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九年春雪》 第1章 小雪 这实在是过于荒唐了。 回想起之前的事,那不过是一场车祸。 安声能够接受自己睁眼看见的,是街上混乱喧嚣的行人,是医院冷肃匆忙的医生,甚至是地府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十殿阎罗。 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何自己会穿着一身薄薄外套,出现在落雪的无人深山。 她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检查了自己并无外伤,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惶惑。 山中草木枯青,落着薄雪的枝头,已有抽芽迹象,想来是初春时节,与她的记忆一致。 她梳理着混乱的思维,记忆无论如何都停留在失控的卡车闯过红灯撞向她的那一幕,刺耳的鸣笛划破长空,震得她心脏生疼。 ……然后呢? 中间是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吗? 她难道丢失了一段记忆吗? 还是说,这是一个梦境? 春寒料峭,陡然一阵冷风袭入骨髓,安声裹紧外套牙关打颤。 不,这肯定不是梦。 没有体感如此真实而思维如此清醒的梦。 事已至此,她来不及多想,人在逆境中迸发的求生本能压下了当前的恐惧,只能匆忙寻找生路。 这座深山看来平日少有人迹,但也不至于荒无人烟,因为她环顾四周,寻到了一条被人踩踏出来的泥泞小路,只是杂草丛生,又落了雪,乍看不起眼,还有些湿滑。 她小心走着,裤腿被雨雪打湿,双脚更是失去知觉,冻得思绪迟滞,已无暇顾及现下发生的一切不合理之处,她有些空白的脑海里,只不停向各路神佛碎碎念着,祈求自己尽快得救。 大约她的祈求真有用,她竟在掩映的山林深处,见到了一座小木屋。 愣了好几秒,她才回过神来,她看见的不是幻觉,于是惊喜之下抬脚向那木屋跑去。 不料脚下一滑,结实跌了一跤,摔得不轻。 浑身冷痛,艰难起身时,掌心已被裸露的山石擦破,还沾满了淤泥。 安声深吸一口气,扬起头来,被树枝分割的支离破碎的灰白天空,此时竟又下起了小雪。 她眼眶一热,泪水涌了出来。 “太倒霉了……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倒霉……” 遭遇那场车祸前,她刚从公司办完离职手续。 从公司出来,她打开手机联系人,在爸妈的备注上都停了一会儿,最终没有拨出去。 父母离异很多年,她跟着外婆长大,和他们都不太亲,直到大学毕业后联系才稍多一些。 父母各自再婚后,与她除了年节问候及平时三两句的公式寒暄,也只剩下了催婚这件事,令她不胜其烦。 过马路时,微信上正收到妈妈发来的消息,她打开一看,又是不知道从哪里推来的名片,还附带了三条几十秒的语音。 她刚要点开,那辆失控的大卡车就撞了过来……然后…… 视线回笼,落在眼前斑驳陈旧的木门上。 安声在门前停住,先用衣袖擦干眼泪,接着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轻轻敲了几下。 “请问,有人吗?” 无人应答。 没人? 安声心想要是没人她只好不请自入了,紧急避险时也顾不上礼貌。 于是她又敲了一次。 “你好,请问……” 这次话未说完,木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门外风雪争先恐后地向内涌去,屋中昏暗,安声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便猝不及防地落入一个温暖宽广的怀抱。 淡淡的白梅香混合着草药的清苦,在体温中氤氲着,一一驱散了她周遭的寒意,挡住了所有风雪,将她隔绝在了一个柔软和暖的天地间,让她没来由生出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在灵台逐渐清明时,她听见狂乱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他们混合着压抑的呜咽一同轻轻落在她耳边。 “阿声……安和九年,你果真回来了。” 这声音轻得几乎一碰就碎,哽咽着发颤,若非太近,安声险些没有听清。 她尚未明白何意,便率先被一股汹涌的情绪浪潮所淹没,于是怔了怔,才用力推开了那人,疾言厉色。 “你干什么?!我不认识你!” 那人踉跄后退两步,站定在逆光中,门外风雪裹挟来的天光,笼罩了他半副身躯。 她不禁愣住。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且毫无疑问,长得十分英俊,只是稍显气色不足,天光映照下,肌肤尤为苍白,仿佛大病初愈,透着清弱感。他个子很高,又着一袭青袍,玉冠墨发,静静立在那儿,宛如一棵覆了雪的玉松。 但让安声愣住的不止他出色的长相,更是他的穿着打扮。 古……装?汉服?剧组拍戏? 她近乎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外,远处青黄重叠,在烟雾般的小雪中如同流动的水彩,近处草色明晰,延伸到小木屋门口的青石板上,唯有她那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正被雪色渐渐掩埋。 显然,这里除他们外,没有其他人。 车祸,雪天,无人深山,一个奇怪的男人。 她本能退后几步,手背在身后扣紧门框,警惕地望着对方。 风雪阵阵袭来,她忍不住缩了缩后颈,方才从男人那得来的一丝暖意也被风吹散,手也不知是冷是痛,只是和身体一齐发抖。 “阿……” 男人动了动唇,最终消声,似是怕惊扰到她。 他沉默一瞬,压下紊乱的气息,转身拾起一旁的斗篷递给她。 “别害怕,安声,我不是坏人。” 他的嗓音很好听,轻而柔,只是有些沙哑。 大约要使安声放心,他往光下走了一步,颀长的影子扯在身后摇晃,很快沾了层薄雪,又化成冰冷水珠。 安声与他四目相对,完全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却浸透了疲倦的血丝,仿佛许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冷风使安声再度瑟缩,视线便落在他拿衣服的手上。 他的手苍白修长,分辨不出血色,几与那件雪白斗篷融为一体,又实在瘦得狠了,每一寸骨骼都分明到近乎锋利。 “……谢谢。” 她冷静下来,低声道谢,接过了这份好意。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办法。 屋中不大,不远处放有一个炭盆,一个火炉,没有明火,但几块炭余温尚存,持续散发暖意,斗篷一直在炭盆旁烤着,所以这会儿十分和暖,一上身便让安声轻呼了口气。 “坐一会儿吧,别着凉了。” 左时珩的目光愈发柔和,语气仍是轻轻的。 “嗯,谢谢。” 安声裹在宽大的斗篷下,朝他点了下头。 许是从这个男人身上她感受不到一丝恶意,又或者他的眼神让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她渐渐放松了些,向炭盆旁走去。 左时珩则大步走到门边,缓缓关上木门,请风霜雨雪止步于外。 炭盆旁有两张竹椅,像是提前准备好的,安声迟疑了下才坐下。 她回头望了眼,男人高大挺拔的背影立在门边,逐渐闭合的光线压缩着他的轮廓,像日沉西山时的谢幕。 她低下头,心脏蓦地有些闷闷的,说不上来为什么。 “喝点水吧。” 回过神,她撞进男人温和沉郁的眸中,他正朝她递来一杯热茶。 她伸手去接,之前掌心的擦伤被冻得麻木了,所以不觉,这会儿暖起来开始火辣辣的疼了,尤其是一碰到热热的茶杯,更是火燎了一般,她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轻“嘶”了声。 左时珩立时皱起眉:“我看看……” 他很自然地托住她手,用指腹轻柔摩挲着她的手背。 安声愣住。 他似是也意识到了什么,压下纤长的眼睫,慢松开手。 “……抱歉。” 他起身走向木屋里面的卧房:“伤要及时处理一下。” 他离去太快,安声没能窥到他眸中翻涌不息的痛苦。 她只是有些奇怪。 很奇怪,哪里都奇怪。 所有的事和人都奇怪得没法解释。 她的思路开始变得清晰,打量起这一方木屋,小小的厅堂连着一间卧房,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摆放着些必备的生活物资。 越观察心越发沉了下来——她竟然找不到一丝现代的痕迹。 荒诞,太荒诞了。 左时珩提着药箱出来时怔了怔,他看见安声正静静站在窗边,用手指在窗上描摹勾勒。 听到动静,安声转过头看他,似乎有些好奇。 “这是什么?” “明瓦,将贝壳磨得薄薄一层,既遮风又透光,保暖也更好。” 左时珩的眼神从窗上那颗爱心形状上一扫而过,染了些笑意,“手不疼了?” 安声展示般地抬起双手:“只是擦破了点皮,不是很严重,就是有些脏,你这里有清水方便我洗个手吗?” “等我一下,你先坐过去烤一会儿火。” 左时珩将药箱放在一旁,往炭盆里添了两块炭,然后走到屋角的水缸前,往一口壶中舀了些水。 他拎着水壶和瓢走回来,替换了原先小火炉上的茶壶。 安声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抱着斗篷伸手往炭盆上烤着火,也时不时观察着他的动作,所以他一看过来,她便注意到。 “这里是你一个人住吗?” “嗯,不过我不长住于此。”左时珩点头,往原先那杯倒给她的茶里又添了些热的茶,而后将茶杯重新递给她,“温度正好,小心别碰到伤口。” 安声接过,慢慢抿了几口,茶香浅逸,温暖细流顺着喉咙淌入四肢百骸,最后一点寒意也被发散了。 左时珩不紧不慢地拨弄着炉中炭火,水烧得很快,不久便有白雾袅袅升腾。 安声隔着这层雾气望向他,朦胧似梦。 她一肚子的疑问终是忍不住。 “请问……这是哪儿?” “京外云水山。” “那现在是何年何月?” “安和九年,春三月。” 左时珩耐心答着她的问题,嗓音低沉,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得到的答案让安声懵住,全是陌生的词汇。 什么云水山,安和九年…… 她想起眼前这人一见面似乎就喊了她的名字,又忙追问:“那你是谁?为什么你好像认识我?可我从没见过你。” 左时珩氤氲在水雾中的身形微微发僵,又很快若无其事般。 他并未像方才般立时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用烧热的水倒在瓢中濡湿了,才缓缓抬眸碰触她的目光。 他墨黑的睫羽好似被水雾沾湿了,连视线也一同发潮。 但他仍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温和地笑了下,朝她示意。 “手,我先帮你上药。” 漫长的新征程又开始了[眼镜] 想存点稿,但是脑子一热,直接发了[鸽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小雪 第2章 雪停 安声愣了下。 按她的性格本应该拒绝的,但鬼使神差的,她没有这么做。 她将手轻轻伸了过去:“谢谢。” 左时珩摇了摇头,用湿了温水的手帕一点点细心地清理她手上的泥土。 “别紧张,安声。”他柔声说,“我会把所有事慢慢告诉你的。”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温和,安声内心的不安与焦躁稍稍平息下来,注意力落在他的动作上。 左时珩洁了几次帕子,直到将她手上沾到的泥土全部擦拭干净,然后将这些放在一旁,拿了那药箱放在脚边。 药箱里有些瓶瓶罐罐和纱布,一打开便逸出浓郁的药味。他取了其中一个不大的罐子,解开盖子里面盛着膏体,他擦了手,用竹片舀了些蹭在指腹上,对她说:“上药时或有些疼。” 安声手指微蜷,下意识紧张起来。 正要做心理准备,忽听他开口:“我姓左,名时珩,年二十九,现任工部尚书位,在京中有一座宅邸。” 安声注意力一下全被他的话吸引过去,甚至没察觉到他温热的指腹落在她伤口上带来的不适。 他说话简约,三两句便能概括重点,所以没多久安声便大致了解了她所处的现状。 按照左时珩所说,他的妻子于五年前忽然舍下他与两个孩子凭空消失了,消失前曾对他说,她会在安和九年三月再次出现在云水山,要他来此寻她。而今年正是安和九年,眼下便是春三月,左时珩如约来到云水山,在这里遇见了安声。 “所以……”安声恍然,“你把我错认成了你的妻子?” 左时珩未接话。 安声道:“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同名同姓还长得很像这种巧合,但你真的认错人了……” 她纠结了下,决定也坦诚相告。 “你看我的穿着打扮,与你截然不同,应该能看出来我和你妻子不是同一人吧?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我甚至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这个朝代,也真的不认识你。说实话,我现在感觉就跟做梦一样,特别不真实。” 左时珩抬起头,疲倦的眼中仍是柔和的笑。 “好了。” 安声一怔,低头看了眼,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替她将伤口包扎起来了,她一点都没感觉到疼。 他又问:“饿了吗?我去做些吃的。” 不说不觉得,一说安声就觉得腹中空空,肚子很合时宜地响了几声,她想委婉拒绝都没借口,只得讪笑:“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这个时辰我本来也要做饭的。”左时珩微微一笑,收拾了药箱等物,转身欲走时,又回头道,“安声,无论真相是什么,慢慢来就好,不用有任何负担。” 这句话像根羽毛轻飘飘地掠过安声心尖,扫去了将将滋生的负面情绪。 她缓缓靠向椅背,缩在温暖宽大的斗篷里,望着窗外发呆。 不知何时风雪已停,暮色四合,寂寂雪色染成了蓝调,渲染出一幅静谧祥和的画作。 她将左时珩说的话在脑中梳理了一遍,低头看向被包扎得很好的手,然后避开伤口,在手腕上狠掐了把。 嗷!疼…… 看来真的不是梦。 但她要如何接受这种莫名其妙天马行空只会发生在幻想作品中的事,就这么在她身上……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 院中另有一间小小的厨房,与厅屋小门相连。厨房中搭有灶台,置有水缸,米缸,碗柜,角落里摆着一个竹筐,里面是些耐储存的蔬菜。 左时珩生了火,又挽起袖子,从米缸里取了米淘洗好,放进灶上煮着,而后俯身从筐里择了几样菜,一一清洗,去皮,切好,分装在一旁。 安声进来时他正取下房梁上吊着的一节熏肉。 “要……帮忙吗?” 左时珩顿了下,从容解下草绳,拿着那块肉对她笑道:“可以帮忙去柜中挑你喜欢的碗碟。” “喔,好的。” 安声走到他示意的碗柜旁,打开上半部分的柜门,里面有四层,摆放着不同大小的碗碟和竹筷。 “你一个人住,怎么放这么多餐具啊?” “偶尔会有山中猎户或采药人进来歇脚,不便与他们共用。”左时珩站在灶台前,利落地将那块熏肉切片,“第二层,你可以往里看看。” “往里?” 安声将几个盘子端出来放到一旁,偏头觑了眼,伸手进去摸索,竟打开道暗格,暗格里是一套全新的碗碟,连筷子都没有使用痕迹。 “诶?” 这套碗碟与其他不同之处在于其上刻有图案,而且还挺……特别? 她不知如何形容。 小猫扑蝶,小狗玩水,小兔子吃草,甚至那双崭新的竹筷上都用极为生动纤细的笔触,刻画了两只大熊猫吃竹子。 安声诧住。 她很喜欢小动物的可爱风格,家里的餐具也是这种类型的,但是出现在这里,真是让她有种莫名的诡异感。 这个朝代也有这种画风?还是说只是巧合?…… 她不由看向左时珩。 后者已经备好菜,走到墙壁前,上面挂着条围裙,他双手半举着,似乎有些为难,便转头以求助的目光投向安声。 “可以帮个忙吗?” 安声眨了眨眼,顾不得问,将餐具赶紧放到一旁,过去取下那条围裙。 “多谢。”左时珩在她面前弯腰低头。 距离一下近了,他身上清冷的气息围绕过来,淡淡的白梅香被淹没在药味的清苦中,纤长睫羽向下倾垂,掩去了眸中的倦怠与温和,眼睑下薄薄淤青倒更明显了。 安声的视线滑过他清隽眉眼,高挺的鼻梁,落在血色清浅的薄唇上…… “嗯?”见她久无动作,左时珩不解地抬眸。 安声尴尬,赶紧将围裙系上去,耳后已不可遏地晕出绯色。 心中腹诽自己没见过帅哥啊,却又忍不住自问自答:确实没见过这么帅的,还是这么中式传统的帅。 她绕到他身后,帮他将围裙系好,又踮起脚将他墨黑的长发拨出来。 “咳……好了。” 左时珩轻轻一笑,再次向她道谢。 锅热,倒油,时蔬清炒,烹饪的香味激发出来,充满了整间厨房。 左时珩做饭自然熟练,游刃有余,安声似乎帮不上什么忙,她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目光又不禁落到他露出的小臂上。 他的小臂遒劲有力,只是肤色苍白,青筋毕现,又太瘦削,便仿佛除了骨头就是肌肉,没有多余的脂肪。 因湿了水,随着炒菜的动作,水痕顺着脉络流淌,还有些水珠欲落未落,实在很具有观赏性。 不知是否安声的眼神太过直白,左时珩往她这边看了眼。 安声立即瞥向他处,主动闲聊掩饰心虚。 “这间山中小院,是你自己造的吗?” “是。” “真厉害。”安声真心赞了声,想想又道,“也对,你是工部尚书,那就是……干土木工程的。” 说罢她反应过来,准备换个词,却听左时珩笑道:“不止是。” “嗯?” “工部事务繁杂,涉及面广,不止是土木。” 他听得懂?……安声一想好像也不奇怪,毕竟土木工程按字面意思也不难理解。 她随口道:“那你这么忙,还有空来山里住啊。” 肉下锅,滋啦一声,油水飞溅,安声吓了一跳。 左时珩替她挡住了,提醒道:“站远些,别被烫到。” 安声无事可做,干脆脱了斗篷绕到灶后帮忙烧火。 左时珩偏了偏身子:“干柴有些毛刺,小心些,也别碰到手上的伤。” “好的,谢谢。” 安声抬头,对上他那双眼,烟熏火燎间,他温柔笑着,明亮的光彩便从沉重的疲倦中透出来,仿佛枯木逢春,寒水生花,叫安声看呆了瞬。 等几道菜出锅,饭也差不多好了。 左时珩原想出声唤她,却见她正托腮坐在小凳上发呆,长发散落下来,余烬的微弱火光在她灵动的眉眼上轻轻跳跃,美好得仿佛一副仕女图。 他忽然舍不得出声,静静瞧了好久。 她说,感觉就跟做梦一样。 于他……又何尝不是。 “怎么了?……”安声视线聚焦,“还要添柴吗?” “不用。”左时珩颔首笑,“饭好了,一起吃吧。” 天黑的很快,他在厅屋点起油灯,橘黄的光拢起来,是这片冷寂深山中的唯一暖色。 安声坐在桌旁再次观察起她可爱的碗,碗底有印,写着安和六年靖州窑造。 “不是饿了么?怎么不动筷子?是不合口味?” 左时珩的脚步声响起。 安声抬头,见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自浓郁的阴影里走来,宽袍长袖,墨发玉冠,当真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等你一起。”她笑笑。 等左时珩大步过来落座,她才夹起一道菜浅尝,方入口,不禁眼一亮,又去夹别的,实在没想到每道菜都莫名合她胃口,再加上她早就饿了,因而一时也顾不得面子,大块朵颐起来。 “慢点吃。”左时珩摇头笑,“不然晚上可睡不好。” “哦……嗯嗯。” 安声应着,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你做的菜真的很好吃。” “山中没什么食材,等回家了,给你做更好的。” 回家? 安声夹菜的动作一顿。 是要她跟他回家的意思吗? 难道真把她当他妻子了? “我……”她皱眉。 吃人嘴短,她一下都不知要怎么开口了。 将最后一点饭扒完,她才语气真诚地向他解释:“左大人,非常感谢你的招待,但我真不是你的妻子,如果要回家的话,我想回自己家,不过不在云水山,甚至不在丘朝,你……能理解吗?” 出乎意料的,左时珩并未因她的拒绝表现出生气或伤心,他依然平和。 “嗯,理解。” “在……”他似乎斟酌着表达,“现代,对吗?” 安声的眼立时睁得浑圆,通体触电般炸了毛。 他笑望向安声,灯下眉眼深邃而温柔。 “我的妻子的确是从另一个时代而来,我和她的相遇是一场奇妙的缘分。” 他没有多说,只温声道:“不要紧,安声,我明日还有一天休沐,可以陪你在云水山中寻回去的路,若是暂寻不到,你再随我回家,好吗?” 安声不置可否,她全然被他方才的话惊住了。 他的妻子不但和她同名同姓,容貌相似,甚至也是穿越的? 天下有这样的巧合吗? 她没有双生姐妹啊。 可她……可她真不是他妻子,她没有半点与左时珩相处的印象。 回顾她二十四年的人生,直到被那场意外的车祸送到这里前,每一段都是十分清晰的,并没有记忆断档过。 她实在有些混乱了。 混乱到她一整晚都没睡好。 小屋只有一间卧房,床铺收拾得干净整洁,左时珩让给了她住,怕她冷,炭盆也挪了进去,自己则在厅屋的竹椅上将就了一晚。 天蒙蒙亮,她听到他咳了几声,心里愈发愧疚,本也没睡好,干脆坐了起来。 左时珩大约也没怎么睡,她走出卧房时,他已在厨房洗手作羹汤了。 今日天气晴好,昨日的雪化了许多,两人用过早饭后,一起离开了小院。 安声循着记忆沿来时的路走,这段路很短,她很快就走完了,可四下山林茂密,青黄交接,并无半点异象。 她不死心,在附近转悠了好几圈,依然没有丝毫头绪,内心愈发焦躁起来。 再次回到她来时的地点时,左时珩正静静站在林下等她,艳光灿灿,碎影摇曳,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不知为何,望见他关切的目光,安声的眼泪竟一下掉了下来。 “左时珩,我不知道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去……”她伪装的坚强外壳在此刻簌簌剥落,崩溃地原地蹲下,掩面哭道,“更不知道现在要怎么办了……” 离职,催婚,车祸,还有莫名其妙的穿越……她的弦快崩断了。 “安声。” 左时珩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轻轻唤她名字。他的声音春风般和暖,听来使人安心。 安声抬首,眼眶红红,梨花带雨。 左时珩蹙起眉,眼底是一片难掩的心疼。 “相信我吗?” 安声望着他,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好。”左时珩向她伸出手,指尖克制地停在她几寸远,眸光温润,“那要不要……先跟我回家?” 第3章 缓归 安声答应了左时珩,随他下山,回家。 她想,如果这的确不是一场梦,那左时珩就是她来到这个陌生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能信任的人。 那座山中小院虽是他造,他离开时却未带走什么。 只有一箱书,几件衣裳,还有那套……特别的餐具。 安声问:“这么多东西都不要了吗?” 他说:“嗯,以后不必再来了,这座小院便留给山人歇脚吧。” 说这话时,他一直看着安声,眼里透着温柔笑意,是那样沉重的倦意也盖不住的华彩。 安声却挪开了眼。 她觉得,他在透过她去看他的妻子,这不是她应该得到的眼神。 这不太对。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着,车轮压在路面楞楞作响。 车窗的帘子被拨开,一张明媚的容颜探出来,左顾右盼,片刻后又缩回去,从另一边探出。 左时珩坐在车内,捧着一卷书,抬头笑了笑。 虽然一个时辰前她还在哭着向他说自己很无助,但这会儿就已经将恐惧不安全然抛之脑后了。 她向来如此,无论面对什么,总适应得很快,再逆境也依然盛放,炽热而鲜活。 她亦时刻充满好奇,连见到马车都绕了三圈来仔细打量,还戳戳他的衣袖,说:“左时珩,这是真马和真马车!” 纵然已见过妻子千般可爱,左时珩依然时时为她心动。 与在岁月中沉淀出的温婉从容相比,最初的她原来更多是天然去雕饰的率真灵动。 他们的女儿……很像她。 “左时珩。”安声蓦然出声,悄悄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方注意到她不知何时已对马车外的景色失去了兴趣,转而将脑袋凑到了他面前。 “嗯?” “你在看什么书啊?” “《河防通议》。”他将书转向安声,“是历朝历代一些治理黄河的经验。” 安声习惯性从左往右看,反应过来又从右往左看,然后坐了回去。 “我平时也爱看书,但这种文言文看着还是费劲,你自己看吧,我不打扰你。” “无妨。”左时珩笑笑,将书收了起来,“读书总能得空的。路途稍长,你闲着也是无趣。” 这倒是,安声坦诚点头。 古代根本不如她想当然那般无污染无公害,所以风景优美。相反,一路驶来,她见到郊外大片地荒着,树林也有些光秃秃的,只有杂草随意疯长,间或夹杂一些农田,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此番景象倒是有些出乎她的认知了。 见左时珩收起了书,大有陪聊的架势,她便问了几句。 他道城内营建皆需木材,几代下来,郊外那些山上有些年份的古树早已伐完,如今工部为圣人修建皇陵时,品佳的木料甚至要从千里之外运来,费时费力费人。 “更费钱。”安声接话。 “不错。”左时珩无奈道,“所以工部与户部的官员常在朝堂上吵翻天,双方唇枪舌战,连皇上也不能平息。” “为什么?” “他们管钱,又很抠门。” 安声一愣,随即笑出了声。 左时珩和她对古人的刻板印象还真是不同,很……接地气,她便又好奇追问:“那你也会和他们吵架吗?” 左时珩一本正经道:“难听的话我一般回家偷偷说,毕竟在外终归要些面子。” “哈哈哈……” 这话让安声更是笑个不停。 想不到左时珩外在清冷温柔,内里却有一份反差。 莫名的,她觉得他们的距离一下拉近了。 她下意识与他分享:“我在领导面前也是‘好好好是是是,哎哎您说,收到,马上就改’,回头就在小群里吐槽八百遍,然后有一次不小心发到公司大群里去了……” 嘴比脑快,说完她才回过神,望着左时珩没继续。 左时珩却很认真在听:“然后呢?” “然后……”安声眨了眨眼,“你听得懂啊?” 他笑道:“不要紧,你尽管说便是,若有不懂的,我会问你。” “是因为……你妻子和你说过类似的话?” “嗯,我们之间坦诚相待。” “喔——” 安声抿唇点头,僵硬地坐直身子。 她此刻有些尴尬,因为忽然意识到与一位有妇之夫分享自己的私事并不合适。 于是她跳过了这个话题,向他问起:“之前你提过,你有两个孩子,我这样贸然造访,对他们会不会……不太好?” 她毕竟不是那位“安声”,却顶着一张相似的脸与相同的名姓出现。她既不可能以左时珩妻子自居,也绝无可能假装他们的母亲。 左时珩不知在想什么,身形随马车轻轻摇晃着,眼神也有些散,片刻才温和开口。 “不必担心,我会与他们说的,他们……” 他目光重新聚焦,定定望着安声,那双爬满血丝的眸泛起些微潮意。 “他们,会很喜欢你。” 马车行速渐缓,停在城门外。 左时珩让安声留在车内,自己下了车。 到底是皇城,交通贸易已十分发达,具有相当的人口规模,因此进进出出的百姓络绎不绝。安声掀起帘子一角漏只眼悄悄观察,内心为如此活色生香的古代王朝掀起巨大波澜。 左时珩向城门守卫亮了腰牌,对方态度立即变得恭敬许多,他摆了摆手,正要回转,忽被一人叫住。 来人中等身材,灰蓝长袍,头戴方巾,朝他拱手笑道:“左大人这是又去山里苦修了?” 他稍一打量,“呀”了声:“左大人虽病容犹存,精气神却好了不少,看来苦修还真有用啊,怪不得平日公事繁忙还要月月都去呢。” 这人是户部右侍郎申哲,与左时珩同朝为官,户部工部向来算不得和谐,碰上难免挖苦两句。 左尚书近几年每逢休沐便出城进山一事在朝野已不算秘密,自他夫人失踪,左时珩身体每况愈下,众人私下都道他是心伤过度,进山避世,连皇帝都来过问,还指派了太医登门问诊,要他珍重自身。 左时珩咳了几声,喑哑道:“是,已修至大圆满境界,申大人要拜师么?” 申哲一噎,翻了个白眼:“拜师……我拜什么师,我身体好得很!”见他脸色稍差:“左大人看来还得再修行修行啊!” 都说左尚书年纪轻轻话不多,这倒不假,但挺会打机锋的,几句话就能让人气闷,和工部廷臣说话他简直要折寿。 申哲不想多说,欲走前道:“我敬左大人乃治世之能臣,还是想好心提醒一句,莫要太过缅怀旧情,毕竟不说国事,家中还有两个幼子呢。” 阳光明媚,杨柳抽芽,入目所及,已是一片勃勃的生机。 左时珩嘴角散开笑,眼亦明亮:“谢申大人好意,春雪消融,我已不必再去云水山了,不过关于我的妻子,那并非是一份旧情,我已接她归家。” 他回头看向马车,申哲便随他的视线望去,不远的马车上,一位娇俏姑娘正探着脑袋朝这边张望,见他们看过来,还礼貌挥了挥手。 申哲讶然。 当年左尚书的妻子无故失踪,连圣上都有耳闻,特意让京都衙门协助调查搜索,偏偏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几年左时珩人渐消瘦,常在病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夫人安氏大约已经故去,否则不会抛夫弃子人间蒸发,只有左时珩执拗在等,谈及此事也不避讳,只从容说夫人离家而已,会回来的。 没想到……还真回来了。 他啧啧称奇:“左大人憔悴许多,夫人倒是看着比当年还要年轻,真是奇也怪哉……莫非你们夫妻两个一起在山里苦修?” 左时珩收回目光,眸底透着笑。 “是啊,所以,申大人真不拜师?” 申哲:“哼!……”拂袖而去。 左时珩一回,安声便好奇问:“是遇见熟人了吗?” “是户部的一位大人……不算太熟。” “户部?岂不是常和你们吵架的那个?” 左时珩低笑了声,马车重新行驶,缓缓穿过城门。 “我在外面不会吵架。” “我懂,要面子嘛,不过完全不会吵架也很吃亏啊。左时珩,那他刚刚言语上欺负你了吗?” 左时珩正欲否认,却又忽然改了主意,眉峰微蹙,轻叹了口气。 “向来如此,我已习惯了。” “别习惯啊,这种事怎么能习惯?”安声正义凛然,“早知道我刚刚就下车帮你了,反正他也不认……诶,他认识我吗?” 左时珩犹豫了下,点头。 “看来我长得真的很像……” “安声。” “嗯?” 左时珩眸光温润,马车空间狭小,他身上的清冷的白梅香合着淡淡苦味,愈发明晰。 “若是不喜欢,我便与他们解释。” 安声怔了怔,笑着摆手。 “嗐,我没那么矫情,像就像呗,只要你分得清就行,这种离奇的事对外人是解释不清的,反倒自找麻烦。” 一聊起此事她便有些不自在,说罢也不去看左时珩什么反应,转头看向马车外,不过瞬间,她便真切被眼前所见完全吸引住了。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正店脚店比比皆是,又或酒肆茶舍,药铺钱庄,各式幌子挂满高墙,随风飘扬。 又听小贩沿街叫卖,小摊吆喝不断,牛车、马车时时经过,还有异域胡商牵着骆驼驮满了货物。 一时人声鼎沸,却见是杂耍卖艺,喝彩锣鼓之声错落有致,实在精彩。 安声被眼前呈现的这幅无比鲜活的古代市井图景所震撼,立即就忘了方才的尴尬,兴奋地扯了扯左时珩的衣袖。 “有机会我能上街逛逛吗?” “当然,现下就可以,要去吗?” “要!” “好。” 左时珩吩咐了车夫几句,马车停在一处人少巷口,他率先下了车。 安声拨开帘子欲下时,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自然且熟练地揽住她腰,将她稳稳抱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