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日审判》 第1章 惊骇 太阳,正在沉入尼罗河。 天边是被烧穿的浓烈晚霞,血红色的光,像一层稀薄的血浆,涂抹在河面上。 法老的黄金太阳船,在尼罗河上缓缓航行。船上的音乐,格外遥远。 阿赫莫斯靠在船尾的阴影里。 落日余晖,没有照到他。 光线被船舷切开,在他脚下划出一道线。 他看着那些沐浴在最后一片金色阳光中的官员和贵族们。 意外。 简直是意外。 阿赫莫斯暗骂了一声,他额上青筋暴起。 船尾高耸的荷鲁斯雕像,快要把阿赫莫斯的眼睛闪瞎。 巨大的亚麻船帆在风中鼓起。 作为一名低微的圣猫护卫,他莫名其妙混进了这场专为贵族举办的生日庆典。 那位光荣的法老,宴会的发起者,正倚在最高处的王座上,一动不动,享受着貌美侍女的服侍。 阿赫莫斯的职责,竟然是在这艘狗屎一样的船上,照顾一只油光水滑的肥猫! 他虚握着手里毫无用武之地的匕首,发自内心鄙视起这个任务。 有点侮辱他的尊严。 他瞥了一眼伏在一旁的圣猫。 圣猫摇着尾巴,朝阿赫莫斯“喵”了一声。 那一声像触须一样,纵使阿赫莫斯不断抵抗,还是在他心里一阵翻搅。 阿赫莫斯差点闭上眼睛。 只是此刻,老宦官尖锐的语调和神态,仿佛又在他耳畔响起。 “看好那只猫,它比法老的命还要金贵。” 阿赫莫斯撇了撇嘴,眼球细微地打了一转。 “喂,你在干什么!” 阿赫莫斯突然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侍从猫着腰走到圣猫身边,摆弄了它脖子上的项圈。 那人听见阿赫莫斯的呵斥,动作一僵,灰溜溜地逃走了。 阿赫莫斯转过头。 这艘船上周遭的一切,让他感到不爽——远处贵族虚伪的笑声,空气中混杂的甜腻香料。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拉回他真正的任务之上。 是这帮蠢货都不知道的任务。 藏在黑暗中的阿赫莫斯咧开嘴,轻轻笑了一下。 他抬起眼,目光投向远处。 王座的右端,站着沉默的宰相,维齐尔。 阿赫莫斯的视线越过宰相,直接钉在了那个正在向法老献媚的伊姆霍特普身上。 看到他,阿赫莫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王座另一侧,那个手按剑柄、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感受到了阿赫莫斯的专注视线。 缓缓地,霍伦希布转过头来。 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隔着遥远的距离,与阿赫莫斯对视了一眼。 阿赫莫斯立刻移开了目光,嘴里嘟囔着杂碎。 他转过身,假装在看河面的风景。 他身后的两名侍女,正端着酒盘,压低声音,兴奋地八卦着。 “......你看到了吗?那位皮安希王子,真的像传说中的一样好看!” “......是啊,刚才看到,大祭司大人,亲自为他引路。我从未见过大祭司对谁如此礼遇......” “......嘘,小声点!皮安希,他根本没在听大祭司说话。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法老新宠幸的女官看呢。” 突然,甲板的一角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来是喝得醉醺醺的财政官,在吹嘘自己功劳时,不小心撞翻了大将军的酒杯。 红色的酒液,撒了大将军一声。 大将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众所周知,他最重颜面。 只听见外务大臣说道:“哎呀,将军息怒,大人也不是故意的。来来来,就当是提前祝我们与赫梯的和谈成功,我自罚三杯!” 在这所有的喧闹之中,有两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一位始终站在宴会最黑暗角落,裹着斗篷,看不清面容的宫廷医师。 他低着头,擦拭自己的工具。 而最后一位客人—— 阿赫莫斯,这个名义上的圣猫护卫,才突然想起。 那华丽的睡垫上,不知何时,已不见了那只臃肿圣猫的踪影。 阿赫莫斯皱起眉头。 那只肥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感,悄然攀上了他的心头。 残阳如血。 法老的黄金船向水流倾斜的方向行进着,尼罗河的两岸仿佛还能听见鸟啼。 船正向着沉入海面的太阳,笔直地驶去。 直到与日落的终点交汇在一起。 天黑了。 尼罗河的夜色,深邃如黑曜石。 法老的黄金船,活像一座漂浮在夜色中的燃烧岛屿,悠扬的里拉琴,还有贵族们低笑,断断续续。 被风送去很远,又被河水无情吞没。 甲板上,舞女赤脚踩在东方地毯上,在成排的莎草纸灯柱间打转。 模糊光斑的底比斯城,看起来那么遥远。 阿赫莫斯倚靠着船身,他看见远处的皮安希王子在手上比划着什么。 风刮进阿赫莫斯的双耳。 突然,仿佛感召到某种不详——阿赫莫斯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远处一声刺破天际的、凄厉的惨叫。 那声音充满恐惧。 不像人的声音。 常年的受训令阿赫莫斯的耳朵异常灵敏,他能辨认得出—— 不好!是那只猫...... 那声音,完全不似猫叫,反倒更像一个婴儿的哭声。 河面上,所有正在迎接月色的唱晚鸟,同一刻,统统失声了,那座发光的太阳船,也在一瞬间灭了灯。 尼罗河面陷入了一种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笑语在瞬息中被抽干,空气都已冻结。 一片死寂中,只能听到牙齿打战的细响,这成了宴会上唯一颤抖的余音。 真是令人心慌。 在完全的黑暗中,阿赫莫斯把匕首横在胸前,接着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 什么情况? 河面上的冷风凉飕飕的刮开,让船上悬挂的东西摇晃起来。 发出诡异至极的声响。 阿赫莫斯眯起眼,看向那轮即将被地平线吞噬的红光。 他知道,他等待的时机到了。 就在最后一缕光,坠进河面之下的时候—— “啪嗒。” 船上最后几点灯光,仿佛被那沉没的太阳,一同拉入了黑暗的深渊。 彻底熄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声属于圣猫的惨叫,重新响起。 划破夜空。 冷风灌进阿赫莫斯的口鼻之中,他放轻步伐,在黑暗中流窜。 手上的匕首被用力握紧。 那个尖口,正悄悄对准那个即将出现的家伙的脖子。 只要一刀,就足够见血。 血马上就会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浸透衣服...... 远处,已经有人抱作一团,开始小声地求饶和抱怨。 “怎......怎么回事.......”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发生什么了.......” “神佑我......” 阿赫莫斯听到烛火划开的声音,几个站在风中的侍从重新点起了烛火。 灯火重燃。 黑暗中,那点烛火将每一张脸上惊惧的弧度与阴影,都雕刻得清清楚楚。 又是几声惊呼声,所有人都朝同一个方向抬起头。 他们的眼睛如同死尸,盯着主桅杆的上空。 一团黑色的物体.......被一根绳索,吊在半空。 随着船的晃动,像一个破旧的钟摆,来回摇晃。 一些液体从上方滴落下来。 一个人提着油灯凑近一看——被吓得双腿一软,当场瘫坐下去,随即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爬。 只想立刻远离。 是圣猫! 被毛发覆盖的喉咙处,一个黑色的血洞,还在往下滴血! 阿赫莫斯站在远处,盯着圣猫的尸体,若有所思。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贵妇们发出刺耳的尖叫,躲进男伴的怀里。 几个年轻的大臣,脸色惨白,当场干呕。 “......渎神者!这是渎神!” “是谁干的?!” 突然,一个颤抖的手指,指向了甲板中央。 “是他!那个守卫!我看到他了!灯灭之前,他手里就握着刀!” 霎时,所有目光汇成利箭,齐刷刷朝阿赫莫斯射去。 阿赫莫斯,跪在甲板正中央。 那些幸存的权贵们站在他前方。 在霍伦希布的指挥下,以法老王座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高低错落的“人墙”。 船上的火把,被重新布置过一遍。 这使得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半圆的中心。 那些人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如同一圈正在审判亡魂的神明雕像。 而这个由人组成的“王座”的最高处,是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的法老。 他的脸,隐在最深的阴影里。 只有他胸前那数百颗红玉髓,在火光下,像无数只,正在呼吸的血红色眼睛。 拉美西斯站了出来。 火把的光芒,将那个男人照得雪亮。 他一身洁白的祭司长袍,姿态挺拔,双手交叠于身前。 他的脸庞被灯火照亮,白皙,面无表情。 像一张雪白的石膏面具。 ——那是拉美西斯。 他的声音庄严,“按照古老的仪式,必须立刻将亵渎神明的罪人,献祭给尼罗河......” 霍伦希布手按剑柄,眼神冰冷。 他显然也同意这个最有效率的做法。 就在几人上前,准备将阿赫莫斯拖走时。 阿赫莫斯动了动嘴唇。 他开口了。 没有辩解,没有求饶。 他对着阴影中的法老,提出的请求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陛下。” “在我死前,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大祭司大人说的有道理。” “杀死圣猫,的确是渎神。” “但是......如果杀死这只猫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渎神呢?” 全场一静。 法老的身体动了动,他似乎有了点兴趣。 “灯灭之前。我看到了一些事情......”阿赫莫斯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 “一个侍从,对着圣猫的项圈摆弄了许久。” “当时我觉得很困惑。现在,我也许懂了。” “有什么东西,藏在了项圈里。” “而现在,猫死了,项圈也不见了。” “陛下,您觉得,这是亵渎神明的疯狂行为,或者,是某种打着渎神名义的......阴谋?” “一个祭品,和一个叛徒,您更想要哪一个?”阿赫莫斯的话音很轻。 甲板上一片死寂。 众人都被阿赫莫斯这番大胆的言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法老沉默了许久。 突然,他问:“你要如何,揪出他?” 阿赫莫斯毫不犹豫地回答:“很简单,陛下。” “老鼠,最怕光。” “请您,在甲板中央升起一堆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篝火。” “让所有人,都围坐在火光之下,没有任何阴影可以躲藏。” “然后,让每个人都对着火焰,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谎言在火焰的炙烤下,会自己散发出烧焦的味道。”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大家以为法老要下令处决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圣猫护卫了。 法老搭了一句,“好。” “升起篝火!” 第2章 神罚 甲板中央,一堆巨大的篝火被点燃。 火焰“噼啪”作响,将所有人的影子扭曲,投射在背后的主桅杆上。 十二个人,围坐在火堆旁。 交叠的影子在背后的亚麻帆布上,仿若一群摇曳的鬼魅。 空气凝重。 法老依旧坐在最高处,在那张简易王座上,脸隐在黑夜里,看不出表情。 禁卫军长官霍伦希布,双手按着膝上的剑柄。 大祭司拉美西斯则闭上了眼,雪白的长袍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圣洁的光晕。 薄唇微动,像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低声交谈。 宰相维齐尔,颤颤巍巍站起身。 他从篝火旁,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橄榄枝。 他将橄榄枝高高举起,绕场一周。 “火焰,将见证一切。”他用苍老的声音说道。 他站定,将那根橄榄枝,递给了第一个人。 “将军,请从你开始发言。” 大将军却没有立刻发言。 他通红的眼睛先是狠狠地瞪了一眼阿赫莫斯,然后转向王座的方向,语气中充满了不耐。 “拉之子!我们真的要陪这个渎神的罪犯,玩这场可笑的猜谜游戏吗?他的话,根本就是为了脱罪而编造的谎言!” “将军,坐下。” “完也想看看,一个贱民的谎言,能编织到何种地步。” 那位皮安希王子,本来拿着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这时闻声望去。 好巧不巧,和坐在火堆最暗处的阿赫莫斯对上了视线。 皮安希王子平淡地望了阿赫莫斯一眼,将视线移开。 阿赫莫斯耳朵动了动。 他低下头,盯着篝火。 面无表情。 一块正在被火焰舔舐的木炭,在他的注视下,突然“啪”一声,裂开了。 火星四溅。 阿赫莫斯利落地掸了掸灰,而后站起。 他环视了一圈,将眼睛锁准一个平庸的侍从。 是那个在圣猫失踪前,最后一个接触过它的人。 “我不想讨论我是不是凶手。”阿赫莫斯的声音异常冷静。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在我呵斥你之前,你,对圣猫的项圈,做了什么?” 他的手指,指向了那个在宴会中鬼鬼祟祟的侍从。 此刻,侍从跪在人群边缘,抖如筛糠。 皮安希微笑起来。 “底比斯的月亮,和我的故乡,确实很不一样。” 无数道探究的目光落在侍从身上。 “我.......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侍从吓得面无人色,疯狂地磕头。 “我只是看到女神化身的项圈有些歪了,想......想为它扶正!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阿赫莫斯冷笑。 “扶正?”他向前一步。 “我离你不会十步之遥,看得清清楚楚。你的动作,根本不是扶,而是往项圈里面,塞了什么。” “圣猫的项圈,由纯金和拉利玛石打造,严丝合缝,根本不可能轻易歪掉。更何况,一个普通的侍从,除非得到允许,否则连接近圣猫都是重罪。” “是谁,给了你扶正项圈的胆子?” 侍从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汗如雨下,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在霍伦希布准备上前拿下这个侍从用刑时,阿赫莫斯却再次开口,阻止了他。 “对他用刑毫无意义。他只是一把刀,我们要找的,是握刀的手。” 他的目光,放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在瑟瑟发抖的书记官伊姆霍特普身上。 “伊姆霍特普大人。” “我记得,船上所有的侍从,都归您调配和管理。那么,您能告诉我们,这位‘热心’的侍从,是谁派到圣猫身边的吗?” 伊姆霍特普浑身一震,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尖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污蔑!” “我只是在提问。” 阿赫莫斯步步紧逼,“项圈里藏了东西,然后猫死了,项圈不见了。而这个藏东西的侍从,又恰好是您的手下。大人,您不觉得,这世上的巧合,未免太多了一些吗?” 甲板上,只有燃烧的木柴声。 一股大风拂过阿赫莫斯凌乱的头发,他盯着那团火焰,火焰被吹得东倒西歪。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冰冷的、带着尼罗河水腥气的妖风,毫无预兆地自河面吹来! 本就歪七扭八的篝火,被吹得猛向一旁倾斜! 灼热的火苗猛地迸溅开来,发出“滋啦”一声尖锐的嘶鸣,如同滚烫的针尖刺破了空气。 众人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阿赫莫斯抬起胳膊,挡住这没由来的大风。 面对扑面的狂风,他顺势微微侧身,绷紧核心向下一压,身形在晃动中瞬间找回了平衡。 他回头,扫向后方。 身后传来几声哀叫。 喊声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传到他耳边时,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字眼。 只见几个侍从和财政官被吹得脚下拌蒜,身子歪来扭去,冷风直往鼻子里灌,呛得眼泪鼻涕一齐淌了下来,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那些原本在远处待命的侍从、卫兵和舞女们,则爆发出了更加凄厉的惨叫! 因为那股冰冷的、非人的妖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缠绕住了他们! 阿赫莫斯惊骇地看到,一个刚才还在为贵族倒酒的年轻侍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凭空拎起,他的身体在半空中不自然地扭曲,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灰败,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不过眨眼之间,他就变成了一具干瘪的、如同风干了数百年的木乃伊!然后,“噗”的一声,化为了一捧黑色的尘埃,洒落在甲板上。 这,不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 这是一场精准的、有选择的“筛选”!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不似尘世应有的叫声,猛地撕裂了夜幕! 这叫声比圣猫临终的哀嚎更为尖锐、悠长,如同无形的利爪,将夜空与听到它的人心一并划破。 其中蕴含的,是无穷无尽、冰冷刺骨的非人怨恨。 阿赫莫斯顶住大风,朝天边凝望。 天空中,那轮本该皎洁的月亮,在这一刻,被一层诡异的血红光晕,彻底笼罩。 血月当空! 甲板上,瞬间被镀上了一层不祥的光芒。 “是她......” 阿赫莫斯听见拉美西斯在耳边呓念。 “——是女神!是塞赫迈特,发怒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秒。 不是风!一堵无形的墙,撞在了黄金船的侧舷。 “嘎吱——l 整艘巨船发出了木材被挤压的刮擦声。 甲板剧烈倾斜,篝火堆垮塌了一半,燃烧的木炭滚向人群,吓得众人惊呼着连连后退。 好几位养尊处优的贵族站立不稳,狼狈地摔在地上。 船体尚未平稳,更诡异的景象发生了。 尼罗河,停止了流动。 河面开始以违反自然的方式,向上鼓起。 并非涨潮,而是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在水下吸气。 导致整个水面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膨胀。 河水,在月光下,变成深不见底的漆黑。 与此同时,浓重的黑雾,从河面上蒸腾而起。 阿赫莫斯下意识回头,望向来时的方向。 他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远处那片本该属于底比斯城连绵灯火,闪烁,如同被搅乱的倒影。 旋即,光影被抹去,吞噬。 最终,整个繁华的底比斯城,连同声音和光芒,彻底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这艘黄金船,此刻却变成了一座孤独的岛屿。 漂浮在无尽虚空中。 众人哑声。 在场的所有十二个人,同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一股灼热的剧痛,从阿赫莫斯的手臂上传来。 阿赫莫斯倒抽一口凉气。 那感觉,就像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阿赫莫斯反应最快,他立马撸起自己的袖子。 在那诡异的月光下,他看到——自己的小臂上,一个正从皮肤底下隆起的血红色印记,缓缓成型。 那是一个他不认识的符号。 他霍然抬头,看向其他人。 几个围坐在一列的人,脸色复杂。 霍伦希布死死地按着自己的手臂,额头上青筋暴起。 伊姆霍特普,则吓得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法老的影子,也僵住了。 阿赫莫斯咬着牙,盯着手上的图案,“这是什么狗屎......”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一眨眼,突然呆住了。 手臂上的图案突然消失了...... 他放下袖子,再重新撸起。 ——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的皮肤上,没有任何痕迹了。 在所有人惊魂未定之时,拉美西斯站出来。 “女神,已经做出了她的神选。” “她的印记,已经烙进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与血肉之中。” 拉美西斯举起自己的手腕,那里同样什么也没有。 拉美西斯继续说道:“它只会在两种情况下,短暂向世界展露它的真面目。” “第一,是在死亡的瞬间。” “当一个人生命之火熄灭时,他的灵魂印记,就会在他被烙印的位置,像灰烬一样,燃烧、浮现,彻底消失。” “第二......” 一个莽撞的声音将拉美西斯打断。 “到底他妈什么东西!谁在装神弄鬼?拉美西斯,收起你那神棍的语气!”远处被吓坏的大将军粗着嗓子,朝拉美西斯喊话。 “这个印记.....意味着什么。”一直沉默的女官沉声开口道。 “塞赫迈特之眼......神选仪式。”她喃喃道。 “传说应验了......” 霍伦希布垂下年轻而英俊的面庞,说完这句话,议论声慢慢弱下来。一片死寂,沉甸甸地压在众人肩头。 阿赫莫斯身侧,一个语气严肃的官员叙述道: “传说,在比第一王朝更古老的神话纪元,三位邪神曾化为人形,伪装成拉神忠诚的信徒,混入了太阳船的行列,企图在拉神巡游冥界最虚弱之时,将其刺杀,颠覆整个世界的秩序。” “他们的伪装天衣无缝,就连智慧之神托特也无法分辨。当太阳船驶入最深沉的黑暗时,众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们知道,那三个伪装者就在他们之中。” “他们是会行走的谎言,是披着神皮的毒蛇。” “就在这时,拉神呼唤了她最愤怒的女儿——狮首女神,塞赫迈特。女神降临在太阳船山,她的双眼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但她同样无法立刻分辨出那三位邪神。于是,他降下一道神谕,一场残酷而公正的审判,开始了。” “女神对船上的神明说,我已在你们每个人的灵魂上,刻下了印记。你们之中,大部分是她的牧者,是无辜的羔羊。但那三位邪神,我们称他们为瘟疫。他们是带来死亡与谎言的根源。” 阿赫莫斯身侧的官员停顿了一下。 “抱歉,那个传说,我只记得这个部分。” 众人睁大双眼,等待拉美西斯继续补充。 “从今天开始,直到找出所有瘟疫为止。”拉美西斯扶着下巴,思考了一下。 “每一个夜晚,瘟疫会选择一位牧者,将其吞噬。” “而那个白天,血月暗淡,所有人必须聚集在一起,指认瘟疫。” “这不公平。”女官说。 “如果指人错了呢?牧者也会白白丧命......”财政官露出犹豫的神情。 拉美西斯环视着目瞪口呆的众人,然后才开始补充。 “当然,仁慈的女神,也为她的牧者们,留下了一线生机。在最初的神选者中,她秘密地拣选了三位拥有特殊神力的神眷者。” 他的声音神秘而低沉。 “我们现在,都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谜底,隐藏在你们的印记中。” 拉美西斯重新回到篝火前。 死寂,如同沉重的帷幕,再度笼罩下来。 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因为这套清晰而残酷的规则,变得更加叫人内心发寒。 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审视身边的人,曾经的同僚、朋友,此刻都变成了潜在的瘟疫,或者即将被献祭的牧者。 这种场合下,曾被指人为犯罪嫌疑人的家伙——阿赫莫斯,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身份低微,少言寡语,自然被当作了活靶子。 人心惶惶的时刻,大将军发出一声暴喝。 “一派胡言!” 大将军猛地站起来。他身材魁梧,常年征战的经历让他无法忍受这种神神叨叨的把戏。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个始作俑者——阿赫莫斯,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上。 “什么瘟疫!什么审判!这一切的灾祸,不都是因为这个卑贱的渎神者引起的吗?!” 他咆哮着,仿佛还在战场。 “是他!是他看管不力,害死了圣猫!是他!惹怒了女神!现在,我们所有人,都要为他一个人的罪行,陪葬在这鬼地方!” 财政官也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他那肥硕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谄媚。 “将军说得对!对!” 他尖着嗓子附和道,“什么狗屁仪式!这根本就是这个阴沟里的老鼠带来的诅咒!大祭司大人,法老陛下!” 他转向王座的方向,几乎要哭出来。 “我们为什么还要听他的鬼话?按照古老的律法,立刻将他献祭给尼罗河,说不定……说不定女神的怒火就会平息,我们就能回去了!” 这两个人的发难,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中压抑的恐惧和寻找替罪羊的**。 好几位贵族都开始骚动,看向阿赫莫斯的眼神变得充满了敌意和杀气。 “没错!杀了他!” “献祭他!平息神怒!” 霍伦希布的手已经完全握紧了剑柄,上前一步,冰冷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向前逼近,矛尖的寒光在血月下闪烁,将阿赫莫斯完全锁住。 好几个贵族都被这股杀气惊得后退半步,看向阿赫莫斯的眼神,已与看一具尸体无异。 ——先除掉那个罪魁祸首。 阿赫莫斯神色一冷。 他再一次,被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这一次,剑刃几乎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 他讨厌这种感觉。 那看着自己不断颤抖的手。 对于阿赫莫斯而言,这是一种纯粹的无力。 最普通的牧民? 一种无法掌控的恐惧感席卷进他的身体里。 不、这不是他自己的情绪。 他反复回想着刚才出现的印记。 这印记仿佛在告诉他:你很卑微,但你必须像圣甲虫推动粪球一样,去推动那沉重的真相。 他没有显露任何表情,在那片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敌意浪潮中,他抬起头,看向那位大祭司。 “大祭司大人,”阿赫莫斯声音不大,但是能够压过这些嘈杂。 “您刚刚宣布了女神的规则。现在,他们却要遵循旧的律法。”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那么,我们究竟该听谁的?” “是听您的,还是听他们的?” “或者说......您所宣称的神谕,连这点权威都没有吗?” 拉美西斯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隙。 他眯起眼。 全场的焦点,从阿赫莫斯身上,瞬间转移到了拉美西斯身上。 第3章 死者 面对阿赫莫斯的质问,甲板上的火光似乎都凝固了。 拉美西斯沉默了。几息之间,他都没有给出回答。 他垂眸,朝着叫嚣最凶的大将军和财政大臣,看了一眼。 “阿奈奈、卡尼斐。”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温和与平稳。 “我能理解你们的恐惧。凡人的智慧,在面对神罚时,总是会下意识地去寻找最简单的答案。人之常情。” 他不经意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阿赫莫斯,对着所有人开口:“但是,你们必须明白一件事。” “从黑雾吞噬底比斯的那一刻起,我们脚下,就不再是法老的黄金船,我们也不再是埃及的臣民。 王座里始终静止的身影终于一怔。 拉美西斯张开双臂。 雪白的袍袖子在血月下仿佛要燃烧起来。 “这里,是女神塞赫迈耶的神罚领域!是真实之域!在这里,底比斯的律法已被遗弃在岸上,凡人的规则化为尘埃!在这里,唯一适用的,只有女神的律法!” 他猛收回手臂,一根手指指向了阿赫莫斯。 眼神剔向阿奈奈和卡尼斐。 “女神的律法,是要我们找出所有隐藏的瘟疫?而不是处决一个被推到明面上的嫌疑人!你们现在杀了他,是想平息神怒,还是想打断女神的审判,公然违抗她的意志?!” 违抗神意?! 这顶脑子扣下来,大将军阿奈奈的脸色变得铁青,卡尼斐更是吓得双腿一软,差点又坐回地上。 “至于你,”他看着阿赫莫斯,“你问该听谁的?你没有资格提问。” 他无视掉阿赫莫斯带着怒火的目光。 “这个人,是不是瘟疫,不是由刀剑来决定,而是由我们所有人的抉择来决定。他会不会死,取决于他自己接下来的辩解,以及……我们在场每一个人的判断。”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无比神秘。 “将军,大臣,收起你们凡人的愤怒吧。” “因为,审判……已经开始了。” 拉美西斯的宣言,暂时压制了甲板上的骚动。 所有人都逐渐明白,他们被困在了一个未知的神罚中。 血色的月光变得愈发粘稠,空气中的寒意刺入骨髓。 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夜晚即将降临。 而根据传说,那三个隐藏在他们中间的“瘟疫”,即将睁开杀戮的双眼。 恐慌,在沉默中发酵。 人们下意识地拉开了距离,曾经的盟友此刻也变得面目可憎。 大将军阿奈奈烦躁地来回踱步,手始终不离剑柄。 建筑师贝克则蹲在地上,用一根木炭在甲板上画着什么,似乎在进行逻辑推演。 女官奈芙鲁悄悄地退到了法老的王座之后,寻求着庇护。 阿赫莫斯,静静地坐在阴影里。 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刚刚掌控了全局的大祭司。 他在思考,如果拉美西斯是有身份的牧民,他今晚会去干什么?如果他是瘟疫……他又会带领同伴去杀谁? 就在这时,拉美西斯的声音再次响起。 “血月已至中天,塞赫迈特女神即将开始她的巡游。回到你们的舱房,或是就地安歇。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向拉神祈祷,祈祷自己……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说完,他率先转身,走入了船楼的阴影之中。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作鸟兽散。没有人愿意待在这空旷的甲板上,成为黑暗中最显眼的目标。 船,彻底陷入了死寂。 不同于尼罗河夜晚应有的宁静。 这是一种违背常理的死寂,抽干一切生息的真空,令人窒息。 虫鸣、风声、流水声,全都消失了。 这片异空间里,只剩下每个人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和牙齿打战的“咯咯”声。 阿赫莫斯没有回船舱。 他选择了一个位于船尾索具堆的阴影角落,将自己蜷缩起来。 像一头假寐的野兽,耳朵警惕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微弱的声响。 时间,在这片死寂中被无限拉长。 突然,一阵轻微的“悉索”声,从不远处的贵族船舱区传来。 阿赫莫斯猛地睁开了双眼。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呜咽”! 像是被堵住喉咙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很快消失了。 然后一切回到了那该死的寂静。 阿赫莫斯知道。 祭品,已经被选中了。 当那轮血月的光芒,由浓转淡,天边泛起灰白色的晨光时,所有人都知道,这地狱般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人们如同惊弓之鸟,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藏身之处走出来,聚集在甲板上。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点人数。 一,二,三……十一。 每个人都在,除了…… “卡尼斐!财政大臣在哪里?”有人颤声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财政大臣那间豪华的船舱。舱门紧闭着。 霍伦希布面沉如水,没有丝毫犹豫,走上前,一脚踹开了舱门!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跟在后面的女官口中爆发出来! 眼前的景象,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胃部翻涌的恶心。 财政大臣卡尼斐,那个昨天还活生生的人,此刻正以一个扭曲的姿态,趴在他的黄金睡榻上。 他的后心处,插着一柄华丽的黄金匕首,鲜血浸透了华美的丝绸,将他那肥硕的身体,与昂贵的床榻,永远地黏合在了一起。 他死了。 死在了这个封闭的、与世隔绝的神罚里。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这血腥画面的冲击中时,拉美西斯缓缓走了出来。 “看来,昨夜,瘟疫们已经享用完了他们的第一个祭品。” “现在,轮到我们了。” 他指着那堆早已熄灭的篝火灰烬。 “讨论,然后,选出我们心中的瘟疫,将他,献祭给女神。”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质疑他的话。 恐惧如同最严酷的鞭子,抽打在幸存者的灵魂上。 他们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一场可以中途退出的游戏。 不找出凶手,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自己! 灰白色的晨光,如同死神的吐息,冰冷地洒在甲板上。 财政大臣卡尼斐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成了这场审判无声的开场白。 幸存的十一人围成一圈,昨日的权位与尊卑,在死亡面前被夷为平地。 每个人都是嫌疑人,每个人都是待宰的羔羊。 “够了!” 宰相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强行建立起秩序。 “我们不能像一群无头的苍蝇!女神的审判需要秩序!从死者的右手边开始,每个人,依次陈述你的观点。说出你的怀疑,拿出你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