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尽山河》 第1章 一救相逢佯陌路 承平城外栖霞山,山势不算险峻,景致却颇佳。 千月晚走在黏湿的地面,山涧的水声隐约可闻。穿过丛林,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和...甜腻香。 目光扫过四周,发现一个倚靠在冷石上的男人。对方脸色透着青灰,唇色紫黑,胸口微弱起伏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看样子中毒不轻,离死不远了。 千月晚脚步未停,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也未刻意放轻或加快步伐,死就死了,与她何干?这世道,每时每刻都有人死,王公贵族和路边乞儿也没什么不同,最终不过都是一具枯骨。 再者,此前一同参与试炼的同窗皆不在此,她也无需装作平日的温婉良善。 眼角余光瞥见那人腰带上特殊的双线盘金蹙绣,纹样似乎有些眼熟。她脚步一顿,改变方向,朝那人走去,想凑近些细看。 刚略微弯腰,一道寒光闪过!那人攥着一把匕首,直指她咽喉,刃尖距离她皮肤不过寸余。 “滚。”对方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难听,握着匕首的手臂却因无力而微微颤抖。 千月晚没料到这垂死之人还有这般爆发力,弯腰动作僵在半空。她瞟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匕首,又看向那张因毒发和用力而狰狞的脸,好奇心瞬间冷却。 她慢慢直起身,脸上笑容反而加深些许,一只手状似随意的探向腰间,既然要找死,她不介意送他直接上路。 “滚开。”对方的声音没什么威慑力,拿着匕首的手臂倏的下垂。 看来不是找死,只是不想她靠近,千月晚闻言,转身就走。 “前方...有落石......不想死就别去。”没什么情绪,更像一种漠然告知。裴岫虽自身难保,却也不愿见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因他引来的陷阱丧命。提醒这一句已是仁至义尽,她若执意往前,他绝不会再管。 听他如此说,千月晚离开的步伐停住,转过身又走回那气息越发微弱的男人身边。她不喜欠人情,尤其这种无意间欠下的,往往还起来代价不小。索性今日心情还算不错,就当日行一善,还他一句提醒。况且这人所中之毒,正好可以投喂下饿了许久的“不染”,没能喂到沈青书身上的“泪美人”毒,用这个代替也不错! 裴岫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他仍然感觉到有人去而复返,警惕心让他猛地挣扎一下,想再握紧匕首,却没了力气。 千月晚蹲下身,笑眼弯弯的表情收了不少,审视起面前这人。她先是仔细看了看他的腰带,指尖虚虚拂过,眼底闪过困惑,确实眼熟,但确实想不起。 然后目光落在他发黑肿胀的伤口上,嗅了嗅那甜腻的毒息,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只小竹筒,倒出一只小指指尖关节大小翠绿小虫,正是“不染”。 “不想死就别乱动!”警告一声后,也不待裴岫回应,直接将“不染”放在裴岫手背伤口处,“不染”闻着甜腻味,直接咬了下去! 立刻一阵钻心刺骨的痛痒感从伤口处传来,像有东西顺着血脉往骨头里钻,痛得难耐,又痒得发狂,裴岫恨不得将整个胳膊都给剁掉! 伤口处原先黑紫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不染”翠绿的身体微微鼓胀起来,它在吸食那些毒素。 不多时,痛痒感消退些,裴岫终于有了力气打量起面前这个女孩。她身着水绿色劲装,发间并无过多装饰,皮肤白皙,那双眼却是看也不看他,无从得知对方眼中是何神色。 千月晚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那餍足小虫,小心的将之引回竹筒。将竹筒放回包里,站起身语气平淡:“毒暂时死不了,但会不会残或者留下什么别的毛病,看你自己造化。” 她说完,不再留恋,转身继续寻找药材。 裴岫偏头,只看到那纤细身影消失在迷蒙水汽深处。 ...... 试炼结束,书院较之往日清净许多,提前归来的学子寥寥。 千月晚绕过几处院座,走向藏书阁。 藏书阁内弥漫着墨香,司籍云戊正背对着门口,整理着高架上的书卷。他年近五十,两鬓已染霜色,一身灰衣短打洗得发白,动作不疾不徐。 听到有人进入,他并未回头,好似已知晓来者是谁。 “司籍,有个事需要请教您。”千月晚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声音软糯,开门见山。她与这人周旋良久,过分迂回反而刻意。 云戊手下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一声,算是回应。 千月晚接着道,语气中带上几分忧虑:“此次试炼,我一同伴不慎中了‘泪美人’之毒,我虽然给他用药暂时压制,但毒素一直无法根除,司籍可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她并非没有解毒能力,只不过这不是有现成由头送上门来。入书院几月,她就时常以请教课业或借阅典籍为名频繁来此,这寡言冷漠的司籍从最初的漠然到近来偶尔的指点,关系总算拉近了些。 “为何不直接去问药学夫子?”云戊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因常年寡言而有些沙哑。 千月晚蹙起眉,摆出十足的娇嗔样:“哎呀!同伴受伤已经影响了试炼成绩,若再让药学夫子帮忙,挨骂怕是免不了啦,您见多识广,就帮帮我嘛!” 她话音落下,藏书阁里静默了片刻。云戊整理书籍的动作停下,最终还是缓缓转过身。他目光落在千月晚脸上,那面上三分似故人的熟悉感,让他始终无法对这少女生出拒绝之心。最终还是走向书案,铺纸研磨。 不多时,一张未干透的药方递到千月晚面前。 “谢谢司籍!我就知道您最好啦!”千月晚接过药方,脸上绽开明媚笑意。 她小心的折好方子收入袖中,语气轻快: “过几日我们同窗打算到城中小聚,到时候给您带壶好酒回来!” 她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便笑着转身离开了藏书阁。云戊此人防备心过重,自也不便久留。 走回寝舍路上,千月晚放缓了脚步。 潜伏在麓鸣书院的这些时日,也算称得上难得的宁静岁月。褪去了千月寨的阴霾和血腥,化名岳绾的她,只是一个来自没落医学世家的普通少女,虽然偶尔会因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某些习惯而不适,但更多的是新奇和放松。 白日在学堂听夫子讲授那些她从未接触过的知识,不是毒经蛊术,而是正经的兵法谋略、天文算术,甚至还有诗词歌赋。她听得半知半解,却觉得格外有趣。午后,会去书院藏书阁翻阅一些以前没见过的典籍,再趁机接触下云戊,获取对方信任,以期得到其手中绝迹毒经。傍晚时分,又会和同舍好友谷晏在书院里散步,看夕阳西下,看夜星升空。 只是自己那一手狗爬字,第一次交功课时,堪比幼童的墨迹,让夫子沉默了许久。同窗们善意的哄笑,连平日习惯冷脸的谷晏,嘴角都没忍住弯了一下。来书院后她虽有练习,至今也不过比之前稍有进步。 不过,她于药学一道的天赋,也迅速崭露头角。周围的同窗好友,有个头疼脑热、磕磕碰碰、甚至月事不适,都爱来找她。她也学会像模像样的搭脉和看舌苔,学会了使用那些正经的药方。 思及今日云戊的帮忙,或许任务完成指日可待。只是......这个任务完成了,下一个任务又是什么?或者说,下一个任务会不会死?一切都未可知,她只想抓住这难得的偷闲,混在这群真正青春年少的学子中,学着他们的样子嬉笑打闹,或许下一刻死去也会少些遗憾吧。 ...... 没两日试炼成绩公示,千月晚所在小队因着队员受伤,仅获得乙等第一,不过这成绩在书院中也属佼佼者。加上试炼中合作默契,关系较之以前亲近不少,便相约到承平城中颇有名气的浮生居小聚以示庆祝。 一行人说说笑笑行至酒楼门口,准备入内,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恰在门前停住。 车帘掀开,一道身影躬身踏出马车,正是身着玄色深衣的裴岫。许是伤势初愈,脸色还有些许苍白,但已然恢复挺拔,周身气息沉静内敛。最惹眼的是那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漆黑深邃,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像能将人眼底的心思看透。 他目光随意扫过门前众人,视线掠过那笑靥如花的少女时,脚步不易察觉的顿了一瞬。 千月晚等人也注意到裴岫,见对方衣着气度不凡,好奇地打量几眼后,便收敛目光,低声交谈着步入酒楼。 千月晚的目光也随之扫过,落在裴岫脸上,没有丝毫停顿,如同看一个全然陌生的路人。甚至那灿烂笑容都未曾减退半分,又自然无比的转回谷晏身上,继续笑盈盈地说着方才的话题。 裴岫面色沉静,同样收回目光,好似不曾认出她,两拨人擦肩而过,泾渭分明。 另间雅间内,茶香袅袅。 裴岫正提壶斟茶,门被轻轻推开,谢睿径直踏入。裴岫未曾起身相迎,只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至桌对面。 谢睿落座,未碰那茶,蹙眉道:“伤势如何?为何不多休养几日?这急着传信与我所为何事?”语带责怪却难掩熟稔,也不复人前的少言少语。 裴岫听闻他关心之意,面上挂起浅笑:“尚可。”给自己茶盏里添了茶后又才继续说:“本想托你帮我寻一人,不过现下不必了,今日见到了。” “谁?” “今日和你同来的,那身量较小的女子。” “岳绾?你寻她作甚?”谢睿眼中闪过诧异,他与裴岫自幼一同长大,还是第一次见这位表兄主动问询某位女子。 “岳绾......”裴岫未直接回答,只是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轻轻掠过,然后抬眼看向谢睿,“你对此人了解多少?” 谢睿挑眉,察觉他话中有话,“此话怎讲?” 裴岫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语气有些复杂:“救命之恩?” 谢睿先是一惊,随即挂起玩味的表情,幽幽开口道:“所以要以身相许?” 裴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确定以身相许的就是报恩而不是报仇?”随即敛了神色,语气转为严肃,“先不说这些,你打探下此人底细,救命是真,但她的身份,应当也不简单。” “好。” “另有一件事,你和墨师弟要随我外出一趟。” “发生了何事?”谢睿正色道。 裴岫刚预备详说,话却被打断。侍卫突然来报,谢睿原本所在雅间的同窗有人离席,谢睿如今隐藏身份,不宜久离招来怀疑,二人聊天只能作罢。 第2章 夜黑风高好杀人 暮色四合,承平城东一间不起眼的茶馆外,千月晚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杯盖撇着茶沫。 她身着浅竹青色襦裙,裙摆随着坐姿垂落在凳脚边,衬得身姿愈发纤巧。一双桃花眼含着几分笑意,偶尔抬眼,眼波流转间满是娇俏灵动,引得过往行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午后散席,她便借口采买药材与同窗分开,在城中停留至今。 暮鼓的咚咚声传来,不远处的城门下,兵卒已准备推动那厚重的门扇。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裙的身影匆匆赶来,是月芫。她气息微喘,凑到千月晚耳边,声音压低:“姑娘,药已送到指定地点。”话毕,将手上几包药材递给千月晚。 千月晚脸上漾开明媚的笑容,声音温和悦耳:“知道了。留意后续即可。若有寨里消息,老法子传信。” “是。”月芫应了一声。没多停留,迅速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千月晚放下几枚铜钱,就着接药材的手拎起桌上不久前买的蜜饯果脯和一壶浮日醉,赶在城门合拢前施施然走了出去。她始终空着左手,指尖微微蜷着,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留着一只手以备不时之需。 出了城,她专挑僻静小路行走。身后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已缀了半里地,她脸上挂着娇憨的笑容,心中却明了,定是月芫过来时露了行迹,对方顺藤摸瓜跟了上来。 几里地外便是通往麓鸣书院的官道。她必须在进入书院地界前,解决掉身后的尾巴。 行至一片荒僻林地,她刻意放缓脚步。果然,身后三名蒙面人闪身而出将她围住。为首一人声音沙哑:“这位姑娘,我们主子有请。” 千月晚停下脚步,语气中带着几分诧异和嗔怪:“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呀。你们主子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就不该知晓太多,这是规矩。” 那蒙面人却不理会,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来抓她手腕:“休要废话,跟我们走一趟!” 千月晚身量娇小,此刻端出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无奈轻叹:“罢了......我跟你们去便是。” 就在三名蒙面人放松警惕,手中刀微微下垂之际,她未提物品的左手身侧轻巧一旋,数点寒芒乍现,几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尽数扎到三人身上! 那三人只来得及发出短促闷哼,便直挺挺倒地,顷刻间便没了呼吸。千月晚武艺平平,唯轻功和暗器勉强过得去,但在真正的练家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方才得手,全靠对方一时松懈,让她抓住机会一击毙命。 她将手中药材等物挂上树枝,正欲毁尸灭迹。转身时,一股极细微的气息,从侧后方的密林传来,她偏头看去。 是他! 那个有两面之缘的男人,此刻正倚着一颗老树,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杀人毁尸! 千月晚眸光微闪,立即恢复如常,不慌不忙地从小包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将瓶中药粉均匀洒在尸体上。看着皮肉化作不起眼的黄水渗入土中,她又从容地将几柄刀用脚踢到旁边草丛里。 再抬眼时已挂起娇俏无辜的笑靥,嗓音变得越发软糯: “这位公子,常言说路边的男人不能救,您说,我是不是救出祸端来了呀?” “裴岫。” 这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让她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笑意加深,脑中已飞速盘算起灭口的可能性。 “岳姑娘,我说我叫裴岫。” 对方竟准确道出她眼下用的化名,千月晚心中一凛,那便不是这几个蒙面人同伙。毕竟这几人的主子,是直接跟千月寨合作,对接人是月芫,并不知晓她“岳绾”的身份。看来此人尚不知她底细,但留着终将是个祸害。 用毒对方已然有了防备,硬拼自己绝非敌手,心思电转间,竟无计可施。 正当她暗自权衡,裴岫却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岳姑娘不必紧张,我若真有恶意,方才你出手时便会阻止。” 千月晚笑容不变,指尖还是悄悄扣住袖中另外毒针:“哦?那公子此刻现身,意欲何为?总不会是专程来欣赏小女子毁尸灭迹的吧?” “自然不是,”裴岫向前踱了一步,目光扫过地上尚显湿润的泥土,“如果我说,我是见有人尾随,担心姑娘这个救命恩人会有危险,才跟上来看看,姑娘可信?” “这样呀,”千月晚歪了歪头,一副天真烂漫语气,“那是不是我还要好好感谢公子呢?” 裴岫的视线从地面移回她的脸上,“那倒也不必,我并未帮助姑娘任何,全靠姑娘自己化解危机。不过如今,我反而好奇......” 他刻意顿了顿,才缓缓道:“姑娘身怀如此不凡技艺,为何会屈居于一所书院之中?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千月晚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愈发娇嗔,“公子这话说的,我不过自幼体弱,多懂了些药理,入书院不过是想再精进些药理知识,顺便学点防身的本事罢了。怎的到了公子口中,倒像是藏着天大的祸心似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裴岫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心中却飞快思索: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仅仅只是怀疑?还是掌握了某些线索故意试探?怎么才能不着痕迹的弄死他? 裴岫闻言,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一个爽朗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绾绾师妹——” 千月晚迅速循声望去,只见墨白正提着盏灯笼从小径另一头走来。她目光飞快扫过地面,确保化尸痕迹已完全清除,这才扬起甜笑应道:“墨白师兄。”心中却暗自腹诽:夜黑风高,一个两个都不走官道,专挑这荒僻地方撞见是吧! 墨白走近,看到伫立一旁的裴岫一楞,面露疑惑:“这位?” “这位是裴公子,”千月晚抢在裴岫开口前,语气轻快地解释,“前些时日我偶然救他一命,他这是特地寻我道谢的。”她边说边向裴岫递过去一个隐含警告的眼神。 裴岫看着她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忍不住笑出声,从善如流地配合道:“不错,岳姑娘于我有恩,特来致谢。” 墨白见二人神色如常,也未深思,只是催促道:“原来如此,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书院就要门禁了。” 有墨白在场,千月晚只能暂时按下杀心。毕竟墨白是她入书院较早结识的同窗,因着试炼合作也还算愉快,总不能前脚刚一起一同饮酒谈天,后脚就连他一起杀了!她虽非善类,却也不是什么嗜杀成性的狂徒。更何况,对付一个不知深浅的裴岫已然够呛,再加剑法不俗的墨白,更不可能成功。 “走走走,师兄,我们快回去!”她一副乖巧师妹的模样,扯了扯墨白袖子,作势欲行。 取下挂在树枝上的药和酒等物,不忘回头对裴岫甜甜一笑,语带双关:“裴公子,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话音落下,便与墨白一同朝着书院方向走去。 裴岫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来日方长......”他低声重复,眸中暗光流转。 ...... 麓鸣书院依山而建,与禹国王宫 遥相呼应。 裴岫在山长及几位资深教习陪同下,步入了书院。他目光扫过队列两旁迎接的学子们,这些年轻学子,无论男女,面上大多带着好奇和紧张,还有部分人带着难以掩饰的屈辱。 雍国每年都会来麓鸣书院遴选人才,这已是惯例。自禹国式微沦为雍国附属后,这项活动便带上了几分宗主国挑选贡品的意味。书院无法拒绝,这是维持两国表面和平必须付出的代价,优秀的学子被带往雍国,或为官,或为匠,或入雍国朝廷掌控的机构,其才华终将为他国所用。 山长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此刻面带得体微笑,陪着裴岫边走边介绍着书院才俊,言辞间不乏对学子的夸赞,却又巧妙的保留几分。 裴岫听得漫不经心,目光掠过一张张年轻面孔的同时,他也在观察山长。 这位老者看似顺从,但他身为禹国人,又是麓鸣书院山长,他又岂会真心将好苗子拱手送入他国?暗中提点某些弟子藏拙,再将心系禹国有复兴之志的学生稍稍掩藏,是必然之举。 “裴公子,这边请,前面是演武场,今年有几名弟子在剑术上颇有进益。”山长引着方向,语气温和。 演武场上,剑气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谷晏赫然正在其中,一柄长剑使得如寒霜骤降,清冷孤绝,她完全沉浸其中,对前来观摩的裴岫一行人视若无睹。 裴岫驻足看了片刻,颔首:“剑意凝练,不错。”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赞赏,却已然将谷晏记下。 山长笑容不变:“谷晏这孩子,于剑道一途确有些痴性。” 接着,一行人又转向医馆和工坊。 在弥漫着药草清香的医馆内,裴岫看到了千月晚。她正低着握着笔,对着面前的药材图谱和手札苦苦抄录,那手字歪歪扭扭,不堪入目。旁边还有个别学子围着请教问题,她抬起头,笑眼弯弯地为其解答,言语通俗,偶尔还带点俏皮话,惹得他人轻笑,看上去就是一个热心但学业平平的普通弟子。 若非亲身经历,裴岫也要被她这伪装给骗过去。 他目光掠过她腰间,那半旧不新的绿色小布包依旧垂在那,同它的主人一般,看似朴素无害,内里不知藏了多少诡谲之物。 “这位是岳绾学子,”山长的介绍适时响起,“于药学上颇有些奇思妙想,性情活泼,很受同窗喜爱。”言辞间,重点落在了“奇思妙想”和“性情活泼”上,对其“医术”的评价则含糊带过。 裴岫意味深长地看了千月晚一眼,只淡淡“嗯”了一声,未作多评,便移开了视线。 千月晚自他走近后,对他好似毫无察觉,再次变成了陌路人。 一圈巡视下来,脚步停在布告栏前,上面张贴着不久前试炼的评定结果。 他的指尖点在了乙等第一的那个小队名目上,“就这一队。” 名目上赫然是:墨白、石磊、谢睿、沈青书、谷晏、岳绾。 看着这布告,脑中却有了想法,原本只预备带走墨白和谢睿,现下不如将她一并带走,也好从中试探一二。 “裴公子,”山长试探开口,“此队虽也不错,但评定只是乙等。况且,他们队中有一人伤势未愈,恐难当大任。不如考虑甲等另外三个小队......” “无妨。”裴岫打断他,目光似有深意地掠过布告栏,又看向山长,“另外五人即可,伤者不必同行。” 回到书院正厅,奉茶完毕。 山长端着茶盏,斟酌着开口道:“公子慧眼如炬,墨白与谢睿入学已一年有余,基础尚算扎实。只是......谷晏和岳绾两位学子,入学时日尚短,根基不稳,学识亦有欠缺。此时便离开学院,于学业恐有耽搁,老夫私心以为,是否...再斟酌一二?让她们再多修习一段时日,来日方能更好地为雍国效力。” 裴岫闻言,唇角勾起玩味,他自是听出山长的挽留之意,但语气依旧保持淡然,“山长爱徒之心,裴某明白。此行并非终止学业,不过外出游历一段时日。雍京荟聚天下英才,亦是修习进益之处。待事毕,她们若愿归来,依旧可回书院入学,山长不必多虑。” 谢睿如今还不能彻底离开书院,自然人是要还回来的,也安下这老者的心,免得以后将好苗子藏个严严实实就得不偿失了。 山长知道无转圜余地,很快便恢复如常,含笑应道:“公子思虑周祥,是老夫短见了。能得公子青眼,是他们的造化,老夫这便去安排。” 第3章 谋破盟约语撞破 次日一早,裴岫带着几位学子及亲随,一行人策马离开了麓鸣书院。 马蹄嘚嘚,扬起淡淡尘土。离愁别绪尚未漫开,便被少年人朝气冲散。墨白适应得最快,已跟裴岫的侍卫攀谈起来,他回头瞧见千月晚略显紧张地抓着缰绳,控马姿势生涩,不由朗声打趣:“绾绾师妹,我原以为你只是字写得颇具‘风骨’,没想到这骑术也......甚是难评啊!” 岳绾闻言,却也不恼,瞪他一眼,笑着回怼:“墨白师兄倒是骑术精湛,想必平日没少借着采买笔墨的由头,溜出学院跑马逍遥吧?” 其余几人见怪不怪,含着笑意看着他们斗嘴。裴岫驭马在前,并未回头,但紧绷的侧脸柔和些许,看来这一路,倒也不会沉闷。 离开禹国地界后,并未向北通往雍京,而是转折西行。岳绾依旧笑得没心没肺,谷晏始终冷若冰霜,二人好似对去向毫无在意。 裴岫的确另有打算,借雍国遴选人才的名头,真正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安国。 安国势弱,多年来夹在靖国和雍国之间,如履薄冰。如今竟暗中派遣使者,欲向靖国称臣纳贡,以求苟安。若安国倒向靖国,雍国西南门户洞开,后患无穷。他必须阻止此事,最好能趁机将安国彻底纳入雍国掌控。 越靠近安国磐城,气氛越发紧张,街道上行人匆匆,面带忧色,巡城的兵士明显增多,盘查也严密起来。 裴岫一行人以麓鸣书院游学子弟名义通关,文书齐全,虽遇盘问,但麓鸣书院天下闻名,倒也顺利。 磐城规模远不如承平,城郭更是有些破旧。裴岫并未入住驿馆,而是包下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客栈院落,严令众人不得随意外出。 稍作休整,他将几人召至房中。并未寒暄,直接切入核心,“安国欲与靖国结盟。” 目光锐利的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出任务:“靖国使臣不日会抵达磐城,安国将上交盟书。我等任务,是拿到盟书,必要时......”他略作停顿,声线平稳却暗藏锋芒“阻止结盟。” 石磊忍不住开口:“裴公子,我等只是书院学子,如何能干预两国邦交大事?” 墨白和谢睿都低着头,他二人早知内情,此刻尚有外人,自不好多言。岳绾低头摆弄衣袖,谷晏抱剑静立,皆无开口之意。 裴岫神色不变,语气淡然而笃定:“无需你们正面交锋。安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主战派,亦有畏惧靖国的求和派。我们要做的,是拿住主战派的软肋,或制造事端,放大两国间的猜忌,拖延乃至搅搅黄此次结盟。具体如何行事,我会另行安排。你们要做的,是扮演好‘游学学子’的角色,听从指令,见机行事。” 他语气平缓,却是不容置喙。任务听起来简单,实则凶险万分,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会议结束,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 行至僻静处,岳绾脸上仍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声音却压得极低:“瞧见没?这位裴公子,是把咱们当棋子呢。万一事情败露,咱们这几个‘禹国游学学子’,就是现成的替罪羊呢。” 谷晏侧眸看她,月光下她的侧脸越发清冷:“怕了?” 岳绾笑意更深,眼底掠过狡黠:“怕倒不至于,”她轻嗤一声,“只是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能让岳姑娘感到有趣,”一个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倒是裴某的荣幸。” 岳绾与谷晏同时转身。裴岫站在廊下阴影中,不知已听了多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直直落在岳绾那张僵直一瞬又立即绽放出更灿烂无辜笑容的脸上。 谷晏下意识握紧了剑柄,眼神警惕。 “裴公子说笑了,”岳绾嗓音软糯,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无赖,“我们正讨论这安国夜色,倒是很别致呢。” 裴岫缓步走出阴影,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一旁冷若冰霜的谷晏,并未计较方才听到的“棋子”之言,只淡淡道:“如此夜色,倒适合杀人灭口,但也容易迷路,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尚有要事。”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语气温和却字字清晰: “毕竟,棋子若是走丢了,下棋的人,也会很为难的。”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千月晚那娇憨的笑容险些崩裂,她暗自咬了咬牙。前几日她还在盘算着如何将这男人灭口,谁能想到才过几日,地位便彻底调转。在这异国他乡,她竟不得不按捺住翻腾的杀心,被迫与这不知深浅之人合作。 她千月晚从未因何事悔过,可此刻,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滋味——自己一向看惯生死,当初为何出手救了他? 偏偏眼下形势比人强,裴岫不仅窥破了她的秘密,又掌控着此行的全局。只能先暂且隐忍,再图后计。 想到此处,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不甘和戾气狠狠压回心底。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寒芒闪过,她能从千月寨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还怕找不到机会杀人吗? …… 休整一夜后,裴岫将众人再次召至房中,一张详尽的磐城布局图在桌案上铺开,几个关键地点已被朱笔圈出。 “安国主和派以丞相刘谨为首,他力主向靖国称臣,是此次结盟的关键人物。”裴岫指尖点在地图上丞相府的位置,声线沉稳,“三日后,靖国使团将抵达磐城,届时刘谨会在府中设宴,名为接风,实为敲定盟约细节。我们必须在此之前,让这盟约谈不成。” 他首先看向武力最强的两人,“谷晏,石磊。” “你二人目标并非杀人,而是制造混乱和疑点。靖国使团中卫将军申宏,此人性烈多疑,好酒。我要你们在他入城后,寻机会制造一场‘意外’,让他当众失态,最好能与安国守军冲突。尺度拿捏好,既要让他丢尽颜面,激化矛盾,又不可令其重伤或死亡,以免招来靖国疯狂报复,具体时机和方式,你们自行斟酌。” 谷晏面无表情地颔首。石磊沉默地握紧弓身。 裴岫随即看向墨白:“你的任务较重,第一,摸清城内外,尤其是使馆区、丞相府、皇宫附近的巡防规律与换岗间隙,绘制详图。第二,制作几个简单的傀儡或机关鸟,不需伤人,但要能在我指定的时间、地点,散播一些‘流言’。”他递过一张写满字的纸条。“第三,于乱葬岗或者废宅附近,布置几个简单的迷踪阵或制造异响的机关,不必伤人,只需配合流言,放大城内的不安情绪。” 她抬眼看向墨白,“可能办到?我给你安排点人手。” 墨白深吸一口气,眼中却燃起兴奋的光芒:“学生定当竭力。” 最后,裴岫的目光落在一旁把玩着发辫的千月晚身上。 “岳姑娘,你的目标是靖国丞相,秦屹 。”他指尖在地图使馆位置一点,“秦屹身份贵重,全权主导此次合盟一事,他若在盟约签订前突然病倒......”他刻意放缓语速,带着一丝玩味,“病症需得古怪,足以引人注目,病程更要拖到盟约之事彻底黄了,且,不能死。” 千月晚这才抬眼,唇角弯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公子倒是将我们摸得清楚,倒让人有些受宠若惊呢。” 裴岫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讥讽,淡然接话:“能让岳姑娘‘惊’到,是裴某的不是。不是此事,想必......难不倒岳姑娘。” 千月晚眼底闪过寒光,面上笑容愈发甜美,轻轻撇嘴,没再反驳,算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裴岫最后看向谢睿,言简意赅:“你随我行动。” 谢睿微微颔首,并无多言。 千月晚和谷晏回到房中,门扉合拢。谷晏冷冽的面容上难得浮起一丝担忧,她低声问道:“绾绾,你与那位裴公子,可是从前有过节?” 千月晚闻言,脸上绽开一抹真切的笑容,并未直接回答,先从行李中掏出一包果脯,拈起一块丢进口中,含糊道:“晏晏,这蜜饯可甜了,尝尝?” 谷晏见她这般模样,担忧稍缓,仍蹙眉道:“只有你才爱吃这些甜腻东西。”顿了顿,还是追问: “究竟怎么回事?” 千月晚这才收起嬉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委屈至极的神情,“晏晏,我这是救了个白眼狼呀!” 谷晏心头一紧,却听她继续诉苦:“之前咱们试炼时,沈师兄不是中了‘泪美人’之毒嘛,我去寻药时,碰巧遇见这位裴公子也中了毒,我一时心软救了他。他当时感激不尽,谁知如今知晓我懂些医术,竟反过来拖我下水。” 她闭口不谈林中杀人毁尸被撞见之事,只将相遇归结于“好心救人”。自打进入书院就与谷晏同寝,这位外表冷若冰霜的同窗,实则是她难得感受到的温暖。 千月晚武艺浅薄,又因善毒不敢显露,平日只作乖巧模样。谁知有次去藏书阁途中,被一已有婚约的男同窗纠缠,对方未婚妻恰好是同她一般是璇玑阁女学子,便认定她有意勾引,屡次在剑术课上讥讽她身手差,甚至逼她比试。 谷晏虽性子冷淡,却看不过同寝受欺,出面解围,此后更是得空便教她剑术,还是适合她的简约招式。日久相处,千月晚便对谷晏生出依恋,这世间予她温暖着寥寥,谷晏是第二个。她不愿让对方知晓自己真实身份,自然将那些阴私手段尽数隐瞒。好在谷晏性子清冷,从不窥探她私物,也给够她空间隐藏那些见不得光的“小玩意”。 果然谷晏一听,握剑的手不自觉的收紧,眼中闪过一丝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