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笙》 第1章 中秋宴 “嗯?只带了生辰八字,本人没来吗?” “是的大仙,能算吗大仙?” “唔,这有点……” “啪!” 蒙面人果断拍下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满眼希冀地望向算命摊铺后的少女。 原本面色为难的少女顿时展颜一笑:“好说!” 宽大的袖袍轻飘飘一挥,摊桌上的钱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收好了钱,少女清咳一声,负手站直,垂眸看定蒙面人递来的生辰八字:“来来来让我瞅瞅……嘶……” 她这厢正思索沉吟,那厢一个声音忽而远远地喊: “归笙!” 少女恍若未闻,仍旧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生辰八字,边看边翘起兰花指,煞有介事地摩挲起自己下巴上并不存在的山羊须。 片刻,她眉毛一挑,神情古怪。 蒙面人只觉一颗心也被她那两缕绒绒的眉毛高高吊起,不禁双手捧心,忐忑发问:“大仙,怎么说?” 少女眼皮一掀,黑黢黢的眼眸深不见底,骇得蒙面人心里越发找不着底。 “大仙?” 眼见得快把人吓哭了,少女方才悠悠叹出一口长气。 她指着桌上的生辰八字,语气玄乎,意味深长,一字一句道:“我观这位施主呢,心性坚韧,意志坚定,为了一腔执念夙愿,便是付出断骨抽髓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有如此可贵之品质,本该是顺遂圆满的一生,却因幼时的一场飞来横祸,此生无缘所求之物,实在可悲可叹,可感可泣……” 蒙面人听着听着,不知想起什么,逐渐热泪盈眶。 少女不动声色地瞅他一眼,压下眼底疑惑,再咳一声,继续道:“不过呢,我算出这位施主在不久的将来,会遇到一位命中注定的贵人……” 蒙面人期期艾艾地问:“是不是在这位贵人的提携下,他就能如愿以偿了?” 少女对他安抚地笑了笑,正要张口,又听不远处传来一声严厉的喝止: “归笙,住口!” 归笙迅速张口,一气呵成全无停顿:“不,是遇到这位贵人后,这位施主的命运将急转直下,更加糟糕!” “原本他还能勉勉强强浑噩度日,遇到这位贵人后,他将彻底一蹶不振,整个人跌落地狱,从此以后耽溺虚幻逃避现实,醉生梦死而不知今夕何夕,最终一缎白绫了此残生……” 蒙面人听不下去了,绝望地打断她道:“这算哪门子贵人?这是灾星吧!” 归笙断然点头:“是的,的确是命逢灾星,不过不必忧心!” 她拍拍胸脯,胸有成竹地道:“我有一计,可除此灾星!不过嘛……” 她故意拖长尾音,蒙面人心领神会,忙从袖中又掏出一只钱袋。 金币相击之音清脆悦耳,归笙听得心花怒放,虔诚地双手去接,浑然不察自己身后一道阴影降临。 “咚——!” 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捶击声后,归笙脸面朝下,趴在桌上,后脑勺悠然飘起一缕青烟。 在她身后,肩披鹤羽的女子优雅地收起拳头,又一扬手,隔空抓住那只惨遭波及而高高飞起的钱袋。 将钱袋原物奉还,岑箐对蒙面人俯首一礼,言辞恳切:“师妹顽劣,童言无忌,还望阁下不要放在心上。” 随行的两名侍从应声上前,向蒙面人奉上两只玉匣。 “咔嗒”一声,匣盖开启,匣中各陈一枚丹药,光华流转,成色上佳,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岑箐拱手道:“还望阁下允许我代师妹赔罪,微薄补偿,不成敬意。” 蒙面人却看都没看那丹药一眼,只是失魂落魄地盯着桌上的生辰八字。 岑箐不解,却无意多问。 她看出此人并无修为,应当只是个来相卦的凡人。 径自放下丹药,岑箐一把扯过桌上装死的归笙,拖着走了。 路上,归笙被岑箐抓着后领拖在身后,腰臀悬空,两腿软绵绵地摊直,鞋跟趿拉着,“咔哒咔哒”地在石板地上啃出两轨崎岖的划痕。 过路之人无不惊讶侧目,归笙却好似入定无觉,两手交叠在心口,微笑闭目,很是安详。 安详没一会儿,她就听头顶上的岑箐道:“归笙,别装死,把那东西收了,不然别怪我向你师兄告状。” “你师兄”三字震慑力十足,归笙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摇摇晃晃举起胳膊,五指对准远处被丢下的算命小摊,遥遥一握。 “收。” 小摊光芒一绽,化作缕缕游丝,散入虚空。 同时,一只核桃从小摊处飞来,钻进归笙的袖袍。 她的一身神棍行头亦摇身一变,变作一袭灰得有些发黑,但依稀能瞧出原是白色的衣袍,两管破破烂烂的袖子迎风招摇,打的补丁手艺稀烂至极,活像一只只爬在衣服上的癞蛤蟆。 变回原貌,归笙哼哼唧唧地抱怨:“今日这身行头,花了我三枚铜板!三枚!师姐你好歹让我回个本……” 岑箐冷冷地道:“袖子里是什么?掏出来。” 归笙扭身抱住岑箐的腰一阵乱蹭:“哎呀哈哈哈师姐你来接我啦!好爱你师姐!不过今日逮……咳,接我接得比往常要早一些呢!是师姐你太想我了吗?” 岑箐猛戳腰间小混蛋的脑门:“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吗?” 归笙先是疑惑:“今天是什么日子?” 随即大彻大悟:“莫非是师姐你大喜的日子?是紫涧峰的那个武痴还是列缺峰的那个雅士?总之不管是哪位都恭喜恭喜,红包拿——” “咚!” 归笙捂住自己再遭重创的脑袋,眼冒金星,弱弱呻吟:“那个……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请师姐指点一二……” 瞧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岑箐重重叹气:“你啊你,连七峰共赴的中秋晚宴都忘了!你师兄又要因为你挨诸位峰主的骂了!” 归笙眨了眨眼,一撇嘴道:“哦,原来是这个事啊,我还真忘了呢。” 又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骂我师兄就骂呗,他们骂得再凶,也动摇不了我师兄首席弟子的地位,只能过过嘴瘾咯。” 这话倒是没错。 岑箐摇摇头:“得亏来逮你的是我,若是让眠阳峰那些爱嚼舌根又小肚鸡肠的见了,还不得把你的脊梁骨给戳歪。” 归笙满不在乎:“说就说去,师兄常说我坐姿不端正,指不定我的脊梁骨早就歪了。” 岑箐无语:“你能别什么话都朝你师兄身上拐么?” 归笙喊冤:“不是师姐你先提他的吗?没办法,你要是有个这么优秀的师兄,你也会忍不住时刻挂在嘴边的……不过师姐你自己就是霞澜峰的首席大师姐了,也不需要。” 岑箐看她片刻,唇角微抿,语重心长地道:“与其把你师兄挂在嘴边,不如勤勉修炼,成为那个被挂在嘴边的人。” 归笙笑嘻嘻又去蹭岑箐的腰,避开了她的视线,道:“师姐我刚刚给人相卦的时候你干嘛揍我不让我继续往下说啊?我脑袋真的好痛哇。” 她话题转得生硬,显然不愿多谈,岑箐无声叹息,便也顺着她的话回道:“别人诚心相卦,你何必说那些打击人的话?” 归笙哼道:“我瞎说的嘛,毕竟那人若真想算出个好歹,到我这一看就是个不靠谱的骗子这里来做什么?” “果不其然,那命格是我这个外行中的外行都能看出来的大富大贵吉人天相,看得我牙根酸苦妒火中烧……师姐你懂吗?这感觉就像有个人提着一大桶金元宝走在路上,却拦下了我这个路过的穷鬼问:‘姑娘你看我这钱多不多啊’……所以我才一时没忍住,说了晦气点话以泄我心头之愤。” 岑箐不赞同道:“万一人家的确事出有因,能问的都问过了,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到你这街边小摊碰碰运气,死马当活马医呢?你胡说八道多伤人心。” 这话有理。 归笙想了想,良心痛了痛,讪讪地道:“好吧,是我错了,还好师姐你方才替人家狠狠教训过我了,希望他收下补偿吧,那可是你们霞澜峰的丹药啊,多少人挤破头也抢不到一颗呢……” 二人又聊了几句,渐渐走出人烟聚集的街巷,走进杂草丛生的郊外古道,岑箐道:“来不及走回去了,用传送法宝吧。” 话音才落,四人便如踏入一道无形的门,数步之间,物换星移,古道西风向后隐去,七道巍峨连缀的山峰,如镶于天幕的七颗碧珠,近在前方。 来到山脚,岑箐抬手,印上一道无形的屏障。 刹那间,掌心下有水波状的流光漾开,四方的云雾被这流光牵引而来,铺作一纵蜿蜒而上的云梯。 归笙蓦地出声:“师姐你松开我,让我踩踩这云梯,估计要有好一阵踩不到了呢。” 岑箐斜她一眼:“这会儿知道害怕了?” 归笙缩缩肩膀:“那可不,那帮家伙早就看不惯我,说不定这次直接撺掇掌门赶我出宗门咯。” 岑箐将归笙拎到眼前扶稳站好,替她理了理凌乱的碎发,放柔声音道:“迟到而已,不会把你赶出宗门的。” 归笙眨了眨眼,笑而不语,侧脸在岑箐指尖轻蹭了下。 四人登上云梯后,云梯自发沿山道上行,周身场景变幻如梭,几乎一步一景,约莫半炷香后,越过一道遮蔽视野的山头,眼前豁然开朗。 千重璇霄丹阙映入眼帘,瑶池仙台林立不绝,演武场、藏宝阁、集议殿……各式建筑气势恢宏,错落其间。 这便是归笙与岑箐的师门,坐落于中州七峰的第一宗门,天霄派。 今夜中秋,七峰之首——太虚主峰上,数千张座席浩荡排开,灯火辉煌,烟花盛放。 遥遥听得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之音,却在归笙与岑箐二人到来时,倏然静默。 无数双意蕴各异的视线,自宴席的四面八方投来。 静默中,岑箐泰然自若,躬身行礼:“禀掌门,弟子已将栖雪峰归师妹带回。” 她所对之向为宴席上首,座上之人一副青年样貌,姿容俊秀,却因神色过于冷峻,令人见之生畏。 奇怪的是,他的样貌比席间众多修士年轻许多,两鬓却斑白如雪,眉心一道褶痕,似是常年劳心劳力所致。 此人正是天霄派掌门,云起凡。 归笙从岑箐身后冒个头出来,也吊儿郎当地随了一礼。 她一冒头,席间顿时响起窃窃的议论。 归笙侧耳听了听,期待能听到一些充满新意的论调,结果还是“没规矩”“不成体统”“穷酸”“还是老样子”“没半点长进”之流的陈词滥调。 这些老掉牙的词儿她足足听了三年,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听得上首传来一句“免礼,回座”,归笙干脆利落地直起身。 她抖抖两袖,大摇大摆地穿过一众座席,径直走向方才骂她骂得最起劲的那一席。 那席上是个少年,也算眉清目秀,但在见到归笙气势汹汹地走来时,吓得面目扭曲,便连那一点清秀也失去了。 随着归笙向那少年越走越近,其他席间也隐有抽气之声,似有一声制止的暴喝在众人喉间酝酿。 就在那少年要原地蹦起,其他席间的那声暴喝要喷薄而出时—— 归笙脚底一个急转,整个人转了个向,往截然相反的一处角落走去。 “……” 少年身体一松,也自知被耍了一通,脸色铁青。 归笙才不管他脸是什么颜色,一颗心早已扑到了那处角落。 这场中秋宴从半月前就开始悉心筹备,处处张灯结彩,灯花明灿,唯独这一角落,被排挤在灯火弥漫的边缘之外,笼罩在灰暗冷清的阴影之中。 归笙走到近前,果不其然地望见,在那阴影之中,端坐着一道雪白的身影。 说是雪白也不恰当,那身衣裳本身泛着漂洗过数十回的黯色,不过是因那少年姿容过盛,形貌似漱冰濯雪,才连带那一袭灰白的旧衣都熠熠生彩。 归笙眨了眨眼,小声地跟他打招呼:“师兄,我来啦。” 云临渡似乎这才注意到她。 他抬眼,眸中静无波澜,对她微一颔首。 复又垂眸,继续喝茶。 归笙“嘁”了一声,自顾自坐到他身后的空席,低头扫了一眼桌面。 嗯,发霉馒头,烂菜叶子,以及苍蝇泡澡。 与方才瞄到的其他座席上的美味佳肴天差地别。 归笙想了想,藏在袖底的手指轻轻一勾。 茶盏中的苍蝇尸首徐徐升起。 归笙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在太虚峰的席间一定。 上回骂她是废材的一个太虚峰弟子,此刻正敞大嘴巴笑得开怀,归笙能清晰看到他齿缝间挂着的青绿菜叶。 好,就是他了。 归笙对准那张嘴巴,屈指一弹。 悬浮的苍蝇尸首便如上弓的弹丸,电掣而出。 然而没能掣出一尺,那苍蝇便惨遭戮尸,于空中断成两截。 有霜雪的寒意拂过归笙的耳际,是她师兄髓华的气息。 身前的人并未回身,归笙只能听到他冷淡的声音:“勿生是非。” 归笙嘴角一耷。 她抓起馒头,怼到云临渡腰侧,恶狠狠道:“这东西给你你吃?” 云临渡侧头看了眼,沉默一瞬,低声说:“忍一忍,等结束后回栖雪峰,再给你做一顿吃。” 归笙这才貌似勉为其难实则万分满意地收回手:“行吧。 ” 毕竟这宴席上的玉盘珍馐再美味,在她心里也没有她师兄亲手做的好吃。 有云临渡看着,不能使坏了,归笙只好百无聊赖地揪起了馒头。 她用白白紫紫的馒头屑在桌上拼成两高两矮的四个小人,又摸来那些烂菜叶子,为馒头小人中的高挑女子摆了条相对精致的裙子。 整个过程中,归笙的眼睛虽然黏在桌上,一双耳朵却暗暗竖起,广纳宴席各方的交谈之音—— “……莲华殿祈灵祭典在即,眠阳峰可收到了请帖?” “收到了,但叶峰主已去信婉拒了。” “咱们自家人在一起还用讲这些虚言?西漠可不比咱们中州灵源充沛,修炼环境艰苦得很,说是穷山恶水也不为过,能办出什么好祭典?何必白白去吃一趟苦?” “要我说西漠也是倒霉,自从三百年前开始没落,到如今就全凭莲华殿那些灵侍吊着一口气……啧啧,想来要不了多久,西漠就无力自成一方域境了,迟早有天会被我们中州……” 云起凡忽然瞥来一眼,淡声道:“慎言。” 他口吻中并无威慑之意,只是一个平静的提醒,那最后说话的中年修士也应声止住了话头,诺诺不敢言语,但又似乎不大服气,脸色一时憋屈难看。 就在这时,其他座席有人笑道:“诸位可听过风声了?北原近来倒是出了件大事——魔尊死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却不是因为感到震惊,而是因为太过好笑。 “不是吧,又死了?” “真不愧是五方域境内最为动荡之境,魔尊死了都成了家常便饭了。” “毕竟是妖魔鬼怪发源之地、魑魅魍魉栖身之所,那种地方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 “动荡些也还好,至少消息畅通,打探情报容易,像南溟那样不声不响,却偏偏去一个死一个的才叫瘆人!” “还是先管好咱们中州自己的事吧!近来那个什么……坤仪派?听闻有几分声势,已经将不少宗门压下去了,这样下去……” 回应这最后一句的,是一阵轻蔑的笑声。 笑够了,有一人道:“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听听人给自己起的名字,‘天霄’对‘坤仪’,天永远压地一头,看来很是有自知之明呐。” 却也有人不赞同:“可不要小瞧了人家……咱们要防微杜渐……防患未然啊……” 这声音吞吞吐吐,显然已是深醉状态,听得归笙眉头一皱。 “当年……嗝……你们瞧不起栖雪峰……非要去招惹人家……怎么样?没想到人云雪意……自己没什么本事……倒是很会找姘头……” “他带回来的那个妖女……当年可是把咱们害惨了啊……” 说着说着,那修士声音发怵,没敢再说下去。 “惨……?谁能有我们眠阳峰惨……” 接话的是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修士,与那被归笙恐吓的少年同在一席,同样已醉得不轻。 提起往事,那修士双目通红,眼中有痛恨的泪光闪烁。 又不知想起什么,转而醉醺醺地笑起来,痛快地道:“不过……呃……他们遭报应了啊……” “这不……死了都快三年了……至今还没找到尸首……留下两个半大的徒弟……其中一个还不成器……” “哈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嗬……” 说话者陡然发出一声痛叫,霎时酒醒了大半,惊怒瞪视不知何时蹲上身前席桌的少女。 满席酒菜泼洒一地,将灰白的袍角染得惨不忍睹,归笙却浑不在意。 她一手举筷,将此人的舌头死死夹住,不断向外拉扯。 另一手则捏着雪亮的餐刀,对准了那条涨紫的舌根。 归笙直视那双惊恐的眼睛,笑眯眯道:“好一个自作孽不可活,叶峰主,我瞧你这条舌头也作孽得很,这就帮你处理掉吧?” 说完,她不作停顿,手起刀落。 锋芒一闪间,四面八方响起震怒的声音—— “将这逆徒拿下!” 第2章 出宗门(上) “叮——” 一记剑光劈至腕骨,震飞了归笙手里的餐刀。 她“嘶”了一声,方才捂住麻痹的手腕,又有一道剑芒直指眉心而来。 好在有人比那剑芒更快,高颀的身形瞬时挡在她的身前,不动如山。 猝然收力的嗡鸣声中,剑尖在云临渡额前一寸停住。 荡开的剑意寒凉刺骨,霎时在四下席面覆上一层冰霜。 归笙窝在云临渡身后,往手腕上吹了口热气,心里直犯嘀咕。 她可真是好大的排面,云起凡这厮竟然亲自下场来擒她。 前方,掌门云起凡手持剑柄,眉心紧蹙:“临渡,让开。” 云临渡寸步未移,只深深俯首,道:“师妹顽劣,是弟子之责,弟子定带她回栖雪峰好生管教。” 云起凡眸光幽深,沉冷道:“临渡,你师妹当众对眠阳峰主出手,这可不是简单的‘顽劣’二字便能含混过去的。” 他的身量略高于云临渡,因而能越过后者的肩头,将冷厉的视线对准其身后的归笙。 “身为弟子,以下犯上,不敬师长,此乃重忌。何况你师妹出手狠辣,更是罪加一等。按照门规,理当废除她的修为,自此逐出宗门。” 停顿了一下,云起凡道:“但你我都清楚,你师妹无一丝修为可废。” 云临渡唇角紧抿,归笙则满不在乎地歪了歪头。 她扯了下自家师兄的袖子,示意他让一让,让她来发挥,却被用力挣开。 云临渡侧首斜她一眼,归笙自是看出他在警告她闭嘴。 归笙无奈望天。 何必呢,让她来发挥的话,顶多一炷香的工夫,她就能被提溜着后领丢出天霄派了,她闹这一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不过她毕竟没有事先跟云临渡说好,他这会儿觉得她在作死也是情理之中。 归笙只好暂且缩回云临渡背后静观其变,继续听云起凡在前头叭叭个不停:“自从雪意与……与他道侣身死,你师兄妹二人便独占栖雪峰,实在于规矩不合。” “临渡,你勤勉精进,宗门考核屡夺冠首,如今位列天霄派首席弟子,即便你母亲曾对诸位前任峰主犯下过错,但时过境迁,诸峰大度,愿意不再与你为难。” “但你师妹……” 云起凡的话音戛然而止,似是觉得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不必再提。 但他不开口,自有其他一众心怀不满的旁人接上话头: “而你师妹霸占栖雪峰得天独厚的灵源,却始终修为低下,多年不曾有所长进,简直与凡人无异!至今全仰仗你母亲留下的各路法宝,才勉强能留在天霄派!” “若本身天赋低下,愿意勤能补拙也就罢了,无人会说她,可偏偏你师妹不思进取,时常擅自出宗下山,混迹凡间招摇撞骗,不务正道,丢人现眼,秉性更是顽劣不驯,屡教不改……若非看在你二人已故父亲的面子上,这样的弟子,早便要赶出天霄派了!” “临渡,念在你早三年失去双亲,又勤奋上进,掌门素来对你关照颇多,只要你现在让开,掌门和我等自不会计较你此番偏私之过……但你师妹屡次犯禁,早已怨声载道,加之今日这一回,无论如何,戒律堂她是必须走一遭的。” 唇枪舌剑,滔滔不绝,云临渡却仍是没有让步,反而把探头探脑的归笙又往身后塞了塞。 他道:“师妹有错,是弟子管教失职,待中秋宴过,明日一早,弟子自会带师妹前往戒律堂请罪,并请代为受罚。” “……” 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面上显出不虞,因小辈这充耳不闻、冥顽不灵的态度。 但也有人眸光闪动,与想到一处的人交换目光,随即清咳一声,展露出包容又大度的笑容。 “临渡啊,念在你师兄妹相依为命,不忍她受罚……” “那这样吧,你如此执拗,若是将栖雪峰下的镇山石移开,便可将功抵过,大家自然不与你师妹计较前嫌。” 听到此处,始终安静听训的云临渡倏然面色一冷。 归笙也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她一出声,原本稍微缓和的气氛又是一凝。 “哈哈……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归笙从后头攀住云临渡的肩膀,踮脚冒出个头来,对那大言不惭又笑容僵住的家伙努努嘴,轻飘飘道:“回去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话音落下,四下屏息,落针可闻。 很好,气氛到了。 归笙暗暗清嗓,拿好派头,打算大闹一通:“掌……” “掌门,有话好好说嘛。” 一道清润的男声蓦地响起,先她一步抢走了场子。 归笙:“……” 这声音有点耳熟。 归笙循声望去,却先对上了岑箐安抚的目光。 在她身前的座席上,一袭华服的男人折扇款款,正是方才的发话之人。 归笙自然认得他,此人是霞澜峰峰主,她岑箐师姐的师父,岑翎。 归笙于是明白,大概是岑箐拜托她师父开口,为他们师兄妹解围了。 当然,这位岑峰主不知道什么缘故,一向也对她师兄颇多照拂,时不时就托人送来霞澜峰新炼的丹药,不过对方目的不明,吃人嘴短,师兄一向都是原封不动地退还。 但岑翎也没跟他计较,多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向栖雪峰示好。 这不,见云起凡望过去,岑翎闲适的姿态不减半分,施施然摇着折扇,接着道:“至少先把剑放下吧?仔细伤着临渡,咱们天霄派可就这么一个首席弟子,宝贝得很。” 又补了一句:“就算抛开虚名不谈,临渡再怎么说,也是掌门你的侄儿啊。” 归笙听得直点头:她师兄确实宝贝得很。 天霄派七峰弟子共计三千余众,各峰最优秀的弟子便称作该峰首席,比如岑箐就是霞澜峰的首席弟子,而七位首席中最为出色者,才有资格称为天霄派首席弟子。 “岑峰主可真会和稀泥。” 斜对座,洄霜峰主看热闹不嫌事大,又素来爱和岑翎斗嘴,悠悠出声打趣:“若被冒犯的不是眠阳峰,而是你霞澜峰,你可会如此大度?” 岑翎睨去一眼,呵呵笑言:“我行得端坐得正,又没讲已故之人的闲话,人家小辈为何要冒犯我?” “倒是你,林峰主。” 岑翎折扇一合,往桌上一敲,佯做威胁道:“你面前的盘子里还摆着我炼的补益丹,跟我说话长点心,小心被我记恨上了,下回偷偷在丹药里给你下毒啊。” 他口吻戏谑,有意玩笑,林峰主也不恼,看出他有心缓和气氛,便也顺水推舟,道一句“罪过罪过”,转而对岑翎身旁脸戴面具的女子高声道:“岑夫人,霞澜峰的炉鼎何其珍贵,投鼎的皆是天材地宝,怎可遭到毒物亵渎?您可得好好管束岑峰主,千万别由着他草菅人命啊!” 面具女子低头掩唇,岑翎听到她的笑声,直接拿扇子朝林峰主丢了过去,笑骂:“拿我夫人压我,可算给你找对法子了!” 他二人这么一打岔,除了眠阳峰的座席外,其他席间皆是笑声连连,气氛一时舒缓许多。 岑翎丢完扇子,假意起身去捡,实则径直走到对峙的三人身边,大剌剌往云临渡身前一杵,有意无意地拿肩膀怼开云起凡的剑。 岑翎贵为峰主,还是天霄派首屈一指的丹修大能,不是一般的金贵,云起凡只得无奈地把剑偏了偏,总算没再直指云临渡的眉心了。 岑翎认真地道:“掌门呐,依我之见,这事本就是叶峰主行为不端在先——在阖家团圆的中秋宴上,对人家故去的师父师母出言不逊,可是长辈所为?小辈年轻气盛,一时气愤上头,下手略失轻重也情有可原。硬要追究的话,不慎传出去了,中州其他宗门指不定怎么在背后编排我们,说我们这帮老家伙倚老卖老,和自家弟子过不去呢。” 归笙听着,暗赞岑翎劝得妙哇。 许是在中州第一门派的位置上坐久了,天霄派确实别的可以不要,但面子是一定要的。 果不其然,有岑翎带头后,周围的风向突然就变了,渐渐地有劝和的声音响起来,云起凡的脸色也是变幻莫测,看得归笙很是为他那张面瘫脸担忧,担忧他会不会抽筋。 岑翎继续道:“再说,领罚随时都能领,何必在中秋宴上直接将人小姑娘押去戒律堂?这不有失和乐氛围嘛……不如就如临渡所言,待宴会结束,明日由他带着自家师妹去戒律堂领罚吧。” “……” 在一众“岑峰主所言极是”“切勿失了和乐氛围”“掌门且坐下消消气”的附和声中,云起凡变换不停的神色最终定格为无奈,执剑的手臂落回身侧,剑尖指地。 云临渡俯身一礼:“多谢掌门。” 岑翎:“那我呢?” 归笙冒出个头来:“多谢岑峰主!” 岑翎哈哈一笑:“小丫头走完戒律堂一遭,我会让岑箐去给你送点能帮你下来地的丹药的。” 归笙嘻嘻哈哈:“那就再提前谢过岑峰主了!” 岑翎摇着折扇回去了,云起凡也收剑入鞘回去了,周围看热闹的也重新聊天的聊天,拿筷的拿筷,看歌舞的看歌舞了,逐渐恢复到之前其乐融融的宴会氛围。 唯独醒了酒的眠阳峰主叶晦脸色沉凝,攥着酒盏的手指泛白。 他心知肚明,无人是真心为被夹了舌头的他说话,周围那帮人针对那丫头,不过是眼馋她背后的栖雪峰却不得,只能借他这个由头,从嘴皮子上泄愤罢了。 然而想是这样想,叶晦面上不发一词,只是阴鸷地盯着归笙。 归笙注意到了,当即嬉皮笑脸地以鬼脸回敬。 瞪她作甚?她除了最后的道谢,全程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啊。 怎么不敢瞪岑翎呢?也对,毕竟霞澜峰在天霄派的地位,仅次于掌门所在的太虚主峰,眠阳峰哪敢和霞澜峰起冲突啊。 叶晦这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也算是和他那早死的父亲一脉相承。 闹剧收场,云起凡提醒那边还站着的两个小辈:“归座。” 归笙便一蹦一跳地跟在云临渡后头,坐回了那个阴暗的小角落。 圆月西斜,声声丝竹管弦的吹拉弹唱之中,中秋宴临近尾声。 某一刻,云临渡若有所感,蓦地回头。 身后的座席上,已空无人影。 第3章 出宗门(下) “叩叩。” “进!说了多少次啦师兄你进我屋不用敲门……” 之后的话音淹没在“砰砰通通”的捣鼓声里。 云临渡微微一顿,深吸口气,推开门。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屋中景象映入眼帘的刹那,他还是不忍直视地拧了下眉。 一言蔽之,满室狼藉。 古籍图纸、笔墨符箓、各式法宝……不胜枚举的东西从案上漫到地下,又从地下堆到榻上,一间好端端的屋子被塞得几乎无处供人落脚。 然而屋中那道上蹿下跳穿梭的人影却丝毫不受影响,在屋子里的行动如鱼得水,灵活至极。 云临渡停在门口,道:“你这是做什么?” 语气清冷疏淡,暗藏隐隐的不耐,像是面对一只早就想放弃不管,却又始终无法脱手的沉重包袱。 归笙早已习惯他这副刺挠的态度,并不放在心上,娴熟地怼回去道:“准备开溜啊,师兄你瞧不出来吗?” 她看也不看云临渡,兀自收拾行囊收拾得飞起,随口解释道:“那戒律堂是何等血腥残忍之地,经常逮人过去的师兄你会不知道吗?你师妹我现在好歹还算是个完整的东西,真要去戒律堂走一遭,回来那可就是东一块西一块了,还是拼不起来的那种……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云临渡:“……” 他没理会她的胡言乱语,只是问:“你要下山?离开天霄派?” 归笙:“嗯!” 云临渡:“去哪里?” 归笙潇洒地道:“只要能暂避风头,去哪里都行,等云起凡那厮忘了这一茬,我再偷偷摸摸地溜回来,不就能免于挨罚了嘛。” 她毫不避讳地将“去意已决”写在了脸上,云临渡自知多说无益,说不过,也说不动。 沉默片刻,他走进屋里,去接归笙手里的行囊:“我跟你一起走。” 归笙却反手一杆痒痒挠将他怼出老远。 她瞪着云临渡,凶神恶煞地道:“说什么呢师兄?我俩都跑了,谁来守栖雪峰?只怕我们前脚刚走,后脚那些垂涎栖雪峰上百年的老不死就轰开镇山石,攻上山头登堂入室了!” 云临渡捂着被她戳痛的腰腹后退两步,归笙则持续挥舞着痒痒挠恐吓他道:“师父当年舍命相搏才没让那帮家伙得逞,师母即便真的……真的身死,听了你这撂挑子的话,绝对爬也要从坟里爬回来把你的腿打断!” 云临渡一时没说话,归笙自觉将他的反应理解为被她震慑到了。 归笙丢掉痒痒挠,走过去拍他的肩膀,放缓语声,带些憧憬地道:“师兄,你就放我出去玩一趟吧……你知道的,我和你不一样。” “你是天霄派的首席弟子,年年下山历练都少不了你,大概你早就跑过五方域境的不少地方了,但我长这么大,还从没离开过天霄派方圆十里的地方呢!我早就想出去闯荡一番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 归笙屈起指节,往自己脑袋上一敲,意有所指地道:“刚好试试这倾注了我十多年心血的东西顶不顶用。” “……” 云临渡盯她许久,移开视线,叹了口气,状如无奈的妥协。 他没话说了,只剩下一个疑惑:“那你为何要带上这东西?” 他指的是归笙正往行囊中揣的一面铜镜。 也不怪他有此一问,这面铜镜年久失修,早已破损不堪,不仅底座爬满裂纹,镜面成像亦是模糊不清,照物扭曲变形,恐怕收破烂的都不稀得收,归笙却要带着它上路。 归笙:“这镜子怎么了?这镜子多好啊!” 她深情款款地抚摩镜面,一本正经地向云临渡卖弄道:“这镜子陪了我七八年,没有一次不把我照得容光焕发、光彩动人的,我怕换个镜子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所以我一定要带上它!” 云临渡:“……” 归笙无视他满脸的“我就听你胡编”,小心翼翼用棉絮将铜镜裹好,又妥妥帖帖地放进行囊,随即抽紧束带,收拾完毕。 云临渡:“就带这么点东西?” 归笙:“带多了麻烦,在外头想买什么不方便?钱用完了就摆摊相卦挣点。师母当年兴致勃勃要教咱俩相卦,是师兄你自己宁死不肯学的,所以只能靠做宗门的任务挣钱,自然不懂我这种说走就走的底气。” 她展开腰间的乾坤袋,对准行囊道一声“收”,半人高的行囊便被整个收进拳头大的小袋子里。 见云临渡仍是欲言又止,归笙想了想,郑重承诺道:“一年以内,我定会回来。一年对修士很快的,师兄你闭个关就过去了。” 说完,她拔腿就走。 云临渡忽然喊住她:“归笙。” 归笙脚步一顿,听出他语气中的细微变化。 一回头,就见云临渡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归笙微微恍惚,因他那副融合了师母与师父优点的眉眼。 然而,形似神不似。 眼前这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眸,既无师母的鲜活,又无师父的柔和,无论何时皆是清寂无澜,比冷月寒潭更甚。 “我不论你在盘算些什么,但师母师父早在三年前便已身死。” 云临渡开口,语声极淡。 “你别忘了,三年前,他二人留下的魂灯,是我们亲眼看着熄灭的。” 从语气到神态,他都平静至极,就好像在说无关之人的事情。 归笙笑了笑,反问道:“我能盘算什么?” 稍作停顿,到底被气得不行,她又道:“师兄你何必担心太过?我私自出逃,天霄派那些人再不会拿我烦你,暂时甩掉我这个包袱,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云临渡:“归笙。” 他语气骤冷,归笙也不怕他,依旧笑嘻嘻道:“哎呀师兄,你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你是怎么想的还能瞒得过我吗?我可是同你一起长大的师妹哎,不是亲手足胜似亲手足……师母师父走后,这些年你对我的态度如何变化,你真当我一无所知吗?我又不是根木头。” “就像这样。” 归笙忽然扑过去,一把抱住云临渡。 她在他胸口蹭了蹭,嗅到清冷好闻的雪香,又赶在云临渡将她轰开前火速脱手。 归笙:“就像这样,师兄你已经好久没抱过我了。” 云临渡面若冰霜,唯独耳根气得通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归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说那些话让她不痛快,那他也别想好过。 归笙哼笑转身,挥挥手道:“我走啦!师兄。” 说完她就跳出窗去,飞身窜进一个前不久偷偷打穿的岩洞,眨眼便没了踪影。 一路火急火燎,东躲西藏,一鼓作气溜出山路数里,直到确定云临渡跟丢了,归笙才略微放慢速度。 此时恰好来到一道开阔的崖岸,视野旷荡。 归笙停下脚步,举目四望。 风月广袤,明净无边,一派美不胜收的山川佳景。 但若仅仅如此,此地便不会是中州人人歆羡的七峰地界。 归笙眨了眨眼,定睛凝目。 但见溶溶圆月之下,无论岩石藤蔓,抑或草根花蕊,凡触目所及之物,无一不有澄莹的流光轻闪。 那流光有时细碎如萤火,有时连缀若水波,时隐时现,忽明忽灭,却又无时无刻无处不在,仿佛众生万象静谧的吐息。 归笙抬手,接下山风拂来的一点流光。 这是灵髓。 五方域境内,除东丘之外,西漠、中州、北原、南溟,各有灵源,或为沙漠戈壁,或为峰峦江河,或为高原雪山,或为渊崖礁石…… 灵源吞吐灵髓,充盈天地之间,修士经过修炼,可将其内化作髓华,融入自身髓脉,而髓华的多与少,决定了修士修为的高与低。 以中州为例,七峰为中州境内最为强盛的灵源,历来为各家宗门所争夺,目的是让门下修士能获得更充裕的灵髓修炼,故而最终能够占据七峰的,只有中州实力最为强劲的宗门,如今正是天霄派。 近三百年来,不乏有其他门派企图将天霄派打下七峰,取代其中州第一的位置,但到底无一成事,日子久了,其他宗门表面上便也收了心思,因而中州的局势已许多年没有大的变动。 扯远了。 归笙收回思绪,垂眸看定指尖的一点灵髓。 她体质特殊,生来没有髓脉,无法如寻常弟子那般修炼,即无法将灵髓内化为髓华,也因此没有半分修为。 本来无论如何,她都是成不了修士的。 但是…… 归笙摊开手掌。 灵光柔绽间,一道殷红丝线,穿过九颗圆润精巧的核桃,静静浮现在她的掌心上方。 类似剑修的灵剑、丹修的炉鼎,这九窍核桃是她的本命法宝。 是她三岁时,她的师母针对她的情况,为她量身打造的法宝。 整串核桃如同一条置于肉身之外的髓脉,只要周围存在灵髓,便能由核桃取之,为她所用,使出单个核桃内蕴的术法。 这法宝平时栖居在她的元魂天工海中,也可像眼前这般化出实体形态。 与所有同修士元魂相连的法宝一样,实形的毁损并不会伤及法宝本身,即便核桃破碎,下回使用时,其仍能从天工海中照常化出,除非她自己肉身崩毁,元魂尽散,九窍核桃才会同她一道消亡。 一言蔽之,她和它是同生共死的关系。 归笙探出手指,在第一颗核桃上,轻轻一点。 四面八方的灵髓便如涓涓水流,汇入核桃表面斑驳的孔隙。 归笙试探着,轻声念道:“一爻,疾行。” 刹那间,灵髓光华流转,核桃术法加身。 随即,身如轻鸿,掠入山岚。 第4章 截杀道(上) 归笙没有髓脉,这是只有师母和师父知晓的秘密,就连她师兄也不知情,他还以为她鬼迷心窍,成日不务修炼,只知道闷头捣鼓核桃法宝。 过去师母师父在时,无人敢说她什么,但自从三年前他二人杳无音信,魂灯骤熄,天霄派那帮人便将她和师兄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认为他们师兄妹是自己夺取栖雪峰的最后阻碍。 归笙还好,毕竟她常年窝在栖雪峰不大出来,出来也常常是通过各种偏门小路直通凡间,天霄派那帮人连她的人影都找不到,更不用说找她的茬。 但她师兄不同,云临渡自幼与天霄派的其他弟子一道进学修炼,日常要在宗门里露脸,师母师父离开后,他又代为接管栖雪峰的事务,和那群老家伙碰面的次数更是被迫急剧攀升。 所以这么些年,师兄没少因为她而无妄挨训,再加上他二人之前就有些没解决的争执,彼此间的关系无可奈何地恶化了许多。 但归笙也没有办法。 师母是这样告诫她的:“一旦髓脉的事情暴露,你绝对立刻就会被天霄派抓起来、关起来、吊起来、剖开来研究,所以这件事你给我捂得死死的,就算死了也要带进坟墓里,听见了吗归小笙?” 虽然归笙听出了恐吓的成分,也坚信天霄派没那个能耐在师母眼皮子底下把她抓走,但她到底不敢忤逆师母,所以乖乖听话至今,其间无数次想和师兄解释,都生生忍了下去。 好在如今,她就要离开天霄派的地界了。 想到此处,归笙捏紧手里的一爻,本就施加疾行术法的步伐愈发轻捷。 天霄派内处处掣肘,她用核桃都得提防被人看到,毕竟修士的常识是有修为才能用法宝,导致她为每一颗核桃创造的术法至今没有检验之机。 眼下出逃,她自然要好好挨个尝试一番。 又跑了一阵,归笙来到一处岔路口,共有四个方向可走。 她过去下山时,一向只走其中一条道,但此刻她握着二爻,思考要不要检验一下它的找路术法。 谁知未及动手,变故陡然降临。 一张巨网从天而降,覆压方圆十丈有余,将归笙兜头压倒的同时,也封死了周围所有的退路。 织网的金线滚烫,触及皮肤的刹那,便烙出数道燎痕,皮开肉绽的“滋滋”声里,归笙痛得眉毛狂抖。 此物她认得,是天霄派独有的法宝,太虚络。 “我就说吧,这狡猾的讨厌鬼一定会趁夜逃走!” 一道得意洋洋的声音打破山中的寂静。 归笙压下痛意,循声抬头,看见晦暗的夜色中,走出个花里胡哨的少年。 正是不久前的中秋宴上,遭她戏耍一通的那名少年。 他一袭眠阳峰的服饰形制,且品级规格极高,身后还跟着两个修为不俗的侍从,可知其身份尊贵。 他的身份也的确尊贵,是眠阳峰当今的少主,叶南。 听叶南所言,那两名侍从嗷嗷附和:“少主英明!少主威武!” 叶南一手攥住太虚络的抽绳,另一手的大拇指得意地一抹鼻头,昂首阔步地走上前来,准备一睹讨厌鬼的狼狈之相。 却见金光灿灿的太虚络中,少女盘腿端坐,阖眸肃容,竟是一副不受红尘纷扰的超然入定之相。 叶南:“?” 这画面和他想象得不一样! 这个毫无修为的废物,不该被噼里啪啦乱炸灵髓的太虚络痛到屁滚尿流吗? 怎么这会儿太虚络罩在她的身上,还给她披出了几分法衣金身的神圣感呢?! 叶南那边天崩地裂,这边归笙好似才注意到他,撩起白薄的眼皮,露出一对轻蔑的黑瞳。 她慢条斯理地抬手,捏捏耳朵,道:“眠阳峰的小绵羊瞎叫唤什么,吵到我潜心进修了。” 叶南瞪着她,仍旧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你明明是……” 归笙歪头:“明明是不学无术的废物对吗?为何居然能在太虚络的绞索下泰然自若?” 她咧嘴一笑:“怎么样?是不是吓了你一大跳?” 又朝他勾勾手,道:“哭来看看,哭了就告诉你为什么,咩~” 叶南:“……” 心知其中定有猫腻,但这人实在嚣张得太过欠揍。 这口气忍不了! 一番犹豫后,叶南还是鼓起勇气,一步步向太虚络走近。 他倒要看看,这个讨厌鬼是否真如她所表现的那般从容,但凡看到她额角有一滴汗,听到她喘乱一口气,都足以证明她在虚张声势! 只要确认她状态低迷,后续的计划就水到渠成…… 觑着叶南的身影渐行渐近,归笙悄然弯起眼睛。 小绵羊上钩了。 归笙暗中加固四爻盾,又不动声色放出三爻攻。 四周杂草掩映间,飞旋的核桃片利若钢刀,一条潜行的地龙般,无声无息地游窜至叶南的靴边。 叶南只觉脚尖一凉,低下头时,他的靴尖已被整齐割断,白花花的脚趾暴露在空气里。 与此同时,两道核桃片腾地而起,一片直取他手里太虚络的抽绳,另一片则不偏不倚刺向他的咽喉。 叶南霎时爆发出一声惨叫,比林间嘎嘎的鸦啼还要凄厉。 “爹!她要杀我——” “砰——!” 形如一簇烟花炸开,一道法阵凭空乍现,顷刻便将两只核桃片碾作飞屑。 法阵光轮浩浩,归笙望着从中走出的中年修士,并不意外。 就叶南那个胆子,没人在背后给他撑腰,他怎么敢单枪匹马过来堵她。 归笙拍手鼓掌,状似心悦诚服地道:“叶峰主,你宴上醉成那个熊样,大晚上的不搁自家山头呆着醒酒,拖家带口地下山溜达,着实好兴致。” 来者正是眠阳峰峰主,叶南他爹,叶晦。 也就是几个时辰前差点被她割了舌头的那个。 人如其名,晦气得很。 叶晦走近两步,与归笙隔着一丈的距离,尚未开口。 归笙却突然打了个喷嚏,捂住鼻子,嫌弃道:“叶峰主,我说你就算要背地里搞这种设陷阱逮小辈的不光彩之事,至少来前能不能稍微清理一下自己身上的酒臭味……哕……” 听到那个绘声绘色的“哕”,叶晦登时额角青筋一蹦,强压下立刻将此人大卸八块的怒意,冷冷地道:“油腔滑调!以为激怒了我,我便会给你一个痛快么?太天真了。” 他眼眶通红,又隐含大仇即将得报的痛快:“当年我父亲是如何伤重不治,濒死之际是如何百般痛苦,我定要你原封不动,切身尝受!” 归笙恍然。 难怪是用太虚络逮她,而不是直接一道杀阵了事,原来这是要把她抓回眠阳峰慢慢折磨啊。 心念电转,归笙擦掉眼角哕出的泪花,笑了一声,拖腔拉调地道:“我说叶峰主,你脖子上那玩意儿是摆设吗?会算数吗?五六十年前眠阳峰大祸临头之时,我可还没出生呢,你抓我泄愤是个什么道理?” 叶晦不为她言语所激,冷哼道:“栖迟妖女既已身死,她生前所造下的杀孽,由她尚在人世的弟子偿还,岂非天经地义?” “身死”二字,犹如两枚掷入湖中的石子,引得归笙眼底涟漪微动。 她唇角浮起笑意:“原来如此。” 叶晦被她那莫名愉悦,又莫名讥诮的笑意刺痛,正着恼间,又听她道:“原来不早早动手,是因为心知肚明自己的实力连我师母的一根头发丝都碰不着,所以只敢在我师母离宗三年后,退而求其次地向我复仇。” “叶峰主,你好歹还是一介峰主,混成这样,你丢不丢人?” 修真界,实力为尊。 而衡量实力的重要标准,就是修为。 除了归笙这样的异类,对着一个正常的修士说“你修为真差”,或者“你修为不如某某”,无异于把该名修士的脸皮摁在地上摩擦。 尤其对叶晦这种久居高位,修为被旁人奉承惯了的家伙而言,骂他实力不行,是一种胜却下三路叠加祖宗十八代的脏话。 这不,他气疯了。 叶晦的脸皮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跟又喝醉了一回似的,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师母修为再高又如何?!她杀人如麻,满手鲜血,注定不为天霄派……不为正道所容!” 归笙:“杀人如麻?” 她冷笑不止:“当年是我师母先动的手吗?分明是除了霞澜峰外的其他五峰,因为觊觎我师祖留给师父的栖雪峰,趁我师父除祟归来身负重伤,以数百之众对我师父一人,剑指咽喉命他解开栖雪峰的镇山石……要知道,我师母当时若再晚到一步,如今便没有我师兄了!这就是你们自诩的正道?” 叶晦针锋相对:“七峰作为中州最盛灵源,本就为天霄派……不,为中州所共有,是你师祖为一己之私,想将栖雪峰据为己有,因而不由分说,一意孤行将栖雪峰与其他六峰切割开来,设下镇山石,致使栖雪峰灵源受阻,倾吐灵髓一落千丈,令所有中州修士深受其害!我父亲等前峰主长老命云雪意解开镇山石,是替天行道,自然问心无愧!” 归笙没接他的话,毕竟师祖这事她确实不清楚个中缘由,师母和师父也从未提过栖雪峰为何要独立于其他六峰。 她不吵没把握的架,于是接着师母当年暴打其他五峰的事说:“我师母说了,她当年动手前,特意留了十声给诸位前辈逃跑,结果从一数到十,没一个动的,她觉得不能辜负诸位选择留下的包天大胆,所以稍微认真了点……” 想起好笑的事情般,归笙忽然狂拍膝盖,乐得直不起腰:“谁知诸位实在是弱得惊天地泣鬼神,没过两招便溃不成军,四处逃窜,不禁令我师母怀疑‘中州第一’的天霄派是不是由欺世盗名的骗子组成的门派……” 归笙捂着笑痛的肚子,抬起泪花晶莹的眼睛。 “至于你父亲,大概是骗子里最弱的那个吧。” 她盯着叶晦,一字一顿地道:“所以,别人都是重伤,就他一个死了。” 叶晦暴喝:“竖子尔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