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妖笔记》 第1章 上安妖祸 凤虞皇城,神都上安,时近子夜,月明星稀。 本该寂静的深夜,宁远侯别院此刻却被二十余个身着玄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与符箓袋的缉妖卫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左手高举明松火把,右手紧攥朱砂符箓,个个面色冷凝,看着正中央唯一一间亮着的屋子。 屋门微敞,隐约可见其中红光弥漫,丝丝甜腻的腥气顺着门缝飘散到院中,眼看就要飘到众缉妖卫上空。 谁也不知道粘上会发生什么,但看着院角仆役们瑟瑟发抖的身体,他们眼里闪过凝重,就要点燃符箓。 “退!”一声冷喝在院门处陡然响起,如惊天霹雷,所有值守的缉妖卫瞬间绷直了身体,齐刷刷后退三步,转头看向门外。 一阵轻微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入院中。 “裴司正。”众人齐呼。 来人正是缉妖司司正,裴明牵。 她身形挺拔,穿着一身玄色司正官袍,乌发尽束于头顶黑玉冠内,眼眸深邃锐利,唇色很淡,紧抿着,充满寒意。 见腥气压低,她大步走到众人身前,右手食指在额前竖划,向上一扬,一道光芒闪过,腥气化作点点红色颗粒,落了下来。 裴明牵粘落发冠上沾染的残粒,带到眼前,轻轻捻过:“好重的骚臭味。” 她燃了一道解秽符,符止气净,众人的神色也跟着轻快了不少。 “司正。”负责现场统领的缉妖司司丞李潜,快步迎上,躬身行礼。 裴明牵略一颔首,径直走向那间灯火通明、气味浓郁的房间。 “情况如何?” 李潜跟在裴明牵身侧,语速快而清晰:“死者是宁远侯庶子陈清远。死于卧房内,门窗自内紧闭,无明显破坏痕迹。发现时已死去至少四个时辰,死状……” 李潜停下不说了,裴明牵扭头,他神色骇然,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浑身竟也跟着发抖。 “镇静!”裴明牵捏出一道安神符,贴在他心口。 “谢大人。”李潜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接着道:“他的死状极为凄惨,精血枯竭,形同干尸,唯面色呈现诡异潮红,眼睛瞪得很大,嘴角向上扬起,像是又痛苦,又兴奋。” 李潜又补充道:“刚刚那股气体在仵作检查完尸体后,突然就冒了出来。它一直跟着我们,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一路退到院中。” 裴明牵在房门口停下,抬手示意李潜留在外面等候。而后她推开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情形远比李潜说得严重。 她一进去,血腥、甜腻、以及一股强烈到令人眩晕的窒息感,瞬间包裹了她的全身。 她依靠在门上,戴上特制的鲛绡手套,往眼睛里滴了两滴明犀泪,重新站稳身形,打量着这间卧房。 室内触目惊心。书籍、卷册散落一地,一只上好的青瓷花瓶碎裂在角落,暗红色的血点溅射在墙壁。 桌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方松烟墨还未干透。 窗闩完好,窗纸无破。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窗棂边缘,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非常新,且带着一丝极淡的、与室内同源的腥腻。 突然,一道彩光闪过,她瞬间回头,目光落在青玉床边缘的一只玉枕上。 玉枕中间裂着一道缝隙,黑红色的血迹侵染其间,一根银白色的毛发随着烛光一闪一闪,流动着七彩的光晕。 “它竟然不受这些血的沾染?”裴明牵小心地拈起那根毛发。 指尖传来一股冰凉滑腻,同时她感觉到一道精纯而邪异的力量正试图钻过手套,顺着指尖进入她的体内。 紧要关头,她额间忽闪,缉妖司秘籍——护灵玄功自发运转,化解了这道诡异的力量。 上安有妖,并非秘闻。 凤虞立朝三百载,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人、妖并立,妖物横行。 上安作为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更是龙蛇混杂,人妖毗邻。 缉妖司应运而生,为百姓解灾降厄,专职处理涉妖案件,维护上安秩序。权力极大,责任也极大。 身为司正,裴明牵深知,每一桩发生在上安的妖祸,都可能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尤其还是牵扯到勋贵子弟。 古籍记载,唯有血脉极为古老高贵的妖族,方有可能生出此等毛发。裴明牵心中默念,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妖族。 她的视线转向紧闭的窗户。 “并非强行闯入,也非化形潜入……”她沉吟:“若非潜入,那便是……被‘请’入。” 此案,宁远侯府绝不会善罢甘休。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缉妖司,等着看她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司正是怎么维护上安稳定的。 李潜方才进门前低声跟她说,“宫里传话,圣人关注此案,希望我司可以尽快查明真相,以安人心”。 这“关注”二字,可真是重若千钧啊。 出了门,李潜和众缉妖卫都在门外静候。 见裴明牵出来,皆面露喜色。 裴明牵也不由心头一暖,看向李潜:“傍晚是否有客来访?” 李潜立刻答道:“已询问过侯府管家,确有一名紫衣人于傍晚时分来访,持一枚白壁玉珏。陈清远亲自迎见,还屏退左右,密谈约一个时辰后,紫衣人独自离去,房内便再无动静。之后不久,送茶水的丫鬟在屋内发现了陈清远的尸体。” “紫衣人……”裴明牵记下这个关键信息:“容貌何样?玉珏如何?” “管家说,那人容貌极盛,难以具体描述,只觉不似凡人,不敢直视。玉珏形制古朴,上有云雷纹,中间似乎刻有一个……类似于禽鸟的图案,但他未能看清。” 裴明牵点头,走到尸体旁,蹲下身,轻轻掀开白布一角。 进入缉妖司第一个月,她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喜怒不形于色,时刻保持沉稳镇定。 谁知等她看到陈清远那副形同枯槁却又泛着诡异潮红的面庞时,瞳孔仍旧忍不住微微一缩。 极度的欢愉与彻底的枯败,在这具干枯的尸体上形成了骇人的惨状。 失去生机多时,甜腻的腥气竟愈来愈重,仿佛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极致的放纵与掠夺。 裴明牵注意到尸体右手食指微屈,指甲缝里嵌着几丝极细微的、同样呈银白色的织物。 她小心地用银镊子取下,放入玉盒中。 “妖气残留的痕迹……”她闭上眼,全力运转玄功,灵识如同漫天大网,仔细捕捉着这片天地的诡异波动。 果不其然,斑驳的妖气主要汇聚在尸体和房间附近,但有一道极其隐晦、却更为精纯的气息,从窗口延伸至玉枕,再至尸体,最后……竟是向着窗外而去! 是她在屋内看见的那道痕迹! 裴明牵猛地睁开眼,再次走到窗边。 这次,她检查得更加仔细。 终于,在窗棂外侧下方,一个极其刁钻隐蔽的位置,发现了一点几乎与木头融为一体的暗紫色印记。 像是某种脂粉,又或者是某种特殊的染料。印记旁,同样残留着那一缕精纯的妖气。 裴明牵基本可以确定,那紫衣人,即便不是凶手,也与此案脱不了干系,甚至很可能就是留下那银白妖发的本妖。 “收集所有证物,妖发、指甲缝中的织物、玉珏图样,和窗棂上的紫色印记,加急送司,命陈老亲自鉴定,查阅所有相关密档,查出这只妖的确切身份。” 裴明牵起身,脱下手套,语气不容置疑。 “同时,全城暗查暗访,核实近日上安城内是否有其他类似案件,或有无身份不明、形貌出众、喜着紫衣的男子出现。” “是!”缉妖卫肃然领命。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如裴明牵想象中顺利。宁远侯庶子陈清远之死,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数日,上安城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先是西市富商张屠户之子,被发现暴毙于自家库房,死状与陈清远如出一辙,精血被吸干,面泛潮红,现场残留着相同的银白妖发和甜腻妖气。 紧接着,城南贫民区接连发现三具无名男尸,死状同样惨不忍睹,妖气残留和之前两宗明显一样。 流言如同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在上安的大街小巷蔓延。 “听说了吗?有妖怪作祟,专吸人精血!” “何止!死的可都是青壮男子,从勋贵到平民,一个不落!” “缉妖司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天了,连个影子都没抓到!” “怕是厉害的紧,连裴司正都束手无策……” “再抓不到,谁还敢晚上出门?” 恐慌如同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整个上安城上空。一到晚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人心惶惶。茶楼酒肆中,议论纷纷,皆是对妖物的恐惧与对缉妖司的不满。 朝堂之上,亦是暗流汹涌。 宁远侯悲愤上奏,痛陈丧子之痛,直指缉妖司办案不力,接连发生的命案,性质之恶劣,影响之广泛,已严重触动了朝野稳定。御史言官的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入内阁,字里行间皆是对缉妖司能力的质疑。 终于,一道来自宫中的紧急口谕,直接传到了缉妖司正堂。 “圣人闻上安连日妖祸,黎民不安,甚为震怒。着缉妖司十日之内,查明真凶,缉拿归案,以正法典,以安民心!若逾期不办,司正裴明牵,自请其罪!” 口谕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正堂内的所有人。 十日之期,如同悬顶利剑! 第2章 访重兴楼 裴明牵跪接口谕,面色冷峻如石。她缓缓起身,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属下,声音冰冽:“都听到了?” 众人噤若寒蝉,没有出声。 “李潜。” “下官在!” “加派三倍人马,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巡查市坊,尤其是案发区域和周边,发现任何可疑妖气或行迹诡异者,立即上报,必要时可先行缉拿!” “是!” “调阅近三年所有涉及吸食精血类妖物的卷宗,反复对比,将作案手法或妖气特征相似的找出来。” “遵命!” “通知京兆府,配合缉妖司,对上安所有娼寮、赌坊、秘药铺、地下妖坊进行排查,重点关注近期有无银白色毛发、特殊玉珏或形迹可疑、长相不凡的陌生面孔出现。” “是!”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从缉妖司正堂飞速传达下去。 整个缉妖司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在裴明牵的指挥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十日之期,转眼已过半。 缉妖司内甬道两侧的石刻獬豸沉默伫立,兽瞳在稀薄月光下泛着寒冷的锋芒。 每一个值房都灯火通明,其间传来同僚们激烈的问询和争辩。 裴明牵手拿一杯浓茶,久久伫立窗前,听着这些略显纷杂的声音。 “司正。”门外传来低沉恭敬的声音。 一名身着青色劲装的缉妖卫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染着暗红污迹的卷宗。 档案库陈老那边终于有了进展。 通过比对无数古籍残卷,他确认那银白妖发属于一种被认为早已绝迹的上古妖狐——“血狸魅狐”。 此狐天赋魅惑,喜食.精魄,其毛色因血脉异变而呈现银白,极为罕见。 而那道紫色印记,经化验,并非寻常脂粉,而是由数种极为珍稀的灵花异草混合某种特殊矿物炼制而成,名为“紫髓凝胭”。 据传有驻颜凝神之效,因其炼制之法近乎失传,且材料难寻,如今上安城内,能用得起此物的人,屈指可数。 裴明牵站在档案库内,指尖划过一排排厚重的妖物志与奇物录,心中念头飞转。 能将如此珍稀之物用作日常,且自身很可能是活了很久的大妖,此人的身份、实力、财力,都绝非寻常…… 缉妖卫的行动愈发频繁,上安的气氛也愈发紧张。 好在,事情的进展越发顺利,接二连三的信息被呈递到裴明牵的案头。 城西“玲珑阁”,上安最有名的胭脂铺。约摸半月前,曾受一位客人委托,炼制过一批“紫髓凝胭”。 据当时经手的老师傅回忆,那客人未露真容,但谈吐间压迫感极强,出手极其阔绰。最重要的是,老师傅提到,那客人离去时,身上似乎带着一股极淡的、清冽又靡艳的异香,闻之直教他心动。 “负责排查城西区域的校尉回报。”李潜在一旁道:“玲珑阁所在的平康坊,以及相邻的几条街市,近几个月来,确实有几起失踪案和离奇死亡案,死状虽不及宁远侯之子惨烈,但或多或少都残留着带有魅惑性质的妖气,只是之前并未引起足够重视,都被当做普通妖祸处理了。” 裴明牵站起身,走到悬挂着巨大上安舆图的墙壁前。 她的目光顺着玲珑阁所在的位置,向西掠过一片片坊市,最终停留在上安西侧,靠近皇城边缘的一片区域。 “这儿,是谁负责?”裴明牵指着舆图上那片庞大的建筑群问道。 李潜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脸色微变:“回司正,那片地方……情况比较复杂,背后牵扯的势力又大又乱。我们缉妖司平日里很少去那边巡查。” 裴明牵目光不移,问道:“可有着重关注的对象?” 李潜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声音压低:“有。位于这片中间的‘重兴楼’。” “重兴楼?”裴明牵低喃道。 李潜神色凝重:“大人有所不知,这重兴楼,是上安最豪华的歌舞乐坊,人的生意,妖的生意,它都接。据说楼主富可敌国,手段通天。上安城里,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妖界巨擘,都要给他几分面子。甚至……有传言说,圣人也曾微服私访过重兴楼。” 哦?这么厉害?裴明牵心中一动。 李潜继续道:“咱们的人之前试图调查过重兴楼,但都无功而返。那里戒备森严,看似欢娱之所,实则阵法重重,实在难以靠近。” 裴明牵看着窗外,夜色再次降临,上安城华灯初上,一片璀璨。 “备马,去城西。” 半个时辰后,二人到达了城西平康坊。 与永庆坊的勋贵气息不同,平康坊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脂粉香,越往深处走,香气愈盛。 他们最终停在一条格外宽阔、地面以汉白玉铺就的街道入口处。 裴明牵单脚点在马背上,仰头望去。 街道深处,一座宏伟华丽的楼阁拔地而起,高约26丈,飞檐斗拱,隐入云端。 无数琉璃灯盏悬挂而上,将其映照得如同画中的仙宫琼楼。 楼阁最高处,浮挂着一面巨大的金色牌匾,上书三个大字——重兴楼。 裴明牵感觉到,以此楼为中心,周围笼罩着一层强大而隐秘的结界,隔绝窥探,也警示来者。 李潜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司正,前面就是重兴楼了。我们……” 裴明牵抬手制止了他。 “别说话,有人出来了。” 话落,重华楼那扇沉重的、雕饰着繁复花纹的鎏金大门,被人从内缓缓推开。 一道身影在数名气息沉稳、目蕴精光的侍从的簇拥下,缓步走了出来。 那人高约6尺2寸,看不清面容,穿着一身暗紫色锦袍,袍角以银线绣着流云暗纹,在灯火下流光溢彩。 他并未前行,只是负手而立,随意地站在台阶上,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但很明显,此人的出现,让周围的气氛变得紧凝,多了几分压抑。 “他是谁?” 李潜循着裴明牵的目光望去,脸色微变,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忌惮:“回司正,那位……便是这重华楼的主人,燕重耳,燕公子。不过......” 李潜迟疑了一下,继续道:“他好像很爱穿紫色的衣服,属下曾远远见过几次,他穿的都是紫衣。” “有疑点,就求证。”裴明牵眸中寒意凛冽:“切记,暗中调查,万不可打草惊蛇。此人,绝不简单。” “是,司正。”李潜沉声应道。 回到缉妖司时,已是月上中天。 裴明牵卸下官袍,换上寻常的居家长衫。她刚踏入自己位于司衙后面的小院,贴身侍女云袖便迎了上来。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傍晚来过,见您不在,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裴明牵微不可察地一顿:“母亲可有说什么?” 云袖摇摇头:“夫人只嘱咐您,公务再忙,也需仔细身子。” “不过……”云袖迟疑道:“夫人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好。” 裴明牵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接下来两三日,越来越多的线索被汇聚到裴明牵面前。 有人提及,城南贫民区死者生前曾不止一次吹嘘,说自己走了大运,认识了一位了不得的贵人,还随贵人进到“神仙地方”快活了好几天。 据那人指路,他去的方向疑似就是平康坊的重兴楼。 虽然只是“疑似”,无法证明重兴楼和他的直接联系,但现在不能放过任何一条可疑的线索。 “司正,是否……”李潜请示道。 他的意思很明显,是否要正式拜访重兴楼,问询一下相关情况。 裴明牵点头,同意。 出乎意料的,门口的结界并未阻拦他们,裴明牵带着李潜和两名缉妖卫,顺利进入了这座上安城著名的销金窟。 楼内暖玉铺地,鲛绡为帘,妖珠作灯,燃着温暖甜润的苏合香,极尽奢华。 来往的婢女侍从皆容貌清秀,举止得体。消遣的客人也看似彬彬有礼,寒暄大笑。 裴明牵看见有好些相熟的朝中面孔,正忙着推杯换盏,交际应酬。 为免麻烦,她往自己和下属身上,各施了一道迷雾符,稍微遮掩了他们的样貌。 裴明牵朝一旁候迎的婢女说明来意,便被引至一间雅致的偏厅。 不多时,珠帘轻响,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 “哟,今儿刮的是什么风,怎么把裴司正裴大人吹到我这儿来了?” “嗯?怎么还都挡着脸呢?” 一道轻风拂过,裴明牵等人的符箓被破,现出真容。 裴明牵看向门口,燕重耳依旧一身惹眼的绛紫锦袍,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佩,悠悠走近。 他墨发未束,随意披散,面容也确实不俗,瑰姿艳逸,堪堪摄人心魄。 “燕公子,叨扰了。”裴明牵起身,拱手行礼:“缉妖司正在调查几起命案。我们查到,有人生前可能到访过重兴楼。为了尽快还死者清明,今日特来拜访,还请燕公子看看,楼内近日是否接待过这些人?” 说罢,她示意身后的李潜把画像展开,递过去。 燕重耳却仿若充耳未闻,径自走到主位坐下,端起侍女奉上的香茶,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 “裴司正,我这重兴楼开门做生意,每日迎来送往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可能个个都记住呢?”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戏谑地看向裴明牵:“倒是裴司正,上次怎么只在我门口看看就走了,也不说进来坐坐。莫不是……看不上我这小小乐坊?” 裴明牵暗叹,上次故意离远观察,没想到还是被他注意到了。 她面色不变,迎上燕重耳的目光:“重兴楼的盛名,早已传遍凤虞,‘小小’二字,燕公子怕是谦虚了。裴某官名在身,若无需要,怎好随便叨扰。今日也是难得,特来请燕公子帮忙,还望燕公子行个方便。” 燕重耳轻笑一声,靠回椅背,慵懒道:“我燕重耳可最是守正,也想配合官家,不过……”他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眸一扫画像:“我实在是记不清这几个丑东西有没有在我这儿出现过,要不,我把所有人都叫进来让您问问?可是这样一来,燕某倒是希望裴司正也能配合配合,向朝廷上报我们今日的损失。毕竟,我这花销太大了啊,容不得歇着。” 见此,裴明牵知道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这燕重耳看似随意谦和,实则滑头狡诈。 她要是真敢挨个问一遍,明天早上,御史参她的折子就能堆满御前。 她微微一笑,道:“既然燕公子记不清,那本官也不强求。倘若日后可以想起任何信息,或发现任何异常,还望及时通知缉妖司,我们一定最快赶到。” “好说,好说。”燕重耳笑眯眯地应着,起身相送:“裴司正慢走。我这楼里新来了几位西域舞姬,舞姿曼妙,若司正有暇,不妨赏光来看看,总好过终日对着那些冷冰冰、血淋淋的卷宗啊。” 裴明牵略一拱手,带着属下转身离去。 一路无话,裴明牵带着众人疾走至永庆坊外,猛地停下脚步。 “大人,我们刚刚是不是被盯上了?”一名缉妖卫问道。 “不错。”裴明牵道。 那人从他们走出重兴楼的大门开始,就跟在后面,直到方才,她背后被人盯视的寒意才渐渐消散。 “你们以后尽量避开这里。”裴明牵叮嘱道。 众人纷纷应是。 根据缉妖司现有情报显示,燕重耳就是一个左右逢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来头不明的商户。 可这两次交锋,她意识到了情报不足。 此人武力不弱,精于算计,再加上不俗的皮貌和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巴...... 难怪能在上安把生意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确实厉害! 第3章 借酒消愁 回到缉妖司,裴明牵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院。 还未进门,便看到母亲柳氏房里的丫鬟守在门口,见她进来,上前低声道:“公子,夫人来了。” 裴明牵推开房门,柳氏正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烛光,面色苍白,带着一层明显的忧思。 “阿娘。”裴明牵掩上门,走到近前。 柳氏抬起头,看着她一身未换的官袍和满脸的疲意,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牵儿,你坐下,娘有要紧事同你说。” 裴明牵依言坐下,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今日你父亲旧日同僚来访,言语间提及,家中有一适龄女儿,品貌端庄……”柳氏的声音带着颤抖:“有意与你结亲。” 裴明牵浑身一僵,指尖瞬间冰凉。 “你如今年岁渐长,这男装的身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如今已经有人开始留意你的婚事,再往后,只怕……”柳氏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听娘一句劝,趁现在还未暴露,找个机会,假死脱身吧!娘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去处,江南那边有远亲,足以让你安稳度过余生。而且这缉妖司的差事又累又险,娘日日担惊受怕……” 不等她说完,裴明牵猛地抽回手,站了起来,背对着母亲,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 “母亲,我做不到!” “为何做不到?”柳氏从椅子上站起,盯着裴明牵。 “我现在的所有,都是我凭自己本身挣来的!我在缉妖司五年,一步一步走到现在。阿娘,只有见过繁灯,才知世间美好,我不想再回到后宅,更不想后半辈子都见不得人!” “可你本就是女子,这是你的命!” “什么命?我偏不要!”裴明牵几乎是低吼出来,但立刻又强行压下。 她看着柳氏,轻声道:“当时不是您和父亲让我这样做的吗?” 柳氏看着:“当时是万不得已,现在远非之前,再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这秘密……” 裴明牵道:“没有万一。” 她在喉结上向下一按,“咔哒”一声低响,一个肉色圆环应声落于掌心。 没有异动,没有妖术,裴明牵的身形无声无息地发生着变化。 她的眉骨低缓,眉毛变得纤细弯长,鼻梁依旧挺拔,却更为秀气,一双红唇饱满红润,像吸饱了露水的花瓣。 平瘪的胸膛慢慢起伏,如花苞般丰盈绽放。腰肢缓缓收缩,纤细若束,一掌可握。硬朗的线条霎时变得柔美动人。 “这不是您和父亲为我寻到的妖族至宝吗?依旧好用。” 柳氏泪眼婆娑,回想到她已经五年没有看见过女儿的这副模样,一时悲上心来,哭得更为厉害。 裴明牵无奈,将圆环重新按在喉咙上,身形重新恢复硬朗。 “只要您和父亲不说,世上谁能知道我是女子。” 她揉了揉眉心,又道:“阿娘,我现在确实不能离开。上安如今妖祸频发,圣人大怒,责令我们限期破案,父亲在朝为官,不是最清楚如今的形势吗?我这个时候要是脱身走了,缉妖司的这伙人怎么办?” 柳氏不语,只是默默垂泪。 房门开了又关,房间里只剩下裴明牵一个人。 满室寂静,她思绪翻飞。 身份之密、家里所迫、凶案难断,还有那个……狡猾的燕重耳,所有事情交织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暗流,一股脑向她冲来。 没有惊动任何人,裴明牵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布长衫,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缉妖司,融入了上安的夜色之中。 她没有目的的走着,直到腿脚酸软,才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边,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肆。 酒肆里烛光昏黄,人影寥寥。她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烧刀子,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试图麻痹掉脑子里那些纷乱繁杂的思绪。 酒意渐渐上涌,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 她伏在冰冷的木桌上,意识沉浮间,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牵儿,你哥哥如今在外游历,我们寻他不到。” “你和你哥哥一胞双胎,生得一模一样。能否先暂代你哥哥,去缉妖司当值。这是你父亲好不容易托了相公寻到的差事,不去恐会得罪。” “而且你哥哥和长孙郡主的婚事,也还需要一份体面的营生维持,郡主本就低嫁,我们不能再损了皇室的脸面。” 父亲和母亲一人一句,她当时刚刚及笄,完全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大的责任落到她的头上。 她只是问了一句,以后怎么办? 父亲说,一切只是暂时,她只需要做好这份差事,等哥哥回来后,就让她安全身退。 自此,她进了缉妖司那扇沉重的大门,从普通的缉妖卫,一路走到如今的缉妖司司正,整整五年时间…… 现在,兄长还没归家。 她自己,也不愿走了。 这样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带着熟悉的慵懒和戏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这不是我们庄重严肃的裴大人吗?怎么独自在此处……酗酒?” 裴明牵费力抬起头,醉眼朦胧中,仿佛看到一张昳丽俊美的脸,带着探究与玩味,低头看着她。 哦,是燕重耳。 他怎么在这里? 她想让他离开,但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身体也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燕重耳看着她那双总是清冷严肃的眸子此刻氤氲着水汽,眼尾泛着薄红,倒是……莫名顺眼了不少。 他挑了挑眉,弯腰,伸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肩膀。 “喝成这样,也不怕被哪个不开眼的妖掳了去?”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呼吸间带着一丝清冽的酒香。 走开!别碰她! 裴明牵手腕探出,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攥住。 她一惊,下意识扔出一道符箓。符箓带着电光,朝燕重耳面部疾去。 燕重耳飞身跃起,轻巧躲过。 “你武力不低。”裴明牵肯定,竟然可以这么轻松就躲开了她的迅雷符。 燕重耳弹弹衣袖上的褶皱,道:“凑巧罢了。我若是不躲,裴大人的这道符箓怕是能去我半条命吧。” “油嘴滑舌。”裴明牵不愿与他争辩,摇晃着站起身,便要离开。 燕重耳上前一步,拦在她的面前。他低笑一声,伸出胳膊朝她抓来。 裴明牵一时不察,躲闪不及,被他抓住。 天旋地转间,她已经被架在了燕重耳的肩上。 “你!”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陌生的男性气息瞬间侵入她的鼻息,裴明牵惊得酒醒了一半,浑身僵硬。 “省点力气吧,裴司正。”燕重耳抗着她,步履稳健地走出酒肆,径自走向停在巷口的一辆挂着金丝的马车。 “就你这副模样,怕是连缉妖司的大门都摸不回去。本公子今日心情尚可,便做回好事,送你一程。” 马车内空间宽敞,铺着柔软光滑的雪白裘皮,熏着淡淡的安神香。 裴明牵迅速落至软垫,捏出符箓,警惕地看着坐在一旁的燕重耳。 岂料燕重耳只单膝屈起,胳膊倚在上面撑着侧脸,满是兴致地打量着她因醉酒和愠怒而泛红的脸颊。 酒意未散,头昏沉得厉害,燕重耳的目光更是让裴明牵如坐针毡。 “燕重耳……你看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燕重耳好奇道:“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有趣的事情,能让咱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裴司正买醉,不知裴司正是否愿意配合一下?” 裴明牵冷哼一声,别开脸,不欲与他多言。 马车在寂静的夜色中行驶,很快就到了缉妖司后院的侧门附近。 燕重耳先下了车,然后不由分说,再次将她抗了起来,身形几个起落,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逻的守卫,落在了她小院的墙外。 “你……”裴明牵又惊又怒。 怒的是她没有防备,又被他近身,惊的是他竟然对缉妖司的布防如此熟悉! 燕重耳却只是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角一勾,抱着她,如同鬼魅般翻墙而入,精准地找到了她的卧房。 房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 燕重耳将她放在床榻上,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就着窗外透入的稀薄月光,俯身,靠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极近,近到裴明牵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清冽,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脸颊。 “裴司正……”他低声唤道,沉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你今日用的什么香?方才在马车上就闻到了,格外沁人心脾。” 他的鼻尖,若有似无地掠过她鬓角的一缕墨发,凑近她的脖颈,微微耸动。 裴明牵只觉现在的燕重耳浑身散发出一种危险的、令人心悸的侵略气息,让她像被虎狼缠上,心跳如擂鼓。 她紧紧闭了闭眼眸,道:“酒喝多了,自然香。” “是吗?”燕重耳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滚烫的温度:“燕某姑且信了吧。” 他的呼吸灼热,熨烫着她的颈侧肌肤,带来一阵阵陌生的酥麻感。 裴明牵忍不住偏头,想避开这过于亲密的接触,却完全没注意到反而将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燕重耳的眸光暗了暗,他低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漾开,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笑什么?”裴明牵问道。 燕重耳答:“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我不好男风。” 裴明牵猛地睁大双眼,随即咬着牙,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燕重耳道:“裴司正,我很清醒。” 他维持着这个极近的距离,深深地凝视着她。 裴明牵忍了又忍,实在控制不住,“唰唰”几声,符箓连着四五张从袖中飞出。 燕重耳倏然起身,长袖一扬,符箓在二人面前化作一缕烟,连丝灰都不曾留下。 “开玩笑的嘛,裴大人。”他整理了一下衣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随意: “好好歇着,明日查案办事,可别顶着一张宿醉的脸。” 说完,他未再停留,转身,衣袂飘动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 裴明牵躺在床榻上,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一拳狠狠打在被褥上。 以后再喝酒,她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