要子息缘法,需得我这业障缠身之人,日日亲至宝相寺,于佛前静坐,聆听国师开示真经,涤荡身心,或可感召一线微茫天机。”
她顿了顿,迎着闻空的目光:“如此,既可全她痴念,堵悠悠众口,亦可予我片刻喘息之机。”
只要她每日白日栖身寺中避开婆母,得一隅清净,暂避家中污浊,她和江肆也不会有争执,她也不会在家中跟李氏两看相厌。
“此举有借佛门清净地避世之嫌,亦恐污了宝相寺清誉。我在此立誓,若蒙国师垂怜,我必恪守清规,只于静室默坐,潜心聆听佛法真义,绝不敢有丝毫怠惰轻慢,更不敢妄生事端,待夫婿得暇,能理清家事,暮自当归家,不再烦扰。”
禅房内再度陷入沉默。
闻空站在阴影里,天光缓移,落在他的脸上,明暗泾渭,就像他的心思,叶暮没有把握。
终于,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如同枯叶坠地。
“可矣。”
萧瑟严肃,无波无澜。
但在叶暮耳中,竟如惊雷贯耳,令她深铭肺腑。
虽然婆母絮聒,字字刺耳,但唯有一句说得中听,闻空是真神仙。
哪怕不是,他也做到了神仙做不到的事。
叶暮心道,闻空比求神拜佛要灵得多了。
10. 孤鸾煞(十)
冻疮膏没送出去,叶暮心里老有个心思,硌得慌。趴在暖阁的槛窗边,望着院子里洒扫的婆子妈妈,眼珠儿却失了神,老晃着闻空那双冻得通红溃烂的手。
“阿荆,”她闷闷地嘟囔,“那小师父的手,看着可疼了。”
紫荆正拿小银剪子修水仙的枯叶,“四娘心善,可那小师父瞧着性子孤拐,不领情也是没法子的事,宝相寺清规森严,许是真不许他们随意收受外物。快别想了,来瞧瞧这水仙,花骨朵儿都冒尖了,年节里准开得香。”
叶暮“唔”了声,小身子却没动,只觉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又冷硬了几分。
明明没吹着她,她也替他在冷。
叶暮呵呵小手,心思又流转到别处,她暗忖府中局势,前世此时,二房未曾禁足,如今走向已生变数,正是她们三房趁势而起的绝佳契机。
叶暮活过一世,深谙世情如棋,这侯门深深,人各有其位,亦各有其责,手中无权,便如浮萍无根,人前便矮了三分。
唯有让娘亲掌了那份足以立身的权与势,方是真正的底气所在,免遭周氏之流轻贱磋磨。
而阖府权柄,皆系于老太太一身。
可娘亲清流门第的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纵使有心对老太太好,也断不会如周氏那般巧言谄媚,叶暮垂下眼睫,心底盘算,母亲做不来的,便由她这个小娃娃来做。
翌日天蒙蒙亮,叶暮便往荣和堂去了。
“给祖母请安!”叶暮挣脱紫荆的手,像只毛茸茸的雀儿扑到老太太膝前,仰起的小脸冻得粉扑扑,笑容满面。
老太太刚用过早膳,正由林嬷嬷伺候着漱口,见了这团暖意,也不由得开怀:“小四娘今儿倒勤快,起得这般早,上来,挨着祖母坐。”
叶暮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紧着老太太坐定,立刻献宝似的从袖管里掏出描红本子和一支小巧的紫毫笔,“祖母教四娘写字好不好?昨儿爹爹教了‘家’字,四娘觉得写得可丑了,像祖母院子外头那棵歪脖子老梅树。”
她皱着小鼻子,嫌弃地指着本子上一个墨团子,“爹爹说,树歪了要赶紧扶正,不然越长越歪,风一吹就要倒呢!字歪了是不是也要扶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老太太的目光掠过叶暮歪歪扭的“家”字,又缓缓移开,望向窗外庭院里的梅树,二房那场闹剧,可不就是侯府这棵大树上一根歪斜的枝桠?若不及时扶正,任由其滋生蔓延,怕真有一日,会累及根本。
“嗯,”老太太的语气听不出波澜,只对林嬷嬷吩咐,“取我那方旧澄泥砚来,再兑点温水,还有前儿得的那刀上好的素宣也取来。小孩子家,写不好是常事,慢慢练,心正了,字自然就正了。”
叶暮贴着老太太的臂弯,眼睛明亮,“谢谢祖母!祖母最好了!”
待林嬷嬷裁纸研墨,一切备好,叶暮学着爹爹平日的写字,小手捏起一支细小的狼毫,蘸了墨,屏息凝神,在那素白的宣纸上落下第一笔。横不是横,竖不像竖,歪歪扭扭。
其实叶暮前世写得一手好字,那时在寺庙清修,听佛经总是昏昏欲睡,便寻了闻空抄写的经卷临摹。
何况她那时已是翰林院编修夫人,为着夫家体面,在寺中勤练不辍,练就了一手挺拔好字。
眼下为了要在老太太跟前装出稚童初学写字的笨拙,捏着巧劲拿捏分寸,倒比正经写字还要费神。
叶暮小脸涨得通红,大冷的天,鼻尖都冒了细汗。
但落在老太太眼里,却是十足十的笃实,让她恍惚想起自己幼年写字时的光景。
“不急,慢慢来。”老太太破天荒地开口指点,圆润的手掌覆上叶暮的小手,带着她缓缓运笔,“腕要稳,力要匀,心要静……”
一连数日,叶暮成了荣和堂的常客,有时是描红念诗,有时是支颐桌边,听祖母讲些旧年侯府的掌故,她年纪虽稚,然进退行止,皆有章法,有着与别的孩子不同的灵慧,让老太太瞧着愈发欢喜。
“老太太,您瞧四姑娘这通身的气派,三奶奶调教得法,真真是用了心思的。”林嬷嬷看叶暮在院中学着叶行简写窗福,含笑赞道,“这认真劲儿倒有您的几分神韵。”
“太倔。”老太太在嬷嬷面前嘴犟,夸不下嘴,“老三媳妇么…清高是清高了些,心思倒还正,教出来的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
正说着,叶暮踮着脚,将那张写着"福"字的红纸高举喊嚷:“祖母,祖母,快看,这个字是不是比哥哥写得好啊?”
隔着窗都能乜见她嘴旁的墨笔,跟个花猫似的,老太太忍不住发笑,“痴气。”
乌飞兔走,转眼开春。
年节的热闹喧嚣才散尽不久,府库的册子便堆满了管事们的案头,各处田庄的春播事宜亟待定夺,修葺房舍、更换陈设、预备开春祭祀……桩桩件件,繁冗琐碎,却又关乎侯府门面体统。
“……单是西边那几处院落,去年大雪压坏了不少瓦片椽子,若不及时修缮,待到春夏雨水一泡,怕是要出大纰漏。再有,各房主子们屋里的陈设,按例开春也该换一批时新花样的帐幔帘子,库房里存的料子,怕是不够支应,也需采买……”
暖阁里,老太太的指节在紫檀木的扶手上轻轻叩击,听大管家回禀开春几项紧要开销的预算,处处都要用钱,样样都难俭省。
过了片刻,老太太抬眼,扫过下首众人,“开年事杂,千头万绪,老大媳妇管着阖府上下,已是分身乏术,老二家又在禁足,心思也需多放在教导子女上…”
她把目光落在了刘氏身上,“…老三媳妇,你素来是个心细稳妥的。这开春府库采买添换,还有各处田庄报上来的春播种子、农具支应,一应银钱出入,琐碎是琐碎了些,却最是磨炼人。从今日起,这些庶务,便由你接手打理,遇有拿不准的,多与你大嫂商议。”
阁内骤然一静。
连大管家都吊起眉梢。
刘氏也愕然,她出身清流,不是个爱出头的性子,嫁入侯府后从未真正掌过实权,只在自己小院里管管丫鬟仆妇,打理些针线日用,这掌管阖府采买,银钱支应的大权,骤然压到肩上,担子太重了。
她微启唇瓣,想婉拒,话未出口,手心里却蓦地温软。
低眉看去,原是四娘不知何时已偎到她身畔,一只肉团团的小手,正用力攥住她的指尖。小人儿仰着脸,一双杏眼澄澈得如同山涧清泉,不染半分尘埃,就那么定定地望进她眼底。
刘氏心尖儿一颤,喉间那点推拒之语,便生生堵了回去,女儿这双眼清亮得过分,有时真不似个垂髫稚子,倒像是藏了阅尽千帆后的洞明。
她压下心头惶然,对老太太恭谨福身,“儿媳谨遵母亲吩咐。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母亲与大嫂信任。只是儿媳年轻识浅,恐有疏漏之处,还望母亲和大嫂多多提点。”
话语间,已将王氏摆在了前头,姿态放得极低。
“三弟妹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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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一家人,理当互相帮衬。”王氏微微颔首,笑意盈盈,“你心思缜密,行事稳妥,母亲慧眼识人,定能胜任。若有不明之处,只管来问便是。”
她执掌中馈多年,于这深宅权柄的移转,早已洞若观火,深知个中三昧。
老太太此举,明面上是怜她操劳,分去些庶务权柄,减轻她肩头重担,实则是借这无声的委任,敲山震虎,警醒尚在禁足中的二房。
老太太满意地“嗯”了声,“如此甚好,老大媳妇多费心,管家嬷嬷们也都警醒着,好生帮衬。开春事忙,都散了各自去忙吧。”
三房沉寂多年,骤然得了老太太青眼,成了阖府目光所聚之处。
接下来的时日,各处的管事娘子、采买上的头儿,络绎不绝地捧着厚厚的账册、名目繁多的请款单子来请刘氏示下。
刘氏便在抱朴斋旁的耳房设了理事处,很快便被各类账册、契据、货样单子堆得满满当当。
刘氏几乎埋首在这片纸山墨海里,白日里,她听管事们回话,入夜提笔批注账册条目。
叶暮看着娘亲清减了,眼底也熬出了淡淡的青痕,她知道,娘亲骨子里那份清流世家的坚韧,此刻正被这繁重的庶务一点点激发出来。
但叶暮也心疼。
银钱出入、人情往来、仆役调度,哪一样不是沾手即易惹是非的?更何况,叶暮也清楚娘亲性子,不喜争执,也缺乏那等雷霆手段,如何压得住府中积年的刁仆和各方盘根错节的势力?
娘亲骤然执掌采买银钱这等要害权柄,无异于稚子抱金过市。
“阿荆,”她扯了扯紫荆的衣袖,小手指着窗棂半开里,端坐案后的刘氏,“娘亲的眉毛都打架了。”
紫荆睐目望去,“四娘乖,奶奶这是在做老太太交代的大事呢,是体面差事,奶奶心里有数。”
叶暮却固执地摇头,“我要去帮娘亲!”
她前脚刚跨过耳房的门槛,库房管事的张娘子后脚就跟进来了。
“三奶奶安好,四姑娘安好。”
这娘子生得面团团一张富态脸,未语先带三分笑,手里捧着一摞新到的杭绸料子货样单子。
“扰着奶奶理事了。”张娘子屈膝行礼,热络赔笑,将单子呈到刘氏案头,“这是开春预备给各房主子们更换帐幔帘子的料子单子,按着往年份例,库房存的缎子纱罗都不够数了,尤其是上用的软烟罗和云锦,缺口不小。
奴婢不敢耽搁,紧着跑了几家相熟的铺子,都报了价来,便选了家质好价优的,请您过目定夺,奴婢们也好早些支银子去采买。”
刘氏搁下笔,接过那几张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货单,目光沉静地扫过一行行品名、尺寸,最后落在后面缀着的银两数目上。
叶暮也把自个儿塞进娘亲怀里跟着看。
看了几行就觉势头不妙。
这些料子,叶暮在前世当江家媳妇后亲手采买过,单子上几项大宗料子的报价,竟比她十几年后买的市价还要高出近两成,尤其是那批标明“苏样新贡”的软烟罗,价码更是高得离谱。
张娘子就是欺娘亲不精庶务,不谙行情!
叶暮横着眼撇着嘴,腮帮子气鼓鼓地瞪视她,这个佛口蛇心的老虔婆,嘴上笑呵呵,真不是好东西。
张娘子头回见她生气,倒觉好玩,逗弄孩童般调笑,“哎哟,四姑娘今儿个怎么不高兴了?瞧这小嘴撅的,能挂油瓶儿了!谁惹着我们四姑娘了?”
11. 水龙吟
还能是谁?
就是你!就是你!
叶暮气得吹胡子瞪眼,心头一股闷气直往上顶,她虽知晓其中猫腻,奈何顶着这稚童之身,满腔的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露不得,她只得强压下火气,另寻他法。
叶暮小手拽了拽刘氏的衣袖,带着点娇憨的抱怨,“这纸上密密麻麻的,四娘看得眼晕,娘亲不晕么?”
刘氏只当她是被账目吓着,轻轻拍抚女儿后背,“不怕,娘亲在看正经事,四娘若觉得无趣,让紫荆带你回屋玩去。”
“不嘛!四娘要陪着娘亲,娘亲也要陪着四娘!”
她伸出手指指外边,“娘亲,阿荆说街上可热闹了,有卖糖人儿的,捏面人儿的,还有顶顶好看的绸缎铺子,像天上的云霞,娘亲带四娘去街上看看好不好?”
孩童稚语,落在刘氏耳中,却是心头微动。
她虽出身清流,不通庶务,但也并非全然不知世情,女儿无心之言,倒点醒了她一桩事,纸上谈兵,终究不如眼见为实。
这些采买单子,报价几何,成色如何,她闭门造车,只听管事一面之词,如何能真正把住关窍?这单子上的数字,确乎有些扎眼。
张娘子见刘氏似被说动,敛了半张笑脸,“哎哟我的小祖宗,街上人多杂乱,车马喧嚣的,仔细冲撞了您这金贵人儿!料子好坏,奴婢们自会替奶奶掌眼,何须劳动奶奶亲自奔波?再说,这料子行情,奴婢们是跑惯了的,最是清楚不过……”
她话锋拐转,“......更何况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老太太当年亲自掌过眼,挑进府里来的?一针一线,一粥一饭,伺候主子们这些年,不敢说有功劳,苦劳总还有几分。旁的不说,单是这库房采买上的差事,前头二奶奶掌管那会儿,老奴们可是战战兢兢,从未出过一丝半毫的差池,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念一声妥当?怎地到了三奶奶您这儿,倒像是信不过咱们这些经年的老人,连带着老太太当年的眼光,也一并存了疑影儿不成?”
这些仆奴平日甚少接触刘氏,见她性子弱,想抬出老太太,给个下马威就能唬住她,谁料刘氏最厌这等挟势压人的腔调,愈激起她一探究竟的念头。
“婶子言重了。”
但她不好硬呛,反倒落人口舌,刘氏温吞道,“老太太信重,将这份差事交予我,我自当事必躬亲,不敢有一丝轻忽怠慢。四娘既好奇市井繁华,我这做娘的,带她亲去瞧瞧绸缎庄里各色料子,开开眼界,亦是闺中女眷寻常事体,何来不信任一说?”
刘氏笑笑,“莫非这料子价码,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去处,怕我这双眼睛去街上看了比对不成?”
“哎唷,奶奶这话可是要活活冤枉死人的。”张娘子嗓门陡地拔高,“奴婢也是为奶奶和小小姐安危着想,那外头街市是何等杂乱腌臜的地方?万一磕碰着,可怎么得了?”
她飞快地觑了刘氏一眼,“府里这些庶务,自有咱们这些粗使惯了的奴婢们去跑腿。奶奶才接手,千头万绪的,原该在府里坐镇,指点指点大方向便是了,这等抛头露面,与商贾斤斤计较的琐碎事,何须劳动奶奶玉趾?若真有什么差池,让老太太跟前知道了,心疼奶奶和四姑娘辛苦不说,倒显得咱们这些底下人不会办事,伺候不周全了,那老奴们可真真担待不起啊。”
见刘氏神情似有动摇,张娘子软硬并施,“奶奶若实在信不过咱们这些府中老人,尽可回明了老太太,请她老人家定夺,是打是罚,老奴们绝无二话!只是这般猜疑寒心,传出去,日后谁还敢为府里尽心当差?”
一筐话说得滴水不露,句句掐在七寸上,刘氏初掌权柄,本就如履薄冰,府中积年的管事娘子,哪个不是人精?她深知自己根基尚浅,骤然得了这差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抓她的错处。
若贸然出门查访,真查不出什么岔子,抑或查出的价码与单子相差无几,那她的第一把火,非但烧不起来,反倒成了笑话,往后在管事们面前,如何抬得起头,如何立得住威?
刘氏也并非全无疑虑,但被张娘子的话架着了,一时寻不出个两全的由头驳回去,锐气逐消,烦乱渐长。
“四娘,待娘亲得闲,定带你出门转转。”她只能先支开叶暮,冲外吩咐,“紫荆,带小主子去院中走走吧。”
叶暮看出了娘亲的进退维谷,她也不纠缠,乖乖被被紫荆领出了耳房,刚出西跨院,她就拉着紫荆往侯府角门外走。
“四娘,”紫荆无奈,“外头人多眼杂,三奶奶知道了要担心的。”
“府里闷闷的,我们去街市上瞧瞧嘛!开春了,阿荆不老想着去铺子上买几条鲜艳的帕子么?”叶暮半哄半劝,“我也想穿新衣裳了,府里的料子都不好看了。”
紫荆本就妙龄年岁,一劝就心动了,牵着她的手嗔,“你这个小人精。”
恰值在府门口遇到正要上马车的叶行简,“大哥哥!这是去哪里呀?”
叶行简停撩帘子回头,见是可爱四妹,下车笑道:“我去翰墨轩一趟,前日定的几刀澄心堂纸和几方松烟墨,掌柜的遣人说已到了新货,让我得空去挑拣挑拣。”
“那刚好我们就不用备车了。”叶暮嘻嘻一笑登舆,“我们先陪大哥哥去买纸墨,大哥哥再陪我去看花花绿绿的布,可好呀?”
她的脸虽还是圆团团的,但一个冬日过去,身量已见拔高,言语间那份伶俐劲儿更是藏也藏不住,叶行简瞧着有趣,又兼素来疼爱这冰雪聪明的小妹,自是含笑应了,撩袍也上了车。
轮碾辘辘,车窗外是京师初春的喧嚷市声,人语马嘶,货郎吆喝。
叶暮规规矩矩地坐在锦垫上,裙摆下两只小脚悬空,轻轻晃荡着,她睨了眼叶行简,“大哥哥,新学堂很辛苦吧?你的眼下都发青了。”
叶行简正闭目养神,闻言唇角微弯,“率性堂课业艰深,博士们督学又严,常需秉烛,不过无妨,大哥哥撑得住。”
其实还有另一重缘由。
前番他暗中推波助澜,令吴博士革职之事虽隐秘,然天下岂有不透风之墙?率性堂中诸生,多为清贵门庭子弟,素以门风清正自诩,心气极高,吴博士纵有不是,终究是授业师长。
世道固如是,期人举劾贪墨,然鄙其法庸劣。
他此举落在同窗眼中,便是以下犯上,行阴私手段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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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师长,玷辱了国子监这清流之地。这些时日,明里暗里的疏远与非议,岂能不令人心力交瘁?
正神思浮动间,忽觉颊边一暖,睁眼便见叶暮凑到跟前,小手正揉着他的眉骨,“大哥哥莫要皱眉,当心变成个小老头儿。”
叶行简失笑,见她粉腮圆润,忍不住也伸手轻轻捏了捏,指尖所触温软细腻,如新蒸的糯米团子,教人忍不住想多轻掐两下。
“哎呀!”叶暮佯装吃痛,鼓着腮帮子道,“娘亲说过,捏人脸腮要流口水的。”
叶行简忍俊不禁,叶暮见他眉间郁色稍散,心下稍安。
大哥哥年虽十六,寻常少年郎正当情窦初萌之际,然他心不在此,大哥哥前世终身未曾娶妻,也不曾听闻与哪家闺秀有涉。
及至二十三四,大伯母心忧,欲为其议亲,但被大哥哥以“功名未立,无暇他顾”为辞拒绝了。
如此蹉跎至侯府罹难,他一生所求,唯习书问道而已。
今世她在学业上帮不得什么,只能这般插科打诨,逗他开怀,让他如意些。
正怔忡间,却听叶行简温声问道:“今早我在祖母案头见着四娘的描红,笔意较先前大不相同,铦利劲健,可是近来换了新帖临摹?”
“是年下时,宝相寺小师父来送年礼,里面裹了几卷祈福的经书,我照着上面写的。”
叶暮恰好有日翻到寺里送来的祈福经卷,一看就是闻空抄写的。
她对他的字迹太熟悉了,也是奇怪,明明是个和尚,那笔锋却透着一股未伏的狠厉劲儿,撇捺如刀,转折似戟,全然不似佛门弟子应有的圆融平和,倒像是隐忍着滔天业火,欲要破纸而出,诛邪荡秽。
叶暮本以为是闻空成为国师一路走来太过艰辛,倒不想他从小的笔势就这么凌厉。
老太太初时蹙眉,这等锋芒毕露的字迹,岂是闺阁稚女当学的范本?然架不住叶暮娇痴缠磨,小女儿家软语央求,道是瞧着这字筋骨峥嵘,别有意趣,便点头允了。
她就不必再刻意压抑腕力,描摹习字,可放开些手脚,不用过分拘着了。
“大哥哥觉得好?”叶暮试探问。
叶行简摇头,“字不错,筋骨嶙峋,单以笔力论,无可挑剔。但太过刚硬戾烈,失之圆融,隐隐竟有杀伐之气,想不到是个方外之人所书,想必此人心性坚冷,非是温厚之辈。”
他规劝叶暮,“四娘,女儿家习字,原为陶冶性情,明理修身。卫夫人簪花格之清雅,曹大家汉隶之端丽,皆是上选。这等剑拔弩张的字,摹久了,只怕于你心性无益,还是另择一帖温润平和的可好?”
“可是祖母允了的。”她的脑袋一歪,顺势枕在他的胳膊上,心中另起一番打算,“大哥哥,你说这字好,又说写这字的人心肠硬,那他是不是很有本事?才能把字写得这么有劲儿?”
她不待叶行简回答,便自说自话,“四娘不要学软绵绵的字,要是我的字也像这经卷上的字一样,看着就厉害,就就不敢叫人欺负,大哥哥..."
叶暮央求,“...你最厉害了,你能不能在祖母跟前说项,请了他来,当四娘的西席先生?”
12. 水龙吟(二)
前世曾得闻空相助,在叶暮心中,自己似是比别人更早识得他,便也多了份拂照他的缘由。
如今见他受大和尚们苛待,衣食难周,叶暮心道,不如请闻空来做自己的西席先生,自己字迹师承也能名正言顺,又能让他吃饱穿暖,可略减几分困顿。
但叶行简闻言失笑,指节轻叩她额心,“痴儿,且不说宝相寺的师父岂是随意能请来府中做西席的,便真是请得来,那等笔锋淬厉之人,心性未必适宜教你,祖母纵你临帖已是破例,不可再任性。”
他见叶暮撇撇嘴,又缓声道:“若论书法先生,翰林院中多少清贵学士,笔底春秋,气象万千,才是正道。你若真想学,哥哥去求祖母,为你寻一位温厚博学的先生,可好?”
叶暮知此事难成,本也是试探,便倚着他臂膀,软软回了声再看看吧,眼波却悄悄流转,心下自有计较。
马车先至翰墨轩。
叶行简细拣纸墨,与掌柜低声论价,叶暮便在一旁看似好奇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临行前,她要了一具巴掌大的黄杨木算盘,框柱润泽,珠子圆滑,甚是可爱。
“回去跟娘亲学数玩儿。”
叶行简只当小女孩贪趣,一笑付钱。
继而转至绸缎街,但见市廛辐辏,绣幌迎风,各色缎庄鳞次栉比。
叶暮牵着紫荆,一头扎进张娘子单子上的“云锦轩”里,店内绫罗绸缎堆积如山,光灿耀目,伙计见他们衣着不凡,殷勤介绍。
叶行简于此道全然陌生,只负手而立,紫荆虽认得料子好坏,于具体市价却模糊。
唯叶暮睁着一双澄澈大眼,听着伙计报价,手指在袖中小算盘上飞快拨动,将各色软烟罗、云锦、杭绸、宫缎的品名、产地、时价一一刻入脑中。
她忽地仰脸,扯了扯叶行简与紫荆,嗓音糯脆,“大哥哥,阿荆,我们玩个游戏可好?看谁记得多,记得准,回去默给娘亲看,谁赢了,就让娘亲赏谁吃新蒸的桂花糖糕!”
紫荆只觉有趣,笑道:“四娘又想出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
叶行简亦觉此法可考校记性,颔首允了。
于是三人便在铺中流连,叶暮看似蹦跳随意,实则引导着将张娘子单子上列出的那几样贵价料子都问了个遍,她记性本就超群,心算加持,又有前世采买经验,待到离去时,那市价行情已了然于胸。
归府后,叶暮立刻拉着两人直奔刘氏理事的耳房。
“娘亲!娘亲!我们从街上回来了,玩了游戏,您来裁判!”她扑到案前,献宝似的掏出那具小算盘,又寻了纸笔,推给叶行简和紫荆,“快写快写,看谁记得的价多准!”
刘氏正被那单子上的数字搅得心烦,见女如此,暂撂烦恼,笑道:“也好,便松快片刻。”
叶行简与紫荆皆凭记忆写下几样主要料子的价格,叶暮则爬上椅子,跪坐着,小眉头蹙紧,一副极力回想模样,握着笔,一笔一划,竟将云锦轩内问过的十数种料子、不同花色、宽窄、产地的价格,分门别类,列得清清楚楚,数目竟比叶行简和紫荆所记详尽了数倍。
刘氏初时含笑看着,待接过三张单子细细比对,目光落在叶暮那张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的纸笺上,嘴角笑意渐凝。
她拿起张娘子呈报的那份请购单子,两相对照。
屋内烛火噼啪,几声轻响。
但见那单子上,“苏样新贡软烟罗”一匹报银十五两,三人均默出的市价是十一两;“杭绸万字不断头”一匹报八两,市价五两五钱;就连最普通的素色宫缎,府中报价亦高了近一两……
林林总总,几乎样样虚报,差价竟达两三成之多!
刘氏登时火起。
她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知其中必有克扣,却未想到这些人胆大至斯,竟将她当作了可随意糊弄的冤大头,若非女儿孩童心性,一场游戏窥破玄机,她这亏不知要吃多大,日后如何立威?又如何向老太太交代?
但同时又对四娘超群的记忆感到疑惑,这可不是三五样东西,是十几种料子,不同的品名、花色、产地、宽窄,还有零有整的银钱数目,莫说一个七岁的稚童,便是她自己,或是身边任何一个识文断字的管事嬷嬷,若无纸笔当场记录,仅凭耳听心记,也绝无可能记得如此详细。
“娘亲?”叶暮歪头,“四娘记得可对?能赢糖糕么?”
“该的该的,四娘记得最全,自然该赏。”
刘氏心中已有主意不表,扬声唤丫鬟,“去灶房让王妈妈蒸锅桂花糖糕,再沏壶蜜饯金桔茶,简哥儿爱喝。”
“婶娘,这你都记得。”叶行简略感意外。
“四娘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大哥哥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刘氏笑道,“想不记得都难。”
待糖糕下肚,门外有人影一晃,竟是库房张娘子去而复返,手里捧着另一本册子,脸上堆着笑,“三奶奶,奴婢想起还有几样零碎料子的账目需一并请您过目……”
正正撞见叶暮三人围在案边吃茶,粗看一眼,案上散落着几张写有绸缎市价的纸笺。
张娘子心下擂鼓,面上却无端倪,“哟,四姑娘、大公子也在,奴婢打扰了。”
刘氏稍稍遮盖那几张纸,“将册子放下罢,今日晚了,明日再核。”
张娘子睨刘氏面色不豫,案上情形又透着蹊跷,不敢多言,躬身退下,“是,那奴婢明日再来。”
是夜,叶暮正待睡下时,刘氏踅进罩屏内,坐在榻边,目光在女儿粉玉的小脸上逡巡,“四娘,你且再与娘亲说说,日间在云锦轩,那雨过天青的软烟罗,伙计报的是几两几钱?那织金缠枝莲的杭绸,又是何种价码?”
“娘亲睡前考我,可有何奖励?”
“四娘想要何?”
叶暮的小手从被窝里伸出,点点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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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我答对,娘亲应允我一个小小请求可好?”
“小鬼头。”刘氏笑允。
叶暮眨了眨眼,张口报数,“雨过天青的软烟罗,一匹是十一两整,织金缠枝莲的杭绸,若是宽幅的,一匹五两五钱,窄幅的四两八钱,还有那个湖色云纹的宫缎,七两二钱,杏林春燕的蜀锦最贵,要十八两一匹呢。”
“四娘,”刘氏伸手,轻轻抚上女儿的额头,“这些数目,你是如何记得这般清楚的?娘亲瞧着,便是账房先生,若无纸笔,也难记得这许多。”
叶暮知道娘亲心细,白日见到纸笺时就有疑惑,她心中早有说辞,“娘亲,我在抄写祖母经书时,看到有这样一句话,''心无挂碍,一念悉能持,''我问祖母何意,祖母说只要心里干干净净无杂念,就能获得过目不忘之能,我今日白天想到祖母说的话,就想试试祖母说得对不对。”
“在铺子里时,伙计说一句,四娘就在心里念一句,手指头在袖子里的小算盘上拨一下,什么也没多想,果真脑袋里都装下这些数字了。”
叶暮歪着头,“祖母也说,祖保佑聪明孩子,说不定是四娘日日临摹经卷,沾了佛菩萨的灵光。”
她嘻嘻一乐,仰脸倒在枕上,一派天真,刘氏也跟着笑,心头疑云稍散。
女儿所言虽稚气,却也并非全无道理,佛经奥义深邃,孩童心性纯净,或许真能暗合某种慧根?
刘氏自幼亦读诗书,知世间确有生而颖悟,过目成诵之人,只是万没想到这般机缘会落在自己女儿身上,真如此,倒是四娘的造化。
“那四娘想要娘亲应允何事?”
叶暮眼珠子稍转,搂住刘氏的脖颈软语,“娘亲,那能不能请那位抄录经卷的小师父来府里呀?我近来习字,多是临摹他的字迹,刚好有许多疑难需请教,让他来教四娘写字读书,四娘定能学得更好,记得更牢。”
刘氏近来庶务缠身,并未细察过叶暮的字迹,只想既连老太太都允她临摹,想必那字体确有可取之处。
又思及老太太近日对叶暮颇多眷顾,若真请一位精于书法的小师父入府教习,既可约束女儿性情,亦能彰显虔敬孝心,倒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写字的确得名师指点,娘这儿自然无甚异议,只是宝相寺乃清修之地,岂是轻易能请动师父入府为西席的?再者,此事终究需你祖母点头方可。”
“但得母亲允诺便好!”叶暮闻言欣喜,笑靥如花,“祖母那儿,女儿自有法子去说。”
翌日,老太太正倚在榻上听林嬷嬷回话,叶暮抱着她的描红,蹭到祖母身边,也不多言,只摊开纸笔,乖乖习字。
只是今日,她的小眉头蹙得格外紧,笔下也似有千斤重,写出的字比往日要歪斜许多。
老太太睨了她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小四娘,今儿个这字,怎地这般虚浮?手腕也没力,可是昨夜没睡好?”
13. 水龙吟(三)
叶暮抬起小脸,粉腮微鼓,“祖母,不是四娘不用心,是这经卷上的字,越到后头越难了。有些笔势转折,四娘怎么看也看不明白,自己胡乱揣摩,总是不得其法。”
她伸出沾了点点墨渍的小手指着经卷一处,“您瞧这个慧字,底下这个心,他写得这样尖,像个小钩子,四娘笔拙,怎么写都像个小疙瘩。”
老太太就着她的手细看,那字迹果然锋芒内蕴,笔笔如刀似戟,实难驾驭,更非稚龄小儿能轻易领悟,她心下也觉这字对于孙女儿而言,确实过于艰深了些。
叶暮觑着祖母神色,趁机央求,“祖母,能不能请写这经卷的小师父来教教四娘呀?就教一会儿,四娘就想知道这笔是怎么运的,母亲说,习字如修行,非得明师指点不可闭门造车,这得亲眼瞧了,听了真言,才能开窍呢。”
老太太一听,自然以为刘氏是看过四娘的字迹了,“奥?那你娘亲还说了什么?”
“母亲还说,若孙女习字能真正进益,将来也能替祖母多抄几卷祈福的经文,笔墨之间也更见诚心。只是……”
叶暮话锋一转,“母亲说,此事关乎孙女学业,更需祖母您来掌眼定夺,她不敢擅专,只嘱咐孙女好生写字,若祖母问起,便如实回禀。”
老太太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掠过叶暮的临摹,缓缓道:“你母亲向来是个细心稳妥的。”
“母亲只是怜惜四娘求学心切,又敬重祖母礼佛之心,她说,一切但凭祖母做主。祖母若觉得可行,便是孙女的造化,若觉得不妥,孙女便继续自己临摹,断不敢让祖母烦心。”
刘氏的话自是经了叶暮的一番润色,不过也确实说过需得老太太同意,算不得欺瞒,她这般回话,既全了母亲的孝心与分寸,又将最终决断不露痕迹地奉于祖母面前,一派纯然孺慕的乖觉。
“罢了,”老太太轻抚叶暮的发顶,“你母亲既已首肯,又思虑得这般周全,可见是用了心的。既她觉得那师父的字可学,便依你们吧,明日我便让林嬷嬷去宝相寺走一遭,与方丈商议商议。”
“多谢祖母!”叶暮欣喜万分,立刻下榻行礼,“祖母最疼四娘了!”
叶暮这头倒是顺当,刘氏那里倒是撞了南墙。
且说那张娘子那日退出耳房,瞥见案上市价纸笺,心下虽惊,却未全然慌乱,她浸淫侯府庶务多年,早成精怪,岂会无备?
张娘子脚下不停,却非直回库房,而是兜转绕至西府角门,寻了个稳妥小厮,低声急语几句,那小厮便一溜烟往二房院落报信去了。
周氏虽在禁足,耳目却未闭塞。
闻听消息,她倚在窗边冷笑连连,“好个三房,才掌了几分权柄,就敢私查市价,疑心到老人头上!泥性子人倒是清高,拉不下脸与商贾斤斤计较,便撺掇哥儿姐儿去做这探子勾当,真是越发下作了!”
“去,告诉张娘子,她云锦轩报的是零卖价,都得自个儿上门提货,我们府上走的是年节大宗采买的老例价,里头自然包含了车马运送、脚力包挑,让张娘子把账做圆乎些,备两本账,一本明账专给三奶奶看,再让云锦轩的裘掌柜机灵点,若三奶奶真拉下脸亲自去问,他知道该怎么说!”
心腹嬷嬷领命,悄声而去。
次日,刘氏果然心疑难消,亲至库房欲调旧年账册核对。
张娘子此番胸有成竹,“奶奶您查账是应当的,奴婢们巴不得清清白白做事。”
说着捧出几本厚册子,纸色微黄,条目清晰,“这是往年采买的明细,皆是与云锦轩等老字号往来的总账,一笔笔皆有名目。奶奶您细看,这价儿虽比市面零卖略高些,实是因咱们府上采买量大,又是常年主顾,他家给的乃是包运送、包损耗、包挑拣的总价,寻常零售若是算上这些,那可是比我们的价高多了。”
刘氏蹙眉翻阅,果见账册上所记各色料子价格,虽仍比叶暮所默之数高,却皆备注“含脚力”、“包挑费”等字样,账面功夫做得极足,一时竟寻不出明显错漏。
张娘子觑着她神色,“奶奶您有所不知,这市面报价是一回事,实际成交又是一回事,零买自是一匹一匹计较,咱们侯府这般门第,岂能与小门小户般计较?历来采买,除了料子本身价银,车马运送、伙计搬抬辛苦钱,乃至年节给掌柜伙计的赏封,都是要折算在每匹料子里的。”
“既如此,为何昨日呈上的采买单子只见笼统报价,却未见车马、人力等各项开销分明列支?”
“奶奶恕罪,这确是奴婢疏忽了。”张娘子屈膝深福,“只是这记账的法子,原是二奶奶当年亲自定下的章程。二奶奶持家时常说,采买单子贵在简洁明了,若项项细分,反倒冗杂,徒增烦扰。横竖总账上各项开销都有奴婢们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绝无错漏,二奶奶睿智,只消略看一眼总数便心中透亮,从无二话。”
她稍顿,又言,“再者说,二奶奶向来体恤下情,道是些许车马辛苦钱,若也白纸黑字计较,显得主子们算计太过,不如包容些,全了侯府宽厚待下的体面。奴婢愚见,想着这既是二奶奶立下的旧例,便一直遵照着办,竟忘了奶奶新接手,需得格外分明些,是奴婢的不是了。”
这张娘子姿态恭顺,话里却是满口的二奶奶,字字句句搬出旧例来压人,刘氏一时噎住,吐纳皆涩,睨她那低眉顺眼状,心里愈发愠怒,嘴皮子翕动几番,终是咽下了已到唇边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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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夫人就没细问问,车马人力各项,约莫要摊到每匹料子上多少银钱?”
叶暮从老太太那儿一直嬉玩到傍晚才归,待用过晚饭,她跑到正屋,恰好在门外听到爹爹同娘亲在议论采买一事,“一车货多少银,雇几个脚夫多少银,给门房赏封多少银,这连我这个不通俗物的也知该问个分明。”
“你当我不想问?奈何那奴把话都堵死了,我若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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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毫计较,倒显得我这个新掌事的刻薄,失了气度,这般软钉子碰下来,竟是无处着力。”
刘氏疲涩,“二嫂往日掌家,只图面上光鲜,纵得底下人没了规矩,将这糊涂账沿成了惯例。大处糊涂,小处清楚,此乃败家之兆,这道理我岂会不知?只是这积年的沉疴,牵涉众多,真要动手厘清,撕掳开来,又何其艰难。”
刘氏并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但她面皮薄,在银钱琐事上与仆妇较真的事,她说不出口。
“哎呀呀夫人,”叶三爷见不得刘氏委屈,声音趋近,欲行宽慰,“既说是旧例,便依他们去办又如何?横竖你也不过是暂代些时日,不必如此较真,没得气坏了身子。些许银钱出入,侯府这般门第,难道还短缺了不成?睁只眼闭只眼,落个清静自在岂不更好?”
叶暮悄立窗外,但见窗纸上两道影儿倏忽贴近,父亲似欲揽住母亲肩头,却被母亲轻轻格开。
“三爷说得轻巧,依他们去办,日后若出了大纰漏,是我这掌事的不察之罪。母亲将此权责交予我,我若一味因循旧例,浑噩度日,与二嫂当日何异?岂非辜负母亲信重?”
“夫人又何苦自缚于此?”叶三爷指尖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刘氏纤细腕骨,声气放得极软,几近呢喃,“这些俗务,原非你我所长,侯府百年根基,些许损耗,不过九牛一毛……”
声音太轻了,叶暮不得不贴耳全神听,还在纳闷父亲怎么说话恁小声,就闻里头,“我的好夫人,且抛开这些烦忧,自你掌了这劳什子家业,你我之间,已多少时日未曾亲近了…”
叶暮在窗外听得面热,翻了个眼皮,饶是重活一世,她仍参不透男人的心思,方才还剑拔弩张说着正事,怎地三言两语便绕到那床笫私情上去?
她正欲悄步退开,却听得屋内母亲一声抽咽,“眼下诸事缠身,账目不明,人心叵测,我岂有心思?”
“夫妻敦伦,人伦大礼,”叶三爷还当刘氏是在欲拒还迎,掌心温热地贴住她后腰,将人往怀里带,“阴阳和合,方能诸事顺遂,夫人这般推拒,岂不是本末倒置?”
“话说得好听,你哪回不是只顾自己贪欢?”刘氏将他推开,鬓发微乱,“待你舒坦够了,翻身睡去,这一堆烂摊子糊涂账,还不得我强打精神,熬更守夜地收拾?”
叶三爷被她推得一个趔趄,也起恼意,“照你的意思,从前种种亲密,竟都是为夫一人快活了?我没让你快活过是吧?我伺候得不好,没让你尽兴过是吧?”
这话直白得近乎粗野,连叶暮站在外头都尬窘得左脚踩右脚,险些踩到自己的裙角,刘氏更是霎时羞愤难当,面染胭赤,纤指微颤地指着他,唇瓣翕动却难成言:“你…你...”
叶三爷理着微乱的衣袍,顺势俯身低头,咬了下她的手指,“我...我....我什么我,哼,既然你不稀罕,为夫也不在此惹嫌,以后你来求我,我也不同你好。”
14. 水龙吟(四)
叶暮无意撞破父母亲的闺中秘事,一连几日见到叶三爷都有几分尴尬,又在暗中偷觑娘亲和爹爹,一僵持一负气,眼神相触即各自避开,言语间只余必要的家常对答,生分得很。
叶暮心下暗暗着急,夫妻龃龉,最忌这般长久地僵着,冷着冷着,那点温热便真要散了,本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可父亲接连宿在抱朴斋里,咋和?
她前世与江肆那点夫妻情分,大抵也是从分居两处时开始消磨尽的。
彼时,叶暮因家中烦扰暂避喧嚣,于宝相寺中静养了三月,白日在禅房抄录经卷,许是心境开阔,身子也跟着爽利起来。
夜里在锦帐之中,叶暮倒也较往日多了几分绵绵之意,江肆自是殷勤备至,倒也肯下功夫,虽往往兴头起得快,去得也急,真正入港时辰并不长,但也极尽撩.拨之能事,比之从前不算潦草,说得上是温存有加。
如此还真是菩萨庇佑,有了身孕。
叶暮贪恋寺中安宁,生出长住之念,盘算着要向方丈求个恩典。
闻空虽面色冷峻,却并非不近人情之人,见叶暮胎象初稳而舟车劳顿,破例允她继续在寺中安养。
“檀越既已有孕,不宜跋涉。”闻空的目光掠过她尚未显怀的小腹,“东厢房那处朝阳,离诵经堂远些,少些叨扰,且住那块罢。”
久不归府,江肆得闲便来探望,禅寮清寂,他却时常挨近身来,欲行狎昵之事。
叶暮正逢孕期,身子慵懒,兼觉佛门净地不宜如此,况闻空仅一壁之隔,也不知是不是心虚,每每江肆掩门,叶暮就觉邻室的木鱼声重了点,笃笃笃地敲在人心坎上。
有一回更是巧合,江肆刚在身前拱,口中满足呓语,“好软,怎么肚子变大,这两个也跟着大?”
话音刚落,隔壁就传来“咚”的闷响,木鱼重落在地,随之是急促的滚动声,在寂静的禅院里显得格外惊心。
叶暮当即用尽气力推开江肆,面颊灼烫如烧,恨不能立时寻条地缝钻进去,自此后,她更是严守分寸,再不敢有半分逾越。
江肆来了几回都兴致索然而回,久了也就少来了。
这般光景一直延续到临产归家,自产后,婆母强令叶暮昼夜亲哺,不得安歇,不过个把月,就把她熬得没人样了。
两个奶.子胀得发硬,茹.头都被娃娃吮.得裂了口子,江肆起初还装模作样地关心几句,后来瞧见她衣襟上总是沾着奶渍,头发蓬乱,眼窝深陷,便嫌她邋遢憔悴,干脆以“要早起值衙”为由,移居别院,自此夫妻间燕婉之私彻绝。
可后来叶暮发现江肆在她尚在寺中待产之时,早已与她的闺中密友暗通曲款,然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叶暮斜倚在吴王靠上,目光掠过庭院中疏落的梅枝,今世父亲虽不似江肆那般薄情,与母亲感情也甚笃,然这般分院而居,终非长久之计,爹爹不解娘亲持家之难,娘亲亦乏经营之能,长此以往,易生变故。
叶暮垂眸思忖,指尖无意识绞着衣带上的绣纹,母亲之难在于账目,既是积年的糊涂账,便不能指望一朝厘清,须得寻个巧劲,四两拨千斤。
早春这日,天光晴好。
叶暮抱着绣绷,对绢帕上未完成的缠枝莲纹样出神。
她已满七岁,按侯府规矩,正是开蒙习艺之时,琴棋书画尚可缓习,女红针黹却是闺阁首要功课,近日已被列入日课。只是说好今日前来指点笔法的闻空迟迟未至,她只得先对付女工先生布置的作业。
叶暮前世于此道便生疏,后来与江肆成婚初时,家计拮据,为省开销,曾向邻巷婶子学过缝袍做衣,数年下来,手艺勉强能入眼。
只是那时候连油灯都得省着用,针黹久了就会眼酸目涩,故而叶暮到了今世对女工一事殊无好感。
她落了几针,廊下来了三两个粗使婆子往外搬抬年节时用旧了的毡毯,椅披等物,预备浆洗晾晒。
管事娘子在一旁扬声指挥着,“都仔细些,这些虽是旧物,也是好料子,仔细别勾了丝,捆扎好了再抬上车,送去浆洗房!”
叶暮放下绣绷,跟着瞧,只见两个婆子费力地将一捆厚重的绒毯抬上一辆青布围子的平板车,那拉车的骡子打了个响鼻,蹄子刨了刨地。
叶暮的眼珠随着那车辆转动,忽地,她趿拉着软底绣鞋,跑到那正准备跟车出去的婆子身边,仰着小脸问,“阿婆,这车毯子,送去浆洗,要给车夫多少铜板呀?”
那婆子见是四姑娘,忙停下脚步,笑着敷衍,“这哪是您该操心的事儿?几个大钱就够车夫买炊饼吃了。”
叶暮却揪着她的衣角不放,“几个大钱是几个嘛?阿婆告诉我嘛,我想学数数儿。”
婆子被她缠得无法,“这一趟路不远,至多也就十文钱顶天了。”
一车旧物,短途,十文。
过了晌午,叶暮借口去寻大哥哥,又磨着紫荆带她去了趟门房左近。
恰见采买上的一个小厮空着手回来,正与门房抱怨,“裘掌柜忒不痛快,就那么两匹试样的料子,竟不肯遣伙计送,非得让咱自己跑一趟取回来,白费脚力。”
门房笑骂:“你小子就是懒!跑趟腿能累着你?府里短了你工钱不成?”
“哪是工钱的事,这一来一回,耽误多少工夫?再说了,这取样的脚力钱,回头报账又得磨嘴皮子。”
叶暮立刻竖起小耳朵,凑上前去,“小哥哥,你去取布料,很远吗?走路去的?”
小厮见是四姑娘,忙行礼,“回四姑娘,不远,就在街口的云锦轩分号,走着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那府里给你钱坐车吗?”叶暮问得天真。
小厮乐了,“哎哟,我的姑娘,就这么几步路,还坐什么车?跑着去就成。便是要给,也不过一两文钱的事儿,谁还计较这个?”
叶暮“奥”了一声,心里的算盘又拨了一下,步行可取之物,近乎无脚力费。
接连几日,叶暮悄没声地缀在各类搬运、采买的琐事周边。
她时而在角门看庄户送菜进来的车马,掰着手指头数筐数,糯声问赶车的老汉这一车菜从哪来、走了多久;时而又在库房门口,看人卸新到的瓷器和沉重的米粮,问扛包的仆役重不重。
她年纪小,模样又玉雪可爱,问的话天真,下人们只当小主子贪玩学舌,大多笑着答几句,无人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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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荆跟在她叶暮身后,见她还时常用那小算盘煞有介事地拨弄几下,只觉好笑,“四娘这是要当账房先生了?”
叶暮鼓着腮帮子,“阿荆说得没错,我要当娘亲的账房先生。”
如此这般,叶暮将府中各类物资搬运的距离、重量、寻常所需脚力钱或车马费,暗暗摸了个七七八八,虽不精确,却已大致有数。
她发现,这些费用实则有限,且多有定例,绝无张娘子所言那般,需将高昂费用均摊到每匹料子上去。
是日,叶暮抱着小算盘和一本空白的描红本子,溜进了母亲理事的耳房。
刘氏正对着一叠账册揉额角,倦色深深。
“娘亲,娘亲,”叶暮蹭到她身边,将本子摊开,“看看我最近学了什么。”
刘氏只当她又来玩闹,放下账目,顺着叶暮本子上看:
“一车重重的毯子,送去浆洗,阿婆说,给车夫十个大钱。”
“小哥哥空手去街口拿布,不用钱。”
“送菜的老伯,从南门外庄子来,一车水灵灵的青菜,早上来,晌午回,府里给二十个大钱。”
“还有还有,库房叔叔搬大缸,吭哧吭哧,那么——重!”她夸张地张开手臂,“但就在院子里挪挪,阿荆说,这个不算钱,是份内事。”
她叽叽喳喳,如雏雀闹春,将几日所见所闻,细细碎碎地倒了出来。
孩童言语,却拂开了刘氏的困惑,她看那本子记载,拉木煤炭的板车,一车所费不过三十文;庄子上送米粮蔬果的,按远近载重,每趟五十文至一百二十文不等;若有紧急文书或精细物件需快马递送,则另计,然亦罕有超过二百文之数。
刘氏翻开账本,府上采买绸缎,每匹料子的车马包挑费竟高达一两银,一车若能放三十匹,那车马费就是三十两!
三十两,够寻常四口之家一年嚼用了,这其中无猫腻,谁信?
她揽过叶暮,“四娘,这些,都是你自个儿瞧见、问来的?”
“嗯!”叶暮重重点头,“娘亲整日为了账目发愁,四娘想帮娘亲的忙,若是四娘能看懂账本,娘亲也就不用那么累了。”
刘氏喉间微哽。
她自然知晓,这府中人情错综,积弊已久,岂是一个七岁稚童能轻易窥破?然女儿这片赤诚护母之心,却教她慰藉十分。
她将叶暮紧紧搂在怀里,“四娘乖,再帮娘亲一个忙,可好?”
“娘亲请吩咐,四娘帮人帮到底!”
刘氏被逗笑,“是这样,后日采买的绸缎到了,你还像前几日那般,去门房角门处玩耍,若见车马回来,便悄悄帮娘亲看看。
那一趟车,究竟装了多少匹料子?拉车的骡马是几匹?赶车的是府里人还是外头雇的?若能探听到这一趟总共付了多少车马钱,更好。
就像四娘之前做的那般,看得真真的,问得悄悄的,回来只告诉娘亲一人,可能做到?”
“能!”叶暮攥紧小拳头,“四娘一定帮娘亲看清楚。”
两日后的晌午,车还没等到,叶暮倒是等到了闻空。
一见到他,叶暮就腾起满肚子的气。
15. 水龙吟(五)
一个月前,祖母跟前明明过了明路,林嬷嬷亲自去的宝相寺,归来笑吟吟道方丈已然应允,只待闻空师父料理一二杂务便可过府。
叶暮知闻空性子,那人虽冷得像块冰,却最是重诺,言出必行。她连着好几日描红都格外用心,手腕练得酸软也不肯歇,就盼着他来。
岂料左等右等,眼见惊蛰已过,春分将至,连廊下的燕子都衔泥归巢了,那人竟连个影儿也无!
宝相寺离侯府才多远?满打满算不过一炷香的车程,便是他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踱,这一个月也够他踱上十几个来回了。
叶暮越想越气闷,在闻空面前站定。
闻空正辨着方向,眼前忽地一暗,是个粉团似的小人儿,梳着双丫髻,腮帮子鼓得圆圆的,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瞬也不瞬地将他睇住。
他稍退半步,双手合十,微一颔首,声若冰玉相击,“小施主,请问府上三房西厢,该当何往?”
“你还好意思问路!”叶暮憋了多日的火气终于找到了出口,叉腰气势十足。“我等你足足一个月了!说好了来教我写字的,春花儿都快谢了,你们出家人也打诳语吗?”
前世那点对他又敬又畏的心思,早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翘首以盼中,磨得干干净净,此刻只剩下一肚子的嗔恼。
闻空目光微垂,他确实不知此行专为教她。
方丈只道侯府有女公子欲习字,需一人指点笔法,并未言明究竟是何人,他心下曾掠过一念,有想过或许是想送他冻疮膏的四姑娘,他听大家都这么叫她,只是他素性沉静,不探人私,亦不喜多言。
“你怎么不说话?”叶暮见他久久默立,恍若未闻,心头火气更盛,怎地比前世还要闷葫芦?
她忍不住跺了跺脚,负气道,“你这些天在料理什么大事?”
闻空抬眸瞥她一眼,左走不是,右走也不是,只好回她,“小僧归家去了。”
“你竟有家?”叶暮一瞬讶然。
这事她前世竟丝毫不知,在寺中住了数月也从未听闻空提起过,好奇心霎时压过了恼意,叶暮不由向前趋近半步,围着他问,“你家在何处?既有家,为何这般年纪便入了空门?”
大晋律法明载,男子年未四十,父母俱在者,不得剃度,若他有家可归,宝相寺如何能容他受戒?再者,即便家中艰难,难道竟比寺中那些欺凌同门的行径更为难熬么?
叶暮思绪纷转,目光不由细细打量他。
仍是那身粗麻僧袍,身侧背了只灰扑扑的斜挎袋,他好似就这一件衣裳,袖口与领缘处较之上回磨损得更为明显,过了个年,他身量似抽长了些,袍身已短窄许多,衬得他身形越发寒素孤直。
既是归家一趟,何以连件稍许整肃的衣裳都未有?
闻空察觉到她的视线,向后略退两步,将先前所有诘问皆拂了开去,“小施主若无意习字,小僧便告退。”
说罢,竟真侧身欲行。
“哎,哎,谁许你走了?”叶暮急了,忙攥住他的僧袍衣角,是不能跟着木头置气,“我学,我学。不过等了你这些时日,你今日合该赔我双倍时辰,你且等我办妥事。”
闻空垂眸睨她手指,小小一点粉白,紧揪着灰扑扑的袖缘,他腕间微一使力,便把她的手振了下去,也不明白她一个小小千金有什么事要在门口办,却到底驻足不动了。
不多久,角门处忽闻车马响动,叶暮低呼一声,“来了。”
只见三辆青篷板车正碾过青石门槛,车上垒着高高的绸缎包,以油布覆着,车辕压得吱呀作响。
待车一停,人已猫儿似的窜至车旁。
赶车的是个生脸汉子,正与门房递牌核验。
叶暮挨近最末那辆车,伸指头戳戳布包,歪头问那汉子,“叔,这些花布都是从云锦轩来的么?一趟能拉多少匹呀?”
汉子见是个玉雪团子般的小姐,咧嘴笑答:“回小姐话,统共九十匹,咱这车结实,一车能装三十呢。”
“三十匹…”叶暮嘀咕着,眼风扫过拉车的骡马,鬃毛杂乱,蹄上还沾着干泥,她指着骡子问,“它定是累坏了罢,你们从云锦轩来很远么?”
“不远不远,这畜生日日跑惯的,”汉子忙摆手,“就西市那头,三四里地,一趟来回也就个把时辰。”
叶暮点头,趁汉子与门房交接铜钱袋时,踮脚瞄了眼,那钱袋瘪瘦,至多装得了百八十文。
她心中暗算,来回距离不远,脚力钱不过百文,一车三十匹,三车九十匹,摊到每匹尚不足两文,张娘子竟敢在账上每匹报一两!
这刁奴,心比锅底还黑。
叶暮旋身疾步,绣鞋点过青石径,欲往母亲院中禀报此番所见,行出两步,忽忆起门旁的闻空,她脚步微顿,侧首匆匆抛下一句,“师父且在此候我片刻,莫要走动。”
不及观他反应,她已提裙小跑入垂花门。
待将车马、匹数、脚钱等诸般情状细细禀与刘氏,再折返时,日头已略西斜。
叶暮方至角门,颇出意料,那青灰僧袍的身影竟杂于仆役之中,正默然帮着卸那车上的绸缎包。
他身形清瘦,然动作间却隐有韧劲,粗麻袖口挽至肘际,露出一段劲瘦小臂,日光下竟白得有些晃眼,指尖紧扣捆缚货物的麻绳,因着力而泛红,重物压肩,他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门房搓着手立在廊下,不待叶暮发问,就上前讪讪笑道,“四姑娘您可回来了,原想着这位小师父是您带来的贵客,该请去耳房歇着,谁知他见伙计搬得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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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要搭手,说是候着也是候着,拦都拦不住。”
闻空置下最后一匹料,直起身来,掸了掸僧衣上沾染的浮尘,目光扫向叶暮,“小施主事毕了?”
叶暮望着耳房里摞得齐整的布包,怔忡颔首,她想起前世常见他给受伤的雏鸟、小兔、野狐等小兽包扎,将香火钱布施给周围村落的老妇少幼,这人骨子里透着的温善慈悲,从未变过,哪怕他眼下还受着同门欺负,也没有半分怨怼。
或许也有,不然为何他的字迹总带着兵戈之气?
“师父,你心里是不是也有很多不痛快?”
西厢书房,光影透窗,檀香细弱。
闻空立于案前,检视叶暮往日临帖,听到她的问,连眉梢都未曾抬起,“没有。”
语气淡漠,拒之千里,截断了所有话头。
叶暮不甘心,非得找出他的弱点来,她看他方才卸货,胳膊上交错着几道浅淡的旧痕,瞧着像是鞭笞留下的,不知是寺中同门还是家中所为。
叶暮没能按捺住心头那点刺挠,再问,“那家中人苛责你吗?”
前世叶暮虽与他打过交道,但因他已贵为国师,威仪凛然,她连多瞧一眼都要斟酌分寸,哪敢窥探半分私隐。今生重遇,他尚是个无依无靠的小沙弥,受人欺压,叶暮少了惧惮,反倒多了几分回护之念。
见他沉默,她索性凑近,连连三问,“你当真是自己愿意出家的?若是有人相逼,或许我能帮上一二。”
闻空的目光未曾离纸,修长的手指自纸面掠过,最终停在一处,“笔力虚浮,形散神溃。”
真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叶暮心中暗骂,却见他忽然撂下纸卷,转身就朝外走。
“唉唉,你别又走了呀?”叶暮心下着慌,提裙追上去,“我写得不好,好好练就是了,你怎么动不动就走?”
“小僧不走。”
只见闻空步至院中那口青陶大缸前,俯身舀起一瓢清水,又从他那只的挎袋里取出一只素白瓷碗,将水注入其中,动作不疾不徐。
叶暮眼巴巴跟着他回屋。
“腕悬。”闻空示她坐定,令其擎起右臂,在案铺上宣纸,将那只盛满清水的碗置于她腕下,“水倾,则加练半个时辰。”
叶暮腕子倏地一僵,只得努力提腕,笔尖颤巍巍落纸,她本意不过是借习字之由,好周济于他,岂料反被这般拘着苦练,心下顿生悔意,暗暗叫苦,原来是她自己在找不痛快。
谁料他年纪虽轻,整治人的手段却这般老辣!
不过须臾,叶暮只觉臂酸如灌醋,那清水在碗中轻晃,几次险险要泼溅出来。
她咬唇强忍,终是耐不住,搁笔搭茬,“师父,这碗不会是你平日化缘用的吧?”
16. 水龙吟(六)
闻空垂眸,见她笔下一团墨猪,声淡如霜,“此字加罚十遍。”
叶暮一愣,“这就开罚了?简直好没道理。”
她恨恨咬牙,“那我总得问清楚,这碗是不是你平日用的?万一不小心打碎了你化缘的……”
“不是。”他把话截断。
“那就是你早早备好了?”叶暮笔杆轻点下颌,仰面望他,“林嬷嬷去寺里请你时,你可知是要来教我?”
“不知。”
“那你可知我叫什么嚜?”
“不知。”
“不知不知,”叶暮撇撇嘴,笔下胡乱画了个圈圈住了那团墨黑,“敲一下响一声,多半个字都舍不得蹦出来。”
“话多伤神。”
“话少伤人。”叶暮接话接得快,“我姓叶,单名暮字。”
她说着,腕底轻转,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闻空敛眸静观,那笔尖于纸上游走,转折提顿间,竟隐隐有几分他笔意的影子。
闻空心下微动,若她仅是凭两月前他送来的那几卷经书暗自揣摩,无人从旁指点,便能摹得门径,这份颖悟之心,确非寻常,他自四岁开蒙习字,日日临池不辍,犹需一年半载寒暑,才能达到她眼下的形韵。
“师父瞧如何?这个暮字,可是十分不错?”叶暮看他面容有细微波动,唇角微扬,泄出一丝小小得意。
叶暮记得前世有一回,她在院中石案上抄写《杂阿含经》,笔下落墨正是“若暮无所有,晨朝无所畏”,笔尖方顿,一道清寂的影子便悄然笼罩下来。
那是早课归来的闻空,途经她身侧,目光掠过纸面,竟破天荒地停住了脚步。
“暮,”他他那时罕有地开口评点,“形已初具,不错。”
闻空向来惜字如金,极少赞许他人,寺中弟子纵是功课精进,也难得他一句肯定。那是叶暮第一次听他直言称赞,故而记得格外清晰。
她对自己这个“暮”字,有着十足的把握。
“力散。”
叶暮倏然回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何处散了?”
她下意识将那张生宣抬起,对着光细细审视,笔墨走势,间架结构,分明与记忆中得他首肯的那字并无二致啊。
怎就散了?这明明很好啊。
哼,年少的闻空,当真是一点都不近人情,一点都不可爱。
叶暮心下腹诽,心起一念,她似乎从未见他单独写过“暮”字。
唯有前世一次,在他禅房请益时,偶然瞥见案几一角压着张废弃的经文,边缘处,一个墨迹淋漓的字赫然闯入眼帘,结构狂放,笔意牵连,乍看之下,分明是她的“暮”字,却写得那般急促潦草,几乎失了形骸。
她指着那字讶问,“师父写我的‘暮’字做甚?”
闻空当时只伸手将那张纸抽走,随手卷入废稿之中,声音极冷,“你看错了。那是‘墓’,墓地的墓。”
那时的叶暮本就怕他得紧,见他周身气息陡沉,心下一怯,更不敢多问了。
眼下,面对少年时的闻空,她心思活泛起来,倒真想看看,他亲笔写下的“暮”字,与记忆中那个狂乱的字,究竟有何不同。
叶暮将手中的笔递过去,“小师父既然觉得我写的差劲,那请您示范一个给我看看。”
闻空也不推脱,持笔悬腕,走势嶙峋,笔意如刀刻斧凿,虽阔而劲在其中。
书毕,他手腕轻抬,将笔稳稳搁回青玉笔山上,“自辨。”
叶暮凝目细观,虽然眼前这个“暮”字骨力峻峭,与记忆中那张废稿上潦草狂放的字迹形貌稍有迥异,但收笔时的顿挫和架构却大差不差,分明就是同一个字。
就是她的暮。
只是为何前世的闻空,要对她说谎?
“如何。”闻空见叶暮又在走神,轻叩案桌,“神思涣散,笔意全无,施主若无意于此,小僧告退便是。”
说罢,他广袖微拂,这回是真要走。
“小师父留步!”叶暮心下微惊,赶忙探身拉住他一片袖角,仰起脸时已换上一副再诚恳不过的神情,“是弟子之过,一时被师父这字里的风骨摄住了心神。师父您字如其人,风姿卓绝,弟子心悦诚服,岂有不愿学之理?”
她嘴上抹蜜,心里却嘀咕开了:这少年时的闻空,比起日后那位沉稳端严的圣僧,可真难应付多了。看来不管是谁,年轻人脾气就是大,连这小和尚也不例外。
闻空敛睫,视线落在她拽着自己袖角的肉团团指头,静默一瞬,终究是没走,“既知不足,便依此帖,日课五十遍。笔锋转折,须与所示分毫勿差。”
五十遍?叶暮腕子顿时一软,唇角酸涩,这还真自讨苦吃了,但也只得苦笑点点头承下。
恰听门外脚步声近,“四娘,可是教你写字的师父来了?”
声色温婉,刘氏翩然踅入内,眉目间春风拂面。
叶暮见母亲神色,便知采买那桩官司定然是称心了,忙笑起身引见,“正是呢,娘亲,这位是宝相寺的闻空小师父。”
又转向闻空,“师父,这是家母。”
刘氏见这师父竟是个清瘦少年,不由微怔,她原想着该是个二三十岁的僧人,未料竟如此年少,脱口问道:“小师父今年几何?”
闻空合十一礼,“回夫人,小僧年岁十三。”
刘氏笑道:“少年英才,倒是难得。”
话是如此说,心下到底不舒服,终究是个半大孩子,婆母怎就寻了他来?莫不是婆母对四娘的敷衍?何况这般年纪,自己尚在进学,如何能为人师表?
她缓步转至书案前,垂眸细看叶暮的字迹,见笔画间确有几分架式,比寻常孩童工整不少,只是锋芒外露,缺乏含蓄。
又见边上的暮字,铁画银钩,劲蕴其内,想必是闻空所为,刘氏指尖轻点一处飞白,温声探问:“小师父笔力遒劲,不知师承哪位大家?”
闻空眼眸微垂,“小僧陋质,不敢辱及师门,不过是自行临摹,未得真法。”
刘氏心下更疑,面上却仍含笑意,“小师父过谦了,自行临摹便有如此造诣,更见天资非凡。只是小女初学,笔性未定,最忌野路子,不知小师父平日以何帖为范?”
“玄塔铭序。”
刘氏微微一怔,迟疑道,“可是斯礼禅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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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之帖?”
闻空颔首不语。
刘氏顿时容色一肃,心中惊诧不已,她只从父亲那里听闻此帖笔意高古,气韵沉厚,然世间连拓本都罕见流传,而这少年僧人竟能得之临写,足见其来历绝非寻常。
她自袖中取出钱囊,郑重一礼,“是妾身眼拙,失敬了。师父虽在年少,却已得古人法髓,是小女莫大的福缘,日后便劳烦师父悉心教导了,区区薄仪,权当给师父添些笔墨香油,万勿推辞。”
“夫人客气。”闻空侧身微退,“贵府已付过香火钱,寺中已收贵府香火,此乃分内之职,不敢再受惠赠,今日课辰已满,小僧告退。”
语毕,不待多言,便合十敛衣,身形飘然远去。
“娘亲,那斯礼禅师是何人?”叶暮目送那青灰僧袍消失在月洞门外,方收回目光好奇问道。
“我也是听你祖父说起过,斯礼禅师乃是前朝一位德行高深的苦行僧。传闻他一生不驻名刹,云游四方,以沙地为纸,枯枝为笔,悟得一套脱胎于北碑的独特笔法,自成一格。其字如孤松立崖,铁骨铮铮,人称铁沙禅书。”
她转向女儿,“只是禅师一生淡泊,极少留迹,更不肯将笔墨轻易予人,其所书《玄塔铭序》,据说是为纪念其圆寂的恩师所刻,原碑早已湮没荒草,世间拓本不足五指之数,皆为世家大族秘藏,等闲难得一见。”
叶暮闻言,心下恍然,难怪母亲方才那般惊讶。只是闻空,一个无依无靠的小沙弥,如何能得此孤本?世家大族...若他出自世家大族,为何又会当和尚?还会被同门这般欺辱?
“四娘,这位小师父,非比寻常,你需得用心习字,莫要辜负了这番机缘,更不可失了礼数。”
叶暮听了母亲教诲,乖巧点头答应,她心下还惦记着采买一事的后续,却又恐问得太多反露了形迹,便将话头按下,横竖总能知晓。
果然到了次日晨省,叶暮便听祖母与母亲叙话。
“张氏糊涂,贪墨主家银钱,你大嫂已打发她到城外庄子上去思过了。”老太太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也是你心细,发现了账目上的蹊跷。”
刘氏忙起身,姿态恭谨,“媳妇不敢居功,原是四娘这孩子心实,问了那些车马脚钱,才引得媳妇起了疑心,细查下去。”
“四娘是个好的。”
老太太说完这句就端起了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再无下文。
叶暮垂眸,心中了然,祖母何等眼力,府中这些暗流涌动岂能瞒过她去?分明是知晓其中牵扯甚多,若真要深究下去,只怕要触动府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损及侯府体面。
如今这般发落了张娘子,既敲打了背后之人,又全了规矩体统,小惩大诫,维持表面平稳,已是她老人家的权衡之举。
她抬眼瞥见母亲端坐一旁,指尖在袖底蜷紧,显然心有不甘却不敢多言。
叶暮略一思忖,挪步上前,抬起小脸软声道:“祖母方才是夸赞四娘了?”
老太太见她一副娇憨模样,难掩笑意,“是夸你了。”
“那四娘能否向祖母讨个赏?”叶暮眨眨眼,一派天真。
17. 水龙吟(七)
老太太颔首,“且说说看。”
“祖母,四娘想日后多跟在娘亲身边,学着看账理账。”
叶暮稍作停顿,见祖母目光投来,便细细分说道,“一来,娘亲近日劳神账目,四娘若能习得些许皮毛,或可为其分忧,二来,祖母常教导我们,持家理事是女儿家的本分,四娘也想早些学着,将来能替祖母多分劳。”
老太太闻言略显诧异,“你每日要习女红,练写字,哪里腾得出工夫再看账本?莫非是闻空小师父布置的课业太松,纵得你还有这份闲心?”
“才不是呢,他可凶了。”叶暮微鼓着腮,“我稍写得不工,他就让我重写数十遍,写得我腕子都酸了。”
“既如此,何必再往身上揽事?贪多嚼不烂,反误了根本。”
叶暮挨近老太太,“正想求祖母个恩典,四娘于针黹女红实在资质平平,提不起兴致,可否容我将这工夫挪来学习账目?也好真正长些本事。”
“胡闹。”老太太搁下茶盏,“女儿家的针黹,是修身养性的根本,德言容功一般要紧,岂是你说弃就弃的?”
所谓的德言容功,乃是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四项女子必修之德。其中“妇功”一项,首重女工针黹,是为持家之本,修身之要。
“祖母教训的是,”叶暮悄悄抬眼,觑着老太太神色,“只是每回拈针,四娘总觉得手指头不听使唤,线也歪了,眼也酸了,远不如看那些数字来得明白痛快。若能两全,四娘自然不敢偷懒,只怕两头都耽搁了,反叫祖母和娘亲失望。”
老太太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这小丫头片子的心思,倒比同龄人精巧许多,分明是以退为进。
她沉吟一瞬,“罢了,你既有此心,我便许你每日抽出一个时辰,随你母亲看账习数,待到端午时节,我自当考校你账目,若果真显出几分天赋,日后就依你所言,若是未能通过,此后便安心研习女红,再也休提此事。”
“好。”叶暮明媚一笑,“孙女断不敢懈怠,届时请祖母考校。”
不过一日,这消息就传进了周氏耳里,闻听此事,她拈着香匙的手微微一顿,“老太太如今对三房,倒是越发偏疼了,府里旧例,姑娘们未满十二不沾账本,原是怕心性未定,反生了虚浮之气。如今老太太竟要为四丫头破这个例?”
香灰簌簌落了几分,周氏将香匙不轻不重地搁回宣德炉畔,“告诉晴姐儿,她四妹妹既要学看账,她这个做姐姐的岂能落于人后?请安时便去回了老太太,便说她也愿为祖母分忧,端午考校,恳请一同与试。”
叶晴受母亲催促,心下虽百般不愿,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在次日晨省时,向老太太禀明也要学账。
“四娘学账是为躲女工,她性子跳脱,坐不住绣架,我这才破例给她个由头。”老太太目光睨向叶晴,“晴丫头,你素来沉静,女红上也颇有天分,如今突然要学账,又是为何?”
叶晴额角沁出细汗,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依着周氏事先的嘱咐,又将昨晚熟背的话说了一遍,“祖母,孙女见四妹妹这般勤勉上进,心下着实感愧,也想恳请祖母恩典,允我随三婶娘学些理账的微末本事。
待到端午考校之期,愿与四妹妹一同受祖母查验,若我侥幸能通过考校,还望祖母念在母亲多年辛苦的份上,能让她重新协理些府中的进项出入,孙女也定当从旁尽心辅佐,绝不敢懈怠。”
老太太心下澄明,老二媳妇如今失了权柄,心中不甘,想借女儿寻个由头东山再起,也罢,这府里,终究是讲究个平衡。
“既有心,就一同学着吧,多学些东西,总不是坏事。”
不过念及刘氏初掌家事,已是千头万绪,若再添上两个小姑娘的功课,只怕分身乏术,反误了正事,老太太命人请了老账房陈先生,专司教导两位姑娘看账习数。
老太太既发了话,陈先生次日便至府中拜谒。
此人虽说是老账房,但年方不过三十,面皮白净,当初进侯府也是误打误撞。
昔年老侯爷为给几位少爷择选伴读,特命心腹嬷嬷往可靠的牙婆处物色几个清白伶俐的童子,陈先生便是那时被买进府的。
因其当时虽衣衫褴褛,却眉眼清正,应对间颇有条理,老侯爷见之,觉其举止间隐有几分儒雅清气,是个可造之材,便留在身边使唤。
陈先生心细沉稳,于数算上颇有天分,老侯爷便有意让他习学账理,他果然不负所望,算盘打得极精,一点就透,不出几年便晋升为侯府的一等账房先生,在府中效力近十五载,经手银钱何止万千,面上却从不露半分贪相,向来以谨慎持重著称。
头一日开课,设在荣和堂东侧的退思斋。
叶暮与叶晴各自坐了,陈先生先教了些看账识数的入门根基,无非是“天地人”三柱账如何看,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项如何核验。
叶晴听得呵欠连天,强打精神才未伏案睡去。叶暮却听得极为专注,前世她初掌状元府时吃够了账目不清的苦头,后来被迫着学了,深知其中关窍,如今再听,另有一番体会,不时发问,皆切中要害。
陈先生颇觉讶异,不由对她多看了两眼,“四姑娘悟性极高。”
叶暮确实如鱼得水。
她前世的那点看账本事,如今得遇明师点拨,不过一个月,许多懵懂之处已豁然开朗,她又不时将在母亲处听来的疑难杂症拿来请教,陈先生见她颖悟,也乐得多说几分,一老一少,教学相长。
周氏禁足期满,自是出来走动,她先是到老太太跟前恭谨请罪,言词恳切,道是自己往日持家不力,御下不严,方生出这许多事端,日后定当深刻反省,谨言慎行云云。老太太淡淡应了,并未多言。
周氏如今权势旁落,倒是空闲,时常来退思斋坐着听。
这日,蝉声初噪。
周氏提了盏缠枝莲纹的剔红食盒,悄步至退思斋外,并不急于入内,只倚着窗棂,静听里头动静。
陈先生正讲授核验之法,声线平稳,条分缕析。
周氏唇角微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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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里头课歇,方轻叩门扉,“先生授课辛苦,我命小厨房备了些冰镇梅子汤,给先生和孩子们解解暑气。”
叶晴早已不耐这沉闷课业,见母亲来了,忙扯了叶暮衣袖,低声道:“四妹妹,外头荷花开得正好,我们去看看?”
叶暮正凝神琢磨方才陈先生所教的核验之法,被她一扰,蹙眉抬头,却见周氏笑吟吟望来,“孩子们既坐不住了,便去园子里松散片刻也好,我与先生正好说说晴姐儿的功课。”
她对周氏本就无好感,呆在一处气闷,见她有意支开,便顺水推舟,与叶晴一同离开了。
两个小姑娘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周氏缓步踱至案前,她穿了身天青的薄罗衫子,裙摆绣着疏落兰草,行动间暗香微度,鬓边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轻漾,光晕流转,衬得她容色较往日更添几分鲜妍慵懒。
“先生请用。”周氏执壶,梅子汤殷红如玛瑙,淅沥沥注入冰裂纹瓷盏中,凉意沁人。
陈先生忙躬身去接,“谢二奶奶厚赐。”
接盏时,两人的指尖无意相触,不过一霎,盏中梅汤轻漾,陈先生慌忙稳腕,耳根蓦地染上薄红,“失礼了,还望二奶奶恕罪。”
“无妨。”周氏自己也拾起一盏,丹蔻指尖慢悠悠划着盏沿,并不就饮,只含笑睇他,“说来也是缘分,当年我初初接手打理府中春耕账目时,虽是商贾出身,到底年轻识浅,乍然面对那般冗杂数目,真真束手无措。多亏得先生从旁耐心指点,掰开揉碎了教,方才理出头绪,如今竟又是先生来教导小女。”
“二奶奶本有慧根,一点即通,在下不过尽绵薄之力罢了。”
“你呀,这么多年,还是这般谦逊。”周氏轻叹一声,“不过这些日子我也瞧出来了,晴丫头资质驽钝,远不如她四妹妹灵慧,怕是白费了先生许多心血。”
陈先生忙道:“三姑娘沉稳踏实,功课一日日也有进益。四姑娘不过是略机敏些,各人资质不同,岂能一概而论?”
“先生不必宽慰我。”周氏摇首,步摇轻晃,声气婉腻,“自家孩子什么禀性,我岂不知?”
“二奶奶言重了,三姑娘勤勉,假以时日,未必不能...”
“可我等不了呀。”周氏娇声打断,又近半步,“端午考校在即,老太太亲自查验,晴儿若当场露了怯,岂不惹人笑话?不知先生可有何法?”
这寸许逾越之距,让陈先生耳根那点薄红瞬间蔓延至颈间。
他只觉那缕幽香似有还无地绕裹上来,如丝如缕,缚住了他的手脚,陈先生喉头微动,视线仓皇欲避,却偏偏被那截玉白颈子勾住了去路,不经意间掠过她微松的罗衫交领处,隐约窥见莹润雪肤,如山峦微现,丘壑暗藏。
陈先生脑中轰然,气.血上涌,更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氏见他这般情状,又将身子挨近半分,罗袖轻擦过他的手腕,眼波动柔,“先生是府中老人,经手的账目比我们吃过的米还多,这考校的题目,先生心中,想必早有数了吧?”
18. 水龙吟(八)
陈先生喉头微涩,声色喑哑,“二奶奶实在高看陈某了,老太太的心思,岂是我能妄加揣测的?”
“先生这是不想帮我?府中上下谁人不知,这些年账房考核诸题,皆出自先生手笔。老太太常夸您最懂她的心思,其中深浅关节,再没有比您更明白的了。”
周氏轻声啜泣,身子倾侧,几乎要倚在他的臂上,“这三个月府中光景,先生也都亲眼见了,我如今举步维艰,早不比当年执掌账册,如今只盼着孩子能在考校中出头,替我争回几分颜面。”
美色当前,柔语靡靡,陈先生心笙摇荡,肘间陷入两团丰/腴/温/软,鼻息间尽是撩/人/甜/香,更是销/魂/蚀/骨,他顿觉口舌干燥,抬手将盏中的梅子汤一饮而尽,方夺回几分清明,踉跄退后,“二奶奶请自重。”
周氏见状,也不急不恼,眼波如水漫过他泛红的面颊,纤指徐徐捻平衣襟褶皱,娇唇微启,“先生还真当忍心,也罢也罢,就当我没说过....”
她作势提盒欲走,忽闻身后低声叹息,“五日后申时的清风阁,我会备好册子相候二奶奶。”
两人这般私约既定,偏生无巧不巧,侯夫人王氏自谢府探病归来,途径退思斋廊下,忽闻内间似有低语声。
她驻足隔窗望去,但见花窗掩映之中,陈先生与周氏正立于紫檀书案旁,周氏云鬓微斜,陈先生一手支案,二人言谈间姿态颇显亲近。
王氏心下一跳,正自诧异,又行数步,见叶晴正在不远处池边,踮着脚够那水面的荷花,而叶暮则独自坐在太湖石凳上吃糕点。
两个孩子皆被遣开了,独留他二人在室内?王氏柳眉微蹙,却不便立即发作,款步往老太太屋中去了。
老太太正歪在暖榻上,听林嬷嬷回话,见王氏进来,摆了摆手让林嬷嬷先退下。
“母亲。”王氏上前见礼。
“从谢府回来了?谢老太太身子可好些了?”老太太示意她坐下说话。
王氏接过丫鬟递来的温茶,饮了半口,轻轻摇头,叹道:“怕是就这两日的光景了,人已昏沉得认不得谁了,只靠着参汤吊着一口气,谢家几位奶奶都在跟前守着,我看那情形......唉,已是预备着了。”
老太太闻言,默然良久,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半晌才开口,“也是她的寿数到了,强求不得,只是这谢家祖上也是煊赫过的,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克煞,一连三四代,几位正当壮年的爷们,竟没一个能跨过四十那道坎,纷纷撒手去了,留着一堆奶奶媳妇在府里,真是造孽。”
“母亲莫不是忘了,到底还剩下一位,便是老侯爷晚年得的那个小幺儿,谢九爷。”
“他?”老太太眉头微蹙,似在记忆中搜寻,“不是早年就心灰意冷,撇下家业,说什么寻仙访道,去找那不死的方子了么?这些年音讯寥寥,是死是活都没个准信,他若还在世,明年开春,也该到四十了吧?”
“母亲说的是,我这次去,见着了九奶奶,人憔悴得几乎变了样,她年轻的时候是何等明艳颜色?满府的奶奶们,说来也是命数,生的都是女孩儿,唯独她,连生两个都是男娃娃,日夜悬心,只怕也迈不过那道四十岁的坎去。”
老太太叹了口气,“可怜人唷,那两孩子今年多大了?模样生得可还康健壮实?”
“就瞧见个小的,与四娘同岁,虎头虎脑的,那大的倒是没看到,九奶奶对此也是语焉不详,我瞧着那情形,不敢深问。”
“罢了罢了,终归是别人家的运数,我们也管不到那么远,不过谢家终究是累世的望族,面上的光鲜不能丢,待到时候,该有的礼数,该帮衬的地方,我们侯府也不能落人后,总要周全一二才是。”
“媳妇明白。”王氏应道,稍顿了一下,斟酌启口,“方才媳妇回来,路过退思斋,瞧见陈先生.......”
老太太听她支吾,抬眼看她,“怎的?吞吞吐吐的,可是四娘和晴丫头不用心,闹出什么笑话了?”
“那倒不是。”王氏音色放轻,“只是瞧见二弟妹也在里头,正与陈先生说话,挨得颇近,两个孩子倒被支到外头池边玩去了。媳妇想着,陈先生虽是府里的老人,品行素来端正,终究是外男,二弟妹如今又清闲,这般时常待在课室,只怕久了,惹些不必要的闲话。”
老太太听着,面色渐渐沉静,未立即言语。
良久,她才淡淡道:“老二媳妇如今无事,关心晴姐儿功课也是常情,陈先生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何况,他家里那位霞姐,可不是个能容事的母老虎,陈先生纵有十个胆子,又岂敢在外头有什么逾矩之行?”
老太太倒并非虚言,这位霞姐,论起来还与三奶奶刘氏有些瓜葛,原是她家的丫鬟,当年随刘氏陪嫁过来,在府上呆了不到两年,老太太见她手脚麻利,性情爽直,又瞧着陈先生那时虽在账房渐露头角,却性子过于温吞内敛,正需这么一个厉害娘子扶持门户,便亲自做了媒,将霞姐许配给了他。
只是这霞姐善妒,泼辣又在坊间出了名,若教她瞧见陈先生与巷口街边的哪个妇人娘子多说了一句话,或是哪个不识趣的婆娘朝他多笑了两下,她当下便能撂下脸子,闹得左邻右舍皆知。
这厢刚说完霞姐,不过五日,霞姐便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侯府三房的院子里,她拎着个竹篓子,说是来送端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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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生风,径直便寻到了刘氏跟前。
“请三奶奶安。”霞姐嗓门亮堂,行动间自带一股利落劲儿,她将竹篓子往桌上一放,揭开盖布,“自家做的一点粗陋小食,给您和四姑娘尝个鲜,应应节气。”
刘氏笑着让她坐下,“霞姐,你也太客气了,年年都劳你惦记着。”
叶暮踮脚朝篮中望去,“哇,是艾草香饼!哇哇,还有茯苓糕!”
“瞧瞧,四娘不就好这口?”霞姐笑吟吟地从篮中取出青瓷碟子,“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快尝尝。”
“得嘞。”
叶暮虽有着大人心境,却难改从小贪嘴的毛病,伸手便要去拿,被刘氏轻轻拦住,取过湿帕子替她擦手,“这般心急,也不先净手。”
叶暮吐了吐舌头,擦手后乖乖坐在一旁,捧着香饼细品,耳边听着母亲与霞姐闲话家常。
二人叙了些节庆闲话,霞姐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说起来,近日正想向三奶奶讨个示下。也不知是否府中账务格外繁忙,我们当家的这几日从府里归来,常是神思不属,夜里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总点着油灯写写算算,问起缘故,也只含糊说是要紧功课,半分不肯多透。”
她身子微向前倾,“您也知道,奴家是个睁眼瞎,大字不识,看不懂那册子上的蝇头小楷。可蹊跷的是,他埋头在一本蓝底册子写了三五日,那本册子就凭空不见了踪影,他反倒像是了却一桩心事,眉目间都松快起来。倒叫奴家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胡乱猜疑,莫不是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风月笔墨?”
“陈先生为人端方持重,在府中当差这些年,从未有过半分逾矩。”刘氏将手边的攒盒往霞姐那边推了推,里头是新炒的南瓜子,“许是近来教导两位姑娘课业,这才多费了些心神,那册子没准是府里往年的账目例册,拿来给孩子们参详的,用好了就还回来了嚜。”
霞姐一听,面色松泛了不少,信手抓了两把瓜子,搁在掌心,“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多心了,胡思乱想的,尽往歪处琢磨。”
叶暮却留了神,她昨日让紫荆做了炸荷花,新鲜荷花花瓣挂上薄糊油炸,外酥里嫩,花香浓郁,她知道三姐姐好这口,就盛在白玉盘里送了去,正瞧见叶晴在翻看一本蓝底封皮册子,见到她来,慌不迭地拿手边的绣绷子盖住了,神色间有些不大自在。
叶暮当时没在意,此刻一听,倒觉得像是陈先生那本。
她刚要细问,就见霞姐在娘亲耳边窃语,她也俯身侧过去听。
刘氏还没来得及捂她的耳,就被叶暮听到,“三奶奶,可我还是觉着不对,他这几日总推说身上乏,连榻上都不愿与我亲.热了!”
19. 水龙吟(九)
叶暮顿时耳根发烫,心下悻悻。
大人们说话,总绕不开那些让人耳热心跳的茬儿,三句不离床帷之事。
就拿她阿爹阿娘来说,自祖母发落了张娘子,底下那些管事也不敢对母亲拿乔了,母亲眉宇间舒展了,理事时也添了几分从容气度,父亲便顺势从抱朴斋搬了回来。
这几日,叶暮不止一次瞧见,父亲故意在回廊下踱步,候着母亲从穿堂过来。两人目光撞在一处,说不出的缱/绻,想来,父亲在锦罗帐里下了不少工夫。
她不禁困惑地蹙起眉头,前世她为人妻时,也经历过这些,却极少从中品出什么趣致。
江肆总是很急,捏得也疼,她多半是咬着唇应付差事。唯独怀上孩儿前,在寺中静养那段时日,山中空气清冽,白日里听着闻空法师宣讲佛法,梵音琅琅,夜里恍惚,昼间的经诵竟似化入了夜间的缠悱里,如溪/水/潺/潺,连江肆的亲近也少了几分往日的粗砺。
也唯有那寥寥数回,她未曾感到不适,可若说趣味依旧是谈不上的。
如今听着大人们这些隐晦的私语,反倒让人好奇,莫非是其中有什么关窍她未曾参透?
霞姐还在絮絮叨叨,“三奶奶,你是有所不知,他以前可愿.....”
刘氏忙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递了个眼神,“孩子在呢。”
叶暮心下尬窘得厉害,但面上佯装没听清楚,伸手轻轻扯住霞姐的衣袖,懵懂地摇了摇,“你同娘亲在说什么悄悄话呀?嘀嘀咕咕的,四娘也想听嘛。”
刘氏见她这般情状,暗松一口气,“不过是些大人间的琐碎闲话,哪里是你这小耳朵该听的?”
她见叶暮犹自撅着嘴,柔声将话头引开,“你若是得闲,不如去准备后日端午比试的账目,老祖宗可是要亲自查验的。再不济先去书房静静心,临几页字,下晌不是还有写字课吗?”
叶暮顺势应下,这才逃离了令人局促的屋子。
闻空授课,是定下每七日一至。
自打头回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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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整整一月后,往后倒是风雨无阻,准时而来,这般过了些时日,两人渐渐熟稔起来,但也仅限于课业上的那点交道,多余旁话,叶暮是问不出来的,不过如今,叶暮倒也敢跟他讨价还价了。
“这个夫字,分明写得比上回好多了,瞧这捺脚,寻常小童哪有我这笔力?还要罚写五十遍?我可不依。”她伸出三根白嫩嫩的手指晃了晃,“最多三十遍,不能再多了!”
闻空垂眸看她,面上无波无澜,“四十九遍。”
“才减少一遍?我才不稀罕。”叶暮气鼓鼓,“就三十遍,我保证写得比五十遍还用心。”
“六十遍。”
“你...”叶暮一口气噎住,指尖指着那墨迹未干的字帖,又委屈又气,“哼,坏师父,四十九遍就四十九遍。”
“不是六十遍吗?”
“四十九遍也是您口中说出来的,没反悔的道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小僧不是君子,”闻空眼帘微抬,“小僧是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