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山》 第1章 柳三霸街,小庙养伤 1944年10月1日,农历八月十五,杜边村发生了一件在世人看来不算太大、但是却扰动了全村人的惊天大事:昨晚半夜时分,有人悄没声息地把一坨黑乎乎的东西丢在堡子南城门的门洞子里。 随着此起彼伏的雄鸡啼鸣,中秋前夜的月色渐渐退去,这坨黑乎乎的东西在微弱的晨曦中蠕动了几下,随即又沉寂下来。 太阳升起一丈高,晨起劳作的农人们陆续赶回家里吃早饭,这正是人流最旺、最易聚集的时候。那坨大弯虾似的东西忽然伸展了几下,露着破棉花的袄、一端伸出的脚、另一端晃动着的头……原来他是一个活物、一个被遗弃的人。 估摸着到了该动身的时候,那个活物拖着一条断腿,一爬一蹭地挪到了城门口大马路的正中间,摆开自己的摊子,拿出随身携带的道具。 他从破麻袋里掏出一个很粗的喇叭,把伸缩杆拉到大约五六尺长的极限,对着嘴死命地吹了起来。呜呜呜的响声没有音调,没有起伏,酷似藏族喇嘛庙里、惩罚犯戒者仪式上、发出的那种声音,单调、沉闷、悠远,尤其令人心悸、恐怖和不寒而栗。 正在吃饭的人们,立刻放下碗筷。有的刚刚走出街门来不及回家,端着手中的大老碗,纷纷跑过来想看个究竟。 东马道的冯春生,听到呜呜呜的响动,又害怕又好奇,摇着游伯的一只手要他起来。游伯说:“那就是个吃叫街的,有啥子看场?”游老汉嘴里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放下了手中剁柴的砍刀,从坐墩上站起来,牵着春生的小手,向城门洞走去。低头正在盆里吃食的小黑看见主人往外走,立刻跟上,在春生的腿脚边上蹦蹦跳跳地跑着。 探究竟的、看热闹的,很快就把这个叫花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开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一个叫花子,敢跑到城门口来耍死狗,真是吃了豹子胆。” “把这狗东西砍了喂野狼,看他还敢不敢再撒野!” “干脆就近把他丢到旁边的涝池里,省得脏了城门和街道。” …… 听到村民们的议论,这叫花子着实有点心虚。那张被垂下来的乱草一样的头发遮盖、糊满黑垢痂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的表情。他深知他和眼前的村民正在进行一场掰手腕的角力。这是力量和心气的较量,你要来硬的、横的,我就来个不要命的,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怕谁?于是,他放下手中的喇叭,迅速脱去昨晚裹在身上御寒的破袄,露出酱红腊汁肉一样赤裸的上身,随手从胯下的麻袋里掏出寒光四射的四把菜刀——这是他最后的杀手锏——双手各捏两把,左右开弓,用刀面轮流拍打自己的前胸。随着刀面碰撞发出锵锵锵的金属撞击声,他的嘴里同时啊啊啊地不断嚎叫。几个回合下来,他的前胸由红到紫,渗出了鲜血;头上、后背、全身冒出虚汗,现场的恐怖气氛随之被推向了高潮…… 自古以来,凡是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总免不了有人乞讨。然而这乞丐也有不同的层次:一般沿街乞讨的人,展示给人的都是软弱、祈求、可怜的形象,以求唤起施舍者的同情和怜悯,人们把这种乞食者称为叫花子。眼前这种死皮、无赖、“死狗”,则以自戕、威逼的伎俩,通过制造恐怖气氛获取他需要的东西,老百姓把这种人叫做“吃叫街的”,当然吃叫街的归根到底还是乞丐。 既然同是乞丐,人们对他们的态度有时往往大相径庭。 人群中有同情者说:“蝼蚁尚且贪生,吃叫街的也是一条人命,哪能随便胡来?” 平日里经常行善的人说:“给他一点吃的,打发他好生离开不就完了。” 更有信佛的说:“阿弥陀佛,欺凌弱者为恶,杀生更是罪过。” 恰在这时,有一顶红轿子选了八月十五的吉日,正待出城去迎接新娘子,却被堵在南门出不去。于是便有人连喊晦气;可是人群里竟然有人大声反对:“结婚是个喜事,还盼来个叫化子哩!”“按乡俗论,有叫化子参加红白喜事,是吉利的征兆!”听到这样吉祥的话语,抬轿接亲的人,便不再为所谓的晦气霉运所纠结,转身从北门洞走出去,继续完成他们喜庆的使命。 …… 王保长和韩大山,从层层包围的人墙分开一条缝,走到圆圈内层。吃叫街的双手停下,抬头打量片刻,迅速猜出到场的两位一定是主事人,随即便停止了自虐的行为。 “你叫什么名字?”王保长问。 “柳三,大名柳芳洲。” “家住哪里?” “柳家湾。” “柳家湾在哪里?” “柴冈乡。” 王保长弄不清这家伙到底是傻还是故意捣蛋,有点愠怒地大声问:“柴冈乡在哪里?哪个省、哪个县?你能不能由大到小,按着省、县、乡、村的顺序,清清楚楚地往下说?” “河南省——扶沟县——柴冈乡——柳家湾。”这时候,人们才弄清楚,这家伙原来是个河南逃难的。 “给你点吃的,吃饱了肚子快点走!”王保长拿出一个包谷面蒸馍递到他沾满汗渍的手里,围观的村民有人扔给他杂面锅盔,有人把碗里吃剩的小米、包谷糁子稀饭倒进他身边的大搪瓷缸里。他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很快填饱了肚子。 王保长催他快走,他说左腿断了。韩大山撩开他的裤子查看后,告诉王保长确实伤势不轻,没法行走。 保长又问他怎么来的,他说他们的同伙把他送来丢在这里;问他的同伙在哪里,他说他们撂下他就走了,现在不知去向。 “那你打算怎么办?”王保长继续问。 “我想暂时留在村北的玉皇庙里养伤,等腿好了就离开。”原来这家伙有备而来,早就和他的同伙预谋好了。 柳三想留在玉皇庙养伤,这么大的事他王保长可不敢做主,他对大山说:“你去找二先生,把这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看他是个啥主意。”大山走了,他就搬个小凳子坐下来继续和柳三交谈。 王保长心里纳闷,这么一个穷酸落魄的叫花子,咋还能有“柳芳洲”这么一个如此富有诗意的大名?他们交谈的话题,很自然地,先从这里开始。 这柳三在来杜边村的问题上始终躲躲闪闪,含糊其词,肯定有什么隐瞒,说不定还有啥难言之隐。但是一谈到自己的姓名、家世,却十分地爽快利索。 柳三出生在河南省扶沟县柳家湾。他满月后不久,父亲为了给他讨个好意头,就抱着他去找本村最有学问、最有名望的柳秀才,求他给孩子取个有文化的名字。这柳秀才正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地吟诵崔颢的《黄鹤楼》,刚好读到“芳草萋萋鹦鹉洲”一句,随口说道:“择运不如撞运”,这“芳洲”再冠以依依杨柳,意境多美呀,干脆就叫“柳芳洲”吧。他老爹大字不识一个,更不明白秀才吟诵的是啥东西,只觉得“运”呀、“美”呀的,一定错不了。于是就把手里提来的一篮子鸡蛋放在秀才书桌上,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当然这“芳洲”是个官名,是等着孩子上学和长大了干大事情的时候才能使用的。至于小名,那是越丑越贱反而越好养,父母商量后说,就叫“狗娃子”吧。待到年龄接近成年,老叫狗娃子总让人觉得不雅,邻里乡亲因为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便习惯地称他“柳三”。 其实,柳三的话真真假假。对于名字的来历,他实话实说,因为这毕竟还带有一点传奇和荣耀的味道。可是,对自己的劣迹,他肯定讳莫如深,否则,他就不可能在此立足。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谁会心甘情愿地揭自己的疮疤呢! 柳三上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人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柳三的家境虽然算不上富裕,可爷爷在世时,还是百般地宠着他。三四岁时,只要带他上街,街边小摊上的小吃、玩具——蒸馍、粽子、炸糕,皮球、弹珠、口哨等等——只要他喜欢的,就随手去拿。爷爷呢,跟在屁股后面,顺手去给摊主交钱。别看这只是三两个麻钱的小账,在乡下人眼里,也是令一般家庭张口咋舌的。 村里人看见这阵仗,都说:“从小看大,三岁知老。如此惯养下去,这小子将来准是个混世魔王。” 这话不幸而被言中。七岁那年,他到隔壁院子里玩耍,偶尔从门缝里看见本家二大爷,往神龛的旮旯里藏钱。事后,他趁没人注意,悄悄摸进屋里,一下子就拿走了五块钱。天哪,这可等于要了二大爷的命。要知道,老爷子一副小担,走街串巷,卖点香烟、洋糖、干果,针头线脑之类的小东西,最多也就赚点小钱,让一家人能够沾上点油盐酱醋。五块钱,老汉连进货的本钱可都搭了进去。 贼赃最终还是追到柳三头上。尽管是本家大爷,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无奈之下,柳三的奶奶拿出一支银簪子,才把这件事摆平。 事后,村里人又开始议论:“小时能偷一根针,长大敢夺一条命。”从此,柳三偷窃的名声在村里人人皆知,人们不得不防。大家都说:“昔日道不拾遗,今日家家防狗——柳三的小名可不就是叫‘狗娃子’嘛。” 更出格、更令人不齿的事情还在后头。 村里的娃娃小时候都玩过过家家,柳三当然也不例外。16岁那年,他忽然觉得浑身躁动。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用糖糕把村南头一个女娃骗到废弃的砖窑里,对她说:“小时候咱们过家家入洞房,那都是假的,你知道真的有多好玩吗?不信咱俩试试。”这女娃当时才14岁,懵懵懂懂。他一阵折腾,竟然把人家的下身搞出了血。他低头一看,也被吓坏了,撒丫子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女方家追上门来威胁说:“你坏了我娃的名声。若不赔偿,我们就要告官。” 为了息事宁人,柳家赔了对方二斗麦子,才私下里掩盖住这桩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 到了25岁那年,柳三的父亲病故。再过两年,日本鬼子攻陷徐州,郑州危急。蒋委员长决定“以水代兵”,下令扒开花园口黄河大堤。黄河南岸的尉氏、扶沟、西华等县瞬间成为一片泽国。母亲年迈,不愿拖累儿女,强逼柳三带上小妹逃生。与河水赛跑的逃难人群,和泛滥的河水一样汹涌澎湃。走出家门没有多久,兄妹二人就不慎走散了。柳三跟随着人潮,一路辗转来到洛阳,鬼使神差地认识了一个文物贩子。此人见柳三机灵善变,有心收他作自己的跟班徒弟——每次出手重要物件,他都让柳三拿上赝品先打探虚实,摸准了对方的底牌,再伺机出货。几次交易下来,柳三顺风顺水,颇为得意。 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当他们进行一次重大交易的时候,被驻守洛阳的一个国民党连长狗拿耗子,抓了个正着。之所以说他们“狗拿耗子”,只因为这种抓文物贩子的事,只能由警察局去干,军队压根儿就不应该伸手。可当时正值战乱时期,驻守当地的国军,那就是天王老子爷。为了中饱私囊,干点黑吃黑的勾当,就成为来钱的一条最佳捷径。 连长轻车熟路,第一轮审问,就看出谁是老板,谁是马仔。所以,对柳三的师傅看守特严。不过这种久经沙场的惯犯,早就给自己留了后手——他让柳三事先秘藏了一件小小的古玉佩件——危机时刻贿赂看守,伺机脱身,然后到外面找人救援。只要交出像样的真品,当兵的得了钱财,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柳三第一次被关进班房,几乎吓了个半死。等他灵醒过来,按照师傅交给他的锦囊妙计——其实当兵的本来也是欲擒故纵——果然很顺利地脱身走出军营。一旦自由,这小子就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哪里还能想得起师傅下一步的安排。他慌不择路地奋力狂奔,当晚就爬上了一列西去的货运列车,直奔西安。 陕西和河南两省东西相连,地利条件却大相径庭。陕西南有秦岭屏障庇护,北有黄河大湾环绕,中间有潺潺渭河水滋养,特别是关中平原富甲天下,社会稳定,孕育了历史上深厚的文化,和十三朝文明古都。 地处黄河中下游的河南,一马平川,河堤决了修,修了又决,河道忽而向北,忽而又改道向南,几千年来,黄泛区的老百姓苦不堪言,逃难几乎成了一种常态。就连历代帝王、朝廷也为此绞尽脑汁,终究束手无策。近代以来,加上战乱、天灾、虫害,老百姓便总结出对民生危害最甚的四大灾害“水旱蝗汤”——其中的水灾、旱灾、蝗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然无需多作解释;至于那个“汤”,却是意味深长,意在讽刺横征暴敛的国民党将领汤恩伯。 水往低处流,人往富处奔。自从陇海铁路修通以后,生活的反差,加上交通的便利,难民潮由东向西,从黄泛区流向关中已成自然之势。因为客车有其严格的自我封闭系统,故而,扒乘货运列车似乎也成了一种惯例。 当年修筑陇海铁路,除了工程技术人员,干苦力的民工大多数来自河南。铁路竣工通车,需要在沿线留下一定的管理人员,熟悉铁路的民工于是便有了更多的留守机会。这些留下来的人,结婚、成家、再加上亲朋好友相互介绍、帮衬、提携,日积月累,河南人便在西安城不断扩大势力,开拓出自己的地盘。西安火车站的铁路道北,由于交通相对闭塞,生活多有不便,当地人除非不得已,一般不愿在此定居。这样的环境,却恰好为河南难民提供了生存条件。 月是故乡明,人是乡党亲。难民们到了西安,在城墙边挖个小洞,用烂木头破布搭个窝棚,出去捡些破烂,再不行就沿街乞讨,起码可以糊口不至于饿死。年深日久,活下来的人逐渐地融入开拓者的行列,为他们扛活打工,打杂帮闲。混得好的,甚至也尝试自己摆个小摊儿,卖点香烟零食,开个诸如胡辣汤、烧饼、烩面等等独具河南口味的小食店。数十年间,道北居然形成了一个城中之城——河南城。在这个“飞地”之中,他们不仅在人口、饮食、习俗等方面占据了优势,甚至语言,也能够和西安官话并行不悖,平分秋色。就连在本地出生长大的西安土著的孩子,也和西安出生的河南后裔一样,都能够同时操一口流利的西安话和河南话。 柳三初来乍到,像一个随水漂游的浮萍。生活无处着落,每日只能在街面上游荡、讨口、捡破烂。一天,他实在饥饿难忍,壮着胆,悄悄跟着一个小叫花子,走到一间烩面馆子门口。当他刚刚伸出挂在腰间的搪瓷缸子,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粗鲁的呵斥——“这是俺的饭馆,你怎么进来了”——接着一口粘稠腥臭的唾沫立刻飞到他的脸上。 “咋啦,恁是这儿的掌柜?”柳三抬起头,畏怯而又狐疑地抬头望着这位站在他面前的、衣着并不十分光鲜、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中年汉子。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那汉子回答。 “那你是这里的伙计?”柳三继续问。 “什么伙计。”对方答。 “那一定是打杂干活的了?” “什么这个那个的,拜(别)再啰嗦了。”一边说着,那汉子拽着柳三的衣领,把他拉到距离烩面馆稍远的空旷处,继续说,“在饭馆讨吃比不得在大街上向行人乞讨。你知道不,我在这里讨饭,是向丐帮老大交了保护费的。今天我教着你点,让你懂得丐帮的规矩。” 柳三直到这时候才弄明白,这汉子既不是饭馆的主人,也不是仆人和杂役。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同属一个等级,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叫花子。可是人家既然交了费,讨饭的权利自然便归他所有,其他人当然不可随意侵犯。 柳三被一巴掌打得懵了好一阵,从此却也增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头脑开始清醒起来。原来这大西安城与他们扶沟乡下竟然有天壤之别,连怎么讨饭也得从头学起,他于是开始琢磨自己下一步应该如何行动。 他在道北的大小街道上不断地转悠,开始留心各种各样的饭馆,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把这个区域大小饭馆的位置、经营品类、整体数目,大体上弄了个心中有数。接着又反复仔细地观察进出讨饭的同行,发现正如打他的那个汉子所说,每个饭馆因为大小和品类不同,都有几个相对固定的“常客”。最后,他开始寻找那些年龄较小、不大懂事的小叫花子,打探和跟踪他们的住所、他们的同伙、人员的多少,尤其是他们的首领是谁。几个月之后,他基本上弄清了,丐帮虽然有大有小,但是真正形成势力的也就那么三四家,而且许多小帮主一般都依附于有势力的大帮主。选定目标后,他开始主动讨好接近一个丐帮的小头目,慢慢地和他混熟,甘愿当他的小马仔。 “拴哥,我想正式入伙,恁能不能给我引荐?”一天,柳三觉得时机已经成熟,直接对拴柱提出了申请。 拴柱说:“老哥我引荐你没问题,但你得按规矩来。” 柳三问:“这个一定。兄弟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烦老哥恁指教,帮里都有哪些规矩?” “进门以后的规矩确实不少,我一时也记不全,当然最重要的是绝对服从帮主老大;眼下最要紧的是纳投名状!” “啥是纳投名状?” “就是行进门礼。” “怎么个行法?”柳三急切地问。 “交一块大洋。” “……”听到这里,柳三犯了难。他从家里逃难出来,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不仅家人全部走散,母亲是死是活,至今没有音信,自己能捡一条命已是万幸,到哪里去弄这一块大洋,于是灰心丧气地继续探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通融?” 拴柱沉默片刻说:“那就看你能不能贡献一份像样的战功啰。” 弱肉强食,即使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叫花子也不例外:丐帮的地盘和势力范围是靠实力打出来的,帮主的座椅是征服一个个强手让众人服软才能获得的。 在拴柱的带领下,柳三一次又一次地参与到搏斗的漩涡之中,他虽然并没有什么武功,但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神圣目标,冲锋陷阵时却表现得十分勇敢。然而勇敢并不是战功,所以他尽管伤痕累累,轻伤不下火线,半年过去了仍然没能如愿以偿。 柳三终于等到了一次大战的机会,那是两个大丐帮为了争夺一个新开张的大饭馆“所有权”,进行的最后一次决战。当然丐帮打斗也有他们的规则和默契,打归打,但必须以不死人为底线。场子要远离饭馆,选在郊外;伤了人后果自负,不张扬,不报警,不追究对方责任。说到底一句话,不能引起官方和社会的注意,以免坏了大局。 战端一开,双方的两个高手对阵,胶着在一起难分胜负。柳三被等同于一块大洋的战功所鼓舞,猛然竭尽全力冲上去,死死抱住对方武士的一条腿,尽管被拖在地上转了四五个圆圈,凭着他那从小练就的“死狗”脾气,依然没有放手。眼看着胜利在望,对方人群里忽然冲出另一个小叫花子,手起棍落,咔嚓一声,木棍断成了两节,柳三也啊呀一声大叫,真的像一条死狗似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此大的动静,显然后果难料,对方情知不妙,呼啦一声作鸟兽散去。 柳三的左腿断了。老大虽然同意他入伙,可他眼下毕竟成了无用之人。常言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柳三的伤腿能不能彻底治好尚在两可之间。老大交代拴柱找人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躺在帮里养了十来天,向他传授了下一步如何生存的秘籍,并且打探到一个离城较远的去处。拴柱就和几个兄弟用架子车把他拉到南山根儿,趁着夜深人静时分,把他丢在杜边村城门洞的台阶上,并且说,过段时间抽空再来看他。于是便有了我们开头所见到的那一幕。 二先生的庄院坐落在北门里,堡子城墙的东北角,占了大约半个街区。长长的一院庄子坐东向西,从南北正街一直通到东城墙根底下。高高的院墙比堡子城墙略低几尺,从正面看去,只有一面青灰色一砖到顶的高墙露在外面。墙的周围用精美的人物故事砖雕镶边,正中嵌一个特大号的、用黄铜大圆钉装饰的朱红油漆大门,门的两脚蹲着一对上等青石雕刻的,西北风格的威武雄狮。 大山依照规矩,轻轻地敲开门房的小窗口。守门的杨六大爷和他照了一面,回头向喜娃努嘴示意,喜娃随手把大黑狗项圈上的活扣系在拴狗的铁链子上,便急步走进里屋去通报。 随着一阵沉闷的声响,半扇大门徐徐开启。 大山翘进高高的门槛,迈着沉稳缓慢的步伐,穿过庭院,向厅堂走去。虽然大山对这里并不陌生,但是他仍然像往常一样,感到一种威严神秘的压抑,除了大黑照例的几声吠叫,整个深宅似乎静谧得让人心里有点发瘆。 二先生已经用过早膳,按照平日的习惯,应该到了他外出透气和晨练的时间。听到喜娃说今日堡子里有事,他破例坐在厅堂正中那个雕花红木靠背椅上,悠闲地品着杯子里浓浓的酽茶,静静地等着将要进来的人。 大山走进厅堂,向主人请过安。二先生轻轻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问:“今天又有啥事?”大山按照王保长的嘱咐,把柳三在南门口撒泼、耍赖、吃叫街的前后过程详细地学说了一遍。 先生问:“王富民怎么说?”这王富民就是王保长。 “他让先生您拿主意。” “有没有愣娃子动粗打人?” “倒是有人拿指头戳戳、骂骂,叫嚷着要把这个无赖撂到涝池里去,因为保长和我到的快,还没来得及动手。” “没有弄出乱子就好。”先生知道事情并没有闹得不可收拾,心里舒了一口气,接着嘱咐,“千万不能死人!” “为啥不想办法把他打发走?”先生一边思索着一边说。 “我仔细查看过他的伤,这个无赖确实断了一条腿没法行走。”大山有点为难地嗫嚅着,“他想暂时留在玉皇庙养伤,王保长想讨您的示下,问这事咋办?” “玉皇庙空着没有?”先生继续问,“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玉皇庙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闲散人员再住了。”其实大山虽然讨厌吃叫街的无赖,但从内心深处又对柳三多少有点怜悯和同情;再者,他也深知二先生这位远近闻名的绅士,历来看重自己在本乡本土积累起来的扶困济危的名声,他在心里揣摩着二先生十有八九不会同意用暴力驱逐一个走投无路的叫花子,于是大胆地回答,“我觉得暂时让他留下来先养养伤,等他的断腿好利索了再作下一步的打算,顺便也为咱杜边村的子孙后代多积一份阴德。” “好,就按你说的,先留下养伤。” 柳三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在西安道北拼掉半条腿入了个帮,实际得来的却是一场空欢喜;反过来,在杜边村撒泼耍赖吃叫街,却得到了一个正常人的礼遇。再往后,杜边村最终多了一个在册村民。不过除了官方登记,几乎没有人知道柳芳洲这个文绉绉的官名;偶尔有点修养的人会叫他柳三;大多数乡党呢?由于吃叫街所留下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几乎异口同声地直呼他“柳死狗”——关中人口中的“死狗”,实际上就是官话里的“无赖”;“耍死狗”当然也就是“耍无赖”了——说来也巧,这个“柳死狗”的诨名,却正好在冥冥之中暗合了他爹妈留给他的那个“狗娃子”的奶名,这也许就是一种天意。 看完热闹,春生回到家,把这个故事有声有色地讲给他的父亲。父亲那个神秘的记事本上,从此又添上了一段话:“三十三年八月十五,经二先生首肯,在南门口吃叫街的柳三,暂住玉皇庙疗腿养伤。” 第2章 杜边城郭,肃王家史 秦穆公十一年,也就是公元前687年,在现今的长安设立杜县。这杜县属于中央直接管辖,其面积自北向南,边界直达秦岭北麓的终南山下。山脚有一个村子,因其地处杜县之边角,人们习惯地称它为“杜边村”。 天道轮回,星移斗转。随着岁月的流逝,历史的进化,大约在宋元时期,杜边村不仅人口繁衍日盛,规模逐渐扩大,经济社会的发展,也自然而然地跟上了人类文明前进的步伐。 杜边村人最引以为自豪的,是它那规规整整的九九城郭。其形四四方方,坐北向南,东西南北各有九百九十步。城墙高约丈五,底座厚约八尺,内芯用黄土夯实,外围砌以青砖。南北正中各有城门一座,门洞用花岗岩石条箍砌成圆拱形,宽高可通过满载货物的大轱辘农用牛马拉车。门洞上方再建一层两丈多高的阁楼,飞檐翘角,青瓦复顶,雄奇峻秀,巍然挺拔。城墙四角,各有角楼一座,既为装饰,又做瞭望之用。 两座城门之间一条南北大街,从南到北三条东西小巷,把城墙内分为六个街区,整体布局成为一个“丰”字形状——这个架构正好是繁体“豐”字的一角,又与当今简化了的“丰”字暗中巧合。 “九”为数字之最,既有“大”、又有“多”的意思。“九九”又有“长长久久”的寓意。当初设计城郭的先人,大小取九百九十步,街区划分取“丰”字形架构,是否祈求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生活丰衣足食,虽未可知。但祝愿兴旺、发达、美好的意愿却是不容置疑的。 南北正街向外延伸大约八九百步,分别为南门外大街和北门外大街。村子最南端傲然矗立着两颗高达二三十米的古柏,其腰粗足可三四人合抱,树龄绝对在千年以上——茂盛千年的参天古柏,再好不过地彰显了杜边村绝好的风水。南门外东马道、西马道与外大街连成一个倒“T”字形;北门外东北横街、西北横街和外大街形成一个正好相反的正“T”字形。 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村庄酷似一头蛰伏在山脚下的巨大神龟:城墙内为龟身,南北门外大街分别为伸开的长脖子和龟尾,南门外东西马道为神龟前肢,北门外东西横街为神龟后肢。如果你读过曹操的《龟虽寿》,你一定会想象得到这种布局的寓意和设计者的匠心。 城墙东南角第一街区被垫起五六尺高,围墙内是文昌阁,村里人习惯称它为“南庙”。菩萨殿坐北向南,大殿正中供奉文昌帝君。与大殿相对的是一座飞檐翘角的戏楼,加上东西两边的厢房,把中间围成一个方形的大院子,东厢房还有一尊孔子塑像。显而易见,这个街区是村民最为尊崇的文化圣地。 村子北外大街的最北端是玉皇庙,规模不大,只有一间瓦房。门前右侧立一座两米多高的青黑色镇妖石,恰似大神龟向上翘起的尾梢。也许因为庙宇太小,不适宜至尊之神居住,所以供奉在这里的并不是玉皇大帝,而是财神老爷关羽。 南门外东南方位,在离开居民区稍远处,有一座坐北向南、小巧玲珑的土地庙,虽然并不十分起眼,其建筑却非常奇特——也许因为土地爷是最亲民的“现管”——他的小庙从地基、底座、四面墙壁,直至顶盖,全部用上好的石块和石条砌成。 村子最南端的双柏树下,有一尊用花岗岩雕琢、大半人高的后稷头像,仪态端庄,雍容慈祥,线条精美流畅——老百姓称他为“社公爷”——正好处在龟头的位置。苍翠挺拔的双柏,尊贵庄严的“社公爷”头像,二者巧妙的搭配,更是平添了一种令人遐想不尽的神秘色彩。 这尊社公爷被供奉在这里究竟有多少年,目前无从考证。假如他一直和双柏相伴的话,也许应在千年以上吧。后稷在尧舜时代曾经是掌管农业的大官,两千多年来一直被农民尊为司农之神。《国语·周语上》云:“民之大事在农,故稷之职位大官。”作为一个长期发育生长在农耕社会的小小村庄,把后稷石像供奉在村子最最顶头的千年双柏之下,这位爷在人们心目中地位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经济、政治、文化,诸类要素基本齐全;土地、财神、农爷、文昌君、孔圣人,应该供奉的重要神仙各就其位,……谁能够说,这个坐落在子午谷前的第一村,不就是大长安城的微缩版呢! 村东地势略高。距离东城墙五百步左右,有一座著名的萧家墓园。其形四四方方,占地二十余亩,每边长度大约125米,南缘与东马道齐平。西南角有一座六角形、七层高的镇妖塔,顶层龛内塑一尊手持利剑的驱邪之神。西北角两间瓦房,一口深水井,一个小院落,乃守墓人的居所。园内古树参天,数十座坟冢上长满荆条。中间最大的坟冢前,一个巨型花岗石神龟,驮着一尊两人高的青石巨碑,上书“元萧贞敏公之墓”七个大字。当地百姓习惯性地把这个墓园称作“萧老坟”。 萧老坟再往东二里地,就是远近闻名的子口镇。 从南五台延伸下来的两条冲沟——沙地沟和红坡沟——自东向西把村南缓坡上的耕地分割为三大块,最东边的是二里坡,中间是红坡掌,最西面较低处是沙地弯。经过世代人的精耕细作,慢坡地早已变成了层层梯田,加上先辈们历经几代人,精心修建了一条坚固的石砌灌溉渠,把子午谷的溪水从坡顶一直引到坡底,这一大片坡地基本上可以做到旱涝保收。 村西最大的一片河滩地正对着子午谷。数千年来,洪水、泥石流周而复始地不断冲刷,给这里留下大片大片的乱石;同时随着大自然生态不断地自我修复和人工长年累月地持续雕琢,方圆数里的乱石滩内逐渐形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正常年景,花开花落,四季芬芳,鸟鸣兽奔,果实累累。从南山谷流泻下来的子午河,溪水涓涓,蜿蜒曲折地穿越期间,竟把这片曾经荒废的土地,滋养成最令杜边村人陶醉的美景乐园和人间天堂。 城墙内的二百多户人家,基本上属于“肃”“王”两大家族,其余杂性居民多数散居于城郭外围。 “肃”氏家族自称是大元王朝萧贞敏公的后裔。他们的主要依据,一是长期以来,不单单杜边一村,而且周围十几里范围内所有的肃性后裔,都要定期不定期地到萧老坟祭祖;二是他们有本姓的祠堂,据说还有起始于大元王朝时期的族谱;另外还有一层,一直以来,萧老坟的守墓人都由本村的肃家供养,如果需要更换,也由肃家决定其去留。 这样一来,便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是萧贞敏公的后裔,为什么不姓萧却要姓肃?其中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说法是,当朱明王朝剿灭大元王朝以后,萧家的祖先,最担心的是被朱明王朝在政治上进行清算,于是他们的后人便去掉“萧”字的草头,把自己的姓氏从“萧”改成了“肃”,这样做当然有利于隐姓埋名。 自大元王朝灭亡五六百年,杜边村的肃家一直经久不衰。 现今的肃老太爷是晚清举人,已近九十高龄,虽然不管家事,却仍然头脑清醒,耳聪目明。精瘦的身材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白净的面皮、细长的脖颈和干瘪的手背上,全都爆出了一条条清晰可见的青筋。一般情况下,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逢三六九遇集,如果天气晴好,气候温润,再加上身子舒坦,他就会叫上喜娃,带着看家守院的大黑狗,拄着自己那根心仪的龙头拐杖,佝偻着腰,慢悠悠地走到镇上,到他熟悉的商铺、茶馆里,抽抽水烟袋,品品龙井、普洱,找掌柜伙计们聊天谝谝闲传,也顺便打听一下各类商品的行情,和世事变迁的动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有时会亲自到肉铺里割一吊子软糯的、他最喜欢的五花大肉(猪肉),再买上一封西安德懋恭上好的水晶饼,交给喜娃带回家里。 肃老太爷一生只娶了一妻一妾,育有四儿三女。女儿早已出嫁,四个儿子也已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大儿子肃文强,早年协助父亲管理家政。对家中的农事、作坊,商务等等的经营日渐熟悉,尤其对肃家商路的各个关节了然于胸,老爷子退居二线以后,他就全身心地扛起了肃家的经济重任。 二儿子肃文正,自幼聪敏好学,志向远大。私塾结业以后,随即走向省城深造。成年后仍旧坚持苦读不辍,几乎手不释卷。不仅精心研读经史子集,而且在他继承父业之后,又广泛收集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使家中原有的藏书已然扩大了好几倍。 父亲主事时,紧邻藏书阁,原本就有一个专门用于读书的雅间,老举人亲笔手书“静心”二字,制成铜匾,镶嵌在门楣上方的砖墙里。随着老人家年事渐高,这间书房也就自然而然地移交到书痴二先生的手里。 除了每日晨练的早课,或者偶尔需要必须定夺处理的家庭和乡村事务,其余大部分时间,二先生都埋头于自己的“静心书屋”里。数十年养成的习惯,使他不仅深谙两千多年来中国的政治、历史,而且在文学上同样有较高的造诣。 民国十八年陕西大旱,他说服父亲开设粥棚赈济本村灾民,从此不仅在本地名声鹊起,而且引起省府的注意。此后不久,经过省主席提名推荐,顺利地当选上了本县参议员。“大善人”的形象随之不胫而走,“二先生”也成了他最响亮的名号。 三儿子肃文杰为人木讷,不善言辞,然而他毕竟粗通文墨,在乡间也算难得的人才。加上他体态羸弱,五谷不分,所以大半生时光,一直在杜边村的私塾、学堂里给一茬一茬的蒙学子教书启蒙。 小儿子肃文斌念完私塾,执意要去外面闯荡。中学毕业后,在西安考取一所大学。受社会上激进思潮影响,热心于学生运动。西安事变期间,参加了著名的临潼请愿活动。抗战爆发,不顾家人阻挠,毅然投笔从戎。现如今,在汤恩伯将军麾下服役,专事前线战况的采访和报道。 杜边村世代村民翻耕过的两千多亩上好的熟土地,肃家占了四成有余,村南最东那块二里坡几乎全归肃家所有——肃家的祖坟也选在这里。村西石窖的果园,肃家拥有五成之多。村里的四大作坊——酒坊、油坊、粉坊、豆腐坊——肃家包揽了前三项,只把利润最小的豆腐坊留给了另外一个大户王富国和王富民家族。 南门外“T”字形三条大街,全部是能够上下活动门板的店铺,主要经营各类进出山的杂货,有的还兼营客栈,接待来往于子午古道上的客商和脚夫。关键还在于,这些店铺大多数都是肃家的产业,由他们建好后租赁给经营者使用。 保长王富民,村里人私下里称他为“王暮囊”——暮气的暮,窝囊的囊。堂堂一村保长,怎么会荣膺这么一个雅号,这还得从本村的一桩公案说起。 王氏家族自称东汉王莽的后裔,早年从东边几十里外的王莽村迁到杜边村——当然这件事比不得肃氏家族那么硬气,王家既没有家谱,也没有宗祠作证,也许只是他们自我炫耀的一种说法——但王家的声望,除了不能和肃家相提并论之外,整个村子再没有哪一家能够望其项背。况且当初修筑城郭时,他们本来就和肃家一样,共同住在城墙内的核心区域。 几十年前,王家尚有红坡掌内上百亩旱涝保收的耕地,石窖里一百多亩果园,一个豆腐作坊,外加南门外的四五家商铺,所以直到王暮囊这一代,也并没有明显衰败的迹象。 村里的保长由谁担任,除了政治文化素养、办事能力等最基本的条件之外,声望的高低、能不能服众,亦是必不可少的要素。如此看来,自然非肃、王两家莫属。然而,肃二先生作为本地最有名望的乡绅,因其骨子里读书人的秉性,却对保长这件事不屑一顾;肃文强无论在才干、威望方面,自然不会逊色于王氏家族,但因他经营着肃家的全部产业,大多数时间奔波于南自汉中、北至省城的子午道上,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再管村里的闲事。这样一来,保长这份美差自然而然便落于王家囊中。 杜边村最初一任保长由王暮囊的大哥王富国担任,因为他是长子,头面人物的桂冠留给他戴也算顺理成章。可是王富国这人生性暴戾,为人刻薄,欺男霸女,无所不为。卖壮丁,催粮款,吃回扣,饱私囊,村里的乡党对他恨之入骨,可谁也不敢言传,更不敢议论。他自己曾经私下里炫耀,村里有点色相的女人,只要他喜欢,没有弄不到手的。一次,王富国为了征收粮款,像老虎一样呲牙咧嘴,突然发威,站在大街心里,跳起双脚大吼大骂:“我看哪个敢在我面前炸刺!只要老子在城门洞口跺跺脚,城墙四角哪回不忽闪几下?”此后,人们虽然对他无可奈何,却在背地里叫他“村盖子”“王老虎”。 北门里十家院的王二狗——大名王进禄,其实也是他的远房本家——因为家道败落,常年为他们家打零工。大到种地、赶车、铡草、喂牲口、扛包、打胡基垒墙、托炕面子盘炕,小到砍柴、担水、淘麦子磨面,基本上随叫随到。 十年前,王保长父亲过世,全村的乡党都争先恐后地过来帮忙。王二狗负责给王老虎家套磨子罗面。可那年大旱粮食歉收,又是二三月青黄不接,二狗家娃娃多,一个个饿得哇哇直叫。二狗趁着人多混乱没人注意,悄悄用袋子装了二升白面,一小簸箕麸皮,刚刚打算拿回家去,不料却被王富国的小儿子看见,告诉了他爸爸。王富国当天并没有发作,等到过完他父亲的头七,他把二狗叫到他的家里来拷问。二狗先是不承认,他把自己小儿子叫来对质。等二狗承认之后,他用麻绳把二狗吊起来毒打了一顿。如果仅仅为这皮肉之伤,二狗原打算咽到肚子里算了。但王富国并不就此罢休,他找了一个中午吃饭人最多的时候,把二狗捆了双臂,在两个城门洞和南北正街上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让二狗敲着铜锣大声喊叫:“我就是偷面偷麸子的贼娃子!”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况且这南北两个门洞子,历来就是村子的新闻中心和是非场。二狗虽然是个破落户子弟,但是自尊心并没有完全泯灭,哪能忍受众目睽睽下的当众羞辱?他实在气愤不过,当天晚上,就在王富国家的磨道里上了吊。其实他选在保长家的磨道里寻死,本身就是一种愤怒的抗争和控诉。 对于王保长来说,这事要是放在平时,死个破落户子弟,也许就跟打死一条野狗一样。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大旱之年,省城一位记者下乡探访灾情,这件沸沸扬扬的新闻很自然地进入了他的视野,而且直接报给了省长大人。就算不是为了伸张正义,无论如何也该为国民政府的法治遮一遮丑,很快,王富国被投入了监狱。 父亲刚死,大哥又遭此劫难,王富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即便王家也算是一方小小的土豪,可是面对强大的舆论和民愤,也实在无能为力。他四处奔走,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卖了几十亩好地,几亩果园。银子像流水一样送了出去,人却仍然走不出高墙。最后总算保住了性命,判了七年有期徒刑。然而昔日耀武扬威的人上之人,终究没能够扛过此种雷霆般的打击。王老虎没等到走出牢笼,就在监狱里毙了命。 哥哥死了,弟弟虽然接替他当了保长,但却留下了永远的阴影和后遗症。他一反他哥哥的常态,凡事变得谨小慎微,掉下个树叶都怕砸破脑袋。说起话来,哼哼哈哈,啰啰嗦嗦。办起事来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不管是催缴粮款,摊派壮丁,处理政务,还是遇到小小的民事纠纷,总是思前想后,畏畏缩缩,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更有甚者,每逢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他都一定要央求二先生帮他拿主意。这类事情多了,二先生也有不耐烦的时候,于是常常指着他的鼻子说:“看看你这个暮囊鬼,怎么老是缠着我呢!”从此,“王暮囊”的雅号代替了他哥哥的“王老虎”,便在村子里不胫而走。 第3章 守信应考,苦命巧珍 不知从那一代起,肃家人便在子午古道上开始经商。从最初的日用杂货,逐渐集中到纸张、布匹、食盐、药材、皮毛、等等的大宗商品;近年来进一步集中到利润较为丰厚的半成品木材;而且已经开始涉足钱庄、大有问鼎金融的趋势。正是这条繁华的商路不断为肃家输血,才使这个家族数百年来日渐兴旺,经久不衰。 肃家商路的触角向南一直延伸到陕南的汉中,中间穿越秦岭子午古道,向北直达省会西安。中间有两个重要节点:一个是秦岭南麓的石泉县城,一个是秦岭中段洵河支流、月河流域的旬阳坝——这两个地方都有肃家的商号和自己的掌柜。 子午古道险峻崎岖,骡马很难通行,车辆更是连想也不敢去想。自古以来,所有的长途运输几乎完全靠人工肩扛背驮。 肃家的生意,经过几代人的经营,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体系。近年来,肃文强自觉路子已经趟开,诸事比较顺遂,逐渐撒开双手,把路途上的活路交由助手打理——韩大山负责领工,冯守信专管货物的交接和来往账目——他自己则穿梭于本村和省城之间,统揽全局并兼顾出货。前两年,肃家又新拴了两挂胶轮大车,增添了四五匹骡马,用以代替原有的木轱辘牛车,使子午口到省城之间的运输能力提高了好几倍。 八月十五过后,慢慢转入秋凉,趁着大雪尚未降临,正是运货的黄金季节。韩大山遵照东家的嘱咐,开始忙着张罗进山的货源,一方面在村里收拢进山扛活的伙计。冯守信需要先行一步打前站,进山查看回脚的木枋。 冯守信住在东马道的最东头——恰好是村子的东南角,再往东百步之遥,就是萧老坟西南角的镇妖塔。 冯家门前的一颗古槐少说也有三四百年。苍劲似竑龙弯曲的枝丫,见缝插针地向四周延伸开来,浓阴覆盖着门前宽阔的院落,一直伸到门房的房顶之上。庭院布局和整个东马道的所有建筑一样,坐北向南,属于同一种格式——因为整条街原本都是肃家出租给各户的商铺,冯家只是其中之一,不同的只是占了排头兵的优越位置。 二进深的院子构成一个标准的客栈布局。最前面的厅房是三间鞍间,前院东西两侧、各有五间厦房相对,围成一个宽大的长方形院落。所有房屋均用木板铺设成两层客房;楼上楼下的大通铺,全部用于接待子午道上来往的商客。二门后的第二院落,东南墙角有一口水井;旁边的伙房砌两个大灶,一日不停地专门为住宿的客人煮饭炒菜;再往里便是柴房和储藏室。西墙空出来,搭一个直到房顶高的敞篷,用于码放来往客商携带的货物。最后一道门外只剩下了茅厕和猪圈。 主人房设在厅房东侧,一盘大土炕,一眼小灶,其余就是衣柜,米面柜,水缸等杂什家具。厅房西侧扎垒成两间:靠南向阳的一间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外婆的居室;北面一间是守信的账房,正面供奉着老祖宗邢老太爷的画像,两侧挂一副对联: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冯守信今天要进山,娃他妈扣儿特意包了一顿饺子,一则为全家老小改善生活,更重要的还是为当家的男人送行——守信这一走,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能回来。 守信吃完饺子,把客栈最要紧的事情,又一次向女当家的和游老汉交代了一遍,进屋给老外婆鞠躬请过安,背起女人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行囊——一个贴身的、精致的小背篓,准备上路。这时候,春生放下碗,很快跟了出来,喃喃着要给爸爸送行。 父子俩走到双柏树下,小黑早已跟了上来。守信给社公爷上过香,长长鞠了三个躬,摸着儿子的头说:“在学校要尊敬老师,好好念书;在家里听妈妈的话,不许到处乱跑,听见了吗?” “听见了。” “听见了,就赶快回家,别叫妈妈操心。” 春生盯着爸爸的脸,噘着嘴没有动弹,爸爸说:“那就再送一小段吧。” 父子俩一直走到子午峪口的头道桥,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分手。 春生是冯守信的头生儿子。最让守信内疚的是,孩子出生时,他正在山里给东家办货。等他回到家里,女人得了月儿痨,孩子没有奶吃,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幸亏萧老坟看坟老太婆的大女儿雯雯正在坐月子,她把自己的奶分了一半,奶了春生,才把这条奄奄一息的小生命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不幸的是,没过多久,孩子的妈却一命归天……这件事使他后悔万分:假如他当时能够在身边照顾女人,也许这个悲剧就不会发生。 一年多以后,奶妈的奶也干了,外婆就把春生带回了省城东郊的东原上由自己抚养。两年前,孩子长到六岁,守信心想着要给他早点启蒙,就叫外婆把孩子送了回来。外婆不放心,住在杜边村整整陪了孩子一年,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期间,守信因为他自己一年四季多数时间在跑山,家里客栈这一摊子实在离不开个当家的,所以必须尽早再续一房女人。但是又怕将来孩子长大了和继母难以相处,于是就和孩子的外婆商量。正好外婆本族有一个没出五服的小姨扣儿,人品能力都相当不错,加上本人和本族家长也都看好这门亲事。于是,就把孩子这位小姨填房娶了过来,成了孩子的续弦继母。 春生是冯守信结发妻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对春生的呵护和深沉无比的爱怜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对孩子的爱,其实也是对前妻的爱和追思,更是对自己负罪感的一种赎救。可是,自从春生回到身边,不管他如何热忱浓烈地表达对儿子的爱抚,春生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回应。他甚至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们父子之间似乎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隔膜,或者说总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距离感。 从常规来看,春生的体质本来就先天不足,性格则更加柔弱。他从来不打架,不惹事,甚至很少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 奶妈家住在北门外,日子过得并没有自家宽裕。可是,只要一有机会,他总是跑到北头去粘着奶妈,有时候宁可在萧老坟外婆家里待着,也不愿意回家。 上学以后,人虽然回到了家里,却仍然寡言少语。交学费、买文具需要钱,他宁愿向母亲——他的小姨去要,也绝对不向父亲开口。有时候,他忙里偷闲,刻意领着儿子去镇上赶集,以便拉近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街道两旁的小摊上,油糕、粽子、麻花、灶糖等各种小吃零食,以及皮球、弹弓、弹珠、洋化片等各类玩具……无论你怎么诱导,他都从不主动开口。即使你买来塞在他的手里,他也没有一丁点儿兴奋快乐的表情。有时候,冯守信甚至有点心灰意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取得孩子的高兴和欢心。 那年肃家的大黄狗老死了,老太太让喜娃去镇上买一只新的回来继续喂养。喜娃一连在镇上踅摸了三个集日,终于看中了一只纯黑色的小狗崽。可是卖狗的主人一定要喜娃再多出几个钱,把最后剩下的那只小狗一起买走,否则另外一只宁可不卖。无奈喜娃好不容易选中了可意的狗崽,拗不过那位倔强的卖主,只好把两只一起带了回来。那天正赶上守信带着春生去肃家行过年礼,春生一看见两只狗崽,就抱在怀里又摸又亲。喜娃正愁着多了一只没处交代,就顺嘴说:“喜欢吗?”春生兴奋地跳了起来:“当然,我太喜欢了!”“喜欢你就抱回家吧。”于是,两只同胎的小公狗崽子——那只“大黑”,留在了肃家;另外一只“小黑”,被春生抱回了家。 其实,春生喜欢“小黑”的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个小黑和他在东原外婆家的那个黑狗,无论毛色、相貌、五官,几乎一模一样——自从离开外婆家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只没日没夜陪伴了他几年的黑狗。人说狗有一种天性,当它断奶离开喂养自己的母亲,就把那第一个抱走喂养它的人视为最亲近的主人。不管新落户的家里有多少个主人,在它心目中,第一主人的位置和亲密的程度,永远超过其他任何人。 小黑被春生带回家里,他用小米汁、面条、嚼烂的锅盔、蒸馍,一点一滴地精心喂养。如今两年过去了,小黑已经长大,与春生形影不离,成了最最忠实、最最要好的朋友——自然而然,“小黑”也就成了东原上外婆家那只黑狗在他心目中的替身。 冯守信惊奇地发现,自从有“小黑”日夜陪伴在身边,春生开始有了外人不易觉察、然而却十分显著的变化。他的脸上有了笑容,嘴角有了笑声。在街道上、果园里、草地上,和小黑相互追逐、嬉戏、抢皮球、玩弹子…… 今天,春生能够主动领着小黑,一起出门给他送行,他先是一愣——确实感到有点意外;接着就有一种美滋滋的滋味从内心深处荡漾开来——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儿子的要求。一直和儿子相伴着走了好几里路,直到子午峪的头道桥口,才有点依依不舍地分开。 秋后的凉风迅速吹散了酷热肃杀的暑气,越是深入子午谷的腹地,就越不会再有秋后的火老虎。冯守信头戴遮阳草帽,上身穿一件纯白色的粗布对襟短衫,一排整齐的手编纽扣,把前胸分成十分匀称的两半。腰间束一条又长又粗的紧身腰带。青黑色的大裆裤,蓝色绑腿从膝盖以下一直缠裹到脚踝。脚下踩踏的是他亲手用裁剪剩下来的废旧布条,编织成的“布草鞋”——整个一身行头,是当时的进山客最时兴、最标准的打扮。 从头道桥和儿子分手以后,冯守信沿着子午谷弯弯曲曲的步道缓缓前行,越往上走坡路越陡,时不时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汗珠。约莫两个时辰,来到东沟的皂角树。他摘下头上自编的遮阳草帽,露出闪光发亮的光头脑袋。顺手取下长长的、搭在肩膀上的粗布手巾,擦去脖颈和脑顶的汗珠,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头上。然后从小背篓里拿出随身携带的旱烟袋,装满一锅烟末,点起火猛抽了两口,顿时觉得全身清爽了许多。 今天,他中午离开家进山,半天的路程,只打算走到土地梁下面的碌碡坪住店歇脚。这样,只需两天半到三天,便可从容地翻过秦岭主脉的山脊。 冯守信的祖籍,在西安东郊的东坡岭村。如果从大处着眼,这东坡岭只是秦岭北麓余脉很不起眼的一小丁点儿原塄;假如把目光收拢到局部,展现在眼前的是,被两条南北沟壑,夹在中间的一面坐南向北的斜坡。坡底往北,是一望无际舒展开的、平展展的东原;坡底向上,是层层叠加的民居窑洞。 东西沟内,果林密布,层层交织。泉水叮咚,细流涓涓。 最为奇特的是,整个坡岭全是黄土高原上一种特殊的料姜石结构——开凿窑洞必须用钢钎、一点一点地凿,用榔头一锤一锤地敲——艰难费力、而又漫长艰辛的挖抠打磨,换来的不仅仅是冬暖夏凉的舒适,更是几百年从来未有过坍塌、滑坡和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冲击的安宁祥和。 窑洞的布局层层向上,其朝向一概顺着坡势而为——有并排规整的,有斜向环抱的,有背向偎依的,甚至还有上下两层复式叠加的。崖畔上绿树成荫,窑场上古树参天。上下坡的道路,既有石砌的步行台阶,也有盘旋而上的车马弯道。雨季排涝泄洪的沟渠弯弯曲曲,或明或暗,油坊、酒坊、粉坊、磨坊、碾坊、豆腐坊——中国农村所需要的各种作坊一应俱全。玉皇、土地、文昌等必须供奉的神灵各就各位。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山坡虽险,因地制宜。布局构思的巧夺天工,把传统窑洞建筑的艺术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迄今为止,坡岭上的窑洞已经开凿到六层之多,约有七八十户人家。春天,百花争艳,蜂蝶纷飞;夏天,满眼苍翠,硕果累累;秋天,火红的大枣、柿子,靓丽得让人心醉;冬天,一旦被大雪覆盖,那厚重的身躯,洁白中夹杂着墨绿色的优美线条,把整面东坡勾勒成一幅绝美的山雪国画;每当夜幕降临,炊烟袅袅,灯火点点,偶有雾气飘逸,若隐若现——置身其中,更有一种神秘莫测、半人半仙的幻觉。 东坡岭虽然远离喧嚣的省城,却从来都不寂寞。它那永不重复的四季美景,阴晴雨雪、早晚昼夜变幻莫测的意境,无疑成为省城文人雅士、作家画师追逐的绝佳素材。文昌阁里几孔布置典雅的窑洞,几乎常年盘桓着画师与写生徒弟们的点点身影。 冯守信家的六孔窑洞开挖在东坡岭的最上一层。父亲冯继尧是晚清秀才,母亲是同村邢木匠的大女儿。 老先生生逢大清湮灭、民国初创的乱世,断了功名进取的道路,又不愿沆瀣官场的浊气。一辈子只在东坡岭的私塾、学堂里教书,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孩子王”。 冯继尧一生育有四儿两女。四个儿子的奶名全部取自各人的属相:按照大小排下来分别是羊娃、狗娃、虎娃、牛娃。学名轮到祖宗定下来的“守”字辈,老先生为儿子们选了“智、德、信、仁”四个字,对应下来分别是: 老大羊娃——冯守智 老二狗娃——冯守德 老三虎娃——冯守信 老四牛娃——冯守仁 与普通农民相比,读书人的眼光毕竟要远出一大截。四个儿子都在老秀才的监督下,严格地启蒙读书,最少的也读了四到六年私塾,小的两个赶上新学兴起,还多读了两年高小。 老大冯守智继承了老父亲的传统,敦厚持重,善于统筹。刚刚成年,便接替老父亲管理家务,当了家长。老二冯守德勤奋踏实,精于农事,家里的几十亩山坡地全部由他接手。他自己也心无旁骛,不辞辛劳,承担起全家老小几十口人的吃喝供给。老四冯守仁聪明伶俐,工于算计,又学了一手裁缝的好手艺。无论在家庭内外,自然都不会吃亏——家里不指望他,他也只是埋头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唯有老三冯守信有点特别。他不但为人实诚,脑袋瓜子也十分活泛。四兄弟一起读书写字,他在四书五经之外,特别喜欢上了算学。不但算盘打得溜溜飞快,心算、记账也练得门儿精。当他长到十五六岁,正好赶上外公外婆的家业日渐兴起,却因为膝下无子,身边急需一个能够顶事的帮手支撑门面,以便将来继承几十年风风雨雨创下的那份家业。 邢老太爷和老外婆很自然地想起了他那四个已经成年的外孙,随即向自己的女儿提出过继的问题。女儿慷慨应允,只说除了当家的老大羊娃,另外三个随你挑选。其实老两口对几个外孙多年来一直在细心观察,内心早已有了主意。事情一旦说开,老两口就开门见山:因为家里开着客栈,外面还有跑山的生意,他们需要一个能写会算的帮手。这样,老三虎娃——也就是冯守信——便成了不二人选。 姚老太婆刚到杜边村时,曾经在肃家做女佣人。洗衣服、打杂各类家务活,她不但手脚麻利轻快;各类面食小菜尤其精通,很受肃家老当家的赏识。之所以挑选虎娃过继,她的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盘算。 虎娃来到杜边村不久,老外婆就领着他去见肃家太爷老两口,直接央求他给自己外孙找一份差事。老外婆说明来意,刚刚落座,虎娃便规规矩矩站直腰板,对着老太爷和太婆深深鞠了两个躬,口里一边说:“太爷吉祥!”“太婆吉祥!” 肃老太爷打量着眼前的小伙子,高挑的个子,清秀的面容,周正的五官,一身青黑色的家织粗布衣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恰到好处地贴在身上——这面试第一关的印象,首先在老爷子心里过了关。 “你叫啥名字?”老爷子问。 “冯守信。” “今年多大?” “十六岁。” “读过书没有?” “读了五年私塾,两年新学。” 老爷子轻轻点点头,心里有了底,继续问:“那你说说看,你自个有啥长处,能干啥事?” “会打算盘,还会写账本。”守信很自信地回答。 “那我先考考你,1块钱1斤的肉,我要买1两,多少钱?” “6分2厘5。” “2两多少钱?” “1毛2分5” “3两呢?” “1毛8分7厘5” “四两?” “2毛5” …… 老爷子突然加快速度,跳跃着问:“13两多少钱?” 冯守信不假思索,立即脱口而出:“8毛1分2厘5。” 忽然,对话戛然而止。 “果然聪明伶俐!”老爷子露出赞许的目光,缓缓地说:“不过,今天只是初试。你准备好,改天再试你的算盘。” 那时候,十六两秤对没有念过书的人,基本上都是一笔糊涂账,即使对一些识文断字的人,也是一个很难逾越的障碍。冯守信从小就偏爱算学,这也是他自我训练出来的一门基本功。 三天过后,老爷子让账房先生随意抽了三个账本,念着上边所记的数目,给守信一把算盘,让他叠加,同时让大儿子文强现场监督。一开始速度平缓,后来账房先生逐渐加快,直到追平了一个熟练高手的速度。整个考核持续了半个下午,和三个账本对照结果,竟然没有一处差错。 肃老太爷当即对文强说:“是个好苗子,让他先跟着你跑山历练历练。” 冯守信跟着东家在子午古道上跑乱了两年多,肃文强已经确信他能够独当一面,就把山路上收货、发货、结算、记账这一摊事务交给守信去办理。自己留在山外,奔波于省城和家庭之间,专注于整个运输线路的畅通,和进出山生意的统筹。 冯守信不仅脑袋灵光,而且特别好学。经过两年多的跟班,逐渐摸清了各个关节上的卯窍。再者,这时候他已经成年,外爷、外婆便安排他回到东原,完了早年在老家定下来的亲事。随后,小夫妻俩双双在杜边村落脚,男主外,女主内,给外爷外婆的客栈和生意注入了新的活力。 守信的新婚妻子——后来,春生的亲生母亲——是东原上原楞庄胡家的独生女儿枣花。 冯守信在碌碡坪住了一夜,然后不紧不慢、悠悠然翻越大秦岭,第五天到达江口。在旅店里,他遇到一拨从汉阴上来的挑担客,碰巧领头的老大是吴兴水——既是自家客栈的常客,也是子午谷道上常常相遇的故旧。 “老大,这次出啥子货?”冯守信问。 “这个季节,除了药材还能有啥子货。” “党参还是茯苓?”冯守信瞥了一眼靠在山墙上的担挑子。 “大概对半吧。” “晚上喝一杯,咋样?”守信热情地邀请吴兴水。 “要得。” 守信让旅店老板娘,炒了几个小菜,拿来脚盆烫完脚,二人在旅店一边对饮,一边拉起了家常。 吴兴水这帮扁担客不像冯守信他们,既有肃东家稳定的货源,又有大体上较为固定的商路。他们是揽到了货,才临时搭班。运货的目的地,有到汉中的,有到安康的,有到西安的,甚至还有远到四川、重庆、成都和湖北方向的。运货的方式主要是背,或者挑。 此次运送药材,因为要翻越秦岭,坡陡路险,所以挑子的捆扎也很特别——他们不像在平路上那样,把货物吊在扁担两头。而是直接捆绑在扁担头上。扁担也不是两头基本平直,而是后重前轻,前头翘得很高。这样,无论上山、下山,都避免了货物与地面的剐蹭。走一路,货物也不必卸下,歇脚时,用随手携带的凹槽棍一支,便可了事。因为货源难以保障,顺当时挣的钱勉强可以补贴家用,不顺时,也只能混个个人肚饱而已。 吴兴水每次相遇,多半是倒倒肚子里的苦水,发泄一下心里的郁闷。天色已晚,冯守信向吴兴水交代完需要带给家里和大山的口信,俩人各自回房歇息。 第八天,冯守信到达旬阳坝,住在冯家商号后院的客房里。改天,旬阳坝商号薛掌柜领他前去查看出山的木枋,初步核算了来往账目和货款。再过一天,俩人一起前往宁陕县城,拜会进山货物收货的掌柜,两件事都有了着落,只等韩大山一伙脚夫按期到达验货交账。 东家的事落定以后,守信脱下脚上的草鞋,换上女人亲手塞在他背篓里的新布鞋。解下腰带,穿上另外一套干净的新衣新裤,向薛掌柜招呼一声,出门去办自己个人的私事。 他先到原本就很熟悉的药行,找掌柜的挑了10斤上好的野生天麻,10斤野生贝母,和一只熊胆,再到野味店里买了一条熊掌——后面两样东西是专门为肃老东家准备的礼物。当然,这几样东西,已经是他身上的现款所能购买的最大限度了。 其实,冯守信手上掌握着数量不菲的来往货款。这种差事,本身就有很大的活动空间。他只要想赚钱,只要脑子稍微活泛一点,有的是机会和手段。别的不说,单是这贵重药材,随便多拿几样,出山到了省城,少说也得翻几个跟头。 然而,冯守信做事有他自己的原则。自从他跟了文强掌柜,就给自己定下了第一条铁律——任何情况下,进山出山的货款一个子儿都不能动。 旬阳坝和石泉两个商号的掌柜,都曾经暗示过他,可以在柜上借钱买点山货,等赚了钱再把本还回来。他猜想过:这究竟是真心想帮他,还是在测试他的人品?不管它是哪一种,都不能动心。从此,他又给自己定了第二条铁律——柜上的钱,自己绝对不借。 还有一些好心人,见他为人实诚,曾经说过,愿意把个人手头多余的活钱借给他。药店掌柜甚至说,可以让他赊账,等赚了钱再还回来,不然双方分成也行。为此他又给自己定了第三条铁律——有多少钱,办多少事,绝对不赊账,不借钱经商。 在山里跑乱了几年,他深知,这个行当充满了凶险。加上世道不济,人心难测,一旦在金钱上出了意外,就可能葬送老祖宗半辈子辛苦创下的家业,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还有一条,子午古道上处处都有赌场、妓院、烟馆,时时都有各种诱惑。为此他又给自己定下第四条铁律——绝对不涉足赌场、妓院、烟馆之门。 他把“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那副对联,挂在账房正中老外公画像的两侧,时时警示自己——这不仅是自己做人行事的准则,也是老外公对子孙后代的期望和家训。 旬阳坝的掌柜薛仁义,原本也是杜边村人。他的祖上在杜边村有几十亩好地,在南门外置了一院庄子。这在全村也算得上一份中等偏上的产业。 薛仁义自幼受过教育,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年轻时,肃东家文强带着他在子午道上跑山,来来往往先后十多年。成家以后,他媳妇头胎生娃不幸难产死亡,给他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儿。因为无人抚养,碰巧在跑山路上,遇到一个妇女坐月子殇了月儿娃,他就让这个女人做了他女儿的奶妈。 薛仁义其实就是冯守信的前任,他们俩在山路上干着同样的工作。唯一不同的是,薛仁义土生土长在本乡本土,根深叶茂,家底厚实;再加上他头脑活泛,除了东家交给他的生意,他总能想方设法搞到一些外快收入。宽裕的钱袋,让他过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奢侈生活——当然,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有自己所心仪的相好——虽然老婆死了,可他的身边却从来不缺少女人。 在整个跑山路上,能够混到像薛仁义这样风光体面、出人头地的跑山客,自然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安顿好孩子,薛仁义很快就在旬阳坝,和他在众多女人中,精心选中的、原先的一个相好成了家。过起了舒适安逸、不再四处奔波、令众人艳羡不已的日子。 花无千日红,人无万事顺。两年后,女儿断了奶。薛仁义别无选择,只能把孩子接回到自己身边。然而,薛仁义所喜欢心仪的女人,却并非一个理想称职的母亲。自从前妻的孩子回到身边,薛仁义的家庭,便狼烟四起,再无宁日。 人说没娘的孩子,如果遇上狠毒的后妈,连亲爹也会变成后爹。虽然他的女儿长得精灵乖巧,十分可爱,可后妈偏偏就是不喜欢她。有事没事非打即骂,浑身上下经常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更可恶的是,孩子得了癞头疥疮,两口子不管不问,任其流脓溃烂。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自愈结痂,却留下一个终生无法见人的癞子头——后来,人们渐渐地忘记了孩子原来的名字“巧珍”,只知道薛仁义家有一个“秃女”。这种病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已经是倒了半辈子的霉运,对于一个女孩子,那简直就是生不如死、永无尽头的折磨。 孩子日渐长大,母女俩的矛盾越来越无法调和。薛仁义只好把秃女送回杜边村老家,按时让人带回点营养费,托自己的二婶抚养。秃女虽然面目清秀,皮肤白净,尤其那一双忽灵有神的大眼睛,特别逗人喜欢,可是那个像灾星一样的癞子头,足以抹杀她五官上的一切优点。秃女一年四季包着一块花布头巾,无论白天黑夜,都羞于见人。自卑绝望的心态,更是成了永远抹不去的巨大创伤。 秃女长到十六岁,薛仁义开始张罗着为她找上门女婿。 论家底条件,薛家的情况没得挑剔。薛仁义所提的要求也不高,只要男方的智商正常,能干农活,能顶门立户,就心满意足。可是挑来挑去,条件一再降低,最后在所有愿意入赘的人中,选中了本村孙家的老大财娃子,凑凑合合成了个家。说起这事,连薛仁义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原来秃女这个女婿财娃子也是个癞子头。没办法,自家的身价就摆在那里。 就算俩人绿豆对王八,双方的长相彼此彼此,谁也别挑剔谁。可要命的是,这财娃子偏偏染上个酗酒的瞎瞎(hǎ hǎ)毛病,而且一撒起酒疯来就死命地在秃女身上撒气。 本来薛家就有一份厚实的家底,自打薛仁义进山成家以后,没人经管,暂时托付给了自家远房的二叔二婶。待到秃女成了家,薛仁义理所当然地收回了房屋土地,亲自操持为秃女小两口雇了一个长工闫云,帮着一起种地务弄庄稼。哪承想,再自然不过的这么一件平常事,却因为财娃子的酗酒,引出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 一天,财娃子和闫云一起铡草,那天正赶上他灌了半瓶子猫尿,脑袋晕晕乎乎,嘴里正对着秃女骂骂咧咧。闫云见财娃子神不守舍,就抬头招呼了一声:“别光顾了骂人,注意铡刀啊!”话音没落,财娃子手中的铡刀片子猛然落下——“咔嚓”一声,闫云那只还没有来得及缩回的右手,整整齐齐地从手腕根部被铡断了。 这个祸闯的非同小可。闫云两口子本来是从安徽逃难过来,在薛家扛活临时寄居的。手没了,送去省城大医院治伤,那是必须的;问题是闫云没了右手,成了终身残废,从今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到了这个时候,薛仁义不得不从旬阳坝赶回家来,亲自主持这场无头官司。起初,闫云提出,要薛家负责他们两口子一辈子的吃喝穿戴,直到老死,为他们养老送终——这个条件当然没法谈得拢。后来,闫云往后退了一步,要求平分薛家一半家产。薛仁义一听就火冒三丈:“你想得美,什么‘养老送终’,什么‘一半家产’?要钱我没有,分地我不给!实在气不过,你就把财娃子的那只手铡了还给你,这不就扯平了吗?” 死扛到这里,闫云也没了辙,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有事好商量嘛,动啥子肝火!你看我的一只手都丢了,你说这后半辈子咋个过?” 薛仁义见对方口气活泛了,心想毕竟财娃子闯祸在先,闫云断手成了终身残废,后半生也确实可怜,自家总不能一甩手了之。于是,便拿出了他早就寻思好的方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会撒手不管。我想这样,后院的两间厦房给你住,再给你拨两亩地,这些都算你的财产。你呢,从院墙后面开个门,咱把中间的二门堵死,两家从此一前一后,各过各的日子。你看咋相?”谈到这里,闫云也无话可说。有房子住,又有地种——这其实也暗合了他自己心中最后的底线。 双方既已谈妥,薛仁义摆了一桌酒席,请来冯守信写了契约,让肃二先生和王保长作保,各人签字画押,从此永不反悔。 甩掉了这张粘在手上的烂膏药,薛仁义总算舒了一口气。然后,把小两口叫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铡断了人家的手,你俩也该知道点轻重了吧!从今往后好好务弄庄稼过日子,不要再给我惹是生非。” 经了这么一场风波,小两口总算消停了几年。日子过安稳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女儿,也随之喜气洋洋地降临到身边。 薛仁义这边既已娶妻生子,安了新家,肃家大公子文强也就顺水推舟,把他聘为旬阳坝分号的掌柜。毕竟熟人用起来比较顺手,再说,薛仁义能力不差,人品上也没有太大的毛病。 第4章 四六大山,云生犯奸 韩大山的父亲韩长生,一落地就是个六指娃——他的左手从小拇指根部长出一根多余的肉橛子。只要手一动,这根肉橛子就滴流荡浪地晃动,既没有任何正常功能,又十分地丑陋和扎眼,这竟成了韩老爷子非常闹心的一块心病。 他一直思谋了几年,待到儿子长到三岁,终于拿定了主意。一天,他准备了烧酒、草药、绷带,剃头刀等必要的工具,让自己的婆娘把孩子捆绑在椅子上,紧紧地握住那只幼小的左手。他先给六指根上喷了一盅烧酒,然后拿出浸在酒碗里的剃头刀,一个冷不防,手起刀落,欻地一下从根部割下了那根肉橛子。孩子像杀猪一样刺耳地一声尖叫,他立即拿过早已准备好的草药面子,贴敷在淌血的伤口上,而后紧紧地缠上绷带。真是长受罪不如瞬间痛,没过半个月,孩子的伤口逐渐愈合,完全变成了一只正常的左手。 到了孙子这一代,发生了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韩大山刚一出生,谁也没有感觉有什么异样。可是喂奶把尿时仔细一瞧,这个婴儿的两脚两手竟然全都多了一根小拇指;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多余的四根小指,不仅骨节、皮肉、指甲一应俱全,而且活动自如,和正常指头的功能分毫不差,所不同的是,两双手脚都比正常人大了五分之一。韩老爷子端详着二十四指的小孙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是悲是喜,是福是祸,也只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 没过几年,老爷子殁了,孙子却一天天地长大成人。他身材高大魁梧,肩宽背阔,整个架构——包括五官在内——生生地比常人放大了一成有余。然而整体比例却十分地匀称。除了脚上的鞋必须由自家人特别缝制以外,似乎再也挑剔不出任何缺憾。庆幸的是,他不但气力超常,而且行动异常敏捷。逐渐地,“二十四”和“四六”竟成了他的代号,当然也是他的诨名。老人们叫他“四六娃”,孩子们叫他“四六叔”,小伙子喊他“四六哥”……,不过,其中却从来不带任何奚落和贬损的意思,甚至在无意之间还流露出某种艳羡的味道。 十七岁那年冬天,一个晚上,他从镇上回来,只身一人往家走。当他走到萧老坟南沿,这里正好是被两边齐削的塄坎,夹在中间的一段马车道。他正在悠然晃荡地往西行走,忽然发觉对面有一对闪着蓝绿色的光点,迎面向他移动。待他明白过来,发现那对飘忽不定的光点,一直恐怖地死死盯住他,随即传来一阵低声嚎叫——原来一只野狼挡在他的面前,正在和他对峙。怎么办?两边是陡坡,一时很难攀爬;往后退吧,肯定遭到狼的攻击。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既然没有别的选择,那就只能奋力一搏。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样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好了对策,他似乎清醒过来,冷静地和野狼对视着,等待对方发力,露出破绽。野狼终于隐忍不住,身子往后一缩,一个箭步向他猛扑过来。野狼虽然狡猾,又有肉食动物特有的捕食猎物的本领,但是今天它遇到的不是慌乱中只顾逃命的野兔和豪猪,而是一位极其冷静沉着、又富于智慧的对手。慌乱之中,野狼没有准确地估算好距离,一个箭步恰好只扑到“四六娃”前面大约半米远的地方。四六娃张开双臂,顺势揪住狼的两只耳朵,把狼头死死摁在地上。狼的四肢在地上乱抓乱刨,无论如何挣扎,却怎么也发不了力。这样僵持了几十秒钟,四六娃才发现,眼前这个家伙并不是一只成年的老狼,而是一个刚刚学会独立捕食的、半大的狼崽子。既然这样,四六娃也是见好就收——他猛然揪起狼的两只耳朵,一个转身,使劲把狼甩到身后,趁机飞快地跑回家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右腿根部,被狼抓了两寸长的一道血口子。 “四六娃大战野狼崽”——第二天一早,这个故事很快传遍了全村。当人们伸着大拇哥纷纷夸赞他的时候,他反而十分平静地说:“那是我运气好,没有碰到成年凶猛的野狼,要不然早就丢了这条小命。” 韩家住在北门外大街。从祖上起就给肃家扛活,人们能够记起来的,轮到韩大山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 大山的父亲韩长生,人称韩老大。他为人敦厚,心灵手巧。犁锄耙磨、摇耧下种、引渠灌水、收割打捆、装车驾辕、脱粒扬场、修理农具——他无所不能;小麦、包谷、谷子、荞麦、杂豆、棉花,何时下种,何时收割——对季节时令的把握,绝对能够做到精确无误;土地的墒情,土壤的粘性,如何轮作换茬等管理技能——他同样在行。更有甚者,他头脑活泛,无师自通,自幼练就了一双巧手。扎扫帚、编框罗、拧皮绳,样样精到——捆麦车的大绳、牛马车的拉套、牛脊梁上的轭头,马脖子上的套圈——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一年四季的农用家什,既不用求人,也很少用得着购买。有这样的长工精心谋划,领头干活,省却了东家多少麻烦和心事。 然而老天不遂人意,大约从四十岁开始,他的脖子上长了一个瘿瘤——西医说这是甲状腺肿瘤,乡下人把这种病叫“瘿瓜蛋子”。其实这种大脖子病在村子里少说也有七八上十个,但谁也没有他来得那么快,长得那么大。最初发现时只是一粒小核桃,很快变成了一颗小洋芋、一个小南瓜蛋子……不到五十岁,竟然像大半个成熟了的大南瓜挂在脖颈上。这时候,韩老大变成了“瘿瓜爷”。老爷子被沉重的“瘿瓜”压弯了腰,坠低了头。更为严重的是,“瘿瓜”压迫气管,令他呼吸困难,气喘吁吁,行走也成了问题。 到了这种程度,东家也不便把他辞退回家,只好让他到村西的石窖看园子。儿子给他搭了一个大大的茅草庵子,盘了火炕,垒起锅灶,老婆子常年陪着他,在这石窖园子里安了家。 韩大山从十二三岁开始,就跟着父亲在肃家揽活。到了十六七岁,庄稼活上的十八般武艺,他早就拿得起放得下。更要紧的是,长年累月地耳濡目染,对于父亲运筹料理、精心安排活路那套领头羊的本领,也渐渐地摸到了门道。 后来,随着肃家山路上的生意日渐兴旺,急需一个强人来带领扛活的脚夫,肃家大掌柜便带着他一起进了山。来来往往几年下来,眼见着他能够扛起大梁,文强掌柜就让他干脆放开家里的农活,专门在山路上帮自己跑生意。 村里能够进山扛活的壮劳力大约有三四十人。但是每次出货的数量并不完全一样,所以只能以货物的多少确定脚夫的人数,保证每个进山的人都能够满负荷,这样脚夫们才能够挣到钱。另外进山、出山的货物数量也不会完全相等,而肃家主要以经营半成品的木枋为主,进山的货物只是顺路捎带,所以,人数的多少只能以出量进。 活少人多,这是一个首当其冲的矛盾。为了能够兼顾大多数... 货物准备停当,韩大山把此次进山的人召集在一起。 “这次进山15个人,憨叔和曹雨生属于照顾户。憨叔家的日子过的滥,这个大家都知道;曹雨生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虽然说已经过去几年了,但是抬埋三个死人拉下一尻子烂账,至今还没有还清。”韩大山询问大家,“先说说这事有没有意见?” “没有!”众人齐声回答。 “进山的货主要是洋布,因为货源不足,又加了两驮子大青盐,这样就能保证每个人不少于200斤分量。”大山边说边分配任务,“明儿捆好背架子。记着,包好防潮的油布。憨叔和雨生,你们俩背盐,如果受潮弄化了,要赔偿罚钱的!” “知道。”二人低声回答。 “这个季节进山,气候好,不热不冷,受不了大罪。”大山继续说,“但是,山里秋雨多,最好多带一套衣裳。不然,遇上连阴雨,就要精尻子(光屁股)扛活了。” 大家一阵哄笑。 大山最后交代:“老规矩,头两天不开伙,把干粮带够了。明儿后晌到双柏树下祭拜社公爷。后天麻麻亮出发。” 一队弓腰驼背的黑影,像幽灵一样,在幽深昏暗的山谷中,艰难缓慢地向前蠕动,时而停下来歇歇脚步,然后又重复着自身固有的节奏。 大约一个小时,红红的太阳终于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从小五台的山梁上露出了笑脸。山谷依然青翠幽暗——阳光把整个山涧切分成明暗不同的两个世界。眼前就是九里坪,韩大山知道,这是应该整理队伍的时候了。 九里坪只有一户人家,茅草房前稍微空旷的平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树荫下很不规则地摆放着几块尺寸不等的大石头,一方面用作自家人平日里歇晌乘凉,顺便也为过路的脚夫们提供歇脚的地方。 大山招呼脚夫们放下背架子,有的摸出了旱烟袋,有的走到溪边去打泉水。 人说行船走马三分命,跑山背脚鬼门关。 大山心里明白,每次进山,脚夫们的负重几乎都接近了自身体力的极限。这种充满艰辛凶险的长途背脚,拼的不是行走的速度,而是是否能够坚持到底的持久耐力;拼的不单是个人的吃苦耐劳,更是整个队伍的总体素养。 等到大家都围拢过来,大山问郝兴元:“你那宝贝唢呐带了没有?” “带了。”兴元很干脆地回答。 “好!你年纪最轻,人又活泛,反应快,你在末尾压后阵。注意,有啥情况立刻喊我,绝对不许一个人掉队!”大山接着交代,“雨生经常神不守舍,憨叔反应慢,你们俩紧跟着我,听到没有?” “听到了。” “这几天都是上坡路,而且坡越来越陡。我在前面压着步子,慢慢来,多歇几回,省着点气力。谁有啥事就大声喊,甭憋着。清楚没有?” “清楚了!” 韩大山像一匹走头头的骡子,迈着稳健自信的步伐,缓缓悠悠地在山路上行进。时不时地回头瞟一眼长长的驮队,就近提醒一下紧跟在身后的雨生和憨叔。 曹雨生住在北门外第一家,和十家院可以算作是邻居——但是相隔的不是普通的院墙,而是杜边村厚厚高大的村城墙。 雨生家算不上村里显赫的大户,但日子过得却并不比普通人家差。父母亲生养了两儿一女,大姐早已出嫁,剩下他和哥哥云生,绕着父母膝下,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子过得平和而又安详。八年前母亲突然间脑溢血撒手人寰,家里立刻折了一根立柱。村里人说他们家是“一双筷子夹着一根鸡骨头——三个光棍”。 家里没有了女人,咋说也是不浑全。于是,他的父亲咬着牙卖掉了一亩地,打算先给他哥哥云生娶一房媳妇。钱筹好了,媒人也请到了,可一连说了三家都没有下文。原因是他这个哥哥云生,要说五官长相也并不比雨生差到哪里去。可是因为从小娇生惯养,长成人以后,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天天泡在北门洞子里,张家长,李家短,一会儿跟这个吵嘴,一会儿跟那个打架。播弄是非的结果,渐渐地,把自己的名声也在村里给拨弄坏了。更为要命的是,在他十岁那年,头上生了癞头疮。因为没有好好根治,最后留下一个红光发亮的癞子头,谁见了谁嫌,何况说媳妇这档子事。 万般无奈,媒人悄悄地给他爸出了个主意:“既然钱也有了,也提了好几家了,干脆你从中挑选一个相中的姑娘,让女方的媒人来看看雨生,说不定还能成事呢?” 他爸心里有点为难:“自古长幼有序,哥还没娶,咋能先考虑弟弟呢?再说,这事早已张扬开了,本来就是给他哥说的姑娘,咋能转过身再给他弟?” “事到如今,你想那么多也没有用,你总不能老大挡着路,就忍心让老二也一辈子打光棍。再拖下去,你那个钱不是白瞎了,地也白卖了?”架不住媒婆嘴说的天花乱坠,父亲终于点头同意。 要说这云生、雨生两兄弟,看相貌,极其相像,谁也不会否认他们是一奶同胞。可是抛开这一点,谁都会说,他们绝对不像同一个父母生养。雨生不仅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为人厚道实诚。干起活来,不惜力气,又利索,又勤快。地里的庄稼活样样拿得起,基本上用不着他爸操多少心。屋里面劈柴、磨面、担水也样样放在心上。对乡党邻居、大叔大妈,谦恭顺从,从来没有红过脸。这么好的口碑名声,女方的媒人随便一打听,立马事成。 雨生很顺利地成了家。小媳妇秀莲也是个知福疼人的女子。婚后小两口心满意得,日子过得恩爱温馨,第二年又添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娃。当然,凭着雨生的人品德行,孝顺伺候他爸,那是肯定无疑的。不仅如此,在自己的婚姻上,他从心底里感谢哥哥的让位。心想一个大男人家不会做饭,他绝对不会主动提出与哥哥分家另过。可这件事毕竟在云生心里留下了怨恨,种下了罪恶的祸根。 自打弟弟结了婚,云生心里就没有痛快过。家里的活他从不伸手,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安逸。地里的活他不闻不问,却一如既往地甩着两只手,四处游手好闲,惹是生非。 日久天长,堡门洞里指戳他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甚至找上门来向他爸告状。渐渐地雨生小两口也看不下去了。但是碍于父亲的情面,他忍气吞声,并没有发作。事情就这么僵持着,终于有一天,雨生还是忍不住以温和的口吻劝解他哥:“家里的事你可以不做,地里的活你可以不干,这些我都不计较。但是你能不能在外边少惹点事。咱爸老了,你至少让他安生一点。” 雨生一听弟弟的话,立刻火冒三丈:“你倒说的好。你抢了我的媳妇,你敢情他娘幸福生活来到了,白天有吃有喝,晚上受受活活。我呢,我过的啥日子,你还有脸说这种话!” 三年前的十冬腊月,为了让全家过个好年,雨生跟着四六叔进了山。不幸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但是雨生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是那么的惨烈。 雨生离家以后,云生每天夜里都到秀莲的房里去骚扰,无奈秀莲不从。为了自保,秀莲只好把房门闩死,想以此断了云生的邪念。云生见达不到目的,就想来个霸王硬上弓。一天深夜,他手持一把杀猪尖刀,轻轻地拨开了秀莲的门闩,悄悄摸进屋里。其实秀莲也早已做好准备,在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剪刀。云生一进门,秀莲就有所警觉,她立即坐起身,脊背紧紧地靠着墙角。 云生轻声地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媳妇,你从了我,我一辈子对你好。” 秀莲骂道:“你一个大伯子跑到弟媳妇房里,不知羞耻!” “你哪怕只从我一次,让我尝尝女人的滋味,了了今生一辈子的心愿,我今后再也不来纠缠你。”云生跪在秀莲面前求告。 “只有畜生才会说出你这样的话,滚!” 两人谈判不成,云生决定硬下手。他丢开手里的尖刀,一个跳跃向秀莲猛扑过去。秀莲一个翻身滚到另一个墙角,手中的剪刀欻地一下划到云生的脸上。然而一个弱女子哪能抵得过一个彪形大汉。尽管她拼尽全力反抗,秀莲最终还是被云生强暴了。 云生得手以后,心里顿时荡起一股极大的满足。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了阻止秀莲的喊叫声,他顺手抓起身边的枕巾捂着秀莲的脸,等到事毕,发现秀莲已经窒息。这时候秀莲三岁的女儿忽然大声哭叫,云生生怕哭声惊动邻居,更怕惊动他的父亲,他顺手一刀,立刻就把就孩子给捅死了。刚要离开,转念一想,秀莲也许还没断气,如果她真的醒了过来,面对活证人,他肯定死罪难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最后又往秀莲的前胸捅了一刀。正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的老父亲听到孩子的哭叫,想过来看个究竟。俩人一出一进,正好在门口撞了个满怀。 云生自知祸事已经败露,连夜逃跑,几经辗转,进山当了土匪。 老爷子进门点灯,看到血淋淋的两具尸体,立马就昏了过去。老人本来就有心脏病,受到如此惨烈的打击,三天后也一命归天。 雨生得知消息赶回家里,看到好端端一个家,竟然就这样灰飞烟灭。他呆若木鸡,像傻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 等他卖了最后剩下的两亩地,抬埋了三具冤魂的尸体,慢慢回过神来,才发现,他要真正面对的还有一尻子烂账——这个沉重的十字架他必须去背。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跟着四六叔到子午峪跑山。 韩大山领着他的驮队,沿着“之”字形的山道,一路攀爬。大约中午时分,翻过土地梁,来到了大核桃沟。他招呼脚夫们放下背架子,歇晌吃中午饭。头一天进山不开伙,每个人拿出来的饭菜自然是五花八门。 脚夫们进山,有两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是里面贴了油纸的竹编酱菜篓子,一个是用竹篾条箍扎的、带盖的扁圆木盒子——油篓子用来放置各种腌制的下饭小菜,木盒子既可以盛饭,也可以用来打水。 “嚯,满满一盒小米混搭包谷仁子干饭,外加一篓子绿油油、又香又辣的腌蒜苔,看来邋遢婶很心疼你呀。”大山看了一眼憨憨叔的饭盒,打趣地说。 “兴元呢?洋芋蛋焖大米干饭。自己腌制的剁辣椒。看来年轻的妹子媳妇更心疼自家老汉,连白米干饭都舍得拿出来。”大山一个一个地审视着,一边说,“大伙说说,该不该多扛活,多挣钱,顾恋好家里的老婆娃呀?” …… 脚夫们进山,为了多落几个钱,在自己的吃用上,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主食几乎都是以杂粮为主,偶尔咥上一顿白米干饭,那也算是犒劳自己。但是他们一般不喝稀饭,因为那个东西不扛饿,尿上两泡尿就完了。至于下饭菜,从家里出来,都是自己家里腌制的蒜苔、辣椒、莴笋、萝卜、大蒜,雪里蕻、疙瘩菜、咸豆豉等等。离家久了,自带的小菜消耗完了,随便买一点四川豆瓣酱、西安酱菜园的八宝咸菜之类,那已经算是大大的奢侈了——他们身上的油篓子都是买咸菜剩下来的副产品。有的人为了省俭,干脆带上一辫子大蒜,搭在行李架上,吃饭时揪下一头,用以刺激味觉,哄哄嘴巴。 韩大山深知脚夫们的苦愁。所以每隔三五天,就以集体开伙的名义,安排吃一顿大肉,强制性地给伙计们补充点油脂和热量。他生怕他们太苦了自己,更怕他们体力不支,倒在这长途背脚的山路上。 大核桃沟是一条十里长廊,是子午道北端的必经之地。 大明朝万历皇帝的生母李艳妃,当年抱着幼小的儿子离宫出走,上万华山出家修行,走的就是这条道。 她虽然对朝政心灰意冷,决意出家,但毕竟与襁褓中的小儿难舍难分。她抱着孩子且行且徘徊,一步一回头。一会儿放马喂草,一会儿洗脸卸妆,一会儿搂着孩子掉泪……最后依在一块大石头上给孩子喂了一次奶,狠下心把孩子丢给宫中随从,转身一去,再不回头,上了万华山。 这段凄婉撩人的故事,数百年来在民间辗转流传,在这子午道上留下了“离娘坪、喂子坪、搂子坪、撵子坪、放马场、艳妃池、摘儿岭”等许许多多令人追思不尽的遐想。当然也少不了以讹传讹的误读:比如把“搂子坪”说成“碌碡坪”;把“撵子坪”说成“碾子坪”;把“摘儿岭”误读为“枣儿岭”,如此不一而足。 这一系列令人回味不尽的美好地名,最最瞩目的莫过于“喂子坪”和“摘儿岭”。 韩大山驮队此次进山,第一个晚上就歇息在摘儿岭(枣儿岭)。 摘儿岭只有十来户人家,村头路边也只有一个小客栈。掌柜的一看都是常客,虽然已经没有床位,也不好拒绝。他和大山商量:“本店安排不下,能不能在大庙里委屈一夜?我给你铺上谷草,不收你的店钱,你看咋相?” “能不能给烧一木盆洗脚水?”大山问。 掌柜的急忙说:“这算啥事么?没问题。” 出门在外,露宿野外不是常有的事么?何况大庙不仅能够遮风挡雨,还外加了烫脚和谷草铺垫的优惠。这种安排其实正合大山的心思——既省了店钱,又解决了问题,何乐而不为! 吃完晚饭,在木盆里烫完脚,时候还早,脚夫们就围在一起谝起了闲传。 兴元忽然问:“四六叔,你说李艳妃出家那事能是真的?” 大山:“你动动脑子,仔细想想,哪能是真的?大明朝朱元璋最初在南京建都,后来他的儿子把都城迁到北京。万历皇帝的母亲怎么可能长途跋涉几千里,从北京赶到大秦岭的终南山来出家修行?这个事用脚指头也能够想明白。” “那为啥这么多的地名,都和李艳妃弃子出家的事有关系?” “这就是民间传说的魅力。人们心里一般都喜欢美好的事物——老皇帝死后,李太后曾经署理朝政,对小皇帝的管教极其严格,同时又为老百姓做了许多善事。在人们心目中,她就是一尊积德行善、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于是,就有人幻想着她在万华山修行成了佛。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你添油,他加醋,……久而久之,越传越离奇,越传越美好。慢慢地,这个传说就融入人们的内心深处。然后,路过此地,或者在此安家的人,想取个地名,也就想到了这些美好的故事。这些地名叫得人多了,时间久了,好像也就成了真的一样。” “四六叔,你说说秦腔《二进宫》是咋回事?” “《二进宫》嘛,那就是一些文人雅士,吃饱了没事干,想着根据李艳妃的故事传说,编一个戏文,用来教化咱老百姓。” 韩大山看着脚夫们都扯起了耳朵,瞪起眼睛看着自己,就兴奋地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咱陕西的秦腔不管它有多少本戏、折子戏,说来唱去也就两句话:第一句是奸臣害忠良,第二句是妖婆子害先房。” “你看那《烙碗计》,那后妈妖婆子不喜欢先房留下的儿子,就给孩子挖了个坑,故意叫他用双手去端那个盛满滚烫热油的瓷碗,结果把孩子的两只手烫残了,这不就是‘妖婆子害先房’么?” “这个《二进宫》,写的是明朝万历年间,老皇帝突然间驾崩,儿子年幼不能执掌朝政。皇后李艳妃就在朝阳宫里,和开国公徐延昭、兵部侍郎杨波,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结果,让她的父亲——太师李良,暂时替代小皇帝行使皇权。后来,当她发现其父李良有篡权野心,第二次召徐、杨二人进宫,设计调兵诛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李良,最终保住了大明江山。你们看,这不是在弘扬李艳妃、徐延昭、杨波三位忠臣,合谋剪除奸臣李良的壮举吗?这不是在褒扬李艳妃大义灭亲、杀父保江山的美德吗?所以说来说去,还不是在说奸臣和忠良之间的斗争。其实历史上,除了李太后确有其人,徐延昭和杨波二人并不存在;李太后虽然辅佐万历皇帝功不可没,但也并没有发生过戏文里所说的、大义灭亲诛杀其父的事情。” 在坐的脚夫们听得入了神,忽然有人问:“四六叔,你肚子里咋会有这么多万货?” 大山抽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说:“我自己哪有这么多万货?我也是从别人那儿趸来的。这些年,跟着东家大掌柜和守信哥来回跑山走了十几年,他们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听他们说的多了,也就记住了一些。这好比一个人水喝多了,总会有尿流出来——想和尿泥了,即便不想尿,硬挤也能挤出一小股。” “算了,不说了,咱们唱一段《二进宫》吧。” 兴元吹起了他那心爱的唢呐,大山扯起了粗犷的嗓门,有会几句台词的也跟着附和起来: 泪珠儿不住地胸前掉淌 人心上有了事只嫌夜长 哭了声老皇帝早把命丧 小太子年纪幼怎能称王 …… 我的父奸心赛过王莽 他要夺大明家锦绣家邦 今日里我修书搬请徐杨 请二人再进宫灭除奸党 …… 豪放悠扬的秦腔韵律,再配上婉转动情的唢呐声,飘忽在深邃空旷的山野,似乎把人们再次带入了大明朝宫廷争斗的现场。不知不觉之中,摘儿岭的许多男女老少也围拢到大庙广场上,来重温李艳妃在此地与幼主诀别的、难舍难分之情。 第5章 兴元成家,雨生拜佛 第三天后晌,驮队攀上了大秦岭山脊的分水岭——南面的小溪沟岔江河,不管它多么蜿蜒曲折,最终都流归到长江;相反,北面的,最后都汇入到黄河。 秋日里艳阳高照,清风朗朗。脚下群山起伏,浮云飘飘。眼前苍松翠柏,怪石嶙峋。举目四望,诗圣杜甫所描绘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景象就在眼前;不由得令人心潮澎湃,思绪万千,油然而然地产生出一种,对壮美江山的惊叹和敬畏之情。 脚夫们用平拐支起沉重的背架子,擦擦汗,喘喘气,缓缓神。大大地舒缓一下三天来负重攀援的巨大压力。 “虽然伙计们都知道,上坡容易下坡难,但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说,上坡拼的是耐力,下坡除了耐力之外,还得拿出巧劲。”大山一面提醒,一面继续说,“尤其是分水岭这一段,坡陡路滑,重心难于掌握,容易栽跟头。千万小心谨慎,不要踩到小石子!兴元压后队,一定瞪大了眼睛,集中精力,时刻不要放松!” 郝兴元是个孤儿,原本姓曹。民国十八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他的父母亲就在那场灾祸中倒了下去。为了给双亲收尸,他想到人们常说的“卖身葬父”的故事,于是,给自己身上插了草标,跪在路旁。 好心的郝大叔收留了他。 郝大叔叫郝万全。他是一个龟子队的领班,一年四季走村串寨,带着唢呐和锣鼓家伙,吹吹打打,给那些做白事的人家迎来送往,上坟送葬。那时候,兴元刚满十岁,为了感恩,他毅然决然地随着师父改姓了“郝”。从此时起,便跟随师傅操起了唢呐这个行当。 自古以来,世上就流传着“三教九流”之说。可龟子队里吹唢呐的吹手,不仅与上九流、中九流无缘,甚至连下九流也攀附不上。郝兴元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觉得,只要生活稳定,能填饱肚子,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也不管什么地位高低,行业高下,他只把吹唢呐当成了自己谋生的职业。 让兴元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拿起唢呐开始学手艺时,竟然发现,自己对音符节奏韵律,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他渐渐捕捉到其中的韵味,他甚至能够体味到,吹唢呐简直就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美的享受。他很快入了门,着了迷。十五六岁的时候,他不但能和师傅对决演奏,甚至在所有的师兄面前拔了头筹。而且除了唢呐,他还私下里刻苦勤学,练就了一手好笛子。 师父膝下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叫桂兰,师娘离世以后,师父无心再娶。桂兰从小练得一手好鼓,他们兄妹二人在龟子队里自然也成了绝佳的搭手。 六年前,师父自觉身体每况愈下,很可能将不久于人世。遂把辛苦一生的积蓄拿出来,在杜边村野外置了一院庄子,亲眼看着给兴元和桂兰完了婚。临终交代:“等我死了,龟子队从此也就散了。你们俩以后找一份正经的事业,好好过自己的安宁日子,再也甭干这颠沛流离、又被世人瞧不起的龟子行业。这样,我也就能够安心地闭上眼睛,去见你的师娘了。” 兴元、桂兰从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一起长大。虽然说不上自由恋爱,却也情深意笃,十分恩爱。婚后不久便连着生了一女一儿。桂兰在家操持家务,兴元跟着大山、守信叔进山背脚。他们企望着能有一天,凭借自己的勤劳吃苦,攒点钱,再置几亩地,为儿孙再创一份更加稳定的家业。 大山领头,兴元断后,这支十五人的驮队,沿着秦岭南麓陡峭的山坡,弯弯曲曲地缓慢向前蠕动。脚夫们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凹凸不平的山路,紧跟着大山行进的节奏,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时而支起平拐歇息喘气,接着又继续前进。两三天下来,大小腿肚子被下坡路墩得疼痛难忍,连手指头都不敢触碰一下。好在每个人都不是新手,只要晚上烫烫脚,睡足了觉,第二天起来,照样背着背架子行走。 过了江口,山势逐渐平缓,终于到了旬阳坝与冯守信汇合。守信领着驮队到宁陕县交了货,清了账,再度返回旬阳坝。掐指一算,一路上下奔波,已经走过十九个整天。 在旬阳坝住下,脚夫们马不停蹄,立即开始捆扎回程的木枋。 在山路上扛木枋,每人每次必须扛两块,而且也只能扛两块——这两块的大小、重量基本相等,这样一种组合,才能保持平衡。但是,因为木材的品种、质地、块头大小有所区别,每个人所扛的重量则是有差别的:最重的可能达到二百八十多斤,最轻的大概也有二百斤出头。所以,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体力和意愿,在一定的范围内自由选择,反正最后按照重量和路程支付脚钱。 捆扎的方法,那是多年来在山路上肩枋,总结出来的成熟经验:经典的模式是“A”字形。两块木枋顶端用铁打的扒钉抓紧;扒钉下面选好一个位置,垫一块小圆木;圆木再下一点凿一道浅槽,用铁丝捆牢拧紧;最后,在合适的位置垫上垫肩——如此,便大功告成。 这个“A”字形的捆绑模式,说起来容易,其实并不那么简单:关键的卯窍在于那段垫枋圆木的长短和位置——既要考虑木枋间隔的宽度,使其与肩枋人的肩膀宽度一致;又要根据每个人个头的高低,使上下重心恰到好处——上下、左右任何一方,哪怕稍有一点与肩枋人的身材不合,十天半个月上下坡的山路,绝对有受不完的罪。所以,这件事必须亲力亲为,反复测试。合适不合适只有肩枋人自己知道,别人可以搭手帮忙,但绝对代替不了。 捆木枋花了整整一天时间。一切准备就绪,大山决定明天犒劳大家。 早晨起来,大山带了几个人,亲自到杀猪店提了三挂猪下水,两副猪蹄,一个大猪头,半桶猪血。 挑回店里以后,所有人一起动手:有的翻猪肠,有的架火烧毛,有的刮洗猪头猪脚,有的操起斧头又剁又砍,有的挑水冲洗,有的剥葱剥蒜刮姜,七手八脚,半天功夫,就把乱七八糟一大堆杂碎弄得干干净净。 下午,厨子在院子里架起大锅,添水下料,放了八角、茴香、草果、桂皮、大葱、生姜和半辫子大蒜,整整熬了一大锅杂碎汤。晚上吃饭,用笊篱给每个人捞了两大碗猪杂、一大碗猪血,剩下的汤汁随着个人去舀,白米干饭不限量,个个吃得肚饱腰圆。 估摸着吃到八九成饱,大山开始发话:“今儿个这是按老规矩,凡是住在自家店里,一律由东家犒劳伙计一顿。买肉买米,钱从柜上出,最后算在东家账上。为啥不买正经的肥猪肉呢?因为东家给咱的钱按人头有定数,猪杂碎便宜,当然买的就多,这不是可以让伙计们多吃一些吗?再说了,那肠子肝花炖烂了,油汪汪的,咬一嘴满口流汁,我觉得吃起来比肉还香,你们说是不是呀?”在坐的一阵哄笑,大山接下来安排下一步的行程,“今天这顿饭既是为我们接风,也是为我们送行。明儿个放假一天,愿意上街的就到旬阳坝去转转,不愿意去转的,睡大觉也行。后儿个一大早准时出发往回走。记着准备两天的干粮。” 第二天吃过早饭,雨生忽然走到冯守信面前,小声地恳求说:“守信叔,你对旬阳坝这里熟,听说附近山上有个大寺庙,你带我去走走,我想给我爸、媳妇和娃上两炷香,也替他们超度一下冤死的魂灵。” 守信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闲来无事,自己也想到庙里走走,于是,就领着雨生走向七里沟的白云寺。 旬阳坝是秦岭南部半山腰的一块平坝,登高远望,秋日的风光逐渐展开在眼底。越往上走,越是一览无余——群山环抱中的大平坝子,酷似一个光彩夺目的大彩碟。 成熟的稻谷、玉米、棉花、荞麦、土豆……纵横交织,组成五颜六色的拼图。从山涧里流淌下来的条条支流,自南向北汇入月河,再向东南加入汉江的支流旬河——水上的小桥,翠竹掩映中若隐若现的茅舍,道路上的牛车,田野里骑牛的牧童,整个平坝恰似彩盘底部的水墨绘图。 周围隆起的山峦五彩缤纷:被秋霜泼染的阔叶林,在彩盘边缘的下部,围成一圈彩虹似的底边;青深如黛的苍松翠柏紧镶在彩带上沿,勾勒出彩碟边缘优美流畅的线条…… 色彩的融合过度自然而又和谐,再加上蓝天白云作为背景的衬托,使眼前这个硕大的彩碟愈发的精美绝伦。 白云寺坐落在平河梁半山腰的一个平台上,寺前的一棵千年银杏见证了它的沧桑。 今天不逢庙会,寺院内外香客寥寥,异常清寂。 冯守信和曹雨生轻脚走进寺院,首先步入大殿。他们环绕殿厅绕到佛像背后,守信悄悄告诉雨生:“听人们传说,这座大殿在寂静时刻,有时会闪现出佛光,今儿个咱俩碰碰运气。” 他们屏声静气地站在大殿西南角,一动不动,如此静候了好长一刻,忽然有一束类似闪电的亮光、自上而下斜插着从空中划过,二人立时惊得伸出了舌头。因为从未见过此类情景,加上光束又不是很亮,他们不约而同地怀疑,是否自己的感官发生了错觉。守信用手指头指指地面,示意雨生站着别动。雨生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继续在原地等待。又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奇迹再次出现——这次他们确认了闪光的真实存在,而不是感官错觉。 虽然内心并不能确定,这是否就是人们所传说的佛光,但它毕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奇遇。寺庙里的大师方丈常说“天机不可泄露”,作为一个普通的信众,也就更没有必要去深究它了。 回到佛像正面,守信在功德箱里放进去几个铜板,燃起三炷香,叩头作揖,默默许了两个愿:一是祈求老外婆长寿安康;二是祈求儿子春生学业上有个好前程。 雨生烧完香,叩完头,仆在蒲团上长跪不起,浑身不住地抽搐,直到放声大哭。他的异常举动,惊动了庙里的方丈。值勤的小沙弥轻轻敲了一声铜磬,把雨生搀扶到大殿一侧,在一条长凳子上坐下,白须长髯的方丈开始与他交谈起来。 冯守信知趣地走出大殿。门外一位道长举手示意他抽签算卦。他弯腰向道长鞠了一躬,轻轻摆动右手,示意谢绝。然后坐在银杏树下的石头上,静静地等待雨生。 冯守信比枣花年长两岁,他们俩在十一二岁就定了娃娃亲。虽然那时候不兴自由恋爱,但是逢年过节,礼仪上的往来还是必不可少的。女方一年四季的衣服、胭脂、粉盒、首饰,以及各项重要用度,男方也必须按时送到女方家里。再说,枣花家向来比较开通,从她母亲那一代起就放了小脚,对于已经定了亲的男女往来,自然也不过分地管束。所以,他们二人早在婚前就已经心心相印了。 守信和枣花,其实是一起从东原上来到杜边村的,婚后更是相亲相爱。美中不足的是,枣花婚后三年一直没有开怀。老外婆抱重孙心切,紧催着小两口到小五台的娘娘庙去拜佛烧香,抽签算卦。解卦的老先生告诉他们俩,回家后去领养一个孩子,说不定就能引出一大串孩子来。他们听了卦先生的指点,半信半疑。回家后还是领养了本村北门外最北头李家的一个女儿,取名“引娃”。哪知过了一年多,枣花真的有了身孕。高兴之余,小两口提了给佛添灯的十斤菜油,到娘娘庙还愿,又额外送了五十个铜板。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求签问卦。 第二次卜卦就是在这个白云寺。那时候,枣花怀孕九个多月,已经快要临盆。本来多年不孕,好不容易怀上,又是个头胎,他的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于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境走进寺庙。 卦先生头戴一顶黑缎子瓜皮帽,伸着脖子从老花镜边框上边,翻起眼珠子看了他一眼,问道:“所算何事?” “媳妇生娃。” “第几胎?” “头生娃。” 守信答完,先生又问:“你是算生男生女,还是算临产吉凶?” 守信急切地回答:“生男生女我都高兴,我只算生娃时顺当不顺当。” 先生打量着他的神色,早已心中有数:“先抽个签吧!” 冯守信心情慌乱地拿起签筒,左摇右晃,好一阵才蹦出一根竹签。先生把签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端详。接着用大拇指在其余四个手指上掐来点去。最后用右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须,一边翻着白眼,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沉默了好一阵,守信耐着性子轻声问:“卦辞咋解?” 先生说:“是个中签。” 守信接了话茬:“中签好,中正平和。只要不是下签和下下签就行。请先生接着往下指点!” “送你八个字:喜忧参半,鸟儿归巢。” 守信毕竟读过几年书,本身的悟性也不差。回到店里,他反复琢磨先生给出的八个字——“喜”,分明是指得子之喜;“忧”,当然是指临产会有风险,女人生孩子嘛,哪有不冒风险之理;这“鸟儿归巢”咋个说呢?……对了,一定是催我快快回家,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快快回家,说得有道理,他是应该快快回家。可是他跟着文强大掌柜刚刚出来,该办的事情还没有办完,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呢! 这一卦算得他愈发地心神不宁,坐卧不安。整整一个月,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叨念这个卦辞,越想越是焦虑。等他办完事跟着文强大掌柜回到家里,儿子倒是有了,可枣花已经奄奄一息,无力回天。 他愤怒地想,枣花的命都保不住了,这哪里是什么“喜忧参半”——这一半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加上卜卦所带来的心理阴影和巨大压力,从此,他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去算什么命,卜什么卦! 枣花临终前只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件,她把萧老坟老两口的大女儿雯雯请到家里,拉着她的手说:“妹子,我知道你的怀里还有奶。咱俩姐妹一场,姐求你一定帮忙喂喂我的孩子。这个奶妈的恩情我今生报答不了,来生也一定加倍偿还。”第二件事,她对守信交代:“咱们儿子出生那天,正好是立春节气,孩子的名字是自己带来的,我想好了,就叫‘春生’吧。你答应我,我在阴间也能记着这个名字,保佑他平安成长。”看着守信对她点点头,她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枣花的死,在守信心里留下了终生的遗恨和愧疚。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思谋,如果他当初真的抹开面子,对文强大掌柜说女人要临盆生产,也许他就会临时找个人代替他进山办货;如果他进山以后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轻重,开口向大掌柜说明自己必须回家,大掌柜也许会通情达理地放他走——反正,只要他在枣花身边,总会有办法应对各种突发事件——他会寻找一个干净利索的接生婆,亲眼看着她烧好开水,或者用烧酒严格消毒,枣花也就不至于感染上月儿痨;退一步讲,即使枣花产后已经感染,他也可以尽快把她送到省城的大医院,这么一点小事,大医院一定有办法解决。 如果,如果,如果还有如果,……悲剧肯定不会发生。 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总是挥之不去。 有一次,他在一个旧书摊上发现了一本《半仙解卦》的书,顺手翻了几页就毫不犹豫地买了回来。表面看来它是一本书,仔细看看内容,它又不是书。它是一个手抄本——确切地说,它是一个算命先生总结自己给人算卦的心得,写下的一本笔记。先生升了天,后代子孙也许连翻都没有翻一下,就把老爷子的心血当作废纸给卖掉了,以至于后来辗转到了旧书摊上。里面的案例五花八门,手段千奇百怪,守信感到对自己最有价值的有几个方面。 第一个是,算命先生通过察言观色、交谈诱导等手段,尽可能多地套取对方的信息。 书里记述了这么一个经典案例: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先生远远看见一个人低头抄手向他走了过来,这人刚刚站定,先生就说:“您先甭开口,让我掐指算算。”先生的大拇指在其余几个手指上搓来点去,一口气丢出来三句话,“先生您是郭家的人,您从北边来,您今天进城是来买药的。”听完这三句话,对方惊得目瞪口呆,接着脱口而出:“您真是活神仙,三句话一句不假。”有了信任感,对方便推心置腹,下边不用套,一定会知无不言。 秘诀在哪里?书里这么记载:其一,来人肩上背的褡裢上印有“三圣堂”三个字,三圣堂本来就是郭家的商号,此人即使不是主人,也是郭家的伙计,所以他一定是“郭家的人”。其二,那天下雪,又刮着北风,来人后背上的雪明显比前襟多得多,所以,他一定是“从北方来”。其三,来人右侧帽子下面露出半个卷起来的药方子,他不是买药是来干什么?先生老远就注意到了当事者自己并不在意的三个细节,加上他长期积累的知识和社会经验,所以丢出来的三句话,句句中的。 第二个是,对于存在多种可能的事情,尽量使用模棱两可的语言。 书中记述的案例是:三个秀才准备赶考,想算一算能有几人中榜。先生绕来绕去,又掐又算,最后只举了一个手指头。再要细问,就用一句经典的话来搪塞——“天机不可泄露”。这一个指头可以有四种解释:其一,考中了1人,这是人们潜意识中最早、也是最容易想到的答案。其二,考中了2人,那一个指头就代表了那个落榜的人。其三,考中了3人,那一个指头可以解释为一个浑全的整数,完全可以理解为全部榜上有名。其四,三人全都落榜,这和第三种解释完全相反。如果考试结果出来,与秀才们潜意识中的想法相悖,他们要来秋后算账,上述的解释完全可以搪塞过去。 第三个问题,涉及到算命先生本人的“卦德”。 书的最后,作者在末尾用正楷大号字写了两句话: 一句是“纾解疏导,指点迷津。”守信自己理解,前来算卦的人一般都是遇到了难题无法解脱,这位作者算卦的宗旨是为人解除烦恼,进行必要的思想疏导,尽可能为来者指点出路,所以说,他的“卦德”还是积极健康、与人为善的。既然这样,收点佣金也算合情合理。 另一句是“恫吓欺诈,必遭报应”。这是他给自己划定的道德底线,同时也是对那些江湖骗子的诅咒。有些毫无道德底线的所谓算命先生,动不动就用“血光之灾”之类的可怕言辞恫吓来访者,然后再吹嘘自己如何如何能够消灾免祸,以此骗人钱财。所以作者说这类人“必遭报应”。 从这本书里,冯守信悟到了一个重要的启发:枣花的死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他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在妻子临盆生产的重要时刻,却甩手离开了她心爱的人。 尽人事,听天命。尽人事在先,听天命在后——自己尽到了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剩下的事才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冯守信抬头仰望高大的银杏树,越来越觉得它像一个巨大的金色帐篷?不,是一颗巨大的金色蘑菇。他问自己,这颗饱经沧桑的银杏树,是否也在默默地关注和记录着,来到寺庙向佛祖倾诉苦愁的每一个信众——比如,今天专门前来向佛祖求助的冯守信和曹雨生?也许应该是这样吧?——他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他顺手捡起一颗金黄色的银杏果,在这佛祖门前的泉水中,洗去包裹着它的果肉,把那颗剔透玲珑的白色果仁,小心翼翼地装进他一直带在身边、他那永远不能忘记的枣花,亲手绣给他的荷包里——他希望这颗白果承载着他和枣花的那段痛楚。 雨生从大殿里缓缓走了出来,虽然他的脸上依然带着苦愁,情绪显然比先前轻松了许多。他们两人怀里揣着各自的心事,厮跟着回到了旬阳坝的客栈。 第6章 八爷家世,古道史话 天刚放亮,韩大山就带着他的队伍离开了旬阳坝。 这次回程的路不算太长,大家都选了比较重的木枋垛子:憨叔和八爷力气最大,他俩选的柏木枋垛都在二百八十斤以上。肩膀最嫩的雨生也选了二百挂零。韩大山虽然力气大,但是他要操心带队,所以只能驮二百五六十斤。冯守信主管收发货物和交接账目,他只背着自己的随身行李,跟在驮队末尾,应付紧急情况和突发事件。 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长途运货,“肩、挑、背”这三种方式,“肩”是最折磨人的。负重压肩且不论,最最要命的是,脑袋必须伸进“A”字形的、叉开双腿的两块木枋之间——两侧的视野受到限制,又不能随意转头去观察左右的情况——这种难以忍受的滋味,而且又不得不连续忍受十天半个月以上,是局外人永远都无法想象的。 下坡,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平路上必须小跑——因为慢步缓行会感觉压力更重;上坡攀援,每挪一步,肩、腰、髋、腿肚子,都必须高度紧张,协调一致。而且还得随时注意两侧的枋脚,不能剐蹭到路面。遇到好天好路,一天行上个五六十里,已经到了极限;若是艰难路段,也许只有三四十里。 韩大山知道,带领这么一个队伍,安全和耐力是最最要紧的关节。所以,每每走上几百步,或者遇到稍微开阔平缓的地段,他都会停下来,让伙计们把脑袋退出来,用插在木枋一侧、顶端带着锚爪的梢棍,把枋垛支成一个稳定的三脚架,然后擦擦汗,歇歇气,缓缓神。如果遇到较长的陡坡,他就事先安排伙计们歇够了脚,而后招呼大家卯足了劲,一鼓作气坚持到坡顶。 中午歇晌填肚子,韩大山看了一下大家的干粮袋,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式:头一天不管是白面杂面,全部都是蒸馍;第二天不管质量好坏,全都是锅盔饼子——包括他自己也不例外。为啥这样?其实道理很简单:蒸馍水分大,容易发霉抽丝,第一天吃没问题;锅盔干硬水分少,留在第二天吃正好。 郝兴元一边啃着杂面蒸馍,一边喝着山泉水,晃晃悠悠走到八爷面前:“八爷,我想考你一个问题,假如你的蒸馍放了两天,已经起了霉点子,抽了霉丝子,这个时候,你是先吃霉蒸馍,还是先吃好锅盔?” “咋咧?这还用问。”八爷抬起头白了兴元一眼,“当然先把瞎瞎(hǎ hǎ)蒸馍吃了,难道你把它丢了喂狗?” “那到第三天你的锅盔也发霉起了丝呢?” “那就只能再吃霉锅盔了。” “那你天生就是个受苦的命。”兴元继续说:“因为你天天吃的都是霉变的饭食。” 兴元又提出第二个问题:“八爷,我再问你,假如你家里有陈粮又有新粮,你是不是先吃陈粮,后吃新粮?” “那还用你说,当然先吃陈粮。” “假如你是个大财东呢——你就甘心情愿一年四季,永远都吃陈谷子和生了虫的烂米?” 这一下倒把八爷给问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翻了好一阵白眼,终于回过神来:“假如我是个大财东,我就把陈粮先卖出去,自己家里留着新粮,天天吃新麦子、新大米和新小米。” “假如你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就逮住啥吃啥?” …… 兴元和八爷还在呛呛着,冯守信忽然想起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放着好的吃烂的”,下联是“吃了烂的烂好的”,横批:“永远吃烂的”。写对联的人还特别注明,这种吃法和人的性格有关。守信本来想在这种场合把这副对联讲出来告诉大家,但是他终究没有开口。 他觉得呛呛到这里,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先吃好或者先吃坏和性格无关——富人天天吃好的,是因为他有这个条件;穷人省吃俭用,舍不得丢掉一粒粮食。哪怕它已经发霉变质,也要想着法儿把它吃下去来填肚子,这是因为他们对于眼前的生活,还有坚持下去的希望。如果他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有人端给他酒肉和包谷面窝头,他肯定会先吃酒肉。这就是不同人所遵循的不同生活逻辑。 八爷姓冷,小名叫毛驴,住在东城墙外的大槐树下。他从小没有进过学堂,也从来不外出经商,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起个什么学名大名的。又因为他自打懂事起,脾气就特别地倔强,父母就经常骂他是一头“倔驴”。长此以往地骂来骂去,“倔驴”便习惯成自然地成了他的代号,直至成了他的名字。 八爷之所以为八爷,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大,而是因为他的辈分高,其实他只有四十岁出头一点。一般说来,穷人的辈分比富人高,因为穷人成家晚,生子也晚。除了这个,还有一点,八爷在他们兄弟中间,已经是老幺,他这个爷也是沾了前边七个爷的光。 八爷家的大爷已经过世,二爷一家在子午道上的江口镇开了个客栈,外加一个小小的杂货铺混混日子,七爷是个石匠,整日价耗在村西的石窖里,只有八爷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跑山。 自古以来,同姓血缘之间的辈分那是严格排序的。至于在同村异姓乡党之间,那就是人们常说的“驴毬班辈”。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叔呀、婶呀、爷呀,婆呀的,也就是相互见面时的一个亲切称呼。在一个村子里,如果遇到姑姑嫁给侄儿,叔叔娶了侄女这类不合情理的事情,双方也用不着尴尬,重新再排班辈就是了,反正大家都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从娘家这头论,我应该把某个姑娘叫“姐姐”,等她结了婚,从婆家那头论,我又应该把她叫“婶子”。 冯守信家是个外来户,自打进了杜边村,邢老太爷就遵循着一个十分谦卑的准则:逢人低一辈,遇事不争锋。这和他家里挂的那副对联——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其实也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后者的哲理性更强,前者在操作上更加直白而已。所以像冷八爷这种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人,守信一般都直呼为“八叔”,若从孩子辈的口气来称呼,这“八爷”——其实是“他八爷”——也就十分合情合理了。 大秦岭是我国南北地理的分界线,也是气候的分界线——来自海洋上的水汽,在这里受阻,很难越过高耸巍峨的山脊。山南坡不仅空气湿润,降水量也比北坡上成倍增长。 不出韩大山所料,自打他们这支扛着木枋大枷的驮队离开旬阳坝,随着坡度的增加,秋高气爽的秋日逐渐逝去,半山腰云雾缭绕。再往上阴云密布,细雨霏霏——他们遇到了连绵的秋雨。 “绑好草鞋,系好裤腰带,小心脚下打滑。”大山用梢棍支好三脚架,一边擦汗,一边看着上身赤裸的伙计们,再次提醒大家,“注意,不要让雨水和汗水迷了眼睛。” 这种梅雨天气,道路湿滑,中午也没法歇下晌来好好地吃顿干粮,只能在路途中找一段稍微平坦的路段,支好架,停下脚,随便囫囵地咽下几口干膜。 山路两边峭壁林立,怪石嶙峋,不时地可见一排排整齐排列的石洞,依稀可见崖壁上一些模糊断续的刻字,间或有一对对凹进去的洞眼,像一双双幽深莫测的眼睛,注视着这支挥汗如雨、狼狈不堪的驮队。他们的眼神里似乎带着悠然、带着旁观、带着深思,又似乎带着几份嘲笑。 下午,驮队正在攀援一段陡坡,忽听兴元大喊:“前面快找地方停下,有人掉了裤子!” 队伍停了下来,人们定睛一看,只见八爷青黑色的大裆裤,翻转落下,完全盖住了两条绑腿。赤裸的上身和光光的脑袋,被雨水和汗水淋浇得像从澡堂子里刚刚站起来似的——水流汇聚到下身那个突出的肉橛子,正像他站在路边向外撒尿的样子——看着他的狼狈像,伙计们被惹得咧嘴大笑。其实稍微静下心来,个个都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苦涩和酸楚。 原来这一段山路陡峭,两边全是峭壁石崖。八爷的木枋大枷不小心碰到上面一个石塄角,脚下正好踩着一层被秋霜染红的落叶。忽然一个趔趄,脚下一滑,绷断了棉线编织的裤腰带——好在他反应灵敏,很快恢复了平衡,并没有跌倒,否则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冯守信走过去,从身后的小背篓里,拿出一根裤腰带和一双新草鞋递给八爷——这些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备用小件。 中午没有歇晌,下午他们早早地在客栈里歇了脚。晚饭要了一大盆干笋炒腊肉,每人一斤米的两米干饭。除了洗脚水,大山特意叫掌柜的煮了一盆姜糖水给伙计们发汗祛湿。剩下的事就是烘烤湿透了的衣服。 山里人家家都有火塘,客栈更不例外。掌柜的架起了干柴。房后就有竹子,兴元随手砍了胳膊粗的一根,问店主人要来锯子锯了直直的一长截:一头去掉竹节,另一头用火筷子在节疤的中心烫出一个花生米大的小圆孔——这样便成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吹火筒——敞开的一头进气,直接用嘴去吹;小圆孔是出气孔,因为孔小压力大,也容易对准方向,所以非常好用。 兴元扒开火塘上覆盖着的热灰,加上两把干树叶子,对着露出来的火炭轻轻吹了两口,立即燃起熊熊的火苗,很快就点燃了干柴。 伙计们换上干衣服,在院子外面的水渠里,摆干净湿衣服上的泥浆,拧去浮水,然后围着火塘,把衣裤展开,慢慢地开始烘烤。大山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发现八爷、憨叔、王牛犊三个人仍然穿着湿淋淋的裤子坐在火塘边上。 “咋咧,没有带换洗的裤子?”大山有点埋怨,“走的时候我就交代过要多带一条裤子,这个季节连阴雨多,你们三个人难道耳朵塞了驴毛,都没有听见?” “我家里哪还有多余的裤子。”憨叔有点委屈,低声小气地辩解,“就现在这条半新不旧的裤子,还是老婆从她自己身上换下来的。他见我要进山,就把我的破烂裤子穿在了她自个儿身上。”——乡下人穿的都是大裹裆裤,男女本来就是可以混穿的。 八爷和王牛犊把头埋在裤裆里一声不吭。大山明白了一切,沉默了好一阵功夫。 “你们仨穿着湿裤子烤火,不怕风湿,不怕把膝盖弄成关节炎?那样不就彻底砸了自己的饭碗!快起来,都把裤子脱下来,叫兴元带两个人去帮你们摆一摆泥水。”大山接着原来的话头,“精尻子就精尻子吧,反正这里也没女人,就是有,也没啥可害羞的。只是离火远点,别把毛给燎了——那样老婆会以为你们在外面有了相好的,会和你们闹架的。”说到这里大家一阵哄笑。 红红的一堆火,整整齐齐地围坐着一圈跑山的肩货客。他们的背部本来就是腊汁肉一样的酱红色,让你不得不联想到,这似乎是在野外用篝火烤着一扇一扇整猪肉的情景。 每个人椎骨顶端和发际的结合部,都有一个突出的肉疙瘩,不管它是大是小,总之毫无例外。这个肉疙瘩就像老牛拉车拉犁,让那个牛轭头挤压出来的凸起一样——只不过牛的肉疙瘩上长着毛,而肩货客们的肉疙瘩没有任何遮掩,和自己的赤脊背融为一色。只要你干着进山肩货这个行当,两三年后都会在椎骨顶端长起这个肉疙瘩,干的时间越长,肉疙瘩自然也就越大——这已经成了这个行当特有的标记,就像长期扛枪射击的士兵,一定会被枪托的后坐力在右肩上顶出一层死茧子一样。 烘烤衣服的时间漫长而又无聊,人们还是要找个话题谝谝闲传。 大山首先起了个头:“守信哥,你肚子里的水水多,你给大家谝谝咱子午道的故事吧。” “那都是些陈年老话了。”守信一边思谋,一边随口答道。 “虽是陈年老话,对在坐新来的年轻人来说,还是没有听过的新鲜故事。再说,陈年老酒,还越喝越醇越有味呢。” “好吧,既然四六队长发了话,那我就再说说咱这子午道吧。”守信首先提了一个问题,“咱这子午道两千年来,历史悠久,名声赫赫,那么,它究竟和哪些重要的历史人物有关联呢?” 兴元接了话茬:“汉刘邦、诸葛亮,……对,还有唐明皇。” “说的对,汉高祖刘邦坐江山以前去汉中当汉王,走的就是这个子午道。诸葛亮的大将魏延曾经给他献过一个‘子午谷奇谋’的计策——由诸葛亮亲率大军出斜谷,分一万人马给他自己,秘密地从子午谷出秦岭,直取长安,而后两路汇合,如此大局可定。——但此计没有被诸葛亮采纳。所以谋略虽然有名,诸葛亮并没有在这里用兵。唐明皇确实从子午古道给他那个馋嘴的贵妃杨玉环运送过荔枝,但‘荔枝道’从南到北路程很长,它只是在北端和子午谷的一部分相互重合。所以说,真正和子午道关联最密切的还是汉高祖刘邦。” 说到这里,冯守信停了片刻,大家七嘴八舌:“那就先讲刘邦的故事吧。” 守信抽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展开了他的故事。 “秦朝末年,刘邦和项羽同时起兵反秦,二人相约先入关者为王。三年后,当项羽正在和秦军主力激战时,刘邦趁着关中空虚,率先入关灭秦,进了咸阳。等到项羽消灭了秦军主力打入函谷关,发现刘邦已经抢先,心中很是不服。项羽把四十万大军屯在咸阳以东的新丰,与刘邦对峙。他的谋士范增,给项羽出主意,让他邀请刘邦到鸿门赴宴,顺手在宴会上杀了刘邦。刘邦心里胆怯,但碍于礼节,又不能不去,于是只带了张良、樊哙等几名贴身随从来到新丰,心里琢磨着如何相机逃脱” “酒喝得正酣,范增举起玉佩给项羽发出信号,谁知项羽却在关键时刻起了恻隐之心,并不对刘邦下手。范增眼见失去良机,又命他的手下项庄在宴席上舞剑助兴,实际上却剑指刘邦。哪知刘邦的谋士张良对此事早有预谋,他事先收买了项羽的幕僚、也是他的好朋友项伯——项伯看到项庄要舞剑助兴,立刻站起来说‘二人对舞岂不更好’,这时的宴会已经剑拔弩张。危急时刻,刘邦的随身武士樊哙,突然间闯了进来,宴会随之乱成一团。刘邦毕竟是不同凡响之人,他趁着混乱,立刻以上厕所为借口,趁机溜出宴会厅,只把预先带给项羽和范增的礼物——白璧和玉斗——留给张良,自己则不辞而别,迅速策马返回坝上,进入自己的军营。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鸿门宴’。” “‘鸿门宴’过后,项羽仗着自己强大的实力,开始给诸侯论功封王。他自称‘西楚霸王’,把刘邦封为‘汉王’。刘邦因为自己的势力弱小,不能与项羽争锋,就只能遵从项羽的安排,到秦岭和大巴山之间的汉中去‘就国’——就国,就好比现在的县官、州官,按照上级的命令去赴任。刘邦去汉中赴任,走的就是咱们脚下的这条子午道。刘邦为了麻痹项羽,表示他死心塌地地安心永居在深山沟里不再出来和项羽争夺天下,等到全部人马走过,立即放火烧毁栈道。实际上他是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韩大山放下手中正在烘烤着的湿衣服,打断了守信的话:“守信哥,你讲的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今儿个我还有一个疑问,你说这事究竟是人们的传说,还是真有其事?” 守信也放下手中的湿衣服:“这个故事和李艳妃出家的故事完全是两码子事,李娘娘那只是个传说,文人把它加工成了戏文。刘邦这个事是真实的历史。” “有啥根据呢?” “首先是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太史公司马迁写的《史记》,里面有一章‘高祖本纪’,专写汉高祖刘邦;还有一章‘项羽本纪’,专写西楚霸王项羽,里面都记载了这段历史。从历史遗迹来看,我们老家东原的下面,现在还有一个新丰镇,高高的城门楼上,刻着斗大的两个字——‘鸿门’;咱们长安神禾原和少陵原中间有个樊川,那就是刘邦称帝以后,给樊哙将军——也就是在鸿门宴上保他的性命的有功之臣——的封地。大家都知道,到现在,樊川里还有个五樊村。” “咱们脚下这条子午道,从广货街到江口镇,山势陡峭,悬崖兀立,崖壁上断断续续有一排排的石孔。那是两千多年前,汉王刘邦让士兵凿石钻孔、楔打木桩,铺设木板,修筑栈道,留下来的痕迹。除了这些石窝,还有一些依稀可辨的摩崖石刻……” “咱们这条古道,别看它很不起眼,却和两千多年前的一位开国皇帝结下缘分。这里面竟然还蕴含着楚汉两雄争霸天下,有多少金戈铁马、对阵厮杀,令人回味不尽的英雄壮举。每次走过这里,是不是会联想到刘邦率领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翻山越岭。看到这些石孔,是不是会觉得这就是当年的战马留下的蹄印?” 兴元用吹火筒把火苗再次吹旺,慢慢抬起头:“守信叔,你能不能说说,咱走的这条道,为啥要叫‘子午道’?” “这个嘛,是另外一个问题。子、午这两个字连在一起,在古代有好几种含义。比如,从时间上说——‘子’,是指半夜,人们把半夜叫‘子时’;‘午’是指正午,太阳正当头是‘午时’。如果从方位上讲,又是另外一种意思——‘子’是指正北,‘午’是指正南;‘子午’俩字连在一起,就是指正南正北方向。你看咱脚下的子午道,不就是大秦岭里的一条南北道吗?还有,子午道的北口叫子口,那里有个子口镇,就是咱们杜边村紧挨着的那个繁华的大镇。南口叫午口,在汉中的洋县,那里也有一个繁华的镇,叫午口镇。” 韩大山走南闯北,毕竟见识不同一般,他又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守信哥,你说说,咱们老百姓,自古以来,都讲求仁义礼智信。你看,薛老板叫薛仁义,连你的名字也叫冯守信,可是那些帝王争霸,咋就说翻脸就翻脸呢?” “你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得深,问得好。”守信抽了一口烟,继续说下去,“老百姓讲忠孝仁义,只有这样,家庭才能和睦,社会才能稳定。咱们村里,不是在南头敬着社公爷,北头供着关羽关老爷吗?可帝王是争霸天下,他们遵循的规则是‘胜者为王败为寇’。大家看,刘邦和项羽起兵之前本来有约,‘先入关者为王’,可项羽进了关就立刻毁约,而且还要诛杀刘邦,因为他势力强大,别人奈何他不得。” “其实刘邦也一样,当他要用人的时候,他听从张良、萧何的劝谏,封韩信为大将军——这不,在汉中至今还有个‘拜将台’,就是刘邦当年拜封韩信用的。可是当韩信帮他打败项羽,夺了天下,他怕韩信手握兵权造反,又唆使萧何和他的老婆吕后,设计诛杀了韩信。人们常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就是指推荐韩信当大将军的是萧何,设计诛杀韩信的也是萧何。像刘邦、萧何这些人根本谈不上什么仁义道德,他们的骨子里就是‘成者为王败为寇’。还是张良聪明,看得开,他一生辅佐刘邦,功劳最大。可是当刘邦坐上龙椅,他立刻就隐退山林,所以才得了个善始善终。” “这就是一些文人士大夫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政治无诚实可言’!” “我说完了,下面该你吼一段秦腔了。”守信两眼望着四六队长。 大山说:“今天聚在堂屋里,不能大吼,也不能吹唢呐,我就轻声唱一段《楚汉相争》的片段吧。” 刘邦受封汉中王, 焦虑苦思犯愁肠, 子午谷里烧栈道, 蛰伏巴蜀蓄力量。 运筹帷幄张子房, 不绝粮道萧何相, 拔地攻城赖韩信, 还定三秦势力壮。 楚汉决战摆战场, 霸王兵败刎乌江。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刘邦称帝坐江山, 翻脸诛杀韩信王。 这就是—— 改朝换代英雄史, 你方唱罢我登场。 韩大山率领肩着木枋大枷的驮队,在云遮雾障的阴雨中,一步一挪地艰难攀爬。白天个个都似落汤鸡一般,晚上烧起篝火烘干衣裤,第二天继续上路。当他们穿过沙坪,到达江口镇时,原先的蒙蒙细雨,几乎变成如柱的白雨。为了躲避山洪、坍方等意外,驮队不得不在此停下来暂时休整,等待天气出现转机。 毫无疑问,像往常一样,他们住进冷二爷——八爷的本家堂兄——的客栈。一则能够享受比其他客人更多的方便,二则也照顾了自家乡党的生意。相互关照,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晚饭后烘烤衣服,话题又毫无悬念地转到八爷身上。 “到了家门口,你明儿个要不要去丈人家看看?”韩大山问八爷,“反正下雨走不了,咱们干脆放假。如果没有裤子,我借一条给你。” “老丈人和丈母娘都不在了,我去看谁?”八爷冷冷地说。 大山说:“不是还有大舅哥吗?” “人家那双眼睛长在头顶上,咋能正眼看咱?”八爷说,“再说,手里没有礼物,咋进人家门?” 大山开始调侃:“你买点礼,混顿饭吃,两不吃亏。” 八爷的气头被调动起来,愤愤地回了大山一句:“你说的倒轻松,我精尻子淋雨扛木方块子,挣俩钱容易吗?自己花钱买礼混个肚饱,家里那么多等着吃饭的嘴咋办!” 郝兴元看见场面有点僵,改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跑山的人都说‘沙坪的豆腐,象坪的酒,要看好娃走江口’,八爷,你找了那么好看的一个俏媳妇,到底用了啥手段把人家拐到手?” 听到这里,围着火塘的人立刻起哄,气氛马上活跃起来。 兴元双手示意大家安静,转而很认真地对着坐在一旁抽烟的冯守信:“信叔,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先给咱说说,江口的娃为啥比别处好看?” 守信磕磕烟锅里的灰,以他特有的节奏缓缓地说:“江口这地方处在大秦岭半山腰、子午古道的中段,紧靠汉水的第二大支流洵河,又恰好扼守上游支流和洵河交会处的要冲。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商贾云集,能人荟萃。有这么一个人文大背景,美女比偏远山沟多一些应该是合情合理的。从气候方面来说,此地海拔适中,空气温润,夏无酷暑,冬无严寒。不像咱们山外,这里没有呼啸狂卷般的风沙,没有烈火炙烤般的骄阳,没有刺骨透心般的冰冻,姑娘们个个皮肤白净细腻。就算长相平平,乍看起来也是水灵灵的;若是五官端庄一点,那毫无疑问地,就是一个可人儿的美女了。不得不说,八爷娶的那个山妹子,一进门,就让多少小伙子看着眼馋呢!” 有人顺势追问:“信叔,那你常年在山里跑乱,咋没找一个漂亮的山妹子呢?” 守信毫不掩饰他的自豪:“我告诉你们说,我那丈母娘原本也是南山里的妹子。早年随着一家人东奔西走,最后在汉江边上落了户。其实,我那娃他妈——春生的母亲枣花——本来也是秉承了南山妹子的遗传……”话赶话说到已经死去的枣花身上,守信忽然悲从中来,就此刹车打住——场面立刻就冷了下来。 正在兴头上的年轻人知趣地沉默片刻,然后又把话题重新转回到八爷身上,齐声逼问:“八爷,你的命那么好,到底使了啥子魔法?也教一教我们好不好?” 八爷愣冲冲地说:“啥子魔法?还不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八爷这话确实不假。但是要弄清原委,还得先从八爷的堂兄冷家二爷和万家的一段姻缘说起。 二爷原本有一房妻室,却因为难产母子双亡,从此他便孤单单地被抛在了半路上。 江口客栈的万老板,一辈子勤勤恳恳,惨淡经营,生意还算稳稳当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已经年过花甲,却依然膝下无子;更为要命的是,就算得了个女儿,也已经是连续两代的单传——万老板自己原本也是入赘万家——如果再不张罗,眼看着就要断了万家的香火。通过多年来的细心观察,在众多跑山客中,他相中了冷家老二的忠厚本分;当然,更看中了他的年龄和经济上的软肋,以及家中兄弟众多的必要条件。 万老板请肃家掌柜从中斡旋,双方一拍即合,冷家二爷随即入赘万家,不久便为万家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因为孩子出生在小麦杨花季节,万夫人给她取名麦花。 冷家老八常年来往于子午古道,免不了经常看望二哥。日久天长,万家老夫人看中了老八的勤快肯干,和细密节俭的守家门风。等他到了婚配年龄,便由老夫人撮合,把万家本家一个堂侄女说给老八做媳妇。这个堂侄女名叫三妹——因为当地人说话“三”“山”不分,也有人把她叫成“山妹”——不管“三妹”也好,“山妹”也罢,有一点不可否认,这个女孩不仅聪明伶俐,而且秉承了江口的山水灵气,和万家优秀的遗传基因,天生一个端庄漂亮的美人儿。万家的堂侄女,嫁给了冷家的堂兄弟,这也同时成就了一段奇闻佳话——在江口,万夫人是万三妹的姑姑;在杜边村,冷家老二却是万三妹的堂兄。 也许是家族的遗传,到了麦花这一代,万家又是一个女孩单传。无奈之下,为了万家的香火后继有人,冷家老二吸取了上一代的教训,在他尚未进入暮年之际,尽早下手,提前观察物色对象——经过他的周密安排,最终把杜边村南门外高家的栓儿动员到江口,给麦花做了上门女婿。人说心诚则灵,连续三代人的神操作,唤醒和感动了上苍——麦花终于给万家的第四代,正儿八经地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 万家、冷家、高家,三个家族、四代人的复杂关系,可能会把读者听得云里雾里,乱了头绪。 其实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经过万家、冷家的七拉八扯,杜边村和江口之间,似乎结下了一种不解之缘——单是江口嫁到山外的姑娘就有七八上十个之多——旬阳坝、石泉、汉阴等地,跟风效仿的也不在少数。 若干年之后,有人曾经担心,这是一场女方单向流出山外的、极不对称的畸形婚姻。其实,人们大可不必杞人忧天。在当时那种特殊的社会背景之下,男方无非图的是,迎娶山里姑娘的费用相对较低;女方则多半是想走出大山,看看外面更加开阔精彩的世界。你情我愿,各有所爱。 如果把问题简单化,我们不得不说,这一群与常人无异的芸芸众生,顺应天道人伦,以他们自己认为合理的方式,生生不息地繁衍后代,享受着他们那一代人应该享有的那份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天终究会纠正一切不合理的偏差,弥补过分倾斜和不平衡的婚姻——比如眼目下的现实,早已物是人非。 两日后继续攀爬,五天后,终于冲出了浓密的云层。接近山巅时,挂在蓝天上的太阳,顿时驱散了人们心中的阴霾。望着半山腰飞度的乱云,每个人的脸上都绽出轻松的微笑,庆幸自己闯过了这次跑山途中最危险的路段。 第二天中午到达广货街,大山宣布休息半天:“最危险的路段过去了,大家可以暂时松口气,换上干衣服,上街转转,顺便准备一下第二天中午的干粮。” 广货街商铺林立,人流涌动。腊汁肉、泡馍馆、凉皮、饸饹、各种小吃,更是应有尽有。驮队的伙计们散落在大街上,手松的年轻人,或者咥一顿泡馍、葫芦头,或者要一份水盆、腊羊肉,起码也要吃上一碗油泼裤带面,或者酸辣滚烫的臊子面。年纪稍长一点的,大多数拖家带口,尽管面对花样繁多、鲜香美味的诱惑,依然是反复掂量,绝对不肯轻易放松紧捏在手中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票子。 八爷在街上走过来、串过去,转了三四个来回。最后在街边一个人少的角落,找了一个面铺坐下来,称了三斤包谷面和荞麦面两掺的贴饼子,问掌柜的要了一大碗面汤和两头大蒜,狼吞虎咽地吃掉一半,把剩下的另一半装在干粮袋里,作为明天中午备用的午餐,然后起身回到客栈歇了下来。 八爷从江口娶回来的万三妹,不但人长得俊俏,而且生育能力极强。十多年的光景,就男男女女,一口气给他生了六个孩子。最后一个没有养活,索性奶了西安城里一个女娃,反正奶水闲着也是浪费,奶个娃总还能补贴点家用。 说起奶娃的事,也让八爷两口子伤透了脑筋。起初说好,除了孩子的吃用,每月付给八爷家十五元养育费。孩子的父母——一对年轻时髦的男女——每隔十天半月总要过来看看女儿。待到一切安顿停当,走上正轨,这对男女还算遵守契约,每月按时送来孩子的衣食用品和应付的费用。孩子过了一岁,开始牙牙学语,父母就逐渐来得越来越少,再后来干脆断了一切经济供给。八爷和八婆到省城去找过几次,找到一次,勉强给上十几块钱,后来居然东躲西藏不想见面,直到最后,索性腆着脸说孩子我们不要了,你们自己养着吧。八爷两口子跑来颠去,不但一切无望,每次还得搅销一笔路费;再说,已经喂养了两年的孩子,奶出了感情,又不愿意送人,更不忍心遗弃。后来只好自认倒霉,多添一副碗筷,自己把这个孩子养了起来。 奶娃奶成了亲娃,这事并不稀奇。可对八爷来说,家里又多了一张嘴——他自己已经有俩儿仨女,现在又添了一个女儿,满打满算六个孩子,加上大儿子娶了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全家一个整数,整整十口人。 八爷身子壮,力气大,又舍得下苦。除了跑山肩货,他就像伺候爹娘一样,整天务弄他那几亩河滩地。春耕夏收,秋播冬肥,除了跑山,他一年四季都泡在庄稼地里。在他看来,这几亩薄地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发现地里有一块小石头,他会立刻把它捡起来扔到河滩里,只要有小草露了头,他一定会把它拔起来,翻晒在太阳底下,直到干死了沤成肥料。有时在野外游荡,哪怕是一泡屎、一泡尿,他也会硬憋着跑到自家地里去拉。 村里曾经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有一次雨过天晴,八爷在野地里割草,忽觉肚肠搅动,下坠内急,急忙赶到自家地里去解决大小问题。待他走到地头一看,泥土潮湿松软,心中便犯了难——进去解便吧,会踩坏了刚出土不久的秋苗;不进去吧,又舍不得这一泡屎尿——他忽然灵机一动,走到地畔上,站在别人家的地里,对着自家的地撒完尿,然后再转过身,撅起尻子,把屎也拉在自家地里。等他放完包袱,捡起一块小石头擦完尻子,又一次为手中的石头犯了难——丢在自家地里吧,显然不合适,因为这是一块石头不是土坷垃;丢在别家地里吧,石头上还粘着屎,那可是上好的肥料啊。思来想去,他再次灵机一动——索性用舌头舔干净石头,把唾沫吐在自家地里,把石头丢在别人家地里。 当然故事毕竟是故事,免不了有一些添油加醋的杜撰。比如用舌头舔咂石头这种事,只要他是个正常人,就绝对不会这么去干。虽然编排这样离奇的故事挖苦和糟践人,未免有点阴损缺德,但是话又说回来,八爷的节俭和自私却也是出了名的。他不仅对别人是铁公鸡,对自家的孩子也抠门儿得让人咋舌——比如他常常口袋里装着一毛钱,到集上转悠了半天,回到家里,那一毛钱依旧静静地捂在口袋里。哪怕给孩子带几个糖块,他也要反复地掂量过来,掂量过去。他做人的准则是——但凡是用不着的“奢侈品”绝对不买——不管对孩子还是对他自己。 八婆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干净利落,精于算计。一年四季,随着昼夜长短,农活轻重,总能做到米面杂粮,各种野菜,均匀搭配。孩子的衣服,添新补旧,拆大改小,虽然穿着不算光鲜,却也整洁清爽。 如果没有水旱蝗灾、病痛意外,凭着八爷两口子的勤劳苦干,和过日子的细密节俭,他们的光景也还是有一定的奔头,起码是可以维持安宁和祥和的。 第7章 憨憨换亲,守信交账 驮队到了鸡窝子——这里已经是大秦岭北麓的沣河河谷——再翻一道山梁就基本上是下坡路了。伙计们的心情格外地轻松,多数人的魂儿早都飞回到自己家里。这天晚餐老碗会上的话题,不由自主地又扯到了憨叔身上。 “憨叔,我出几个谜语你猜猜,猜着了今后谁都不许再说你憨。”韩大山首先开了口,“麻屋子,红帐子,里头睡个白胖子。” 憨叔立马回答:“那谁还不知道呀——是花生。” “弟兄五名,抬炮出城,一阵大雨,收兵回营?” “那是尿尿。” “看来你并不憨嘛!好,再来一个。”大山继续说,“长长一拃,壮壮一把,提住毛毛,往下一欻。这是个啥?” 憨叔低着头只是憨笑,不好意思回答。 “是不是想起你裤裆里那点事,想歪了吧?告诉你,那是咱收了包谷,往下欻那个绿皮子呢。”大山往下继续出第四个谜语,“上头的毛,下头的毛,黑咧睡觉毛对毛。” 憨叔依旧低着头憨笑。 “你咋个又想歪了?那是你脸上长的两只眼窝么。”大山看着憨叔,又瞟了大家一眼,“还没到家呢,憨叔就老想着他的老婆。大家说说,他到底憨不憨呀?”大家一阵哄笑。 这时,王牛犊不甘寂寞,又接过了前面的话题:“憨叔,人家说你不在家,你老婆半夜起来偷着做好吃的,还编了个顺口溜,叫啥来着——‘精尻子擀面,油旋子蘸蒜’——这事是真的吗?” 这回憨叔回答得很干脆:“那是他们胡说呢!” “那人家说你结婚头一天,连那事都不会干,还是你老婆手把着手教你,这该是真的吧?” 憨叔再一次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憨叔的大名叫王进福,他是十家院的老大。 王家院坐落在北门里头西边第一家,正好和肃家院对门。单从位置就不难判断,它原本就是村里的一个大户。 大概从王进福的太爷爷开始,家道开始逐渐败落,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抽喝嫖赌,王家老爷子占了“抽”和“赌”两大样,而且是两口子一齐“抽”——仅这一辈,卖房卖地,就把家当踢打掉了一大半。 子承父业,两辈人连续抽赌,到了王进福的父亲王昌盛,基本上气数已尽。他本想重振家业,然而志大才疏,依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和一双手,在他归天之前,不仅地已经卖光,连前厅最阔绰的门房也让债主们给拆走了。而今,只有门前那对孤独的石狮子,还能折射出昔日的少许荣耀和光辉。 也许冥冥之中,老天爷为了保佑王家香火不断,到了王昌盛这一辈,虽然财运不济,人丁却异常地兴旺——除了头胎生了个女娃,接下来就像下饺子一样,一连生了七个儿子——王昌盛毕竟是胸有文墨之人,他按照“福禄财宝安康寿”的顺序,给七个儿子分别取了最吉祥的官名,希望下一辈能够时来运转。然而最后两个儿子中途夭折,只剩下“福禄财宝安”五个弟兄。 养儿子听起来风光,但是五个儿子至少要娶五房媳妇。王昌盛倾其所有也无法面面俱到,只能把两排厦房的一部分分给五个儿子居住,其余的忍痛卖给了外姓——至此,原来的王家院变成了王家和其他杂姓共居的“十家院”——其实加上孙子辈分家和外来户搭建的茅屋草棚,“十”这个整数早已被大大地突破了。 十家院的老二王进禄,就是那个王二狗,前面已经讲过,因为灾荒年月家中断粮,在套磨子的时候,拿了保长王富国家二升白面、一升麸皮,被王保长逼得在磨道里上了吊,王保长也因此被判了七年徒刑,最后死在了监狱里。 现在要说的是,王进禄上吊以后,他的老婆——当初他爸为了省钱,给他娶的山里姑娘——并没有改嫁的意愿。那年有一个安徽逃难的小伙子,被狼咬伤了腿,倒在村西石窖的草丛里,被冷七爷和瘿瓜爷救了下来。并请在山里采药的赵世才,精心为他疗伤。等到他身体恢复,冷七爷把这一对孤男寡女撮合到一起,搭个伴过日子。结果,善缘促成了一桩美满姻缘,这个逃难的安徽人——骆晋海——最终成了王进禄家的上门女婿。 王进财家的故事,说起来又稀奇,又叫人心酸。 十家院经过几代人的杂居,本来就混乱不堪——猪圈、牛圈、茅厕、磨道的摆放随心所欲;原来的排水沟早已堵塞,至今更无人问津,整日价污水横流,一到夏日炎炎,臭气熏天;还有,拆了门房,一对精美的青石狮子,虽然瞪着两双大眼,却担负不起守门的责任。野猫随意乱窜,野狗自由出入。更有甚者,有些人家为了节省布褯子(尿布),婴儿拉了屎,就“滴儿、滴儿”一声呼唤——这时,周围邻居家的狗就会狂奔过来,不但把炕席上的屎吃掉,而且还会把孩子的屁股舔得干干净净。 王进财媳妇头生娃就得了个儿子,两口子大喜过望,整日价高兴得合不拢嘴。与此同时,也把再度发家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身上,对娃娃的抚养照料自然也是无微不至。 百密难免一疏。盛夏的一个早晨,孩子尚在熟睡,进财媳妇就把孩子挪到靠墙角的炕席里边。为了防止孩子翻滚,还特意在孩子身体两边各垫了一个枕头。心里觉得已经万无一失,就虚掩着门,叫上进财一起,趁着天气凉快,去到自家菜地干活。 两口子离开家不到一顿饭功夫,孩子醒了过来,又拉屎又拉尿,在炕席上董了好大一片。屎尿的臭味很快散发出来,这时院子里正好有一只游荡的野狗,循着臭味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很快把屎尿舔得干干净净。也许这是一只久未进食的饿狗,当它舔完炕席上的屎尿,意犹未尽,又去舔孩子的小牛牛。舔着舔着,这个畜生竟然不辨真伪,一口下去,把孩子的小牛牛当作一块肉,连根咬下,吞进了肚子里。院子里有人听到孩子的惨叫,立刻冲进屋里,野狗一头窜出房门,再也没了踪影。眼见着孩子的下身和炕席上血糊淋啦,惨不忍睹。 孩子被送到省城医院,小命保住了,“根”却永远地消失了。 这件事后来成了方圆几十里的特大新闻,越传越邪乎。有的人说,那条狗是四只眼——两只眼睛上边有两撮深色的杂毛——本来就是个妖怪。也有人说,那条狗上辈子是孩子的债主,这辈子是专门来讨账的,要不怎么一出事就再也不见了踪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管人们如何添油加醋,如何地演绎想象,对于进财一家来说,最最真实的,却是无法面对的大难。 进财媳妇天天敞着怀给孩子喂奶,从此不但没了笑脸,而且再也不开口说话。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到夏天,她依旧敞开着怀,吊着两只大奶子,毫无表情地、整日整日地坐在石狮旁的门墩上。 可怜进财守着一个疯媳妇,养着一个残废儿子,再也不能进山背脚扛活,只能就近找一些临时的活路打打零工。 日子过成这种烂包样儿,王进财没了任何的兴致和奔头。逢年过节,再苦再难,家家户户再怎么硬撑着,也得添点喜气,可是他却对这一切早已麻木。 对门肃家的老太太一辈子积德念佛,她想到了一个周济进财的法子。每逢年节前的晚上,夜静时分,他让喜娃去和王进财约好,放他到肃家来。大门一开,进财跨进门槛,堂屋便有人高声打问“谁呀?”进财接着高声回答“进财!”这样反复三遍,仪式结束。肃家拿出二升白面,一小吊子大肉送给进财——如此一举两得——肃家得了“进财送宝”的好意头;进财全家呢,能够吃上一顿像样的年饺子,或者猪肉盖浇的臊子面。 王进福一落地,哭叫的声音中气十足,可是直到五岁还不会说话。父母反复测试他的耳朵,似乎也没有啥麻达。于是就极其耐心地、一字一句地教他说话。七八岁时,把他送进学堂,无论先生怎么教,他也学不进去。老师直截了当地说:“你这娃智力赶不上正常孩子,还是不要再白费功夫白伤神吧。” 直到现在,王进福虽然话语稀少,正常的交流也没有大的障碍,可人们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比如,他老是把“二”和“两”分不清楚——你伸出两个指头问他“这是几个”,他会说这是“二个”;大家排队,你问他“你站在第几名”,他会说“我站在第两名”;如果一十、二十、三十地数数,他经常会把“二十”数成“两十”——正因为这类无关紧要的原因,大家都说他只有正常人智商的八九分成色,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叫他“憨憨”。 憨憨虽然生性愚笨,口词木讷,可是也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可爱之处——他块头高,力气大,干起活来从来不惜力气,更不会溜奸耍滑——正是看中了这一点,韩大山每次进山,几乎都要带着他。 憨憨长到十七八岁,王昌盛老两口就开始给他张罗媳妇,因为他是老大,如果他娶媳妇的事不顺当,必然会挡着后面几个弟弟的道。可老两口又不想多花钱,思谋过来算计过去,王昌盛找到自己的姐姐,提出用自己的女儿和姐姐的女儿搞个“换秧子”亲——王进福娶他姑姑的女儿做媳妇,他姑姑的儿子娶王进福的姐姐做媳妇——就像两家人用葡萄树秧子换猕猴桃秧子一样。两家人也无需找补聘礼嫁妆,既省钱省事,又亲上加亲。 昌盛他姐家中也不宽裕,一听这个主意便动了心。回家和丈夫商量的结果,一拍即合,这事很快便定了下来。 憨憨这个没过门的媳妇名叫辣子,相貌说不上漂亮妖艳,但是五官端庄,身材匀称而又健壮。小时候,奶奶和妈妈给她缠脚,刚上了裹脚布,他就觉得疼痛钻心。妈妈刚一走开,他就拿起一把剪刀,立刻把裹脚布剪成碎片,怀揣着剪刀跑到门外。奶奶和妈妈拿着扫帚疙瘩追赶着打她,她反而抄起剪刀对着自己的脖子。两厢里对峙的结果,老人让了步,嘴里骂着“看你将来长大了咋个嫁得出去?”——这也是她妈同意“换秧亲”的另一个重要因素。 辣妹子的性格,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虽然泼辣尖刻,但对自己的丈夫却也爱得火辣,并且百般地呵护。她和一般乡下女人一样,心里明白,既然结婚成了一家人,丈夫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终生的依靠。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新婚之夜,她的憨憨哥竟然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衣服也没有脱下,便钻进了被窝。起初,他以为这只是男人的羞涩,就强忍了一个夜晚。可是第二天晚上依然如故。这时候她才开始觉得有点伤心和委屈,同时也想到,她的憨憨哥可能真的与常人有点不同。她试探着暗示他,憨憨依然没有动静。这时,她的心里忽然有点害怕,她发现她的丈夫的确是憨得可爱,憨得连男女之事也不能开窍。她思前想后,等她明白过来,她并没有灰心丧气。她决定用自己的温柔来感化他,一点一点地教他。她拉着憨憨哥的手,轻轻地在自己柔软细嫩的肌肤上来回上下地抚摸,见他的身子忽然一阵抽搐,有了回应,便轻柔地说:“这是‘尖尖山’,这是‘平平川’,这是‘乱草滩’,最下面的就是‘饮牛潭’。”她觉着憨憨的下身有了反应,突然一个翻身,趴在憨憨的身上,引导他成功地进入了自己的身体。然后,用嘴使劲地吻他,用双臂紧紧地搂抱着他,随即翻身一滚,让憨憨趴在了自己身上…… 以后连续几个晚上,他们不断地疯狂折腾,享受着人生最最美妙的甜蜜。再往后,便恢复了夫妻的正常生活。 理所当然地,他们的甜言蜜语,也进入了听墙根的好事者的耳朵。 在日常生活上,辣妹子始终坚守着乡下人一个贤妻良母所应该遵循的基本准则:丈夫是天,必须放在头等位置;孩子是地,应该放在仅次于丈夫的地位;最后才是她自己——她任劳任怨,不管吃好吃赖,吃稠吃稀,每餐都要尽量给丈夫捞点干食,尽量让孩子们能够填饱肚子。轮到她自己,多半是刮刮锅底,剩多少算多少。有时实在不够吃,就随便抓挠一些瓜瓜菜菜的东西糊弄一下肚子。 憨叔进山背脚,买不起冠生园的酱菜和四川豆瓣酱这类奢侈品。辣子婶就想着法儿腌制各种农家小菜。蒜苔、蒜头、茄子、黄瓜、豆角、生姜、蔓菁、辣椒、萝卜干、雪里蕻、芥菜疙瘩……各种时令蔬菜一下架,她都会摘上一笼一笼,经过晾晒、脱水等必要的处理,腌制成一坛一坛美味的咸菜。等到憨叔跑山时,结结实实地塞上满满几篓子,供他路途中下饭。平时,她宁可严格地控制着孩子和她自己的嘴巴,也无论如何要保证憨叔的需要。她常说,在家日日好,出门步步难,再怎么也不能亏了跑山下苦的男人。 有一天,憨憨给人家赶车到省城卖桃子,小半夜才回到家里。看见丈夫又累又饿的身影,她赶忙点灯,随便蹬上裤子,翻身下炕,连上身衣服也没来得及穿,就给憨憨擀了一大碗油泼辣子裤带面,并且还烙了一个厚厚的油旋子锅盔。看着憨憨狼吞虎咽,吃的那么香甜可口,她的心里不由得充满了美滋滋,甜蜜蜜的味道。可是从头至尾,她自己除了尝尝面条和锅盔咸淡的味道,竟然没动一口。 十家院人多嘴杂,听到夜里有动静,看到他们家掌着灯,后来就传出了他趁着憨憨不在家,夜里偷嘴吃的故事。而且还编了“精尻子擀面,油旋子蘸蒜”这样的顺口溜,来编排和奚落她。 话题转到城门洞子。 杜边村南北两个堡门洞,首先是个老碗会。每到饭时,不甘寂寞的好事者,每每端着一大老碗稀饭,手心里夹上各种品类的干膜,或者蹲在两边的石条上,或者站在门洞里,一边转悠,一边获取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其次,它又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新闻发布会。天上、地下、国内、国外,无论来自何方,无论事情大小,无论是真是假,无论正规渠道或是道听途说,只要是个新鲜事,一概包容不拒,均可在此自由地发布和传播。 再者,它还是一个是非窝。张家多占了李家的一陇苗,王家多割了韩家的一行麦;某家为了娃儿抢一只小蚂蚱大吵大闹,各不相让;某家男人打了媳妇,媳妇回了娘家示威,娘家人打上门来;某家的狗偷吃了邻家半碗剩饭,狗被打折了腿,两家从此结下冤仇;某某寡妇不守妇道,经常有男人上门帮着干活献殷勤……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不一而足——于是乎,针鼻大的窟窿能够钻出斗大的风,芝麻大的小事被吵号得满城风雨——常常因为堡门洞舆论场的发酵,弄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 二三月里,天长夜短,几乎家家的米面瓮都快见了底。 一天早饭,看见大部分人的老碗里,要么是能够照见人影的稀拌汤,要么是掺和着五花八门野菜的稀溜汤水,有人忽然间发了感慨:“你们知道人家老蒋过的啥日子吗?”不待别人回答,他又接着自言自语,“听说老蒋的枕头两边都放着不同的糖块。想吃白糖了转到左边去拿一块放到嘴里,想吃红糖了转到右边去再拿一块放到嘴里。”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张着嘴愣了好半天。尽管大家绞尽脑汁,尽量展开自己想象力的翅膀,可是谁也没法判断他所说的这段话究竟是真是假。 随后,话题又从老蒋转移到宋美龄身上。 有人说:“听人说,宋美龄洗脸不用水,用的是牛奶。” 有人立刻反驳:“啥牛奶?那叫洗面奶。”这人觉得自己很有点见识。 “管他‘细面奶’还是‘粗面奶’,反正都是牛奶。” 又有人说:“这么说,宋美龄洗澡也是用牛奶了?” “可不是嘛,听说叫个啥子洗发乳,洗澡乳。城里人说的‘乳’,可不就是‘奶’嘛!” “那可好。老蒋晚上,把宋美龄抱在怀里,浑身都是牛奶香味,多舒坦啊!” 人们一阵浪笑。 听到“老蒋搂抱宋美龄”,再加上一阵阵轻浮浪笑的刺激,曹云生——就是后来强奸弟媳妇秀莲、杀人后当了土匪的那位秃子——忽然像一头发情的公牛,立刻把话题转移到“憨叔”王进福身上:“哎,憨憨,听说你结婚头一天晚上,连那事都不会干。还是你媳妇拉着你的手,在她的身上从上往下摸,一边嘴里说着‘尖尖山,平平川,乱草滩,饮牛潭’,一边教着你怎么爬上去,怎么戳进去。”云生一边说一边淫笑,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这事是真的吗?” 当着这么多的人,憨叔更加木讷无语,只是低头摆弄着自己手里的一双筷子。 辣子婶早就知道堡门洞里经常有人议论他们家的憨叔,今天她想详细地探个究竟。他们家的磨道距离堡门洞只有几十步,她顺手抓起一把麸皮,另一只手攥着一截磨杠,悄悄地走到堡门洞的拐角处,听听他们在议论些啥东西。 曹云生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他看见憨憨叔默不作声,就开始揭人家的疮疤:“听老人说你生下来就憨,没想到你憨得连那事都不会干”,说着说着,云生话里话外慢慢地带上了侮辱人的味道,“别人说,你的智商只有正常人的九分成色,依我看,你连八分都达不到,最多只有七分成色……”他还想继续往下说,抬头一看,辣子婶已经站在他的正对面。他立刻打了个磕巴。 “你说谁呢?”辣子婶平静地、但又非常威严地质问。 “说你老汉,咋咧?”云生强硬着嘴回答。 “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我说憨憨最多只有七分成色,你想咋?” 辣子婶手里攥着的一把麸皮,猛然间甩到云生的脸上。云生恼羞成怒,放下手中的老碗,揉开被麸皮蒙眯了的眼睛,握住两个拳头,张牙舞爪地向辣子婶猛扑过来。辣子婶后退一步,闪电般地躲开。迅速伸出另外一只手揪住云生的衣领,顺势往前一带,再一推,云生防备不及,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接着便满嘴流血,磕断了半个门牙。他从地上爬起来,还想挽回面子再战一场,哪承想,辣子婶已经双手握着胳膊粗的半截子磨杠在等着他。 “你敢再来,我用这磨杠打断你的腿,砸断你的腰!”辣子婶怒目圆睁,厉声吼叫。 一看眼前这个架势,云生顿时明白,辣子婶今天不仅是有备而来,而且显然就是专门针对着他。他立刻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登时软了下来。顺手拾起自己的老碗,嘴里嘟哝着“好男不跟女斗”,悻悻地离开堡门洞,一拐一歪地向自己家里走去。 辣子婶余怒未消,她把手中的磨杠在石板路上狠劲地墩了两下,发表了一通简短的、却很有威慑力的演说:“你们在坐的各位都给我听着,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当然也通情达理。在坐的多半都是结过婚、有家室的,两口子床上那点事谁家没有?本来就没啥秘密可言,再说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丑事。你们要是觉得天天喝这寡淡的稀溜拌汤没有味道,把那点事拿来做调料,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但是有一点,你们必须明白,‘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你们不能欺负人,不能侮辱我家老汉的人格。啥子九分成色、八分成色?这话我自己说他可以,你们说他就是不行!从今往后,谁要再说这种话,秃云生今天的下场就是榜样。” 说完,他提溜着磨杠,昂首挺胸地走回家去,在座的个个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不到一个晌午,“辣子婶痛打秃云生”的新闻,就通过南北两个堡门洞,迅速传遍了杜边村的家家户户。“辣子婶”不仅从此变成了“夜叉婶”,更重要的是,她在杜边村为自己和憨憨叔立了威。 真正让辣子婶获得终生桂冠和雅号的,还不是眼前这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是另外一件令人啼笑皆非、永远难以忘怀的、里程碑式的事件。 乡里人穷、苦,卫生条件差,习俗落后,这是事实,也不必大惊小怪,更不值得耻笑和责难。 比起城里人,杜边村脏,十家院更甚,这也并不奇怪。 两三年不拆洗被子,不是他们不愿意洗,而是一条被子不知道盖了多少年,里面的破棉絮拆了就很难再缝缀起来;全家人使用一条自家织的粗布手巾洗脸,有时候甚至连洗脸布和洗碗布也经常混抓,因为他们没钱置办那么多毛巾;半年不洗一次擀面的案板,因为年轻人成家时置办一副案板,绝大部分家庭也许要终生使用,甚至还可能传给下一代,如果天天用水洗刷,也许几年就会报废;半个月不洗袜子不洗脚,因为冬天取暖的柴禾和粮食一样金贵;冬天蹲在太阳坡里捉虱子,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奢望有一件内衣内裤,而是一领破棉袄捂一个冬天;婴儿拉了巴巴叫狗去舔,因为家里备不起更多的尿布褯子;结婚生育过的女人,无论老少,夏天都赤身敞怀地给孩子喂奶,因为她们为了省一件衣服,久而久之形成了这种陋习——习惯成自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或者羞耻……。…… 可是,辣子婶的故事都不是以上这些事——当然这些事对她来说也并不例外。 有一年七月村里过会,辣子婶和村里所有的主妇一样,正在忙前忙后地准备招待亲戚的臊子面。可是小小的婴儿,并不懂得顾全大人的脸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在炕上拉了一泡稀屎。当她正要叫狗过来舔屎的时候,客人已经走到了院子中间。她一时手忙脚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其实以她的聪明,只要放下锅灶上的活计,从容地处理完孩子的屁股,然后再洗手迎接宾客,也是十分地顺理成章——可是她一心只想着叫狗,既然叫狗不成,她便觉得彻底没了辙。接下来又想着如何掩饰自己的邋遢,留住面子。慌乱之下,便顺手抓起一个粗瓷碗盖在孩子稀屎上。哪知道这一盖反而弄巧成拙,当客人们正在院子里享用她的臊子面的时候,经常来家舔舐婴儿粪便的老黄狗闻到屎臭味,爬到炕上,用嘴去拱那个盖着稀屎的粗瓷碗,反而把炕席弄脏了一大片,屎臭味立刻扰乱了臊子面的喷香…… 这个无比奇葩的大新闻立刻在村里传开,并且通过各家过会的亲戚传遍了周围十里八乡——“辣子婶”很快变成了“邋遢婶”——并且成了她终生永远摘不掉的“桂冠”。 话说回来,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虽然说起来五味杂陈,却并没有影响到憨憨叔和邋遢婶的日常生活。他们照样过他们自己的日子:邋遢婶对内照样把关爱丈夫的身子骨作为自己的第一要务,对外依然毫不犹豫地维护着憨憨叔的尊严;憨憨叔依然是那么不惜力气地干活,照样是那么憨厚老实,说起话来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撒谎,甚至老实得让人觉得可爱——当人们问起“精尻子擀面,油旋子蘸蒜”,诋毁他老婆半夜偷嘴时,他便毫不犹豫地斥责“那是他们胡说”;当有人说起他们新婚之夜床上的事,他便以自己的憨笑公开承认了事实的真相。 驮队回到村里,迅速拆散木枋块子,统统码放在冯守信家的后院,等待肃家大掌柜看准了行情,套上马车拉往西安。 收拾停当,守信带着熊掌和熊胆,前往肃家大院去拜谒肃家老太爷。老太爷一边吩咐看茶,一边叫喜娃打开守信递过来的竹篾编织袋,揭开油纸,端详着油黑发亮的熊掌:“好东西,过年正好能派上用场。”一边吩咐女佣人,“熊胆先让老婆子收好,等喜娃抽空去买些好酒泡起来,这东西疏肝利胆,清热明目,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用得着。” 然后,老太爷转过头对着守信:“每次进山,你都能想着孝敬我,这一点我很知足。你常年在山里跑乱,吃苦受累,赚几个钱不容易。咱们还是老规矩,我老汉不能让你在经济上吃亏,最少也要给够你的成本价。你也不必推让。” 守信接过老太爷递过来的几块现大洋,再三表示感谢。 其实,只要守信带了贵重礼物,肃家老太爷每次给予他的回赠,至少要比成本价多出一倍。老爷子在商场上打拼了一辈子,什么样的货品没有见过?他只要一过眼,给出的价格肯定八九不离十。但是话又说回来,守信从山里带回来的贵重物品,如果拿到省城去出售,绝对比这个价格更高。 高于成本价——不让送礼者吃亏;低于市场价——又领了孝敬者的人情。他们主仆之间心照不宣,始终谨慎地维系着这种道义和情感之间的平衡。 从肃家出来,守信顺便去了薛仁义家,把薛掌柜托付他带的五块大洋交给他的女儿巧珍——就是那个可怜的秃女。巧珍接过钱,写了收条,签上名字,再三表示感谢。末了,又特意叮嘱守信叔:“带钱的事千万不能叫财娃子知道。不然的话,他不仅会天天缠着我要钱打酒喝,而且还不知道会闹出啥乱子,弄得鸡犬不宁。” 两天过后,冯守信准备好了此次进山的账目,和韩大山相约,一起去向大掌柜汇报交账。走进大厅,肃老太爷和肃文强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肃老太爷首先开了腔:“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背脚扛枋的都是下苦人,又是本村的乡党,咱们不能把人家挖抓的太紧。还是祖宗定下的老规矩,付给本村乡党的脚钱,要比市场平均价高出一成,要让人家吃了苦有钱可赚。老大,这一点你一定要把握好!” 肃文强立即回答:“爸,这事你都说了无数遍了,每次开工钱你都要唠叨。即便你不说,我们也不敢随意更改祖宗的规矩呀!您老就放心享您的清福,再甭为这些小事操闲心了。” “这可不是小事,它不仅是我们肃家为人做事的原则,更关乎着我们肃家在乡里的声誉。我就说到这里,具体事你们三个商量着去办。”说完,肃老太爷慢慢站起来,走回自己房里。 守信和大山从头至尾,详细地汇报了各项数目,领回了脚夫们此次跑山的工钱。按照原先定下的规矩,韩大山除了自己扛活应得的那份以外,由东家账户按照所有脚夫工钱的平均数再领一份,算是他带队领工的酬劳。冯守信没有扛活,由东家账户上按平均数直接支取两个份额,作为他收货、发货和会计记账的酬劳。这样算下来,他的收入基本上和大山持平。 第二天,伙计们按照各人扛活的重量、天数所计算的报酬,扣除路途住店、吃饭的费用,各自领回自己应得的酬劳。另外,从东家多付的一成报酬中抽取一半,作为风险互助金,由韩大山保管,以备不时之需。 一切处理完毕,冯守信向大掌柜交了账本,然后,照例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做了简要的记录:1944年10月6日至11月13日,到旬阳坝往返运货一次。10月27日,与曹雨生到白云寺进香。 送礼、药材、薛仁义托带的钱款,以及私人往来等各项收支费用,记在自己私家的账本上。 第8章 春生闯关,二妈之死 跨过农历十月一,北方开始进入秋冬转换季节。春生的外婆从东原匆匆赶到杜边村,给她日夜牵肠挂肚的外孙春生送来过冬的棉衣。 冯守信与外婆简单地照了一面,再次踏上子午古道。他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把今年最后一批货物从山里搬运出来。 外婆的突然造访,使长期蛰居在家的老祖宗格外兴奋——好像有一股特殊的力量,在突然之间,重新激发了她老人家生命的活力,点燃了她再次与人交往的热情。她难得地拉着外婆的手,非常动情地说:“这些年你千辛万苦,总算保住了春生这根血脉——这对我们家来说,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不光我在这里要感谢你;就是我们家的祖宗在天有灵,也会对你感恩不尽。”说话之间,她那早已昏花干枯的眼圈里,居然闪烁着泪花,嗓子眼儿似乎也有点哽咽起来。 “老祖宗这么说,可不是要折煞我么?”太婆放出这样的话,让外婆一时有点窘,“都是一家人,哪里能说两家话!我家枣花本来就是个独生女儿,可怜她只留下这么一根独苗——你家的血脉,不也是我家的血脉吗?” 两个老人紧紧拉着的手,好久都没有松开。 扣儿自从离开东原,结婚来到杜边村,已经有六个年头,也没能实现她时时萦绕在心头的、回归故里的心愿。如今娘家来了人,自然是格外地感到亲热。 接过外婆手中的包袱,她打开摊放在炕席上,一件一件地端详——一套棉衣棉裤,一件大氅,一顶带耳护的棉帽,一双棉窝窝,一个棉兜肚,外加一双厚厚的棉手套。清一色的家织布;里子、面子、加上内絮的棉花——完完全全“三面新”的料子。 扣儿翻来覆去地欣赏着,口中发出由衷的赞赏:“哎哟,我说三婶啊——扣儿她爹是本族的长子,外公排行老三,扣儿理应称呼外婆为‘三婶’——看你把外孙从头裹到了脚,只剩下一双眼睛了。”转而她又故意投过一瞥嗔睨的眼神,“咋咧三婶,枣花姐的亲骨肉,不也是我的孩子嘛,你还怕我虐待了你的孙子不成?”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在老家时,就和你枣花姐亲,枣花姐的孩子自然也是你的亲骨肉。当初不就是因为这个‘一家亲’,才同意你嫁过来的嘛!”外婆接着说,“其实我就是觉着你太忙,顾不上缝衣服。那边家里,趁着我还能够纺线,你嫂子织布手脚又快,我们就把娃的衣服捎带着做了,让你这边省点事。” 要说扣儿忙,那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实在话。 客栈这一摊子,守信一进山,就剩下她和游伯两个人。虽说剁柴、挑水、烧火、买肉、买菜、搬东西等等,这些外边的杂活,有游伯一手应酬;可是,就算后院的两个大灶,每天少说也得做三四顿饭,遇到旺季客人多,基本上是两个灶一天到晚连轴转。客人少又遇上天气好,就得抓紧时间拆洗被子。仅仅做饭、拆洗这两件事,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还不算打扫前后院子,清扫收拾客房,那些杂七乱八的琐碎事情。再说还要非常小心地伺候好老祖宗呢。 其实扣儿心里明白,她真的没有时间再为几个孩子亲手缝制衣服。现在有外婆给春生预备停当,她是打心眼儿里感激不尽。 “可是三婶,春生现在已经七八岁了,你咋还想着给他做一个棉兜肚呢?” “你不知道,这娃打小体质就弱,一到冬天老是咳嗽,稍微受点凉又会闹肚子。所以不光是冬天,即便是夏天,也要给他戴个薄兜肚,捂住前心后心。”说到这里,外婆叹口气,“你没有经过,当然也不懂得。把一个没奶吃的‘谋兜娃’带到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受了多少难场,再加上有个七灾八难的,把人都熬煎死了。” 关中人所说的“谋兜娃”和“毛毛娃”——类似于标准话里所说的“小不点儿”,或四川人所说的“细娃儿”。但是,当这个词儿一旦从关中人的口中说出来,除了“细”和“小”的意思以外,似乎还包含了“稚嫩、柔弱、爱怜和需要精心呵护”等等更为丰富细腻和难以直白翻译的意蕴。 代王镇大体上位于东原的中心位置。 “代王镇”的由来起源于西汉时期。刘邦的第三个儿子刘恒,曾经被封为“代王”,后即帝位,史称汉文帝。因其即位前曾在这一带避居,后人在此修建“代王庙”以资纪念,代王镇的地名便也由此而来。 从代王镇往东南六七里,是我们曾经提到过的、冯守信的祖籍东坡岭;往西南七八里,是历史上著名的骊山温泉;往北不到十里,下了原坡,便是项羽宴请刘邦的鸿门镇——它地处渭河之滨,亦是扼守关中的要冲之一。 胡家庄紧邻代王镇西侧,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春生的外婆住在村子中间,一个长长的院子,居住着胡姓本族的三户人家——当然,这也是春生母亲枣花的出生地。 为了接纳春生的到来,外婆一家做了充分的准备。 外爷买了一只奶羊,白天牵到河滩里去放。除了喂小羊吃奶,每天还能额外挤出一大杯鲜奶。 外婆从去年开始,就精心挑选品种,抱了一大窝芦花鸡。公鸡淘汰后只留一只做种,剩下七八只母鸡专为下蛋。东原人养鸡,既不垒鸡窝,也不钉鸡笼子。外婆他们家是在牛圈后墙的拐角上,嵌进两根镢把粗的木棍,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这样,黄鼠狼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够不着——从而保证了鸡的安全。砌牛圈时,已经在左右两侧墙壁的适当位置留出几个窑窝——就像一个个小的窑洞——底面铺上麦秸,外面再横着挡一块砖。每天黄昏,每只鸡都会自动地飞到墙角的横杆上,头朝外,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鸡屎直接排到牛圈里;天亮后又会自动飞下地来,到处跑着去觅食。成年的母鸡该下蛋了,也会自己飞到窑窝里,待生完了蛋,便飞出窑窝,“咯蛋、咯蛋”地叫着,向主人显摆自己的功劳,以求得到一把谷子的奖赏。 外公外婆只有一儿一女,春生的母亲枣花坐月子时已经不幸逝世,只留下一个舅舅。小舅从十多岁起,学了一门木匠手艺,农闲时四处揽活,赚钱补贴家用。 妗子的娘家和冯守信同村,都是东坡岭人,而且和冯家的老外婆连墙。妗子面目清秀,手脚麻利,她织布的速度远超常人。全家人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出自她的一双巧手。 外婆知道刚断奶的谋兜娃难养,可是当她把春生抱回家的时候,心里还是没有一点底气。 最初,她从熬透了的小米粥里撇出米汤油,试着喂给孩子,似乎没有发现太大的问题。接着他又仔细地加了鸡蛋羹,可孩子吃到嘴里不一会儿,就呕吐出来。每天早晨喂进新鲜羊奶,一连三天都拉稀。这时候她才感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是水土不服?还是孩子自身的脾胃太弱?外婆的心里也拿不准。思来想去,她又试着搬出自己喂养两个孩子的老办法。 外婆蒸了一大锅白面馍馍,晾凉后用手掰成——不是用刀子切——核桃大小、不规则的小块,在太阳底下晒干,放入竹篮子里。吃饭的时候,拿出几个干馍块放在碗里,冲上开水。脱干了水的馍块就像海绵一样,快速吸足水分,立刻化开。然后在碗里加上小半勺黑砂糖,一口一口地喂下去,孩子的胃似乎很乐意地接受了这种吃法。 婴儿的胃小柔弱,需要少吃多餐,晚上咋办?外婆就打了一摞更干的石头馍放在蒲篮里。她整夜整夜地不辞辛苦,只要孩子醒来哭闹,立即掰下一块干馍放到自己嘴里嚼碎,然后嘴对着嘴慢慢地喂进去。 如此持续了三四个月,孩子逐渐适应了断奶后的新食品,脸上有了血色,体重也有了增加。 看着孩子一天天地欢实起来,外婆就慢慢地添加新的东西。蛋羹从一两勺开始,加到半个,再加到一个;羊奶从一汤匙开始,加到小半碗,再到一碗;小米粥里也剁上一点新鲜嫩绿的野荠菜、萝卜丝、红萝卜丁等等,半年后孩子能够正常吃饭,品种越来越杂,营养也开始逐渐地多样化。 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一年,总算闯过了饮食的难关。春生一听到母鸡“咯蛋、咯蛋”地叫,就颠儿颠儿地跑到牛圈外面,一边指着墙上的窑窝,一边高兴地对着外婆喊叫“蛋、蛋”。看到小羊羔用头抵着妈妈吃奶,同样会手舞足蹈地喊着“奶、奶”。 看着孙子绽开的笑脸,外婆逗着他:“你这个小东西,真是你妈肚子里出来的种,连吃饭的习惯也和你妈一模一样。” 立冬之后,春生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白天稍微消停一些,晚上不仅时常被痰卡住,有时还咳得呕吐。严重时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喉咙里发出吹哨一样的喘息声音。 外婆也想不出更多的办法。最重要的一条是给孩子保暖——把孩子的前心后背裹得严严实实,再放到火炕里捂上被子。再一个能做的事情,就是远离烟火异味——烧炕、炒菜、灰尘、冷风,都尽量躲开,不让孩子的气管受到刺激。最后剩下的就是寻找各种偏方:比如咳嗽时,用白萝卜叉成丝煮水喂,据说可以止咳。比如,喉咙里有了痰,拿一个“醋蛋儿”——用柿子酿醋剩下的醋坯子——煮水喝,据说可以化痰。再比如,每天早晨用研碎的贝母蒸一个鸭梨,加点冰糖,据说可以润肺。总而言之,只要别人说有用的、又能找到材料的方子,该试的几乎都试了个遍。总算老天有眼,来年开春,孩子的咳嗽慢慢好转,直至转危为安。 后来听人说,这种病叫做“百日咳”。外婆仔细一算,可不就是恰好一百多天才治好的吗?到了这个时候,外婆心里才真的有点后怕,心想“这该多悬哪”! 三岁那年,春生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五黄六月,天气炎热,春生的头上忽然长起一个大红包,不几天的功夫,就侵犯到整个头皮。外婆意识到孩子可能染上了癞头疮,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第一反应首先是,小心仔细地剃掉孩子头上所有的头发。 碰巧门外来了一个野大夫。仔细查看之后,大夫说,这是内热急攻,需要泻火排毒。然后拿了一盒药膏,又交代了内服、外用两个方子。 外婆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试试再说。等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觉得这位野大夫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 按照大夫所嘱,外婆用花椒、干姜、黄连根三味药煮水,每天上午、下午、傍晚,给孩子各洗一次头皮。洗完之后,涂上野大夫给的那种带着浓烈硫磺味的软膏——这个方子算是外用处方。 除此之外,外婆又挖又买,弄来蒲公英、鱼腥草、板蓝根,每天熬煮一大壶,从早到晚督促孩子当水喝——这算是内服处方。 经过“外消内泻”,五六天过后,红肿灼热的感觉有所好转,毒疮开始收敛回头。 这时候,又听村里的老人说,狗舌头舔舐可以祛毒。外婆心想是呀,乡下人生了毒疮确实经常使用这个办法。正好前不久,外婆家从外面抱回来一只黑狗崽。外婆就把晾凉的小米粥,涂抹在春生已经洗干净的头皮上,然后抱着黑狗崽一点一点不断地去舔舐。小狗一边舔着,外婆问他感觉咋样,春生说,就像挠痒痒一样,很好受。于是就每天反复地,让小狗舔呀,舔呀…… 联想到硫磺膏的味道,外婆又想到了温泉。她不辞辛劳,过上三四天,就背着春生到骊山温泉大塘子外面,不断地用温泉水给他洗头。她总觉得,既然硫磺膏可以治头疮,那这带着硫磺味的温泉水,也一定会有效果。 外婆一生经的世事太多,也许她是被乡下孩子的癞头疮给吓怕了。自从春生染上这倒霉的头疮,她每天早起都要先净手,然后点燃一炷清香,嘴里默默地祷告:“我可怜的枣花呀,这是你临走前反复念叨过的,你可千千万万要保佑咱的春生娃呀!你亲自给娃取了名字,你说就是为了牢牢地记住他,在阴间保佑他。如果娃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个向你交代,死了以后咋个再去见你呢?” 经过一个多月的折腾煎熬,春生终于熬过了头疮的威胁——没有溃烂,没有化脓,没有结痂——头皮完好无损,新长出的头发又黑又密,旺盛如初。外婆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后怕的同时,她从头到尾细细地想了一遍,到底也没弄明白,究竟是哪个方子、哪个办法见了效,起了关键的作用。反正她是病急乱投医,该试的都试了。 治好了头疮,春生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他和黑狗崽子从此结下了不同寻常的友谊。 四岁那年的秋冬季节,春生和村里的五六个孩子一起出天花。这回外婆有了足够的经验。 看到孩子身上开始潮红,她从自家地里拔来大把的芫荽,入睡前煮水,用纱布一遍一遍地给孩子擦洗前胸后背、腋窝腿沟,以及上下肢和全身。一两天下来,满身的疹子很快散发出齐。由于上下身皮肤发散快,出的多,脸部皮肤反而少有疹子侵扰。 等到疹子开始收敛回潮,全身奇痒难耐。外婆首先剪掉孩子的指甲,然后用厚厚的棉手套把双手裹严扎紧,日夜监督看护,坚决不许孩子抓挠,特别是脸部皮肤,一点儿也不许触碰。 这一轮折腾下来,村里的五六个孩子,只有隔壁的兵志留下了难看的麻脸。春生和其余多数娃娃都顺利闯关,获得了终生免疫——外婆从此又了结了一桩重大心结。 经过几轮有惊无险的闯关,外婆的心理压力减轻了许多,但是她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大意。 院墙附近有一块两尺多高的捶布石,四四方方,优质的青石材料,表面光滑细腻——这基本上就是春生白天活动的主要平台。吃饭时,他端一个小板凳坐下,这里就是他的小饭桌。他拿出一沓一沓洋画片,一边看着各种稀奇的图画,一边一张一张地叠在捶布石上数数。他抓一把小石子,在捶布石上画上小方格,自己和自己玩“狼吃娃”,玩“媳妇跳井”。他和上一坨泥巴,捏成小碗形状,口朝下猛力摔下去,“嘣”的一声脆响,把碗底摔得稀烂,这叫“摔泥碗”。外婆给他几个小麻钱儿,他把麻钱儿撒在路上,再用一个大点的铜元在捶布石上碰出老远,而后捡起铜元来瞄着麻钱,砸准一个,捡回一个,这叫“碰子儿”。舅舅在做木匠活时给春生削了一个陀螺,精致美观,圆润光滑。尖头上嵌了一颗钢珠,平顶上用毛笔点了红、黄、蓝、黑一排圆点。当陀螺飞快转动时,彩点变成圆圈,煞是好看。春生高兴时,就在捶布石上先把陀螺转起来,然后用鞭子猛然一抽,陀螺便跳到地下。他全神贯注地从院子抽到大门口,反转身再抽回来。自娱自乐,自己对着陀螺哈哈大笑,常常玩的满头大汗,十分开心。 后来,舅舅从西安给他带回来两本图画书,和几盒石笔。他的兴趣便完全地转移到图画书上。他照着书上的画儿,用石笔在捶布石上一遍又一遍地描画,直到把所有的图画画得烂熟,然后要舅舅再给他买新的回来。书上的字他不认识,就到后院去问六爷,一来二去,本来就不是很多的几百个字,也被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外婆有时闲下来,就会把春生揽在怀里,一边捏着他的小手小脚,一边给他说着各式各样的小曲儿。春生听得最多的,一个是《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另一个就是《耍土歌》: 小小娃娃爱耍土,衣服烂了没人补。 有娘的娃娃亲蛋蛋,没娘的娃娃受凄苦。 上边露着肩膀头,下边露个小屁股。 脚下的尿泥像稀屎,脸上的垢痂黑乎乎。 双手脏成了鸡爪子,身上的虱子圆鼓鼓。 肚子饿了没饭吃,冬天冷了没衣服。 谁叫你娃娃不听话,活该你受这人间苦。 外婆口中的曲儿随手拈来,看似都在无意之间,其实或多或少都在影射、约束和引导着孙儿的言行。 后院六爷家生了一个小姨,比春生还小两岁。小姨每天坐在舅舅制作的木头坐车里,前心后背都被顶得牢牢的。春生常常扒在小木车前逗着小姨玩耍,这是他在胡家庄村里能够接触到的唯一玩伴。 外婆身上寄托着母亲枣花临终前的遗愿,同时还承载着春生爸爸冯守信和太婆的嘱托——这双重的压力使她格外谨慎。她生怕春生有什么闪失,始终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久而久之,连小黑狗也领会了主人的意图。每当春生被街门外的响动吸引想往外跑,只要他走到大门口,还没跑出院子,小黑就会“汪汪汪”地叫着,跑回来向外婆报信。 那时候,街门外经常有挑货郎担的;有挑担卖梨、卖橘子、卖核桃、卖花生的;有卖糖人、卖洋糖的;有叫卖“兴平杏核凉眼药”的;当然也有卖油、卖醋、卖豆腐的。对这些叫卖声,春生只是想出去看看热闹——因为这些东西家里多半都有;有些虽然没有,如果需要,大人也会买回来在家里放着,无需他来操这个心。可是有一样东西专门冲着小孩而来——就是那种“叮叮糖”——卖糖的挑一副小担儿,口里喊着“破铜烂铁头发换糖嘞”,让春生常常馋得直流口水。 担子的一头放一大块用包谷熬制的、酱红色的自制糖。块头大概有脸盆那么大——实际上也是熬好了倒在盆子里,等冷却后倒扣过来的;另一头放着他换来的破铜烂铁,坠着担子。一般来说,破铜烂铁不是总能找到。可头发却常常不缺——因为妗子、外婆,还有后院的几个小姨,她们梳完头,习惯性地把掉下来的头发顺手挽成一圈塞在墙缝里。街上的喊声一到,春生就会从墙缝里搜罗一些头发,拿出去走到小担子旁边。挑担的人左手拿一把小凿,右手用小锤叮叮当当地敲下一小块糖,塞到他的手里。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自己上街,高高兴兴地出去换糖。即便此类小事,外婆仍然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定要牵着他的手一同走到街上,直到换了糖,再牵着手把他拉回家。春生嘴里不说,心里却老是觉得不高兴。因为他发现,自己总是和别家的孩子不一样,似乎少了点什么。 春生一天天长大,内心的疑惑也一天天地萌动和生发起来。 一天,他冷不丁地问外婆:“婆呀,你有没有我妈妈的相片?” 外婆愣了一阵,然后凄婉地说:“为了这事,我还埋怨过你爸爸呢。他对我说,他今生最悔不该的事情,就是只知道整天忙乎,等到你妈不在了,才发觉竟然没能给她留下一张像样的照片。” “那我妈长的啥样子呀?”春生盯着外婆继续问。 “中等个儿,不胖不瘦。大脚片儿,白白净净的丫蛋儿脸。大眼睛,说起话来总是笑嘻嘻的……”外婆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才能向孙子描绘清楚他妈的样子。 “像不像我妗子?” “不像。” “像不像后院的大姨?” “也不像。”外婆使劲地在脑子里搜寻,可还是找不出能够类比的形象。 妗子听到婆孙俩的对话,忽然在旁边插了一句:“我觉得有一个人有点相像。” “谁呀?你说说看。” “坡岭上他二妈。” 外婆“唔”了一声,有点恍然大悟:“你说的不错,的确有不少相像之处,特别是眼神、鼻梁,还有笑起来的那个样子。” “哪个二妈呀?”春生急切而又惊喜地问。 “就是东坡岭你的老家,你二伯的那个媳妇。”妗子一字一句地、尽量向春生解释清楚。 春生把这个印象深深地刻在了自己心里。 东原人有个习惯,外甥不能在舅家过年。为了确保春生平安无事,外婆也顾不得这些禁忌和讲究。眼见着孙子一天比一天壮实,直到六岁那年,外婆才提起这件事。腊月二十三小年,她带着黑狗,亲自把春生送回东坡岭的老家,让他遵从本地的乡俗,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过第一个旧历年。 坡岭的老家,父亲这一辈还有兄弟三人,他们分灶不分家。大伯和四叔住在老外婆留下的旧宅窑洞里,奶奶和二伯一家搬进前几年才箍好的几孔新窑。家里的地还是一起种,粮食和主要财产仍然集中保管和分配。二伯这边比较宽敞,春生第一次回家,就和二伯二妈住在一起。为了春生多有个陪伴,外婆索性把小黑也一起留在坡岭。 二妈的大儿子顺生比春生大三四岁,兄弟两人虽然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格外地亲热。二妈如今挺着个大肚子,眼看着又要再生一个小宝宝。 腊月根上,过年的东西已经采购齐备,饭菜比平时要丰盛很多。每天早饭,除了小米稀粥,二妈都要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蒸馍掰开,夹上一大片碗蒸扣肉递到春生手上。春生一口咬下去,油汪汪的肥肉汁一直流到嘴角——对于这种蒸肉夹馍,多少年后,春生还时常谈起。二妈泡发的黄豆芽又肥又嫩,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拣出一大盆,第二天掺上红白萝卜条,热水焯熟,泼上滚烫的熟油,再用柿子醋凉拌,也是很难得的美味。二妈还特意在窑洞深处留了几颗秋天下架的搅瓜,拿出一个切成两半,在锅里蒸熟,用一根筷子转圈一搅,把细细长长的瓜丝倒出来凉拌,这是坡岭上独有的一种特产。腊月二十七八,二妈连续两天,蒸出几大蒲箩各式各样的花馍、枣糕、蒸馍、包子、蛋蛋馍——包子有肉馅、菜馅、豆沙馅——春生最喜欢的是岭上野生的那种地软馅。发泡洗净的地软——形似木耳,可又不是木耳,实际上是草丛地皮上的一种地衣类的菌子——掺上粉条、豆腐丁,用菜油一拌,那种特殊的清香,使人时常回忆起东坡岭老家那种特有的味道。 正如外婆和妗子所言,二妈的性格特别温柔,只要一开口说话,总是满脸带着微笑。春生晚上睡不醒,经常尿床。二妈不怒不恼,一边晒着被子,一边面对春生笑着:“看你个崽娃子,尿了筛子大一片”。知道了这个毛病,二妈每天晚上总要把春生叫醒几次,后来也就很少发生这种难堪的事情了。 自从来到二妈身边,春生老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二妈的两只眼睛发呆,二妈自己也渐渐察觉到了春生这种怪异的表情,干脆直接了当地问:“我说春生娃,你老是盯着我看,这是咋咧?” 春生怯怯地回答:“我妗子和外婆都说你像我妈。” 二妈忽然一愣:“可不是嘛,还真有这么点儿意思。” “那我想和顺生哥一样,也叫你‘妈妈’。” 二妈听到这里,忽然红了眼圈。她伸过双臂,把春生紧紧抱在怀里:“好我可怜的娃哩,这有啥不行的?只要你愿意,就和你顺生哥一样叫‘妈妈’,我巴不得再多你这么一个儿子呢!” 二伯他们一伙六七个人,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自乐班”。板胡、二胡、三弦、边鼓、大镲、铛铛小铜锣儿、叮叮小铜碗儿……各类乐器基本齐全。多年下来,皮影也攒了好几大箱。 农忙他们务弄庄稼,闲时自娱自乐,同时也练练手艺。他们手上挑着驴皮影,嘴里唱着碗碗腔。行头道具轻捷简易,戏台场地因地制宜。遇到大集、庙会、喜庆热闹,只要有人叫请呼唤,他们自然乐于去献艺助兴。 二伯和二妈也是因为皮影戏才结了这门亲事。 二伯从十几岁开始就跟着师傅学挑皮影,那时候他们经常到原下的鸿门镇去演出,好几次就在二妈家的院子里租房住,二妈和她的母亲一天三顿给他们烧水做饭。时间一久,两个年轻人便对上了眼。再说,二伯心灵手巧,不但有一副好嗓子,有一手挑皮影的绝活,而且为人踏实厚道,干庄稼活同样是一把好手。二妈家的老人早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二妈就是这样从原下的鸿门镇嫁到了东坡岭。 二妈和二伯,其实才是真正的自由恋爱。当他们已经私定终身,最后才去找媒人,走了一下古老传统的形式。 春生回家过年的这个春节,二伯一伙人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每天晚上都到村子里的戏楼上去唱皮影戏。春生和顺生哥带着小黑跑前跑后,场场不落。有时他们老老实实地坐在戏台底下,盯着灯幕边听边看;有时干脆好奇地跑到后台,去看二伯他们怎么动手挑皮影,又怎么男女声来回交替地唱着碗碗腔。 春生被外婆在自家院子里关了几年,这个春节他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自由自在,他觉得这是他过得最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天天看戏,场场不落,春生居然喜欢上了皮影戏。那委婉动听的碗碗腔,平实无华的故事情节,诙谐风趣的唱词,灵巧多变的挑皮影动作,一人兼唱男女声的高超技艺,……这一切都常常使他着迷。 一天下午,二伯正在整理晚上要用的皮影,春生走了过来。 二伯问他:“你看了这么多戏,武打戏你最喜欢哪一个?” “《大闹天宫》。”春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文唱的戏呢?” “《秦香莲》。” “那么你再说说,看了十多天,你觉得你最喜欢戏文里哪个故事?” 春生想了一阵,对二伯说:“《卖杂货》。” “不错,和我想的差不多。”二伯心里有点惊喜,这孩子有眼力,有主见。他接着前面的话茬,“那你说说,《卖杂货》讲了个啥故事?” 春生简单地想了想说:“那是讲,父母给儿子说了一个媳妇,俩人没见过面。儿子就挑了个货郎担假装卖东西,走到女孩家门口,想偷偷去看媳妇到底长成个啥样子。” “有悟性!几句话就能把戏里的故事说清楚,不简单。”二伯忽然问春生,“将来你长大了,想不想跟着二伯学皮影?” 春生向上翻了翻眼睛:“这个嘛,我还得好好想一想。” 说话间,二伯顺手挑起手里的皮影,一边舞弄,一边哼唱。就像他在后台演出《卖杂货》一样认真地进入了角色: 男(快板): 小里小伙没事干 一心想转货郎担 家中有个黑驴子 一下拉到泾阳县 银子卖了五两半 先置箱箱后置担 (人都说我那媳妇长的不错,我把这担担弄了,今天专门到这个村道里门口喊叫。我把她先见了,看她究竟咋个相么。——叫卖声) 女:桂姐娃急忙离闺阁 忽听得门外卖杂货 双手推开门两扇 原是货郎小哥哥 急急忙忙上前去 我问你卖的什么货 男:大姐娃,你听着 我卖的南京绫,北京索 珍珠玛瑙胭粉盒 …… 样样东西都齐全 第9章 薪柴奇缺,劫掠荒山 人们常说:“居家度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其实对乡下人来说,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 “茶”是奢侈品,一般家庭也买不起,自然不在考虑之列;“酱”,可有可无,真到非用不可,用自家地里产的黄豆发酵捂上一坛子,也不是什么难事;“醋”嘛,果园里有的是柿子,品质好的,挑着卖了、吃了,剩下那些不好的品类,放进瓷缸里发酵,淋出来的醋汁酸里带着甜味,那种醇香堪比琼浆玉液;“盐”,可以从鸡屁股里往外抠——拿上十个八个鸡蛋到铺子里换上一袋,用上半个月绰绰有余;“食用油”,也不是什么难事,菜籽、花生、棉籽、芝麻、葵花籽,拿到村里的油坊随便去换——多了多吃,少了少吃,实在断了货,扛上一段时间,也不至于弄出什么大的乱子。 说来算去,真正让人最犯难的,最后就剩下“柴”和“米”两样东西。 无米之炊固然做不出饭,无薪之火也烧不开锅。况且,除了煮饭,寒冷的北方,冬天还有一个烧炕取暖的问题。这么说来,庄稼人世世代代地憧憬“满仓满屯”和“薪火相传”,也就成了一种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的美好愿望。 秦岭北麓,确切地说,终南山一带,没有煤炭。即便有,一般人家也买不起。 庄稼秸秆,能够当柴烧的,数量实在有限。豆秆、红薯藤粉碎喂了猪。谷草、包谷秆铡碎喂了牲口。即便是麦秸,大部分也被铡碎,在冬天淋上清水,拌点精料喂了牛。真正能够用来烧火的好像就剩下棉花秆和荞麦秸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们能够赖以索取的,只有身边的土地和眼前的山林。 从每年的第一茬庄稼收割开始,各家各户就在为冬天的取暖忙活——割完麦子剩下的麦茬,经过太阳暴晒,用细长的竹竿子左右刷倒,再用耙子收拢存起来。耕地翻出来的麦子根、谷草根、包谷根,抖掉泥土晒干码在墙角。秋冬来临,半大小子们,纷纷跑到石窖里去刨草根、刮草皮,直至用没有枝丫、秃了头的扫帚疙瘩,去刷那些掉在地上的草屑草末——冬天烧炕不能只用明火,否则,那就成了在热炕上烙烧饼——人们必须在炕洞里煨上草根、草皮、草屑碎末这些“蚁子柴”,以便维持烟火热气,使整个晚上都能睡得温暖舒坦。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他让村民们变得聪明绝顶,把这种最无用的废料“蚁子柴”都能利用到极致;但是,如果站在一个更高的视野去观察,他们对养育自己的母亲——土地——如此残酷、如此疯狂的掠夺,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极其愚蠢的行为? 同三爷今天起了一个大早,腰里缠着皮绳,别着镰刀,拿着老婆给他准备的干粮,带着他的哑巴儿子,进了子午峪。 这已经是他今年第五次进山割柴。眼看着前山的柴禾,一个一个山包,像剃头一样,被人们剃得精光。越往后,就必须走得越远,所以也就必须起得越早。今天,他和哑巴进了沟,过了拐儿崖,直奔大南沟。大南沟是一个正南正北方向的沟岔,容易辨别方向,当然也便于看着太阳把握时辰——若是斜向偏西的沟岔,看太阳估摸时辰,常常会被太阳的方位所欺骗——同时,大南沟土壤肥沃,茅草荆棘长势茂盛,到了秋冬割柴季节,也比其他地方容易得手。 很快,同三爷就对自己今天的算计有点后悔。 走进大南沟,他抬头一看,坡缓容易下镰的地方,早已被收弄干净;就连那些陡峭的山坡,也早已被剃去了大半。原因很简单,你能想到大南沟里好弄,别人同样也会这么想。于是大家便撞了车,拥挤到了一起。但是,既然进了沟,就没了退路——因为一天的时间转瞬即过,容不得你东跑西颠——今天,他必须和哑巴费更多的周折,爬更高的陡坡,才能挣回自己所要的结果。 同三爷大名同远志。从他记事起,爷爷、父亲,往下三辈,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是和大多数人家相比,不愁吃,不愁穿,也算得上顺心如意。为了他的前程,父亲总算有点眼光,宁愿省吃俭用,多花点钱,把他送进村中南庙里的私塾,整整读了五年。在同辈人里,他算是个少有的、识文断字的能人。 十六岁那年,父母做主,给他娶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媳妇。刚过十八岁,他得了一个儿子。三代单传,从爷爷一直到他,都把这传宗接代看得比天还大。到了他这一代,头生娃得了儿子,爷爷的内心大喜过望,别提有多么兴奋。为了孙子顺顺当当,没灾没病,奶奶特意请了一位老道士,像农村人栓牛鼻子一样,在孙子的鼻子里穿了一根细铁丝环,并给孩子取名“拴住”。他自己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勤俭吃苦。从现在开始,就给儿子积攒一份厚实的家当,长大了再娶一个会生娃娃的好媳妇。儿孙满堂的憧憬驱使着他,一趟一趟地进山下苦背脚,一个一个银元地积攒锱铢。 好日子刚刚开始没有多久,没成想媳妇得了一个瞎瞎(hǎ hǎ)病——乡下人忌讳直说,把癌症之类的不治之症叫做瞎瞎(hǎ hǎ)病——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孩子长到三岁,一场高烧,耳朵被烧坏——彻底聋了,成了哑巴。老太太一气之下,为孩子去掉了牛鼻栓,干脆顺其自然地让娃生长发育。没想到,这孩子虽然时运不济,却也命硬。过了六岁以后,再也没灾没病,壮壮实实地活了下来。可“拴住”这个名字却逐渐地从人们的口中淡出,“哑巴”反而成了他真正的大号。 儿孙满堂的憧憬破灭以后,同三爷心灰意冷,彻底断了对未来前途的幻想。无奈之际,他想到了吃粮当兵。于是把自己卖了壮丁,把得到的银元、同时也把哑巴儿子丢给父母,跟着队伍到处去走南闯北,这一走就是五年。 同三爷拿定了主意,带着哑巴开始往山上爬。 这一带虽然山高坡陡,但是沙质少、土层厚,地表肥沃。野草、荆棘、植被的生长非常茂密,加上秋风冷霜的肃杀,割起柴来总算顺手。但是因为坡高路滑,往下搬运就成了一大难题。如果打成小捆往下溜放,等到滚到坡底,基本上所剩无几。唯一的办法就是连扛带背、一趟一趟地往下转运。 他和哑巴连续跑了五个来回。上坡累得气喘吁吁,下坡遇到陡峭地段,为了避免滑倒滚坡——每年秋冬割柴,事故从来就没有断过。伤胳膊断腿,甚至摔死丢了性命的事,也并不稀罕——他和哑巴常常必须转身面向山坡,小心翼翼地用手抓住石头、树杈、草根等任何可以辅助稳身的物体。实在不行,就用双手抠进泥土里,身子贴着山坡、一步一步、慢慢地倒退着往山下挪动。 估摸着攒够了当天的捆子,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过沟口,同三爷和儿子开始着手捆扎柴垛。 他们把小捆柴禾打散,把灌木荆棘包在外面,裹住茅草,从中间拦腰,用皮绳捆扎牢实。然后再用山上的野葛条藤,在柴捆的两头一道道扎紧。最后系上随身带来的两根棕绳编制的背带。 一切准备就绪,爷儿俩把柴捆挪到沟底,找一块有水的平地坐下来,一边啃着早晨带来的干饼子,一边喝着清冽的山泉水。等到解了乏,缓过来气,背上又高又重的柴背子,缓缓悠悠地踏上一天的归途。 拐儿崖到鱼嘴坪,是上山下山的必经之路。 早起,上山割柴的人三三两两,行程不一。各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分散撒向大山的沟沟岔岔。返回的时间基本上都集中在午后,道路的拥挤便成了一种常态。 拐儿崖是下山的集中点。四面八方的人流,从漫山遍野的沟岔往下汇集,到了这里,开始进入同一个狭窄的口子。鱼嘴坪是整个子午峪的门户,人流到了这里,便像冲出泄洪水闸的出口一样,没有任何约束地四处流淌,各自奔向自己的家院。这一段是山口的一段峡谷,每年深秋的割柴季节,每天下午的这个时段,人流滚滚,浩浩荡荡,场面十分壮观。 站在山巅向下眺望,这支队伍的密集程度,绝对不亚于一个忙碌搬家的、强大的蚂蚁族群。身临其境,又像一支等待渡河的队伍,因为缺少船只,被卡在了渡口。 同三爷一到拐儿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四面八方的柴背子,陆续不断地向下压过来,杂乱无章,毫无秩序,你推我挤,像水流的旋涡一样,几乎是在原地打转。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焦急无序的等待和折磨,并不比在山坡上攀爬轻松多少。他和哑巴像无头苍蝇一样,东冲西撞了半个多钟点,总算被洪流推入大军行进的行列。 虽然已经步入正道,跟上了大队人马,可也并不顺当。人挨着人,柴捆碰着柴捆。路宽的地方排着三四行,窄的地方至少也有两行。他望着人流,等待、期盼;他看见了沟底的乌龙潭、水磨上的大木轮,可就是无法正常行走,只能一步一步地随着大流往前挪动。他仰着脖子,已经看到了鱼嘴坪的大栗树——这似乎就是他今天的希望——但是他还得耐心地继续等待。 鱼嘴坪是从整个山体上伸出来的一块大石头,它和大山连为一体,正好卡在子午谷口的东侧,远远看去,像一个从山体上伸出来的鱼嘴。 这块大石头靠山体一面被削成一面墙壁。北侧凿进大约两三米深一个窑洞,外面搭盖一间厦房。窑洞里盘炕,门口垒着锅灶,一看就是一个温馨的小家。房屋北侧有一个泉眼,从石缝里沁出一股清澈的泉水,汇集在石砌的山泉里。无论冬夏四季,也无论天旱天涝,泉眼里始终细流涓涓。清澈透明的泉水,也始终保持着它自身的甘甜和温热。崖畔上一棵几人合抱粗的大栗树,少说也在两百年以上。它像一顶硕大的遮阳伞覆盖住整个石头平台。平台周围摆放着十几块山石,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然而却十分地协调,为过路的行人提供了一个纳凉、歇脚的温馨场地。 这个石头平台的标准地名是“鱼嘴坪”;过路人也时常把它叫做“大栗树”。 鱼嘴坪最神秘的故事、最醒目的容颜,是山体的南侧。十多米高的崖壁被切削得平平整整,凿出两行苍劲有力的正楷大字:“靠山不可滥砍柴,临河岂能枉使水。”落款的年月和作者的姓名,经过大自然的侵蚀和无情剥离,已经无法辨认,两行大字却因为后人每隔几年,用红漆反复地描画,而依然醒目,甚至在百米之外也照样能够欣赏到它那雄浑的英姿。 据传,在今杜边村西侧、正对子午谷要冲,曾经有一个杜边西村,北宋时曾在此设杜边镇。几百年前的某日,秦岭北麓终南山一带,瓢泼的大雨如注而下,整个天空乌云滚滚,雷鸣电闪。忽然间一声巨响,山体崩塌,在鱼嘴坪附近形成一道大坝,堵塞了子午谷河道。不久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几十米深的堰塞湖。此后连续数十日淫雨未停,大坝终于支撑不住。决堤的洪水,夹杂着泥石流咆哮而下,转瞬之间就把杜边西村夷为平地。上百户人家,几百号人口、牲畜、猪狗鸡鸭,以及所有的生灵,全部被埋没于地下。 惨剧使周围幸存下来的居民无比震撼,同时也留给他们血的教训。后来,在修筑杜边村现在的城郭时,人们在鱼嘴坪削平山石,雕凿了十四个醒目的大字:“靠山不可滥砍柴,临河岂能枉使水。”这既是一座悼念杜边西村的纪念碑,又是告诫后来人的一块警示牌。 虽说山洪抹去杜边西村的惨剧,在县志上有所记载,但只是寥寥数语,其细节已经无从考证。大自然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使昔日洪荒的乱滩石窖,如今已绿草茵茵,瓜果满园。但数百年来,那场洪水带给人们的惊恐和震撼力并没有泯灭——民间的口口相传一直不绝于耳。据一些老人说,在石窖里刨地、打井,搬石头,还经常能够挖出破碎的砖瓦,包括一些依稀可辨的尸骨碎片。 卢大胡子就住在鱼嘴坪那座温馨的小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这个屋子的第几代传人,人们只知道他从一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老母亲在世时,他原本有一个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哪知道这孩子一直长到三岁还不会走路。更可怕的是孩子浑身瘫软,完完全全直不起来。后来才听说这是一种叫做“脑瘫”的、根本无法医治的病症。再后来,母亲过世。媳妇因为女儿的不治之症,长期郁郁寡欢,前几年也抑郁而死。如今只剩下他只身一人,陪着“瘫瘫娃”度日。所以,从这里路过的熟人,一提起鱼嘴坪,也常常随口说,就是那个“瘫瘫娃”家。 卢大胡子大高个,满脸络腮胡子。乍一看,有点威严、可怕。有人说他像花和尚鲁智深,有人说他像黑旋风李逵,可《水浒》毕竟只是一部小说,无论哪个人物也没法和卢大胡子直接比对。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其实卢大胡子待人热情、心地善良、厚道。对路过鱼嘴坪、在大栗树下歇脚的老熟人,他时常会端出一杯用烧焦的红枣、山楂,或者野枣刺尖冲泡的热茶,很有礼貌地送到眼前;实在来不及冲茶,至少也会送上一碗房后那清凉甘甜的山泉水。就说他那个“瘫瘫娃”吧,活了快三十岁,他一直不离不弃,吃喝拉撒精心照管伺候,没有丝毫的厌倦。遇到风和日丽的日子,还经常把她抱到屋外观风景、晒太阳——单是这一点,就让过路的人们肃然起敬。 大胡子是石头房的主人,也是大山的守护神。保长亲口给他交代任务、明确职责、授予他权力;最有名望的乡绅肃二先生,亲自和他交谈,给予他鼓励和认可;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身后站着杜边村所有的村民——他的权威是绝对不容置疑的。 进山割柴的人,无论本村,或者外地,一律不许带镢头,不许挖树根,不许刨草皮。更重要的是,任何人都不许砍伐树木,哪怕只有胳膊粗的树干树枝,也在禁止之列。秋冬季节唯一能够动的,只有茅草、荆棘、枣刺之类可以再生的野生植被。 多年的经验,大胡子早就练出了一副火眼金睛。柴背子从他眼前一过,哪怕只是夹带一根镢把粗的树干,也逃不过他的眼神。他手中还时常握有一根带把的、像秤杆那么粗的钢钎,几十年来已经磨得光滑锃亮。如果被检查者还有什么不服气,他用钢钎往柴背子里一戳,是真是假,便立刻现了原形。 发现柴捆里夹带树枝树干,惩罚其实也很简单,然而却又异常地严厉——根据情节轻重,两到三年内不许进山割柴——没有柴烧,只能拿钱到集市上去买,这对一般家庭来说,根本承受不起;买不起柴,灶里无火,炕洞无烟,那就只能挨饿、受冻,显然谁都会想到这更深一层的严重后果。所以,自从立了规矩,树立了权威,也根本没人敢去触碰这个底线——至少,在杜边村不曾发生过此种案例。 同三爷夹在背柴的队伍中,随着潮水一样的人流,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既然无可奈何,他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反正大家都是这样,谁也不可能有所例外;再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得进山割柴,这是一场谁也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受的难场罪。既然老天爷让你这样,你就必须得接受这个命运的安排,反正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想开了,心里踏实了,反而觉得时间过得也正常了。 从拐儿崖到鱼嘴坪,五六里路,大约两个钟头,同三爷终于熬到了头。他扬起手,和卢大胡子打了个招呼,大胡子向他摆摆手。他习惯性地抬头望望太阳,红红的火球,已经沉到了山梁背后。他三步两步地加快了速度,不到二十分钟,就进了自家院子。 放下柴背子,简单抹了一把脸,老婆给他和哑巴端上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面,炕桌上放了他最喜欢吃的浆水菜和油泼辣子。 一大老碗面条下肚,他的额头已经沁出汗珠,身上感到了劳累后特有的轻松。老婆子给他递上了长杆旱烟袋——进山人不许携带烟火,他已经焦渴地熬了整整一天——必须美美地过一下烟瘾。 “我说当家的,明儿个还进不进山?”老婆子问。 “我算了一下,就咱这锅灶,和这几盘火炕,至少还得再跑四五趟,才能熬过冬春两季。” “那啥时候起身?” “眼看着浅山一天一天都被剃光,越往后就得跑的越远。起晚了赶不上点,哪回到家还不得半夜咧!” “这么说,鸡啼半夜就得把你叫起来?”老婆子心疼地嘟哝着。 商量好明天的事情,同三爷一头倒在炕席上,打起了呼噜。老婆子端水给他擦了脚,脱去外衣,垫上枕头,再拉开被子盖在身上。 每天早起到萧老坟散步、打太极拳,是肃二先生必修的功课,这已经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肃二先生中等身材,身体微胖,满面红光。因为一辈子书不离手,眼睛高度近视,随时戴一副红紫色玳瑁边的近视眼镜,镜片像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地向外展开。出门时带一根深红色、光亮透明的手杖——乡下人把这叫做“文明棍”。他平时言语不多,但讲起话来温文尔雅,对乡党邻里从来不会居高临下。走路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给人一种稳健持重,器宇非凡的感觉。 他喜欢萧老坟。这里随处可见几百年合抱粗的参天大树,浓荫覆盖。高低不平的小坟包上长满了浓密的荆条,米粒大小的紫色小花,时常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漫步于墓园间的小径,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空气新鲜,幽静淡雅,远离外界的喧嚣繁杂。任你有多大的烦恼,也可以物我两忘,毫无干扰地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肃二先生每每在此思考,有时竟然忘乎所以。今日恰逢立冬节气,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宝石般湛蓝的天空,漂浮着悠悠白云。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从参天古柏的枝缝间,洒下斑斑驳驳的亮点……先生被眼前的美景所感染,忽然来了灵感,竟然情不自禁地轻声吟诵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先生正在出神发呆,忽觉附近似乎有人小声谈话。他四顾左右察看,原来是王保长、韩大山、冯守信三人,指指画画、边走边说,不觉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你们几位同时光顾此地,一定有重要事情?”先生首先开口打问。 “来看看坟里的荆条,能不能下镰收割。”王暮囊说。 “上次收割是啥时候?” “三年前。” “三年,应该可以再收一茬了。”先生一边思索,一边轻轻地点点头,“那你们几位多费点心,好好安排一下。” 萧老坟布满了高低不平、大大小小的坟头,如果任凭杂草丛生,那就成了乱葬岗子;假如再有人乱丢死猫、烂狗、瘟鸡,砖头瓦块,那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垃圾场。不知从何时开始,祖先们在这里种上了这抗旱耐涝、又不遭受虫灾侵扰的荆条,既覆盖了裸露难看的坟头,又保护了地表浮土不致扬尘。曲径蜿蜒穿插于其间,狡兔、山鸡隐匿于丛中,斑鸠、喜鹊、秃鹰、啄木鸟、猫头鹰,栖息嬉戏于林木枝头,……淡香幽幽,鸟鸣啁啾,原本的墓园坟场,俨然被修饰成一座小巧雅致的公园。 荆棘美化了环境,点缀了园林,因它枝条柔韧,不受虫蛀,编成的担笼、筐篮,经久耐用。庄稼人需要担土垫圈、起茅子沤粪,一担土粪,其分量少说也不下六七十斤,荆条就成了编织担笼的绝佳材料。 荆条是多年生灌木,三四年收割一茬。割完的茬口,来年开春,从根部再度萌发新芽,生出下一代新枝。收过多茬的老根一旦退化,生命力不足,刨去老根重育新苗。如此循环往复,竟成了一种取之不尽的、可以再生的宝贵资源。 萧老坟的荆条,属于杜边村的公产。经过多年的实践探索,对这份公产的使用,逐渐形成了一套为全体村民所普遍接受的使用规则。收割季节村民自愿参加,按各自完成的数量,每百斤付给几毛钱的出工费——这笔费用和编筐的手工费一并计入成本;村民购买自家所需要的担笼,一律按成本计价收费——这样一出一进,对参与干活的人来说,收支大体上互相抵消,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些没有参加干活的,自然必须付出全部担笼的成本价。如果除了本村人购买担笼之外还有富裕,多余的就拿到市场上按市价出售,所得收入存入本村的公益积累,以备不时之需。 查看完荆条的成熟状况,一致决定,等村民忙完了进山割柴的活路,摘日收割荆条。王保长——王暮囊——简单做了分工。韩大山负责在坟里领工收割,冯守信在西场那边——村里有东、西、南、北四个辗麦晒谷的大场院——负责过秤记账,郝兴元协助守信检验、过秤,并负责把打好捆的荆条,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西场院的空房子里风干,以备农闲时候组织人员编织筐笼。 十二月初,荆条开镰收割。 “今天开镰收割这一茬荆条。规矩嘛,大家并不生疏,不过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啰嗦几句。”韩大山站在一个较高的坟头上,“首先,一定要把握好茬口的高低——太高了,一个是资源不能尽其所用,另一个是不利于开春萌发新芽;太低了,会伤及老根,同样会影响新芽的萌发生长。”“第二点,是责任到底。各人自己割的条子,自己把细枝败叶收弄干净,然后根朝下、梢朝上,捆扎成水桶粗细的小捆,再负责搬运到西场里验收过秤——凡是质量不合格的,一律返工重来,不留情面。”“最后就是脚下留神,注意安全。别让条子根茬戳了你们的脚,扎了你们的尻子,谁受伤流血我可管不了。” 交代完事项,大山又面对围观人群:“各位大妈大婶、姑娘媳妇,还有半大小子,热闹你们也看完了,从现在开始,统统回家。收割期间,任何人都不要到坟里来。一个是会影响生产,一个也怕镰刀树杈伤了你们。想割草、捡树叶、扫蚁子柴,等收割完毕,把坟里搬弄清爽了,各位再进来,好不好呀?” 围观的人群齐声响应:“好!” 同三爷带着哑巴加入了收割荆条的队伍。哑巴挥镰收割,他自己跟在后面整理打捆,二人配合默契。每攒够百十来斤的分量,就捆成背子,往西场院搬运一次。这样连续干了三天,整个坟场的工作基本结束。 最后五六天,他们又加入了扫“蚁子柴”的大军。杂草、树叶、碎屑蚁子,一筐一筐地搬运回家,倒进后院的柴房里——和平常年景相比,这是一份额外的收获。柴房里堆满了大半年收集的存货:割麦子攒下来的麦茬,扬场剩下的麦康,翻地拣出来的麦子根、包谷根、谷子根,平时收拾回来的杂七杂八的各种枯枝烂叶…… 看着他和哑巴割回来的二十多捆山野茅柴,和柴房里堆得满满的蚁子碎柴,想着今年冬天不会为做饭烧炕再受难场,同三爷的心中,不由得荡漾起了一种踏实和惬意。 三爷家有三盘大炕。 他们老两口和两个小女儿住的烧火炕连着锅灶,白天做饭烧水就能保证炕热被子暖和。到了数九寒天,晚上半夜再烘上一把柴火,完全可以维持到天亮。 哑巴住在厅房和厦房连接处的引道房子里,一盘窄细狭长的土炕,白天可以不管,晚上必须烧炕煨蚁子,才能保证正常过冬。 另外一盘大炕是厦房里特意为大女儿留出来的“合铺炕”。 农村不但取暖的柴禾短缺,其实孩子多的人家,住房紧张更是一个比烧柴还要让人作难的问题。于是,人们就想出了一个“合铺”的解决办法——孩子到了和父母分床的年龄,就近找一个有多余空房的家庭,盘一个大炕,三四个、四五个娃娃合住在一起——既减少了柴禾的消耗,又解决了住房困难。女孩是这样,男孩也不例外。有些困难家庭甚至等到女儿出阁、男孩娶媳妇才离开合铺的大炕。 三爷家的合铺炕共有四个孩子:最大的是冷八爷家的灵灵,另外三个分别是:对门冯守信家的引娃,西场外铁匠铺买道家的香荃,和他自己家的大女儿栗花。 四个孩子合铺,四家人轮流烧炕,乍一看合情合理,实际执行起来却并不尽然。当初合计如何轮流烧炕的时候,另外三家觉得自己的孩子住在三爷家,这已经是很大的人情,再让三爷烧炕煨火,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一致坚持由三家轮值烧炕,三爷一家不必再沾这个麻烦。可是三爷却不这么认为。 “邻里乡党之间,谁家没有个难处?”三爷说,“如果连烧炕这么点儿小事,我还要抠抠掐掐地计较,还是我同三爷的为人吗?” 四家人一时僵持不下,还是冯守信提出了一个办法:“我说咱们两头都顾全一下——既要领受三爷的一片热络心肠;又让我们在座的三家能够多尽一点儿心力——具体地说,立冬后半个月和惊蛰前半个月,天气还不算太冷,就由三爷家轮值。中间剩下的日子相对比较寒冷,我们三家每家十五天,轮上两轮,正好是三个月,这个冬天不就熬过了吗?”三爷对此再没有提出异议,大家一致接受了守信提出的这个办法。 灵灵是八爷家的大女儿。在长相上,这个孩子继承融合了父母全部最优秀的基因。皮肤白净,温润细腻,五官的搭配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尤其是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酷似她那位从江口嫁过来的母亲“三妹子”,时常透射出女孩儿特有的神韵和灵气。如今长到十四五岁,更是出落得落落大方,楚楚可人。 灵灵年龄最大,是同铺四个女孩的娃娃头。她生性率真,温柔贤淑,其余三个女孩都亲热地喊她灵姐,一举一动都心甘情愿听从她的安排。她心灵手巧,教她们绣荷包,学编织;平时和她们一起耍猫老胡儿;冬闲了,一起比赛编火绳;过年教她们剪窗花、糊灯笼。同家三婆会裁缝活儿,有一架缝纫机子。她得空就帮三婆画样、锁边、编纽扣,时不时还操操剪刀,踩踩缝纫机,很快就成了三婆的得力助手。 三爷三婆打心眼儿里喜欢灵灵,暗地里时常庆幸,有这么一个明理懂事的姑娘,协助他们带领和照看同铺的几个半大女孩,真是老天爷的慷慨恩赐。 第10章 萧家老坟,收留弃婴 冯守信家的房子不少,火炕却依然紧张。因为既然做了生意,就必须把客房利用到最大限度。 前厅东屋的烧炕,住着守信两口,和扣儿婚后生下的两个小女儿;西屋的火炕留给老祖宗太婆居住。游伯游老汉,只在后屋客房的角落里单独隔出一小间,作为他个人的私密空间。这里冬天有火盆,所以无需烧炕取暖。 剩下的两个半大孩子——引娃她们四个女孩一起合铺,住在对门的同三爷家;春生一年四季都住在萧老坟的外婆家。 说起萧老坟,就不能绕开“萧贞敏公”其人。 史载: 萧贞敏公,字维斗,元朝京兆人。吏于府,因与尹争,怒而辞退,隐居十五年,惟以读书为志。平章咸宁王闻其贤,荐之于世祖,征不至,授陕西儒学提举。继而成宗、武宗、仁宗,累徵,未赴。改集贤侍讲,又以太子右谕德徵,始至京师。授集贤学士、国子祭酒。寻复得告还山,年七十七,以寿终。谥贞敏。 其墓志铭全称为:“元故集贤学士国子祭酒太子右谕德萧贞敏公墓志铭”。 萧奭(shì),字维斗,祖籍益都(青州,今山东潍坊),因其父在陕西为官,随迁至京郊张村。 一代大儒,辞官隐居,潜心读书。从元世祖忽必烈开始,到元成宗、元武宗、元仁宗,连续四代皇帝征召他做官,均被婉言辞拒,足见其性格之倔强,和对名利之淡泊。最后以“太子右谕德”再次征召,虽赴任,未久又告老还乡。几任皇帝先后授予他“集贤学士”“国子祭酒”“太子右谕德”三大头衔——集贤院是朝廷编纂典籍、网罗人才的重要机构;国子监是国家的最高学府;“学士”和“祭酒”,则是学术和文化界的最高荣誉;“太子右谕德”,负责对太子进行“赞谕规谏”,实则是教习未来皇帝的老师。 如此一位曾经名满京师的大儒陵寝,坐落在村子东侧,这无疑给杜边村增添了一项引以为自豪的谈资,和一副圣洁的光环。至于肃二先生,更是对这位大儒推崇备至,且作为自己人生的楷模和榜样,十分虔心地去效仿。 每天吃过晚饭,春生便在小黑的陪伴下,沿着门前的官路向东,走到萧老坟西南角的镇妖塔下。然后向北折入一条小道,一直走到西北角的外婆家里。天气暖和时,小黑就和外婆家的大黄狗蹲在门外守夜;寒冷的冬天,它们俩就进屋,缩在灶台旁边的柴堆里。早晨起来,春生照例带着小黑回家。吃完早饭,到学校上学读书,或者忙活他自己该干的其他事情。 这种日子,从他回到家里进学堂开始,一直延续到他考上县城的中学,从来未曾间断。他习惯这样的日子,也满意这样的生活。因为外公外婆从来都把他视为自己的亲生孙子。再者,有了舅舅的陪伴,使他少了一份孤独,多了一份欢乐。还有一点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心里上,他总觉得住在外婆家,似乎又和奶妈多了一层亲近——尽管他们并不能天天见面。 外公姓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祖籍何方,同样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这萧老坟里蹲守了多少代人。但有一点让他聊以自慰,他的爷爷和父亲——或者再往上几辈——都不是目不识丁的纯粹乡民。尽管他们并没有秀才之类的功名,但毕竟粗通文墨,甚至还给他取了一个较为文雅的名字——“曹汉臣”。尤其是他的父亲,自己省吃俭用,却仍然舍得投资花钱,让自己在私塾学校里,读了五六年的四书五经和子乎者也。 除了坟角这栋房子,他家再没有土地等等的不动产。但是,靠着他和老婆子的两双巧手,和勤俭节约的精明算计,一家三口过得倒也安详舒坦。 外婆有一双小脚,出不了远门,但是她有一双特别灵巧的手。麦子下来,她买回面粉,蒸罐罐馍。糯米大枣上市,她泡好粽叶缚粽子。大热天,她调好米浆蒸凉皮、揉好荞面压饸饹。秋天柿子熟了,她手握小刀刮柿皮,捂柿饼。核桃成熟,她举起钉耙蜕核桃皮,拿起斧子敲核桃壳,做成又甜又香的核桃仁。板栗下来,她架起铁锅,翻沙炒板栗。年关来到,她买了地软、豆腐、粉条,一笼一笼地蒸包子。过了年,她又摆开笸箩,备好香甜的馅料,一箩一箩地摇汤圆…… 一年到头,外婆的手不停地忙活。外公肩上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一天也不停歇。他们就地取材,自己动手,精心加工,任何一样食品都是独具特色的美味小吃。 孩子们围着挑担,看着美食流口水发馋,嘴里一边喊着“曹大(duò)卖馍,俩钱一个”。 “俩钱一个”,道出了小本生意的艰难和实情。虽然利息微薄,却能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只要流水不断,维持他们的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 外公置办了一副剃头挑子。他手艺不错,在村里包揽了许多固定客户:一年二升麦子包到底。客户只要招呼一声——或上门服务、或街头随遇,或坐地来家,一切自便——这种不拘一格、灵活多样的便捷服务,在乡下人看来,已经是一种很惬意、很自得的享受。 外公还有一手庖丁解牛的绝活。年节喜庆,红白大事,他给人家杀猪宰羊。主人送了头蹄下水,他把能剔下来的肉,放到缸里用盐腌制;把肠肚灌了豆腐、猪血,用柏树叶、柏籽粒点火熏制,然后再挂在房梁上风干,制成一种别具风味的血豆腐。到了年节、过会,亲戚来家走动,这些东西都成了上好的美味佳肴。 村里有人家死了牲口,外公就去帮人家剥皮解刀,大卸八块。主人家把肉拿去卖了,头蹄下水,他照样拿回家腌制。连大骨头也砍断砸开,用大锅熬煮成浓汤碎肉,邀请周围的邻居老小们过来一起享用。 外公从来不在乎什么下九流,不入流之类的闲言碎语。三百六十行,只要能够养家糊口,何必刻意挑剔。自己凭劳动吃饭,天经地义。不偷不抢,不坑不骗,并不低人一等,更没有必要自惭形秽。 外公外婆唯一遗憾的是膝下无子。他们一生劳碌,只养育了两个女儿。大女儿雯雯——就是曾经养育过春生的奶妈——嫁给了本村北门外的赵世才,二女儿倩倩嫁到了镇上的牛家巷子。女儿走后,就剩下二老孤单地度日。 老天有眼。年过五旬,送子娘娘忽然眷顾孤独的二老,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喜讯。 一日清晨,他们从睡梦中惊醒,忽然听到门外隐约有婴儿微弱的哭声。推门一看,是一个藤编的小摇篮里,用棉被裹着一个孩子。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回家里,解开棉被,从里到外地仔细查看。孩子生长发育良好,没有任何缺陷残疾。裹被的一侧放着两包代乳粉,一个小奶瓶;另一侧夹着一个精致的绣花荷包,里面有三块大洋,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两行字:一行是孩子的生日;另一行是一句诚恳无奈的嘱托:“拜托勤劳善良的好心人,把我的儿子抚养成人。如有可能,必当重谢!切切!”最后的落款是一个“英”字。 汉臣老汉手里捏着展开的纸条,反复端详,反复琢磨,和老伴一起,猜测这张纸条所能够蕴含的各种可能性。 是未婚先育,想隐瞒这桩难堪的秘密吗?似乎不像。因为孩子既然已经七八个月,可以断奶,身世已经没有秘密可言。即使面子上再过不去,也得硬撑着养育下去。 是单身母亲吗?有点像。因为纸条里面没有孩子父亲的任何线索。那么,孩子的父亲是抛弃他们孤儿寡母远走他乡,还是生病,或者意外身亡?不得而知。 是家庭贫寒,无力抚养?可能性不大。从她那精致的绣花荷包,和她留下的银元,以及代乳粉判断,她不是那种一无所有、揭不开锅、连自己亲生孩子都养活不了的穷人。 是和他们老两口知根知底的乡党近邻?他们翻箱倒柜地把自己认识的熟人,详详细细地捋抹了一遍,没有发现有这样能够生育而弃子的对象。但是有一点,这位母亲显然对他们二老的基本情况有所了解。要不然,她不会说出“勤劳善良”“好心人”那样知心的话语。 “如有可能,必当重谢”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以后还想认回这个孩子?老两口想到这里,忽然有点心悸和脊背发凉——那我们养这孩子,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辛苦半辈子吗? 既然心甘情愿地遗弃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什么还要在末尾落上一个“英”字? …… 老两口百思不得其解。 汉臣老汉呆呆地盯着手里的纸条。一手毛笔小楷隽秀工整,飘逸潇洒。他开始觉得这位母亲非同寻常,这简直就是一场难得的奇遇。一连几天,他总觉得有一双企盼的眼神,一直在暗中盯着他和老伴,盯着他们家的这栋房子,和大门内外的一切动静。 老两口终于下了决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即便他的亲生母亲将来要认领回儿子,起码在他们抚养孩子的日子里,也会减少生活的孤独,给他们带来欢乐。退一步讲,就算他是一条流浪狗,撞到自己家里来,也是一条生命,也要喂他养他。更何况眼前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 想到这里,他干脆把孩子的奶名取做“狗儿”;等到将来读书上学,大名就叫“英民”——也是为了记住他母亲落款留下的这个“英”字。 一连数日,老两口特意把孩子抱到院子里,一会儿喂着他妈带来的代乳粉,一会儿喂着自己给孩子煮好的各种软烂饭食。一口一个“狗儿”“狗儿”地叫着。不断地用手拍着、搂着,用脸蛋亲着、逗着。时不时地丢出一句“这下你的妈妈该放心地走了”,“等你长大了,你妈妈一定能够领回一个健壮的大小伙子”,等等,等等。 估摸着在暗中盯着他们的女人,心里踏实地离开了,老两口开始为曹英民——他们可爱的狗儿,长期地筹划他的人生和未来。 两情相悦,天作之合——人们都说,私生的孩子特别去教人家聪明。狗儿长到五六岁,就已经显现出他超常的智力。 萧老坟就是一个动物的小天堂,狗儿从小与这些动物为伴,他最喜欢的是黄鼠和八哥鸟。 黄鼠既不像黄鼠狼,也不像松鼠——松鼠能够飞快地爬树,它的尾巴蓬松肥大,可以在树枝间飞来跳去;黄鼠的尾巴虽然也有点蓬松,却没有那么肥大,所以它只会在地下打洞——除了这两点而外,它几乎就是松鼠的一个翻版和变种。它的毛色像松鼠一样灰黄蓬松,头和松鼠一样灵动可爱,尤其是那对机灵的眼睛特别逗人喜欢。 狗儿看到黄鼠在荆条丛中嬉戏玩耍,他就在地上仔细观察。当他找到黄鼠的洞口,他就提来一小桶清水,从黄鼠洞口灌下去。黄鼠被淹得撑不住往外钻时,他立刻用自己的衣服捂住洞口。虽然有时候一无所获,但也有能碰到好运气的时候。 捉到了黄鼠,如果是大的,他立刻就地放掉。如果是小崽子,他就留下来耐心地驯养。 他用很细的铁丝编成链子,前端加一个环扣,套住小黄鼠的后腿——其他绳子都没有用,很快就会被黄鼠咬断——一边用小棍逗着小黄鼠做各种动作,一边用松子、榛子、核桃不断地喂食诱导。 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小黄鼠也慢慢长大。不仅能够熟练地表演站立、跳圈、翻跟斗,等各种颇有难度的动作,关键是对他百般地顺从,依赖,完全听从他的指挥和召唤。到了这个时候,他即使放开链子,只要一声忽哨,黄鼠就会立即跑过来,叽叽喳喳地和他亲热,再也不想伺机逃跑。 有时候刮风下雨,坟里的树上,经常会掉下来还没有学会展翅飞翔的小鸟。如果小鸟还活着,狗儿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捡回来。然后拿出馒头屑,捉来小虫子,从土里挖来蚯蚓,精心地进行喂养。等到小鸟翅膀硬了,能够独立生活,他就把它们再放飞到林子里。遇到他特别喜欢的,比如八哥、黄鹂什么的,他就一边喂养,一边训练。有的就像黄鼠一样,最终成为他的好朋友,对他亲近、依赖、不离不弃。那怕已经飞到房顶、树上,只要他吹一声口哨,仍然会高高兴兴地飞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胳膊上,手心里,对着他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为他唱歌、为他鸣叫。 夏天,萧老坟、石窖里,满世界都有蝈蝈一茬一茬地从灌木丛中蹦出来。可是,把蝈蝈捉回家,如何喂养,每个人的手法却大不相同。一般的孩子,都是掐一些新鲜的麦秆,转着圈地编成像大海螺一样的笼子。乍一看,也很漂亮别致。但是把蝈蝈装进去,只能听到叫声,却看不清它那矫健的身影。面对这个缺陷,狗儿却能转换思路,从别的方面去动心思。他在院子里砍下一根毛竹,用弯刀劈开,再用小刀削成一根根毛线针一样粗细的竹签。接着量好尺寸,像木匠凿卯一样,在适当的位置削出凹槽接口。最后把这些竹签拼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竹笼子。再在侧面留一个能够自由开合的小门,顶上嵌一个挂钩。需要喂食了,打开小门,把葱叶、苋菜叶、青辣椒挂在笼子边上。需要清扫污物粪便,用一个小毛刷伸进去即可。这样,不但方便、省事,最主要的是,能够随时欣赏蝈蝈鸣叫的声音和优美的身姿。一起玩蝈蝈的同伴,没有一个不稀罕他那精巧的手艺,和精美的蝈蝈笼子。不过他并不吝啬。只要别人有求,他一定毫无保留地去教人家如何编扎蝈蝈笼子的方法和技巧。 后来,玉皇庙的柳三养了一群鸽子,整天在庙顶的房头上盘旋飞翔。有时候,鸽子竟然飞到萧老坟上空,和斑鸠一起落在狗儿的房顶上,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带着一小碗豌豆,跑到玉皇庙去喂鸽子。他跟着柳三学着用小竹管做哨子,做好了绑在鸽子尾翼腿上,等鸽子飞起来扇动翅膀,哨子就会发出呜呜呜的响声。他们俩一次一次地试,一遍一遍地改,直到哨子的声音清脆悦耳,方才另做新的。柳三的腿不好使,他就帮着他外出放飞鸽子,距离从近到远,一点一点地向前延伸。待到鸽子适应了一条路线,就换一个新的方向继续训练。 村里绝大多数人,见了柳三都直呼“柳死狗”,最中听的也不过喊一声“柳三”,唯有狗儿尊敬地喊他“三叔”。因为养鸽子,他们俩成了忘年之交。 八岁那年,汉臣老汉把英民送进了村里的私塾学校。他和老伴说,咱们受人之托,宁可自己省吃俭用,多受点难场,也必须对得起孩子的亲生母亲。 曹英民天资聪颖,读书不成问题。可是,刚刚读了不到一年,就发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像英民这样的身世,在村子里是没法隐瞒的,人人都知道他是捡来的娃娃。一开始大家还能够相互尊重。天长日久,慢慢地混熟了,有的人嘴里逐渐把不住门,背地里开始窃窃私语。私下里议论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王保长、王暮囊的儿子王满年——因为他妈大年初一生了他,所以给他取名“满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高声喊他“私娃子”,这一下可真的惹恼了曹英民。 “你说谁呢?”曹英民双目圆睁怒视着王满年。 “说你呢,咋咧?” “你会不会尊重别人?”英民虽然气愤,但仍然强压着怒火。 “尊重你?一家人都是看坟的,值得尊重吗?” “你有能耐,敢再说一遍?”英民已经下了决心出手,所以言语之间开始带上了挑衅的味道。 “你家就是看坟的,你就是个私娃子。我就说了,你想咋样?” 没等王满年说完,曹英民的拳头已经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他立时眼冒金星,鼻血随之喷涌而出。英民到此并未罢手,接着一脚踢在王满年的小腿上。王满年未曾防备,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上,头皮迸出了鲜血。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 王保长见儿子口鼻出血,后脑勺又被磕了个大窟窿,亲自跑到学校去找肃先生,要求严肃处理。肃文杰为了平息事态,找人拖出一条长板凳,让两个大一点的学生,把曹英民摁在上面,扒下他的裤子,狠狠打了二十大板。曹英民任凭屁股被打得红肿稀烂,皮开肉绽,从始至终,硬是不哭不闹,也不求饶。心想,虽然王满年无理在先,但自己毕竟打伤了人,也算有错在后——先生为此而惩罚他,也理所应当。 事情到了这一步,应该可以摆平了吧?不!王暮囊仍然不依不饶,坚决要求学校开除曹英民。这个时候,肃文杰才感觉到自己的权威和能力,实在不足以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只好回家向自己的兄长二先生——也是学校的校董——求援。 二先生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首先征询汉臣老汉的意见。老汉说:“我们的孩子打人不对,但是先生已经惩罚了二十大板,也算是‘以打补过’。如果对方还不满意,我们可以赔礼道歉;但有一个最起码的要求,希望学校不要开除英民,毕竟孩子的前程要紧。”老汉态度温和,不卑不亢。他有礼有节,以退为守,极好地拿捏和把握着讲话的分寸——始终不提对方蛮横无理、出口伤人的过错——这一点反而博得了二先生的同情和感动。 随后,二先生把王暮囊叫到家里。 “你的孩子有错在先。”二先生很肯定地说,“看坟的也好,‘私娃子’也好,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你自己说说,这个道理对还是不对?” 王暮囊低着头,没有回答,但是也没有理由反驳。 “既然你默认了这个道理,就应该教育你的孩子,在任何时候,都要学会尊重别人。”先生紧接着搬出了儒家学说,“孟子曰:‘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懂得,‘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的道理。既然你的孩子恶语伤人,也怪不得人家奋起抗争。” “但是,他那儿子太野,不该把我的孩子打得那么重。”王暮囊搜肠刮肚,总算找到了一点理由。 “是打得太重,但是肃先生的板子也不轻吧?这不两相里扯平了吗?” 王暮囊还想强辩,二先生不由分说:“人家愿意赔礼道歉,我看你也别不依不饶。你要求学校坚决开除曹英民,那不是毁人前程的事吗?给别人留条出路,不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吗?” 王暮囊虽然并不心悦诚服,但最终还是接受了二先生的调解。 夏天,一场大雨过后,南北城门外的两个涝池,都被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的雨水,置换成了干净的活水。半大小子们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洗澡纳凉。曹英民从七八岁开始,就跟着这些孩子们一起打闹玩耍。虽然他并不会游泳,但是凭着他的那股聪明机灵劲儿,很快就上了路子。 没有专门的教练,他们学的都是狗爬式——两只手在胸前划水,双脚伸出水面,嘣咚、嘣咚地轮流打水。每打一个回合,身体就向前挪动一截——虽然动作并不规范,速度也不快,但最大的收获,是让孩子们适应了水性。不到半年功夫,英民就掌握了许多技能。他会游狗爬式;会仰面朝天,躺在水里“飘黄瓜”;会在涝池里来来回回地潜水;甚至还可以双手举过头顶,拿着东西,从涝池的这头送到另外一头。高兴了,他用青泥把全身、头脸涂得乌黑,然后捏着鼻子,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当大家都在盯着他的时候,他忽然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水面。 他自由自在,任意挥洒。他的水性很快令所有的同伴刮目相看,羡慕不已。 曹英民精力过剩,歪点子不少。时常做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 沙果熟了,大人们在果园里忙前忙后。他却纠集几个狐朋狗友,跑到河里,把原本很稳当的过河列石搬起来,给下面垫上一块圆蛋蛋石头。等到挑着沙果担子的人踩上去,列石一滚,立刻把担笼掀翻到河里。他们几个一边在河道下游用框子捞沙果,一边嘻嘻哈哈地,看着浑身被打湿的挑担叔叔,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叔叔无奈地站起身,挑着空担子走回园子里,嘴里骂着:“看你几个短命的崽娃子,等我有空闲下来再专门收拾你!” 村北头有个瞎子老伯,家中人手短缺。自己整日价蹲在桃园里看桃子。他眼睛瞎看不见,只能凭着耳朵探听动静,时不时地循着响动喊上几声。这样的看守,本来也是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可曹英民带着几个半大小子,却故意去捉弄瞎子伯。他们几个分成两伙——一伙人拿着筐箩,实打实地去摘桃子;另一伙假装好人在一旁吆喝。 “看你们几个驴日的,敢偷瞎老伯的桃子。我不把你们的腿打断了当柴禾烧才怪呢!” 等到那边的桃子摘够了,吆喝的这几个反过来向老伯邀功:“老伯,您放心吧,没事了。我们把那几个瞎(hǎ)怂娃娃赶跑了。” 这时候,瞎老伯很感激地对他们说:“好乖娃哩,多亏你们为老伯赶走了贼娃子。老伯也没有啥东西感谢你们,你们就去树上,一人摘一个桃子吃吧。” 然后,他们每人再摘一个桃子,拿过来让老伯用手摸:“看好了,老伯,每人一个。谢谢您啦!” 随后,偷偷笑着一哄而散。 曹英民和王满年,自从在学校打架,闹了一场风波,从此算是结下了梁子。不过他们两人之间更深层次的过节,还是因为性格脾气对不上卯窍。 王满年有一个特别的嗜好,专爱揭别人的短。尤其喜欢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寻开心。他喜欢给残疾人取外号,喜欢编出一些下流话逗笑取乐,以此寻求自己心理上的满足。见了豁子嘴,他喊人家“兔子”;见了秃头,他叫人家“电光灯”;见了矮个子,他就叫人家“麟游鬼”——意思是小矮人;遇到满脸麻子的人,他说人家是“满脸星”;西马道有一个男娃,前后“奔儿颅”都很突出,脑袋因此显得有点儿“扁”,他就给人家取了个“梆子头”的外号…… 可曹英民,因为自己本是捡来的“私娃子”,心里难免有些自卑,所以平生最恨那些专以揭短来取笑别人的恶徒。 一天上午,风和日丽,哑巴和一群孩子正在石窖里割草。王满年走到跟前,提住衣领把哑巴拎了起来。哑巴瞪着眼睛迷惑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满年随即对着哑巴做了一套动作。他把自己双手食指和大拇指的指尖,两两相对合成一个菱形,然后把右手的中指,从菱形的窟窿里捅出来。接着又用两只手,从自己头顶顺着耳边滑下来——这个动作是指女孩的辫子;再用右手握拳,在脑后做成一个发髻的形状——这个动作表示已婚的妇女。 他生怕哑巴还不明白,又抹下自己的裤子,掏出下身的家伙,不断地往前一拱再拱。在场的所有人一看便知,他这是在骂哑巴“我日你妹子”,“我日你妈”。 哑巴受不了这种难堪的侮辱,拿起镰刀要和他拼命。可他事先早有防备,奋起一脚把哑巴踢翻在地。 哑巴打不过他,心里的委屈又说不出口,随即“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曹英民先是站在草地上冷眼旁观,其实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你王满年欺负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真有能耐!”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王满年对面。 “我逗哑巴玩,干你个屁事?” “有这样玩的吗?你看看哑巴委屈成啥样子了。你很高兴,很开心,是吧?”英民一边说着,猛然间,用两手反扭住王满年的胳膊,脚底下一绊,王满年立刻倒在草地上爬不起来。 这时候,有人递过来一根柴禾棒子。英民对着王满年的屁股一阵猛捶——他吸取了上次打架的教训,只打那些肌肉厚实的地方——不破皮,不流血,让他没法告状,有苦无处去诉。 打完解了气,扔了柴棒,扬长而去。 从此以后,哑巴和英民成了至交。经常跟随身后,帮他拾柴禾、割枣刺,替他背担笼。不管遇到好事坏事,都要找英民比比划划地诉说。尽管英民并不完全懂得哑巴的意思,但他还是非常耐心地,愿意倾听哑巴的心声和喜怒哀乐。 一个夏日炎炎的晌午,村里一帮孩子在子午峪沟的乌龙潭里戏水玩耍。十家院的王大宝,站在潭边的大柿树下看热闹。 王大宝自从那年被狗咬掉了下身的小牛牛,从此便陷入了永无止境的悲哀深渊。婴儿时期,他懵懵懂懂,倒也和别的孩子一样快乐。到了三四岁,他知道了自己和别家孩子的不同之处,就开始有点害羞、自卑。再大一点,他越来越不合群,无论拉屎、撒尿,他都悄悄地躲着任何人。七岁那年,他的爸爸王进财把他送进学校,他进一步感到了处境的难堪和悲凉——上课时,他不能离开教室去上茅房;下了课,他又必须躲着每一位同学——那时正值春天青黄不接,天天喝的稀溜拌汤,他常常被尿憋得胀痛难忍,有时候竟至尿了裤裆。就这样,他只坚持了三个多月,便无可奈何地辍学回了家。 王满年从水潭里伸出头,看见大宝孤零零地站在树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很快就憋出一个坏主意来。 “喂,我说没牛娃,你也脱了裤子下水呀。”他一边踩水走向岸边,一边和大宝打招呼,“你看水里多凉快,多舒服,站在岸上多热呀!” 大宝羞涩地低头不语。 “人家都说你是个太监,我看你连个太监都不如。”没说两句,王满年就撂出了更加尖酸刻薄的话语,“太监虽然说被人劁了,但只是没了牛蛋,可尿尿那个牛牛还在。可你倒好,两个东西全被狗吃了。其实你连个女人都不如,女人还有个‘瞎瞎(hǎhǎ)牛’,能够生娃娃呢!可你连那个烂窟窿都没有……”他的嘴像喷粪一样,越说越下流,越说越不堪入耳。 大宝被羞得面红耳赤,转身就往回走。那成想,王满年赤条条跳上岸,抢先挡在大宝面前,伸手就要扒大宝的裤子。两人一时纠缠在一起,在树下打了好几个转转。大宝无奈地死蹲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裤裆,像杀猪一样尖叫。 正在这个当儿,曹英民从下游水磨的方向走过来——他原本也是过来洗澡纳凉的——见此情景,瞅准一个空挡,双手猛然一推,扑通一声,就把王满年撂下水潭。 曹英民并未就此收手。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脱掉身上的坎肩儿和短裤,和衣跳进水里,立刻扑向王满年。王满年已经吃过两次大亏,立刻想回头逃跑。但他哪里是英民的对手。还没等他游出几步,就被英民抓住了双肩——英民像《水浒》中的浪里白条张顺戏弄李逵一样——把他摁到水里,等他喝足了水,把他提溜起来;然后再摁下去,再提溜起来。如此反复了三四个来回,眼看着他已经精疲力竭,便提着胳膊把他拖上岸,扔到草地上。估摸着他除了喝水,再没有其他外伤,就便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一手牵着大宝,悠然自得地向村里走去。 曹英民三次大战王满年——除了第一次被老师罚板子挨打,算是打了个平手——后来再也不曾吃过亏。仅这一点,就使他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威信大增。随后不久,便在他的身边渐渐地聚集起一帮喜好打抱不平的朋友。 冯春生和曹英民朝夕相处,自然打心眼里喜欢他这个狗儿舅——除了他们可以在萧老坟一起捉黄鼠、训鸟、逮蚂蚱、捡蝉蜕,于欢乐之中淡化了他的孤独之外,还因为有了这个敢打敢斗的狗儿舅,无论在石窖、还是在学校,或者其他地方,再也没有人敢于无缘无故、随随便便地欺负他。 第11章 春生启蒙,先生点拨 杜边村的小学校设立在城墙东南角的南庙里。 此前早些年,村里只有肃、王两家,有实力、有条件,在自家屋里兴办私塾。他们自己请先生,一代一代地教本族的孩子读书识字,最低限度也可以达到“识文断字”“粗通文墨”的程度。如果有更堪造就者——像肃家老太爷那样中了晚清举人;像二先生和肃文斌那样,进一步走向外部世界:一个当了县参议员,一个当了随军记者——这在他们家看来,虽然是很平常、很自然的事情。可在周边方圆的村子里,那已经是凤毛麟角。就算本村的王家大户,也只能望其项背、自叹不如。 随着社会的进步,希望孩子能够有机会读书的乡下人日益增多。两大家族的私塾便顺应潮流,搬出自家小院,在南庙里开设学堂,同时招收其他愿意入学的儿童。 说是“学堂”,其实从根本上看,仍然属于“私立”性质。 除了校舍使用南庙的公产以外,其余一切费用一概自负盈亏。 笔墨纸砚由学生自备;教材由先生选定后统一购买,再由学生出钱分发;课桌由学生自带——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教室的空间,规定只能带条桌和长凳;学生每人每年交一百斤麦子——实物和现金自便——其中七成用于先生的酬金,其余三成用于学校购置糊窗纸、扫帚、冬天给先生预备炭火盆,等等各项日杂用品。 学堂的管理,也很简单。成立校董会,负责重大事项的决策和监督经费的使用。目前的校董会由肃、王两家各出一人,外加一名家长代表。理事长自然是非肃二先生莫属。 教学的目的,异常地简单明了——能写会算。 “能写”,说到底,就是识字教育。书信、便签、契约、借据、布告,……凡是乡下人所能接触到的、最简单的文稿,通过识字教育,起码能够看得懂。若有可能,自己能够起草写出来,那就是更上一层楼。 “会算”,首先是买卖东西,能够弄清多少钱,多少货,心里有个最起码的底谱。更进一步,如果会打算盘,会记账,那就算是文化人了。 农民世代文盲,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所以他们才能从自身生活的苦楚中,提炼出最最朴实直白的体验——“能写会算,不再受骗”,“治好‘睁眼瞎’,双腿走天下”。 最后是学制,更加奇特——没有硬性规定的年限。 悟性好的孩子,可能两三年、四五年,就能完成学业,走向社会。有些家庭贫寒、又勤奋好学的孩子,甚至苦学一两年,便走出校门。然后遵照“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的原则,回到家里,边自学,边干活。当然,也有少数学生,在学堂里待了六七年,脑子里仍然是一盆浆糊。到了这个时候,个子已经长到牛高马大,再和六七岁的小儿一起同窗,自己脸面上也过不去。即便老师不说,本人也不好意思再赖在学堂里。这种人要么是老师所说的“榆木脑袋”,不堪造就。要么是家长溺爱、以致变成“朽木不可雕”的浪荡哥儿。 学堂成立初期,只有南庙西厢房一间教室,摆了两排课桌,总共八张。后来学生渐渐增多起来,就把这间教室留给低年级两个班使用。高年级两个班,则转移到南面戏楼的舞台上去上课。 从去年开始,国民政府教育部门开始介入,把学堂改为普通初级小学。学制定为四年,课程逐步向统一教材靠拢。经费依然是自负盈亏。唯一不同的是,政府教育部门公派了一名教师。除了学生轮流给这位先生派饭,薪水由国家负责开支。 目前的状况,正好处于由“私立”向公办逐渐过渡的阶段。 冯春生和肃家的大儿子肃海川同桌——肃家出课桌,冯春生从家里搬了一条长凳。 肃家的三个儿子,文强、文正、文杰,各有一子一女。按照年龄排序,男孩分别叫海川、海容、海涛;女孩分别叫海娟、海霞、海英。老幺文斌,在国军服役,正值年轻少壮,目前尚未成婚,将来是否在外娶妻生子,尚未可知。 海川是肃文正的儿子,也是肃家这一辈的长子。二先生文正,因结发妻子婚后一直未曾生育,不得不再娶一房以续子嗣。直到年近不惑,才得了一子一女——所以,海川、海霞实为小妾所生。二先生给肃家孙辈取名海川、海容,其典出自两广总督林则徐总督府衙的堂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一则寄托着他对孩子们的厚望,同时也传达了他自己做人的准则和心声。至于女孩,除了随一个“海”字而外,最多也只是为了妩媚中听而已。 去年开春,冯春生进入本村学堂。一、二年级的教室在南庙的西厢房。他和肃海川坐在东边靠窗一排的第一个课桌。这一排四个课桌、八个学生,是一年级。西边一排四个课桌,同样八个学生,毫无疑问,就是二年级了。 两个年级共用一个教室,先生轮流给两个班上课。轮到一年级上课时,二年级安排自习——或者背书,或者默写,或者练习毛笔大楷小楷,均由老师临时安排。等到二年级上课时,把顺序倒过来就是了。 蒙学子入学,只能从识字开始。那时的教材,仍然沿用私塾的旧制——《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轮流转——这就是传统蒙学的三大读物“三、百、千”。这三本书如能扎扎实实地读懂,解决识字和一般的日用常识,肯定没有问题。如果连“三百千”都不能过关,那就只能留下来继续学下去。 两个年级在一个班上课,相互干扰是难免的。可这却给春生带来一个难得的机遇。 春生的记忆力特别强,凡是先生写在黑板上的东西,他只需默诵一两遍,很快就能背下来。先生每次检查背书情况,他几乎都是全班第一。所以当先生给他们讲完《三字经》当天的进度,要求默诵复习时,他早已成竹在胸。这时,他完全有多余的精力,跟着听二年级的课程《百家姓》。同样,当轮到他们班学习《百家姓》时,他已经能够很轻松地腾出时间,跟着二年级读《千字文》了。这样学下来,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他就扎扎实实地读完了《三百千》的全部内容,很顺利地过了识字关。 肃先生除了教学生读写识字,还把《三字经》和《千字文》的一些内容,梳理出来,时不时地给学生讲一些有用的常识。比如《千字文》开篇就讲“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三字经》中同样有“四时”“四方”“天干”“地支”等等。肃先生就依据这些内容,给学生讲日月星辰的运行,天干地支的来历,十二生肖的顺序…… 春生特别喜欢肃先生穿插和归纳的这些内容。 比如,肃先生把二十四节气和中国历史朝代编成口诀,写在黑板上: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秦汉三国归两晋,南朝北朝是对头。隋唐五代又十国,宋元明清帝王休。” 春生只需抄写一遍,然后再默诵一遍,很快就能背下来,并且牢牢记在心里。 每逢先生讲到这类知识,春生总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先生,力图逮住他的每一句话,体味其中的每一个词汇。对待学业,他不仅十分专注,而且兴趣浓,领悟快,记得牢。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少年时代的“童子功”,他总是十分感慨地说:“儿时背下的许多知识,直到终老都不曾忘记。” 一年级即将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并不起眼、却令人很不爽快的事情。 一天下午,王满年穿着厚厚的、很时尚的棉大衣,手里拿着砖头厚的一本书,走进低年级的教室——那时候他已经是高年级的学生——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大家猜测,一定又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王满年站在讲台上,举起手中的书,高声说:“给你们看看这本书——你们随便说一个字,我立刻就能读出它的密码,然后根据密码,在书里把这个字找出来。” 他随即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 子(1740)午(8040)峪(2876),王(1010)满(3412)年(8050)。 一位同学好奇地走到前台,一一验证,果然不错。 “怎么样,神奇不神奇?”王满年非常得意地翘起下巴颔。 冯春生已经看清了书本封面上的六个大字:《四角号码词典》立刻本能地觉察到它的重要价值,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请你查查我的名字。” “这有啥难?”王满年一边说着,一边在黑板上写着: 冯(3112)——春(5060)——生(2510)。 春生翻开书一查,完全正确。每个字有读音,有释义,有的还有例句——丰富、准确、规范;自己想知道的内容,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他越发感觉到这本词典实在是珍贵无比。 “能不能借给我看看?”春生很有礼貌地试探。 “咋咧,你也想学?” “当然想学,这么好的东西谁不稀罕?”春生仍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很肯定地说,“要不然你教教我也行。” “借给你?教你?我还没有这个打算。”王满年不仅端起了架子,而且语言中开始带着讥讽,“你以为学‘四角号码’像你读《三字经》那么容易?就这,我已经学了两年多。你嘛,依我看最少得三年。所以,你还是一边儿凉着去吧!”说完,夹着他的词典书,扭头走出了教室。 春生后悔自己找错了对象。他本来就腼腆、自尊。今天当着全教室的同学,被人伤了脸,只因他在兴奋状态下有点忘乎所以。他垂头丧气,悻悻地走回自己的课桌。 从头至尾,肃海川都在冷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待到春生走回课桌,他才开了口:“他这种人,除了傲慢无礼,就是爱显摆自己。你理他干什么?” “我是一时激动,才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别听他瞎咧咧,什么两年、三年的?”海川继续说,“你明天到我家里来,我保证不出半个月,完全教会你。” “咋的?你家里也有这本词典?” 海川轻轻地点点头。春生再次燃起了热切的希望。 第二天,春生如约来到肃家,海川拿出一本《四角号码词典》,首先翻到“四角号码检字法”一页,赫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四言七律的检字口诀: 横一垂二三点捺, 叉四插五方框六, 七角八八九是小, 点下有横变零头。 对此,海川只解释了两个要点: 其一,取角的顺序:左上——右上——左下——右下。 其二,口诀中所包含的从1—0,这10个数字的基本含义。 接着,他用“馮春生”三个字,对口诀做了最简要的解释,用“南(4022)、五(1010)、台(2360)”三个字做了示范。 最后,他把词典交给春生:“剩下的还有许多特例,你自己回去慢慢琢磨吧。十天以后,你把词典还给我。” 春生回到家,把检字口诀工工整整地抄在一张纸上,然后抱着词典,开始对照《千字文》,一个字一个字地默查验证。 不过,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对特例的琢磨、研究和归纳整理。 比如,一开始,“叉”和“插”容易混淆。通过几次查阅对照,他弄明白了——像“草头”之类的单笔交叉,就是“叉四”的“交叉”;提手之类的多笔交叉,则是“插五”的“穿插”。 再比如,“八八”有很多变形:“羊”字头的两点,“午”字头的一撇一横,“是”字脚的人字,“何”字左侧的单人偏旁等等。 还有,凡是已经用过一次的偏旁,相对应的另一角一律取“0”。如“提”“你”等字的左下角、“羊”“午”等字的右下角。 最后,就是“圈”“回”之类的封口字,“闭”“闲”之类的门头字,都另有规则。 经过几天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忙碌,春生发现,随机碰到任意一个字,他翻词典的成功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他庆幸自己,在规定的时间内,达到了既定的目标。 约定十天的日期一到,他到肃家去归还词典。 春生把词典递到海川手里:“规定时间已到,物归原主。” “看你脸上欣喜的表情,我知道,你肯定获得了成功。”海川收回词典,顺手拉开身边的抽屉。春生以为他要把词典放回抽屉。哪知道他把词典放在桌子上,从抽屉里又拿出同样厚的一本书,“猜猜看,什么书?” 春生一时摸不着头脑:“你家里那么多书,你让我怎么猜?” “当初规定十天,我是想逼逼你学的快点。”海川把手中的书转到正面,“看你为了这本词典,舍着面子去求王满年,我就知道你真的太喜欢它、也太需要它了。你走后,我就托我大伯在省城给你也买了一本。现在给你一个惊喜。” 春生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个意外的收获,他接过崭新的词典,连声不断地说着“谢谢,谢谢!”眼里几乎流出了眼泪。 改天,他向妈妈要了两块四毛钱,再次来到肃家。海川坚辞不收:“咱们俩同桌,又是好友,这算我送给你的礼物。” 爸爸知道了这件事,郑重其事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然后买了两支最正宗的狼毫大楷和小楷毛笔,外加两刀上好的习字宣纸,让春生送到海川家里。 春生此次来到肃家,海川高兴地收下了他的礼物。而且很破例地把他带进了父亲的书房:“爸爸,你要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二先生的书房在大厅的北侧,面积足足有两间厦房那么大。靠南的窗子下,摆了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旁边放着一把同样质地的靠背座椅。书桌上,笔筒、笔架、镇纸、文房四宝,各就各位,一切都显得那么洁净、优雅、舒适、而又十分美观。其余三面墙,全是与桌椅同一色调、一直顶到天花板的红木书架。玻璃门后面分门别类,摆满了各种精装和线装的书籍。春生跨进门槛,很短促地瞧了一眼,顿时升腾起一种震撼的感觉。 待他定下神来,十分恭敬地向二先生深深鞠了一躬:“爷爷吉祥安康!” 二先生坐在红木椅上,微笑着对春生点点头:“我听你们肃先生说,你俩已经读完了‘三百千’的全部课程,而且学得很是扎实。一般人需要一年半到两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完成的学业,你们只用了一年。仅就这一点而言,就应该给予肯定和表扬。” 先生端起茶杯,微微呷了一口,继续往下说:“对海川,我天天都在督促考问。听说你小春生聪明好学,今天呢,我想当面考考你。” 春生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很从容地说:“不知爷爷要考哪些问题,我尽自己的能力回答就是。” “你用最简单的几句话说说,学了《三字经》《千字文》,你懂得了哪些最有用的知识?” 春生沉思了片刻说:“第一个嘛,是天道运行。第二个,是中国历史脉络。还有呢,就是如何修身养性。” “有点道道。”先生肯定了春生的回答,继续鼓励,“你自己最喜欢哪些知识?这个问题,一百个人可能会有一百个不同的答案。没关系,你敞开心扉随便说。” 这次,春生回答得比较干脆:“我最喜欢二十四节气,……还有,中国历史朝代歌。” “最后一个问题没有现成答案,有点难。”先生两眼注视着春生,“你认为修身养性的要义有哪些?” 春生一边思考,一边掐着指头往下数:“仁,义,诚,信,忠,孝,……” “当初让海川和你同桌,今天看来,我没有选错。”先生很肯定地说,“《三字经》里有句话,‘昔孟母,择邻处’,看来,同桌能够选个优才生,也是一件幸事!” “古人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希望这也是你们俩应该达到的境界。”先生话锋一转,“我给你们破个例,我这‘静心书屋’的书籍,从今往后对你们俩开放。随着你们知识的日渐长进,我还会给你们开列一些必读的书目。” 春生做梦也没有想到,肃家的“静心书屋”,竟然成了他少年时代的第一个图书馆;先生陆续开列的书目,像《古文观止》《史记》等等,甚至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 今年年初,春生升入二年级,学校新来了一位郑先生。面对日益增多的新生,肃先生本已感觉力不从心。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很乐意地把算学部分的课程,全部移交给郑先生担任。 郑先生名叫郑为民,省立师范学校毕业。他是国民政府教育部门,公派到杜边村学堂的第一位先生。除了学生家长轮流派饭以外,他的薪水由政府每月按时开支。 郑先生是本县黄良镇东侧西湖村人。他不像肃先生那么严肃而寡言少语,也不像肃先生那么传统古板。 春秋两季,郑先生基本上就是那套深灰色的华达呢中山装,冬天再裹一件深青色的棉大衣,夏天多半是纯白色的短袖衬衫。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向右边偏分。整个装束打扮新潮、庄重,又十分得体。 郑先生虽然还未满三十,却微微有点驼背。两只特大的招风耳,凸显出他与众不同的鲜明特征。他双目有神,语言简洁、犀利,却又带着少许风趣。 和学生见面第一节课,郑先生并没有立刻进入正题,甚至连书本也未曾打开。 他给学生出了一道与课本毫不相干的测试题: 一条单行车道,甲、丙两车,从左、右两边相对而遇。中间有一孔窑洞可以避让,但里面却放着另一辆车“乙”。试问:如何挪动“甲乙丙”三辆车,才能使两边相遇的车各行其道? 甲…………(乙)…………丙 整堂课,学生都在埋头解题,郑先生既不询问每个人的结果,也不公布答案。下课时,只说了一句:“你们回家再试着挪动,看看怎样才能找出最合理的答案。” 第二节上课,郑先生一一审查了每个同学的答案,有先动“甲”的,有先动“乙”的,自然,也有先动“丙”的。只是有一点相同——绝大部分同学都找出了正确答案。 先生首先说:“看来同学们都很认真,也很努力。这说明你们的‘动手能力’都很强。” “下面我要问一个问题,要把三辆车挪到位,一共有几种方法?” 同学们交头接耳,面面相觑。过了片刻,肃海川站起来,首先开了口:“一共有三种方法。”先生继续问:“为什么?”肃海川答:“因为一共有甲、乙、丙三辆车,先动每一辆车,都会有一种新的走法。” “有一定道理。”先生接着再次启发,“谁能说说,还有没有其他的走法?” “还有一种走法。”这时候,冯春生站起来补充回答,“因为‘乙’既可以先往左走,也可以先往右走,这样就又多了一种走法。” “那么,最合理的方法,需要挪动几步呢?”先生接着又问。 “先走‘乙’,无论往左,或者往右,只需八步;先走‘甲’,或者先走‘丙’,都是九步。”冯春生继续回答。 “很好,肃海川和冯春生两位同学的‘分析综合能力’都不错。”先生最后又问,“我需要‘甲’先过去,哪位同学能够在黑板上把八步走的顺序默写出来?” 冯春生很从容地走到黑板前,写下了如下的八步走法: 第一步,“乙”出窑洞,向丙靠拢避让; 第二步,“甲”进窑洞避让; 第三步,“乙丙”向左移动避让; 第四步,“甲”离开窑洞,向右首先出局; 第五步,“丙”进窑洞避让; 第六步,“乙”向右移动避让; 第七步,“丙”出窑洞向左,出局; 第八步,“乙”进窑洞,回归原位。 接着,肃海川写了“丙”先过去的八个步骤。 郑先生说:“你们俩的‘记忆力’都很好啊。” 郑先生通过这么一道很简单的题目,摸清了学生的三大基础:“动手能力”“分析综合能力”,和“记忆力”。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题目的测试,不仅激发了学生学习的兴趣,同时还在学生心目中,树立起对先生的信任和威望。 郑先生在学生家轮流吃派饭,自然有机会比较深入地接触每个人的家庭。加上他原本就是一个有心之人,又善于与他人交流沟通——且不说对每个家庭了如指掌,起码能够做到,对基本情况心中有数。 今年春夏之交的一天,轮到春生家给先生管饭。春生妈忙前忙后,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给先生烙油旋子锅盔,蒸凉皮,摊煎饼,很是热情。恰好春生爸冯守信此时没有进山,难得有机会陪郑先生吃饭聊天。 “你看咱春生这娃咋相?”冯守信开门见山。 “孺子可教。” “这话咋说?” 郑先生直截了当地说:“悟性高,又刻苦好学。实在很难得。” “现在的学生娃,还学不学斤两法,和打算盘?”刚刚谈了几句,冯守信就直奔主题。 “我问过肃先生,原来学堂里有这两门课程,也是为了方便农家子弟。”郑先生当然知道,冯守信跑山,是专门给人家进货和记账的。他自己擅长这一行,肯定也希望孩子能和他一样,把斤两法,和打算盘学得精通一些。可是,他又不得不向冯守信如实地解释,“现在教育部门规定的新教材,侧重于四则运算,没有安排这两门课程的内容。” “那孩子将来走向社会,离不开这些知识,又该咋办呢?” “你别愁,我和肃先生商量过了,等四则运算的基础打好了,我们把斤两法和珠算作为乡土教材,再给学生插进来。”郑先生最后交了底,冯守信心里踏实下来,再没言语。 其实,郑先生通过半年多的走访摸底,心里早有盘算——正因为是乡土教材,反而具有更大的灵活性——他完全可以根据每个学生接受知识的快慢,自主地实施因材施教。 下半年开学不久,当两位数的乘除法学到一定程度,郑先生就把肃海川、冯春生等几个自学能力较强的学生招呼到一起,开始给他们教“斤两法”。 第12章 特大雪灾,人狼对峙 今年的天气冷得早,雪也特别大。 立冬不到半个月,一场冷空气从西北方向杀来,立刻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先是小五台周围的峰顶被陆续染白。很快,山林、坡岭、沟壑——原本深绿的底色,自上而下被银色涂抹——一觉醒来,一幅山水雪景图的构架,赫然呈现在眼前。不到数日功夫,这支神奇的画笔,让田野、河川、果园、村庄、房屋,也都银装素裹,一股脑儿地改换成了冬天的容颜。 杜边村的城墙,被厚厚的积雪镶上银边,使方方正正、颜色深褐的城墙,棱角愈加分明。飞檐翘角的塔楼,经过皑皑白雪的装点,增加了扑朔迷离的色彩、于古朴典雅中带着一丝神秘。被银白雪毯托底的南北城门楼子,比往日更加伟岸雄奇。圆拱形的门洞,在银光四射的光影里,愈发地清秀、通透和明亮。 村头的两棵千年古柏,任凭风雪肆虐,岿然不动,高傲地挺立于天地之间。东马道和东城墙外,见证了人世几百年沧桑的两棵古槐,卧龙般伸展开的枝丫,被蜿蜒厚重的积雪覆盖,明暗相间,轮廓鲜明,显得格外苍劲挺拔。 最初几天,学生娃照常上课。孩子们在院子里,每天清理积雪,自然免不了滚雪球,打雪仗,跑跑跳跳,打打闹闹。很快,南庙戏楼前的广场上就堆起了高高的一个圆堆。接着,大家七手八脚,用铁锹把松软的积雪拍实,又铲又修,一个银白高大的雪人基本成型。有人拿来两个冻硬的柿子,给雪人安上一对红色的眼珠,再用染黑的麦秸段贴上轮廓圆润的睫毛;有人把几个包谷轴子捆在一起,给雪人装上鼻子;有人用墨汁把擦桌子的抹布染黑,给雪人镶上一个像弥勒佛一样喜笑颜开的嘴巴;最后剩下耳朵没有了材料,……忽然有人灵机一动,从墙角找到两个废弃的小泥炉子,从头的两边推塞进去,还真有那么点传神的味道。 先生告诉大家,虽然下雪天有点寒冷,咱们还是尽量多坚持几天,把挤出来的时间留给麦收忙假,多帮家里干点农活。 老天爷却并不理会这些。随着积雪的逐渐增厚,气温急剧下降。砚台里刚刚研好的墨汁即刻就结成冰块,写字的狼毫很快冻成了硬邦邦的铁笔。学生娃一个个都把泥炉子提到了学校——大多数人家自然烧不起木炭——有的点起了硬柴,有的燃起了包谷轴轴。教室里烟雾腾腾,一个个熏得鼻涕眼泪,咳嗽连天。看着这乌烟瘴气的场景,先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乡民生活的艰辛,继续艰难地强忍和坚持着。 然而,情况还是比预想的要糟糕得多。面对猝不及防的雪灾,许多孩子的冬装,都是一次又一次地拆旧翻新——本来就不够厚实的陈旧棉絮,保暖性能越来越差。不少孩子头上没有棉帽,没有耳套;双手赤裸没有手套;脚下没有棉窝窝……没过多久,耳朵、脸蛋、手背起了冻疮。脚后跟裂开了口子,甚至渗出了鲜血。慢慢地,有人迟到,有人早退,有人剧烈地咳嗽,不得不请病假窝在家。眼看着教室里,一天比一天人少。接着,又有一场大雪接踵而来,先生迫不得已,只好宣布提前放了寒假。 第二场大雪铺天盖地,一个晚上足足积了有二尺多厚。连续几天的大雪,人们都出不了门,猫在家里,捂在热炕上,倒也舒坦。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杜边村却发生了一桩罕见的大灾祸——一觉醒来,城墙外养猪的十来户人家,无一例外地遭到了野狼的袭击。 早晨起来,积雪已经没过膝盖。春生拿起扫帚,狗儿舅操起一柄木锨,二人奋力合作,在雪地上豁开一条窄细的通道。春生领着小黑,踩着嘎嘣作响的积雪,回到家里。父亲正在后院猪圈门口,仔细查看血迹的走向,一直找到后墙东侧。厚厚的白雪地上,印着一滩血糊淋拉、已经冻成硬块的污渍。其余的痕迹全被积雪覆盖,猪和狼已经全无踪影。其实看和不看都是一样——最多只是确认了猪娃被狼吞噬这个残酷的事实——好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损失。 吃完早饭,进村的道路已被来往的人群趟开。春生领着小黑,急忙向学校走去。今天,先生给他布置了一个特殊任务——因为放假前要给每个学生发放寒假通知书,先生忙不过来,找了春生、海川几位成绩满分的同学,帮助填写成绩单上的考试分数和学生评语。 春生干完活,看到戏楼上的教室里有不少大人,已经把课桌搬开,在中间烧起一个火盆,围坐在一起议论纷纷。好奇心驱使他也迈步登上戏楼,坐在旁边,侧耳细听。 会议由四六叔韩大山召集,参加的人主要是昨晚被野狼袭击的受灾户,还有就是住在城外、后院围墙不高,有可能再次受害的人家。 会议开始前,人们聚在一起谝闲传。今天的话题,毫无例外地一致指向了“狼灾”——几十年以来的陈旧往事,甚至人老几辈前的陈糠烂谷子也被翻腾出来。 有人说,南头刘家太爷爷辈上,某年夏天,两口子为了躲避暑热,晚上拉了一张凉席,在打麦场铺上一层麦秸下凉,把自己半岁大的小婴儿夹在中间。谁知收麦累了一天的大人酣睡太死,半夜里,小孩竟然被野狼从中间“抽了蒜苔”。等到发现,两口子死命地急追上去,却被另外一只前来接应的野狼迎头截住。两口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狼叼走,呼天抢地,最后连尸骨的一丝痕迹也未曾找到。这件事至今已经传了三四代人,“抽蒜苔”这个形象的比拟,竟然成了“狼吃娃”的代名词。 有人说,北头西场外的李家,也是夏天怕热,为了借点凉风,晚上开着厦房门睡觉。半夜里,野狼翻过院墙跳进院子,从炕上叼起睡在身边的女儿就往外跑。幸亏发现得及时,全家人翻身起床,一边齐声呐喊,一边拿着镢头、棍棒、斧子,把狼堵在了院子里。因为街门关着,野狼嘴里叼着娃儿,一时情急转不过身,只好丢下孩子,纵身一跃爬上院墙,仓皇逃命。女孩命大,只是脖子上被狼咬了一道血口,幸亏没有伤着动脉。最后创伤愈合,只留下一条小伤疤。从此以后,村里有人私下里给这个孩子取了个外号,叫做“狼不吃”。其实,这孩子的本名叫彩娥,人长得挺漂亮。后来嫁到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家,吃穿不愁,公婆疼爱,丈夫贴心,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民谚可是真真实实地应验到了彩娥身上。 铁匠买道现身说法,讲了他自己小时候一段惊险的奇遇。一天,他赶着一头犍牛,一头母牛,还有一头正在吃奶的小牛犊,在石窖里放牧。三头牛沿着子午河自北向南,悠然自得地边吃边走。一开始他并没有注意,后来一转身,发现有一只灰色的野狼,一直紧跟着他们的脚步,两只贼溜溜的眼睛始终踅摸着小牛犊。牛犊走到左边,狼就跟到左边;牛犊躲到右边,狼又随了过去。因为大犍牛的两只弯弓型的犄角,粗壮得有点怕人——一般的牛,甚至强壮的小伙子,遇到它都要躲开绕行,何况一只狼,更不敢近身。小牛犊倒也十分聪明,当它发现野狼以后,始终不离开母亲身边半步,总是在母牛的肚皮底下钻来钻去,谨慎地躲着狼走。灰狼眼见着无从下手,又不甘心离开,始终不近不远地跟着,伺机寻找机会。铁匠说,那天,他和灰狼对峙了足足半个下午,一直提心吊胆地紧靠在大犍牛身旁。后来看到果园里有几个挑担子的人走过来,才敢大声呼唤“狼来了,狼来了。”等到大人们走上前来,大灰狼才夹着尾巴,慢慢腾腾地向山根上走去。 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乎憨叔家的。憨叔和邋遢婶的第二个儿子,刚满周岁就不幸夭折。两口子找了一片炕席随便卷把了一下,托人夹到村南的死娃沟里埋掉。受托的人心想,不就是一个死孩子嘛,所以没有十分经心,随便挖了个坑,草草掩埋了事。谁知道覆土太浅,很快就被野狼刨出来啃咬。有人从旁路过,看到了几只狼争抢撕裂的惨像。这件事随后瞒着憨叔两口子在村里传开,成了村民心灵上多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还有一个和狼有关的,就是四六叔韩大山十七岁勇斗野狼的故事。大家都希望四六叔再次现身说法,重新描绘一遍。大山说,这事我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遍,在坐的恐怕没有一个不清楚的。过程就不必重复了。我早就说过,其实,那是我运气好,命大,遇上了一只半大的小狼。如果是一个成年的野狼,不管是公是母,我可能早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最后,同三爷开腔,有声有色地讲述了一个颇具传奇色彩,而又富有诗意的故事。 一个风雪交加的冬日,国军一个军需士官,押着一辆带雨棚的中型卡车,在内蒙草原的雪地上,艰难地向北行驶。此行的目的地,是给一个兵站运送给养。中途,汽车后轮陷进了一个约有半米深的雪坑。两个荷枪押运的士兵,一位请来带路的当地牧民,还有士官本人,一起下来推车。尽管发动机开足了最大马力,推车人使尽了全身力气,汽车后轮还是只在原地打滑,怎么做也前进不了半步。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当儿,忽然有三只野狼围了过来。眼看着狼越走越近,四个人赶忙爬上卡车,关上了车后门。其实狼早就闻到了车上腊肉的味道,头狼的爪子已经攀到了卡车后沿的木板。两个战士立即拉开枪栓,军士长也把手枪的子弹上了膛。听到拉枪栓的声音,头狼后退了一步,战士已经端起长枪瞄准,准备射击,带路的牧民赶忙制止。 “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牧民说:“只要枪一响,很快就会招来狼群的报复。如果有六七只野狼一起扑过来,我们的汽车轮胎很快就会被狼咬穿。困在雪地里走不了,任你有多少子弹也无济于事,十有八九会被野狼撕成碎片。就算不被狼吃掉,也会被活活冻死在草原上。” “那怎么办?”军士长问。 “把车上的肉扔一部分下去喂狼,也许会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军士长犹豫了片刻,决定采纳牧民的意见。没等三只狼啃完扔下去的腊肉,车子后面又围过来三只野狼。 “怎么办?”军士长问。 “接着喂。”牧民说:“反正也脱不了身。耗在这里,反而更加危险。还不如碰碰运气。” 第二批腊肉随即又扔了下去,狼吃完了,但是,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几个人头皮发麻,心里发毛,简单商量了一下,干脆把剩下的几块肉都扔了出去,好坏就看最后这一锤子买卖。 六只野狼大啃大嚼,不一会儿,所有的肉被吃得一干二净。凭着狼的敏锐嗅觉,它们一定知道车厢里已经空空如也。再说,这么多肉喂下去,虽然不敢说完全填饱了肚子,但是肯定度过了大雪带来的饥荒。 狼群开始撤退,而且很快出现了奇迹。不大工夫,在领头大公狼的带领下,狼群陆陆续续从周围的林子里,衔来一根根干树枝,向搁浅的卡车跑了过来。接着,有的狼开始钻到车轮底下往外扒雪,有的在扒开的雪坑里垫树枝。见此情景,军士长激动地喊司机发动汽车。前后挪动了几个来回,汽车的后轮终于冲出了已经陷得很深的大坑。车上的人向狼群招招手,汽车很快驶向前方的大道。几位军人竖起大拇指,不断地赞颂牧民聪明绝顶的智慧,终于让他们死里逃生。 故事讲到这儿,坐在一旁侧耳静听的春生忽然插了话:“三爷,您讲的这个故事,不就是说‘狼有推车之仁’吗?” 三爷盯着春生:“你这话是个啥意思?” 春生说:“我看过《增广贤文》上有一句话,叫做‘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我问过郑先生,先生告诉我,这两句话包含了两个动人的故事。”接下来,春生就把郑先生讲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第一个故事是说,一位大将军在一次战役中,因队伍被敌军冲散,他只身骑马奔驰。不小心马失前蹄,他被摔进一个山涧,因为崖壁陡峭,怎么折腾也爬不上来,他的战马急得围着山涧团团转。后来,聪明的战马忽然灵机一动,两只前蹄跪倒在地,把缰绳垂入山涧。将军死死抓住缰绳,在马的奋力协助下,终于爬上崖壁,摆脱了生命危机。 另一个故事说的是,古代有一位名人雅士,外出与诗友聚会。他因贪杯大醉而归,回家路上,竟醉卧在路边一片草地上酣睡过去。碰巧山林失火,快要烧到他的身边,他却浑然不知。跟随他的爱犬拉他不动,情急之中,急忙跳进附近的水沟里,让自己的毛皮沾上河水,然后再跑回来,把主人身边的干草打湿。如此反复数次,主人才免于被大火吞噬。 春生复述完马和狗的故事,对三爷说:“书上讲的‘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您讲的故事,正好可以给《增广贤文》再补充一条新的内容——‘狼有推车之仁’。” “学生娃不简单,你的书没有白读。”三爷对春生竖起大拇指,“看来马、狗、狼,这些牲畜、野兽都懂得知恩图报,它们有时候也通人性啊。” “三爷,说了半天,你那个狼的故事,究竟是你亲眼看见的,还是你自己谝闲传编出来的?”有人对三爷所讲内容的可信度提出了怀疑。 三爷既没有说他亲眼所见,也没有说自己乱编:“车上的那个军需士官,后来当了我的排长,我是亲耳听他说的。不信,你可以找我的排长去问。” 故事讲完了,大山开始统计昨晚狼灾的损失情况。村外养猪的人家,有八户小猪崽被叼;三户大猪被狼咬死,但因院墙高没有被狼拖走,屠宰后肉还可以上集去卖,或者腌制后过年再吃。损失最大的是东门外大槐树下的冷八爷——他家的一头半大架子猪被狼整个地拖走了——如果猪还在的话,加点精料催上两三个月,杀了卖肉,起码可以保证全家人度过明年的春荒。 接着,大山布置晚上的驱狼行动:“从今儿晚起,在坐的各户都把眼睛瞪大了,不要再想着蒙头在热炕上酣睡。每户都在后院猪圈附近点一堆火,大家都知道狼是怕火的。铜锣、大鼓、脸盆,隔一阵子弄出点动静。镢头、磨杠、长把斧头、挑麦个子的钢叉,这些能操到手的家什,随时放在身边。咱村的两杆土火铳长枪,我这里放一杆,另一杆交给兴元——兴元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开枪。即便要放,也不要直接对着野狼,只能朝天上打,把狼吓走就行。” 村里这么多户人家,只有冷八爷家的损失最大,他的心里无论如何也难以平衡。一边往家走,他就一边琢磨着新的套路。等到走进家门,他已经有了主意。 八爷多年进山,从山民那里学到了一手绝活——平时,他经常在山沟里人迹罕至的地方下个小套,常常会套住一只野兔、一只山鸡,或者黄鼠狼什么的。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还套住过小狐狸。今天,他做了一个特大号的铁夹子,另一端用粗铁链子拴在猪圈旁的一颗椿树上。晚上,他并没有遵照大山的叮嘱在院墙外点火,更没有用铜盆之类的东西搞出什么响动。他只在身边放了一把防身的钢叉,然后坐在被窝里,在窗户纸上抠开一个小洞,偷偷地观察外面的动静。 一连好几天,又是敲锣,又是点火,狼群似乎没有了动静。一天后半夜,巡夜的青壮年因为连续熬夜,身子困倦、精神也开始懈怠。在大雪天饿了半个多月的野狼,还是忍不住又一次进了村。大山提着铜锣一阵吆喝,各家又陆续点起火堆,狼群并未敢贸然近前。然而,待到鸡叫黎明时分,杜边村还是爆出了一个大冷门——冷八爷用大铁夹子套住了一只大母狼。 “冷八爷,看你个冷怂,又干了一件愣事。”大山走到八爷猪圈的院墙边,和被套在铁链子一端的野狼对视了一瞥。只见那只狼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躁、愤怒、仇恨,还有绝望……,看见大山来到面前,似乎又闪现出一丝求救和期盼的目光。他随口对冷八爷说,“你不但套了只母狼,而且还怀着狼娃子,你看看它那鼓起来的肚子。” 八爷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很得意地对大山显摆起来:“你看我的手艺咋样?” 大山直接给他泼了一瓢冷水:“手艺咋样?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边说边往东马道去找同三爷和兴元。 别看冷八爷没什么文化,可是要论算计个人利益得失的来回账,他却是溜溜的贼精。他丢了一头半大架子猪,但他却发挥自己的特长,套回来一只怀崽的母狼。杀掉野狼,狼皮的价钱肯定比猪皮贵得多;人说“挂羊头,卖狗肉”,既然狗肉能吃也能卖,想必狼肉也应该差不多——拿狼肉冒充狗肉到集上去卖,一般人也许看不出破绽来——就算卖不掉,把狼肉用盐腌起来,除了过年享用,说不定一家人半年也不会缺少荤腥油水。这样来回一算,绝对净赚不赔。 心里想清楚了,他就向萧老坟走去。 “我套了一只野狼,你手艺好,去帮我宰杀吧。老规矩,头蹄下水全部归你。”他很慷慨地对汉臣老汉说。 没想到,汉臣老汉直接就把他怼了回去:“杀猪宰羊,那是我的本分;杀牛、宰马,那是我给人家帮忙——但是我只杀老死、病死的牲口,绝不宰杀拉犁的活牛,和拉车的骡子马,因为它们是人的帮手和朋友;有时候我也杀狗,但只杀野狗、疯狗和咬人的恶狗,对家养的看门狗我从来不动刀子;至于宰杀野狼的事,我可从来没有干过。” “如果头蹄下水你嫌少,我再给你加一条狼腿。”八爷像做买卖一样,和汉臣老汉讨价还价。 “这不是肉多肉少的问题。你没听说过吗,‘杀牛的来生变牛’,我这双手,今生今世还得给自己积点阴德。”汉臣老汉的口气更加没得商量,“何况你套的还是一只怀崽的母狼,我就更不能下手去杀生害命。再说,如果因为这件事引来狼群的报复,我孤零零地住在这村外,一家人还能再安生吗?” 冷八爷碰了钉子,自己也没了辄,只好闷头走回家去再做打算。整整一个白天,零零散散地有几只狼,在村子周围的雪地里来回踅摸,并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八爷也在绞尽脑汁,算计着自己心中的小九九。 这天夜晚,显然与往日不同。从黄昏起,整个村子都弥漫着异常恐怖的、野狼嚎叫的声音。到了后半夜,无论怎样敲锣、打鼓、烧火,甚至断断续续放了十几响火铳子——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十几只狼,一齐围堵到八爷家的后墙外围,摆开了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这时候,八爷心里才开始有点发慌,赶忙找到大山和兴元,问怎么办——其实,大山对此早有预料——他和兴元一直拿着火铳,在八爷家的前院烤火。 面对心急火燎的八爷,大山很干脆地说:“赶紧把母狼放掉,保你无事。” “那我的损失咋办?” “自己担着。” “村里能不能从公益急救款里给我补点?”已经火烧眉毛了,八爷还在想着如何讨点便宜。 “不可能。”大山心里说,你想得美,“损失又不是你一家。而且这是天灾,你去求老天爷吧。” 到了这一步,冷八爷再也无可奈何,答应放狼。大山领着兴元,和八爷一起来到后院猪圈旁。他双手勒紧套狼的铁链子,让兴元用一个破麻袋捂住母狼的眼睛,把狼头死死摁在地上,然后让八爷卸下套在狼腿上的铁环。三人齐声大喊“走”,猛然向前一推,母狼撒腿向狼群狂奔而去。 人和狼各让一步,终于化解了这场冲突。此后连续多年,竟相安无事。 冬日里夜长昼短,又没有太重的农活,一般的家庭都把一日三餐减为一天两顿。吃过早饭,兴元从隔壁走过来,和同三爷一起铡谷草。他的媳妇桂兰收拾完锅灶碗筷,也拿着一只鞋底子走到铡草房,一边穿针抽着绳子纳鞋,一边和三爷、兴元,一搭没有一搭地乱扯着闲话。 三爷祖上在这杜边村,算得上一个中等偏上的人家。几代书香,有房有地,吃喝不愁。唯一的缺憾就是人丁不旺,到了三爷这一代,又是一个单传。父亲去世时,给他留下一院庄子,二十多亩坡地。第一个媳妇临走丢下一个儿子,只怪他自己没有看管好,娃一场高烧变成了哑巴。后来的这个媳妇,是他亲眼看着挑的,论本事、长相、人品,除了财东大户人家,村里目前还没有哪个能够与之相比。美中不足的是,婚后连续两胎,居然都是女娃。现如今已经年过四十,如果再生不出一个儿子,三爷家的缺憾,眼看着就要成为终生的遗恨。 三爷家只有他和哑巴两个劳力。二十多亩地,外加一头犍牛,自个儿很难顾乱过来。兴元家到现在还没置买耕地,除了跑山,也没有别的农活可干。于是,麦秋两料,收割播种,他都过来给三爷帮忙。三爷为人厚道,他自然不会白占兴元的便宜。但他又不能把兴元当成长工、短工来使唤。三爷私下里留心作了一本帐,把兴元干活的工时记得清清楚楚。两季收获后拿给兴元的粮食,绝对不会少于市面上雇工的数额。兴元多次推托,三爷一再坚持——亲兄弟,明算账嘛——他们之间一直维持着这种微妙的“不主不仆、似帮似雇”的模糊关系。至于平时晒土垫圈,起茅子拉土,割草放牛,夜里给牲口添料,诸如此类的杂活,多数都由哑巴扛着。唯有铡草这活,三爷从来不让哑巴沾手——只因哑巴耳聋,很难配合默契——一旦失手,造成闫云那样被铡断手腕的惨剧,那种后果谁也承受不起。 “三爷,我看三婆的肚子又鼓起来了,恭喜你啊!”桂兰首先挑起了话头。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先别忙着恭喜。”桂兰的话题,正好戳到了三爷的痛处,其实他一直在为这件事情揪心呢,“你们也都听说过,十七十八,搽粉戴花;二十七八,正生娃娃;三十七八,婆婆妈妈;五十年头,努个麦猴。我这女人已经年过四十,再不生,就真的像那快要干涸的水塘了。现如今,她这最后一努,还不知道是个啥货呢。”——关中人所说的“努”,大概就是使劲往外“挤”的意思吧。 “可别乱说,三婆还不到怀干的年龄呢。”桂兰接着三爷的话茬,“我看三婆肚子尖尖的,一到我们家就踅摸着要吃酸浆水。人说‘酸儿辣女’,这次十有八九是个男娃。” “别尽拣好的说给我听。十有八九?我不就担心剩下的那个‘一二’嘛。”三爷说得对,不到孩子落地,他的心里永远也踏实不下来。 三爷重男轻女,重得有点痴,重得有点傻。 对门的春生刚从东原上回来,依然穿着开裆裤子。他一看见春生那活泼可爱的样子,就大声喊:“快跑过来,叫爷摸摸你的小牛牛。”春生蹦蹦跳跳地跑到他的身边,他的手就伸进娃的裤裆,摸完了还要把手放到嘴上来一个亲吻。 逗完了孩子,他就把春生扛在自己的肩膀上骑马脖儿。旁边有人问他:“你不怕这孩子尿到你的脖子上?” 他很自信地说:“这娃乖,不会。”随即又补上一句,“即便尿到脖子上,也没关系。童子尿嘛,还能入药呢!真能尿上一泡,说不定我还能够沾上点喜运呢。” 有一次,春生刚刚在大澡盆里洗完身子。他一看这娃白白净净,浑身胖乎乎的,连胳膊都像一节白嫩的莲藕。他忽然心血来潮,竟然把娃举过头顶,用自己的嘴巴含着小牛牛,有滋有味地品咋起来。 别人都笑他是“童子痴”,“童子疯”。他说男孩的小玩意儿是生命之源,生命之根。并且反过来讥讽别人:“你们懂得什么?我这是对生命的敬畏,是一种信仰。这就叫做‘生命崇拜’,‘生殖崇拜’!”在场的人越发地觉得他真的有点疯癫了。 整个腊月,冷空气一场接着一场。厚厚的积雪,冰冻三尺的大地,怒吼的北风,阴晴无常的天气,……这一切,都逼迫着人们,不得不改变往日的生活习性和作息规律。从第一场初雪冰冻开始,家家户户都把水舀干,腾空了水缸——为的是防止水缸被坚冰冻裂。无论人和牲畜的饮水,都是随用随到井里去打。井台被冻上一圈厚厚的坚冰,不得不垫上一层草帘子——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跌跤,甚至还有可能掉到井里去。艳阳高照的晴天,瓦檐上晶莹剔透的冰凌子,一点一点缓慢地滴着融化了的雪水。待到黄昏时分,水滴又再度凝结,使冰凌慢慢加长……直至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断裂,咔嚓一声掉在地上,然后再从头开始。房檐上的麻雀不像往日那样四处飞翔觅食,而是一群一群地聚集到厅堂里,伺机啄吃各种谷物米食。主人轰走又来,来了又轰。古槐上的乌鸦,站在担笼般大小的圆形窝巢边,时不时地抖抖羽毛上的飞雪,发出嘎嘎几声饥饿的哀嚎。 风停无雪的清晨,兴元和三爷照例起个鸡啼大早,趁着土路和麦田还在硬邦邦的时候,把几个月积攒下来、已经沤熟了的厩肥运到田里。哑巴紧跟着牛车来回装卸。三爷一边刨着粪,一边和背着担笼、手拿粪叉,勤谨早起拾粪的乡邻打个招呼,或者接火抽上一锅旱烟。待到太阳当空,地面泥泞软滑,拉车送粪的人们收工洗脸,回家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稀粥,用浆水菜就着杂面馍填饱肚子,再度躺回热炕上歇晌,享受劳碌后的惬意。 春节临近,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免不了也要扫扫墙灰,糊糊遮棚,最简单的也要换换窗纸。手巧的姑娘再给新窗纸贴上窗花,给屋里增添一些光鲜亮丽的色彩和气氛。 新年一过,出了嫁的姑娘讲究给娘家父母送油包子——其实就是在面粉里拌上清油,加进咸盐调和做馅儿,包成两头尖尖、中间鼓肚的油角——这种习俗寓意的是“孝敬父母”。过了破五,娘家人回门,舅舅要给外甥送灯笼——一直送到外甥过了十五岁为止——除了表示红红火火,其中也寓意着“长辈爱幼”的含义。 对这种多年沉淀下来的习俗,人们有个说法:“腊月里窗花正月里灯”。 今年雪大、天冷,出不了门。同三爷心里一高兴,事先准备好红纸、笔墨、颜料、竹篾,而且特意让木匠做了三对六角形的长灯笼木架,买了几尺大红的绸纱。一切准备就绪,他把合铺的四个姑娘招呼到自己家里,大白天也让她们把炕烧热,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 姑娘们在灵灵的带领下,有的选样,有的叠纸,有的研磨,有的调配颜料。她们还特意把春生也招呼过来,帮助他们描图、写字。 春生书包里背着两本书。忙碌之余,一边翻着字典,一边埋头看他喜欢的书。 窗花对于姑娘们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没过几天,一套套精美的红纸窗花已经展现在眼前。年年有余,五谷丰登,二龙戏珠,喜上眉梢,平安是福,……灵灵心里一高兴,不由自主地哼起一首她喜爱的小调儿: 腊月窗花正月里灯, 咱俩定下那山海盟, 忽然间一阵大风起, 棒打那鸳鸯各西东。 …… “春生,啥书让你看的那么着迷?”灵灵问。 春生抬起头,看着灵姐:“都是些鬼狐故事。” 灵姐说:“能不能也讲给我们听听?” “我讲没有问题,只要你们不害怕。”春生看着她们一致点头,先试着讲了一个《狐狸精知恩图报》的故事: 一个雷电交加的日子,一只狐狸跳到小儿王太常的床上。他以为是一只大猫,并没有在意。待到雨过天晴,“猫”走了。他才发现是一只狐狸,心中不免有点恐怖。他哥却说,狐狸精来家躲避雷霆,你一定大贵。果然,王太常少年中了进士,此后一路顺风,从知县一直做到监察御史。 王太常成家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元丰,是个傻子。长大后一直找不下媳妇。正当他为此发愁时,一位老太太带着自己美若天仙的女儿小翠来到王家,声称愿意嫁给元丰。王家求之不得,立即答应了此事——其实小翠,就是那个狐狸精的女儿。她是变换身份到王家来,代替母亲报恩的。王家人肉眼凡胎,当然看不破其中的玄机。 王太常为官清廉,却屡遭邻居王给谏的暗算。每次都是小翠设计帮他化解了危难,可王给谏并不就此罢手。一日,小翠叫元丰戴上龙冠,穿上龙袍,故意在王给谏家门口晃荡。王给谏遂以谋反罪把元丰告到朝廷。当皇帝亲审此案时,皇冠龙袍全都变成高粱秸子和破包袱皮。皇帝眼见元丰是个傻子,当即判处王给谏诬告之罪,充军云南。 一日,小翠和元丰一起洗澡,她用被子把元丰蒙在盛满热水的大水瓮里。元丰一时晕了过去,人们都以为他被闷死了。哪知当元丰在床上缓过气来,竟然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再也不痴不傻了。 元丰的病好了,小翠对元丰说,我们只有五年的缘分,我该走了。元丰一再挽留,小翠如实相告,说自己到死也不会生育。你还是另娶一房,既能给你们王家传宗接代,又能侍奉公婆。如果你实在丢不下我,你可以两头关照。 元丰答应了小翠的要求,娶了钟家的小姐。大婚之日,元丰看到新娘子长得和小翠竟然一模一样。当他再去寻找小翠时,发现她已经悄然离去。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 “故事讲完了,你们猜猜,新娘子为啥和小翠长得一模一样?”春生看着几位姐姐,提出一个关键的问题。 “小翠是狐狸精,是她把新娘子变成自己的样子。”有人这样说。 “难道她娘家人看不出女儿的变化吗?” 灵灵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歪着头回答:“小翠早就知道元丰要娶钟家的小姐,所以在她进王家门的第一天,就把自己变成钟家姑娘的模样。” “还是灵姐聪明,你想的和元丰一样。”春生对大家说。 接下来,春生每天讲一个鬼狐的故事:《善良之鬼借尸还阳》《大孝子阴曹地府告状》《披着画皮的恶鬼》……四个姐姐听得有滋有味,有时也会毛骨悚然。但一致觉得,即便是鬼狐,善良的总归还是比凶恶的要多。 糊灯笼先易后难。大家摆开了竹篾,细铁丝、木底、钳子、钻头,开始编扎灯笼骨架,然后再糊上各种颜色的灯笼面纸。忙活的同时,姑娘们嘻嘻哈哈,不约而同地唱起了从小就跟着哥哥姐姐们唱了多少年的《灯笼歌》: 灯笼咧,跌价咧, 他舅给娃买下(hǎ)咧, 娃把灯笼咔嚓咧, 他舅把钱白花咧。 …… 成品完成,最精致的还是六只木架的六角宫灯。个头细长,胖瘦适中。上头六个翘角,悬挂六根红黄相间的垂穗。正面分别写着“福”“禄”“寿”“喜”“安”“康”六个大字。侧面分别画着侍女图、生肖图、孝子图、胖娃娃、梅兰竹菊各类花草,或者广为流传的各种民间故事。色彩艳丽,搭配协调。构思布局,基本上都是灵灵出的主意,然后再交给同三爷审定。 三爷仔仔细细欣赏完六盏宫灯,高兴地说:“六角、六棱、六穗、六字画——红红火火,六六大顺!” “你们五个娃娃心灵手巧。今年,咱们的窗花、灯笼,肯定在东马道夺了魁。等到过年时,三爷再给你们打赏。”接着,他又把六盏宫灯的用途作了分配,“对门守信家有年逾八旬的太婆,有正在读书上进的春生,这一老一少,送‘寿’、‘禄’两盏灯;兴元、桂兰正当青壮年纪,一切尚在开拓,送‘福’、‘安’两盏宫灯;剩下‘喜’、‘康’两盏灯留给我家……” 灵灵接过话头:“祝三爷三婆‘喜’得贵子,母子‘康’健。” 三爷领着五个孩子,齐声高喊:“预祝我们,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邻居老少平平安安!” 临近年根,人们在寒冷的日子里,把火炕烧得热热火火,静静地等待除夕交子时刻的到来,期盼着今冬的瑞雪,能够照出下一个丰收的年景。 第13章 进山换粮,三爷艳史 庄稼人的胃,一年到头都是跟着季节转。 夏收割麦是他们最兴奋、最惬意的时候。每天起早贪黑:太阳尚未露头就已经到了地里,太阳落山还没有收工。饭送到地里,水送到田头,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连轴转。腰弯得像断了筋似的,也没有功夫停下来歇一歇,伸一伸。这时候新麦子已经成熟,锅盔、捞面、凉皮、煎饼……一日四餐,连瓦罐里解渴的汤水,也是稀溜溜、清凉凉的麦仁。真真正正地做到了“甩开膀子干活,放开肚皮吃饭”——这就是农人们所说的,“麦子熟,盼开镰,跟着碌碡过个年”。 麦捆子上了场,开始赶碌碡扬场,翻地秋播。农活松缓下来,心理压力也随之解除。架上的黄瓜、豆角、茄子;地里的冬瓜、南瓜、笋瓜;土里的红薯、洋芋、萝卜……相继成熟。这个时候,最能考验当家女人的品位和持家能力——馋嘴随性的婆娘,白面细粮,日日花样翻新,等不到年底就断了顿,甚至连一顿像样的年饺子也端不上饭桌;那些精明会持家的媳妇,懂得瓜菜代粮,粗细搭配。忙时多吃,闲时少吃。给下力气的男人多捞干的,给不下地的闲人多喝稀的。精打细算,细水长流,至少能够撑持到年底。 冬季夜长日短。除了少数男壮劳力,在最必要时送粪、挑土、偶尔外出打打零工,多数人猫在家里,捂在炕上,许多家庭都维持着每日两餐。这个季节最具特殊意义的是旧历新年——其实对多数家庭来说,这个“年”,远远比不上跟着碾场“碌碡”过的那个收麦子的“年”——旧历年对许多家庭来说,往往只具有一种象征性意义。很多人家与其说是喜庆过年,不如说是熬日子“过关” 到了二三月,青黄不接。不过这时候,大地复苏,万物竞发。麦子地里的荠菜、麦皮儿、辣辣菜;河边的水芹菜、折耳根;田埂上的白蒿、蒲公英;野地里的蔓菁、蚂蚱菜;塄坎儿上的野枸杞尖;河滩里的苜蓿嫩芽;山坡上的野韭菜、野蒜头;树上的香椿芽、洋槐花、榆钱……,凡是能够煮熟、无毒性,甚至一些带苦味的野菜,用清水拔凉,都可以下锅入口。 然而这一切替代品,仍然离不开粮食的搭配。就算煮一锅稀溜拌汤,你总得掺上几把小米、玉米糁子;即使蒸一甑篦菜团子“麦饭”,也必须掺上一些面粉主粮——哪怕是荞麦面、高粱面、糜子面等——只有这样,它才能够粘合成团。 一九四五年三月初,刚刚过了惊蛰,还没等到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杜边村的村民,就开始忙着进山筹粮,应对今年的春荒。说是筹粮,其实并不是用钱去买,而是用粮食去换——用麦子换粗粮——“以细换粗”,这不是脑子有毛病吧?当然不是。 农民们算过一笔账:一斤白面,擀成面条,或烙成锅盔,一个壮汉也许一顿饭就咥光了;但如果是一斤小米或者一斤包谷糁子,熬一锅粥,再加点野菜瓜豆,基本上够一大家子人吃上一顿。显而易见,粗粮耐吃,这是其一。细粮价格高,粗粮价格低,按常规等价交换,一斤麦子肯定不止换一斤杂粮。以少换多,这是其二。还有,山里人粮食宽裕,可以先赊欠,待到麦子收割后再还。先赊后还,打个时间差,这是其三。 有这三大好处,加上互通有无,等价交换,双方都有利可图。所以这种“换粮”的交易,便成了杜边村和山民之间多年以来的常规贸易。 今年换粮的地点,仍然是多年的老主顾——子午峪深处的红树沟。要去的人,涵盖了杜边村几乎所有缺粮的农户,浩浩荡荡一支队伍,足有四十多人。带队的仍然是四六叔韩大山,冯守信负责写契约,保长王暮囊作担保人。 依照惯例,这支队伍在韩大山的带领下,在村南千年古柏树下,给社公爷焚香、磕头、行三拜之礼,而后向山里进发。 队伍行至九里坪,大山招呼大家停下来歇脚、抽烟、喝水。人们围坐在核桃树下的大石头上各行自便。 从村里出来,郝兴元的脑子里还一直装着社公爷。他凑近冯守信,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守信叔,咱们每逢大事出门,都要在村头祭拜社公爷。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社公爷到底是个啥样的神仙?” “社公爷也叫‘后稷爷’,他既是神仙,也是人。他的本名叫姬弃。‘后稷’,是舜帝赐给他的封号,相当于现在民国政府的农业部长。”听到守信讲社公爷的故事,许多人都凑上前来。 “后稷的出身很尊贵,也很传奇。他是中华民族始祖黄帝的玄孙,帝喾(kù)的嫡长子。一日,他母亲去野外踏青,看见一个巨人的脚印,非常兴奋好奇,便把自己的脚踩进去。谁知回到家竟然觉得怀了孕,期满生下一子,以为是不祥之兆。为辟邪,她把孩子丢弃在小巷子里,奇怪的是,牛马过路均避而不踩不踏;第二次想抛弃到山林里去,却因人多而未能如愿;第三次弃到冰河上,竟有大鹏鸟以飞翼遮盖在孩子身上。三次弃而不能,母亲心想,一定有神灵护佑,于是就把这孩子抱回家养育成人。有了三次抛弃的传奇,母亲干脆给孩子取名为‘弃’。” “后人尊他为神,他究竟有啥超人的能耐?”在坐的有人提出疑问。 守信继续侃侃而谈:“后稷一生有三大功勋。第一,他发明并教会农民实施畎(quǎn)亩法。通俗地说,就是高田种沟不种垄,利于抗旱保墒;低田种垄不种沟,利于排水防涝。第二,在历史上,他第一个提出建立粮食储备制度,以丰补歉,放粮救饥。第三,大灾之年,他对农民实施种子补偿制度——具体地说,就是遇到特大灾害,颗粒无收,他把国家粮库的种子,无偿赐给农民,保障了农耕经济的正常发展。” “几千年前能够有这样的智慧和远见,你们说他是不是神仙?”守信抽了一口烟,作了最后的归纳,“他在世时掌管农业,使百姓安居乐业;他死后,世代农民都尊他为稷神、农神、耕神、谷神。我们周围的不少村子,都在显著位置供奉社公爷石像,有的地方还建了教稼台,后稷祠等,纪念这位功在千秋的神灵。” “哪现在这位神还灵不灵?”有人再次提出新的问题。 “灵不灵,你先说说他管农业的三大措施还管不管用?”守信反问了一句,“只要他管理农业的一整套施政纲领还管用,那就表明这尊神仍然是灵验的。” …… “就说咱们村社公爷那件神奇的事吧。”说话之间,同三爷忽然插了进来:“河南兵围困西安城那年,他们派了一队人把守子午峪口。当时有一个排,住在咱村古柏树西侧的南场里。那些没有教养的河南兵,随便在社公爷石像周围拉屎、尿尿。南头李家老太爷好心过去劝说,这些兵娃子不但不听,还把老爷子关在他们的屋子里。更可恶的是,他们为了显摆自己力气大、有功夫,竟然把社公爷石像推翻在地。没过多久,本来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忽然一阵龙卷风,首先掀翻了兵营的房盖子。接着乌云滚滚,瓢泼大白雨劈头盖脸砸下来。随之咔嚓一声闷雷,把看守老太爷的班长劈死在屋子正中间。李家老太爷当时紧挨在这个班长身边,却毫发无损。见此情景,这群当兵的才慌了神。赶忙按照老爷子的指点,立刻用粗杠子粗绳,先把社公爷石像扶正。然后打来两桶井水,从上到下仔细地冲刷洗涤,再把周围的粪便打扫清理干净。末了,在他们排长的带领下,跪在社公爷面前烧香磕头。不久前还耀武扬威的这帮兵痞,此时一个个趴在地上,脑袋像鸡啄米似的,嘴里还不断重复着‘神仙饶命’、‘神仙饶命’。做完这一系列功课之后,头顶上乌云散去,太阳又露出了笑脸。这件事在咱村传了几十年。谁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年纪大的任何一位老人。” 同三爷的故事,让许多人听得瞠目结舌。 红树沟也叫红薯沟。它是终南山深处的一个小坝子——确切地说,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洼地。一条清澈的小河,自秦岭分水岭一路蜿蜒向北,穿过坝子,最终汇入渭河。也许是这里盛产红薯,或者是这里的地形像一个硕大的红薯,抑或是人们把红薯念转了音、写错了字——把“薯”变成了“树”——总而言之,这些细节已经无从考证。 村子坐落在向阳的北坡上。东西略微偏北的一条小街,铺在地上的青石板光滑发亮,向人们诉说着它那久远的年代,和曾经的沧桑。两排二层阁楼的房子——木柱、木门、木窗、木墙、木地板、木家具,直至用几块薄石片镇压着的木房顶——再突出不过地彰显了它的建筑风格和地域特征。村子里约莫五六十户人家,大多数集中在这条临河的街上。 红树沟地势较高,盛夏季节并不那么酷热;又因为四面环山,冷空气无法长驱直入,数九腊月也并不像人们想象那么严寒。 地处深山,交通不便。然而人少地多,资源丰富,反而为当地村民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大旱之年,河川里有收成;水涝多雨的年份,又将就了山坡上的庄稼。农民们也摸透了作物的习性,洼地里,种植包谷、高粱之类耐涝的高杆作物。坡地山梁,种植谷子、糜子、莜麦、荞麦等耐旱的品种。三两年轮作一次,薄地也歇成了好地。就算是广种薄收也无所谓,反正山坡上有的是可耕土地。从春天化冻开始,在山坡上随便挖个坑,撒上种子,瓜菜豆类一茬接一茬地往上冒;到山野里随便转转,野菜野果顺手拈来,野味山珍唾手可得。世世代代在此生存繁衍的农民,除了交通信息闭塞以外,绝无饿肚子的烦恼和忧愁。唯一缺憾的是,这一带的气候土壤,不太适合小麦生长,所以,对于当地村民来说,细粮就成了稀缺紧俏之物。 大约半后晌,杜边村一行人来到了红树沟。和保长接上头以后,红树沟的村民,很快把事先装在小口袋里的粮食样品,一溜串儿地摆在街道两旁,供来人挑选、议价。如果双方意向接近,就到各家各户去看现货。晚上也就顺便歇在主人家里——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多年交易的老主顾——有的甚至像走亲访友一样地亲热和随意。 王暮囊、韩大山、冯守信三位是主事人,顺理成章,他们被红树沟的牛保长领到自己家里。 牛保长,本名牛元刚,红树沟的小财主。除了上百亩河川、山坡地,还有半坡果园,一坡山林。院里摆放着两挂大轱辘牛车,槽上拴了三头牛,外加一头毛驴。村里的油坊、粉坊、酒坊、豆腐坊,全归他家所有,单是豆渣、油渣、酒糟等下脚料,就足可以喂养三四十头猪。他雇了一个长工,和他自己家的几个劳力,专门务弄庄稼,季节短工随用随请。作坊里的师傅都是周围大圆的高手。他自己坐镇统筹全局,另请了一位管家兼账房先生协理各项事务。他家有专门的粮库、酒窖,另有地窖存放红薯、洋芋,以及各种杂物。他家的财产占了红树沟半壁江山,自然也是红树沟经济发展的领头羊,和社会、民生的核心和中枢。像换粮这种细小事务,自有管家安排处理,无须他自己费心。但是,既然友村来了保长,由他亲自接待应酬,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客人进门,宾主就坐,除了上茶,每人还有一杯纯正山野蜂蜜冲泡的蜜糖水。柿饼、核桃、大枣、花生、野葡萄干,……清一色的自产山货。 晚饭不像大都市那样豪华排场,却是绝对的乡野特色。 下酒的凉菜:油炸花生米,凉拌黄豆芽,烟熏豆腐干,自制的皮蛋,辣椒腌鸡胗,腊汁猪舌猪耳。酒是自家酒坊里特酿的高粱老窖。 下饭的主菜:烟熏野猪肉炒香干,蘑菇山珍炖野鸡,红烧野兔肉,木炭火烤羊排,洋芋粉条炖猪肉,清炒腌竹笋…… 主食有:莜面栲栳栳,荞面凉饸饹,包谷面搅团、鱼鱼,洋芋叉叉,外加烤红薯。蘸料是自家腌制的糟辣子酱配蒜泥,然后用自酿的柿子醋调制而成。 酒过三巡,牛保长略带歉意地说:“不知各位今天到来,事先没有准备。腌肉是平日存下来的,猪是年根上杀的,羊是正月十五宰的——没有一样新鲜货,请各位见谅。如果你们夏秋季来,那时水里有了活鱼,山珍、野味也都是鲜活的。” 王暮囊赶紧起身:“牛先生过谦了。这一桌特色美味,怕是城里的官宴也未必能够企及。来来来,大家都站起来,我借主人自己的酒,敬主人一杯。衷心感谢你们,在这青黄不接时刻,对我们伸出友谊的援手!祝我们合作愉快,长长久久!” 守信他们三人,早就见识过牛保长的热情和慷慨。他们当然不能只带着一张嘴来,背着几千斤粮走。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天下哪有白占便宜的好事。所以,早在进山之前,他就和大山商量,由他二人出钱,买了三丈棉布,十五斤青盐,两刀白纸,十锭墨,送给牛保长。其实这件事王暮囊是看在眼里的,但他却一味地装哑巴。守信、大山二人并不说破,不计较,也不在意——为乡党们办事嘛,哪能有一点也不付出的道理? 王暮囊家里不缺粮,但他还是带了现大洋过来。他买了两条腌好的野猪后腿,两块上好的冬狐狸皮,另外还淘了一个完整的麝香。 冯守信家除了老太爷在世时,给自己老两口置的一块坟地,再无别的不动产,一年四季靠买粮过日子。碰巧牛保长的儿子牛方成和表侄儿何志高,在杜边村学校读书,两个孩子在村里租了房子,自己开伙需要粮食。所以守信跟牛保长商量好了,由他把买好的白面直接送给孩子,他每次来红树沟顺便带一些杂粮回去。反正在哪也是买,这样交换,两家都省事。再说,牛保长的两个孩子经常受到守信的照顾,凭牛保长的为人,也绝对不会让他吃亏。此次来,他只拿了一些熬稀饭的小米,和磨好的包谷糁子,太婆喜欢吃饸饹,他又带了几十斤荞麦面回去。剩余的小零头,由两个孩子出山时捎带过来。本来他还想带一些山野蜂蜜给太婆,临走牛保长送了他们仨每人一大瓶,他就不好意思再提买的事了。 同三爷家里也不缺粮,但是因为缺劳力,他嫌谷子薅苗、除草太费功夫,从来不种谷子。所以,他来的目的主要是买小米。其次,因为女人要坐月子,顺便带了一吊子腌猪肉,又特意挑了两斤山民自己挖的野生当归,拿回去给女人炖鸡补血。 挑的最仔细的要算冷八爷了。他因为被狼拖走了一头架子猪,必须要把这个损失找补回来。他首先打问了各种杂粮的兑换比例。包谷、小米,一斤麦子可以换一斤半,比较划算。但他家里还有一些,虽然不够,可以找替代品,这两样他不用考虑。荞麦,一斤麦子可以换两斤半,糜子两斤,高粱三斤,小豆三斤,洋芋粉条三斤,红薯干五斤。他家十口人,到麦收还要扛三个月——他以此为底线,翻来覆去地算——洋芋粉条是干的,烧好野菜稀饭放上一小把,可以当面条。红薯干磨成粉,掺上点榆树皮面就能擀面条。高粱磨成面,拌上榆钱、白蒿、洋槐花、蚂蚱菜、水芹菜、野枸杞、苜蓿嫩芽,等等,可以蒸菜团子麦饭。算来算去,只有这三样最合算。 心里有了数,他就狠劲和人家砍价。他诉说自己家遭了狼灾的苦衷,唠叨家里十张嘴的困难。最后他说,高粱和红薯干,你们山里人都是用来喂猪的;不像我们,掺上点野菜就能给娃做上一顿饭。看在娃娃们饿肚子的份上,你就把我当成个要饭的还不行吗?他那近乎哀求的腔调,最后真的把他住的这家主人说动了心——高粱和洋芋粉条各加半斤,让到三斤半;红薯干加一斤,让到六斤;最后又额外送了他十斤糜子,两斤红小豆,算是给孩子们的施舍。他打躬作揖,千恩万谢,总算也有了点心满意足。冷八爷为人小气、抠门,锱铢必较,会算小九九,这一点确实不假。然而,要不是这家主人的慷慨和心软,八爷的孩子今春怕是真的要受难场,受凄惶了。 第二天上午,冯守信把每户的粮食归拢,列了一个清单作为附件。然后和牛家管家共同起草合约。一切核对无误后,誊写一式两份,双方的担保人——保长,加上合约起草人签字画押,韩大山作为见证人也在合约上签了字。办完该走的程序,背粮的人三五成群,开始返回杜边村。有的家庭换的粮食多,比如冷八爷,他们可能要往返几个来回,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些已经与合约起草和担保人无关了。 同三爷把换来的粮食交给哑巴背着——因为分量不是太多,顺便也帮守信捎带一部分小米——跟随人流往前行进。他自己甩着双手,优哉游哉,一边观看山景,一边又哼起了他那百唱不厌的小曲:“八月八,七月七,骑着那毛驴去赶集。……我的大娘呀!” “看你那酸溜溜的劲儿。”大家正觉得枯燥无聊,忽然听见同三爷哼开了小曲,韩大山顺势故意挑逗,“三爷,又在回味你那罗曼史?干脆再给大家讲讲吧,让我们也跟着提提神。” 同远志那年一气之下,把自己卖了壮丁。穿上军装,就直接被拉到陕北榆林一个守备部队。三个月新兵训练结束,他被分配到包头附近一个连队。连长见他有点文化底子,让他当了文书,还时常派他协助军需士官外出筹粮、购置军需物品。 那时候,虽然已经和小日本开战,可是大西北、内蒙一带并无战事。国军除了日常训练、守边,不仅没有仗打,其他方面也没更多任务。一伙年轻力壮的男人,整天被关在营房里,别说女人,连个母猪母狗都看不到。严重的生态失衡,使这些士兵被煎熬得穷极无聊。一到周末假日,轮流放假外出,问他们去干什么,有人就毫不隐讳地说,到街上去看姑娘。 连队附近的小镇上,有一个熙熙攘攘的小广场。经常有说书的,卖艺的,耍猴的,弹弦子卖唱的。其中有一种两人表演的小剧种——既不像东北的二人转,也不像西北一带的二人台,似乎也不像现代的活报剧——它的主角是漂亮姑娘扮演的小旦,红袄绿裤,围裙飘飘,浓妆艳抹,花枝招展,手执绸扇,边唱边舞;配角是一个老媒婆,手里拿着长杆旱烟袋,头侧耳朵上方束两片遮发的绣花宽带,脸蛋靠嘴角处点一颗黑痦痣,坐在一个方凳上,跷着二郎腿,和姑娘对答。 她们看到有当兵的过来捧场子,有时还丢几个铜子儿,敏锐地觉察到了难得的商机。于是迎合当兵娃子焦渴的心里,编了一套荤段子。随着赶场的兵娃子慢慢增多,她们的段子改了又改,越来越酸,越来越荤。许多兵娃子瞪着大眼睛,手舞足蹈,大声喝彩。有的听得上了瘾,把整月的饷银都丢给了这个荤场子。 小旦:八月八,七月七, 我骑着毛驴去赶集。 走到半路上,遇到个当兵的, 他把我拽到那高粱地里, 哎呀,我的大娘呀! 媒婆:去干啥呀? 小旦:这个当兵的, 他有点稀奇, 他歪着那脑袋瓜,两眼眯眯, 咧开那大嘴巴,对我笑嘻嘻, 伸手解下那宽皮带, 裤裆里蹦出一个怪东西。 我的大娘呀! 媒婆:啥东西呀? 小旦:像是个萝卜,没有樱子, 像是个黄瓜,没有开过花, 像是个棒槌,它没有把把, 红里透紫,它长长一拃, 又粗又硬,它壮壮一把, 我的大娘呀! 媒婆:接着又干啥啦? 小旦:那个当兵的,力气好大, 猛然一扑,把我压到他身底下, 他伸着两只手,又摸又抓, 把我那裤子使劲往下拉。 我的大娘呀! 媒婆:那你有啥感觉呀? 小旦:酸酸溜溜,酥酥麻麻, 晕晕乎乎,热热辣辣…… 那个受活的滋味, 说也说不清,放也放不下, 心窝子里头,就像那野猫儿在不断地抓,呀,不断地抓! ……(两手拍着自己的大腿) 哎呀,我的大娘呀! ——同三爷刚才哼的就是上面这个荤段子。 没过多久,从长官到士兵,几乎天天都在哼唱。同远志心想,这简直成了我们连的连歌。后来他走了许多地方,发现其他当兵的也在传唱;复原回到村里,周围大圆不少小伙子,也会哼上几句。这时他想,这或许就是国军的军歌吧。 如果说,新兵训练是同远志当兵所上的第一课;那么,学唱军歌就是他的第二课。 当兵第四年的秋天,同远志和军需士官到内蒙去运军粮,住在小镇一个非常简陋的旅馆里——所有客房都是用简易木板隔起来的小间。一天晚上,士官外出催粮没赶回来,只剩下他一个人闷头睡觉。后半夜,他发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正当他在暗中仔细观察时,忽然觉察到了女人的气息。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女人甩掉身上的衣服,光溜溜地钻进他的被窝。他早就是过来之人,哪能经得起女人身子的诱惑。既然是送上门的货,不收白不收。他没有多想,就紧紧抱住了女人柔软细腻的身体。……一阵高潮过后,女人才发觉自己上完茅房回来走错了屋子,赶紧抓起衣服跑回隔壁房间。她又羞又恼,对着自己的丈夫,委屈地嘤嘤啼哭起来。她的丈夫追问怎么回事,她说有人占了她的便宜。问她是谁,她说就是隔壁那个二流子。男人一听火冒三丈,立刻穿衣起床,推开隔壁的房门,把床上的人狠揍了一顿。被揍的人懵懵懂懂,被这一顿拳头打得晕头转向,却不知道为了何事。等到开灯把旅店掌柜的找来,才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同远志住在七号房,两口子住八号,挨打的人住九号。慌乱之中,女人只告诉丈夫,欺负她的人住在“隔壁”,却没有说究竟是“左”隔壁,还是“右”隔壁——所以才闹了这么一个大误会。 第二天一早,士官回到旅馆,同远志已经被掌柜的关在一间小屋里。听完事情的全过程,士官的态度强硬起来。他故意摆弄着手中的盒子枪,对八号房的男人说:“这事不能怪我的兵。首先是你女人自己投怀送抱,主动钻进被窝的。两情相悦,并没有任何强迫行为。再说了,你女人那东西,除了撒尿也是闲着,给别人用用又没啥损伤,你不照样可以用吗?”前半句话还有点道理,后半句居然没了人味,对方听完几乎气晕过去。但是当兵的手里握着枪,他一个平头百姓除了生气,又能咋样? 经过软硬兼施的掰扯,掌柜的从中调解,士官和远志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最后商定,由远志拿出两块大洋给两口子作为补偿——这件事很容易地就这样摆平了。 这个“七八九”的故事,从此成了同三爷一生中的一段风流传奇,而且还成为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喜是忧,是福是祸。不过每当对人谈起此事,他的情绪还是异常平静的。 出了这等事,连长觉得此人脑瓜子太活泛,并不安分。生怕他再惹出别的乱子,便和上级商量,迅速把他调往前线打仗的部队。 同远志来到韩城附近的黄河边。团长喜欢他的机灵,把他留在团部当通信员。这里距黄河对岸的中条山不远,日本飞机经常飞过来骚扰轰炸。 一天,部队正在黄河边加固防御工事,远志跟随团长到各处巡视。忽然日本飞机飞临上空,一枚炸弹恰好落在附近。远志眼疾手快,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把团长推入战壕,自己翻身一滚,晚了半步,一块炸弹片击中他的腹部,肠子立刻流了出来。 远志被送到韩城附近的后方医院。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大难不死,反而让他因祸得福——一是因为救命之恩,团长竟然放低身段,认他为生死患难的过命兄弟;二是因为住院疗伤,促成了一桩美满姻缘。 于凤茹出生在三原县一个小财主家庭。五六岁开始,便在自己家的私塾里读书认字。《三字经》《千字文》《女儿经》,她可以背得滚瓜烂熟,而且写得一手清秀漂亮的毛笔书法。正因为聪慧伶俐,鹤立鸡群,她不仅高傲,而且任性。待到成年,父母给他选了多少富家子弟,却一个也入不了她的法眼。高不成,低不就,一直等到三十出头,本来一个德艺双馨、亭亭玉立的富家小姐,却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剩女”。父母为她急得团团转,她本人却不急不躁,宁缺毋滥。等不到称心如意的伴侣,宁可不嫁。 抗战开始,国军急于征召一批有文化的青年为前线服务,尤其是医院的女护士奇缺。这个机会,正适合了凤茹狂傲不羁的性格。她挣脱了父母的一再阻拦,坚决报名应征。经过三个多月短暂的强化训练,他被分配到韩城附近的后方医院。 同远志做完腹部手术,由于凤茹负责护理。在疗伤的日子里,他俩竟然慢慢地擦出了火花。她天天和战场上下来的伤员打交道,可像同远志这样的士兵却并不多见。舍己为人,具有男子汉的担当,这是作为人生伴侣应有的先决条件;率性纯真,不掩不藏,这一点正好和她的脾性相契合;更重要的是,他有知识有文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和自己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这在当时的部队里十分难得;当然还有,他高大帅气,说话风趣幽默。 “我比你大,你嫌不嫌弃?”于凤茹直接摊牌,同时也是试探——因为这可能是她们之间唯一的障碍。 “女大三,抱金砖——这没问题。”远志同样不遮不掩,也在试探对方,是否嫌弃自己的二婚身份,“我原来的媳妇也比我大三岁,而且还给我留下一个哑巴儿子。” 凤茹原本就是一个有知识、有眼光的叛逆女性。两人一拍即合,没过多久就同居在了一起。 身体康复,团长亲自到医院看望远志,而且有意提升他担任排长。 远志向团长推心置腹:“前几日接到家中来信,母亲已经故去。最要命的是,留下一个尚未成年的哑巴儿子,你说他孤零零一个残疾人怎么过?况且,于凤茹已经身怀六甲,也必须回到老家去生产。” 他说的全是实情,团长沉思了一会儿:“凤茹的事情好办,因为她并不是部队在编人员。你的事情有点难度,既然你有特殊困难,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如果战争结束我还活着的话,咱们兄弟后会有期。” 同远志拿了一笔复员费和伤残抚恤金,带着于凤茹回到杜边村。新置了一台缝纫机,开了一个小诊所,从此过上了安稳舒适的小日子。 …… 今年正月十二,于凤茹第三次临盆分娩。大清早起来,隔壁的郝桂兰走过来,迫不及待地问三爷:“怎么样,这回是个夹牛的娃吧?” 三爷垮着个脸:“夹牛?夹啥牛——夹人家的牛。” 三爷传宗接代的美梦彻底破灭了。但是,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儿子烧成哑巴是命,娶了个称心如意的老婆是命,连续三胎女儿也是命——聪明的人不会违逆天命,只能一切顺其自然。 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照样进山为女人挑选小米、当归和猪肉之类的营养品,因为母女平安健康才是最最要紧的事情。 回来的路上,同三爷和冯守信,基本上都是空手,他俩一直相互厮跟着往前走。三爷心里有一件事如鲠在喉,一直想对守信挑明,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他在韩城住院时,曾经听当地人说过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情:太史公司马迁,因为李陵之祸被汉武帝处以宫刑。后世子孙怕再度遭受政治迫害,遂把“司马”复姓进行拆分——在司字左边加一竖,成为“同”字;在“马”字左边加两点,成为“冯”字——这样,“司马”复姓,就变成了“同”“冯”二姓,现如今,这两个姓氏在司马迁故里比比皆是。如果果真如此,他和守信两家岂不是同宗同源,而且都是太史公的后裔?他把这事说给春生听过,其实也是从侧面对守信的一种试探。 从韩城回来以后,这件事在他心中一直挥之不去。他曾经琢磨,假如两家同宗,守信又正当壮年,能够生上一大堆儿子,他甚至可以厚着脸皮向守信提出,把春生过继给他。至于改不改姓都无关紧要,反正都是同一个祖宗。论条件,他以二十多亩土地和全部家产,换取春生对他老两口的养老送终,双方谁也不吃亏。可是,这种想法一露头,他又觉得十分好笑——这是哪跟哪啊,就算两千年前是一家,到了现在还有多少血缘——他笑自己得了“妄想症”。 今天,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守信,我听说咱们同、冯两家是同一个祖宗,都是司马迁的后裔。” “这事春生对我讲过,听起来合情合理。”守信很平静地看着他:“我查过书,没有找到根据。后来专门请教过二先生,他说,书上有过这种记载;但是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的故居在山西河津。太史公究竟出生在韩城,还是河津?尚无定论。况且二者都不是出自正史。” 三爷听懂了守信的一席话,明白了事情的来来回回,心里的波澜和疑惑,渐渐平静下来。 守信琢磨着三爷的表情,忽然换了一种非常真诚友好的口气:“不管是不是同宗同族,这都无关紧要。咱们两家对门住着,哪件事不都是互帮互助,跟一家人有啥差别——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你说是不是,三爷?” 三爷赶紧接住话茬:“是是是,远亲不如近邻,不如近邻……” 闲谈之间,不知不觉,已经远远望见了鱼嘴坪大栗树的身影。 第14章 太爷传奇,永年救命 春暖花开,大地复苏。冯守信领着春生,向西场外的铁匠铺走去,今天,他要给儿子量身定做一把割草的镰刀。 走进简陋的遮棚,铁匠买道系一领厚厚的围腰,站在铁砧子前,正在叮叮咣咣地敲打一坨烧得通红、尚未成型的铁块。他的徒弟猫着腰,扑踏扑踏地拉着炭火炉上沉重的风箱。 说明来意后,买道抬头打量了一眼春生:“咋咧,娃还这么小,就要给套上笼头,准备拉帮套?” 驾辕的牲口把握方向,自然是承载负重的主力——从旁加一根皮绳,套上毛驴、牛犊、或小骡马,上坡再加一把辅助力,这就是所谓的“拉帮套”——其实主人的本意,并不在乎小牲口能使多少力气。主要的目的是通过这种方式对它进行驯化,使之早日适应未来担当主力的重任。 “农村孩子从小就得接触最基本的农活,所以我想叫他先从学割草开始。”守信毫不隐讳地摆出他驯化儿子的整体规划,“等到再大一点,耕、锄、耙、磨都上了手,会扶犁、能驾车,再加上识五谷,知季节,懂农时……到了这个火候,他的手里就算端上了铁饭碗。如果还有兴趣特长,学上像你这样一门手艺绝技,那就是人中龙凤——‘一招鲜,吃遍天’。” “我这出蛮力气的营生,哪能和你们文化人相比?”铁匠直截了当地问:“你这娃读书聪明伶俐,将来是不是想叫他接过你手里的活路?” “这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另外,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兴趣。” …… 春生一只耳朵听着两个大人闲聊的话题,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屋子里林林总总的铁器上面。镐头、镢头,这是挖土、刨地用的;铁锨、铁铲,这是铲土、翻地用的;挠钩、双股铁叉、三股铁叉,这是打麦碾场用的;斧头、砍刀,这是劈柴剁柴用的;夹镰、背镰、刀片,这是割草、割柴、割麦用的;板锄、长把锄、小锄,这是除草耪地用的;……每种铁器都有不同的规格型号,比如铁铲大到可以一铲端起十多斤土,小到只有两指多宽用来挖野菜的钢铲;锄头大到一锄过去能够耪一垄禾苗,小到如麦子地里薅草的锄比巴掌还小,有的还是中间漏土的空心锄;刀具,大到半尺多宽、三四尺长的铡刀,小到旋柿饼、削梨皮的牛角弯刀。除了农具,灶上的菜刀锅铲铁勺、牲口棚里的鞍环马嚼马掌、家里的火盆火钳火筷及日用杂什,还有牵牛拴狗的铁链,甚至绞水井绳上的三环套,……应有尽有。 “买道叔,你的手真巧,会做这么多花样繁多的铁器。”春生不由自主地赞叹起来。 “只要你需要,你拿个样品,或者画个大概图样,我都能够给你打出来。”铁匠不无自豪地说,“今儿个我看上你一眼,就能估量你的身材个头,打一把保你用起来轻巧顺手的草镰。十天过后你自己来取,不用你爸再操一点心。” 春生两眼痴痴地望着铁匠叔干瘦的面容,不由自主地从心底荡起一种敬佩和温暖的亲切感。 春季进山之前,冯守信和学校派饭的人商量,打算把自家的份额一次性派完,以免他不在家时,孩子他妈分心。提前派完饭可以让女人把精力全部放在客栈经营上面。校方和先生对他的要求欣然应允。 郑先生一连三天来到他家。 春生放学陪着先生走进家门,先到账房里歇息。先生每次来,都要端详老太爷的画像和那副对联,似乎若有所思。 “春生,最近读什么书?”郑先生很随意地问。 “正在看二爷推荐的《古文观止》。” “你最喜欢哪些内容?” “最喜欢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的文章。” “《古文观止》是中华文化的精华,你喜欢的这几位又是唐宋八大家名流。很不错,好好读。”先生忽然转了一个话题,“想不想提前一年进入高小?” 春生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这可以吗?” 先生从墙上取下老太爷做木匠时用过的一把三角尺:“我出一道简单的题目,你答上来,我就给你和肃海川补习算术,争取让你俩跳一级,提前到镇上读高小。” 春生一听有新的考题,立刻兴奋起来。 先生在纸上画了一条河,然后把三角尺交给春生:“河上需要架一座桥,但是因为河水湍急,不好丈量桥的长度。你用三角尺比划一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春生把三角尺放在纸上来回比画了几下,沉思了一会儿:“有了。这把尺子有两个边是相等的,我把一个边放在河上当桥,另一个边沿着河岸,丈量岸上这条边的长度,其实就等于丈量了桥的长度。” 郑先生流露出难以觉察的喜悦:“一言为定,我给你俩提前补课,只要你们能考上,我包你们跳级升学。” 冯守信爷儿俩陪着郑先生吃饭,三天的话题比较广泛,但先生的关切自有他的重点。 “守信大哥。”郑先生这样称呼,显得随意而且略带几分亲切,“咱们中国人的传统,一个血缘家族,三代人最多有三个姓氏——爷爷奶奶两个姓,到了父辈再加一个母姓。可是你们家却有六个姓氏——太爷太婆两个,你和嫂夫人两个,另外还有一个‘游伯’,一个‘李姓’的女儿——当然,我说的不是已经改过的姓,而是实际的血脉关系。还有,你们家是从东原迁徙过来的,所以我觉得一定经历了不少艰难的颠沛流离,其中肯定包含许多精彩、传奇、美丽、动人的故事。”郑先生把最后一句话讲得很慢,而且强调得很重。 听着郑先生平静的话语,看着他温和的表情,冯守信感觉到他的发问绝不是一时的好奇和心血来潮的随意乱谝,肯定是酝酿了许久的深思熟虑。其中有他对学生家访的职业因素,也有以前多次交流形成的相互信任和亲近。关系发展到这种程度,守信也打消了戒备心理,把老太爷艰苦创业过程中,他认为能够公开的几个主要关节点,简要地陈述了一遍——其中还有另外一种用意,让儿子春生一起听听自家的家史,从中体会、传承善良的美德,和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 老太爷姓邢,名立人。出生在东坡岭村中心地带、一孔几百年传承下来的、料姜石结构的窑洞里。十六岁那年,父亲把他送到原坡下的鸿门镇去学木匠,师傅是木匠行里一位远近闻名的全能手艺人。见面第一天,师傅就问他究竟想学什么。如果只是为了糊口混碗饭吃,就学小木匠——会割个箱子,钉个锅盖、甑篦,勒个风箱,三年保你出师。如果想赚钱,就学房木匠——因为家家户户儿子结婚娶媳妇都要盖房,一般年景总有活干,最快四年可以出师。如果真心想学手艺,那就得学车木匠——不仅心要灵,手要巧,而且还得特别能吃苦,学成出师,得五年以上。立人当时没有任何含糊,一口答应学车木匠,师傅的第一印象是,这娃干脆利落,有股子敢闯的勇气。 那年月,从学徒开始,都要给师傅家买粮、烧火、做饭、倒尿盆。一般孩子可能要干一年两年,等到有新的徒弟过来接班,才能被换下来。但师傅很快发现立人这娃特别灵醒开窍,很有自己小时候那种天赋。只做了三个月家务,师傅就让他跟着自己打下手。人们起初叫他邢立人,从此开始叫他小木匠,后来又逐渐改口叫邢木匠。再往后,“邢木匠”自然而然成了他永远不变的大号,很少还有人能够想起他的本名邢立人。 从跟着师傅打下手,到独当一面,对车行里最难做的车轴、轮毂,他都能镟削得十分精细和恰到好处。三四年过后,师傅称赞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五年徒满出师,师傅让他另立门户,他坚持要多陪陪师傅,这样又多干了三年。师傅见他诚实、肯干,又讲义气,最后毫无保留地给他交了底:“以你现在的手艺,已经可以走遍天下。但是手艺行里学无止境。如果你还想继续深造,我给你指一条新路,你到黄河边去学做大水车。”师傅还特意给他写了一封引荐信,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师傅。 二十四岁,他一路揽活游荡,到了宁夏中卫,跟着师傅的师傅学做大水车,直到三十岁才回家完婚。凭他高超的手艺和自强不息的精神,一家人丰衣足食,家道日渐兴旺。 民国十八年,陕西遭受特大旱灾,波及整个关中地区。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全省死亡人数达250万之多。经济如此凋敝,哪里还有人顾得上盖房,和造木轱辘大车。揽不上活,断了经济来源,总不能坐以待毙。 邢木匠背着工具包,只身一人,离家寻找机会。他从东原出发一路向西,经过省城,又折向南行,来到山根底下。一日,杜边村南庙广场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正在开设粥棚舍饭救灾。他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见到一位气度不凡的绅士,一打听,是本村财主家的二先生。他打躬作揖,向二先生说明来意。二先生在家里不管家务,但是很有礼貌地把他领回家,介绍给自己的父亲。此时,肃家正好有一辆大车断了轴,需要修理。邢木匠仔细查看过后,很直率地告诉老太爷,修理当然可以,但若要计算成本,修旧不如打新。老太爷本来也有此意,只是尚未找到满意合适的工匠,便简要询问了邢木匠的过往经历,随口对他说,那你就先试试打一辆吧。 第一辆车完工,长工韩长生赶到路上走了十几里,转了个来回回来,对老太爷连声称赞“好手艺”。特别强调,车轴和轮毂之间的卯窍严丝合缝——稳当、轻巧、灵便——绝对是辆好车。 肃老太爷见多识广,对经营管理是精到的内行,在洞察识人方面更是独具慧眼。他处事豁达,毫不拖泥带水。当即决定,让邢木匠再打一辆,把两部车全部更新,而且亲口对他讲:“灾荒之年,大家都不容易。回去把你的老婆孩子接来,先租个房子住下,一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邢木匠媳妇那时还算强壮有力,就在肃家做些缝补浆洗、打扫卫生、上厨烧菜等家务杂活,一家人的日子总算安定下来。这时候,农村灾后的经济正在恢复重建,邢木匠在周围已经小有名气,不出方圆几十里,打车的生意活计基本上没有断过线,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富足起来。 邢木匠本是有心之人。多年来,他一边揽活,一边四处观察,寻找新的方向和活路。除了周围村镇,他一直在留意终南山一带的地形、山川、河流。在子午峪仔细勘察了几个来回过后,他逐渐酝酿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一天,他上门拜见肃老太爷。 “老太爷,听说子午峪乌龙潭那个小石坝,是你们肃家出钱,组织乡党们打石条、拌洋灰,修砌起来的?”邢木匠以试探的口气,提起了话头。 “没错,是我们家搞的。”肃老太爷说,当年用了半年多时间,至少花了几百个工。 “东边那条环山的灌溉水渠,也是你们家干的?” “那当然,砌坝聚水,就是为了修渠灌溉。这是上下两个相互衔接的工程。”老爷子进一步强调,“而且修渠花费的时间更长,前后大约有五六年吧。” 邢木匠开始切入正题:“太爷您看,一条子午河水分为两股,东边的灌溉渠早已见效收益,可是主河道的水还在白白地流淌。您有没有想过,把这股水也利用起来——这样您花钱费力修的水坝,不是又增加了一项额外收益吗?” 老爷子来了兴趣,一下子提起了精神:“你说咋个利用?” “你看咱们周围大圆,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哪家不需要套磨子磨面。可是,老牛拉磨一天又能磨出多少面粉?所以事情到了紧要处,有人不得不几合磨子整天连轴转。”说到这里,邢木匠直接挑明了来意,“您看,在乌龙潭下游不远处修一座水磨咋样?至少能顶五合牛拉磨。” “建一座水磨大概需要多少钱?” “人工不算,大概五六百块现洋吧。”邢木匠给了一个基本的估算。 “几年能够收回成本?” “兜个底,五年保你全部收回;经营得好,快一点,三到四年。”邢木匠满有把握地说,并且把他已经画好的一份图纸递到老爷子手上。 肃老太爷欣赏着铅笔勾画出的精美大样,一边低头在心里盘算:一座乌龙潭小堤坝,除了引出灌溉渠,还能分出一股水来推动水磨,这是其一;成本收回后再用一二十年,这个利润可不是小数,这是其二;方便了乡党邻里,于人于己都不吃亏,这是其三。——一举三得,值! “你搞个详细预算,我再琢磨琢磨。”肃老太爷其实已经做了决断,但是他还要再斟酌一下施工的方式。 老爷子审核完预算,把邢木匠叫到家里:“你这两份预算,一份是只算工钱,不包材料,五百块大洋;一份是工料全包,一千零八十块大洋。按照第二方案,我给你一千二百整数,咋样?” 邢木匠也反复思谋过,包工不包料,他拿钱干活,省心省事,但事事都得听东家的;工料全包,他担的责任大,但却不受任何掣肘。再说老爷子在他的方案上还额外加了一百二十块,心想这老爷子会做生意,而且并不吝啬,便一口答应下来“你还有啥要求?”老爷子问。 “我要亲自进山去选木料。” “没问题。”他们最后敲定下来,当场签了合约。 邢木匠到秦岭深处镇安县的一个林场挑选木料。东家派了一位姓游的中年人专门陪同,一则为他带路,当然也包括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连续多日,他们在山坡上、箐沟里四处转悠。他一门心思,精挑细选,完全忘记了困苦和劳顿。 一日,他们正在山坡上攀爬,由于坡陡,地下的落叶很厚,脚下一滑,邢木匠一屁股坐在地上,出溜到一个两米多高的土坎下。人虽然没怎么摔痛,侧身一看,却意外发现,一头野猪正在土坎下的窝边产仔。像这种情况,只要人不招惹,母猪肯定不会主动攻击。他从地上爬起来,刚刚准备离开。没料到,前方一头公猪,从斜刺里向他冲了过来——很显然,这是母猪的丈夫在护卫妻子产仔——邢木匠已经年过半百,哪里躲得过这种阵势,心想这下肯定完了。公猪已经离他只有十多米距离,忽听“嗖嗖”两声,两只飞镖疾速飞来,第一只插入公猪的肚皮,第二只不偏不倚,正中公猪的咽喉。公猪一声尖叫,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投掷飞镖的不是别人,正是陪伴邢木匠的那位姓游的伙计。邢木匠握着老游的双手,连声道谢,老游只是简短地回答:“保护您的安全,本来就是我的本分,何言感谢。” 危难时刻,被人救了性命,这种恩惠已经到了极致,怎么能说“大恩不言谢呢”? 游伙计,四川自贡人,本名游永年。他们二人从此成了至交。他曾经问过永年的身世,但对方只说父母皆已亡故。目前仅剩他只身一人。问他妻儿如何,他未置可否。邢木匠觉得对方并没有敞开心扉。 “也许他有很深的伤痛,不希望别人再触痛已经愈合的伤疤。也许他有难言的隐秘,不能也无法告诉别人。”邢木匠这样想,要紧的是永远记住朋友的救命之恩,“为朋友保守秘密和尊重他人的隐私,也是一种报答。”征得本人同意后,邢木匠以新收徒弟的名义,把游永年带回杜边村。 备料顺利完成,邢木匠请了几位手艺好的木匠石匠作帮手,开始了紧张而有序的施工。大约一年时间,大功告成。 站在高处俯瞰,河谷里,翡翠般明亮洁净的乌龙潭镶嵌其间,主河道银白色的水流,翻卷着浪花向下游淌泄,左右两股分水渠静静地岔开——三股水流像一组飘逸的穗带,和翡翠结为一个整体。左渠向下一百多米远的崖边,下沉的竖井里,一个比房屋高出两倍的巨大水轮,凸显出壮美景观的主体。左侧一个石砌的平台,托起一座棱角分明、立体感十足的木屋。水轮、转轴、齿轮、磨房——新解木料乳黄的色调,在青山苍翠底色的衬托下格外醒目——邢木匠满心喜悦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像是在欣赏一幅刚刚挥毫完成的山景水墨画卷。 邢木匠走进磨房,招呼一声“开闸”,等候已久的游永年应答一声,从槽板里轻轻提起闸门,水轮立刻缓慢地上下旋转起来。随着传动齿轮发出轻微的响声,石磨的下扇开始快速旋转。邢木匠站在磨扇旁边,拿起撮瓢,亲手撮了一瓢磨碎的麦子,倒进宽大的罗面柜里,摇动把手,咣当咣当几个来回,柜子底上迅速铺上一层雪白的面粉…… “这个家伙和普通石磨不同的地方,只是上下磨盘换了个位置——一般石磨是上扇转动,它却是下扇转动。”有人发现了水磨运行的卯窍,发出由衷的赞叹,“但是老磨子转一圈,它至少能转五六圈。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动,就能同时兼顾撮麦子和罗面两道主要工序。还有,不用牛,不喂草料,只要开关水闸,就能让它乖乖地听人使唤。” 剪彩开工的日子,子午谷里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肃老太爷亲临现场主持,亲自点燃鞭炮——因为这座水磨,同时也是他的杰作。 肃老太爷及时兑现承诺。邢木匠赚了五百多块大洋。 水磨竣工,两位老人都非常兴奋。肃老太爷把邢木匠叫到家里,希望他能够在杜边村落户:“有恒产者才有恒心。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四处游荡,干脆把赚来的钱置一份像样的产业,就在这里扎根吧。” “您有什么想法?”木匠征询肃老爷子的具体意见,肃老爷子很直率地谈了他早已想好的方案。 接着,他们俩又作了一笔交易:邢木匠拿出二百块大洋作抵押,向肃老爷子赁下东马道距离官路最近的这座客栈。除了每年缴纳租金、红利,二十年内将抵押金逐年扣完,而后把房产完整地转交给邢木匠。 剩下的钱,邢木匠在村南二里坡,为自己买了一亩二分坟地,一家人从此在杜边村安家落户,扎下了根。再后来就是冯守信过继给外公外婆,夫妻双双过来继承这份产业。 春生出世的第二年,邢木匠安然逝世。临终前,他把冯守信叫到跟前,当着太婆的面说:“在杜边村将近二十年,这是我人生的巅峰;子午峪的水磨,是我一生最得意的杰作,也是我人生的一座丰碑。”末了,他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件,要把春生好生抚养成人;第二件,要给游永年养老送终,等他死后,把他也埋在自家的地里。 故事讲到这里,大概的轮廓、前因后果已基本清楚。郑先生提起了他十分感兴趣的另一个话题:“账房里老太爷画像两侧的对联是谁的手笔?” “这副对联也和水磨有关。”守信接着刚才的话头,“签完客栈租赁合约,肃老爷子问我家太爷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太爷说,您是远近闻名的举人,想请您给我题一副对联。我要把它挂在家里,让子孙后代明白做人处事的道理,于是就有了账房里的这幅对联——老太爷说过,这副对联,同时也是他对我们家子孙后代的家训。” “‘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这句话出自南宋理学家朱熹的《论语集注》,实为做人处事的至理名言。”郑先生对这副对联深以为然,“你们家三代一脉相承。看来你是想让春生娃子承父业,将来也像你一样,从事跑山搬运的营生?” “这还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和吃苦精神。”守信重复了前两天他对铁匠买道说过的话。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郑先生像一个预言家,“春生娃这一代,有知识,有文化。他们可以开山,可以架桥,把子午古道的公路打通。肯定不会像你一样,扛着大枷一样的木方,跋山涉水。你信不信,不出十几二十年,连你也会坐着大卡车进山拉木料,运货物?” “坐卡车,十几年?”冯守信可想不了那么久远。在他看来,眼前的生意才是最实在、最需要他操心的大事。对于先生的话,他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茬。 两天过后,他蹬起草鞋,背上背篓,依然像往年一样,进山去忙乱他搬运木枋的生意。 父亲进山以后,春生每天照常上学。春天天长,下午放学后,他就去给肃家割草。如果割的是肃家地里种的苜蓿,每一百斤可以挣一角钱。他每天割五十斤,每月一千五百斤,可以赚一块五。如果割回来的是野草,收入翻倍。 当然,他去割草,看重的首先不是这份收入。他和父亲给他打镰刀的初衷一样,是想通过自己劳动获取的收益,去体验那种收获后的成就感。 石窖里的地,沙土重,雨少了怕旱,雨多了怕涝。而且大石头多,连不成大片。牲口多的人家一般都用来种苜蓿。苜蓿根长扎的深,水少了它耐旱,水多了——就算大水漫过,日出天晴,它又很快吐出新芽,重新生长起来。再者,苜蓿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命力极强。前边割,后边接着长。一茬接一茬,一块地一年可以重复许多遍。直到秋天结籽,割完最后一茬,进入冬眠休整,积蓄力量,来年开春又发。对于养牲口的家庭来说,实在是一种非常经济实惠的作物。 春生找铁匠叔取了草镰,背着一个小背架子,喊上哑巴一起到石窖去割苜蓿——哑巴家的苜蓿地,和肃家的离得很近。哑巴教他右手如何握镰把,左手如何揽草,双手如何配合使劲。割完后,又如何打捆,勒背架子。一两天下来,他很快就上了手——在他看来,割苜蓿的技术含量并不高——比起读书写字加减乘除算应用题,难度绝对不在同一个层级上。 小黑和往常一样,除了学校大门进不去,其余时间都和春生形影不离。每天下午去肃家送草,喜娃叔给他过秤、记账,小黑趁机和大黑——它的兄长——打滚儿、抓腮、咬咬脖子,这也是它们最高兴的一段时刻。 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早晨,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而且令人难以启齿的悲剧。 大黑和小黑是一奶同胞,可是它们的日子过的却有天壤之别。 毫不夸张地说,大黑的生活标准,绝对不会低于一般穷人家的孩子。每天的干粮,大多是白米细面的蒸馍、锅盔——就算它愿意吃粗黑杂粮,肃家的锅灶上也没有这类东西呀。至于汤水稀食,至少也是刮锅的稀粥、或主人吃剩下来的菜汤肉汤之类。主人隔三岔五打牙祭吃肉,它理所当然地可以啃上几根骨头。所以它长得高大肥胖,膀粗腰圆,毛色乌黑油亮。小黑可就完全不同,多数情况下,都是刮锅的稀饭,拌上一把细米糠随便打发一顿。春生虽然经常喂上它几口馍,但也必须悄悄地背着家里的大人。要不然他会遭到训斥——警告他不要再糟蹋粮食。 可是小黑比它哥哥过得快乐。它每天跟着春生在街道上,萧老坟,石窖里,四处游荡,自由自在,从来没有人限制它的行动。高兴了,它还可以找狗伙伴们打闹戏耍,甚至还可以寻找异性同伴……可是大黑就不同了,它永远被一条铁链子锁着,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进,整天只能守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院里——关进牢笼,失去自由——这是它那优裕生活必须付出的沉重代价。 可大黑也是一个生灵,它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追求异性的本能。它被饮食以外的另一种饥渴,折磨和煎熬得难以自持。 一天早晨,肃家的三小姐海英,端着一只碗走到大黑的食盆子前面给它喂食。这家伙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异性,一时冲动,竟然忘记了生物学上的分类。小姐走到跟前,它不由自主地踮起两只后脚站立起来,把它的两只前爪搭在姑娘的肩膀上,还用自己的下身在女孩身上乱蹭。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了,本能地尖叫一声。喜娃和孩子奶奶,闻声从前后院同时向中间冲了过来,他们都看见了刚才那一幕。喜娃立刻拽住铁链子,把大黑从孩子身边拉开,可是为时已晚。 奶奶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是世道变了——一个畜生、狗东西,竟然还通了人性,还敢违背家规人伦。喜娃,立刻把它吊起来,用水灌死。” 喜娃有点为难地为大黑求情:“今后把这畜生管严点;再者,也别让女孩子家家的过来喂它。” “不行!”老太太余怒未消。 “要么打一顿撵出去,饶它一条狗命。” “喜娃,你再啰嗦,我连你也撵出去。动不动手你自己看着办。”老太太丢下这句狠话,一甩手,拉着孙女走进后院厅房。 喜娃无奈,顺势就着铁链子,把大黑吊在天井中间的桂花树上,一面沉痛地对大黑说:“你到了阎王爷那里,千万可别向我索魂……是我把你带回家养大的,我的心里也难受啊……谁叫你犯贱呢,你咋敢在小姐身上动心思。”说完,三大瓢井水灌下去,大黑很快断了气。 喜娃把对门王进财叫过来,给了他五毛钱,叫他把大黑拖到死娃沟里埋掉。 王进财扛着大黑,看见它又肥又大,特别是那身浓密的黑毛油光发亮,开始琢磨起一个歪主意。他从北门洞出去,向东穿过东北横街,本来应该顺着村东的沙河一直往南走,可他却在沙河中段拐了个弯,直奔萧老坟。 “哪来这么好一条狗?”曹汉臣老汉问。 “我在河滩里打的一条野狗。”他对老汉随便撒了一个谎,“这张狗皮又大又厚,你给我从肚子中间剥开,我要完整的。” 老汉见是一条死狗,又听他说是野狗,并没有多想。很利索地把狗皮剥完,顺手钉在墙上风干。对进财说:“过几天等狗皮干透了,你拿去找皮匠鞣制一下,做坎肩、做皮衣,随便咋样都可以用。”肠肚刨开,进财要给老汉留一条狗腿,老汉一口回绝——因为杜边村人从来没有吃狗肉的习俗——老汉只留下狗头和四只爪子,用清水熬煮取其骨,其余的让王进财全部带走。 王进财美美咥了一顿,把剩下的狗肉用盐腌了放在坛子里,打算长期享用。转天,他把狗皮鞣制以后,做了一个单人褥子,打算冬天铺在炕头上替自己暖身。 晚上,春生带着小黑来到外婆家,小黑一看见墙上的狗皮就烦躁地抓闹,并且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孩子抽泣的哭声——凄惨得令人恐怖和唏嘘。丢给他一块碎骨头,它不但不啃,反而围着打转,哭声愈加凄哀。春生眼里含着泪花讲述了大黑被虐杀的经过,这时一家人才知道,这条被虐杀的狗原来是小黑的同胞哥哥。 外公知道自己被王进财欺骗,非常懊悔,立刻把一锅肉汤倒进茅厕。然后从锅里捞出完整的狗头骨,在房子山墙下设了一个简易祭坛,摆了狗食,点起三炷香,拜了三拜。连声感叹:“造孽呀,连人吃的麦穗,都是老天爷当初留给狗活命的。” ——外公说的是民间广为流传的一则故事。风调雨顺年月,有的人大肆挥霍浪费。天神下界私访,一怒之下,下令三年不雨,颗粒无收,连种子也没留下一粒。眼看人世就要灭绝,家养的看门狗上天求情。天神念怜狗的感恩和忠诚,恩赐一根麦穗做种,才有了后来再度恢复的正常年景。此后,民间开始流传“人有一斗,狗有一口”的民谣。村民们不杀活狗、不吃狗肉的习俗,也许和这个故事有一定渊源,或者本来就是一脉相承吧。 第15章 猛娃坠江,寅卯过继 韩大山和冯守信,在子午古道上奔波了十几年,对气象、水文、地质和道路状况,大体上能够做到心中有数。但大体毕竟只是就总的趋势而言,现实的状况却是,天道变化波谲云诡,时常令人难以把握。 就拿此次进山来说吧,去冬一场数十年未遇的罕见大雪,开春后迅速融化,给背脚行路造成了意想不到的两大困难:一个是陡坡路段溪水急流不断,滑坡滚石频发,让人防不胜防;另一个是融化的雪水形成春汛,川道里河水暴涨,堤岸崩塌,令人心惊胆战——这次运货从子口镇到午口镇,纵贯子午古道全境,两种险境一个也没法回避。 从翻越分水岭开始,韩大山就绷紧了全身每根神经。 猛娃是最近几年来第一次进山,大山怕他养懒了身子,体力不济,特意把他安排在自己身后。他让郝兴元担当安全员,随时注意可能崩塌的石块,他自己不断地招呼提醒伙计们,几乎喊哑了嗓子,直到午口镇交货歇了脚,才松口气放下心来。 人算不如天算。返程的路上,还是出了意外。 回程时,他们从汉阴县的汉阳镇起货,沿汉江一路北上,向石泉进发。此时的汉江,因春汛河水暴涨,激流滚滚。俯视河面,直叫人眼花头晕。由于激流的冲击浸润,两侧的堤岸、崖壁,泥土松软,多处崩塌。他们沿着汉江东岸的山路小心翼翼、忽上忽下绕行。到了一个叫石磨铺的地方,眼看着石泉县城就在眼前不远处,商队像往常一样,走走停停边走边停。当大家支好梢棍正待喘气擦汗的时候,韩大山忽然发现,脚边的一条裂缝正在迅速扩大,而且正好就在猛娃脚下。千钧一发之际,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猛娃的梢棍使劲一推,猛娃所扛的木枋一声闷响,随着滚滚江水迅速向下飘去。与此同时,轰然一声,猛娃的身子随着崩塌的泥土掉入江中。 “赶紧救人!”大山的声音像雷吼一样。人们立刻解下腰带,把几个大汉捆紧放入江中。定睛一看,猛娃被垮塌在河中的一棵大树堵在岸边。当大家正在庆幸猛娃没有被激流冲入江心的时候,却发现擀面杖粗一个尖锐的树枝,从猛娃的肚子一直贯穿到后背。 大山立刻提醒:“先把树枝砍断,手要轻,千万不能抽拉,不能转动。”等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猛娃吊上岸,他已经失去知觉,昏晕过去。 营救猛娃的同时,冯守信已经从背篓里拿出备用的砍刀,组织岸上的人员到山坡上砍下树枝,用大家随身的腰带、绑腿,扎好一个简易担架。等到猛娃一上岸,十多个人轮流,争分夺秒,飞快地将他运往石泉县城。碰巧石泉医院最近有一个从安康过来的外科医生,谢天谢地。 医生查看完伤口,做了必要的应急处理,对大山说:“可以手术把树枝取出来。但是你们必须做好输血的准备。” 护士立刻化验血型。猛娃是“AB”型血,全队人员能够给他输血的“O”型,只有憨叔、雨生和八爷三人。一听说要给别人输血,八爷心里又开始算计起来:“这得多少粮食才能养出一瓶血,咋能白白地就给了别人呢?”无论大家怎么盯着他,他始终默不作声。 雨生看不下去了,很率直地说:“我年轻力壮,从我身上抽两份吧。” 正在这时,肃家分号的唐掌柜走了进来:“我的血不用化验,‘O’型,万能输血者,算我一份,这也是我对乡党邻里应该尽的一份责任。”接着他又转向雨生,“过几天你还要肩枋块子赶路呢,不能抽太多血。” 手术做得很成功,第二天中午,猛娃脱离生命危险,醒了过来。在床边守了一夜的韩大山总算松了一口气,对猛娃说:“算你老哥命大,死里逃生。也算我大山运气好。不然,阎王爷收了你,董下这么个大乱子,回到村里,我咋个向老婶子和你那新媳妇交代?” 队伍在石泉待了三天,正好借机放假休整。老规矩,吃住由自家分号的客栈安排。大山和守信一同找到唐掌柜商量,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何善后。他们二人的想法是,从每人的账上先预支五块钱作为募捐,其余的差价由分号柜上垫着,先把手术费结清。损失的两块木枋,争取肃家掌柜准予报损。猛娃捡回一条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舍财免灾,工钱付给他一半理所当然;其余的损失由他自己承担一部分也是应该的。养伤期间住在自家客栈,费用全免,也不违反以往的规矩。唐掌柜本是豁达之人,再说,他们俩提出的方案合情合理,他没有理由不赞成,三人就此达成共识。损失木枋的事,守信写了一份书面证言,三人都签了字,以便回去向总号肃掌柜交差。 回程的队伍出发后,守信又等了三天,观察猛娃的伤情。医生说一切都在好转,他才上路去赶队伍。 猛娃姓宋,住在北门外西北角。村里人都说他傻,他怂,有人叫他“傻猛娃”“怂(宋)猛娃”“怂娃子”,可他的智商并不像憨叔那样。他生来一切和常人无异,只是老实厚道,做人从不掺假——人们常说“老实是无用的别名”,这句民谚也正好应验到他的身上。 猛娃家虽然并不富裕,但有房,有地,日子过得还算马马虎虎,可就是说不下个媳妇。一直熬到三十五六岁,只因他在山路上跑乱了多年,经过韩大山多次拉线,才找了一个山里姑娘。婚后两人肯下苦力,勤俭细密,日子也算和和美美。五年前,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眼见着日子更有了盼头,谁知道,娃儿落地没几天,媳妇却得了产后风,不到一个月就命归西天。他母亲本已七十高龄,又愁又急,整日价哭天喊地,不到半年,竟然双目失明,全然看不见东西。老太太怕没娘的孙子中途夭折,遂给孩子取名“拴柱”。一家三口,一小一残,彻底把猛娃拴到了家里,所以他连续几年再也没能进山扛活。 去年冬天一场大雪,北风呼啸,冰冻三尺。玉皇庙柳三的近亲堂妹子柳桂芳,一路逃荒到了西安,没有落脚御寒之处。打听到柳三在南山根的杜边村,便寻寻觅觅地投奔而来。柳三自己泥菩萨过河,饥一顿饱一顿,连肚子都糊弄不了,哪有多余的吃食收留堂妹。这时,他想到猛娃家境不错,为人厚道,想把桂芳介绍给他。他对猛娃说,我这妹子可怜,结婚刚刚两年,丈夫在土壕拉土,被塌死了,丢下她和一个儿子。你也是单身,干脆你们俩搭个伴,凑合着往前过,总比单身孤零零的好。 两人试着见了一面,都觉得对方长相不错。各自介绍自个的出身背景和家庭情况,也感到旗鼓相当,当即决定结为连理。反正双方都是二婚,省去了一切繁琐礼仪,在家请几位亲朋吃了一顿臊子面,就算举行了婚礼。 像大多数家庭一样,他们婚后的生活新鲜、平静、安详。桂芳对上孝敬婆婆,对下疼爱儿子。猛娃一如既往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眼见着桂芳和他原来的媳妇一样温柔体贴,长的又比那个山妹子俏丽,他从心底里感到舒坦满意,过年还特意买了一盒水晶饼,到玉皇庙答谢大舅哥柳三。 正月十五那天,忽然有一个男人找上门来,说是桂芳曾经欠过他几十块钱,今天他是过来讨账的。猛娃招呼客人坐下,把桂芳拉到里屋,询问事情的原委。桂芳如实告诉他,自己在西安走投无路,饥饿难忍,病倒在城墙跟下。这个男人见她可怜,给她吃喝,送她到医院拿药。前后几个月,大约花费了二十多元。她从心里感谢这位大哥,主动要求写个欠条,等到有钱时一定偿还。说着还拿出借条的底稿给他看。他核对了一下,底稿的内容和男人出示的借条一模一样,笔迹也出自同一人之手。猛娃相信桂芳没有对他隐瞒撒谎。 既然是曾经帮助过桂芳的恩人上门,夫妻俩好吃好喝招待完客人,猛娃很爽快地拿出三十元钱交到男人手中,对方还谦让着要给他找零。猛娃说:“不必了。人们常说,‘受人一盅,还人一升’,你是对桂芳有恩的人,我们虽然能力有限,但也懂得感恩。” 从红树沟换粮回来,桂芳又和他商量,想回老家把儿子接过来一起住,这样一家人团团圆圆,她的心里没了挂牵,才能彻底踏实。猛娃问她需要多少路费,桂芳说,来回路上省着点用,三十块钱差不多了。猛娃把家中仅有的四十元钱拿出来,留下五元平时花销,剩下的全部塞到桂芳手中,对她说:“穷家富路,快去快回。今年我要进山扛活,回来晚了,家中没人照料。” 桂芳没有负约,果然赶在他进山前回到家中。然而遗憾的是,孩子没能带回来。桂芳的解释是——孩子他奶奶说“这娃是我家的种,你咋能带走”。猛娃觉得“这也合乎情理”,便没有再往深处多想。 猛娃的母亲眼睛虽瞎,耳朵可从来没有闲着。她听到家里招待客人,议论欠债还钱,心里犯了嘀咕,立刻警觉起来。 老太太把孙子拴柱叫到跟前,让他充当自己的耳目。孩子只有五岁,一般大人并不十分注意他的行为。可这娃娃聪明伶俐,来回话竟能说得一清二楚。 一天中午,猛娃给人赶车到县城送货,厦屋里又有了男人的声音。老太太把孙子叫到跟前:“我娃乖,你到院子里去玩,看看前面屋里来了谁。悄悄地,甭叫你妈看见。” 孙子玩了一会儿,回来说:“奶奶,还是上次来的那个人。” “他俩在干啥?” “在屋里吃面。” 老太太知道那个“要账的”又来了,更进一步提高了警惕。 过了一阵,前屋没了动静,老太太指使孙子再去侦察。 孙子回来,老太太又问:“那人走了?” “没走,在妈妈炕上呢。” “在炕上干啥?” 娃娃给她描绘说:“那人趴在妈妈身上,俩人抱在一起,脸对着脸。”老太太听到这里,怒火中烧。 晚上,他把儿子叫到自己屋里:“这个女人来路不明,那个要账的怕是她的男人。” 猛娃半信半疑,直接去到玉皇庙,询问柳三到底是咋个回事。柳三赌咒发誓说:“她真是我的亲堂妹子,确实结过婚,有个孩子,这个我都对你说过。她男人在土豪被垮土压死了,也是千真万确。假如我对你说了假话,天打五雷轰,叫我这辈子不得好死。” 猛娃见柳三信誓旦旦、赌咒发誓,心里思忖,母亲可能有点捕风捉影,瞎猜乱想。他回到家,把柳三的话一五一十学说给母亲听,老太太恨恨地说:“你个瓜(傻)怂娃,怕是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人家给你下个野种,叫你戴绿帽子养着,你还以为自己戴着乌纱帽当官呢。” 猛娃做完手术,在病床上躺了五天。当它细细回味自己地塌坠河的过程时,不免深深地后怕起来。当时如果不是歇脚,而是正在肩着木枋大枷行走,紧急的瞬间,他的头来不及退出来,肯定被木枋一起裹着掉到江里喂了鱼;或者站在原地不动,和木枋一起坠江,不淹死也会被木枋砸死——多亏大山在危急关头用梢棍把木枋推到江里,他才免于一死。坠入江中以后,树杈穿透了他的腹背,让他承受了手术的痛苦和钱财的损失,但是如果没有这棵树托住他的身体,他可能早就被江水卷进了漩涡——他是该诅咒这棵坍塌在河边的大树,还是该庆幸和感谢它?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还有,同行的难兄难弟为他输血、为他募捐。冯守信在医院守护,……一连串的镜头飘过脑海,他的眼角充盈着欣喜和感激的泪花。 唐掌柜把他接回分号客栈,一边叫人安排食宿,一边打趣地说:“常言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老哥前世肯定种下了善缘,大难临头,才有菩萨护佑——你看,坠河的时机、树杈的阻隔、担架的运输、血型的匹配、医生的造诣,哪一件不是巧合的安排?还有,你遇到韩大山、冯守信两位领队,又是募捐,又是报损,经济上处处替你着想;同行的好乡邻,每个环节都对你热情搭手——你说你哪一点不幸运?” “你说得对。这几天躺在病床上,我也不断地回忆这些巧合。但是我没有你的文化深,没想到你竟然能把‘巧合’和‘善缘’捆绑在一起。”猛娃对唐掌柜心悦诚服,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休养期间,唐掌柜只要得空,就过来探望、问候,叮嘱猛娃加强康复锻炼,争取早日归队。猛娃天天在院子里漫步,在树荫下闲坐,体力的恢复,使他渐渐安稳下来,他的思绪又回到那桩纠结的婚姻。他把自己和桂芳相处半年多的整个过程细细捋抹了一遍,把母亲忠告的每一句话斟酌掂量了一番,最后,他的天平又倾斜到自我感觉这边——人说婚姻就像人们脚上的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他思前想后,觉得桂芳和他认识以来的重大行为,她对他所作的各种解释,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破绽,似乎都很合情合理,顺理成章。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激情、渴望、关怀和体贴,是真诚的,不像是做作、演戏和伪装出来的。 …… 唐掌柜原来姓杨,现在姓唐;小时候叫杨寅卯,长大后叫唐寅卯。他的身世并不复杂,但要说清楚,却必须拐好几个弯子,可能会把人绕得有点晕乎。 他母亲姓唐,唐氏家族世代漂泊于汉江水上。从在汉江边上拉纤、驾船、当船老大,到了他外公这一代,积攒下一份家产,开始走上岸到石泉县城落户,做起了木材生意。 外公家道渐兴,但人丁不旺,一生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恋上一个在子午道上跑山的英俊小伙子,嫁到杜边村南门外的杨家;儿子继承父业,在石泉县城的木材行当了掌柜。 这兄妹二人说来好生奇怪。妹子婚后一口气给杨家连生了五个儿子;哥哥却正好相反,婚后给唐家连生了五个女儿——说它巧合也好,命中注定也罢,反正事情就这样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杨家最发愁的是,如何给这一窝儿子筹钱盖房娶媳妇;唐家愁的是日益雄厚的家业缺乏继承人。 转眼之间年过半百,不能再等再拖下去。兄妹二人终于坐到一起商定,从杨家过继一个儿子给唐家,怎么说也是血脉相连,总比把财产送给外姓人好。就这样,杨家的儿子来到了唐家,“杨寅卯”变成了“唐寅卯”。 也许是期盼六畜兴旺,寅卯的四个哥哥分别以牛犊、毛驴、马驹、羊娃命名,可这最后一个幺儿,却取了一个文绉绉、叫常人捉摸不透的名字“寅卯”。说起其中的缘由,还真有一段美好的奇遇和佛缘。 小孩满月庆典,一家人和亲朋好友正在院子里熙熙攘攘,喝着包谷酒,吃着臊子面,门外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佛门弟子光临,无疑是求之不得的缘分。杨家父母把和尚师傅请到家中,素食素菜好生招待。没等和尚起身告辞,杨家人恰到好处地抓住了这次难得的机缘巧合。 “小儿满月,师傅您光临寒舍,不胜荣幸。”杨家当家的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可否借您的金口给孩子取个名字,也好让他沾沾您的佛光喜气?——从今往后,让他平安成长,一生礼佛,积德行善。” “阿弥陀佛,善哉!”和尚没有客气,没有推辞,“请施主报上孩儿生辰。” “不偏不差,正好在大年三十交子时分落地。” “有这等巧事,难哉,奇哉!”师傅连连感叹。 “去年是虎年,今年是兔年。孩子既不属虎,也不属兔;既可属虎,又可属兔。”和尚低头思忖片刻,索要笔墨,挥毫写下一副对联: “上联:承前启后,脚踩两只船;下联:恰逢交子,身秉好时运。横批:虎兔相逢。” “要说名字,也就在其中了。”和尚缓缓地说,“虎兔相逢,天赐机缘,就叫‘寅卯’吧。” 后来他过继给舅舅,成年之后,娶了一个漂亮的石泉妹子成了家,人们便对“脚踩两只船”的说法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和猜测——比如,“寅卯”既姓杨,又姓唐;既在汉江水路上做生意,又在子午道陆路上跑运输;杜边村的一颗种子,在石泉城生根发芽——横跨山里山外;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如此看来,和尚神机妙算,预言精确无误。也有人说,和尚不早不晚,偏偏在孩子满月时刻到门上化缘,本来就是佛祖显灵,派遣弟子,有意给杨家人一个暗示。 石泉县城坐落于汉江之滨,建在一座石头山上。向南,可以俯瞰汉江;向北,能够仰望秦岭。论水路,汉水东西贯穿整个汉中平原,一年四季各类船只鱼贯穿梭,昼夜不息;论陆路,跨越大秦岭的子午古道,肩挑背驮的大小商队,终日劳碌,络绎不绝——它正好处在两路交叉的节点上——自古以来,不仅是兵家觊觎的军事要冲;更是商家必争的重要商埠。汉中平原丰富多样的自然资源,川陕鄂云集过来的各路商贾,水陆码头齐备的独特优势,……这一切,造就了石泉的富庶和繁华,也为唐家的发展提供了施展拳脚的平台。 重点经营木材生意的肃家,早就瞄准了这个规模宏大的木材集散地,急需在此建立分号;唐家经过几代人的创业,已经初露端倪,扩大规模需要资金——双方各有优势,各有需求——唐寅卯“脚踩两只船”、跨越两地身份的特殊优势,自然成为肃家关注的最佳对象。 肃家注资唐家商铺,唐家代为采购所需的木材;商铺改作肃家分号,唐寅卯担任掌柜。一家有了理想的代理,一家找到了稳定的靠山。互利互帮,珠联璧合;合伙经营,利润共享,一时在商界传为美谈。 跑山的人回到村里,韩大山和冯守信,交了货,结完账。大山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向猛娃家里通报情况。 走进宋家院子,桂芳挺着已经出怀的肚子,首先迎上前来,急切地问:“我家猛娃咋咧,没和你一起回来?” “先别着急,进屋和婶子一起说。” 婶子早就听到了大山的声音。等他进门,赶紧招呼他坐在炕脚底的方凳上。 “婶子,你儿在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受了点伤,现在在石泉那边客栈里养着,身边有唐掌柜照顾,您尽管放心。”大山怕老太太还不明白,又解释了几句,“唐掌柜,就是咱村南门外杨家那个小儿子,过继给他舅那个人。等几天我们还要进山,麦收前一定把您儿子带回来,囫囵个儿地交还给你。” 听到有本村的乡党照顾,麦收前就能回到家,老太太心里踏实了许多。 随便聊了几句家常,老太太对站在一旁的媳妇说:“你去园子里摘点新鲜菜,给他大山兄弟下碗面。” 大山知道老太太是想把媳妇故意支走,所以对留他吃饭的事并没有推辞。 桂芳出了门,大山首先把猛娃前半程路的脚钱塞到老人手里说:“这是您儿子跑这趟山挣的脚钱,您自个儿收好了,别叫猫啊狗啊啥的给抓走了。”他们两人心照不宣,老太太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老太太从炕头木箱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妆奁小匣子,把钱包起来仔仔细细地放好,收回原处,接着就对大山唠叨起来。 “大山,我知道你待人实诚,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总觉得,我儿这次娶这个媳妇,不是个正经货。” “婶子,这话可不是乱说的。”大山嘴里这么说,其实是想听听老太太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 “你看,有个男人来过家里三回——第一回说是来讨账,要走了三十块钱;第二回趁我娃吆车出去不在家,偷偷摸摸地过来;第三回,你们进山以后又来裹搅了一趟。” “您咋知道这三回是同一个人?”大山问。 “虽说我眼瞎,但是我耳朵灵着呢!他那声音我还听不出来?”老太太十分肯定,“最后一次他们在屋里吵,虽然压着嗓子,我还是听到啥子‘杂种’、‘把他打掉’的话,看来男人是要媳妇把肚子里的娃儿拿掉。” 大山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分析捋抹着头绪。 老太太忽然压低声音,有点神秘地说:“他们很有可能现在还在一块儿鬼混。” “这个您咋知道的,难道您看见了?” “甭看我眼睛看不见,我叫孙子当我的耳目,暗中盯着他们。我那拴柱娃灵醒着呢。” 大山已经弄清了几个重要关节,推说自己还有要紧事情,饭就不在他家吃了——他赶在桂芳回家之前,离开了宋家。 从宋家院子出来,韩大山径直走到玉皇庙去找柳三。 柳三看见一脸严肃的韩大山,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无事不登门,脸上泛起一丝惶惑的表情。 “我只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韩大山没有寒暄,没有敷衍,两只眼睛直逼柳三,“如果有假,我立马报告二先生,让你滚出玉皇庙。” 柳三诚惶诚恐地看着韩大山:“不管你问什么,我一定如实禀告,如实禀告!” 去年八月十五,柳三——柳死狗,在南门洞外吃叫街,撒泼耍赖。韩大山念他可怜,无依无靠,在二先生面前说了好话,把他留在玉皇庙。随后几天,给他送过吃食,看过他的伤口。后来来了一个女的,每日出去讨口,晚上给他带吃的回来。他说,这女孩是丐帮小兄弟派过来专门照顾他的。见他的生活有了着落,大山心里踏实下来,隔上十天半月来看他一次,慢慢地就把这件事情放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柳三的腿伤逐渐痊愈。走路虽然还有点瘸,留下了残疾,但毕竟生活能够自理。闲来无事,他养起了鸽子。萧老坟的曹英民,看到鸽子四处飞翔,立刻就对这行当着了迷。几乎天天过来帮他喂食,削制哨子,进行放飞训练——为此,他俩竟成了忘年之交。每逢集日,他让女孩捉几对鸽子拿到集上去卖,换回一些急需的零用杂物。鸽子群越养越大,他还偶尔杀上几只为自己补充营养,日子过得竟然有点滋润起来。 可柳三这家伙终究不是安分之人。一天,丐帮里来了他的几个狐朋狗友,胆大包天地打起了萧老坟的主意。他们弄来几把洛阳铲,连续几晚在墓碑后打下一个深洞,结果却一无所获。柳三虽因腿瘸没有亲临现场,但是他让女孩晚上给这帮人放哨,白天把挖坟的铁铲藏匿在玉皇庙神龛背后。一天,曹英民过来,他拐弯抹角,从侧面打听。英民不知底里,只当是平日里闲谝,就告诉他,像萧贞敏公这样的名人,死后的坟墓在国内有好几处。村里老人都说,杜边村的这座坟墓只是一座衣冠冢——这样,他们才打消了盗墓掘宝的念头。 去年腊月一场大雪,寒风刺骨。一天黄昏,一个快要冻僵的女人跌跌撞撞走进玉皇庙,披头散发,瑟瑟发抖。柳三毕竟还有一点人性。他让那个小叫花子女孩熬了一碗姜汤,用被子把女人慢慢捂醒。仔细一问,才知道这女的名叫黄桂芳,夫妻俩从安徽逃难而来,今天在街上走散了。女的说,在这里只住一夜,等缓过神来,明天就去找自己的丈夫。等到女人暖过身子,脸色开始红润,有了血色,柳三惊异地发现,这黄桂芳竟是一个俏丽的美人胚子,立刻就在她身上打起了歪主意。 丐帮来的这个女孩叫兰花,比柳三小十几岁。因为从小在叫花子堆里长大,营养不良,个头矮小,面黄肌瘦,还有一脸雀斑,但是在照顾柳三上却是实心实意。加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孤男寡女每日在一起厮混,没过多久就和柳三睡在了一起。不过,两个叫花子互相帮扶体贴,又不违反人伦,村里人即便知晓,也视若无睹,甚至连议论也懒得议论。 可是黄桂芳一到,柳三的贼心贼胆瞬间膨胀起来。他殷勤备至,硬是把桂芳挽留下来——桂芳虽然说了第二天就走,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去处——一个热情强留,一个顺水推舟,他们一男二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栖身在这玉皇庙里。没过几天,柳三就把桂芳勾搭上手。他趁着兰花白天出去讨口,俩人大白天就在庙里行起那苟且之事,还没完没了地折腾个不停。 天天走夜路,哪能不遇鬼。一天,正当他们俩缠绵到兴头上的时候,兰花因为逢集,意外地讨到一些难得的饸饹、凉皮、白吉馍等稀罕之物,兴奋地想送回来给他俩解馋。推开门一眼看到他们的龌龊行径,顿时悲愤交集——不仅只是打破了醋坛子,更是点燃了心中的无名怒火。 “好啊,我在外面低三下四给人下跪伺候你们,你们倒这样来报答我。”兰花顺手抓起一个凉皮碗砸向柳三,柳三一个趔趄闪向一边。兰花越说越气,开始翻起了柳三的老底子,“你柳三自从来到杜边村,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别的暂且不论,单说二先生好心收留了你,你却恩将仇报,纠集几个狐朋狗友去挖人家的祖坟。我只要把这件事抖搂出来,别说你还能在这庙里落脚,你那只好腿能不能保得住,你自己掂量一下。” 兰花这一招确实厉害,它直接戳到了柳三最要紧的痛处。柳三不住地拱手作揖,连连求饶:“大家都是沦落江湖的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有事坐下来好好商量。” 黄桂芳羞愧难当,在一旁抹起了眼泪:“妹子息怒,都是我对不住你,我给妹子赔完罪,立马就走。” 桂芳的几句话,倒把兰花的心说软了。都是女人,大家都流落在外,哪个活的都不容易。她理解桂芳为了生存讨好巴结柳三的苦衷,于是话锋一转:“一男二女三个人,老这么挤在一起,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想个长远之计。” 见气氛缓和下来,柳三那贼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说出了一个万全之策:“我来拉皮条,先把桂芳说给猛娃做媳妇。”其实,从看到桂芳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瞄准了猛娃,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今天韩大山突然进门,像一尊高大的金刚站在柳三面前。那种威严和气势,对他产生了巨大的震慑。听到大山提到的几个问题,他实在没有了撒谎的勇气。 “第一,那个讨债的男人是不是桂芳的丈夫?”大山那锐利的目光像射出去的利箭直逼柳三。 “是,……是桂芳的丈夫,她,……她老家还有一个儿子。”柳三紧张得有点结巴。 “第二,桂芳是你的亲堂妹子?” “不是,桂芳姓黄不姓柳。我怕猛娃怀疑我俩不干不净,才骗他说是我妹子。” “第三,桂芳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这个……,我说不准。三个男人都,……只有桂芳自己清楚。”说到这里,柳三有点惶恐,但是却没敢再编假话。 具体的细节,韩大山不屑于再和柳三纠缠,他怕污脏了自己的耳朵:“我早就看出你柳三不是个善茬,从今往后,你给我安分点。你要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就算我韩大山啥话不说,杜边村人的眼里也容不下你这粒沙子。” 他没有再看柳三一眼,转过身径直走出玉皇庙。 韩大山和冯守信,以最快的速度组织了第二批货源。他们此次起货的地点在旬阳坝——其实只是一个半程——为的就是能够在麦收之前赶回家里。一年一度的龙口夺食——对庄稼人来说,从来都是最最重要的大事,任何人都不会缺席。 守信提前出发,先到石泉县城把猛娃接回起货点,与商队汇合。猛娃的伤口愈合得不错,虽然还不能肩枋扛活,但是空手随着队伍行进,还是不成问题。 出事后,大山再度见到猛娃,觉得回家可以圆满地向家人交代,心里进一步踏实下来。他把猛娃单独叫到一边,私下里对他说:“大难不死,命保住了。但媳妇能不能保住,还在两可之间。” 猛娃疑惑地看着他。 “别盯着我。柳三本来就是个吃叫街的叫花子,这种‘死狗’、无赖的话,你还敢信?”大山只是简单地向他交了一个底,“那个上门‘讨债’的就是你媳妇的男人。想不想要这个媳妇,你自己想清楚了。能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也要看你自己的能耐。” 猛娃从山里回到家,母亲和妻子看到他受伤后的身体并无大碍,甚至还比进山前胖了一点,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猛娃仔细观察了两天,发现桂芳对他比以前更加温柔体贴。晚上,双方在枕头边营造了一个和谐温馨的环境,猛娃终于开口向桂芳提了一个问题。 “那个讨债的是你男人?”猛娃心平气和地问。 “是我男人。”桂芳也很平静,这次她不打算再隐瞒下去。 黄桂芳本来就聪明伶俐。通过大半年的生活,她对猛娃母子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尤其摸清了猛娃的脾性。自从韩大山那次突然造访,她预感到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再说,她觉得目前这桩尴尬的婚姻,不管结局是福是祸,是喜是忧,终归要有个了结。猛娃回家之前,她其实早已有了思想准备。既然猛娃不打不闹,这样平和地待她,她也打算开诚布公地,把自己的身世和心里的纠结,告诉这个善良的丈夫。 黄桂芳出生在安徽亳州,这里是曹操和华佗的故里,又是几百年来闻名全国的药材之都。她十八岁结婚,原本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公婆待她如同己出,丈夫与她琴瑟和谐。家里有一个几代人传下来的药材批发店,收入足够全家人的用度——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父母亲东挑西拣,才为她选中了这个满意的婆家。婚后第二年她幸运地生下一个儿子,家里更增添了一份欢乐和喜庆。 两年后,公公过世,家庭突然失去平衡。她的丈夫张耀祖,从小过惯了娇生惯养的生活,根本没有做好吃苦耐劳的思想准备。父亲去世,没了依靠,更没了约束。经不住一帮狐朋狗友的诱惑,张耀祖很快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不到两年,把好端端一个药店输了个精光。最可恶的是,输急了眼的丈夫竟然把她也抵押给了赌徒。债主上门逼债,声称必须拿媳妇以身抵债。否则,就要剁掉男人两个手指头。走投无路之际,她和这个不争气的丈夫连夜扒火车逃到西安。 后来,就是大雪天差点冻死,瞎走误撞地到了玉皇庙。 再后来,就是由柳三拉线嫁给了猛娃。 …… “叫你丈夫假扮债主要钱是谁的主意?”猛娃问。 “是柳三出的点子。当时我被那死鬼纠缠得没了办法,不能眼看着他饿死——当然,对我的罪责我也不想推卸。” “叫你改姓‘柳’的也是柳三?” 桂芳默默地点点头。 “第二次要钱回老家是真是假?”猛娃的语气依旧十分平和。 “回家是真的。孩子是我的心头肉,我真的想把他接过来和你一起好好过日子。但是婆婆坚决要把孩子留在身边,我也拗不过她。”这一点桂芳没有骗他,随后她又补充说,“我扒火车已经有了经验,心想自己留下五块钱就够路上的花销,再不行就一路讨饭。剩下那三十块钱,叫那死鬼拿走了。” 猛娃凭借直觉判断,桂芳没有对他说假话。他又提起眼前最现实的问题:“肚里的孩子咋办?” “到了这种地步,你说能咋办?只能把他生下来。起码也得坐完月子,给他喂几个月奶。剩下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切都顺理成章,然而这桩畸形的婚姻,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了结。 张耀祖这一方,已经输光了家产。他也没有奢望在婚姻上能够当个赢家。当务之急是能有饭吃,能够继续活下去。不过他最大的一张牌是有个儿子可以要挟桂芳。只要母亲健在,死死扣住孩子不放,桂芳就不敢过分造次。他曾经几次要求桂芳把肚里的孩子拿掉。桂芳说,服了他送来的打胎药,效果不佳。再催,她说太危险,万一弄不好伤了性命会因小失大。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他也无可如何。他的让步换取了桂芳的一丝同情,隔段时间,还能偷偷给他塞上几块零钱,或几个蒸馍。 猛娃从内心深处并不想放弃这桩婚姻。但他始终不急不躁,以守为攻;以柔克刚,以情感化。平心而论,桂芳是一个不错的女人。除了姿色,她还有温柔善良的一面。她虽然对自己撒过谎,那也是出于无奈。她牵挂孩子,那是母性,是人之常情。对他而言,一旦错过了这样的女人,再想组织一个像样的家庭,难上加难。他觉得自己最大的优势是有良田,有房产,自己勤劳肯干,有稳定的收入。随着时间的推移,凭着自己的宽容大度,天平的重心一定会从张耀祖倾斜到自己这边。 黄桂芳最初和猛娃结合,只是为了暂时栖身的一种假结婚,这一点无可否认。但一起生活半年以后,她的心里,其实已经逐渐向猛娃这边靠拢。两相比较,她觉得猛娃这边不仅仅是家产和日子的安稳,更重要的是,猛娃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玻璃人。他的诚实简直叫人觉得有点傻,然而却正是他的这种傻劲,在慢慢地俘虏自己的心——这一点,不知比那个死鬼赌徒要强多少倍。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家中那个儿子。万一哪一天老婆婆走了,把儿子交给张耀祖这种货,肯定会把孩子毁了,到那时,她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当下最让他纠结的是肚子里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种,连她自己一时也吃不准——因为那段日子,耀祖、柳三、猛娃三个男人都沾过她的身子——天下这种倒霉的怪事咋就让她给摊上了呢?如果是猛娃的种,她反而能够心安理得;要是那两个天杀的,她会懊悔和愧疚终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到现在也没有对猛娃说出实情,这是他对猛娃留下的唯一谎言——一个无可奈何的谎言。……她的思绪越想越像一团乱麻。既然理不清,就暂时把它放下。当下最要紧的是让肚子里这个小东西平安降生,不管他是谁的种,反正都是自己身上的肉。孩子是无辜的,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养得健健康康。 第16章 二老品茶,石窖礼赞 每年最令人陶醉的季节是春季。春季的石窖,又是杜边村人最引以为自豪的一块圣地。 从田坎石缝中吐出第一支稚嫩橘黄的迎春花拉开序幕,杏花、桃花、梨花、樱桃花、沙果花、李子花、石榴花、枣花、核桃花、柿子花、栗花……一路追随季节的脚步,次第绽放。它们依照自身所禀赋的内在品格和特有个性,或争奇斗艳,招蜂引蝶;或悄悄地来,静静地去;或遮天盖地,张扬铺排……把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大地唤醒,把萧条干枯了几个月的石窖,装扮得五彩缤纷。 放牛的牧童,挖野菜的姑娘,扶犁的小伙,驾车的把式,挑担的林工,匆匆的行人;他们的行迹身影,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儿地隐没在这绿波荡漾、姹紫嫣红的绿树花海之中。 石窖百花园的深处,瘿瓜爷和冷七爷——七爷是村里的石匠——正在一棵百年大栗树下,坐在石桌子前,对饮品茶。 “你儿从山里回来了?”冷七爷问。 “前几天刚回来,交货结完账,今儿个一早就到北门外去看宋家那个瞎老婆子。” “听说猛娃塌方掉到了江里,伤得咋样?” “小鬼已经把他带上了阎王殿,阎王爷翻开生死簿一查,大笔一挥,又把他打发回阳间。命悬一线,死里逃生。要不然,我儿子回来还真的不好交代。”瘿瓜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依你看,今年的果子咋样?”七爷四处打量着果园。 “咋样?准保满园丰收,而且成色上乘。”瘿瓜爷信心十足,“瑞雪兆丰年——去冬一场大雪,不但蓄足了水分,养好了地力,最要紧的是冻死了虫害,减少了病症。你只要看今春的百花开得有多繁盛,就能知道果子到底好不好。” 说着,他很自然地抬头放眼欣赏起自己的果园。 不错,头顶上这棵百年大树上的栗花已经遮天蔽日,几乎透不出多少阳光。放眼周围,一棵棵浓密绿叶的栗树,托着白中泛绿、毛茸茸、粉嘟嘟的一层盛开的花儿,像一朵朵大小参差的蘑菇,矗立在石头、绿草和溪水之间,人见人爱,人见人醉。 韩家婶子提着铜壶走过来给他们续水。瘿瓜爷看着冷七爷:“这是我今年才掐的新枣刺芽,你觉得味道有啥不同?” 七爷看着碗里的茶水,透亮中泛着淡淡的黄绿色,微微呷了一口:“没的说,入口微微苦涩,后味带点甘甜。实在妙不可言。”他端起碗,像是在鉴赏一种高级茗品,“露水中现摘下来的嫩绿枣刺芽,经过你高超手艺用铁锅烘焙,几代人祖传下来的铜壶,煮开咱子午河流到石窖的涓涓溪水慢慢冲泡,到哪儿能找到这种美味的琼浆玉液?咱们山里有‘神仙粉’可以救命;我说你这茶水能够消食化痰、健脾开胃,干脆就叫它‘神仙茶’咋样?” “‘神仙茶’……优雅、别致、中听,我喜欢。”瘿瓜爷咧嘴大笑,十分得意,接着问,“最近又在打磨啥宝贝?” “我看见一块不错的花岗石,想给我的外孙打磨一只看门狗。” “多大个狗啊?” “比你园子里这只黄狗略小一点,但和一般的家狗比绝对不差。”七爷有点得意,“等雕琢好了放在院子里,小孙子既可以当马骑着玩耍,大人也可以当凳子坐在树下乘凉。” “还是你们手艺人门道多,会鼓捣新鲜玩意儿。” 七爷一边抽出烟袋,把烟锅伸进挂在烟杆上的烟布袋里,一边补充说:“你这里还有一件宝,就是你务弄的这旱烟叶——无论是云南的大金元,还是东北的关东烟,都得站在它的下风。” “你知道这烟叶的秘密在哪里?我每年都给它上一种特殊的肥料。”瘿瓜爷挤挤眼睛,略带一点神秘地说。 七爷连抽了两锅旱烟,过足了瘾,起身走回他已经开好的石头旁边,一手握着錾子,一手挥动铁锤,叮叮咣咣地打磨起他心目中已经设计好了的下一个艺术品。 瘿瓜爷——韩长生,韩大山的父亲——六十开外年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因为啥原因,得了一种大脖子病,不得已从庄稼地里退了下来。肃东家不忍心辞退这位干了大半辈子的老长工,把他安排到石窖里来看园子。自从儿子给他砌起干打垒土墙,盖了厚厚的茅草庵房,盘了大火炕,他和老伴、大黄狗,一家三口,就成了石窖果园里唯一的常住户居民。 儿子韩大山每次跑山回到家,都会很及时地给父母送来白面、菜油,和各种加工好的杂粮。儿媳妇只要得空,经常会做一些煎饼、凉皮、饸饹之类的精美小吃,让大山送到园子里。为了怕父亲寂寞,大山特意跑到百里外的武功,给老父亲买回两箱优质品种的蜜蜂。石窖里用之不竭的花源,和清新幽静的环境,给蜜蜂提供了最理想的家园,几年下来,现在已经发展成为拥有十多箱蜜蜂的庞大族群。 瘿瓜爷在房后栽了一片毛竹,在侧面捡石头开荒整出一个菜园子,一半用来种菜,另一半种他心仪的旱烟叶。从春天开始,豆角、黄瓜、笋瓜、茄子、大葱、蒜头、生姜、洋芋、红薯、南瓜,……大半年从不断线,西红柿从下往上一茬一茬成熟,一层下来就能摘满一大盆子。这么多的蔬菜,除了供应自己和儿子,很大一部分都送给了冷七爷。 七爷就着门前原有的一块石头——根本无需搬动——给他凿打了一张桌子。桌面的形状按照原石的天然棱角,顺势而为,浑然天成;表面打磨得溜光顺滑;再配上四个腰鼓形的石凳——整体布局和造型,俨然一件精美的石雕艺术品。这个从土里长出来的石桌,从此便成了瘿瓜爷吃饭、待客和他与七爷对饮品茶的一件永久性的家具。 瘿瓜爷从家里搬来两个瓷缸,每年柿子下来,他只需捡回从树上掉下来的部分果子,放进缸里,就能酿出最美味的香醋。另一个缸随便放点芹菜,或者自己中意的野菜,腌成浆水,冬天的下饭菜也同样有了保障。任是那个人走到他的茅草庵,环顾房前屋后,看看室内的摆设,无不赞赏他老两口,把这个花果园中简陋的茅舍草庐,经营得如此的周到和温馨。 园子里他最上心的就是那片烟叶。等到烟苗长到一尺高左右,肃家接替他的长工喜娃,总会给他送来一担笼车垫油——就是清理车轴时刮下来的油垢——外加一部分油坊剩下的油渣。他把两种东西拌匀,仔细捏成中药丸大小的团子,给每个烟苗根部埋上一小粒——分量和时机的把握全凭他的经验——烟苗过小、肥料稍多都会因为承受不起,把幼苗烧死;放晚了、放少了,不仅错过了时机,埋下去的肥料也使不上劲。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种的旱烟的确与众不同。烟株可以长到一人高,不仅叶子宽大、肥厚,关键还在于,成熟后的烟叶抽起来不冲不辣,味道特别悠长醇厚,似乎有一种回味不尽的感觉。 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自从得了那个撩人的大脖子病,他自己因为咳嗽气堵,早已与旱烟断了缘——他种的烟叶除了一部分供应儿子,少量的招待来果园干活走动的乡党,大部分都让过来品茶聊天的七爷给抽了——尽管他自己没有口福享受,可他依然对种烟那么上心,那么乐此不疲,这就只能用兴趣爱好,或者与人方便来解释了。 瘿瓜爷虽然被南瓜大一块肉瘤坠得弯腰驼背,可他的两只手一年四季却永不停歇。从秋天最后一堆核桃蜕完皮,最后一车栗子被拉进城,他就一段一段地扒开水渠,一块地一块地的灌水,养护果园的土地。冬天地冻天寒,他叫来几个勤快肯干的小伙子,亲自看着他们一棵树一棵树地剪除病老枯死的枝丫。报酬就是谁剪下来的枯枝谁带走当柴烧——两不吃亏,各有所得,皆大欢喜。果树开花季节最怕倒春寒。如果刚刚绽放的花朵被黑霜打了,一年的收成多半会打了水漂。所以,开春时节,瘿瓜爷会在不同点位事先准备好柴草堆。一旦发现天气骤变,立即组织人连夜点起烟火。在烟火的熏烤下,黑霜在空中融化成水滴,便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花的摧残。夏秋季节,果实陆续成熟,也是瘿瓜爷最忙的时候。他一批一批地组织人摘果子、装箱、上车,交给运输队拉向省城销售。 除了经营果园,村里还有两件大事需要瘿瓜爷牵头:萧老坟割下来的荆条,必须在两轮收割之间,把它一个个地编成担笼,供每家每户担土挑粪;进山割下来的细篾竹子,割麦打场之前,也必须把它扎成扫帚,供村里的四个打麦场扬场使用。这两项活计基本上属于村里的公益劳动,售价只收成本,他和徒弟、帮手,只能赚取一点微薄的、低于市场价的手工费。可他从不计较,依然干得兢兢业业,乐此不疲。 房后那片毛竹,他自收自用。平时编一些背篓、提笼、果篮之类的小物件。年节如果搞庆典需要,他会给村里编大灯笼,扎旱船,扎竹马等等——但是有一点例外——他从来不编祭祀烧纸之类的任何用品。 虽然已经离开庄稼地,但是如果拧皮绳、给骡马扎项圈、给牛车做轭头之类的活计,需要他指点帮忙,只要喜娃开口,他随叫随到,绝不含糊。 村里的许多年轻人,搭手帮他剪枯枝、摘果子、装车,作为一位慈祥的长者,他和蔼可亲,宽容厚道,在人们心目中,早就形成了很好的人缘。他更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子一样,尤其喜欢来园子里玩耍的孩子。果子下来,他那石桌上的竹篮子里,总会预备一些甜杏、蜜桃、沙果、李子等等的时令鲜果,不管谁来找他,他都会递上几个,哄哄孩子们的嘴巴。柿子长大尚未成熟,他早就用麻绳编好一个小网兜,砍一根长长的毛竹,把网兜绑在顶端。有孩子过来,就把竹竿递到手里,让他们去树上兜摘那些红红透亮的“旦柿”,提前享受软乎乎、甜滋滋的柿子。栗子开始炸裂,他会让孩子们到石缝中、草丛里,去寻找那些零散掉落的栗子仁,谁眼尖先捡到就归谁。 在孩子们眼里,瘿瓜爷就是一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一些调皮的娃娃,甚至像摸弥勒佛的大肚皮一样,用小手捧着他那坠下来的大脖子肉瘤,嘴里不住地喊着“瘿瓜爷”“瘿瓜爷”——他不仅不恼不怒,两只眼睛还笑眯成一条细缝——这时便成了真正的弥勒佛。 冷七爷和冷八爷是一奶同胞。在整个家族里,他们俩分别排行老七、老八;但就同一个父母而言,七爷是长子,八爷是老二。冷家在村东城外的大槐树下,有祖传下来的庄院,弟兄俩虽已分家,至今仍然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 八爷从小顽劣,套不住笼头,没有学上像样的手艺,所以一辈子只能跑山背脚来养家糊口。七爷作为长子,被父亲强摁着头,跟随自己学艺,掌握了一手绝技,最终继承父业,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石匠。 村里南北两头公用的大碾盘子、四个场院碾麦脱粒的几十个碌碡、公房立柱下的柱顶石,村民磨面用的几十盘石磨——包括子午峪大水轮下的那副特制的精品磨盘——,各家盖房用的地脚石、门墩,槽上拴牲口的石桩,圈里喂猪的石槽,水井口的石护圈,院子里的捶布石,舂米打糕的石碓,家用砸蒜捣辣子的石臼……,凡和石头有关的家什用品,绝大多数都应该出自他们父子,或上几辈祖宗之手。 最令他们父子引以为自豪的两件活计都与肃家有关。 一件是肃家门前的那对石狮子。 那年,因为骡马惊厥,拉着沉重原木的一辆大车侧翻,砸坏了肃家门前原装的石狮。肃家需要重雕,已经买回上等的青玉石料,四处遍访却找不到合适的工匠。冷家父子作为石匠世家,关起门来策划良久,决定毛遂自荐,揽下了这桩风险极大的生意。 父子俩先把撞烂的狮子拼粘起来,量尺寸、画图样,分解琢磨各个细部的特征。然后找来两块普通的花岗石,比照原装狮子的尺寸模样,认真仿制,细细加工修改。成型后,把肃老太爷请到现场审视。老太爷端详许久,只说了一句:“总体形状和各个细部都还过得去,关键要在神韵上多下功夫。” 冷家父子听后暗暗叫绝:“没想到一个外行人,竟能作出如此精准的判断。”既然英雄所见略同,父子俩就把撞烂的原装狮子、花岗岩仿制品和青石料,一并搬到自家院里,日夜不停地开始雕琢。先敲出大样。然后由儿子负责身、背、腿、爪、肌肉、绣球等各个局部,父亲专门琢磨公母狮子的头饰和脸部表情。 长达一年的日日夜夜,仅粗石仿制品就打了两对,大改了两次,小修不计其数。成品打磨完工,爷儿俩专门请木匠、泥瓦匠做了一套门楼门框,把石狮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模拟现场,双双加盖一方红绸。摘了个吉日,恭恭敬敬去请肃老太爷过目验收。 肃老太爷揭开红绸,眼睛突然一亮。前后左右走动,从不同角度反复审视,又近前端详面部神韵表情。末了说了一段话:“雄狮威猛刚劲,筋肉迸射着力量;母狮威严端庄,坚毅中透出一丝母性的温柔。脚下的小狮子和绣球比例恰当——整体看,比起原装货并不逊色。我在原定合约价格上,给你们再加二十块大洋。”主人的肯定和褒奖,使他们悬了一年多的心落了地。 肃老太爷专门为这对石狮举行了揭幕仪式。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冷家石匠”的品牌从此声名鹊起,奠定了他们父子在同行中的显赫地位。 另一件就是肃家主持开凿的那条灌溉渠。 将近五里长的水渠,铺底的石板,砌帮的石条,分水口的闸门,中途跨越渠身的几座石桥,……所有不同种类、不同型号的石材,统统交由他们父子筹划安排,组织人力,直至亲手凿打,按标准验收。活不算太难,却绝对需要超乎寻常的耐力和韧劲。 他们撂下手中的一切活路,撇开所有家务事的干扰。錾子不知扔了多少只,铁锤不知换了多少个。像大禹治水一样,常常过家门而不入,逢佳节而不回。整整苦干了六年才算大功告成。剪彩完毕,父子俩躺在火炕上足足睡了半个多月,才重新走出家门。 如今,每当他站在二里坡的田埂上,仰望半山腰那白色飘带般蜿蜒的灌溉渠,欣赏眼前五彩缤纷、层层如织的梯田,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欣慰和骄傲之情——今生今世能够留下这样一座丰碑,父子两代人的光阴总算没有虚度。 七爷和八爷虽为一母所生,脾气秉性却大不相同。八爷生性自私,工于算计,锱铢必较;七爷豁达大度,吃亏让人,不计小利。 小五台山顶缺水,庙里的主持求他在院子里凿一口水窖。他默默不语,顶烈日,熬酷暑,挥汗如雨,耗费三个多月时间,在半间屋子大一块山石上,凿出一人多深一个大石槽——平日积蓄的雨水、雪水,足可以满足庙里人员整年食用。主持和尚大为感动,拿出化缘省下的部分积蓄,以图回报他的辛苦劳作。他却很淡然地挥挥手说:“这庙是咱村人集体决定修建和供奉的,出力也应该有我一份。蓄水池就算是我献给佛祖的一件供品。”自此以后,在村民心目中,这座水窖,竟成了公益善举的标志性楷模。 从他父亲这一辈起,就立下规矩,凡是有利于本村的公益建筑——石碾、石磨、碌碡、建筑石材等等——“冷家石匠”只收取平价或低于市场价的工钱,除此以外,绝不多谋一分财利。 石磨用到一定时间,上下磨扇的凸棱,会渐渐由粗变滑,使摩擦力锐减,这就需要定期地进行打磨——用嵌着钢片的石锤,把磨棱逐条敲打粗糙,再把磨沟稍加修凿与其匹配——用石匠的行话来说,这叫“锻磨子”。 七爷给人家锻磨子,按规矩一副磨子收五毛钱;干一天活管两顿饭;还有,就是把留在磨堂里的麦麸皮收起来带走。对这五毛钱的收益,七爷从不在意,更不会计较。原数付给他收着;主人一时拿不出,三毛两毛也行;实在没有,嘴里说先欠着,实际上也就免了。对于两餐饭,更是随意得不能再随意。细粮白面自不必说,粗粮拌汤浆水菜也嚼得很香。遇上粮食紧缺,白蒿、苜蓿菜蒸的菜团子麦饭,他也绝对不会挑理儿。村里人都说,七爷是最好打发的工匠。 七爷在石窖里,常常用普通石头打一些研臼、石窝、猪食槽、鸡食盆之类的家用小石器。有人走过反复端详把玩,七爷说“喜欢就带走”,对方说“身上没带钱”,七爷说“啥时候有了再送过来”。话是这么说了,可事后双方都没了下文。村里有个爱占小便宜的人,趁七爷不在,顺手把一口猪石槽扛回了家。七爷其实已经看见,但他装聋作哑,当着人面更不说破,以免给人家难堪……这些乡邻本来也是善良之人,事情过后,心里觉得愧对七爷,便拿一些特色小吃,或者鸡蛋、核桃、红枣之类的小礼物送给七爷,对此他也和颜悦色,欣然接受。 七爷的好善乐施,让他广结了善缘;他那吃亏让人的哲学,也给自己积累了深厚的人脉。他心地坦荡,为人随和;日子过的顺顺当当,从来没有大的绊磕。四儿三女和睦孝顺,整个家庭就像他门前那棵大槐树一样开枝散叶,蓬蓬勃勃。 黎明时分,寂静空旷的夜幕中,“呱呱呱咕(guā guā guǎ gu)”,一声长长的鸟鸣,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划过万籁俱寂的长空。声音清脆、嘹亮、悠远,不同寻常,而又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冯春生已经连续三天,被这鸟鸣声惊醒。萦绕在脑际一连串的谜团,再次浮现出来:这声音传递出来的信息,乡亲们的说法不尽相同,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解释;为什么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这鸟儿究竟长成啥样儿?还有,它为什么总是沿着秦岭山麓,自东向西地飞过石窖园林上空?…… 下午割完草,捆好背架子,他决定带着小黑,就近去找瘿瓜爷——他既然能把西杜边村被泥石流淹没和石窖的根根筋筋,讲得那么生动有趣——想必拿这鸟儿的谜团再去找他,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瘿瓜爷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麦收,捆扎碾麦打场的扫把。他指点几个年轻人把一捆捆已经扎好的扫把,捋抹整齐靠在大树周围。自己拍拍身上的尘屑末子,坐到石桌前,和冷七爷慢慢品起了他那独有的“神仙茶”。看见春生过来,瘿瓜爷拎起铜壶给他倒了一碗水,特意加了一大汤匙蜂蜜,抬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 “两位爷爷,每年这个时候,那‘呱呱呱咕’鸟就在鸡啼时分开始鸣叫,一直叫到种包谷的季节,一天也不停歇。”春生直奔主题,讲出了他的第一个疑问,“这鸟的叫声到底是个啥意思?” “从这鸟的叫声里,每个人,每个季节,听到的声音都有所不同。”冷七爷首先开了腔。他说起话来,总是那么慢条斯理,一字一腔,“春天,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庄稼人听到的声音是‘拌汤刮锅’——它告诉人们,麦子即将成熟,天天喝野菜稀溜拌汤的苦日子快要过去。人们从这鸟声中听到了希望,有了盼头,所以把它叫作‘报春鸟’。麦收农忙,庄稼人听到的声音是‘算黄算割’——它警示和告诫人们,千万不要等到麦子黄透了才下镰,一定要黄一点,立刻就收一点。其中包含着一个惨痛凄婉的故事。人们因此而把它叫作‘啼血鸟’。夏收过后,庄稼人听到的声音是‘布谷’——它提醒人们,时令不饶人,赶快抓紧时间秋播秋种,不要耽误下一个丰收季节。所以在这个时候,人们又把它称作‘劝耕鸟’——它的声音也确实从‘呱呱呱咕’四字音变成了‘咕咕’两字音。” 春生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听得入了神。他觉得七爷把乡间各种不同的说法,串到了一起,入情入理,叫人信服。 瘿瓜爷接着七爷那个“惨痛凄婉”故事的话茬,完整补充了“啼血鸟”的来历:“‘啼血鸟’也叫杜鹃鸟,啼血杜鹃。相传很久以前,有一个富足平安的三口之家。麦子快要成熟的时候,父亲天天去地里查看,他总想等到麦子黄透了才开始下镰收割,这样颗粒会更加饱满,自然也能多收上几斗。谁知道,当他正在企盼麦子成熟的时候,一场雷雨大风夹杂着冰雹,瞬间就把即将成熟的麦子,全部打落在地里,导致颗粒无收。父亲悔恨交加,气死了;儿子没饭吃,饿死了。他们死后都变成了‘劝耕鸟’——每当夏收季节,不断地发出‘算黄算割’的鸣叫,提醒人们及时收割。紧张和焦虑,致使鸟儿口吐鲜血,可它依然不停不歇。从此以后,民间也就有了‘杜鹃啼血’的说法。” “凄婉动人的故事,美丽幽深的意境,把黎明前的鸟鸣诠释得如此生动贴切。”春生在心里默默地揣摩着两位老爷爷饱经沧桑的智慧,初步揭开了杜鹃鸟萦绕在他心头的神秘和疑团。 关于杜鹃鸟为什么总是自东向西飞行,同三爷的解释是,“可能因为黎明时分霞光辉映,对鸟儿的眼睛有所刺激”——春生觉得这个说法还不能完全令人信服。至于鸟儿长啥样,村里没有人见到过它的窝巢,也没人近距离看到过它的模样儿。春生头脑中的想象是:它的体型既没有喜鹊那么大,也不像斑鸠那么小。因为它飞得远,体形一定是修长、轻盈、灵巧的。毛色应该是肚皮粉红,背部深灰中带着鲜艳的孔雀蓝色。项圈洁白,头部深黑。最最重要的是,因为啼血,它那美丽的喙和长长的腿,一定是深深的血红色——只有这样,才能与它的性格气质相吻合——然而说到底,这只是他自己心目中的想象而已,他再度陷入了迷茫。 春生把割好的苜蓿背到肃家交给喜娃叔,走进厅房去找肃海川。 他把最近读诗产生的一些疑惑讲给海川:“李商隐的《锦瑟》里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白居易的《琵琶行》里有‘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两人都提到‘杜鹃鸟’,你对这两句诗有啥看法?” 海川沉思片刻:“两人所说的‘杜鹃’应该是同一个典故。李商隐的《锦瑟》直接点明了望帝,意思更明确一些;《琵琶行》里的‘杜鹃啼血’有点笼统。但是……” 听到两个孩子讨论诗词,二先生兴致勃勃。他从自己的“静心书屋”走出来:“好啊孩子们。读诗探究典故,追踪民间故事,看来你们真的钻进去,把书读活了。” 二先生亲临现场,赞赏他们的讨论,春生不仅十分高兴,而且深感机会难得,直接提出他思考了很久的一个难题:“二爷,您是大学问家,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锦瑟》里说‘望帝春心’,这‘春心’显然指的是爱情。《琵琶行》里的‘杜鹃啼血’没有明说为啥吐血,但我听村里的老爷爷说,杜鹃啼血是为了劝农人及时收割。我想问您,这‘杜鹃啼血’的典故,究竟是爱情故事,还是劝耕故事?” “想得深,问题也提得好。”二爷一边说,一边从书房的书架上找到一本《典故奇闻杂记》,边翻边说,“望帝名杜宇,他曾是蜀国国王。书上记载他的故事,既有爱情版本,也有劝耕版本。”说着,他从书上找到两段文字: 爱情版本:传说蜀国皇帝杜宇,与皇后恩爱有加,却不幸遭人暗算,凄惨而亡。杜宇死后,灵魂化作神鸟,每日在后花园啼鸣哀嚎。它的泪珠悲愤似鲜血迸流,染红了园中花朵,此花随后被人们称为杜鹃花。皇后听到鸟的哀鸣,看见殷红的鲜血,明白这是丈夫灵魂所托。日夜不停地喊着“子归,子归”,最终也郁郁而逝,与自己的丈夫重新团聚,日夜厮守。——从此便有了“杜鹃啼血,子归哀鸣”的典故。 劝耕版本:望帝杜宇称王于蜀,得荆州人鳖灵,立以为相。后以鳖灵功高禅位于他,自己则隐身修道。岂知鳖灵继位后,骄奢淫逸,百姓苦不堪言。隐居的望帝已无能为力,懊悔悲愤而死。望帝虽死,却依然记挂他的子民。其灵魂化为神鸟,至春则啼,呼唤百姓“布谷”,直至啼血。闻者凄恻,称望帝杜宇为杜鹃鸟,或曰“布谷鸟”。——这就是“杜鹃啼血,催民布谷”典故的由来。 二先生最后说:“典故也好,民间故事也好,往往都是人们意愿的一种寄托。不同人有不同的期盼,所以,同一个人物、故事,也往往有了不同的版本——这在现实生活当中,不仅不矛盾,反而十分正常——这恰恰也是民间文学的魅力所在。你们说是不是呀?” 春生联想到七爷所说的那句话,“对于鸟的叫声,每个人,每个季节,听到的声音都有所不同”,他十分肯定地对二爷点点头,不禁从内心深处萌生出对二爷的崇敬之意。 末了,春生向海川讨来纸笔,把二爷指出的两个版本,工工整整地誊抄了一份,归入他读书所收集的心得笔记和资料夹。 春生自从三年前回到杜边村,他觉得与外婆家的小院相比,村西的石窖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天堂。在这里,他可以带着小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玩耍。割草之外,他可以品读诗词,想象力随意驰骋,犹如天猿意马。他曾猜测,这石窖里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他看来,这石窖本身,似乎就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大书,抑或是一个无尽的宝库。 春生喜欢石窖,当然也喜欢这里盛开的百花。梅花盛开,他想起了陆游的《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桃花飘落,黛玉葬花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的脑际:“花开花谢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栗花凋谢,他又联想到李商隐的《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陆游咏梅,寄托了诗人不与浊流合污、孤芳自赏的情怀;黛玉葬花,表现的是作者对自我命运的哀叹与忧伤。李商隐吟咏春蚕和蜡烛,是因为他敬佩那种“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 栗花飘落,满地金黄,整个石窖开始热闹和喧嚣起来。 十里八乡的姑娘媳妇,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拾栗花,人来人往,像赶庙会一样热闹和忙碌。若论喜庆的程度,和规模的盛况,绝对不输给清明节和端午节。冯春生自打从东原回到杜边村,已经连续三年领略了这个新奇、独特、而又颇具韵味的“栗花节”。 春生特别钟情于眼前的栗花。在他看来,栗花与其他花朵的不同之处在于,当它成熟飘落的时候,不会像桃李杏花那样随风远去,也不会零落成泥。它像厚厚的地毯,让满园涂上金色;它的幽香,淡雅地洒满每个角落。当姑娘们把它捡回家里编成火绳,直到它燃成灰烬,把自己生命的全程奉献给辛勤培育它的每一位劳动者——这既是它所固有的舍己为人的品格,也是它对劳动者辛勤的一种知恩图报。 想到这里,春生构思了一副对联: 上联:花开吊串,金光泼洒满园; 下联:火绳成灰,幽香赠予人间。 横批:栗花礼赞。 他用红纸把对联抄写了两副,一副贴在瘿瓜爷茅庵房的门框上——因为这里是栗花节的中心主场;另一副贴在萧老坟外婆家的门楣上——这里是外村拾栗花队伍纳凉驻留的必经之地。 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人把拾栗花也看作一个节日。瘿瓜爷被春生的创意所感染,特意找几个小伙子搬来锣鼓家伙,狠狠地敲打喜庆了一番,把眼前这个首届栗花节的盛会推向了高潮。 同三爷家合铺的四个姑娘,在灵灵的带领下,随着第一拨人流进入栗园,春生也加入到她们的行列。晌午时分,已经人流如潮,树荫下、草丛里、石缝间、熙熙攘攘,欢歌笑语。有的提着筐,有的挑着担,有的背着背篓。有人用竹耙子搂,有人用双手捡,有人用竹夹子夹,…… 瘿瓜爷挑拣几个栗花落得最厚实大树,迅速用大耙子搂成堆,给灵灵和春生他们每人都捺满了筐子。 同三爷特意把柴房的一个角落腾空,围上木栅栏。姑娘们把背回来的栗花敞在院子里晒干,一层一层地码放到柴房。三四天下来,就几乎堆到了房檐——这些积蓄足够她们的巧手忙活一个冬天。 春生和狗儿舅,把捡回的栗花,统统背回萧老坟,留给外婆。 像往年一样,外婆在水井边用篮子摆了碗,在院子里放了矮凳、蒲团、蒲扇,东边各村拾栗花返回的姑娘们坐在树荫下,喝着清甜的井水,扇着蒲扇,擦着脸上的汗珠,嘻嘻哈哈,谈笑风生,议论着自己当天的收获。 外婆趁机把奶妈叫过来帮忙,凉皮、凉面、凉拌饸饹、凉粉、……,一天一个花样,摆起了摊子。外婆和奶妈在灶上忙活,外公操着铡刀片一样的大刀在案板上切条装碗,春生和狗儿舅剥葱、砸蒜、舂辣子、发芥末、拌汁水,……火辣辣、香喷喷、凉冰冰、色香味哪一样都十分精到——三分钱一大碗,价格又特别实惠——馋嘴的姑娘们,哪能经得起这种诱惑,再怎么节俭抠门的人,忍不住也要来上一碗。 ……栗花节的高潮足足持续了五六天。 第17章 大宝之死,肃家大丧 1945年,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即使像杜边村这样十分闭塞的小村落,也不能超然于外。 麦收正在吃紧的时候,十家院的王大宝,却在突然之间死于非命。恰恰因为他那渺小的生命,太不值得人们在意,却反而在人们心目中,激起了一丝微微荡漾的波澜。 这孩子生下来不到周岁,便被那只神秘的狗咬掉了小牛牛和整个牛蛋,从此便令他的生命跌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 起初,虽然有鲜血,有难以忍受的疼痛,但生命本身所具有的顽强毅力和神奇的自我修复能力,再加上医生的及时干预,他终究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人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对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而言,这的确是一条无可辩驳的事实。 当他长到五六岁,渐渐发现了自己与别的孩子的不同。他开始探根究底,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痛苦,源头就在于那只可恶的狗。它不但咬掉了他的根,更是毁掉了他的整个人生。 他先是羞涩,由羞涩再到自卑。无论排便排尿,他必须蹲着,为此他羞于见人。直到上学读书,不到半年,仅仅因为上茅房的尴尬,他不得不离校辍学,他的自卑心发展到了极点。他离群索居,没有任何玩伴,没有一个能够说话的朋友。他像生活在一个无人的孤岛上,又像活在永无尽头的长夜里。 有人私下议论他是太监,起初他不明就里。后来他看到挑着红缨带,走街串巷的劁猪匠,目睹他用弯刀割掉猪和公鸡的生殖器官,……他被羞得满脸通红。 王满年骂他比太监还下贱——太监还留着一个撒尿的东西,不需要蹲下去尿尿——而他呢?真的比太监还要命苦。骂他不如女人——女人好赖还有个瞎瞎(hǎ hǎ)牛——他心想,如果他真是个女孩,那倒谢天谢地,他终归是个正常人。 他恨。第一恨他的母亲,因为她的疏于呵护,才导致了自己的痛苦。他甚至想过用棍子去捶母亲,但当他看到母亲因为他而疯得不省人事,一味地对着他傻笑,他的心最终还是软了下来——其实母亲的痛苦并不比他轻啊。 他恨。恨那只咬他的四眼狗,他甚至恨所有的狗。他曾经专门找了一根胳膊粗、弯扭带着结疤、大约半人高的槐木棍,削去树皮,打磨得精光,把它做成一个颇有重量的打狗棍,随时靠在门框边。只要有狗闯进院子,他必定抡起棍子狠狠地打。从此,再没有哪家的狗,敢走进十家院,舔食婴儿的屎粑粑。院里的人知道他心里发狠,也没人敢和他计较。单独出门,他也随时提着打狗棍,一般的野狗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早就夹着尾巴躲得远远的。对门肃家那只黑狗,因为犯了家规被主人虐杀。他父亲把狗皮做了褥子,把狗肉腌了满满一坛子,他心里觉得少有的解恨。这倒不完全是因为狗皮柔软暖和,狗肉香喷喷的好吃;主要还是因为,他觉得杀得对,杀得好,总算在狗身上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再大一点,大宝想到了未来。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往后的日子该咋过?他曾经想过自我了断,一了百了,也许这反而是一种解脱,但他下不了手。他从不少人的眼神里,看到的是嘲笑、轻蔑、不屑和鄙视,但大多数人投来的目光,依然是怜爱、同情和平等相待。尤其那次在乌龙潭,萧老坟的曹英民,无缘无故地为了他,竟然大打出手,把王满年摁在水里狠狠教训了一顿。他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他为此而留恋这个世界,于是又鼓起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他读过半年书,毕竟有了一些基础。他把已经扔下多年的书本重新捡起来。把砚台笔墨收拾干净,把学过的字,从头开始一遍一遍地再练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将来有没有用处。但他朦胧地感觉到,真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必须自立自强。母亲,他靠不上。就算父亲吧,也不能陪自己一辈子。 他永远怕见人。但有两件事他一定要学着做。 白天,他把主要精力放在自家菜园子里。他学着翻地、打垄,下种、育苗,施肥、打岔……一季下来,居然有了丰厚的收获。他有了信心,也看见了一丝希望。 在家里,他帮父亲抱柴、生火、拉风箱、烧锅。先学着烧拌汤稀饭,再学切菜、揉面、蒸馍馍,……一年不到,擀面、烙锅盔,甚至摊煎饼、压饸饹、蒸凉皮也能够上手。父亲高兴地说:“好娃哩,你做饭的手艺比我强,将来我死了也能放得下心来。” 麦子泛黄,父亲每天天不亮就下了地。大宝在家里熬好稀饭,烙好锅盔,拌好黄瓜、西红柿、豇豆之类的新鲜青菜,伺候母亲吃完饭,然后挑着小扁担,再给父亲送去。一天四顿地变着花样——三餐送到地里,晚上等父亲回到家和他一起吃——这样便保证了父亲有足够的营养恢复体力。 麦子割了大约一半。 那天中午,他特意烙了一摞子煎饼,焯了一大碗灰灰菜。用砸好的蒜泥和油泼辣子,调了一小碗香喷喷的蘸水。外加一瓦罐吊到井里镇凉了的麦仁稀汤,给父亲送到地里。当父亲拿起煎饼,卷上香辣灰灰菜,狼吞虎咽大口嚼食的时候,他躺在树下的一堆麦捆子上,竟然香甜地睡了过去。父亲吃饱喝足,抽完一袋旱烟,把他摇醒,夹起长把割麦镰刀,走回原来割过的茬口,挥汗如雨地接着再干起来。 睡醒过来的大宝,忽然觉得后背和脖颈火辣辣地又热又燥。等他完全清醒,才发现光身子睡觉,被麦芒混着汗水,扎得后背生疼。他挑着空担,想绕到水渠里冲洗一下再回家。可他并未想到,夏收农忙大热天,灌溉渠里根本就不会放水。大宝干脆沿着蜿蜒的水渠,信步向上,不大工夫就到了乌龙潭。 大宝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发现没什么动静,这才放心地坐到乌龙潭下水口的岸边,撩起清凉的河水冲洗身子——当然,他依然没有脱掉下身的半截裤——这是他多年来为了保护自己的隐私,已经形成的条件反射。 当他十分惬意地体验着独自洗澡的美妙享受时,忽然听到水磨方向似乎有人走过来的声音。慌乱之际,他立刻想到先去水里躲一躲,于是,便急忙跳进乌龙潭——其实,在他洗澡的当儿,周围根本没有任何人走动,也许这只是他的幻觉——悲剧恰恰由此而生;情急之时,我们的大宝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是如何保护那个让自己没完没了受辱的隐私,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并不会游泳。 水坝本来就是一个石砌的斜坡。不但坡陡,要命的是表面还粘附着一层滑溜溜的青苔。大宝的身子刚一入水,就立刻快速地向下出溜。他曾经幸运地抓住了石坝缝隙中长出的一束水草,但水草并没能承受住他那下沉的身躯,便很快被连根拔起。他想呼叫,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双手乱抓,在水里上下扑腾、打转,大口大口地喝水。他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开始感到头晕目眩。猛然间,似乎有两只恶狗——一只是那条给他带来终生痛苦的四眼狗,另一只是对门肃家那只曾经被他吃过肉、喝过汤的大黑狗——猛扑过来咬住了他的两条腿使劲往下拽。他的眼前一懵,整个身子掉进一个无底黑洞,不断地下沉、下沉……胸腔里似乎有一股向上的热气,穿过头顶,一直升上无垠的天空…… 晚上,在麦地里忙了一整天的几个小伙子,来到乌龙潭歇凉、洗澡,发现了大宝的尸体。 大宝的父亲听到噩耗,一屁股坐到地上晕厥过去。待他被人救醒,傻呆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乡间的规矩,在外横死、病死的人不能进村。十家院王家族里的几个长者,合计着找了几块薄板,给大宝钉了一个匣子,直接抬到王家祖坟那块地里。然后在边角处挖了一个坑,把大宝的尸首从山里抬下来,就地装殓。当晚掩埋,把一切后事料理停当,也算是尽了族里人应有的责任和道义。 麦捆子上场摞成垛,开始晾晒、打场、种秋,活路松缓下来。南北城门洞的新闻发布会重新开场。大宝的死,毫无疑问地成了村里人议论的头号话题。 有人说:“这孩子实在可怜。刚满十二岁,第一个本命年还没过完,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阎王爷也太不长眼。” 有人说:“大宝这娃命太苦。从小被狗咬掉了根,好好个妈也疯了。在家里没人心疼,在外面更没人待见。遇到一些心黑肠子短的,还经常揭娃的短。要不然娃也不会躲着人,偷偷跑去洗澡。” “要我说,死了比活着好。”有的人想到生死轮回,说得更现实一些,“活着一辈子受辱、受罪,还不如早死早托生,说不定下辈子还能遇上个富贵人家。” …… “死得好。”王满年想到他因为大宝被曹英民摁在水里,心里就来气,端着个大老碗也掺和进来,“就这么个断了根的太监,活该他命短。”他这么咬牙切齿地咒着大宝,却没发现曹英民也站在城门洞的人堆里。 “你爹妈有没有教过你‘死者为大’的道理?”今天的曹英民反倒心平气和,“你那张臭嘴,能不能给你家祖宗和子孙后代稍微积点阴德?” 王满年一看到曹英民,心里就有点发毛。他一心只注意英民有没有举起拳头——其实英民今天并不打算动粗,毕竟大宝已死,并不在现场——对英民所说的一席话完全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他怕再次挨揍,迅速转过身,疾步向自家院子走去。 几天过后,有人又有了新的发现:“听说肃家的大黑狗被虐杀后,大宝家剥了狗皮,吃了狗肉。有人还说,大宝掉在水潭里,被狗咬住腿往下拽——这是那只黑狗的魂儿显灵,专门来报复他呢。” “这只黑狗是不是就是那只四眼狗托生的?”有人猜测。 有人说:“大宝遭难是因为狗,淹死也是因为狗。大宝究竟是跟狗有缘,还是有仇啊?” ……人们的猜测越来越离奇,传说也越来越玄乎。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莫衷一是。 听了方方面面的议论,经过缜密的思考,同三爷以他读书人特有的睿智,在南门洞作了一次具有创造性的归纳发言。 “在座的多少都听过唐僧取经的故事吧。你看那猪八戒本是天蓬元帅,因为调戏嫦娥被罚下凡;孙悟空这个石猴因为大闹天宫,被如来压在五指山下,令他随唐僧取经。沙僧和白龙马的来历不用我多说。还有那众多的妖怪,有的是某某太君的坐骑,有的是某某天神的看家书童,……他们偷跑出来,在下界兴妖作怪。孙悟空降服不了,就上天去请主人把他们一一收回。” “根据这个规则,我给咱大宝也编排了一个故事。话说二郎神养了两只英武彪悍的名犬——一只随他出征打仗,就是那只四只眼的哮天犬;另一只看家护院,就是那只大黑犬——大宝本是二郎神的‘牧犬童子’,平日里专司喂犬、溜犬、训犬之职。一日,二郎神带着哮天犬出征打仗。牧犬童子带着大黑玩耍,偷偷走出南天门,下界到了杜边村。童子在北门里的十家院托生为大宝,大黑在对门的肃家托生为黑狗。二郎神回家一看他俩不在,以为他们迷路走失。差四眼狗下界搜寻,四眼狗咬下大宝的根回家向主人复命。大黑因为犯了家规,被主人虐杀,回了天宫。大宝也在同一年被二郎神收回。人说天上一日,人间已过多年——别看大宝在人世间生活了十二年,这在天宫最多也不过一两日罢了。所以说,大宝的离世,并不是死亡,而是回天宫继续去当他的‘牧犬童子’。” “怎么样,我这个故事是不是顺理成章?”同三爷环顾四周,不无得意地问。 在座的人几乎都听得入了神,齐声赞誉这个故事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听起来很美。 同三爷若有所思地哀叹一声:“‘牧犬童子’——让我们大宝的灵魂有了一个恰当的安身之处——使他不幸的人生得到了些许安慰;乡党邻里们听起来,心里也会舒坦一些。” 安息吧,可怜不幸的大宝。 肃家的老四肃文斌,离开家乡已有九个年头。最初几年,与他大哥肃文强尚有书信往来。近两年,因为战事吃紧,音信全无。肃老太爷嘴里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其实在安慰全家人的同时,他却是最最挂念小儿子的人。 肃文斌读完高小,从十三岁起,就一直在省城读中学。一则因为在省城能够读新学,二则身边有他大哥文强照顾。十八岁那年,他考上了大学,在文科学院专攻中文。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蒋委员长亲临西安部署剿共。十二月九日,西安学界以纪念“一·二九”运动一周年为契机,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抗日救亡运动。一万多名学生前往临潼华清池请愿,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肃文斌作为激进的爱国青年,参加了这次活动。在东郊灞桥,他亲耳聆听了张学良将军的演讲。听到他“在一周内以实际行动给予学生答复”的承诺,他和同学们一样,看到了抗日救国的希望。三天后的十二日,西安事变爆发,他的抗日热情被进一步激发。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中国开始全面抗战。肃文斌毅然决然放弃学业,投笔从戎。他和一批志同道合的热血青年,一起奔赴河南,加入国军第一战区序列,成为正规的抗日军人。这一年,他刚满二十一岁。 经过一轮应急训练,学会了射击、投弹和常规武器的简单使用操作,熟悉了军队条令条例,初步适应了军队生活。他们这一批知识青年全部被分到基层连队,做见习军官。然后,再经过一年左右的考查,合格后授予国军少尉军衔。 肃文斌因为学的是中文专业,和其他人相比,在写作方面独具优势。正式授衔后,他被分配到战区司令部,专事新闻和宣传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他基本上以司令部洛阳为中心,在豫皖各地进行采访,搜集资料,了解民情,报道战况,……除了以军事为中心,对经济、政治、社会、民生等等,均有广泛接触,几乎涉及到方方面面。 抗战八年,他亲临一线,直接参加了洛阳保卫战和湘西会战两大战役。 1943年,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展开反攻,逐渐迫近日本本土。为挽救南洋日军孤立的颓势,打通华北到华南以至印度支那的大陆交通线,日本侵略者发动了豫湘桂战役。河南战役为此次战役的第一阶段。扼守陇海、平汉铁路,乃至整个中原的洛阳,成为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 本来我军统帅部制定了一项周密的作战计划:即“以弱势守卫洛阳,迂回围歼来犯日军”。然而,却由于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畏敌退缩,反被从山西南渡黄河,和沿平汉路南下许昌、及原驻守信阳的日军,形成对洛阳的南北夹击之势。1944年5月9日,洛阳被日军团团包围,成为一座孤城。 危急时刻,上级命令15军在洛阳外围御敌;94师在城内死守。整个保卫战由15军军长武庭麟统一指挥。5月20日,武庭麟接到蒋介石用飞机投送的手令:“着仍固守洛阳,勿轻信谣言,至迟一星期,我必负责督饬陆空军增援洛阳。”但是,第一战区长官蒋鼎文、刘峙却公然违抗命令,拒绝驰援洛阳。 武庭麟将军本来就是河南伊川人,15军官兵又多为豫西籍。他号召这批河南子弟兵务必抱定“杀身成仁”的决心,誓死保卫家乡,与洛阳共存亡。虽然敌众我寡,战斗极其惨烈,但官兵同仇敌忾,视死如归。从5月9日,一直坚持到25日,直至指挥系统被敌人切断而相互隔绝,全城进入混战状态,仍然逐街逐巷地进行巷战——让敌人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此役虽败,我军以阵亡1万余人的代价,毙敌2万余人。最后,在无法坚持战斗的情况下,当夜下令,命各部夺路出城,到洛阳城外集结待命。突围后,我军仅存官佐316人、士兵1795人。 肃文斌一直活跃在战斗第一线。战斗一开始,他就奔波于西工、邙岭的数十个预设阵地之间,一边搜集战况,一边鼓舞士气。部队收缩至城内后,他又在各街各巷来回穿梭。指挥系统被敌切断后,他甚至主动担起通信员的职责,向下传达命令,向上报告战况。直到15日夜下达自行夺路出城的命令,他才跟随15军军部最后一批官兵撤到洛阳城外。 从4月中旬战役拉开序幕,到洛阳失守,短短一个多月,肃文斌收集的战况资料记满了两个笔记本。战前的事件写得比较完整详细,战斗打响以后,他基本上都用速记和简写的手法——多数都是一两句话,甚至几个提示性的关键字——比如邙岭阵地,只写一个“邙”字;敌机轰炸只写一个“飞”字;敌人炮火准备只写一个“炮”字等等。但他在关键处都留着空位,待有空闲时再把空缺补上——这是他在战斗紧张间隙记事的一种应急手法。但是对于时间、各类数据等却写得详尽而又具体:比如某月某日几点,甚至详细到分;敌我、百姓死伤人数;敌人空袭次数、飞机架次;等等。 战后,他把自己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大小事件认真梳理了一遍,提炼出自己认为最重要的感受,写了一篇题为《一场失败战役中的坚守》的文章,以常安仁——谐音“长安人”——的笔名,发表在《战地通讯》杂志上。 洛阳保卫战结束,肃文斌由于不怕艰险、不惧死亡、深入枪林弹雨第一线,以及积极主动的工作精神,提前晋升国军少校军衔。 1945年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已经接近尾声,美军逐渐向日本本土逼近。中国战场,由于中国远征军与英军会师,打通了滇缅公路。国民党利用美援物资装备了36个美械师,战斗力已经今非昔比。再加上芷江空军的积极作战,不仅威胁到日军的后方补给,而且直接威胁到日本本土。日军为了挽救其战败覆亡的命运,作最后垂死前的挣扎,集中10万兵力,在中国战场发动了对湘西的进攻作战。 这次战役,日军的主要目标是进攻湖南芷江,企图摧毁芷江机场。 为了应对日军的进攻,中国方面,以王耀武将军指挥的第4方面军为主力,另外调集汤恩伯将军指挥的第27集团军和王敬久将军的第10集团军为侧翼,形成对日军的绝对优势。整个战役由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上将亲自指挥。 早在1944年底,为准备收复国土对日反攻,中国就已经成立了直属中国陆军总司令部的几个主力作战兵团——以汤恩伯为司令官的第三方面军就是其中之一。 闻知第三方面军的27集团军将参加湘西会战,肃文斌凭着他抗战以来,一直在汤恩伯所统帅部队参战的人脉关系,直接找到汤司令的副官,主动请缨要求参加湘西会战。其实这种事根本无需请示司令,副官直接就给他办了。他如愿以偿,立即跟随44师开赴前线。 湘西会战,也称“雪峰山会战”,“芷江保卫战”,是中国正面战场对日寇的最后一次作战。 雪峰山基本为南北走向——略微偏向东北、西南——横亘于湘西怀化境内,芷江机场位于其西侧。日军欲攻击芷江,必须跨越雪峰山这个天然屏障。 战役开始,日军兵分南北两路,自东向西展开钳形进攻。北路从邵阳出发向西指向洞口;南路从安东出发,经新宁直逼武阳方向。战役从1945年4月9日打响,到6月7日结束,中国军队共歼灭日军3万余人,取得了“雪峰山大捷”的辉煌胜利,彻底粉碎了日军摧毁芷江机场的图谋。 肃文斌所在的44师,从湘西战场的西南方向介入,参加了两次重要战斗。 一是巫水阻击战。4月21日,南线日军4000余人从新宁出发,进攻梅口,23日,企图向西强渡巫水。我44师在巫水对岸实施阻击,待日军一部渡河后突然发起进攻,使200多名日军几乎来不及抵抗即被全歼。之后,日军又几次强渡,尚未到达河流中心,又被我军的优势炮火击退。无奈之际,日军只得转身向北进攻武阳。 二是武阳保卫战。武阳是绥宁、洞口、至洪江的交通枢纽,一旦失守,将危机全局。4月27日,日军进攻武阳。由于寡不敌众,激战二日,我军几乎丢失大半个县城。危急时刻,我44师于29日火速向北驰援,突破日军侧翼。与此同时,我94军亦快速投入武阳战场。30日,发起总攻。在我军团团包围和强大火力的猛攻下,进犯武阳的日军,终于未能逃脱被全歼的命运。 从1945年3月中旬起,肃文斌便跟随44师进入临战状态。战役开打后,他一直穿梭于各部队之间,进行采访、鼓动、搜集资料——哪里有战斗,他就出现在哪里;每日里,他和指战员们一起行军,一起推车,一起拉炮,一起扛炮弹,一起搬运物资,一起生火造饭,一起搭帐篷睡觉,一起并肩战斗…… 4月30日,也就是对进犯武阳的日军发起总攻的时刻,他蹲在一处战壕,正在速记他目睹的战况。身后有一支担架队正在急速地往后运送伤员。忽然有一名担架队员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倒下,这副担架立刻成了单腿。他没有丝毫犹豫,把笔记本塞进挎包,立刻递补上去,抬起担架就走。他跟着队伍跌跌撞撞,连续奔跑了好几公里,眼看就要到达临时救护所,又一发炮弹从头顶飞来。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和担架上的伤员一并倒在了血泊中…… 这一年,他二十九岁。 肃文斌牺牲后,44师师长蒋修仁亲自安排,向上峰呈递报告,将肃文斌评定为抗日烈士;军衔由少校追认为中校;同时颁发“忠勇勋章”一枚。44师战友将他的遗体运往溆浦县龙潭镇掩埋——因为龙潭是此次会战最后的主战场——1945年8月,由国民政府拨款、乡民捐款,作战部队施工,在此修建了抗日战争“湘西会战阵亡将士陵园”。自此,肃文斌与700余名抗日烈士一起,永久地长眠在了这里。 消息传到杜边村,已经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的第五天——8月20日——肃老爷子一直念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料到,真正的消息传来,竟是噩耗。 县长姚克俭亲自带领民政局长,陪同44师派来的军官,来到肃家商议善后事宜。军方让肃家人先合计一下,提出自己的要求和意见。一家人私下商讨时,大哥文强询问父亲“要不要提出搬灵回家”的要求,肃老太爷举手制止:“哪里青山不埋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然后交代,一切听从政府和军队的安排。 首先是公祭和追悼会,灵堂设在南庙。 正中是肃文斌身着少校戎装的半身照,前面一具装着文斌军服和部分遗物的精致小棺材,周围簇拥一圈孩子们从石窖采摘的鲜花。横额六个楷书大字“抗日英烈千古”。两侧悬挂肃举人根据徐锡麟《出塞》诗改编成的一副挽联。上联是:大刀挥舞,誓斩倭寇出潼关;下联是:以身许国,何须马革裹尸还。挽联和横额均出自二先生之手。灵堂周围摆放政府机关和军队送的花圈。 追悼会由部队代表致悼词。除了本村、邻村乡邻,杜边小学和子口小学,组织学生列队吊唁。 接着是送葬。 墓穴与乡间常规无异。当地驻军派遣身着军服的士兵,用肩膀扛着棺椁缓缓前行,军乐队奏哀乐跟随其后。 整个仪式简约、庄重、肃穆。乡邻惊愕,肃家人十分满意。 下葬完毕,肃老太爷把另外三个儿子叫到身边。他情绪稳定,思维清晰,言语舒缓:“你们的小弟为国捐躯,没有什么可悲痛的,因为这件事情‘值’。”他把这个“值”字强调得尤其中肯,“他和千千万万军民的血肉之躯,换来的是东洋鬼子最终的溃败。我们活着的人都看到了胜利——一场史无前例的胜利。” 接着他郑重宣布了几件事情。第一,文强到湘西去给弟弟扫一次墓,拍几张照片回来。第二,把文斌的抚恤金全部捐给村里,择机张罗一场庆祝抗战胜利的活动,提提村里人的心劲儿。第三,文斌的遗物分为两大部分:半身戎装照、军衔任命书和抗战“忠勇勋章”,全部用玻璃镜框镶好,专门收拾一间屋子悬挂起来;最重要的是他留下的那十几个笔记本,这些都是我肃氏家族的精神财富。收拾屋子的事文杰负责,笔记本的整理就交给文正去做了。 肃文斌的笔记共有13本,前2本是他离开大学前的日记,后边11本,他在封面上都写了“抗战实录”四个字。内容广泛,文字浩丰。文正一时阅读不及,他叫海川放学后过来搭个帮手。海川提议春生是否可以参加,多一个人,先生求之不得。他们三人忙碌了大半个月,才粗略地翻阅了一遍,整理出一个简要的纲目。 如果简单分类,有重大事件,如西安风云、卢沟桥枪声、南京沦陷、花园口水患、武汉失守、长沙大火、中条山壮士殉国、河南民怨——水旱蝗汤、重庆空袭、国共摩擦、缅甸远征军、太平洋偷袭、等等;有生活及战场纪实,如临潼请愿、第一战区记事、日军轰炸洛阳、邙岭阵地争夺、洛阳巷战、巫水狙击、武阳驰援、炮阵转移、担架护送、医院抢救、桥梁抢修、雨中行车、黑夜偷袭、等等;有日军暴行,如狂轰滥炸、烧杀抢掠、奸杀妇女、偷运劳工,虐待俘虏、等等;还有就是战略态势、战局分析等等。最难得的是,他进行了大量采访所获得的面对面谈话记录,和许许多多典型事件、人物的特写,以及细节描述,甚至包括某些指挥机构之间的电报往来。二先生粗粗浏览过一遍后说:“这十几本‘实录’资料,足够整理一本战争回忆录。” 如果说,对肃文斌的追悼公祭,就像一声霹雳闪电,划破了杜边村多年沉寂的夜空;那么,这十几本实录笔记,对海川和春生来说,犹如在他们面前开启了一扇洞察外部世界的窗户,使他们在穷乡僻壤之外,窥见了外部世界的激荡风云——国土沦丧、民不聊生、飞机大炮的轰鸣、血肉横飞的厮杀、视死如归的英烈、……——因此而把他们渺小的生命个体,和国家命运连在了一起。 安顿完文斌的后事,肃老太爷的心劲儿放松下来,开始卧床不起。他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一幕幕地回味自己的人生——虽然不算轰轰烈烈,却也并未虚度年华。 年轻时,他奋力拼搏,拓展了从祖宗手里接过来的子午商道:几经周折磨难,在石泉和旬阳坝建立了两个分号;通过激烈的博弈竞争,在省城设立了稳固的销售点;如今,几个节点的钱庄,也都有了肃家的介入。 步入中年,他花费六年功夫,坚持不懈,完成了五里长环山灌溉水渠的开凿,使村南的坡地,变成旱涝保收的层层梯田,不仅自家长期受益,村里其他农户,凡坡下的耕地,也不再遭受大旱的煎熬。偶然的一次机遇,他在子午峪成功修建了一座水磨,开创了农村作坊半机械化的先河。 民国十八年,关中地区破纪录的大旱;民国二十一年,令人色变的虎烈拉瘟疫——他和儿子两次开仓设立粥棚,救济本村灾民。此举惊动省府,文正从此成为本县参议。 抗战开始,文斌投笔从戎。虽非他直接鼓动和内心自愿,然亦默许而并未阻拦。儿子最终为国捐躯,他深明大义,以此为荣。也算作了一位合格的、名副其实的抗日烈属。 …… 秋凉降临,他自感来日不多,遂把三个儿子一齐叫到床前,交代身后事宜。此时他依然思维清晰,言语舒缓:“咱们肃家世代奉行‘耕读传家’的祖训,才有今日的兴旺。现如今世道也在变,以我一生打拼的阅历,我只讲一条体会。”老爷子让儿子把他扶起来,靠在棉被上,“读书启智,你在人窝里才有优势;农商并重,你在经济上才有实力;广聚人脉,少了劲敌,你才会安全。——‘优势’、‘实力’、‘安全’三足鼎立,何愁家道不稳,何愁不能兴旺发达?” 交代完后事,老爷子拒绝进食。五日不进粒米,灯枯油干,气绝而终。九十高龄,已过“米寿”;无灾无病,算是寿终正寝。按乡间习俗,丧事也当喜事来办。 寿材几年前已经预备停当:底、盖和两侧均为五寸厚的柏木墩子;前后两个挡头是特选的楠木;外表刷上等的土漆,深黑底色中掺入适量大红——黑里透红,格外地敦厚大气。 装殓之前,用熬化的松香,把底、盖、内层,足足灌了一寸多厚,冷却后形成一个完整的松香内壳。——此种工艺在杜边村绝对空前。全村人像发现新景观一样,争先恐后地前来看稀罕。入殓时,枋底铺了一层防潮木炭,上面垫了褥子。待老爷子躺平后,才在身子两旁放上长青松柏枝、麻纸软包……一切就绪,盖棺定论。 早在文斌的葬礼结束,肃家兄弟已知老爷子来日不多,赶忙准备青砖、石料,着手给老爷子箍墓。施工队采用开挖式,在一个硕大的深坑内,用石条、青砖箍砌了一个窑洞式的墓穴,然后再回填覆土。工程持续了足有半个多月。 箍墓的同时,吊唁活动有条不紊。亲戚、好友、乡邻,轮番前来烧纸、叩头、行礼、跪拜。男女孝子分头迎送。亲戚祭拜,按常理必须“哭丧”,且孝子必须陪哭。男人一般干号两声即被劝返,女人则必须戴着遮脸布——之所以遮脸,大概是怕有人假哭露馅,引起围观者发笑有失体统——拉长声音像个哭丧的样子。当然,亲戚孝子当中,也不乏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的人——这多半是本人遇到了过不去的坎,或者难以排解的伤心事,比如女儿怕从此以后没人保护,姨太太怕失去了依靠等等。遇到此类情况,一些好事者,往往会说“这是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家的凄惶”。 出殡之日,先是用马车把特大号的棺材拉到南城门外,然后才是全副执事的送葬。棺木加盖了轿顶一样的棺罩,前有龙头,后有龙尾。棺罩布上描龙画凤,装扮得十分华丽。前后左右六十四人抬杠。一声“起灵”,随之而来的是,摔砸孝盆,鞭炮震耳欲聋般炸响。龟子唢呐吹吹打打,孝子队伍浩浩荡荡,围观者前呼后拥。最后便是棺材落墓,石条封门,封土垒起高高的墓冢。 不到两个月时间,肃家人一少一老,举行了两个葬礼——其哀伤自是悲痛已极;然而,其荣耀和奢华亦达历史之巅峰。 第18章 欢庆胜利,秦腔登台 杜边村从阳历十月初开始,就着手准备春节的热闹庆典。一则是抗战胜利给人们带来了和平安定的希望;还有,就是想扫一扫多年来压抑沉闷的气氛。庆典的总领班和往年一样,非同三爷莫属。 同三爷根据以往的路数,加上世事的变迁,脑子转了几天,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谱气。他把韩大山和郝兴元叫到家里,一起合计商量。 “已经五六年没有搞过大的喜庆了。好在咱们村的戏箱道具都是现成的。”同三爷首先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还是本着咱自己的优势,形式上依旧老三样:耍社火、跑旱船、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唱大戏吼秦腔。内容上,除了老套路,加上一些御敌报国剧目。你俩看咋样?” 二人因为事先并没有细想,一时也提不出什么具体意见。 “那就先这么办。”他转头对着兴元,“社火这一摊子,你管起来。咱们原来那几十个社火芯子,像西厢记、秦香莲、窦娥冤、断桥会、三娘教子、武松打虎、真假美猴王、三打白骨精、等等,你仔细检查一下,如果还结实就接着用,假如不行,就找铁匠买道重打。另外再加一些‘鬼子投降’之类的新内容,比如,上头穿军装的‘士兵’拿枪对着下头跪地求饶的‘鬼子’;作打枪动作的同时,旁边扶社火的大人放一支鞭炮,……芯子咋个打,还是找铁匠商量。所有孩子都要六七岁以下的,当然也由你到村里去选。” 兴元嬉笑着说:“属下领命!请总领班放心。” 接着,三爷对着大山:“跑旱船、唱大戏由你负责。扎旱船、扎竹马,不用我交代,你去找你家老爷子,他是老行家。主要是秦腔,你把咱那四个大戏箱子和南庙里的道具翻腾一下,看看还缺啥,就重新置办——钱嘛,虽说肃家财东和乡亲们都捐了一些,还是要精打细算,细发着用——来日方长,咱们要细水长流。”他继续说,“我呢,按老规矩,还是去城里请安导师回来,只有他亲临指导,咱们的秦腔才能有板有眼,在周围大圆村里,夺个头彩。” 安导师,土生土长的杜边村人,住在村东大槐树北边。小名顺子,学名安敬仁。13岁入金盛班学艺,出科后成为三意社的台柱。25岁赴兰州演出多年。30岁后返回西安,先后在三意社、正俗社、正艺社、戏剧专修班、上林剧校等秦腔社团,边教学,边演出。他戏路宽广,尤其擅长旦角;对教学更是专心致志,孜孜不倦。抗战后期,他已经在西安最负盛名的秦腔剧团——易俗社——执教。被西安梨园界的同行尊称为“导师”。 这样一位声名远播的大师级人物,他的婚姻、家庭,却并不像常人想象的那么尊贵奢华。 离家学艺之前,父母就给他定下一个比他大三岁的童养媳,而且还是个缠裹小脚的传统女性。他对自己的配偶是否中意没人知道,人们看到的现实是,他在父母的隆重主持下,披红戴花地圆了房。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这位尊夫人性情乖张,脾气古怪。无论他在不在家,也不管遇到什么人,她总是大声吼叫,骂骂咧咧。所以,她和谁都说不上话——她当然也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说她疯吧,她思维完全正常;不疯吧,她又实在让人受不了——村里人只好说她是个“半疯子”。至于安导师对婚姻家庭的态度,乡邻们一直颇费猜测。但人们能够知道的是,安导师永远都是平静如水的神态——他像掐着准点一样,总是每月按时回家探视一次;有人打赌说,他肯定会见异思迁,另娶新欢。但是,大半辈子过去了,在他身上始终没能找到“陈世美”的影子,哪怕是一丝毫、一丁点。 婚后几十年,他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取名猪娃。儿子长到十八岁,被保长王富国卖了壮丁。凭着安导师的名望和影响,他只要找到王富国说上几句求情的话,想必王也会给他面子,卖个人情——也许王的本意正是如此——可他永远是那样的不卑不亢,绝不低三下四地去仰人鼻息。他的儿子猪娃,也是村里人常说的那种“老实疙瘩”。可偏偏老实疙瘩也有老实疙瘩的福气——他被抓壮丁没有几个月,跟着国民党兵去陕北打,第一仗就当了俘虏——对方按照“去留自愿”的原则,把他儿子放了回来,而且还发了路费。 儿子的婚姻也颇为奇特。人们始终弄不明白,究竟是他老两口谁的决断——很正常的一个男子汉,却偏偏娶了本村一个哑巴姑娘。媳妇虽然不会说话,头脑却绝顶聪明。不但身段匀称苗条,而且皮肤白净,五官姣美。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流连顾盼,似有万种风情,活脱脱一个俏丽脱俗的美人。假如她不是个哑巴的话,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会托媒人踏破她家的门槛。还有一点难得的是,丈母娘善良贤惠,一心一意地帮他们料理家务,带看孩子。人说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她的聪慧、美丽、多情,和其余种种优点,天然地弥补了聋哑的缺陷。家庭也和正常人家一样地温馨和谐。 婚后不久,小两口先后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完全遗传了父母基因中的优点——漂亮、伶俐、活泼、可爱,人见人夸。安导师似乎忘记了平生许许多多的忧愁烦恼,把大半个身心都倾注在两个孙儿身上。男孩长到六岁,安导师就把他带到省城,放在自己身边。他精挑细选,雇请了一个温柔细心、颇有教养的保姆,专为他看护照管。就这样,孙子在他的眼皮底下,一边读书,一边跟着他学戏。 同三爷在石窖园子里,挑了最好的核桃、栗子、大枣之类的鲜果,装了满满两篮子,坐上喜娃的胶轱辘马车进城直奔易俗社。见了安导师,二人也不用寒暄。主人只让保姆泡了一杯清茶,他们便像儿时的发小那样拉呱起来。 “咋咧,又想排戏?”安导师先开了口。 “这不是借着抗战胜利的喜劲儿,大家捐了点钱,想在年节上热闹热闹。” “行头道具准备得咋样?” “我叫人排查了一遍,旧有的都还可以用。新的需要添些啥,还得听你的安排。”同三爷接下来提了一个关键问题,“除了咱的那些保留戏目,庆祝抗战胜利的内容,需要增加些啥,我们的脑子都不够用,这得全靠你。” 安导师思索了片刻,商讨似的说:“凭着咱这些人的基本功,在三四个月内,想排几出新的折子戏都难。是不是考虑搞几个经典唱段?这样少而精,内容也合拍。” “经典唱段当然好。我们几个也想过,只是不知道哪些唱段合适。你有没有具体想法?” “比如《岳母刺字》《苏武牧羊》之类的唱段,《刺字》表现的是岳飞的‘忠勇’,《牧羊》的精神主要是苏武的‘气节’……”安导师慢条斯理地说。 同三爷立刻兴奋起来:“不愧是秦腔大师,眉头一皱,就有了这么好的主意。” “还有,回去留心挑选几个女孩子。”安导师补充说,“过去生旦净丑都是男人登台,现在提倡女孩子唱旦角,咱们也得顺乎潮流,为今后做长远打算。” …… 他们俩又谝了一阵,同三爷起身告辞,喜娃还在等着他呢。 几天后,安导师回到村里。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文武场面把式和曾经演过戏的老角儿招到一起,从几个老折子戏中——比如《刘备招亲》《辕门斩子》《铡美案》等——挑出经典唱段,让他们简单过了一遍。觉得虽不十分熟练,老功夫并没有丢,心中便有了底气。他说:“温故而知新,看来这几年虽然没有登台,你们并没有丢掉功夫。不用说,你们肯定还在不断地自演自唱。有了几个主要的折子戏,咱们起码在节骨眼上能够应急。从现在开始,认认真真地继续排练。”随后,他指定四个人,分别排练《岳母刺字》和《苏武牧羊》两个唱段,强调这是今年必须登台表演的重点剧目,一定不能马虎。 第二件事,他把同三爷事先挑好、准备补充演员队伍的年轻人找到一起,指定有舞台表演经验的老人,分头带领他们每日早晚压腿、走步、耍棍……,主要是训练基本功和吊嗓子。他自己定期回村检查指导。 接下来最重要的是培养女演员。 他把挑来的五六个小姑娘叫到面前,一个一个地看身段,试嗓子。然后把她们分成两组,一组教唱《三击掌》的唱段“老爹爹莫要那样讲”;另一组教唱“寒窑虽苦妻无怨”——这两个唱段,他并没有打算立即上台演出——但是他却把主要精力放在姑娘们身上,因为她们才真正代表着未来的发展。 他事先已经印好了唱词,发给姑娘们每人一份。他自己亲自教唱,文武乐器随时配合。 文乐器的领班是瞎(hǎ)林林。 林林是子午峪红树沟人。早年和安敬仁一起在金盛班学艺,敬仁专习旦角,林林专攻板胡。论年龄辈分,他应该是敬仁的师弟。敬仁去兰州演出,他一同前往,陪伴多年。 在兰州一个戏班里,林林和一个小师妹蓉蓉对上了眼,没多久,俩人就爱得死去活来。眼看着就要谈婚论嫁,蓉蓉到国军一个团长家里唱堂会,被强行逼迫失了身。小师妹失了贞节,自惭形秽,无脸再见情哥哥。她写了一封短信,劝林林忘记从前的一切,从此断了念想。她自己自暴自弃,虽然并不情愿,最终还是嫁给团长做了小妾。 此事犹如晴天霹雳,彻底击倒了林林。他几乎日日酗酒,再也振作不起精神。 敬仁看他痛苦不堪的样子,十分揪心。既然没有办法帮助他,也只能好言相劝:“师弟呀,你把事情搞颠倒了。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本来就是一本一本的戏。你像我,一件事情过去了,不管它是悲是喜,是苦是乐,就当它是一折戏谢了幕——这样你永远都会心静如水,免了烦恼。可你呢,却把这戏当了真——谢了幕还在那里神神道道,没完没了地回味、纠结,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你说得轻巧!蓉蓉,那不是个真真切切的大活人吗?这么多年,我跟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你叫我丢开她,忘记她,这不是在拿刀子剜我的心吗?”林林依然如故地不能自拔。 一天,他猛灌了一瓶西凤酒,醉倒在床上两天不起。等他酒醒过来,忽然觉得眼前有点模糊。他并没有太在意,想着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可是,一连休息了好几天,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迹象,这时候他才想起去看医生。中医说,你这是急火攻心,只要把心里的死结解开,眼睛慢慢也就好了;西医检查用镜子照了半天,说你这是眼底微血管破裂出了问题,可能很难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西医的话,不幸而被言中,两个月后,他的双目完全失明。 第二个打击到来,他反倒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往后的生活怎么办。他首先回到红树沟。无亲无故倒是小事,他最受不了的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无法展示他拉胡琴的才华,这不等于要了他的命?他又从山里走了出来。 这时,他的师兄安敬仁已经从兰州回到西安。林林双目失明,行动不便,给他安排到正规戏班几乎没有可能。想来想去,师兄在杜边村找了一间房子,在西安给他选了一个没根没叶、却颇为机灵懂事的小叫花子——让他俩认为义父义子,先把家安顿下来——小孩一方面照顾他的生活,一方面牵着他到周围的镇子上去拉胡琴卖唱。遇到村里排戏,唱自乐班,他也理所当然地搭个帮手。平时呢,有空就教村里那些愿意学琴的孩子。凭他的板胡手艺,在这穷乡僻壤绝对盖顶,养活两个人过日子,倒是绰绰有余。 武乐器的领班是本村的高和气。 和气从小就被秦腔迷得神魂颠倒,跟着村里的戏班子学敲边鼓。 众所周知,边鼓手实际上就是秦腔舞台上的总指挥。起承转合、节奏快慢、情绪变化、气氛烘托——无论各种乐器和演员,无一不是围着他在打转。因而,对边鼓手素质的要求,自然也是非常严苛的。 安导师见和气聪明好学,节奏感特强,就把他带到戏剧专修班,指定师傅教他、带他。一年工夫的勤学苦练,他基本上能够独当一面。虽然不能和专业剧团的鼓师相比,回村里主持武乐器领班,已经完全可以胜任。 和气的儿子锁儿和父亲一样,也是个痴迷秦腔的情种。儿子有心学习板胡,和气便让他拜在林林门下。有了这层师徒关系,加上林林与和气,一个是安导师的师弟,一个是他的学生——一文一武,不仅生活上多有关照,在戏台上,每场戏、每段唱腔,也都配合得十分和谐默契。 与一般的教学不同,梨园行讲究的是“口传心授”。即便对悟性很高的学生,也必须面对面、手把手地教授。每个人物的背景、故事、精气、神韵,每个唱段的旋律、吐字、发音,不同角色的站位、步态、手势、眼神,……老师都必须耐心地说戏,认真地示范,一点一滴地纠正,直至点出其中所蕴含的“窍道”。 对于新选的几个小姑娘,安导师虽然并没有指望她们年节就能够登台演唱,但却在给她们选定的两出戏上,下足了最大的功夫。 《三击掌》的两个唱段,安导师把它分为两组: 第一组,“老爹爹莫要那样讲”,共计12句,每句8个字,大约100字。具体分为三个段落——第一次教1—4句;第二次教5—10句;第三次教最后两句。 第二组,“寒窑虽苦妻无怨”,32句,每句7字,大约220字。也分为三段——第一次教1—6句;第二次教7—20句;第三次教最后12句。 安导师每半个月从西安回来一次,在家逗留三天。先复习旧内容,然后再教新内容。一个半月全部教完,剩下一个多月综合排练,最后再看能不能登台。他不在的日子,指定高锁儿和另外一位琴手,拉着板胡二胡,陪姑娘们练唱,拿准唱腔。 冷八爷家的灵灵被选入本村的戏班学秦腔,这让她多少有点意外;但安导师说她嗓子亮,身段好,不免又让她有了希望和信心。 眼前她有两个最大的拦路虎。一个是她从小虽然听着秦腔长大,可从来没有学唱过哪怕一句,当然更谈不上对韵律的正规训练——这一点,拉胡琴的高锁儿,答应在正常陪练之外,再找功夫额外给她补习。另一个就是,她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得从头开始学习戏文——这件事,她只能找冯春生来帮忙。 冯春生拿到戏文,仔细琢磨了两遍,又去请教了郑先生,打算先给灵姐“说戏”。 “这个戏文是秦腔戏《王宝钏》‘三击掌’中前后两个唱段。整个故事是这样的。”春生简要地概括道,“宰相王允有三个女儿,老大老二都嫁了官宦人家,唯独小女儿王宝钏抛绣球招亲,找了个平头百姓薛平贵。王父嫌贫爱富,逼宝钏悔婚,宝钏誓不从命。二人争执不下,宝钏与父三击掌,声称永不踏入相府半步。薛平贵征战西凉,宝钏到五典坡送别。一直孤守寒窑十八年,夫妻终于团聚。” 灵灵笑着问:“那这两段唱的是啥意思?” “第一段是王宝钏在和父亲争执时的一段唱词,中心是说服父亲不要嫌贫爱富。第二段是夫妻团圆时王宝钏的唱段,主要表现她对爱情的坚贞。”春生接着问,“你学的是那一段?” 灵灵试探着问:“安导师让我学第一段,我想两段都学,你看行不行?” “好!有志者事竟成。你既然愿意学,我当然愿意教。”春生鼓励灵姐。 说完戏,春生开始教灵灵认字。他算了一下,两段加起来,大约40个句子,300个左右的字,除去重复的,生字也就200多个。 他问灵灵:“灵姐,咱每天学两句或者三句戏,也就10多个字,半个月学完,你觉得咋样?” 灵灵很有信心地说:“你尽管教,每天不少于10个字,半个月一定把两个唱段里的字都学会,记在脑子里。” 接下来,他们每天晚上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学起来。 冯春生仔细解剖了两个唱段。 第一段,王宝钏为了说服父亲不要嫌贫爱富,列举了四个历史典故,这是重点。为此他又一次专门请教了郑先生,把“姜子牙渭水垂钓、孔夫子陈州绝粮、韩信讨食拜将、百里奚为奴拜相”的典故弄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然后讲给灵灵听。 第二段:寒窑虽苦妻无怨,一心自主觅夫男,二月二飘彩随心愿,三击掌离府奔城南,四路里狼烟起战患,五典坡送夫跨征鞍,柳绿曲江年复年,七夕望断银河天,八月中秋月明见,久守寒窑等夫还。十八年、十八年,十八年彩球存心坎,十八年孤苦尤觉甜,十八年未进相府院,十八年霜染两鬓癍,十八年日夜哭思盼,十八年盼来这一天。……苍天不负宝钏盼,苦难夫妻终团圆。 第二段的“窍门”在于“从一到十”的整齐排句:“一心专爱,二月飘彩,三击掌离府,四路狼烟出征,五典坡送夫,柳(六)绿曲江寒窑,七夕翘首望天,八月中秋看月,久(九)守寒窑,十八年思盼” 灵灵听完春生的讲解,顿觉心里豁亮,不由赞叹道:“春生,叫你这么一讲,戏文在脑子里都变活了,咋还能记不住呢!” 春生说:“你说得对。不管是唱腔、戏文,有了故事就会活起来,当然比死记硬背来得容易多了。” 除了灵灵在暗地里苦下功夫,还有几个人也在死动脑筋,琢磨自己能拿出的节目。 一个是玉皇庙的柳三。他听说年节上要演戏、耍社火,心里按捺不住,直接找到韩大山,说他也想献艺。大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缓缓地问:“你有啥招?” “我会抡火圈。”柳三见大山没有拒绝他,兴奋地说。 “说具体点。” 柳三把他的想法描述了一番——找铁匠打一条三五尺长的铁链子,在两端各连一个铁夹子,用来夹一块烧红的木炭火。把两只手错开一点距离抓在链子中间:先用右手把一头甩起来,接着以左手辅助,把另一头向反方向也甩起来。这时候,放开左手,只用右手顺势上下摆动,立刻就会在空中划出两个大小不同的、火红漂亮的火圈——耍社火时,在队伍前面开路打场子,不但好看、美观,还引人注目。 “你搞过这个?”大山问。 “小时候俺村耍社火,我就跟着师傅学搞这玩意儿。”柳三满有把握地说。 “这条铁链子怎么打,你去找铁匠买道具体商量。”大山心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柳三这家伙,虽然只是个吃叫街的叫花子,也许还真有些道道。于是便对他说,“搞成了,算你给杜边村作了一份贡献,村民们自然也会乐意接纳你。” 没出一个月,柳三把一切都鼓捣好了。他找了一个晚上表演给大山看。大山点头表示肯定,把他的节目列入了社火队伍。其实,除了玩火圈,柳三暗中还在别的节目上动脑筋。 另一个人是同三爷。他擅长快板书,想在今年的喜庆节上推出一个新内容。他写了一个《石窖百花赞》,叫冯春生帮他誊抄,顺便征求他的意见。春生看后提了两点:第一,能否突出主题,把镜头聚焦在板栗上;第二,原稿中已经有那么多“子”字,在形式上,可否全部用“子”字结尾。同时进一步充实内容,干脆弄个《板栗百子歌》。 三爷听后大加赞赏:“学生娃到底脑子活泛。那咱们俩一起来改咋样?” 他俩几乎天天晚上开夜车,个把月的功夫,一遍一遍地打磨,终于赶在春节前完成了最后定稿。 再一个就是瞎(hǎ)林林。他虽然眼瞎,心却没死。安敬仁说,“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对师妹蓉蓉那么痴情,要不然也不会丢掉一双眼睛。”可他又说,“假如没有对师妹蓉蓉的痴情,他的板胡也达不到如今的境界。”真是败也痴情,成也痴情。孩子们见了他,都要跟在屁股后面唱那段儿歌:“瞎(hǎ)林林儿,拉胡胡儿,悲喜哀乐在琴头儿。”这个儿歌几乎成了广为流传的童谣。 几十年的戏曲生涯,坎坷的爱情生活,使得林林尤其钟情于秦腔唱腔的苦音。自打学艺起,师傅就对他讲过“悲怆凄婉的苦音腔是秦腔的灵魂”。凭着他的人生体验,一个人一生艰难挣扎,无一不是在贫中求富,苦中求乐,死中求生,悲中求喜,所以悲和苦才成了生活的主基调。他甚至统计过,秦腔唱段,生旦净末丑,无论本戏折子戏,苦音唱腔的占比竟达百分之九十之多,欢音唱腔则不超过百分之十。 今年的年节庆典对他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把《周仁回府》里的“悔路”“哭墓”,《五典坡》里的“别窑”“探窑”,以及“锁麟囊”“窦娥冤”“庵堂认母”等十几个名段里的苦音唱腔,糅合在一起,编成一个全新的《秦腔苦音联奏》。然后召集文乐班的板胡手、二胡手、三弦手,还特意叫郝兴元配上他的唢呐,反复地排练。练熟以后,再与全部文武乐器对接合练——他要在戏台上推出一个新的秦腔苦音专题。 按照同三爷的安排,年节的热闹庆典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跑旱船,跑竹马;正月十五前几天耍社火;年三十到初五唱大戏。 今年的大戏不同于往年,女孩子首次登台亮相,令人耳目一新。 从村里成立戏班子开始,生旦净末丑,都是男人的天下。如今舞台对女孩开放,本身就是件新鲜事。村里的人家十室九空,能够走动的几乎都赶到南庙去看热闹。 节目临近开场,安导师放下话来,女孩子第一次学戏,不管唱的咋样,一律让她们登台见见场面,壮壮胆子,同时也接受乡亲们的评判。 从大年三十开始,除了《刘备招亲》《辕门斩子》《秦香莲》《岳母刺字》《苏武牧羊》等等的主打折子戏,每场穿插一个女孩上场。另外,年初二晚上,还专门拿出一个时段给孩子们作为专场。单是丰富多彩的戏装,活泼可爱的扮相,就使台下的观众格外兴奋,他们评头论足,议论纷纷,赞不绝口。 轮到灵灵出场,她往台前一站,立刻惊艳了台下的观众。人们都说,这姑娘本来天生就是个美人儿,现在描眉画眼,穿上戏装,比城里海报上的洋画还要耐看。 随着“打——打、打”一声边鼓,文武鼓乐声起。过门结束,灵灵亮开了嗓子。一声起调,“老爹爹莫要那样讲”,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接下来: 有平贵儿不嫁状元郎。 有几辈古人对父讲, 老爹爹耐烦听端详。 姜子牙钓鱼渭河上, 孔夫子陈州绝过粮。 韩信讨食拜了将, 百里奚给人放过羊。 似这些名人名将名士名相一个一个人夸讲…… 唱到这一句,她一字一顿,嗓音圆润、字字清晰。懂戏的戏迷一起头,台下的掌声立刻响起。……接下来便是最后结尾的画龙点睛: 哪一个他中过状元郎? 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 多少贫贱做栋梁? 幕落,观众依然掌声不绝。她出来谢幕,台下有人喊“再来一段,再来一段”。她侧过头看看安导师,导师点点头。她接着唱了精心准备几个月的另一唱段《寒窑虽苦妻无怨》。 事后,导师把她专门叫到一边,对她说:“悟性好,韵律感强,照此苦练苦学下去,有希望。”并且告诉她,如果再把文化底子补一补,他可以推荐她到戏校去,从基本功开始学起。——灵灵的心里从此有了一线光亮。 大年初一,安导师破例登台,这是人们从来没有想到、也不敢奢望的事情。他本来擅长旦角,这一天却简单装束一番,客串了《空城计》中诸葛亮的老生选段。 我正在城楼调琴韵,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遍远近,原来是司马大兵来到临。 …… 诸葛亮城楼将你等,为你司马大驾洗征尘。 你进得城来放量饮,准备着羊羔美酒、美酒羊羔款待你三军。 …… 来来来进城来细谈经纶,哎……听我与你抚瑶琴。 乡下人少有进城,更别说到大戏园子看戏。今天,导师级的教练亲自登台,举手投足——每一个步态,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尤其是诸葛亮那神态自若、胸有成竹的音容笑貌,着实让在场的所有观众开了眼界。就算个别曾经进过园子看戏、见过世面的土著演员,也难得遇上这种欣赏导师表演的机会。整个演唱不过二十多分钟,却足足让亲临现场的观众,作为骄傲自豪的谈资,享受了整整一个正月节。 瞎(hǎ)林林的《秦腔苦音联奏》也是一桩前所未有的新鲜事。整个过程,连贯如行云流水,跌宕似江河奔腾。感情上,更是融高亢、雄浑、婉转、悲壮于一体;那种对人生哀怨的倾诉,令人撕心裂肺。即使那些没有文化、不懂韵律的庄稼汉,那些常年锁在家中、不出村子一步的妇孺,也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乐队演奏完毕,掌声久久不息,人们坚持不让下台,只好重复再奏一遍——最终,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初一、初二两个晚上,竟然反复演奏了四遍——由此创下了杜边村自组建秦腔班子以来的历史纪录。 剧目换场中间的插科打诨、逗笑娱乐,亦有点争奇斗艳的味道。 柳三自制了一身阴阳服装,化妆了一张阴阳脸——侧身一边脸,唱男声;侧过另一边脸,男扮女装唱女声——自编自演,用他熟悉的河南坠子,唱了一出《夫妻吵架》。一会儿男,一会儿女,比划的动作,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还真的有点滑稽可笑。 女:孩儿他爸,你坐下,咱俩今天拉拉话。别高声,别上火,心平气和别吵架。 男(独白)只要你抬腿撅屁股,早知你心里在想啥。 男:想拉话,你开口,谁想和你老吵架! 女:我在你家作牛马,管家做饭生娃娃,缝补浆洗样样干,还要伺候你爹妈,初一忙到年三十,听过你一句温存话? 一天到晚你不露面,东游西逛你干个啥? 男:一年四季你忙不停,谁在地里种庄稼?春暖花开地化冻,深翻土地把种下。夏收夏种顶烈日,汗流浃背似雨下。冰冻三尺不停歇,要往地里把粪拉。死老婆娘你没良心,信口雌黄乱说话。 女:(独白)听说他今天上了集,待我上前考问他。 地里的活儿你不干,跑到集上去干啥? 男:昨天碰块大石头,折了犁头断了铧。不找那铁匠修理好,怎么翻地种庄稼? 女:家里粮食快断顿,你到街上把馆子下。凉皮饸饹臊子面,油炸糖糕脆麻花。油泼辣子羊杂汤,白生生锅盔把肉夹。二两猫尿灌下肚,搭上二郎腿耍品麻。就算你不管老娘我,难道你心里没咱那娃! 男(独白):又不是猪,又不是牛,那么大一桌美味谁能咽下? 没日没夜昏头忙,一年四季当牛马。抽空到馆子坐一坐,舒舒筋骨解解乏。这点屁事你不依,女人的心眼儿针鼻儿大。 女:就算你白天忙干活,为啥半夜不回家? 男:回到家里你跨着个脸,噘嘴瞪眼把气撒。唠唠叨叨没个完,这哪里像个温暖的家? 女:该不是找你那老相好,恩爱的旧情又复发?搂搂抱抱亲嘴子,暗地里偷着搞麻达。 男:血口喷人你不讲理,红口白牙你乱找茬。我砸烂你这醋坛子,我给你一个大嘴巴。 女:(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男人鼻子,活像一樽站立的大茶壶……) 你敢骂,你敢打,老娘今天不活啦! 第19章 春生奔丧,土匪打劫 大年初四,冯守信接到东原老家捎来的信儿,说是老四媳妇过了世。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能够走动的又都忙得离不开。算来算去,只能让春生回老家去奔丧。 初五一大早,春生搭上喜娃叔往城里拉货的胶轮马车,一路颠簸地向西安城进发。路上,他和喜娃叔一边谝着闲传,一边眺望路边干枯枯的田野和一个个陌生的村庄,或者背上几首诗词消磨时间。大约半后晌,到了西安东木头市。 他们俩在街边吃了一碗臊子面,喜娃叔把春生领到一个小客栈,花三毛钱买了大通铺一个床位,他就原路返回去办自己的事情——他在东家商号后院的墙拐角搭了一张铺,只要过夜,就住在那里。 喜娃一走,春生一个人孤单影吊,穷极无聊,又不敢上街乱走。思绪便心猿意马,自由驰骋。最后,他把思绪收拢在四娘的死因上,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拿出他随身携带的一本《古文观止》,翻到韩愈的一篇散文,静静地阅读起来。 第二天一早,喜娃叔按照约定过来,陪春生吃了早饭,给他买了一些干粮,然后送他到东门外的一驾马车上,给车夫交代了几句——车夫是喜娃叔认识的一个熟人——春生就跟着去东原的马车上了路。 从此以后,如此这般地在杜边村和东原老家之间来回往返,便成了春生生活中的常态——父母亲一年四季忙到头,老家有了事,只有他能够作两边的信使——再说,即便无事,他也必须每年回东原看看外婆。毕竟他已经长成半大小伙,独自出门也势在必行。 春生一到东原,虽然途经原楞庄,却来不及进外婆家,就急急忙忙直奔东坡岭。刚走进院门,大姐便走上前来,给他穿上白孝衣,额头裹上白纱孝,领他到灵堂祭拜。他上过香,烧完纸钱,跪在草墩垫上准备叩头。一想到灵桌后面,棺材里躺着的四娘,想象着她的模样、神态,头还没有低下去,眼泪便止不住刷刷刷地流淌下来。 第二天给四娘送葬,奶奶没有到坟上去。她抱着四娘留下的小女儿,几乎哭哑了嗓子。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老天爷,你咋就那么狠心——给我丢下这么一大堆没娘的娃,叫我咋个养活?” 老人家哭得死去活来,春生听得撕心裂肺。顺着奶奶的话,他掐着指头数了一遍——第一个大妈生老三时,因为心脏病发作去世,丢下一个姐姐,一个哥哥;第二个大妈生老三时,接生婆说是血崩,母子双亡,又丢下两个哥哥;二妈的死他亲眼所见,丢下顺生哥和立生弟;他自己的母亲因月儿痨死去,丢下他和姐姐;现在又轮到四娘,也是难产而死。父辈里前后五个媳妇,在十多年的时间内,全都因为生孩子丢了性命;丢下了九个没娘的孩子——他终于明白了奶奶所抱怨的“老天爷狠心”和“丢下一堆没娘孩子”的真正含义。 送走四娘,为了怀中初生的婴儿,奶奶和四叔争执不下。奶奶说,这么小的奶娃,很难养得活,不如给她找个好人家送了,也许是孩子的福分。四叔说奶奶重男轻女,又埋怨她偏心眼。 奶奶愤怒、伤心到了极点:“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奶奶当着大伯、二伯的面数落四叔,实际上也是说给他们兄弟三人和春生听——因为他代表老三守信——,“我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你们四兄弟养大,除了守信,又给你们带大了六个没娘的孙娃。说啥子重男轻女偏心眼儿——我偏了谁,短了谁?我已经年近七十,这把老骨头你们到底还要不要?” 闹到如此不愉快,四叔软了下来。后来把女娃抱给山上龙骨堆一对不能生养的老夫妇。老两口把娃爱的恨不能贴到心口上,给娃取名“倩倩”——这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临走前,春生独自一人到二妈坟上去烧纸,也正好赶上二妈去世三周年。他又一次动了真感情——跪在二妈坟前,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了一场。 三年前,春生不停地追问妈妈长啥样。后来妗子说,你老家的二妈像你妈枣花。过年那几天,他不断地盯着二妈看。忽然对二妈说,我想像顺生哥一样叫你妈妈。二妈一愣,顺手把他揽在怀里说:“好乖娃哩,你想叫就叫吧,我还巴不得多一个儿子哩!”那个时候,他好像重新找到失散几年的妈妈一样,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可是没过几天,二妈就躺在了那块旧门板上。他至今依然记得二妈那张被散乱头发半遮半掩、疲惫不堪的面容。 三年过去了,只要想到母亲,二妈把他揽在怀里和躺在门板上的两个镜头,总会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今天在二妈坟前,不仅旧的景象再次重现,而且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强烈地冲击着他的情绪——所以他才嚎啕大哭了一场。 下山的路上,四娘和二妈的面容,奶奶的哭诉,一直萦绕在春生的脑际。他在想,为什么女人生孩子,个个都像过鬼门关?阎王爷放手了,算你有运气;阎王爷不放手,算你倒霉,成了横死鬼。世世代代都是这样,有没有回天之力?他问自己,长大了能不能去学医?转而一想,乡下女人生孩子有谁进过医院?不都是在家里找个接生婆,生死听天由命——就算你学了医又能咋样?…… 那年春节在老家,二伯曾经问他,想不想学唱皮影戏,他没有正面回答;父亲想让他子承父业,和他一样进山倒腾木料;后来郑先生在家吃饭,曾经对父亲说,将来可以让他学工程建筑,长大了去修子午峪的公路;到底以后该干什么?他还没法拿定主意。他又一次陷入了迷茫——好在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慢慢考虑和筹划。 春生到外婆家的第二天,外公突然去世。 那天早起,外公到河滩里收拾干柴。他背回满满一筐,足足有一百多斤。晌午,他领着孙女,在桥头晒太阳。晚上,几个小伙子在镇上看完灯笼社火,还到家里来和他扯了一阵闲谝。末了,他说肚子有点饿,妗子给他拿了一块干锅盔,他就着茶水,吃得津津有味……半夜,春生被一阵嘈杂声惊醒,外公已经洗完澡,穿好老衣,躺在搭好的灵床上。 要说突然,的确谁也不曾料到。但村里人都说,这老爷子一世积了阴德,太有福气——一辈子没灾没病,高寿七十。活得潇洒,走得利索。自己不受罪,也不给家人添累赘。更加巧合的是,老天爷好像早就知道他要归天,还特意安排外孙大老远地赶回来给他送行——世上能有这样福分的人,少之又少。 外公叫胡金铭,年轻时走州过县,见过世面。那年,他在西安遇到一个老板招工,说陕南是天府之地,遍地稻谷林木,到处都能捡到票子。糊里糊涂地,他跟着这位老板到了汉中。起初在山上伐木,他觉得生活过于单调。没多久,就转行到了汉江的船上,卖苦力搬运货物。继而在河边拉纤,到船上撑篙,直到成为独当一面的操舵手。他是不干则已,干则必精。 岁月荏苒,久而生情,船老大的女儿水英瞄上了他。首先看中他的高大威猛和强壮有力,能够一辈子作为依靠,为自己遮风挡雨。更重要的是,看中他为人耿直豪爽、诚实厚道的秉性。 转眼到了年龄,船老大反而为难起来——他自己已有三个儿子,招赘这条路显然已经堵死;放他走吧,又实在割舍不下。前思后想,为了女儿今后的日子,也为感念金铭多年来对自己的忠诚,老大拿出一百大洋,把他俩叫到跟前,亲自交到小伙子手里。 “我知道你俩情深意笃,也知道你家有地有房,日子过得并不算差。既然我女儿水英愿意跟你走,你就带她回你老家去,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老大虽然难分难舍,还是横下心来,“只要你待水英好,就算今生不再见面,我就是做梦,心里也会踏实。” “师傅您放心,今生若是负了水英,我金铭天地不容。”二人拜过师傅老大,双双携手回到东原。 金铭带着水英一到家,全村人都像看稀货景儿一样。 有的说:“脑后不挽发髻,也不留辫子,姑娘不像姑娘,媳妇不像媳妇,头发卷的倒像个鸡窝。” 有的说:“那口陕南蛮子话,除了金铭,谁能听得懂?” “到底会不会纺线织布,会不会擀面烙馍,如果只会吃大米,今后的日子咋过?” 尤其那几个多事的老太婆,更是鄙夷不屑:“肯定没有家教,要不咋个连脚都不缠。一双大丫子,丑死了。” …… 入乡随俗已经成了头等大事。 半年后,水英后脑勺挽起了发髻。 一年后,擀面、烙馍、蒸凉皮、摊煎饼,任你啥样的饭食无所不能——这当然也是逼出来的——因为东原上根本就没有大米。否则,就只能把嘴挂起来饿肚子。 接下来,纺线、织布、拐线、搓捻子。一口流利地道的东原口音。……除了一双大脚,彻彻底底地被东原人同化,完完全全融入了当地乡俗。 说来也是世事难料。民国政府提倡妇女解放,放大脚竟然从“丑”变成了“美”,还真的应验了所谓的“歪打正着”。 再过几年,儿女双全——那女儿就是春生的母亲枣花——日子过得舒舒坦坦。村里的人,不得不从鄙夷不屑,转而到翘首羡慕。 当然人们称赞金铭老爷子“一世积了阴德,太有福气”“活得潇洒,福分不浅”、肯定也包括他的婚姻家庭。 还有一个朋友,让春生格外感动——就是那个从小为他舔癞头疮的小黑。 三年不见,春生踏进街门的瞬间,小黑立刻扑上前来,两只前爪子搭到他的前胸,小尾巴左右摇个不停,张嘴伸着舌头呵呵地喘着粗气。春生马上闪过一个念头,三年不见,小黑不仅仅是还能够认出他来,而且这段时间里,也一定和他一样,时时不在相互思念。他在家的几天里,小黑不但和他形影不离,而且,只要他一坐下来,小黑就倒在他的怀里撒娇,不断地用头蹭他的脸,用舌头舔他的手,……春生甚至突发奇想——他和小黑前生究竟是啥关系——挚友,兄弟,……竟然使它今生依然这么钟情? 十五过后,春生依依不舍地和外婆——当然也包括小黑——告别。 开学前夕,父亲领着他到镇城隍庙的子口完小,找侯绍屏校长前去报名。注册手续办得十分顺利——郑先生兑现了他的承诺——他和肃海川提前一年跳级升入高小。 办完这一切,他才知道,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一件令人胆寒、而又十分后怕的大事。 正月初五晚上,村里最后一场大戏正在上演。待客、串门、应酬,年节上连续数日的劳累,冯守信和扣儿都有点疲惫。最后一晚大戏,他们都没有再去南庙。二人洗完脚,铺好炕,守信到院子里去倒洗脚水,忽然有三个穿黑衣服的人——他们都用一条长手帕蒙着口鼻,看不清面目——从后院翻墙进来。还没等守信反应过来,两个蒙面人冲过来反扭着他的双手,另外一个头目用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压低声音,凶狠地威逼。 “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掂量!”为首的说。 “我一个穷开店的,勉强糊口而已,哪有多余的钱?”守信冷静下来,开始和土匪周旋,也想借此探探强盗的来历。 “谁不知道你给肃家财东管着进出山货的账,手头啥时候少得了钱?”看看来人的个头,神态;听他那说话的口音、腔调;尤其是他对自己家庭背景的了解,守信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我管货账不假,但每笔现款都交到肃家柜上,我这家里哪有存钱的地方?”守信继续拖延,想等到剧场人散,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别耍花招。”土匪猜出了他的本意,“不会让你等到戏散人多的时候,我就一刀子放了你的血。” “就算让我去取点零碎钱,你也得放了手让我进屋。”守信的双臂被扭得生疼,想让两个土匪松手。 拿刀子的土匪吼道:“想到屋里躲起来,没门。把你老婆叫出来。” 守信把扣儿叫出来,她早已吓得战战兢兢。守信踩踩她的脚,又当着土匪的面对扣儿说:“别惊吓着太婆。”——这话的意思是叫她别到账房那边去。 扣儿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布包,刚要跨出堂屋门槛。忽听“嗖嗖”两声飞镖响,两个土匪,一个的左耳、一个的右耳登时没了踪影。匪首本能地忙着用右手去摸耳朵,手中的刀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守信大喊一声“扣儿快躲”——扣儿立马收回脚,插上了堂屋门闩——守信也一个箭步冲向厦房,游永年一把将他拉进屋里。 匪首弯下腰还想去捡匕首,永年大喝一声:“谁敢动,下一镖就不是耳朵,而是眼睛和喉咙。” 土匪见势不妙,举起双手站在院子里:“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接着又讨好似的问,“请问您是哪路神仙,今后定去上香叩头。” 永年不和他们啰嗦,只说了一句:“你大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石泉镖局总镖头。今日算你有缘,撞到我的镖上。” 永年示意,守信对匪首厉声喝到:“把所有的凶器全部丢过来,双手抱头,蹲在二门墙角!” 看着土匪把身上和地下的匕首全都扔了过来,接着问,“还有没有其他凶器?”三个土匪撩起衣服,拍打全身,老老实实地在墙角蹲下。守信确认已经安全,上前收起凶器,开始和他们谈判:“你们想私了还是想送官?” 三个土匪齐声回答:“私了,私了。” “以后还敢不敢再来骚扰?” “只要大叔饶了命,借十个胆儿也不敢再冒犯了。” 守信让永年严密监视,自己走回房里,从扣儿手中接过五块大洋——这原本就是两口子为应对突发意外,事先准备并约定好了的——甩到院子里:“回去治治耳朵,也想想你大叔我的宽宏大量,今后别再干这种‘兔子吃窝边草’的缺德事情。” 土匪捡起大洋,抱头鼠窜,飞快地从后门翻墙溜走了。 永年问守信,“你知道这个小头目是谁?” 守信说:“我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已经暗示了他。谅他今后不敢再来。他不怕我,难道连官府也不怕吗?” “那你为啥不报官?”永年仍然疑惑不解。 “你想想看,报了官,就等于和整个土匪山寨结了仇。咱又不是大财主,有钱有势,有带枪护院的家丁,哪敢和土匪山寨作对?与其这样,还不如舍点小利,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永年叹口气:“你真是个活菩萨。” 守信说:“常言道,穷寇勿追。即便是土匪,也不能把他逼到墙角。再说他们两手空空回到山寨,老大还不得惩罚他们?——给他们留条后路吧。” 第二天,扣儿炒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一来给守信压惊,二来感谢永年大哥的救命之恩。两代人的生死之交,冯守信的宽仁厚道,让永年彻底打开了心扉。兄弟俩推心置腹,从中午整整谈到大半夜。 游永年,四川自贡人。从小在盐井窝里长大,耳濡目染,从头到脚,浑身都沾着咸盐的味道。稍大一点,他就跟着父亲学打井,汲卤水,熬盐。到了十五六岁,已经是盐井上的一把好手。 父亲劳碌半辈子,他又跟着一起打拼了十多年。省吃俭用,攒下一笔费用,办了两件大事:第一件,给他说了一门亲事;第二件,买了一头骡子——让他跟着马帮驮盐——这样他便有了一桩养家糊口的正经营生。 从此,他就来往于自贡到成都、雅安、泸定各地。去程自然是驮运盐巴,回程顺便捎脚,带一些当地特产或其他货物。 十八岁,他完了婚。第二年父亲去世,他顶门立户,扛起了全家生活重担。由于他的勤勉吃苦,他和母亲、妻子,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虽然不算富足,却也安稳舒坦。 后来,四川军阀刘湘为了筹集军饷,在军中成立马帮运输队。苟保长对永年说,你家的骡子高大,你又年轻——加在一起,可以顶两个壮丁名额,这样,恰好能够给咱村里解决一个大难题。所以不由分说,就把他和他家的骡子强行应征,送到了军队。 到了军队,长官第一次训话,就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和你们的骡马,统统被列入军队编制,你们当然也取得了军籍。作为一个军人,如果逃跑,那就是逃兵,按军法是要枪毙的。 “狗屁军籍,这是给我们套上的第一个紧箍咒。”永年愤愤地说。 运货的路上,每个马帮驮队,由一名排长带队。他腰挎盒子枪,走在队伍中间;两个肩扛长枪的士兵,一前一后,像押解犯人一样——这是第二个紧箍咒。 更可怕的是第三个紧箍咒:本人逃跑,家属连坐——这实际上是把全家老小做了人质。而且保长在村里随时盯着你家的一举一动。 最初说是三年期满,可以复员回家。永年想,既然有期限,就有盼头,那就咬着牙慢慢熬吧。可是服役到期后,又一年一年地往上加,直到第五年,还看不到尽头。永年说“三年熬成了无期徒刑”。 时间一久,马帮的伙计们也逐渐知道了这支队伍的黑幕。表面看,运往深山和藏区的货物,主要是盐巴、茶叶和布匹。其实每次都会暗中夹带一定数量的烟土——这才是驮队最主要的收益。这种掉脑袋的事,伙计们自然不敢泄露;话说回来,就算外界有人知道,又能怎么样?军阀混战,为了养兵,哪个没有自己的暗道? “人们都说‘走马行船三分命’,这个‘走马’应该说的就是你们马帮队。”守信一边喝酒,一边十分同情地探问,“这么多年下来,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 “每走一趟,那简直就是过一次‘鬼门关’。”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地再次浮现在眼前,永年缓缓地对守信,也像是对自己似地诉说起来。 作为四川军阀的驮队,他们理所当然地活动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又以川西人迹罕至的深山峡谷为主。具体地说,最东边一条道,从宜宾、乐山一带出发,溯岷江峡谷而上,到达松潘,有可能的话,再往北进入甘肃。第二条路,从雅安往西到泸定,沿大渡河峡谷往上,直至马尔康、阿坝。第三条,再往西,从康定出发,沿大雪山西侧向北,直至雅砻江上游的甘孜。除此而外,个别时候,也会一直往西,经雅安、泸定、芒康,直达昌都。上述路线,基本上都在横断山脉峡谷中翻山越岭,其艰难程度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以道路为例。峡谷中溯江而上,江水滔滔,峭壁林立。路面起伏狭窄,时有滚石塌方。一不小心,连人带马坠入江中,连营救都几乎没有可能。如被塌土滚石砸伤掩埋,同样殒命。 再就是气候。雨季阴霾潮湿,冬季大雪压顶。遇上翻越雪山,一天之内,可以经历春夏秋冬四季,指不定面临何种意外——人和骡马都可能有被大雪吞没和冻死的危险。有一年九月中旬,驮队翻越碧罗雪山,他们在半山露营。忽然大雪纷飞,一个晚上的积雪足有一米多深。驮队被困在山上两天两夜,冻死了两匹骡马。一位赶马人,因为衣服单薄,冻掉了双脚,成了终身残疾。 还有就是狼熊虎豹等野兽的袭击和蚂蟥蚊虫的骚扰。 永年说:“最难熬的是雨季的野外露营。河谷里阴雨连绵,一刻也不停歇。任你雨衣、布伞、雨帽——任何花样百出的雨具——都遮挡不住雨水浸透衣服。晚上把湿衣服一拧,钻进帐篷,第二天一早,穿起来继续前行。有时连续七八天,甚至十来天,天天如此。不但人的身上发霉,皮肤长满霉菌疥疮,精神和情绪也颓废到了极点。” “还有那些令人讨厌的小毒虫。一不小心,旱蚂蟥掉进脖子里,等你有了感觉,已经是鲜血染红一大片。有一种马鹿虱,嘴上带着倒钩刺,叮到肉里,你一拔,它的嘴会断到肉里,永远让你奇痒难耐。后来大家发现了一个诀窍——只要被它叮上,就慢慢用烟头烤它的屁股,把他从肉里逼出来。”永年撩起他的裤腿,“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河谷里一种黑色的小咬。体小毒大,很难发现,防不胜防。被它叮过以后,你顺手挠抓,很快就会溃烂化脓。几十年过去了,我这腿上的疤痕还在——没想到,一种不起眼的小咬,竟然给我留下终生的印记。” …… “永年大哥,你那手掷镖的绝技,也是在马帮路上学的?”永年手中的这只镖,救了他们家两代人的性命,这对守信来说,至关重要。 “你说得没错,是跟一个马帮同行学的。” 一天,马帮驮队在草地上歇晌做中午饭,两只野兔忽然从石缝里钻出来。人们正在议论能不能抓住一只,……话音未了,忽听“嗖嗖”两声,定睛一看,两只兔子几乎同时倒地。这顿饭,他们幸运地打了一次牙祭。这时候大家才知道,队里的老李原来是一位镖师,和他们一起被抓了壮丁到马帮队当差。 永年从小就喜欢玩弹弓、打弹球。看见老李竟是这等高手,就请求拜在他名下跟他学艺。老李简单试了一下他的手眼,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反正马帮路上有的是空闲时间。没有动物,就扔石子练习瞄准。遇到小动物,就掷镖射杀。野兔、野鸡、狐狸、麂子、马鹿、野羊,……打着了,收获归公,大家改善生活;打不着,也无所谓,就当打靶练了瞄准。 一天黄昏,他们正在搭帐篷,忽然一只黑瞎子冲着一匹小马驹扑了过来。又是“嗖嗖”两声,黑瞎子应声倒地。永年疑惑地问师傅,你为啥一定要用连镖。师傅解释说,小动物用单镖就可以。像野狼、野猪、黑熊这些凶猛的野兽,一定要用连镖,而且必须瞅准要害部位——最好是咽喉——一镖毙命,然后再补一镖,这样才会万无一失。否则,你即使射中它的腹部、背部、腿部,并不致命。它若反扑过来,就非常危险。永年明白了关键的卯窍,从此学得更加认真。眼见着,技艺日复一日地不断长进。 “跟着师傅学掷镖的还有其他人吗?”守信依然有点好奇地问。 “一共有四五个人。”永年说,“基本上都学的不错。打个小动物啥的,绝对没问题。不过能够掷双镖、击中要害、一镖毙命的,只有我能跟上师傅的节奏。” “你不是说,三年服役,变成了无期徒刑吗?后来你是咋样离开军队的?”守信转换了话题。 “这事说起来有点意外,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永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福又转而成了祸。人生福祸,全是命运的安排,谁也无法抗拒。” 永年他们这支驮队,一直干到第六年。排长和兵换了三茬,上边还是没有让他们复原的意思。人们一个个心急火燎,却也无可奈何。那年春夏之交,他们从康定赶往甘孜。途中经过一座雪峰边缘,尽管小心又小心,结果还是赶上了一场小小的雪崩。事情好像特意安排的一样——不多不少,一块积雪裹挟着不大不小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到驮队中腰,排长和一匹骡子当场殒命。不知是哪位胆大的喊了一声“机会来了,想回家的快跑”。两个押队的士兵也是被抓来的壮丁,平时和马帮里的大叔本就混在一窝。加上他们自己也想回家,立刻把枪往雪堆里一扔,跟着大伙一哄而散,各奔四方。 永年牵着自家的骡子,一口气跑了好几百里,回到家已经是第三天的初灯时分。他悄悄摸进院子,柴门虚掩,冷火秋烟,没有任何动静。他到隔壁找到自家的远房婶子,一打听才知道,六年前,他刚离家大约半年,一场大祸便降临到他家头上。 永年被抓了壮丁,家里只剩下婆媳二人。苟保长知道他最少三年内回不了家,就琢磨着骚扰他的媳妇。一天夜里,他趁黑摸进永年家,用一把匕首轻轻拨开门闩,进到他媳妇的卧室。没等永年媳妇反应过来,他就迅速堵上她的嘴巴,强暴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永年媳妇此时已经怀孕五个多月,受此污辱,身心皆毁。苟保长走后,她随即早产,大出血死在炕上。第二天早上,他母亲见此惨状,也当场昏死过去,再也没有醒来。出事的晚上,正好有人看见苟保长,跌跌撞撞从他家出来,碰巧炕上又丢下他慌乱中遗失的腰带,才解开了这起惨祸的谜底。婶子说到这里,永年才知道他离家时,媳妇已经有了身孕,而且怀的还是个儿子。 “三条鲜活的人命,你叫我如何忍得!”永年的牙齿咬得咯嘣响,“我当时就直奔苟保长家,当着他老婆的面,在那姓苟的心窝上连捅三刀,临走又在他的狗脸上补了一刀。” “接下来你就潜逃在外?”守信和他一起愤愤不平。 “我知道我犯了双重死罪:第一,部队逃兵,本该枪毙;第二,杀死保长,必须偿命。”永年接着往下说,“四川是刘湘的地盘,我肯定待不下去了。要逃,也得逃离他的势力范围。于是我就一路向北,到了汉中。人多眼杂的城里,甚至市镇上,肯定不敢停留。我就躲到深山密林去伐木:一来没人认识我,二来我自己还得找口饭吃。即便在林场,也必须不断地变换地方,躲避耳目。就这样东躲西藏,流浪了好几年……一头野猪的奇缘,遇上了你那善良厚道的外公邢老太爷。……后边的事,你都知道了。” “从你的家庭来看,你是苦大仇深。对我的家庭来说,你是恩重如山。”守信再次举起酒杯。 “老太爷收留我,使我有个安稳的归宿,这也是恩重如山哪!” “你手掷一镖救了我家两代人。没有你这手绝技,我们爷孙俩早都没了性命。这是命,也是缘分。”守信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向永年鞠躬叩首,“大哥,请受我两拜——第一拜为我外公,第二拜为我自己——今生今世不忘恩人的大德。您放心,不管任何时候,不管任何情况下,我冯守信,包括我的儿子冯春生,都会为您养老送终。” 第20章 骡马大会,秃女跳井 古人以“子”为北,以“午”为南。故而纵贯秦岭南北的山谷称为子午谷或子午峪;子午谷北出口则称为“子口”,南出口称为“午口”。 “子口”扼守秦岭要冲,北望古都长安,南通巴蜀汉中。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经久不衰的人文荟萃,在“子口”外逐渐造就了一个繁华的千年古镇,人称“子口镇”。 有位诗人曾经这样描绘它的容颜:“四座城楼,一围城墙;棋盘似的布局,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相比之下,近在咫尺的杜边村,虽然也有类似的结构,但只能算作拱卫它的一颗小小卫星。 农历三月二十,子口镇一年一度的骡马大会,历来都是人头攒动,货品如云。 大牲口不便进城。北来的蒙古马、关中的秦川牛、陕北的小毛驴,……凡大牲畜的交易,一律在东门外的骡马市场。卖家无需高声张扬,现场的牲畜就是最实在的广告。槽上需要添牲口的买家,在场上溜达几个来回,反复问价比货。如果相中了某一头牛或某一匹马,先找一个懂行的人,掰开牲口嘴看看牙口,确定年龄;再拉出去溜一圈试试腿脚。最后确定要买,就找一个牙家,报出底价。然后,牙家和卖主在袖筒里捏捏码子,来一番讨价还价。一旦讲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家从笼头上取下自家的缰绳——只为讨个吉利,其寓意为“留下缰绳,来年再拴新牲口”;买家则需要在笼头上拴上自家事先带来的缰绳,心满意足地把牲口牵回家里。 有的人注重品质,并不十分在意差价的那几个银元,第一天进场便急忙挑选自己中意的上等货品;有的人手头拮据,头两天只是左看右看,反复问价比对,直到最后一天散市前,才希望能够有运气以低价捡个好漏,以弥补槽上的空缺——前者如“猪朝前拱”,后者似“鸡往后刨”——虽然各有各的思路,各有各的招数,两厢情愿和交易自由,却被市场发挥到了极致。 说是骡马大会,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物资交流大会——当然,骡马耕牛这些大牲畜的交易肯定是主场。主场之外,遍布城内大街小巷的农用物资应有尽有,论品类却是绝对的优势。卖羊的有羊市巷,卖猪的有猪市巷,卖鸡鸭的有鸡鸭巷,卖猫狗兔的有猫狗巷。嘴里喊着“正宗耀州瓷器”——水缸、面盆、老碗、小碟;带着金刚钻钉碗、补盆的,……统统集中在瓷器巷。卖手推车、锅盖、甑篦、纺车的在木器巷,……自然也少不了铁器巷、竹器巷、土布巷、柴市巷、种子巷,等等。 东西城门之间的主街道,以其骄傲的姿态,彰显着自身的繁华和更加高贵的仪态。可以随时拆卸的门板,早就刷洗一新,整整齐齐地靠放在敞开的店铺两侧。鲜艳的招牌、幌子,潇洒地迎风飘舞。门前细腻光亮的石板路,被泼洒得干干净净。货架上的商品,不仅比平日里丰富了许许多多,摆放也更加齐整、考究和悦目。香油店的掌柜亲自推动小石磨,显示自家现炒现卖的芝麻香油,比平日里更加新鲜——那徐徐而来的微风,更是让香气飘出了半条街。卖辣面、花椒、大料的店铺,干脆把家伙什搬到门外,边炒、边磨、边卖——磨盘上散发出的辣香,催得围观者的额头上也沁出细小的汗珠。除了固定的商铺,街边多出了平日里不曾有的、许许多多的小摊小贩。粽子、甑糕、油饼、炸糕、凉皮、饸饹、酸汤面、辣羊血、炒凉粉、廖花糖、石头谟、鸡蛋醪糟汤、核桃芝麻饼、圆筒状的芝麻灶糖……除了吃的,更多的是吸引小孩子的陀螺、风车、泥塑、弹球、洋画片、万花筒等等的玩具和招徕女人的花花绿绿的饰品。整条主街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男女老少摩肩擦踵,每个人都只能伸长脖子、一步一挪地,慢慢蹭着双脚往前行进。 主街中段的北侧,连着城隍庙广场。说书的、唱戏的、卖艺的、杂耍的、摇会的、套圈的、耍猴的、打枪练靶的……以其颇具特色的休闲文化,让那些忙碌之余,希望放松的人们趋之若鹜。对于生性好动的半大孩子,这个广场,尤其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同三爷今日格外舒心。吃过午饭,他胳膊上挎一个担笼,混杂在杜边村通往子口镇的人流之中。出村不远,就遇到了村北头的猛娃。俩人一边厮跟着走,一边拉呱起来。 “提个担笼干啥?”猛娃问。 “逮个猪娃子回来养。” 猛娃一听兴奋起来:“那咱俩正好同路,我也是去买猪娃子。” “你老弟死里逃生,来日定有后福。”同三爷又提起猛娃进山坠江那件事,“现在恢复得不错吧?” “你看,这不一切正常。”猛娃拍拍自己的前胸后背,“下半年还想再进山扛活呢。” “先不忙,悠着点。”三爷想起柳三介绍给猛娃的那个有夫之妇,“媳妇对你可贴心?” “快一年了,凑合着过日子还行。”听猛娃的口气,这女人虽然还没有最后铁了心跟他,但起码能够继续过下去。 “人说最坏不过奸党,最狠不过后娘,她对你娃咋样?” “不打不骂,衣食冷暖还算周到。” “这就很不简单了。你要让她真正和你贴心,就得想办法……”三爷说到这里,子午西口儿的王老五,夹着一卷席迎面走到跟前。他赶忙点上一支烟递到老汉手里,先打个招呼。 “上集去了?”三爷高声问。 “是呀,买席去了。”老汉耳聋。 “你耳背?”三爷几乎贴到老汉脸上。 “是呀,席贵。”三爷心想,人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今天我是打招呼遇上个耳朵聋,你说西来他答东,奈何,奈何!他赶紧转了话题。 “老婆等你快回去。”三爷再次提高嗓门,一字一顿。 “对,这卷炕席一块七。” “你别看他说东答西,句句话说的都还像那么回事。”猛娃看着老汉的背影;同行的路人也不由笑了起来。 …… 路过鸡鸭市场,遇到玉皇庙的柳三。柳三双手捧着一对鸽子:“三爷,带一对回去,咋样?” “我哪有闲心玩这个?有功夫我养一窝鸡,还能下蛋换点油盐酱醋。”三爷直接回绝了柳三。 “就算你不愿意养,带一对回家吃肉炖汤,这可是大补啊!”柳三仍不死心。 “这么好看的活精灵,让我用刀子杀它,我可下不了这个黑手。”为了摆脱柳三继续纠缠,三爷顺口捧了他一句,“年节庆典,你那甩火圈的技艺和阴阳脸演唱的《夫妻吵架》,可都是你们河南人的绝活啊。” 听到有人夸他,柳三受宠若惊,笑得嘴角裂到了脸蛋上:“你那个自编自演的《百子板栗歌》,一百多句,句句不离一个‘子’字。本来只是个捧场的小快板,却几乎让你夺了大戏的彩头。” …… 到了猪市巷,三爷和猛娃转悠了两圈,便在一个小摊前蹲了下来。论起挑猪娃的行当,他俩并不陌生。首先要看猪娃的身段是不是匀称,毛色皮肤是否光亮;再看四条腿是不是修长——腿长的一般都能伸开架子;最后就看猪的嘴巴:太长的难以育肥,太短的,个头不容易长大。本来猪娃的价格,在市场上差不了多少。可三爷一口气挑了四头,他暗中拉了猛娃一把,示意他不要吭声,自己却和卖主杀起了价。 “我一次买你四头,能便宜多少?” “每头让你一毛。”买主先报了价格。 “四毛咋样?”三爷伸出四个手指头。 “四毛太多,再让你一毛。”每头猪娃少两毛,这基本上就是三爷心里的价位,可他还想再试试水。 “你这一窝猪娃十几个,也不在乎那一两毛钱,干脆让个整数——四头猪娃少一块钱。”说着就开始伸出手,准备掏自己的口袋。 卖主见他已经伸手掏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算咧,我咬咬牙让给你,也算交个朋友。回到村里给咱宣传一下,咱这猪娃品种好,口糙,啥草都能吃,好养活。明年你再来照顾咱的生意。” 付完款,三爷把三只猪娃放进垫好麦秸的担笼里,猛娃的那只干脆用一只竹篮子提着,两人走出了猪市巷。 “你那猪圈养三头猪,拿啥喂?”猛娃问。 三爷说:“我哪喂得起这么多。这不是守信和八爷两人都进山扛活去了,他们等不到骡马会,叫我顺便给每家捎带着买上一头猪娃。” “你真是个热心肠。怪不得东马道的人都喜欢你。” “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就帮。再说三头猪娃省下七毛五分,大家都不吃亏,何乐而不为?”三爷一边说着,又想起了在西门口被王老五打断的话题,“我说什么来着?你要让那个女人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非得把她的娃接到家里不可。要拴住女人,就必须懂得女人的心思——她结过婚,又生了娃,一大半的心思肯定在娃的身上,这个不懂吗?” “我懂,我懂。我一直都在想办法……”猛娃从心底里感激三爷对他的分析和提醒。 …… 猛娃拿着猪娃回了家,同三爷提着担笼,顺便到城隍庙溜达了一圈。 最早灌入他耳朵的是瞎(hǎ)林林那悠长哀怨的胡琴声。不知咋地,他一看到瞎(hǎ)林林,总有一种莫名的同情和惋惜。每次无论多少,他都要丢上一毛两毛的——今天在这种喜庆场合,他破例丢下五毛钱——就当他买猪娃省下的钱,周济了残疾人,何况林林又是他心目中一直非常敬重的朋友。 离开林林,东张西望间,三爷竟有一个意外的发现——今年,广场上新增了一个手摇织袜机的摊位。他围着这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上下左右地仔细观察——只见腿肚子粗的一个空心圆筒,上面竖着一圈密密麻麻的钢针。穿上纱线,上下摇动侧面的手柄,包在圆筒外侧的箍圈便转动起来,纱线也随着钢针一圈一圈地被抽出来,钢圈下面随之缓缓地吐出袜筒——不到半个钟点,长长的袜筒成了形。这时,只需量好尺寸,从头上剪断,回家再上一个软底,就是一双漂亮的成品袜子。同三爷心想,这世事的变化真是难以预料:仅仅几十年的功夫,不但棉花可以用机子轧,衣服可以用机子缝,如今连袜子也可以用机子织。凭着同三爷的精明,他立刻看到了其中的商机。 同三爷直来直去地向操作机子的人打问:“老哥,你这台机子多少钱买的?” 对方已经猜到他可能是潜在的竞争对手,立刻警觉起来:“咋的,你也想买?少说也得拿出半个家底吧。” 见对方并不打算说实话,同三爷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试探:“和一架缝纫机差不多吧?” “多了去了。你没看见这是刚刚出来的新产品?” 既然人家不愿讲,三爷也不能强求,历来同行就是冤家嘛。不过回家的路上他仍在继续思谋:论大小和复杂程度,这台机器绝对超不过缝纫机。就算它是新产品,价格也不会比缝纫机贵出多少。这样想,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谱——如果他家的缝纫机再搭配上这台织袜机,那可绝对是锦上添花——当然,这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回家和老婆子商量后再做定夺。 因为骡马大会和城隍庙的活动,子口小学放假三天。 冯春生带着妈妈塞给他的五毛钱,跟着萧老坟的舅舅曹英民,一起来到镇上。他们从主街到各小巷胡乱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在城隍庙广场,痛痛快快地玩上三天,同时考虑如何把手上的七毛钱——英民舅的兜里只有两毛钱——花得更值当,更有成效。 先看摇会。庄家在街边搭一顶敞口布蓬——里面摆放着锅、碗、瓢、碟、刀、铲、壶、罐,等等的各类日杂小商品,开口面摆一张桌台。摇前先卖签——每签一毛,每轮十签。十签卖完,开始按得签先后顺序,摇动骰盒掷骰子。每签都由监督人当众揭盖,大声喊报点数,记录在案。十人全部掷完骰子,以点数最高者得彩——若点数相同,则先摇者先得。每轮结束,得彩者可以拿走八毛钱的商品——这商品一般由庄家事先指定——你看中了、家里又确实需要,便会激发你买签的冲动。前一轮结束,接着指定下一轮的商品,并开始重新售签。 一连看了四五轮,春生对英民舅说:“明白了吧?一块钱的签,只给八毛钱的货,庄家每轮稳赚两毛,这还不算商品本身的利润。得彩人一毛钱的签拿走八毛钱的货,净赚七毛——这是其余九人为他凑的份子。对庄家来说,货比平时卖的快,这摇会便是净赚不赔的促销;对买签人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赌博——况且得彩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呀。咱手里这几毛可怜的钱,可不能白白地送给他们,做了冤大头。” 英民点头称是:“你说得对。再说,买这些日用杂货,也不是你我应该考虑的问题。” 接着看套圈。一块幕布,前面摆放着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的各种商品,主要是小孩玩具、女人用的头饰之类,也包括一些日用品——根据货品价值的大小,越值钱的东西距离越远。一毛钱买十个竹圈——一分钱一个,多数人都不十分在意——所以走过路过,很多人都想试上一把。买了竹圈的人站在线外,扔了一个又一个,才发现,那个轻飘飘的竹圈,一飞出去,怎么也不听使唤——尽管你瞄了又瞄——还没等你摸索到门道,十个竹圈早已打了水漂。好在这一毛钱的学费并不算多,白交了也罢。春生和英民看了一阵,一直很谨慎地捏着自己手里的钱,始终没有出手。 摆气枪摊的小伙子,按常理也是稳赚不赔的。可是他运气不好,今年的骡马会上遇到了剋星。开张没多久,走来一个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别人都是一毛钱买十粒子弹,过完了枪瘾,便空手走人——可这位汉子一次竟花一块钱买了一百粒。遇到出手如此阔绰的买主,小伙子心里自然暗喜。出手大方的汉子,举枪时可一点也不随便马虎。不但每发子弹都瞄得聚精会神,而且打完过后必定要仔细察看弹着点。大约放完十几粒子弹,他就开始有了收获——络腮胡子一看就是个射击高手;同时他一定知道小伙子净赚不赔的秘诀,必定是在准星上做了手脚——二十粒子弹尚未打完,他已经是百发百中。第一枪打中时,小伙子还举起中彩货品,虚张声势地大喊大叫,招揽顾客。待到第二、第三枪,他一算成本,开始沉不住气了。等到连中五枪,小伙子心想,等他这一百发子弹打完,自己这摊子上所有的货,还不被一扫而空?——小伙子沉默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络腮胡子面前。 “好汉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伙子一边哀求,几乎哭出声来,“您知道我是小本生意,只求糊口而已。今天打中的您全拿走,一块钱我也还您,只求您高抬贵手,别砸了我的饭碗。” “我看上你那些破东西?我要你明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像你枪上的准星,歪邪了心眼!” 络腮胡子扔下枪,头也不回,扬长而去——那一块钱也白送给了小伙子。围观的人面面相觑,看着小伙子的窘境,已经掏出来准备买子弹的钱,又放回了口袋…… 春生对英民舅说:“咋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说得多好。” …… 最后,他们走到一个“扎圈”的小摊前停了下来。 庄家手执一条麻编的辫子——中间部分约有半寸宽,越往两头伸展,辫子就越细窄,直到两端变成两根对称的细麻绳。他把麻辫从中间对折起来,像蛇盘身一样地盘成圆圈——由于麻辫有一定硬度,不可能完全压扁,圆盘中间自然会形成两个孔——正常情况下,只要拽住绳头把圆盘拉开,对折中心的孔肯定是实心;旁边那个孔当然就是空心。庄家嘴里不停地吆喝着一句话招揽顾客:“五分钱的小玩意儿,不在这头在那头。”——就是说,他盘好麻辫,你出五分钱,用一根筷子去扎那两个孔:扎到实心,庄家退还本钱不算,还再给你五分钱;扎到空心,五分钱就归了庄家——一切都看似公平合理。可是,当他盘卷麻辫时,许多人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中间的实孔,等到拉绳开盘,筷子却莫名其妙地扎了空心。等你试着再扎另一边,一开盘,往往又是一个空——一个来回下来,一毛钱就轻轻松松地送给了庄家。玩到热闹处,一个人出钱在中间扎,围观的把五分钱押到桌上,跟着一起猜他扎的是虚是实——猜对了赚五分,猜错了丢五分——可每次下来都是庄家净赚。一个个傻冒丢了一两毛钱,折了本,只能无可奈何地悻悻离去。——可一直没人能够拆穿这种魔法的秘密。 春生和英民观察了好久,尽管想疼了脑仁子,也没弄清个所以然。尽管如此,他们的好奇心和兴趣并没有泯灭,只是手里捏着的七毛钱,始终也没有放手——他们懂得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道理。 下午回到家,春生找了一根粗点的麻绳,把它对折起来,反复模拟扎圈现场的全过程。经过十几个来回,他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麻辫卷到尽头,原封不动地拽拉绳头,实心仍在原位;如果多转一圈,实心就会转换到另外一个孔洞——这种现象反映到绳头上就是:如果两个绳头一般齐,实心肯定不变;如果外侧绳头比内侧短,实心就会转换。庄家肯定在对折孔上标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记号,以便保证反应迅速——假如一对一地单独玩,他就会通过暗中变换绳头,让你每次只能扎到空心;如果还有人押钱,则是虚孔人多,实孔人少——而他却总能稳赚不赔。 第二天入场前,春生对英民说:“今天咱俩作个分工——你睁大眼睛,死死盯住麻圈的实孔,我专门观察绳头的长短——如果我摸眼睛,你就押对折孔;我摸耳朵,你就押侧边孔。”这样不动声色地一连试了十几次,百发百中。他们心里有了底气,开始掏出钱来押注——结果连中六次——他们怕有人跟风露了馅儿,立刻见好就收。这天赚了三毛整。 第三天进场观察了几个回合,他们决定两人齐上押双注。又是五个连中,一口气赚了五毛。准备再押时,春生发现庄家的眼神有点不对劲,立刻拉了英民一把,迅速退场钻进了人窝。 “刚刚玩到兴头上,为啥退场?”英民有点疑惑不解。 “你没看庄家那眼里喷着火,恨不能把咱俩烧死?” “你不是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吗,你怕他了?”英民拉着春生的手站在原地,看样子还想返回去再干一场。 “‘取之有道’确实不错,可庄家取的是不义之财,用的是欺诈手段。咱俩再干下去,肯定被围观的人发现跟风,这不等于砸人家的场子?”春生担心自己身单力薄,“凭咱俩这个样,能和络腮胡子相比吗?——咱既没有他那深厚的背景,更没有他那威严的气度,……假如真要打抱不平,还不得等到长大成人?” 英民不再坚持,问春生想吃点什么。春生把他拉到一个醪糟摊子边上坐下,每人花一毛钱要了两大碗滚烫的醪糟汤,两个油炸麻花,掰成段泡在碗里,大口大口地嚼起来——对春生来说,这已经是期盼已久的一顿美食。英民一边吃着麻花,一边问春生:“这两天每人整整赚了四毛,确实是个意外的收获。剩下的钱你打算咋花?” “还能咋花?我打算买一块小石板,一包石笔——这样在家里可以随时演算数学习题,也可以练习写字。如果还有剩余,就再买一个彩色的洋铁皮铅笔盒。” 英民没有再说什么,却在心里默默地想:“他永远也忘记不了,怎样才能把学习搞好。” 春生和英民,端着盛满醪糟汤的大瓷碗,正在吃得酣畅淋漓,两人不约而同地发现对面不远处的饸饹摊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大眼睛的美女。大的裹一条花头巾,小的穿一身花衣服——两人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白净漂亮——显然是一对母女。对视了仅仅一刹那,春生惊讶地对英民说:“那不是咱村南门外的薛巧珍吗?难得看见她出门一次。” 薛巧珍——就是我们前面曾经讲过的“秃女”——她爸是肃家旬阳坝分号的掌柜薛仁义。自从她爸上次从山里回来,为她两口子调解和断手闫云的纠纷,同时把她丈夫财娃子狠狠修理一顿之后,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尤其是看着可爱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她才真正感到,自己的日子有了盼头。平日里,她怕财娃子酗酒的旧病复发,一直遵照父亲的交代,严格控制他手里的零钱。连续三天的骡马大会,热闹非凡,她动了恻隐之心,多给了他几块零钱。同时,她自己也破例打扮了一番,领着五岁的女儿,走到镇上来。逛热闹倒在其次,眼看着天气逐渐转热,她想扯上几尺洋花布,给孩子做一身换季的衣裳;顺便也给自己扯一块月白蓝布,做件夏天的单衣——她想好了,骡马会一结束,明天晌午,就把布拿给同三爷家的裁缝三婆。不出七八天,孩子就能穿上新衣服。做完这两件事,她领孩子在城隍庙广场转了一圈,到处看看热闹。然后,到饸饹摊上坐了下来——酸辣可口的纯荞面饸饹,是女儿最馋的特色食品——这是她在家时,就答应过孩子的。 事发突然,一切都出乎人们的意料。 正当芸芸众生熙熙攘攘,穿梭于街巷,寻觅和享受各自的乐趣时,忽然有几个小叫花子,围拢到饸饹摊前。他们一边对着巧珍指手画脚、做着鬼脸;一边嘴里不断重复地齐声高喊:“秃女秃女,奇丑无比。秃女秃男,行为不端。”——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惊愕地四处搜寻,很快都像利箭般地射向巧珍。 英民立刻向周围搜索,很快锁定了恶作剧的始作俑者——王满年。这时的王满年正在为自己的作品得意洋洋;而且还在筹划着进一步火上浇油——他指着坐在饸饹摊边的巧珍,再次怂恿另外两个半大的叫花子:“你们俩把那个女人的头巾扒下来,我给你们每人一毛钱。”两个叫花子一听“一毛钱”——能买五个烧饼——立刻就像饿狗扑食一样冲向饸饹摊。 就在这一刻,悲剧开始上演——围观的一群孩子,也跟着叫花子起哄,越来越多地重复同一句话“秃女秃女,奇丑无比。秃女秃男,行为不端。”当头巾被人扒掉的瞬间,骚动的人群大声喧哗,几乎沸腾起来——巧珍随即昏倒在地。 愤怒的曹英民,嘴里一边骂着“这个没有人性的畜生”;一边从旁边的杂耍摊上,操起一根木棍,向王满年的小腿肚子上,狠猛地砸了过去——王满年“哎哟”一声,应声倒地。…… 英民丢下木棍,急速冲向饸饹摊,脱下自己的外衣,顶到巧珍头上。同时招呼春生紧紧护住巧珍的孩子。待巧珍苏醒过来,他搀扶着她的胳膊,春生背着她的女儿,豁开人群,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杜边村。 这时候还有一个人,就是巧珍的丈夫财娃子。他拿着媳妇给他的零钱,正在附近一个小酒馆里,有滋有味地过他的酒瘾。听到外面喧哗,他走出门看到人们围着自己的老婆起哄。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如何保护妻子,替她解围。他把“秃女秃男”,听成了“秃女‘偷’男”,不假思索地认为巧珍有了“野男人”,从而肯定了所谓的“行为不端”。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捂着两只耳朵重回酒馆,又灌下一大杯西凤烈酒。一直挨到后半晌,才醉眼蒙眬、摇摇晃晃地走回家里。 等他睡醒一觉,酒醒了大半。第一句话,就是指着巧珍的鼻子大骂:“我把你个破烂货,竟敢背着我偷人。”说着就揪住巧珍的衣领,大打出手…… 英民和春生把巧珍母女送回家,安顿巧珍在炕上躺下,一起回到萧老坟。春生外婆见二人脸色气得铁青,问起原委,英民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外婆只顾叹息,却也无计可施。大约晚饭时分,大姐雯雯——春生的奶妈——照例前来探望。外婆说:“我总觉得怕要出事,心里老不踏实。雯雯,你去看看那两个可怜的母女。” 雯雯拉着春生一起到了薛家,正好看见两口子缠打在一起。她不由分说,指着财娃子的鼻子大声呵斥:“你长本事了,学会打老婆咧!” “她在外边偷汉子,给我戴绿帽,……” 没等财娃子说完,雯雯骂道:“你是猪脑子?也不想想,她一年四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哪里去偷汉子?” “那人家咋骂她‘秃女偷男,行为不端’?”财娃子还想强辩。 雯雯说:“啥子‘偷男’,那是说‘秃男’——你们俩一对‘秃子’——你听不懂?‘行为不端’,那是为了顺口瞎编的。自己的老婆自己不知道?外人嚼舌头一句话,你倒当了真。” 财娃子软了下来。雯雯继续数落:“人家薛家有房有地,老婆养着你,逢年过节还给你零钱喝酒。你倒好,恩将仇报。灌了几口猫尿,就回家撒野打老婆。你还是个男人吗?” 财娃子自知理亏,蔫头蔫脑地出了门。 雯雯劝了一阵,巧珍不吃不喝。她给孩子下了一碗面吃了,让春生把孩子带到萧老坟和外婆做伴。看到巧珍依旧双眼呆滞,神情木讷,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索性在炕边守了一夜。 被叫花子扒掉头巾那一刻,巧珍似五雷轰顶;等苏醒过来被英民搀扶回家,还没缓过神来,又被狗财娃子毒打一顿——她的脑海里整整翻腾了一夜。……任凭雯雯大姐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解、开导,她始终一言不发。 她恨命运对自己的捉弄:刚刚来到世上就失去母爱,从小孤独凄惶,坎坎坷坷;虽说有了个家,丈夫却是个又蠢又野的无赖;好容易女儿给她带来些许希望和欢乐,又在大街上当众被人羞辱…… 她恨那个恶婆子后妈,动不动对她拳脚相加,又拧又掐。她的淫威,让亲爹也变成了后爸——正是父母的不管不顾,才让她毁了容颜,留下满头癞疮,成为终生遗恨。 她恨那帮叫花子和那些起哄的围观者,更恨那个没人性、躲在暗处教唆乞丐、策划恶作剧的阴险小人——虽然她并不清楚此人是谁。他们以羞辱别人为乐,从恶作剧中寻找刺激。 她恨财娃子的愚昧,恨他的粗野。当她以为能够托付终身、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男人,在她遇到突发的难堪时,不仅没有一句温存的话,反而恶语相加,怀疑和玷污她的清白。……这个时候,她彻底崩溃,彻底失望,彻底心灰意冷——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下了最后的决心。 清晨,雯雯大姐看着她静静地睡去,走进后院茅房。当她刚刚蹲下不久,只听得院子里一声哀叫:“妈妈,女儿过来陪你了。”巧珍便一头栽到了井里。…… 平日里夫妻拌嘴、吵架、打闹,虽然也有寻死觅活,吵闹着抹脖子、跳井、上吊的,那多半是话赶话赶到气头上,或者只是威胁对方的手段而已。谁也没有想到,无声无息的巧珍,却冷不丁来了个真的——这是十多年前,自王富国逼迫王二狗,在磨道里上吊自杀以来,掀起的又一次波涛巨浪——两个城门洞即刻喧哗起来。 肃家大掌柜通过自家分号的商路,当即给旬阳坝的薛仁义发了一封电报:“女病速归!” 薛仁义到家一看,几乎傻了眼。他到萧老坟听曹英民讲完事发当日的全过程,心里冷静下来,开始按照自己的节奏一项一项地处理善后事宜。 当务之急是尽快安葬女儿。他曾经想过起诉王满年,为女儿伸冤雪恨。转念一想,告他用金钱教唆乞丐,没法取证;何况女儿的死除了王满年的羞辱,还有财娃子的施暴——此事难以厘清。尽快入土为安,才是明智之举。到家第二天,他就把女儿下了葬。 王家的儿子满年是此次事件的当事人;曹英民既是当事人,又是见证人——薛、王、曹三家的关系必须掰扯清楚,否则,日后可能留下后患。没等他行动,王暮囊却先找上门来。王家自忖曹英民身上榨不出油水,非要薛仁义赔付他儿子治疗腿伤的费用不可——王满年被曹英民一棍子打折了左小腿,有可能落下残疾——而且还狮子大张口索要补偿金。否则,就要告曹英民故意伤害罪。 “你想得美!你敢告曹英民,我就告你儿子‘教唆乞丐羞辱良家妇女,逼人致死’。”薛仁义早就想好了对付王暮囊的说辞,“你这个保长能在杜边村作威作福,可你管不了我。你应该记得,十几年前,你大哥王富国把王二狗当众游街,逼得人家吊死在你家磨道里,为此而蹲了七年牢狱。你要不信咱走着瞧,我让你儿子也坐个三五年。咋样?” 提起他哥坐牢致死,虽然已经过去多年,王暮囊仍然心有余悸。他可以到法院托人使钱,可薛仁义的钱并不比他少——打官司谁输谁赢,还在两可之间——想到这里,他顿时没了底气。不得不答应与薛仁义和解。 薛仁义深谙做人做事的分寸,并不想咄咄逼人。接着说:“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死了女儿心如刀绞,但人死不能复生。我退一步,不再追究你儿子的罪责。你退一步,不要为难和纠缠曹英民;你也别狮子大张口——我知道你家不缺那点医药费。咱们两家还是那句话——和为贵。不过咱得找个见证人,免得日后反悔。” 第二天,他们俩,叫上曹英民,一起来到肃家找肃二先生,说明三家和解的意图。二先生看着王暮囊说:“我早就说过让你管教儿子,多积点阴德。可你儿子太过顽劣,这次竟闹出了人命。既然薛掌柜仁厚不予追究,你还有啥不满意?乡里乡亲的,还是和解好。” 剩下的事,就是和孙家做个了断。薛仁义事先和薛、孙两家族长通过气,征得他们同意,也让对方有个思想准备。然后,择日把大家请到孙财娃家。 薛仁义当着众人面,对孙老爷子说:“咱们本是亲家。你知道,我对财娃子寄予厚望,希望他能顶门立户,传宗接代。可你这儿子是烂泥巴抹不上墙——前次铡了人家闫云的手,害得我丢了房子又拨出几亩地,才给他擦干净了屁股;这次他竟然不顾夫妻情分,大打出手,逼出了人命——念他曾经是我半个儿子,我不告官,但也不能再把他留在家里。他一丝不挂地进了我家,我让他咋来咋去,并不亏欠他分文。我家的这份家业要留给外孙女,等娃长大成家的时候再回来,这也合情合理——难不成他财娃子,还想和自己的亲生女儿争夺家产。如果咱薛、孙两家都没有意见,在两位族长的见证下,写个字据,签字画押——免得日后节外生枝。” 族长既已沟通,孙老汉本身又是木讷之人,自然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只能点头称是。 各方摁过手印,薛仁义把土地托付给自家族里人,暂时耕种。 临行前,薛仁义在镇上办了一桌酒席,把曹家四人——老两口、英民、雯雯,外加春生,一并请来。诚心诚意拱手拜谢:“您二老养了个敢作敢为的好儿子,危难时刻对小女出手相救;雯雯大妹子整夜守护,开导抚慰。大恩大德我终生不忘。”席毕,又留五块大洋以表谢意,二老坚辞不受。 薛仁义大为感动:“你们全家都是善良仁厚之辈,日后必有好报。今天我留下一句话,来日若有难事,让英民尽管找我,我薛仁义定当报答相助之恩。” 办完所有事务,薛仁义打开内室墙壁上一个小龛,取出他历次托人带给女儿的书信便签和女儿记载收款的小本——看到他带给女儿的银元,竟然还剩下一大半——不由得心里一酸,一行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最后,他给大门换了一把铁将军。用背篓背起小孙女,怅怅然走进子午谷。——旬阳坝那边,韩大山和冯守信他们,从汉阴返回,约好了还要和他交接呢。 财娃子成了丧家之犬,重新过起原先那放荡不羁的生活。一日闲来无事,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刘瘸子的木匠铺,蹲缩在墙角里。 刘木匠看着他那猥琐落魄的样子,有点鄙夷地说:“好好的饭碗,自己把它砸了;软乎乎的热炕不睡——却偏偏要再回到‘打野食’的队伍里来——世上还有比你再瓜(傻)怂的人吗?” 刘木匠所说的“打野食”,表面上听起来,好像是一种暗语;实际上,除了不懂事的孩子,村里的大人无论男女,都心照不宣,对它的含义不言自明——指的就是一辈子打光棍的单身汉。 在乡下,如果从小染上癞头疮,这一辈子十有八九别想找到媳妇。然而,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他们当然也不能例外。但是,这伙人除了忍饥挨饿,还有另外一种难耐的饥渴。无奈之下,只能到城里的偏僻小巷去找“暗门子”——社会上就把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称为“打野食”。 刘木匠也是从小得了癞头疮,直到三十多岁还说不上媳妇。他实在熬不住,随便听别人说了一嘴,就自个儿偷偷跑到城里,在小巷子里乱转。算他运气好,第一次就碰到一个大姐。可他根本不懂规矩。完事后,被老鸨子派人掏走了身上所有的盘缠,又狠狠揍了一顿,打折了左腿,从此留下瘸腿的残疾。不过,他这个学费也没有白交:他懂得了交保护费的规矩,也基本摸清了程序和门路。从此以后,便成了轻车熟路。腿虽然残了,好在他还有个木匠手艺,还有父亲留下的一个小门脸儿。平时有人办婚事,他给人家割箱子打柜。再不就是做一些桌椅板凳、锅盖甑篦之类的小家什,拿到镇上去赚点小钱。只要手不闲着,供自己吃穿倒不成问题。 有了木匠师傅的指点,这帮癞头光棍,每到夏收忙罢,就用褡裢背上点新打下的麦子进了城。碰到那些穷极挨饿的大姐,两升麦子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若是遇到灾年,或者青黄不接缺粮的日子,甚至一个锅盔也能够释放一下积攒的能量。 这帮癞头光棍,由于癞头细菌的猖獗,几乎成了一个稳定的群体——老的死去,新的又不断补充上来。村里的人口一代代更替,他们总保持着一定比例的数量——少的时候有八九个,多的时候十来个。他们虽然不是乞丐,却处于除了乞丐之外的社会最底层。 人们可怜他们,却又鄙夷他们。 之所以可怜,因为他们年轻力壮时,经受着双重饥渴的煎熬;临到年老,孤苦无依——村里曾经有一个老光棍,大热天死在炕上,没人知道。待到邻居闻到气味,推开门一看,鼻子竟被老鼠啃掉了一大半,凄惶之状惨不忍睹。 之所以鄙夷,因为他们没有媳妇的约束,没有感情的慰藉,没有家庭的羁绊,往往游手好闲——村里人习惯称他们为“二流子”。因为饥不择食,破罐子破摔,又多惹是生非,或偷鸡摸狗。正如乡邻们所说,“可怜之人,有时也有可恨之处。” 刘瘸子骂财娃子是世上头号“大瓜(傻)怂”,实在是凝聚了他自己一生酸甜苦辣的经验之谈。 第21章 近亲孽缘,雨生出家 韩大山、冯守信他们,一年四季在子午道上盘桓,晓行夜宿,住店自然是少不了的。除了旬阳坝、石泉这两个肃家分号,可以称得上宾至如归,其余客栈良莠不齐。夏天酷热难耐,蚊子、跳蚤、臭虫肆虐;冬天寒风嗖嗖,冷锅冷灶,被不裹体;有的蟑螂任意出没,有的老鼠成群结队;饭碗里吃出苍蝇,菜盘里夹出蛆蛹,亦属司空见惯——有一次,汤锅里居然捞出一只死老鼠……虽然这些都算不上头等大事,却也令人心烦腻歪。 从胭脂坝南行一天的路程,路边山窝窝里有一爿小客栈,大家直呼忍受不了,可这是必经之地,又常常不得不在此下榻。夏天的蚊子毒性特大,打又打不着,薰又熏不走;大通铺板缝里的臭虫,专等人熟睡之后钻出来,咬得你脸颊、脖颈火辣辣的疼;可当你惊醒、想与它搏斗时,那出没的速度,你根本就不知它从哪里来,钻到哪里去。冬天,翻开铺上的被子,每条都可以捉到几十上百个又肥又大的虱子,有人戏称“把这些虱子扫到盆里,和点面可以烙一个虱锅盔,让大家美美地开一顿荤”。乡下人一年四季与牲口圈、茅房的粪尿打交道,根本不在乎什么香臭;可这家客栈的茅房臭气冲天,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一进门便屎尿遍地,稍不小心,蠕动的蝇蛆不但能爬到脚面上,甚至可以钻进脖颈里;任你有多么聪明,也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环境差也就罢了,偏偏老板又特别抠门:夏天舍不得多烧一壶水,冬天不愿意多生一盆火。 打过几次交道,该说的说了,该骂的骂了,可老板,总是不理不睬,只顾埋头赚钱。对于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儿,大家只能想一些针锋相对的办法:你舍不得水,我自己到灶上去烧;舍不得生火,我自己到院子里抱柴禾生炉子;你不收拾茅房,我就在院子墙角方便——就这样,老板依然不吭不哈。万般无奈,有人就琢磨着咋样捉弄老板。 夏天的一个晚上,有位老兄烧了一壶开水,正在往墙板缝里灌着烫臭虫。忽听有人大声喊叫:“着火了,快来人哪,着火了……” 老板心急火燎地冲过来,一只脚刚跨进门,就踩翻了放在门口的脚盆——溅起的尿液泼了他一身,炕脚底和屋子里立刻弥漫出臭烘烘的尿骚味。老板顾不得这些,急切地问:“哪里着火?” 站在他身边的那位指着炕席:“席篾子被烟头烧着了。” 老板上前一看,席篾子确实烂了一大片。再仔细用手扒拉扒拉,却并没有发现有烧焦的任何痕迹——老板怀疑住店的客人到外边拉屎,找不到清洁净身的物件,抽了席篾子去刮屁股——又气又恨地骂道:“你们这些死冤家,连我的炕席也不放过。”等他缓过气来,才想起刚才的恶作剧,“是谁把装满尿的脚盆放在门口耍弄老子?” 有人立刻指着憨叔说:“我们这一伙人数他最聪明,捉弄你的事全是他出的主意。” “抽席篾子刮屁股的主意也是他?” 还没等憨叔反应过来,全屋的人齐声回答:“不是他还能有谁?” 憨叔越急越木讷,越讲不出话,只顾用手比划——可这时候,这坨黄泥巴已经抹到他的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 从此,这位老板记住了憨叔。 不过,这一闹也有收获。第一件,老板在茅房外的墙角放了两只尿桶,每天早上担出去倒在地边的粪坑里;晚上担两桶清水把茅坑沿冲洗干净,再把空桶放回原处——最起码的好处是,茅厕的蹲坑沿可以找到下脚的地方。第二件,他在柜台内的木格子上放了一摞黄色的草纸——虽然粗糙不堪,但像大山这样的驮队,只要住店费多加五分钱,就可以保证全体人员每人得到一两张,不必再找小石头、土坷垃、树叶、杂草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解决问题;对他自己直接的好处是,从此没人再抽他的席篾子。 不过,从此也增加了一条规矩——每当有新的住店客人到来,晚上就寝之前,老板必定要走进每个通铺大间,用他那浓重的四川口音,拖着长长的腔调,连说带唱地重复一句话:“想尿尿,往外出,莫把脚盆当夜壶;要屙屎(sì),买草纸(zì),莫抽老板儿的席篾子(zì)。”他用特有的四川发音,把“屎(sì)”“纸(zì)”“子(zì)”这三个音,咬得很重很重,听起来不免叫人觉得诙谐滑稽,忍不住地好笑——至此,也轻松地化解了店主和住客之间的紧张关系。 憨叔这次出门,情绪一直非常低落——他正在为邋遢婶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而犯愁呢。 憨叔两口子生育能力极强。婚后六年多,男女插花,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 头生娃是个男孩,丈母娘亲自给接的生。对一般家庭来说,这本来是件天大的喜事,可对憨叔两口子却恰恰相反。孩子的五官残缺:耳、鼻、眼睛,只有孔,没有外廓——有经验的老人,把这种“净面子”娃,称为怪胎。丈母娘怕事情外泄遭人耻笑,立刻用块破布一包,亲自看着憨憨把它抱到村南的死娃沟里埋掉——对外只说媳妇难产,孩子一落地就觞了。 第一个娃没成,两口子一鼓作气,当年年底就生下一个女儿。和一般乡下人一样地重男轻女,他们给孩子取名娴娴——本意是嫌弃的“嫌”,可村里人叫来叫去,就叫成了娴静的“娴”。 娴娴还没有断奶,他们如愿以偿,接着又得了一个儿子。白白胖胖,煞是可爱。两口子大喜过望,真是含到嘴里都怕化了。可是喂养到几个月,还不会翻身。七八个月,不但不会爬,甚至连脖子还滴流当啷地直不起来。……刚满一岁,孩子再次夭折,两口子伤心了一场。收起眼泪,接着再生。 老四降生,又是个女孩,和娴娴一样地活泼可爱。这回,他们不再嫌弃,给孩子取名亲亲。 在怀第五胎的时候,村里有人开始私下议论,说他们家是“成女不成男”。其实邋遢婶自己也想到了这一层,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等到孩子落地,又是个男孩,和前面那个一样白白胖胖,可两眼之间的距离,似乎比正常娃娃的要宽。两口子一商量,决定去找医生弄个明白。 他们抱着娃到镇上,找到祖传几代的名老中医。老汉仔细听了邋遢婶的描述,又摸又捏地查看了娃的全身,和蔼而又坦诚地说:“如果你娃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中医中药治不了,你最好去省城看看西医有没有办法。” 两口子搭喜娃的马车进了城,喜娃帮他们在一个医院挂了号去看西医。门诊的医生大概问了几句就说:“你娃这是遗传疾病,咱这里看不了。” 喜娃怯怯地插嘴:“能不能给娃检查一下?” 医生白了他一眼,直接回绝:“没有必要——就算查清楚了也没法治。再说,你也出不起这检查费,何必白白花那冤枉钱。”沉默片刻,又补了一句,“你们如果心里还不踏实,最好到洋人办的教会医院去碰碰运气,那里是慈善机构。” 顺着医生的指引,喜娃领着他们找到教会医院,一位洋大夫仔细听完他们的叙述问:“两个女孩怎么样?” “三四岁了,看不出有啥毛病。”邋遢婶说。 “你们的孩子属于遗传疾病。具体说,是染色体出了问题。”医生继续解释,“这种病,目前在世界上还没有法子医治。原因嘛,应该是你们近亲结婚造成的。” 他们三人都听不大明白,但却记住了“染色体”“近亲结婚”等几个关键名词。邋遢婶仍然心有不甘,又试探着问:“那以后再生了娃咋办?” 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耐心地说:“初步判断,你们这种遗传疾病是传男不传女。如果真是这样,今后生下女孩就正常地养着。男孩子只能试着看——如果也正常的话就养着;假如还有问题,就只能让他自生自灭——这话听起来很残酷,但是谁也无能为力。至于你们说的化验检查,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再说,你们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对你们讲的全是实话。” 回家以后,憨叔两口子又去到同三爷家。 “您是医生,一定懂得。”邋遢婶对三爷的媳妇说,“外国的洋大夫说,我们俩是近亲结婚,染色体出了问题。您能不能再给我们说说,让我们心里更豁亮一些。” 同三爷的夫人于凤茹又是打比方,又是举例子,尽量用通俗的、他们能够听懂的语言,给他们解释了好一阵功夫,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听明白了。当他两口子一边点头,一边道谢地离开同家之后,同三爷倒是说了一句:“他们俩听没听懂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大概明白了‘近亲遗传’和‘染色体畸形’,给下一代带来的麻烦。” 憨叔两口子进了一趟城,又去找同三爷家的医生于凤茹,村里有些包打听,便三三两两地登门,想探听点新事趣闻。邋遢婶心想,反正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丑事,干脆爽快地告诉他们,自己的娃得的是遗传病,是染色体出了毛病。这样一来,两个城门洞顿时热闹起来,他们家反倒清静下来。 有人说:“既然是染色体出了毛病,叫医生重新配颜料,给娃灌下去,重新染染颜色不就行了。” 有的说:“说是遗传病,为啥只传男不传女?看来老天爷就是想让他王家憨憨这一门绝了后。” 有的说:“人吃五谷得百病,还从来没听说过啥染色体的毛病……”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同三爷这几天一边听着闲言碎语,一边让老婆子把那天对憨叔两口子讲的话,再给他重复一遍。而且还时不时地提问探讨,认真做了一番功课,大体上算是做到了胸有成竹。 一天见他走来,城门洞有人开口就问:“三爷,你老婆是医生,你给咱讲讲,啥叫‘染色体’?” “我先打个比方。”三爷想尽量说得通俗一些,“你看,公驴配母驴,生下来的是驴;公马配母马,生下来的是马;公驴配母马,生啥东西?” “当然是骡子。”这种常识在乡间人人皆知,所以人们不约而同地齐声回答。 “你们都知道,驴和马都能繁育后代,骡子为啥不会生育?这叫‘杂交不育’——就是说,染色体出了问题,没法配对。”三爷继续说,“染色体这东西,猪马牛羊,只要是个牲畜,身上都有——人虽然不是畜牲,身上也有——这是老天爷的安排。” “那‘杂交’又是个啥东西?”有人提出新的问题。 “你们都听过骂人‘杂种’的话吧——‘杂交’产生的后代就是杂种。抛开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一层不说,‘杂交’其实是一种普遍现象。黑猪配白猪,黄猫配花猫,本地马配蒙古马。……到处都可看到。”同三爷更进一层,“杂交不光普遍存在,重要的还在于,杂交产生的后代,大多数都要强过父母。你们看——驴和马杂交生下的骡子,虽然不会生育,但个头却比驴大,耐力也比马强,而且口糙病少还好养活;家狗如果和野狼交配,生出的狼狗,军队拿它当巡逻军犬用,警察拿它当破案的警犬用;……这就是所谓的‘杂交优势’” “照你这么说,‘杂种’不但不坏,倒是个好东西了?” “当然是好东西!”三爷又从反面论证,“相反,近亲生育,一代一代传下去,品种还会退化。咱农民给猪、给马、给牛配种,为啥不在家里配,专门要到庄上去找种猪、种马、种牛,就是因为他们懂得‘近亲退化’的道理。” “说来说去,你说的都是牲畜,这和人有啥关系?”人们还是不大服气同三爷的解释。 同三爷打完比方,这才切入正题:“我说过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人和牲畜虽然品种不同,但是都有染色体——只不过染色体的种类、个数,与牲畜不同;其实不同牲畜的染色体也各有不同——遗传的道理却是一样的。你们看,不同民族通婚,中国人和外国人通婚,生下的孩子一般都很健康、很聪明,甚至还很漂亮——这就是‘杂交优势’。反过来,近亲通婚,特别是堂兄妹、表兄妹结婚,生出的娃娃,或傻、或残的可能性很大——这就是‘近亲退化’——你们说不是吗?” “这么说,‘亲上加亲’,原来倒是个错误……”人们恍然大悟。 憨叔两口子眼看着第三个儿子,已经四五个月,依然不会在炕上爬,不会翻身,不会牙牙学语,心里一直七上八下。邋遢婶安慰憨叔,其实更是在安慰自己:“你看,咱这两个女子长得多水灵。将来随便招一个上门女婿——只要他不是癞头疮——身体健康有力气,照样顶门立户,老了还愁没人养活?” 憨叔正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整日闷闷不乐,跟着驮队在山路上行进。队友们同情他,更可怜他,当然也没人再拿他逗乐寻开心。 此次进山,韩大山他们一直走到子午道最南端,过了午口镇再往西,在洋县交完货,返回石泉。返程就在石泉起货,但是需要等待运木材的船,所以很难得地在石泉歇息了两天半。 石泉地处子午古道与汉江水路的交叉节点上。水旱码头交集的地理位置优势自不必说;其人文环境底蕴之深厚,也鲜有其他县城能够与之比肩。 石泉城居高临下地矗立在一座石头山上,因城南石隙中泉水喷涌,长流不息而得名。自西向东奔腾而下的汉江和沿着秦岭南下的几条支流环绕,形成水围石岛的壮观态势。东西一条主街,被坚固城墙环绕,四座城门拱卫,整体呈一个堡垒式的繁华街区。东门三层飞檐翘角的高楼昂首挺胸,“远瞩金州”四个醒目的大字画龙点睛——酷似高扬的龙首、专注地远眺初升的朝阳;稍低的西门,“秀挹西江”的匾额,在晚霞中熠熠生辉——让人们面对眼前这座狭长的城池,不免产生出一条游龙在秦巴汉水之间驰骋腾飞的遐想。有史书记载“禹生石泉”,故而城中有专门纪念大禹治水的禹王宫。又云:纵横学派鼻祖鬼谷子,曾在石泉修炼授徒,所以又有人称石泉是鬼谷子故里。 农历六月初六是大禹的生日。每年这一天,石泉城照例举办禹王会,隆重纪念大禹治水、造福民众的丰功伟业。四面八方的人聚集街头,舞草把龙、耍社火、演皮影戏、泼水祈福……热闹非凡。 韩大山、冯守信他们虽然年年进山,却难得赶上这样的庙会。今年有了这个机会,伙计们便三三两两地汇入街上的人流。 道光年间重修的禹王宫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彩绘的禹王塑像栩栩如生。坐落门前的石龟、龙生九子的浮雕、大禹治水的壁画,不仅意境深远,技艺亦相当精美。甚至连墙体上的青砖都刻有“禹王宫”字样,——整个宫殿堪称凝聚中华文化的一份杰作。 冯守信和曹雨生从西门信步往东,四下里张望。街道两旁的店铺,细腻光亮的石板路,总的风格布局,与子口镇、午口镇、广货街、旬阳坝这些子午道上的繁华集市,并无太多异样。所不同的只是多了汉江石锅鱼、湖北鼓气馍、重庆麻辣烫、四川担担面、西安葫芦头等四方荟萃而来的特色小吃。 行进间,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中,隐约传来三弦伴着男中音的说唱。近前一看,禹王庙的大石龟旁,一位戴着墨镜的盲人,双手抱着三弦,小腿上绑着深红色、打节奏的檀木板,边弹、边唱。听那剧种,既像陕北说唱,又像四川说书——口音和风格却是地道的川味。守信好奇他口中的说词,不由停下脚步,想仔细听听。 三个先生王汪旺,昂首阔步气宇轩昂。 身上裹着花绸袄,脖颈挂着银铃铛。 白米细面家常饭,时不时还添上金黄酱。 细皮嫩肉脸红润,体态轻盈神气爽。 日子过得步步高,家境宽裕财气旺。 两年一个叮当会,热热闹闹心欢畅。 平生没有烦心事,三年一次木放光。 …… 唱到这里,站在面前听书的三位先生,其中一位给瞎子的碗里丢了几个铜板,便得意洋洋地离去,另外两位急忙跟上。瞎子听到铜板声,拨动琴弦,又补了两句: 感谢先生多周济,祝愿你平安又健康! 沉默了一阵,守信问雨生:“你听出点名堂没有,瞎子在骂那三个人呢?” 雨生疑惑不解:“骂他们还给钱?” “显然是外地来的富商,不懂四川土话。”守信说。 “你说说都骂了些啥?”雨生追问。 “前面六句骂他们是狗。你看,‘王汪旺’是狗叫;‘花绸袄’、‘银铃铛’是狗皮和脖子上的项圈。‘金黄酱’是狗吃屎。”守信一条一条破解。 “还真是那么回事。”雨生继续问,“还有呢?” “‘叮当会’是做道场;‘木放光’是家中失火。这两句是诅咒他们凶灾连连。”守信反问,“你说是不是?” “这么说瞎子为人不厚道了。”雨生还没明白,“他一个瞎子怎么能看到这三个人?” “你没看瞎子身边那个小孩?他就是瞎子的眼睛。”守信继续分析,“瞎子肯定有深仇大恨和不白之冤,所以他未必是直接针对这三个富商——他是恨天下所有为富不仁之人,所以才编出这样的曲子发泄自己的愤恨,诉说自己的冤情。” 雨生恍然大悟:“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这人世间从来就没有公平和完美的事情。” 从禹王宫出来,他俩走出南门,坐在城墙根的石头地上,和南城门上“雄临汉浒”的匾额一起,俯视着川流不息、滚滚向前的汉江。此时艳阳高照,微风徐徐,多彩如织的汉江平原,隐约蜿蜒的巴山,犹如美丽的画卷,在眼前舒展开来。江面上重载的船只来来往往。上行的船只扯起风帆,借着东南风的张力缓缓前行——拉绳的纤夫,在夏日的骄阳下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雄浑、嘹亮的“嗨哟嗬,嗨哟”的汉江号子,回荡在山川田野。 临近城门,一首特别响亮的号子,故意地撞击着城下围观看景的人群。 谁家女娇娘呀,……嗨哟,女娇娘, 骑驴过街坊呀,……嗨哟,过街坊, 金莲三寸长呀,……嗨哟,三寸长, ——“横量”……嗨哟,横着量,哈哈哈哈横着量! 原来,他们看到岸上穿红戴绿的姑娘媳妇,用他们常用的“三句半”,随口填上新词,来戏谑她们,以求取乐。 一位独眼龙正好从江边走过,随着领号者“老辫子”一声嗨哟嗬,又一个段子,从纤夫们的口中冲上岸来。 母亲暴病亡呀,……嗨哟,暴病亡, 舅舅来吊丧呀,……嗨哟,来吊丧, 两人同落泪呀,……嗨哟,同落泪, ——“三行”,……嗨哟,少一行,哈哈哈哈少一行。 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婴儿,高高兴兴地到城里赶庙会。“老辫子”触景生情,又一个段子随口而出。 媳妇拜了堂呀,……嗨哟,拜了堂, 俊俏又漂亮呀,……嗨哟,真漂亮, 生个胖娃娃呀,……嗨哟,胖娃娃, ——夭亡,……嗨哟,早夭亡,哈哈哈哈,早夭亡。 这些纤夫们,长年累月在江边负重前行,风刀剑霜,尝尽人间酸甜苦辣。人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恰如他们一样,用世代流传下来的号子歌词,诉说人间的不平,倾倒心中的苦愁。兴之所至,见人说人话,见鬼也敢骂。 …… 冯守信看着眼前的纤夫,想起游永年多年的马帮生活和自己跑山背脚的驮队,忽然悲从中来。他问雨生:“你说行船、走马、跑山这几个行当,究竟哪一行更苦?” 此时的雨生心里倒很平静:“虽说乡间有‘走马行船三分命,跑山背脚鬼门关’的民谚,可我觉得这三个行当,很难说谁比谁更苦;他们之间的差别,只在于受苦的形式不同而已——尽管我并没有亲眼看见过,赶马人如何在山路上遭受折磨。” “你说得对。你看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似乎都平平安安,各行其道。可谁知道,急流、险滩、暗礁隐藏在哪里;大风、暴雨、恶浪何时降临;漩涡、失控、碰撞又怎样规避……不要说船翻货沉,哪怕任何一点意外闪失,都有可能命丧黄泉。”守信想起永年历经的磨难,接着说,“马帮也是一样,雨中行走、雪地露营、泥石流崩塌、高山雪崩,……哪一项不潜藏着巨大风险?咱们背脚的更不用说,平时扛着一副大枷倒也习以为常。可谁能料到,风和日丽的晴好天气,猛娃竟被塌方裹进滚滚江水,差点丢了性命。回想当时那种惨象,只要一闭眼,我总有点后怕。” “本来嘛,人生就是一趟苦旅。要不然娃娃一落地,总是哇哇啼哭,谁见过娃是笑着出生的?”雨生的话倒有点参透人生的味道,“半苦半乐半人生,半睡半醒半迷瞪——拉船纤夫的苦楚,已经是人生常态。所以,他们才在苦中求乐——要不然,整日价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还咋往下活?” “听你的话,倒像参禅一样。真是三日不见雨生,当刮目相看咧!”守信有点打趣地说。 雨生抬眼望望信叔微笑道:“参禅是佛门弟子的功课,我还没有踏进佛门,咋就能学会参禅呢?” 沉默了片刻,雨生忽然问:“信叔,你给我说实话,打劫你家那几个强人,是不是我家那个孽障领来的?” 守信忽然一愣,没想到雨生会问这个问题:“三个人都蒙着脸,天又黑,我咋能分辨清楚?” “那你就没看看他的个头,听听他的声音。……邻里街坊都说,我俩长的像一对双胞一样。”雨生这是在提示他,那个土匪的身段、说话的腔调像不像他自己。 守信并没有接他的话茬——他不想让雨生心里为此而内疚:“那种紧张的环境,哪能顾得了这些细节?” “其实你不说我心里也有数。出事后,乡亲们七嘴八舌,我就知道肯定是他。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可他这个没人性的东西,竟然打劫到自家乡邻身上——天理难容!”雨生愤愤地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再说也没伤着人。”守信见雨生为此事十分伤心,继续找话宽慰他:“黑灯瞎火的,我都弄不清咋回事,你何必再伤这个脑筋去追究?” “当时已经镖掉他一只耳朵,你们就应该接着一镖刺进喉咙,结果了他的性命。”雨生叹息道,“听说临了,你还丢给他几个银元。” 俩人陷入一阵沉默…… “信叔,你真是宅心仁厚——来世,不,是今生——必有好报。”雨生忽然激动地站起来,“让我再叫你一声‘信叔’,我会用我的下半生替他偿还这份孽债,谁叫他是我的同胞兄弟呢。” 雨生对着守信深深鞠了一躬——守信想,这才是雨生今天约他出来的真正意图。 回到分号,一大蒲篮白米干饭和两大铁锅鱼汤,已经摆放到院子里。 唐掌柜今天格外兴奋。他站在锅边对围拢过来的伙计们说:“人们都说‘没吃鱼就不算来过石泉’,石泉鱼最让人流口水的又是‘汉江石锅鱼’。咱人多,没那么多石锅。不过大家放心,石锅鱼可是咱大厨师的拿手菜。鱼的煎法不比馆子里差;粉条、豆腐配料一样不少;葱姜蒜佐料样样齐全;腌制和熬煮的火候绝不偷懒;再说,鱼又是现杀新鲜的;……保你们吃了还想再来。” 讲完味道,唐掌柜又给大家一个惊喜:“本来嘛,总号的规矩是,自家人住店,每次招待一餐。我呢,和大山、守信商量了一下,咱直接到码头上拿货,又是老主顾,这样就便宜了好几成;加上是自家的厨师掌勺,又能省下一点。所以呢,吃完今天这一顿,明天临走,再加一顿,保管你们吃饱吃够——假如超过标准,我自己添上,算我招待了咱杜边村的乡党。”大家一齐敲起碗盆,对着唐掌柜欢呼。 唐掌柜示意人们安静,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北方的土包子没吃过鱼,鱼煮熟后,我叫厨师把大刺都抖了出来。不过你们文雅点,别叫小鱼刺给扎破了喉咙。假如咽到肚里再把肠子扎通了,回家你老婆向我要人,我可赔不起。” 一阵哄笑过后,一个个开始狼吞虎咽地打起了牙祭。 从石泉码头起货捆好木枋,韩大山一行往东绕过池河镇,然后沿着沟沟岔岔一直往北,大约六七天的功夫,就到了旬阳坝——这时,爬山的路径已经过半,大热天,伙计们的体力不能再连续消耗,大山安排驮队在分号歇息。 准备再次上路时,却发现曹雨生意外地失踪了。 大家开始回忆,才发现歇脚的当天晚上,似乎雨生已经没了踪影——因为三个房间的大通铺人挤人,谁也没有注意雨生在与不在——相互之间都以为他在别的房间。 早饭后,所有人都撒出去四处寻找。旬阳坝就那么大个城池,跑遍大街小巷,回来一碰头,仍旧没有下落。这时,沉思良久,守信对大山说:“不用找了,我猜出他去了哪里。” 好生生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大山心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回去咋个向村里交代。于是宣布,大家继续休息,等待结果。 守信领着大山,沿着七里沟拾级而上,径直来到白云寺。绿树、翠竹掩映中的白云寺,青砖黛瓦,庄严肃穆。夏日炎炎之下,香客寥寥。唯有院子里那棵千年银杏,生机勃勃,果实累累,在万绿丛中,显得格外突出和醒目。 二人走进寺院大门,直奔方丈。主持见状,即刻起立迎接:“二位施主急急忙忙,定有要事?” 守信施礼道:“前日晚,本驮队失踪一位名叫曹雨生的队友,长老可曾知晓点音信?” 其实,主持早已明白他们的来意,微微含笑答道:“本寺并未有曹雨生其人,只是昨日新剃度了一名出家的弟子。” “可否让我们见上这位新弟子一面,好对各方有个交代?”守信的话虽然隐晦,但双方却都心照不宣。 “请随老衲前行。”守信、大山跟随方丈到了后院藏经楼,但见一位刚刚剃度的小沙弥,放下手中的木鱼,转身站在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净云和尚别过二位施主,就此了却一切尘缘,……”话音未落,已经珠泪滚滚,泣不成声。 再回方丈,守信接过招待递过的茶杯,面对主持:“敢问长老,‘净云’何意?” “‘净’者,六根清净;‘云’者,俗世浮云也。取‘净云’为其法号,意在勉励他斩断一切尘缘,专心读经,终生礼佛。”主持点破其中的要义。 “‘云’字嵌在法名之中,是否包含与他胞兄‘云生’一刀两断之意?”守信想进一步探究雨生的内心世界。 “取法名只看整体,至于他为何从几个字中独选这个‘云’字,老衲不便深究。”主持并没有作正面回答。 第22章 结核肆虐,太婆归天 灵灵自从正月十五,因为高锁儿陪她练唱秦腔,被她父亲冷八爷在城门洞当众臊了那一回,再也没有出过家门。整日价闷闷不乐,唉声叹气,其他话语一概不说。母亲怕娃憋出病来,对她那个死倔老头子又气又恨,可也无计可施。后来她想,既然麦花从中牵了线,她也脱不了干系——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就找到麦花,让她过来开导灵灵,没准儿还能解开娃的心结。 前面已经说过,麦花本来是江口万家的女儿,经她爸——也就是灵灵的二伯——牵线,把本村高家的栓儿招赘到江口做了上门女婿。只因需要在山外看病,两口子两年前才从江口来到杜边村,暂时住在栓儿家里。若从江口万家来看,麦花妈和灵灵妈是堂姐妹,麦花理所当然就是灵灵的小姨;现如今既然来到山外,若从冷家的辈分来看,麦花爸和灵灵爸又是堂兄弟,麦花当然只能是灵灵的堂姐和锁儿的嫂子。 为了给锁儿和灵灵牵线,麦花自己惹了麻烦,心有歉疚,经婶子一请,自然无法推辞。于是,她隔三岔五地来到家里,和婶子一起开导、劝解灵灵;正值青黄不接,家家都难以揭锅,她宁可自家省吃俭用,时不时地还做一些白蒿、槐花、榆钱麦饭,甚至还蒸一些米面凉皮带过来,给灵灵解解馋。一两个月过去,灵灵心里渐渐有所纾解,再则对堂姐的殷勤也有些过意不去,总算能够与人正常交流,堂姐和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约过了两个月,同三爷家的于凤茹发现灵灵有些异样:两颊潮红,不停地咳嗽。不经意地问她例假是否正常,灵灵说,有时提前,有时推后——于凤茹心中便有点七上八下地疑惑起来。 “那你这段时间和谁接触最多?”凤茹问灵灵。 “我从去年正月十五就没出过门,除了我堂姐,家里也没来过外人哪。”灵灵对凤茹详细诉说了麦花来家的前前后后。 一天晚上,凤茹对自家老头子说:“灵灵这娃怕是得下了瞎瞎(hǎ hǎ)病。——乡下人所说的瞎瞎(hǎ hǎ)病,其实就是指的‘不治之症’。” “啥瞎瞎(hǎ hǎ)病?”三爷有点惊疑。 凤茹说:“我看像肺痨。” “你敢肯定?” “我观察她的症状,基本可以肯定。”凤茹心中起码有八九成的把握。 三爷还是难以置信:“这么健康一个姑娘,咋可能呢?” 凤茹说:“你没听说过,传染病也是专门欺负弱者?娃从过完年这段时间,寡言少语,情绪抑郁,肯定影响她的抵抗力。病菌的入侵在所难免。” 三爷忽然想到几家孩子合铺的事:“这事涉及到好几家人,你可千万不能搞错。” 凤茹继续说她的看法:“除了娃的症状,我还认真分析了传染源。你知道,她那个堂姐麦花,两年前从山里回来。江口的情况咱们不得而知。可她除了江口那个儿子,近些年再没生育,这本身就很蹊跷;她又整日咳嗽、咯血,面黄肌瘦,病歪歪的样子——村里人私下都说,她这是得了慢性肺痨。我问过灵灵,最近一段时间,麦花经常在他们家,还老给她送一些吃的东西。……痨病在活跃期传染性很强,她们接触又这么亲密,所以我想,十有八九是麦花从山里带过来的病。” 听到这里,三爷打了一个激灵。此事如果当真,这几家的孩子咋办?——乡里乡亲的,你能赶人家走?当然不成;自家的女儿咋办?如果传染上了,那可是要命的事;再说,就算凤茹说的完全对,毕竟没有确诊,怎么向几家人通报,……三爷陷入了极度的忧愁和焦虑。 连续思谋商量了好几日,三爷两口子想了一个权宜之计——先把自家的孩子隔离开来,观察一段再做打算。 同三爷两口子准备好东西,找了个日子,搭上喜娃的马车准备进城。对村里人只说,外婆思念孙女,再说凤茹婚后多年一直没有回过家。这次三爷和孩子陪她一起到三原,算是舒舒坦坦地熬个娘家,顺便也认认门,拜访一下老丈人和丈母娘。家里的猪和牛,哑巴完全能够照料。有要紧事,可以让兴元和桂兰两口子招呼一下。 三原县在西安北郊。他们一家五口在西安住了店,找到安导师,晚上顺便在三意社看了一场秦腔。第二天搭乘去三原的马车,出北门,穿草滩,过渭河,再过泾河,下午半后晌就过了三原城,太阳落山前赶进了家门。 于氏一姓在三原本是名门望族,世代书香,自古以来人才辈出。近代最有名的算是被誉为“西北奇才”的于佑任。此人曾经参加过同盟会,在国民党内算是很有影响的元老,在政府机关早已身居高位。当年,于凤茹就是在他的影响和感召之下,毅然决然地投入抗日洪流。于凤茹家是于氏的一个分支,虽然并不十分显赫,但论财力、人脉,比起一般家庭,亦相当可观。 凤茹一家五口突然走进家门,老两口惊喜万分。 老太太首先抹起了眼泪:“看把你个没良心的,走了这么多年,没回家不说,结婚成家也不打个招呼。娘的眼泪都快哭干了。” 凤茹有点歉疚地说:“是女儿不对,这不,今天回来给您赔不是。不过娘也要理解:刚到部队那阵子,天天忙着在前线救护伤员;等到复原,结婚成家,他身上还带着伤;这些年又拖着三个孩子……” 娘打断她的话:“算了,不说这些了。如今回来,看到你们和和睦睦,一家人健健康康,娘就放心了。” 娘俩在一边抹眼泪,老爷子和同远志在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虽是初次谋面,见同远志知书达理,谈吐不俗,老爷子心想,凤茹毕竟胸有文墨,眼光独到,自己挑了这么一个好女婿——至此对凤茹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教和不辞而别、从军上前线的事一概释然,不再提起。 等到一切风平浪静,凤茹才找机会,把这次来家的真实意图,细细地讲给二老双亲。二老听完,欣然答应。 母亲说:“我正愁着身边没人,孤孤单单,整天和你爹大眼瞪小眼。正好两个娃留在家里,陪我说说话,也多一点生气。” 爹说:“还巧,咱于家的私塾学堂今年又开始收蒙学子,叫两个孙女也去跟着读书、识字。将来长大也像你一样,有点文墨——你不见世道也在变,女孩子上洋学堂,也是早晚的事,让娃先在私塾里打个底子也好。” 爹说让两个女儿上学读书,这还真是个意外的惊喜——凤茹心想,老爷子的思想,确实比以前开通多了;远志对此当然求之不得。 两个孩子听说让她们读书识字,更是高兴得扑到外公外婆的怀里,大呼小叫地撒起娇来。 说起结核病,人类至少与它纠缠和抗争了几千年。随着近代医学的发展,1882年,科学家发现了结核病的病原体结核菌;1895年发现X射线;1944年发现第一个治疗结核病的有效药物链霉素;直到八年后的1952年,治疗结核病的特效药异烟肼问世……然而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这一切进步,和贫穷落后的乡下人都没有关系;特别是,在1946—1947年的时候,对于杜边村这样的穷乡僻壤,结核病依然是不治之症。所以人们才无可奈何地把它叫做“瞎瞎(hǎ hǎ)病”——当这种瞎瞎(hǎ hǎ)病降临到头上时,人们自然是“谈痨色变”,恐慌之极却又万般无奈。 作为一个医生,于凤茹心中明白这一切。她知道,就目前乡下的医疗和卫生条件,西医对付肺痨还束手无策;中医也许能够缓解症状,更重要的是,患者在经济上还勉强能够承受得起——可偏偏她自己又不懂中医。于是,在回三原之前,她已经在酝酿一个大胆的计划——找一名有经验的中医,学一点最基本的、缓解肺痨症状的知识。凭着他们家在三原的人脉,他的父亲很快给他联系上一位祖传的名老中医。 凤茹在父亲的陪同下亲临府第,拜过老先生,声称自己前来拜师:“我本是西医出身,今日有一贫寒人家的女子,不幸患了肺痨。本想帮她解除痛苦,却无从下手。情急之下,想学点中医知识,哪怕只是一点皮毛,或许也可解燃眉之急。” 老先生很爽快地说:“你既有一颗悬壶济世之心,精神可嘉。老夫亦当义不容辞。” 先生听她详细介绍了灵灵发病的经过和种种症状,整整与她交流了半天时间,给她开了两个基本方子,名曰《抗痨清肺汤》。 全方:百部、黄芩、丹参、桔梗、茯苓、陈皮、贝母、桑白皮、当归、天门冬、山栀、杏仁、麦门冬、五味子、甘草。——前三味为君药,必不可少,其余可据病情斟酌加减。 简方:百部、黄芩、丹参、连翘、白术、防风、芦根、金银花。——若药不能凑齐,或手头拮据,可考虑以简方替代。 凤茹又根据自己的理解,提了许多特殊症状如何处理的问题。先生除了教给她下药用量的基本原则,又给他列出一些变通的要点: (1)咳嗽痰多:加紫苑、冬花、苏子、贝母、甘草; (2)痰中带血:加白芨、仙鹤草、藕节,收敛止血; (3)低热:加柴胡、地骨皮、功劳叶、青蒿; (4)乏力胃滞:加太子参、茯苓、白术、鸡内金、生谷芽; (5)潮热盗汗:加大百部、黄芩、丹参三味君药用量; (6)化脓感染:加鹿衔草、鱼腥草、夏枯草、蒲公英。 凤茹把药方工工整整抄正,详细记录了加减原则,再三鞠躬拜别老先生。回家反复思考,认真消化——虽是临时抱佛脚,却也觉得受益匪浅,明显增加了底气。 赶在麦收之前,凤茹两口子带着最小的女儿——因为年龄尚小,不便叨扰老人——回到杜边村。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三盘土炕——包括哑巴——上的篾席统统揭掉,在太阳下暴晒;把炕面彻底清扫干净,用石灰消毒后再铺上新麦秸和炕席;让三爷和哑巴割来一捆捆艾草晒干,每隔三五天,用点燃的艾草把几个屋子全部熏杀一遍。 消毒完毕,她亲自登门,拜访村里的采药能手赵世才——也就是冯春生的奶爸——除了严冬,他大部分时间在山里吃住寻药。 “大哥,你知道我们东马道发现肺痨不?”凤茹开门见山。 赵世才说:“有所耳闻,不就是冷八爷家那个灵灵嘛。” 凤茹继续说:“现在西医对这病也没办法。我想,咱俩能不能联手,搞些中药,起码给娃缓解一下病情?” “你说咋办吧?”世才也很干脆。 凤茹拿出她从三原带回来的药方,递给世才:“这么多药要全部配齐,也太难为你;再说多了他家也买不起。我想咱的目标就奔着简方那八九味药,特别是前边那三种主要的药;至于针对症状临时加减,往后再慢慢商量着办。” 世才沉思一会儿说:“我看你这办法实在,也行得通。价格嘛,我只按送给药店的收购价计算;如果还有困难,再减点也无妨。都是自家的乡党,你那么热心帮忙,我搭一把手也是应该的。” 看到赵世才如此爽快,于凤茹因为联手成功,又舒了一口气。 凤茹从三原回到家,发现灵灵的痰中已经带了血丝,知道娃的病情有所加重。和老头子一商量,把三家的家长请到家里——已经到了不得不向他们通报情况的时候。 她首先提出分炕的问题。三家的大人都面有难色,仔细一想,他们哪家也腾不出多余的炕。 退而求其次。凤茹说:“那你们必须严格消毒——其实也不难,蒸菜团子的时候,把家里的碗筷放到锅底用开水煮;家里每隔三五天用艾草熏杀一次。另外,回家把这三个娃的碗筷单独隔开——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谁也不敢保证她们三个人有没有传染,起码要保证不要进一步向全家人扩散。” 最后,她把灵灵妈留下来,彻底向她交了底:“你娃十有八九已经得了肺痨,很大可能是她堂姐麦花从江口带回来的,以后尽量别让她们过多接触。家里想办法准备点钱,我已经和采药的赵世才说好了,以最便宜的价格给娃配汤药。还有,肺痨是富贵病,尽量给娃吃好点,多补充点营养。灵灵妈虽然不住地点着头,心里却早已愁苦万分。回到家便一头栽倒在炕上,几乎是嚎啕大哭起来。” 其实,就在凤茹向几位家长通报情况的时候,结核病菌已经悄悄地侵入到另外两个女孩体内。这虽然在凤茹的预料之中,但她此时并没有发现另外两个女娃有明显症状。三个女娃虽说得的都是结核病,但每个人的情况又各有不同。病情的凶险和发展之快,更是凤茹最初不曾料到的。 在同家同炕合铺的四个女娃,数灵灵年龄最大,她的心事也最重。灵灵秀美乖巧——在乡党们眼中,她的容貌、气质,在村里绝对是最拔尖的。她和高锁儿的事虽然八字还没有一撇,但这毕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男娃正式交往。她聪明伶俐,对秦腔的感知和领悟尤其敏锐——安导师答应推荐她去戏校学戏,又吊起了她更高的欲望;锁儿曾经答应过继续陪她练唱;春生曾经答应过继续教她识字;……可是,他父亲在城门洞那么一闹,不仅让她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而且让这所有的希望都灰飞烟灭。她没有想到,她一直喜欢的那首曲子——“腊月里窗花正月里灯,咱俩定下那山海盟,忽然间一阵大风起,棒打那鸳鸯各西东”——却竟然应验到她自己身上。为此,她一连数月,钻在这个死旮旯里走不出来。面对绝望,她只能一言不发。 八爷最初只是觉得,女儿婚姻这么大的事情,麦花和锁儿家事先竟敢不和他商量,扫了他这个一家之主的颜面和尊严,一冲动就跳到大街上去撒野。后来有人说,他是想把这么水灵的女娃,待价而沽,找一个更体面的人家,多收点彩礼,为自己解困——至于他到底有没有这种想法不得而知。不过按照一般的逻辑,八爷虽然自私,脑子却未必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缜密——这事也只能作为一个谜团,留给那些好事的人去继续揣摩和求证。听完老婆子叙述凤茹医生的交代,他恨恨地骂了一句:“老天爷他妈的真不长眼——我娃生下来就是穷人的命,却偏偏让她得了一个富贵病。”不过最后咬咬牙,他还是作出了巨大的让步:同意把自己进山下苦挣下的钱,拿出一部分给娃买汤药;自家鸡下的蛋不再用来换盐巴和火柴,而是拿出来给娃改善饮食;每天在稀汤寡水的菜糊糊中给娃的碗里多捞几根面条;——医生不是说了,要给娃增加点营养嘛。 老婆子想起自己亲自把麦花这个瘟神请到家里,肠子都要悔青了——娃染上了这种瞎瞎(hǎ hǎ)病,当妈的分明就是罪魁祸首——她自责,她悔恨,恨不能把娃的病过到自个儿身上,让娃解脱。然而这些都为时已晚。除了给娃熬药,做饭,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她像一个犯人家属等待宣判一样,看着娃一天天地消瘦,一天天地憔悴。整天在背地里抹着眼泪,惶惶度日。 灵灵从最初受到打击时,本就心力交瘁。后来听说得了不治之症,犹如晴天霹雳,从此彻底绝望。她恨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为什么天生丽质,却偏偏投胎在一个穷苦之家。她恨父亲的粗野,虽然不能说他就是病魔的起因,可他确实是打碎自己美好前程的第一人。他恨母亲把麦花带到家里,为她埋下祸根——虽然她只是无知而并非有意……可她并不懂得,这种富贵病,不仅需要物质上的营养和药物的调理,更需要精神上的闲适和心理上的平和——虽然这种抑郁的情绪并不是她生病的最初源头。她焦躁、孤独、无奈、眼前一片黑暗……——这一切,让她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雪上加霜,进一步加速了病情的恶化。 麦收前后,她还只是痰中带血。凤茹阿姨给她加了收敛止血的白芨、仙鹤草、藕节。求生的强烈欲望,让她忍着难以言状的苦痛,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一碗一碗的汤药——可就这一点渺茫的奢望,也因为父亲囊中羞涩,时断时续——吐血的症状也随之时好时坏。秋收时节,她已经不是痰中少许的血丝,而是一口口地咯血。 深秋季节,灵灵便卧床不起。到后院去小解,她甚至一蹲下去,从茅坑沿上就站不起来。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灵灵带着无尽的遗憾,走完了自己不到二十岁的人生——人们惋惜地哀叹,一朵美丽娇艳的鲜花,从此凋谢在洁白晶莹的大地上。 铁匠家的香荃发病较晚,却受罪最深——她是肺部结核合并骨头感染——这种骨结核最是疼痛难忍。起初,她的右手食指根部,慢慢鼓起一个核桃大的硬包,不久便发展到两手所有的骨节。随着骨节的肿胀,她的指头收不拢,也伸不直,吃饭拿筷子都相当困难。再后来,肋骨、后背也被感染。躺卧、翻身,甚至靠着椅背都疼痛难忍。她从呻吟,发展到哀嚎,最后不得不咬一块纱布强忍疼痛。 他的父亲买道,天天在铁匠铺里叮叮咣咣地打铁,无暇、也无能力给她买药。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依照乡下人重男轻女的传统习俗,母亲把家中那点可怜的财力和自己的精力,只能优先投放到男娃身上。轮到她,自然成了可有可无、甚或已被双亲遗忘的角落。凤茹奶奶面对结核病的肆虐,本来就无胜算的把握,对这种骨结核,更是完全的束手无策。不仅只是药物无法治疗,哪怕对减少她的疼痛也无能为力,到最后,连照顾她的早晚起居也已经力不从心。 合铺借宿本就是主人的一种大度和恩惠,铁匠夫妇当然也不好意思把自家的孩子长期丢给同家。等到开春天暖,铁匠在自家房子墙角,搭了一块门板,把女儿接回家来自个儿照料。一天,女儿想翻身起床喝点开水,四肢发软,体力不支,一个屁股墩儿,便瘫坐到地上,上身的肋骨竟然折断了好几根,全身的骨头几乎散了架子。此后大约一个多月,可怜的香荃,便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中,耗尽了全身所有的能量和体力。 三个女孩数引娃的待遇最好。继母扣儿听了凤茹医生的通报,第一时间把自家的碗筷全部消毒,让全家人与引娃严格隔离——她特别关注春生的饮食起居。每天傍晚督促他到萧老坟外婆家就寝,白天按时到学校读书,尽量减少他与姐姐接触的机会。 冯守信多数时间在山里奔波,没有时间和精力直接照顾引娃。然而他从一开始就交代扣儿,别的地方我们可以节约开支,给娃治病、改善营养,该花的钱一定不能抠抠搜搜。在饮食上,扣儿给引娃单独开伙——和太婆一样,每日保证白米细面和一个鸡蛋。另外还和村里的羊倌儿老汉说好,每天挤一碗羊奶,给娃加强营养,增加抵抗力。凤茹医生开出的药方,每一剂她都尽量设法抓齐,让游伯熬好,亲眼看着娃喝下去。 引娃早在凤茹从三原回来时,就紧跟着灵灵开始发病。尽管照顾经管得非常仔细,可是当秋燥降临时,还是发现胸膜有了新的病灶。娃开始剧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吐痰。守信特意从山里买回上好的贝母,遵照医嘱,用研臼舂细,每日按时用开水冲服。虽然咳嗽有所缓解收敛,但胸膜上的病灶却继续快速发展。 临近年关,引娃的胸部有了积液,开始断续地昏迷,大口咯血。凤茹一看事态严重,征求守信的意见,有没有能力把娃送进医院。守信和扣儿一商量,决定倾尽全力救命。刚过春节,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引娃再... 除了三个合铺的女娃,村里还有一个得肺痨的万麦花。她得的是慢性结核,前后拖了三年多。直到来年麦子扬花的时节,也随她们三人而去——麦子扬花时节呱呱落地,麦子扬花时节大梦而归——这也许在冥冥之中,应了她爹妈给她所取的“麦花”这个名字。 事情因她而起,又在她的身上结束——村里人都说,这是天意——凡事都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唯有凤茹两口子不这么认为。从她在灵灵身上发现第一丝症状时,她就绷紧了神经。她第一时间送走了自己的孩子;她访医求药,收集各种方子,为孩子们缓解症状,减轻痛苦;她告诉家长们如何消毒,如何隔离,切断传染途径——正是因为她坚持不懈的努力,最终使这场突如其来的结核病疫没有迅速蔓延——她是医生,她相信只有科学能够改变医疗卫生条件,只有改善医疗卫生条件,才能彻底消灭传染疾病。 病魔暂时偃旗息鼓之后,她再次对家庭里里外外——包括每盘土炕——又一次进行了彻底消毒。 从此以后,凤茹再也没有提议并同意过与任何一家的孩子同炕合铺。这件事让他两口子既很内疚,又十分尴尬。 人们常说,远亲不如近邻。在乡下人看来,邻里孩子合铺,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它不仅是邻里乡党之间的一种亲情,也是面对困难相互扶持的一种智慧。然而,谁能预料,亲情和智慧之中,也同时暗藏着不可预知的灾难和隐患。孩子们混住在一起,一旦遇上传染病,相互交叉感染,不能说他同家没有一点责任;然而要把过错统统归咎于同家,他们又觉得憋屈。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在内疚和尴尬之间不停地纠结。——结核病的劫难告诉她,对这亲情和隐忧之间的逻辑,她必须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一番。 两年后,凤茹把两个孩子从外婆家接了回来。这时候的栗花,不仅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而且还是村里唯一一个能够识文断字的“女秀才”。 守信经过大半年的折腾,送走了引娃,然而家里的事情并没有结束。太婆自打清明过后,就感到精神不比往年。虽说没有发现大的病症,可饮食一天比一天减少,人也日渐消瘦,不到两个月功夫,几乎成了皮包骨头。老人家自知来日不多,就吩咐守信,去请老家人过来,她要见他们最后一面。 春生立刻赶回东原转达太婆的心愿。奶奶虽说很想见母亲最后一面,无奈家中还有几个孙子缠身。再说自己也已年过六旬,出这么远的门,行动并不方便,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大伯守智是一家之主,家中大小事情都要他来决断拿主意,也不可能远离;四叔守仁吃粮不管闲事,也不是太婆想见之人;最后就只剩下二伯守德,不管他愿不愿意,也必须成行。 春生肩负重任,在外婆家只打了个照面,未敢停留过夜,就随二伯一起赶回杜边村。 太婆见到老家人已经到场,按照她事先想好的路数,叫守信把肃家二先生请到家里,直接交代最紧要的事项:“我眼看着就要去见阎王爷,最后有一件事,必须当着你们的面交代清楚——家里我那一孔窑洞,前院两对面六间厦房,这么多年都是守智你们弟兄三个住着;十六亩多的坡地,也是你们种着——就这一点而言,我和你外公并没有亏待你们。现在我要走了,我和你外公早就商量过,要把老家这份家业转到春生名下——按照人伦辈分,春生是我的合法继承人——我不管你们咋想,这事没得商量。” 说完,她请二先生根据她的意愿,亲手起草了一份遗嘱,当着她的面,各方签字画押。 二先生走后,她把守德、守信、春生、游永年找到一起。继续交代后事。先对守信:“我和你外公大灾之年离开老家,千辛万苦创下这份家业。当时和你妈商量好让你过继给我,这份家业天经地义地归你继承,任何人不会有啥异议。你到我身边这么些年,早已独当一面。而且严守家训——就是你外公当年在账房里挂的那副对联:‘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为人处世敦厚温和,在事业上积累了人脉,在家里为孩子做出了榜样,这些都让我可以放心地闭上双眼。还有两件事我必须交代:一件,你要善待永年大哥,给他养老送终——这本是外公临终交代过的,我还要再说一遍;另一件,春生这娃是你的长子,也是我们家的血脉。以我这些年的观察,这娃读书一定能够成器。不管有多大波折,只要他能考上学,你就必须供他。实在有困难,宁可卖了东原的房子和土地,也不能让娃退学回家。只有这样,你才能对得起祖宗,对得起春生的母亲枣花。” 然后她对着守德:“这下你应该明白了,我为啥把老家的房产、地产留给春生。回去告诉你妈和你大哥,把我亲手立的遗嘱拿给他们——这份产业你们谁也不许惦记它。” 说完这些,太婆心平气和,静等阎王爷的召唤。不到十天,便平平安安地故去——无疾而终。 寿材是早就准备好的柏木材,墓地是老太爷在世时购置的。姚老婆一生坎坷,颠沛流离,背井离乡,能够在杜边村落户立足——她的精明强干,早已在村中声名赫赫;她为人正直、善良、而又大度,更是结下了很好的人缘。 遵照太婆生前的遗嘱,守信并不想对丧事大操大办。然而,连续三天,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出殡那日,几乎全村人都前来搭手帮忙——葬礼虽然简洁,但却庄重、热闹、而又风风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