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之只因喜欢你》 第1章 第1章 红贴与战场 一九九七年秋,深圳。华科集团深圳分公司的会议室里,正进行着一场剑拔弩张的商业谈判。 “顾经理,明人不说暗话。”沈星玥,星辉贸易的沈星玥,优雅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推过一份文件,“这个欧洲订单,总量在这里。我们星辉自己能吃下百分之六十。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她红唇微启,目光锐利地看向对面的顾亦辰,“想找一家最有实力的伙伴一起来做。但是,有兴趣的可不止华科一家。” 她的话柔中带刚,开场就摆明了局面:她是手握稀缺资源的主导方,华科是潜在的竞争者之一。 顾亦辰,华科深圳分公司新晋的销售部副经理,神色平静。他面前摊开的文件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测算数据。“沈总,感谢您优先考虑华科。”他抬起头,目光沉稳,“既然是合作,贵我双方都需要共赢。我们研究过订单细节,华科有能力,也愿意独家承接这百分之四十的全部份额。” 他直接亮出了底牌:不仅要合作,而且要独家合作,不留余地给其他竞争对手。 沈星玥似乎早有所料,微微一笑:“独家?当然可以。但合作的条件呢?‘华创电子’那边给出的报价,可比你们的意向价低了两个百分点。”她抛出了第一个杀手锏——价格竞争。 顾亦辰并未被打乱阵脚,语气坚定有力:“我理解沈总对成本的考量。这笔生意不能只看单价。沈总,华创的报价是低两个点,但华科提供的是三个无法替代的价值。” “第一,是风险保障。这是欧洲订单,不是地摊货。一旦质量出问题,星辉面临的将是国际索赔和信誉崩塌。华科的国企质量体系,就是您最稳妥的‘保险’,这两个点的差价,买得到吗?” “第二,是效率通道。”他竖起第二根手指,“我们提供港区12小时免滞箱费和欧洲端清关支持,这意味着更短的周期、更低的隐性成本。这些,是华创给不了的‘快车道’。”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顾亦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简单。由华科独家承接,您只需要面对我们一个伙伴。沟通成本最低,协同效率最高。是把宝押在一个可靠的伙伴身上,还是分散给几家,去应付管理混乱和内耗的风险?沈总是聪明人。” 他迎上沈星玥的目光,语气沉稳而笃定,他条分缕析,将单纯的价差,升维到了价值与风险的博弈。 沈星玥认真地听着,眼底闪过一丝欣赏,但谈判远未结束。她正要开口,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顾亦辰的助理探进头,脸上带着歉意:“抱歉打扰,顾经理,路总请您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是有急事。” 顾亦辰微感诧异,但对沈星玥等人点头致意:“失陪片刻,各位请稍作休息。” 他快步来到路天明办公室。路总正拿着他提交的谈判方案副本,见他进来,直接开门见山:“星辉这个单子,是你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只能烧旺,不能熄火。”他目光锐利,“沈星玥不是省油的灯,但订单必须拿下,这关乎你的威信,明白吗?” “我明白,路总。”顾亦辰点头。 “明白就好。”路天明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我为你着想”的关切,“我知道你有你的把握,但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就算价格放到五个点,只要合同能签下来,功劳还是你的!真有什么问题,就说是我同意的。”这番话看似兜底,实则是在暗示底线。 顾亦辰心中感激,却也有些疑惑,三个点本是他的心理价位:“谢谢路总,我会尽力争取最优条件。” 走出总经理办公室,他还在琢磨路总话语里的深意,助理便迎了上来:“顾经理,有您一封老家来的挂号信。”说着递过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那娟秀熟悉的字迹,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他所有的职业思考。顾亦辰的心猛地一沉。 顾亦辰深吸一口气,他拿起信,步伐沉稳地走进旁边的休息室。关上门,他迅速拆开信封。那张大红烫金的结婚请柬,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几乎窒息。新郎:陈志远。新娘:苏晚晴。巨大的痛楚瞬间淹没了他。 两年了。他像一只鸵鸟,将头埋进工作的沙堆,以为不去触碰,那份深埋的情感就会自动风化。可这封请柬,却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宣告了他所有小心翼翼的逃避,不过是自欺欺人。 会议室还在等他!顾亦辰靠在墙上,用力深呼吸,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他将请柬塞进西装内袋,整理好仪容,重新推门走了出去。 沈星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细微波动,她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没有说话。 “久等了,我们继续。”他回到座位,语气甚至比之前更加冷静,但细听之下,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硬冷和急切。 “顾经理的分析很有道理。”沈星玥笑了笑,决定再试一次,“但是,两个点的差价毕竟是实打实的利润。除非,华科能在价格上再靠近一些,比如,在降低一个点?我也好说服我的团队。” 若是平时,顾亦辰会继续耐心周旋。但此刻,胸口的请柬像一团火在烧,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谈判,获得独处的空间。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星玥,陆总的提醒早已经抛之脑后,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沈总,三个点,是底线。华科提供的不仅是产品,更是确保这笔订单顺利完成的全套解决方案和风险保障。如果您认为华创五个点的低价和不确定的风险更值得选择,那么我尊重您的决策。但华科,不参与价格混战,要么独家合作,要么一点不做。” 他直接抛出了最终立场,强硬、干脆,甚至带着一丝赌气的意味。这种近乎“破釜沉舟”的态度,反而让沈星玥愣住了。她凝视着顾亦辰,似乎想从他冰冷的表象下看出些什么。 沈星玥看着他,眼中玩味和探究的意味更浓了。她感觉这个男人出去一趟回来,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结果,反而身上像是裹了一层更厚的冰,但冰层之下,似乎有某种情绪在燃烧。 几秒钟的沉默后,沈星玥忽然笑了,这次是带着真正决断的笑容:“好!顾经理快人快语,有魄力。那就按你说的,百分之四十,独家,降低三个点。细节我们再敲定。希望合作愉快。” 她伸出了手。顾亦辰与她一握,触感冰凉。沈星玥感受到他指尖的冷意和几乎不可察觉的僵硬,她脸上的笑容未变,心底却闪过一丝诧异与更深的好奇。这个男人,刚才那五分钟里,绝对经历了不寻常的事。这种在巨大情绪波动下还能迅速恢复专业并强势达成谈判的能力,让她在欣赏之余,竟生出一丝探究的**。 送走沈星玥,顾亦辰独自回到办公室。窗外是深圳繁华的黄昏,他却只觉得一片冰冷。他拿出那张请柬,指尖划过那两个并排的名字。他闭上眼,那抹刺眼的红仿佛化作了1995年夏天北方小城灼热而耀眼的阳光。鼻尖似乎又萦绕起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干燥尘土和甜腻槐花香的故乡气息,耳畔也响起了绿皮火车进站时那声悠长而疲惫的汽笛…… 恍惚间,一九九五年那个夏天的下午他所经历的心痛,伴随着火车站的喧嚣,再一次扑面而来……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长龙,喘着粗气,缓缓停靠在站台上。哐当一声巨响,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使命。 刚刚大学毕业的顾亦辰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挤出车厢门。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他身上那点从远方带来的、属于校园的最后一丝凉意吞噬殆尽。他站定,深吸了一口故乡的空气,那味道熟悉得让人鼻尖发酸。四年大学时光如水逝去,如今,他回来了。 他的心跳,在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平稳的节奏,咚咚地敲打着胸腔,只为一个深藏了四年的秘密——他要去找她,苏晚晴。那是他高中时唯一一直藏在心中的女孩,他的前桌同学,年轻时他不敢表白,但这个名字却像一枚温润的玉石,贴在他的心口,四年未曾取下,反而被时光摩挲得愈发滚烫明亮。 如今他大学已经毕业,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他可以向自己心爱的女孩去表露心意,他甚至开始畅享自己和她的未来了。 他没有立刻回家。背着包,沿着记忆里的街道慢慢走着。阳光白得晃眼,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小城变化不大,只是多了几栋新楼,街边的店铺换了招牌,但骨子里的那种缓慢和陈旧,依旧未变。 路过一家音像店,门口的大喇叭正声嘶力竭地放着当红流行歌曲。但他的脚步却下意识地停住了。橱窗里,一排排磁带陈列得整整齐齐。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封面,最终停留在一盒略显陈旧的磁带上——那是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 他回想起高中一个午后的自习课,苏晚晴的日记本不小心从书桌掉下摊开。他弯腰去捡,目光无意间瞥见页脚贴着一张陈百强的头像不干胶,旁边工整地抄写着《一生何求》的歌词。她慌忙接过,脸颊绯红,那一瞬间的羞涩像烙印刻在了他心里。从此,他也悄悄喜欢上了陈百强,仿佛那是通往她内心世界的一把密钥。 “喂,小伙子,买磁带吗?陈百强的,最后几盒了!”音像店老板的吆喝声将他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顾亦辰猛地回神,心脏还在为那些清晰的过往剧烈跳动着。他指了指那盒《偏偏喜欢你》:“老板,我要了。” 他的裤兜里面已经有一盒了,那是他在大学时买的,也是他拿来送给苏晚晴的,这是他排练多次的开场道具,这盒磁带能让他鼓起勇气大胆的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想象着把磁带送给她时,她会露出怎样惊喜的表情。因为她是喜欢陈百强的,可是只有他偶尔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要买个新的给他。 继续向前走,离她家那条小巷越来越近。紧张感一点点的从脚底上升到心脏。他反复排练着一会儿见到她该说的话,每一种开场白都被自己否定。平日里在学生会锻炼出的那点从容,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脚步却没有停下。一种强大的、积攒了四年的渴望推着他向前。这次,他必须要鼓起勇气,把那份深藏心底的喜欢,亲口告诉她。 阳光依旧猛烈,蝉鸣聒噪不休。顾亦辰握紧了手中新买的磁带,像是握着一枚通往幸福的门票,深吸一口气,终于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巷子尽头,就是苏晚晴的家。 他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她开门时,那惊讶又带着羞涩笑意的脸庞,足以照亮他整个未来......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顾亦辰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无意识中用力,指甲在请柬烫金的“喜”字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窗外,深圳的夜色彻底笼罩下来,繁华,却与他无关。 1995年巷子尽头那扇最终打开的门,走出来的不只是苏晚晴,还有她身边那个穿着警服、英挺夺目的陈志远。他所有鼓足的勇气,所有排练的开场白,所有关于未来的憧憬,在那一刻,被现实击得粉碎。 而如今,这份迟来的请柬,不过是给那场早已夭折的青春暗恋,补上了一个冰冷而正式的句号。 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接通助理,声音是经过巨大压抑后的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帮我订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时间定在后天,另外,通知销售部,原定本周五的季度复盘会,提前到明天上午九点。” 他要去。不是去挽回什么,而是去亲手埋葬什么。然后,他将彻底告别那个怀揣着《偏偏喜欢你》磁带的青年,成为这座钢铁森林里,再无旁骛的顾经理。 深圳的夜色,温柔地包裹着无数梦想与失意,也悄然吞噬了他眼中最后一点星光。而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在两年前他仓皇逃离的那条小巷里,曾有过这样一段与他无关的对话: “刚才你那高中同学,对你绝对有意思” “别胡说,就是同学” “说说,你俩高中时候是不是处过,从实招来......” “你职业病又犯啦,讨厌呀,你......” “服了,服了,不问了,好吧.......” ...... 两年前这个夏日午后两个情侣的嬉笑之声并没有被快速逃离现场的顾亦辰听到。 第2章 第2章 告别 旧梦封印 1995年的那个夏日午后,顾亦辰没有在苏晚晴家巷口停留太久。 那个穿着警服的高大身影,和她脸上自然流露的、他从未见过的安心与光彩,已经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所有鼓足的勇气、排练了四年的开场白,在现实面前碎成齑粉,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好久不见”和一个拙劣的“顺便路过”。 一场预演了无数次的盛大告白,最终以一场仓皇的溃退潦草收场。 顾亦辰逃离那个胡同后,拖拽着行李箱疲惫的回到了家里,母亲做了一桌子他昔日爱吃的菜。油亮的红烧肉,碧绿的青菜,还有老爸特意给他买的自己最爱吃的猪头肉,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辰辰,快尝尝,都是你爱吃的。”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眼角的皱纹里堆满了笑意和关切。 顾亦辰拿起筷子,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肉炖得很烂,菜也很新鲜,许久没吃家乡菜了,甚是好吃,他虽然心中还停留在午后那个心有余悸的时刻,可妈妈做的菜是真的好吃,他大口的吃着,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和父母侃侃而谈,他的心没在这里。 父亲的询问也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工作分配的事,有啥打算?要不就在家里这边看看?你李叔在机关……” 妈妈也关心的询问:“大学不是没处对象吗,那就回来吧,找找人,拖拖关系,你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工作好找,然后再处个对象,多好”妈妈对儿子的未来也是满怀期待。 “我吃好了。”他放下碗筷,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有点累,想先回屋歇会儿。” 父母对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只是一句:“这孩子,这是咋地了”。但终究没再多问。 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间,关上门,世界仿佛才真正安静下来。书架上整齐排列的高中课本,玻璃板下压着的毕业照……每一件物品都像一把钥匙,试图开启他紧锁的心门。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照片上那个站在前排角落的安静身影上,苏晚晴浅浅地笑着,那时她的笑容,对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光。而如今,这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照片泛黄的冰冷。 他轻轻的拉开抽屉,像是要寻找什么慰藉。找到最里面的一个铁盒,打开后,里面满满的明信片,那是高中时每次在元旦前同学们送给他的贺卡,花花绿绿、各式各样,同学们稚嫩的笔迹表达着哪个时代最纯真的感情。 他找到苏晚晴送给他的那张,非常清雅的明信片贺卡写着清秀的笔迹,‘送给顾亦辰同学,祝你前程似锦,早日抵达理想的彼岸。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那些安静的午后,我会一直记得,希望未来的你,能像解开数学题一样,勇敢地解开所有人生的谜题。同学:苏晚晴’。 他拿起它,手指无意识抚摸着苏晚晴的名字,一股尖锐的疼痛从掌心传来,奇异地压过了心口的闷痛。 深夜。 白天的所有镇定和麻木,在漆黑的夜里土崩瓦解。顾亦辰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窗外路灯的光影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驳的、晃动的光斑,像他支离破碎的梦。 原来,他鼓足所有勇气奔赴的这场重逢,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一场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他错过了,有时候错过何尝不是一种过错! 他自责自己当初的懦弱,大学四年自己的思念而却选择逃避,他总是幻想着她会主动找自己,而自己却终究什么都没做,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试图窒息这股突如其来的无助。 四年暗恋,鼓足勇气的归来,却连一句“喜欢”都未能说出口,就彻底宣告终结。巨大的失落和屈辱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无声地滑落,迅速浸湿了枕头。 痛过之后,顾亦辰灼烧起来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不甘。 “四年……我拼了四年,以为终于能配得上,结果却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顾亦辰,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不行……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一个警察能给他什么,我能做到更好,早晚要让你苏晚晴后悔选择了他。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顾亦辰荒芜的心田里疯长:走!离开这里!去一个能忘记一切,也能证明一切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他已经洗去了一夜的挣扎,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坚定。 吃早饭时,他平静地开口:“爸,妈,我决定去深圳。那边的工作,毕业前就已经联系好了,现在我决定去了。” 母亲手中的筷子骤然停顿,声音带着颤抖:“深圳?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 “妈,那边是特区,机会多。我想出去闯闯。”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父亲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想好了?这一去……” “想好了。”顾亦辰打断父亲,目光低垂,避开那沉甸甸的担忧,“一会我就去买票,后天就走。” “你的文凭,在这边找个好单位很容易,到时候好姑娘还不是多的是”妈妈早已经看出了孩子的心事,但欲言又止。 “妈!......”顾亦辰眼圈有点红了,自己的心思不想被别人看到。他无法说出真正的理由——这个家,这座城,每一寸空气里都仿佛漂浮着苏晚晴的影子,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让他无处可逃,心痛难当。他必须离开,离得远远的,或许时间和距离,能疗愈这未曾开始就已宣告终结的伤,他更要去证明自己,证明最优秀的自己。 “别说了,孩子有孩子的将来,咱这个小城市也确实没啥发展,去吧,闯闯,好好干出一番事业,爸支持!”父亲的肩膀永远是那么厚重,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此刻需要的是什么。 吃好早餐,顾亦辰先是去火车站买了车票,然后出门去了城西。他要去见王磊,他高中时代最铁的哥们儿。王磊这人,学习不上心,但脑子活络,人情练达,高中毕业去当了三年兵,回来后被安排进了市公安局,据说在政治处搞宣传,消息灵通得很。 在公安局宿舍楼下等了一会儿,就见王磊穿着一身亮眼警服,风风火火地跑下来,见面就当胸给了顾亦辰一拳:“好小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回来也不提前吱一声!走,这都快到饭点了,哥们儿请你下馆子,咱必须整点硬的!” “必须你请啊,你都挣工资一年了,我还没工作呢!”铁哥们,当然要喝点,爽快答应。 王磊上楼,换了一身便装下来,两个人打车去了聚仙楼 两人在饭馆角落坐下,点了几个菜。王磊给顾亦辰倒上啤酒,自己先闷了一口,然后打量着他:“咋样,分配去哪儿?留北京还是回省城?以后哥们儿也好去投奔你。” “我定了,去深圳。”顾亦辰端起酒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深圳?”王磊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般一拍桌子,压低声音,“我靠!特区!遍地是黄金!比窝在这小破城有出息多了!”他眼珠一转,凑近了些,脸上露出贼兮兮又带着关切的笑,“哎,说实话,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去找苏晚晴了?碰钉子才要走的吧?” 顾亦辰的心猛地一缩,酒杯差点没拿稳。王磊这话太直接了,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捅到了他最疼的地方。 “别瞎说。”他低下头,猛喝了一口酒,冰凉的啤酒却压不住脸上腾起的热度,他在用动作掩饰瞬间的慌乱和狼狈。 “得了吧你!跟我还装?”王磊一副“我早就看穿你了”的表情,“高中那会儿你看人家的眼神就不对劲。哎,可惜啊……”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给顾亦辰夹了一筷子菜,观察着他的反应。 “可惜什么?”顾亦辰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发干。 “可惜你下手晚了呗!”王磊一拍大腿,“人家苏晚晴,跟咱市局刑警队的陈志远,处对象都大半年了!听说都快谈婚论嫁了!” 虽然昨天已经亲眼所见,但此刻从最铁的哥们这里得到证实,顾亦辰的心还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饭馆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 “陈志远……人怎么样?”他盯着盘子里的菜,装作不经意地问。 “嘿,那可是个人物!”王磊来了劲头,毕竟是自己系统里的风云人物,说起来与有荣焉,“刑警队的骨干,破过几个大案子,能力强,人仗义,局里领导都器重。关键是,对苏晚晴那叫一个好!上下班接送,风雨无阻,我们局里好多小姑娘都羡慕得不行。你说你,大学四年干啥去了?现在才回来,黄花菜都凉透喽!” 王磊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顾亦辰的心上。他描述的陈志远越完美、越深情,顾亦辰就越感到自己的失败、滞后和可笑。 “行了,别说了。喝酒。”顾亦辰打断他,端起酒杯,脸色在酒精作用下有些发白,他需要掩饰自己的失态,“我去深圳,是为了工作,大好前程等着呢。” 王磊是明白人,看出了兄弟的难受,识趣地没再继续那个话题,用力跟他碰了一下杯:“成!兄弟,啥也不说了!出去了就好好干!混出个名堂来!让……让这城里所有瞧不上咱的人,都刮目相看!” 这顿饭,后来的气氛有些沉闷。离开小饭馆,顾亦辰的心情更加沉重,却也像被淬过火一样,更加坚硬和坚定。王磊的话,尤其是那句“碰钉子才要走的吧”,彻底打碎了他最后一丝伪装和幻想。原来他的狼狈和失意,在明眼人看来如此一目了然。原来他的对手如此强大且无懈可击。 南方,不再仅仅是逃避的出口,更成了他必须要去征服、用以证明自己的唯一战场。 出发前的夜晚,他默默收拾行李。几件简单的衣物,一些专业书籍,还有那张压在所有东西最底部的、来自深圳的录用通知书。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床头那盘磁带上。 他拿起它,指尖划过“偏偏喜欢你”那几个字。把它扔掉吗?仿佛就能扔掉这五年的自己。可他做不到。这盘磁带,是他整个青春唯一的证据,是那份喜欢存在过的印记,也是此刻鞭策他必须向前走的、最痛的鞭子。 他没有任何犹豫,将它塞进了行李箱最内侧的夹层里。仿佛不是带上一份纪念,而是带上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疤。他要让这道伤疤提醒自己,为何而战,为何必须变得坚硬。 这一夜,他听到妈妈爸爸在房间里一夜的窃窃私语,而他感觉到的妈妈爸爸的爱,却总是那样无声。 火车站台上,告别与两日前归来时已是天壤之别。 母亲红着眼圈,不住地往他手里塞煮熟的鸡蛋和水果,“到了就给家里写信,打电话,凡事小心……” 父亲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男人家,出去闯荡是好事!别怕吃苦,干出个样子来!” 顾亦辰重重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提着比归来时沉重百倍的行李,转身挤上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轰鸣着启动,将站台上父母越来越小的身影和整个浸透着伤心往事的北方小城,狠狠抛在身后。他找到靠窗的座位,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窗外,熟悉的景象飞速流逝。广袤的田野、灰扑扑的村庄……他知道,这一次离开,意味着彻底的告别。告别青春,告别天真,告别那个曾经怀揣着温柔爱恋的自己。 火车轰鸣着,昼夜兼程,车厢里,人们谈论的话题也开始变化。少了家长里短,多了对“南下淘金”、“特区速度”、“股票”、“房地产”的兴奋议论。顾亦辰周围坐着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和他相似的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的急切渴望和躁动不安。 这一切都在清晰地告诉他:他正在远离那个浸透着旧日情怀和伤感的北方小城,正在驶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沸腾的时代浪潮之尖。 他的未来在那里,是未知,也是唯一的救赎。 他拿出随身听,塞进那盒为自己买的《偏偏喜欢你》。陈百强忧郁深情的歌声在耳畔响起: 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 为何我心一片空虚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 满腔恨愁不可消除…… 歌声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努力封锁的情感闸门。悲伤排山倒海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侧过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窗外是飞速流转的、陌生的南方景致。 火车铿锵前行,载着他奔向未知的南方。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荒芜而坚硬的平静。 他将成为一座孤岛,一座在南方浪潮中,只为证明自己而存在的堡垒。他的故事,似乎也才刚刚开始,又仿佛在那一刻,已经提前写好了苍凉的结局。只是彼时的他尚且不知,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开始缓缓转动。 第3章 第3章 南方热土与淬炼初心 火车在历时近四十个小时的漫长跋涉后,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嘶鸣着驶入了深圳站。 顾亦辰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庞大的人流挤出车厢。一股截然不同的热浪瞬间将他包裹——这不是北方干燥的炙热,而是南方特有的、潮湿黏腻的闷热,仿佛一块湿毛巾严严实实捂在口鼻,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意。空气中混杂着汗水、机油、廉价香烟和快餐盒饭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这座新兴特区的躁动与喧嚣。 站台上人声鼎沸,各色方言交汇碰撞,穿着喇叭裤、花衬衫、连衣裙的人们行色匆匆,步伐远比北方小城快上几拍。巨大的广告牌上,港星靓丽的面孔和看不懂的英文商标色彩鲜艳,冲击着视网膜。一切都生机勃勃,又带着几分野蛮生长的混乱。顾亦辰站在这片陌生的喧闹中,感到一阵格格不入的眩晕,却也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浸透着槐花香与伤感的北方,真的被抛在身后了。他必须在这里活下去,活出个样子。 几经周折,换乘破旧的中巴和轰鸣的“摩的”,他终于找到了位于罗湖区一家老旧工业区内的华科分公司宿舍。宿舍是筒子楼,一间不大的屋子摆了四张铁架床,挤了八个人。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和隔夜泡面的味道。同住的都是天南海北分配来的年轻人,彼此简单打个招呼,脸上都写着初来乍到的迷茫和对未来的急切渴望。 安置好行李,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报平安。收发室的电话旁排着长队,充斥着各种口音。轮到他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父亲单位的电话。 “爸,是我,亦辰。到了,都安顿好了……嗯,宿舍还行,同事也挺好……深圳挺热的,不过没事……妈呢?让她别担心,我这么大个人了……好,知道了,我会常写信的……嗯,挂了。” 放下电话,听着话筒里“嘟嘟”的忙音,周围陌生的喧嚣瞬间将他淹没。他刚才语气轻松,报喜不报忧,但挂断后,那份强装的镇定立刻消散,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回到宿舍,展开信纸,他在信纸上写下“父母大人敬启:儿已平安抵深,一切顺遂,勿念……”笔迹工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电话虽然打了,但信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情结。 第二天去公司报到。分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在当时已算气派,但内部还能看到忙碌施工的痕迹。销售部部长赵国强接待了他。赵国强约莫四十岁,身材微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里却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怠慢。 “小顾啊,名牌大学生,欢迎欢迎!我们销售部正是用人之际,好好干,前途无量!”赵国强打着官腔,随手将他分配给一个老业务员“熟悉情况”,便不再多问。 顾亦辰敏锐地感觉到这位顶头上司的冷淡。他没有多言,默默投入到工作中。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熟悉业务、整理文件、跑腿打杂上。他成为部门最早到、最晚走的人,用□□的极度疲惫来麻醉神经。他做的报表数据清晰,他写的市场摘要要点突出。他的能力和勤奋很快显现,但也引来了更多的杂活和某些老同事“能者多劳”的调侃。 赵国强对他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冷淡,渐渐变为一种隐晦的戒备。他会将一些棘手又难出成绩的客户丢给顾亦辰,却在会议上有意无意地忽略他的贡献,将团队的成果笼统地归功于“大家的努力”。顾亦辰心知肚明,这是职场最寻常的倾轧,他选择了隐忍,只是更加沉默,将事情做得更无可挑剔。 一次部门会议,讨论一个客户的合作方案,赵国强夸夸其谈,却始终不得要领。顾亦辰在一旁忍不住低声补充了一个关键的市场数据。这时,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这个数据来源是哪里?” 众人回头,只见总经理路天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熨帖的白衬衫,眼神锐利,不怒自威。赵国强连忙起身,脸上堆起笑容。 路天明没看他,目光直接落在顾亦辰身上:“你来说。” 顾亦辰稳住心神,清晰地说出了数据来源和分析依据。路天明听完,不置可否,只是又问了几个一针见血的问题,顾亦辰均对答如流。会议结束后,路天明离开前,经过顾亦辰身边,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脑子清楚是好事。但在水里游,光看清楚不行,还得学会换气。”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顾亦辰眼前的迷雾。他明白了路总的暗示:不仅要有能力,还要懂得职场的生存法则。他也隐约感觉到,路总对赵国强似乎并不十分满意。 不久后,公司组织参加一个行业交流会。顾亦辰作为新人,跟着赵国强去见识场面。会场里熙熙攘攘,充满了虚与委蛇的寒暄。就在一片嘈杂中,顾亦辰的目光被一个身影牢牢吸引。 是沈星玥,这是顾亦辰第一次见到沈星玥。 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修身西装套裙,衬得肌肤白皙,身段玲珑。微卷的长发挽起,露出纤长的脖颈,妆容精致,红唇饱满欲滴。她正与几位看起来像是政府官员模样的人交谈,言笑晏晏,眼波流转间,既有女性的妩媚风情,又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干练。她像一朵骤然绽放在这灰蓝色调男人世界里的红玫瑰,艳丽、夺目,带着天生的攻击性。 赵国强也看到了她,低声对顾亦辰说:“瞧见没?星辉贸易的沈星玥,厉害角色,年纪轻轻自己撑起一家公司,手段了得。”语气里混杂着不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羡艳。 沈星玥与那几人谈笑风生地走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顾亦辰这边,似乎在他这张陌生的、带着几分学生气的英俊面孔上停留了刹那,流露出纯粹的好奇,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并未与赵国强打招呼。 那惊鸿一瞥,却让顾亦辰心里微微一动。他记住了这个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的女人,但也仅此而已。此时的他们,仅仅是茫茫商海中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一个周末,顾亦辰偶然逛到了著名的“女人世界”附近。喧闹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港台流行歌曲的旋律充斥街头。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家音像店,里面磁带琳琅满目。他的目光在货架上逡巡,最终,定格在了一盒崭新的磁带上——陈百强的《只因爱你》。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苏晚晴清秀的面容、那条小巷、那个穿着警服的身影……所有被他强行压抑的记忆汹涌而至。 他拿着那盒磁带,在柜台前久久站立。理智告诉他,这毫无意义,甚至不合时宜。她已有恋人,或许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他这种行为,算什么?可是,一种强烈的不甘和无法割舍的思念,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与过去告别的仪式。他最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就这最后一次,寄给她,祝她幸福,从此便彻底放下,两不相欠。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他需要地址。他给王磊写了一封信,措辞谨慎地询问苏晚晴的工作单位地址,借口是“整理同学录”。 王磊的回信很快,地址工整整地写着,附言却只有一行字:“你小子,还没断了念想啊?真是天下第一情痴,比杨过还痴情!听哥一句劝,往前看吧!” 顾亦辰苦笑着收起信。最铁的哥们总是能看穿他的心思。 夜深人静,宿舍里鼾声四起。顾亦辰就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灯光,铺开信纸。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揉皱的纸团扔了一地。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落笔时却重若千斤。 最终,他写下了一份极其克制,却又字字千钧的信: “晚晴同学: 展信佳。 在深圳偶然看到这盒磁带,想起你以前喜欢,便买了。不知你是否还有闲暇听这些。 听闻你一切安好,甚慰。 深圳一切都很新鲜,工作也忙,或许能忘记许多旧事。 大学四年,诸多懵懂与遗憾,如今想来,唯余愧疚。望你勿怪。 愿你永远幸福。 希望我们……还能是最好的朋友。 同学:顾亦辰 一九九五年秋于深圳”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连同那盒《只因爱你》磁带,用牛皮纸小心包好,贴上邮票。第二天,他特意去了邮局,看着工作人员将信封扔进绿色的帆布袋里。 信寄出去了,仿佛连同一部分灵魂也一同被寄走。他站在邮局门口,深圳灼热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中只剩下一片巨大的空洞和茫然。他不知道这封信会带来什么,或许石沉大海,或许……他不敢深想。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毅然汇入街上为生活奔忙的人流。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更加努力地把自己埋进工作,埋进这片南方热土的喧嚣与奋斗里。只有不断的奔跑,才能暂时忘记这刻骨的思念与这份孤注一掷后的不安。 南方的淬炼,情感的煎熬,都才刚刚开始。而命运的丝线,已悄然将几个人的未来,缓缓编织在一起。 信寄出去了,顾亦辰的心却并未随之平静,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忐忑。随后的几天,他像丢了魂一样。每次路过单位门口的传达室,都忍不住瞥向那堆信件,既期待看到那个熟悉的北方小城邮戳,又害怕真的看到——他怕那是一封冰冷的、客气的感谢信,更怕那是一封石沉大海、再无回音的沉默判决。他甚至在深夜惊醒,懊悔自己的冲动,觉得那封信像一枚暴露了自己所有软弱和不堪的勋章,寄到了苏晚晴面前。 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中,大约过了半个月,一封素雅的信件安静地躺在了他的办公桌上。信封上那清秀工整的笔迹,让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几乎是抢一般地拿起信,躲进了楼梯间的角落,手指有些颤抖地撕开了封口。 信纸是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浅蓝色笺纸,展开后,苏晚晴那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亦辰同学: 来信及磁带均已收到,万分感谢。没想到在遥远的南方,你还记得我这点小小的喜好,《只因爱你》的旋律很美,让我想起了很多学生时代的往事。 你的信,我反复看了好几遍。请千万不要说什么‘愧疚’,青春年少的时光,那些懵懂的情愫,本就是人生最珍贵的记忆。我们都没有错,只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们的脚步踏上了不同的节奏。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谢谢你的那份记得,那份美好,我会永远珍藏心底。 我现在一切都好,工作平淡却也安心。志远他……待我极好,虽然工作忙碌,但总能让我感到踏实和温暖。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在平凡中寻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安稳幸福。 听说深圳发展很快,机会众多,这正适合你这样有才华肯拼搏的人。真心为你感到高兴!请务必珍惜那里的平台,大胆去闯,去实现你的抱负。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和毅力,一定能做出一番了不起的事业。 我们当然是最好的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无论相隔多远,这份同窗之谊不会改变。请在南方照顾好自己,不必挂念北方。望你前程似锦,觅得属于你的那片广阔天地。 祝:工作顺利,一切安好! 友:晚晴 一九九五年冬于家中” 信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斟酌。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暧昧不清。她大方地承认了过往的美好,也清晰地描绘了当下的幸福,更给予了他最真诚的祝福和鼓励。她用一种温柔却坚定的方式,为他们的过去画上了一个体面而温暖的句号,同时,也为未来“朋友”的关系,留下了一扇充满善意和光亮的窗。 顾亦辰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将短短一封信反复读了许多遍。最初的紧张和忐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心酸,有释然,有失落,更有一种被理解的慰藉。她懂了,她都懂。她没有嘲笑他的唐突,反而感谢他的记得。她过得幸福,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眼眶再次湿润,但这一次,不全是苦涩。这封信像一场温润的春雨,洗刷了他心中的部分不甘和执念。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贴胸放入口袋,仿佛汲取到了一份来自远方的、安静的力量。 此后,这成了他生活中一项隐秘的仪式。他会在工作间隙留意音像店,看到陈百强的专辑或精选集,就会买下两盒。然后选择一个空闲的下午,去邮局重复同样的流程:买信封、包磁带、写那句几乎不变的附言、贴邮票、寄出。 他寄出一盒,自己留一盒。 他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都喜欢,是否每一盘都听。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固执地维系着那一点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联系,仿佛是在茫茫大海上,向着远方灯塔孤独地发送着无人接收的信号。 偶尔,他会收到回信。信纸通常是带着淡淡香味的素色笺纸,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一如她本人。信的内容不长,大多是感谢他的磁带,聊聊近况:工作还算顺利,陈志远工作很忙但对她很好,小城生活平淡却也安宁……每次收到信,他都会反复读上很多遍,从字里行间贪婪地捕捉着她的生活气息,然后将信仔细收好,藏在抽屉最深处。 这些来自远方的磁带和简短的回信,成了他在这个快速旋转、令人目眩的陌生城市里,唯一一点温暖的慰藉。它们提醒着他,他并非全然孤独,在那遥远的北方,还有一个他深深牵挂的人,虽然她已属于别人。 南方浪潮汹涌,他身陷其中,努力向前游着,而回首北望的目光,却始终带着无法释然的温柔与哀伤。 第4章 第4章 晋升与喜宴 时光在南方的燥热与忙碌中悄然流逝,一晃已是两年。 这两年里,顾亦辰像一颗被投入沃土的种子,拼命汲取养分,向上生长。名牌大学的扎实基础,加上他缜密的思维和玩命的态度,让他迅速在同侪中脱颖而出。他做的市场报告见解独到,他参与的谈判总能抓住要害,他经手的任务无不滴水不漏。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耀眼才华,同样引来了嫉妒与打压。销售部经理赵国强,这个能力平平却深谙权术的中年男人,将顾亦辰视为最大威胁。两年间,抢功、甩锅、资源卡脖子……明枪暗箭从未停歇。 顾亦辰从最初的隐忍,到后来逐渐学会在总经理路天明的默许下反击。一场关于权力的暗流,已在销售部涌动多时。 一次关于重要客户年度合作协议的评审会上,赵国强再次故技重施,试图否定顾亦辰团队精心准备的方案。 “亦辰啊,你们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客户关系要稳扎稳打,你这个条款太激进了,容易把客户吓跑。”赵国强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姿态,试图再次压制。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路天明踱步而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顾亦辰身上,完全无视了赵国强的发言。“小顾,”他声音不高,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你来说。我倒想听听,是怎么个‘激进’法。” 顾亦辰深吸一口气,条分缕析地阐述了条款设计的依据和对公司长远利益的保障。路天明听完,不置可否,却转头对赵国强说:“老赵,市场在变,我们的思路也要变。不能总用老黄历看新问题。这个方案,我看方向是对的,细节可以再打磨。就按这个思路,亦辰你牵头,尽快落实。” 路天明的话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甩在赵国强脸上。他脸色一阵青白,却只能点头称是。顾亦辰知道,路总这是在为他站台,也是在一步步架空赵国强。这位分公司的掌舵人,需要一把更锋利、更听话的刀。 路天明,华科深圳分公司总经理,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和藏青色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且充满洞察力。他是分公司成立时总公司派来的元老,在系统内深耕多年,业务能力极强,说话从不拖泥带水,分析问题一针见血,对市场趋势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他欣赏顾亦辰的才华和沉稳,时常点名让他参与重要项目,也有意无意地给他压担子。 顾亦辰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他的能力得到了认可 这天下午,顾亦辰被叫到了总经理办公室。办公室宽敞明亮,红木大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却井然有序,旁边立着一面国旗和一面总公司司旗。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和墨水味。 “小顾,坐。”路总从一份文件上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干练和权威。 “路总,您找我。”顾亦辰恭敬地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嗯。”路总端起桌上的紫砂杯呷了口茶,开门见山,“这两年,你干得很不错。上次‘永昌’那个单子,要不是你最后关头摸清了对手的底牌,我们没那么容易拿下。还有上半年那份行业预测报告,总公司那边都点名表扬了,说很有见地。” “都是路总您指导有方,同事们也帮了很多忙。”顾亦辰谦逊地回答。 路总摆摆手,不喜欢这些虚词:“功劳就是功劳,我路天明眼里不揉沙子。分公司正在扩张期,需要的就是你这种有冲劲、有脑子的年轻人。经分公司领导班子研究决定,提任你为销售部副经理,主管市场分析和重点客户跟踪。怎么样,有没有信心扛起来?” 顾亦辰心中一震。虽然早有预感,但‘销售部副经理’这个实权职位来得如此之快,仍让他感到一丝意外之喜。一股事业上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冲散了些许一直盘踞在心头的阴郁。他立刻起身,郑重道:“谢谢路总和公司的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好!要的就是这个态度!”路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位置给你了,担子也更重了。以后直接向我汇报。遇到难题,随时可以来找我。” 顾亦辰敏锐地捕捉到路总话里面直接向他汇报的含义。路总破格提拔他为销售部副经理,既是赏识,也是一步针对销售部经理赵国强的明棋。 “谢谢路总关心,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我一定放手去干,目前销售部的局面我清楚,我会尽快适应新岗位的要求,多向您汇报,把工作做好。”顾亦辰得体地回应,表明了态度。 路总点点头,不再多言,又交代了几句工作上的事,便让他出去了。 走出总经理办公室,顾亦辰深吸了一口气。窗外是深圳湛蓝的天空和远处正在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晋升的喜悦像细小的气泡,在心湖里微微荡漾开来。他终于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站稳了第一步,用实打实的成绩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任命文件很快就下来了,顾亦辰搬进了宽敞明亮了许多的华科分公司销售部副经理的办公室里,他多想把这份喜悦立即告诉远在北方的父母,还有那个她。 可是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几天后,在他刚完成和星辉贸易的谈判后,却要面对那个鲜红的婚礼请帖,是苏晚晴的结婚喜宴。 “顾经理,‘昌达’项目的最终合同已经按您的意见修改好了,请您过目。”新任的助理秘书小杨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声音甜脆,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敬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倾慕。她刚毕业不久,对这位年轻有为、能力出众又冷峻沉稳的上司,充满了好奇与好感。 顾亦辰从沉思中抬起头,“嗯”了一声,接过文件快速浏览起来。如今的他,早已褪去了初来时的青涩,笔挺的衬衫袖口扣得一丝不苟,眉宇间沉淀着权威与冷静。只有极少数时候,当他独自凝望窗外北方那片被高楼切割的天空时,眼底才会掠过一抹深藏的落寞。 “这里,违约责任条款还需要再明确一下,避免后续纠纷。”他用红笔在文件上做了标记,语气平稳,不容置疑,“下午上班前给我最终版。” “好的,顾经理,我马上改!”小杨连忙应道,接过文件时指尖不经意地触碰,让她脸颊微红,匆匆退了出去。 顾亦辰揉了揉眉心,将注意力再次转回桌面,桌面上摆着那份红色的喜宴请帖。 世界在瞬间失声。办公室的嘈杂、窗外的车流、乃至他自己的呼吸,全都消失了。他只能听见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和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几乎要窒息的钝痛。 两年了,那些来自北方的、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信笺,那些简短却温暖的问候,那些他寄出一盘盘磁带时卑微的期盼,都在这一纸红帖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他下意识地用手掌紧紧盖住请柬,仿佛这样就能掩盖那刺目的红和锥心的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苏晚晴信中的字句:“……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在平凡中寻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安稳幸福……”、“我们当然是最好的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 “朋友……”顾亦辰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原来,“朋友”的终点,就是亲眼见证她走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他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僵坐了多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将办公室染成一片暧昧的金色。他终于缓缓收起请柬,塞进西装内袋,贴胸放着,那红色仿佛能烫伤皮肤。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心底其实早已清晰。他必须去。不仅是作为“朋友”的义务,更是为了彻底斩断自己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为那段无望的青春暗恋,举行一场最正式的葬礼。 他拿起电话,接通小杨,声音是压抑到极致的平静:“帮我订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时间定后天就可以。” 再次踏上北方小城的土地,空气里已带了初秋的凉意。顾亦辰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这是他为了参加这次婚礼特意在深圳买的,花了他不少工资,此刻却觉得这身行头沉重得像盔甲。 婚礼设在小城当时最好的一家酒店的宴会厅。门口立着苏晚晴和陈志远的婚纱照易拉宝,照片经过修饰,美得有些不真实。顾亦辰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迈步走了进去。 酒店宴会厅内,张灯结彩,人头攒动。洋溢着喜庆热闹的气氛。大红喜字贴满四周,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彩。孩子们在桌椅间追逐嬉笑,大人们高声谈笑,顾亦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看着舞台上苏晚晴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头发精心挽起,戴着精致的头纱和首饰,脸上化着新娘妆,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娇艳和光彩。她今天很美,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让他心碎,陈志远换下了警服,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蓝色西装,更显得挺拔英武,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幸福和满足。他们站在一起,苏晚晴挽着陈志远的手臂,郎才女貌,宛若璧人,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 侍者开始上菜,精美的菜肴摆满了转盘,他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堵得难受。他只是默默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苦涩的啤酒,试图用酒精麻醉那汹涌而来的酸楚和疼痛。 顾亦辰扫视全场,寻找着王磊,这小子哪去了?应该来的呀。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大学霸,顾亦辰吗?”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娇俏的女声在身边响起。顾亦辰有些恍惚地抬起头。 一个穿着时髦洋红色连衣裙、烫着时尚卷发的年轻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手里也端着一杯酒。 “林薇薇?”顾亦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站起身。高中时林薇薇就对他表示过好感,但他当时一心扑在学习和那个可望不可即的身影上,从未回应,几年不见,她出落得更加明艳动人,眉眼间带着家境优渥蕴养出的自信和张扬。 “还真是你啊!”林薇薇毫不客气地在他旁边坐下,目光大胆地打量他,“深圳果然养人,越来越有范儿了。”她话锋一转,顺着顾亦辰方才的目光望向新人,凑近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秘密:“心里难受就别硬撑了。青春嘛,谁还没点遗憾?”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扎破了顾亦辰努力维持的平静。他脸色微白,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林薇薇仿佛没看见,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放在桌上的名片——那是他之前给其他同学时,被她眼明手快拿走了一张。“深圳华科……副经理。”她念得又轻又慢,像在品味,“看来你这片云,飞得又高又远。什么时候回深圳?” “明天。” “这么急?”她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立刻被明媚的笑容取代,“那……留个深圳的联系方式总行吧?老同学了,以后去那边玩,说不定还要投奔你呢。” 顾亦辰心绪纷乱,只想尽快结束对话,便将一个公司的联系方式给了她。 宴席进行到一半,新郎新娘敬酒到了他们这一桌。苏晚晴看到顾亦辰,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那笑容比对待其他老同学似乎更多了几分熟稔和不易察觉的复杂:“顾亦辰同学,你真的来了!谢谢你!”她的声音依旧轻柔。 “恭喜你们。”顾亦辰端起酒杯,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些。顾亦辰端起酒杯与陈志远碰杯,与苏晚晴碰杯,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与她目光交汇的刹那,他的心像被羽毛拂过,微微一颤,低声说道:“祝你幸福,晚晴。” 这一刻,无需多言。他们之间,有着一场为期两年、无人知晓的纸上相逢,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懂得与慰藉,都已融在这短暂的交流和眼神之中,此心昭昭,外人难明。 “这位是……林薇薇?”苏晚晴也认出了老同学,笑着打招呼。 “对啊!晚晴,你今天太漂亮了!陈警官,你可要好好对我们晚晴哦!”林薇薇抢着说话,气氛顿时更加热闹起来。 “哟!志远,可以啊!”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是换上一身休闲装,显得格外精神的王磊。他用力拍着陈志远的肩膀,大声笑道:“把我们班当年多少人的梦中情人给娶回家了!你小子真是好福气!以后可得对我们晚晴好点儿,不然我们这帮老同学可不答应!” 陈志远笑着搂紧了苏晚晴,脸上满是幸福和自豪:“放心,磊子,我肯定拿命对她好!” 王磊又转向其他起哄的人:“行了行了,都别眼红了!我们志远也是警队一枝花,为了晚晴那也是放弃了一片大森林呢!”他的话引得满桌大笑,巧妙地化解了玩笑可能带来的尴尬,也冲淡了顾亦辰身边的低气压。 “你在哪里来的,我找半天没看到你呢”顾亦辰笑着和王磊打招呼。 王磊凑到顾亦辰身边:“有点事,才来,腾个座,坐你边上,你啥时候回来的,一会完事了,咱俩整点去”王磊边说边坐到了顾亦辰身边。 短暂的寒暄后,新人又走向下一桌。顾亦辰看着苏晚晴的背影,白色的头纱轻轻晃动,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却永远落在了别人的肩头。 没一会,王磊的BB机响了,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不行了,哥们,我这来事了,明天约你,我先走了”说完和同学们告别后就消失在这喧闹的宴会厅。 宴席未半,顾亦辰便寻了个借口,悄然离场。将身后的喧天喜乐和满堂祝福,紧紧关在了那扇厚重的门内。 夜风带着北地秋夜的凉意吹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的酒店,仿佛看到了自己整个青春时代,在那里彻底落幕,燃烧成灰。 他拉紧西装,独自走入清冷的夜色之中。 身后酒店的喜乐喧天,都成了为他这场无望爱恋,送行的最后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