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纸》 第1章 匪祸 绍治十七年,严溪城。 夜风穿巷而过,水汽雾蒙蒙浸着砖瓦,泡开料峭的春寒。夜深人静时几盏灯笼移过青石路,晕出一小片澄黄的影。寅时方到,巡夜的更夫敲了敲手里的梆子,一慢四快的竹梆声有气无力,空荡荡回荡在街巷。兵马司的士兵被这声音敲得心底一片凄凉,不由照着他脑袋拍了一巴掌:“怎么这么丧气。” 更夫垂着头,摇摇晃晃又走过半条街,才小声说:“髡头贼都闹到城外了,也不知道……” “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海匪吗,从前又不是没见过。十三年的时候何贵狂成那个样,连永南县令都敢杀,最后不还是栽在俞将军和文清先生手里。”那士兵目光里不由带出点嫌弃,“再说,真打起来,也是哥几个先替你顶着,你怕什么。” 他的同伴却舔了舔嘴唇,小声道:“这次可不一样,绍台和建州那边逃下来的倭寇都往横州挤,和海匪混到一块去了,这些可都是不要命的——什么人!” 更夫惶然抬头:“怎……怎么了!” “有个黑影闪过去了。” 几个士兵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拔出刀来,戒备前行。更夫踉跄几步,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 前面……前面是严溪衙署来着。 更夫咽了咽口水,心跳惴惴震着肋骨,几乎要从胸膛里冲出来。 一行人走到官廨前,却见檐枋吊着个东西,沉甸甸垂在匾额下面,几盏灯笼憧憧亮着,光影飘摇间,照见知州大人瞪圆的双眼。 那更夫呆立半晌,蓦地丢了灯笼,连滚带爬跑远:“杀——杀人啦——” 绍治十年,东岛国内乱,多方势力混战三年有余。期间,溃败的浪人武士裹挟治下百姓出海逃窜,另有本岛岛民为避战乱冒险渡海。这些人汇集在东南海面,不断骚扰宣朝及南洋诸国,时称倭寇。 劫掠几年,倭人以近岸大岛为寨,逐渐在东南沿海成势。为平倭患,宣朝于绍治十三年设江岭总督职,总掌东南军务。十五年夏末秋初,狭泾大捷,踞守绍台狭岛的倭人主力溃败,余寇南下逃窜,退守横州府一带岛屿与宣军对峙。 横州府位于江岭道南缘,绍治十年以前,海上贸易发达,百姓安居。至东南海乱,海匪趁势而起,据沿岸野澳和岛屿为塞,劫掠过往商船,至十六年时,已至猖獗。 十七年春,残寇勾结横州海匪,自松田一侧登陆,一路往严溪抢掠。 严溪知州誓死守城。 是夜,巡城士兵发现他的头颅悬在官廨前,死不瞑目。 “这可怎么办啊……” 城内众人看着官衙大门上飘摇的素帷,愈发恐惧。 “听说是……是倭贼干的?” 战事在即,知州却横死官衙。消息清晨早传开,说是浪人作乱,专程来报复赵知州。 “倭贼混进城来了?那我们……” 这几年赵知州整备城防,可没少杀海匪髡贼。 “诸位稍安勿躁!”一个穿盘领右衽杂花青袍的官员扬声开口,“朝廷既然把严溪交给我们,我等定不负皇天列圣,誓与城池共存亡。” 他转身,视线划过堂署众人,神色坚毅:“俞参军,传讯各哨点齐兵马,各照汛地昼夜严防。敢有倡言惑众者,军法处置!为防浪人奸细作乱,全城戒严,清查可疑人员。我一定揪出凶手,为赵知州报仇!” 知府同知的一番豪言掷地有声,众人也不由定了神,互相感慨几声,三两散去。马显纯见事态平息,才压低声音,对衙署内几人道:寿和、建永、清乐皆有敌情,三城参将二死一逃。金绍一带撤退的参寇也正往严溪合兵。在总督署的援兵到之前,我们得撑住。” 官署众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变了脸色。严溪为江岭沿海关口,若严溪城破,横州府难逃兵燹。 “我自知平日脾气急,言语间多有冲撞诸位,招人厌烦。”马显纯叹了口气,诚恳道,“可如今形势危急,我们更得齐心。还望诸位不计前嫌,尽快议个诛贼的法子才是。” 马同知讲这话时,视线有意无意落在严溪参军俞行简身上。 俞参军看起来未至不惑之年,面目威仪,左脸一道旧疤,此刻被这目光一激,正要开口,忽然觉得一道力拽在衣袖。他回过头,和自己的幕僚秦文清对视片刻,秦文清轻轻摇了摇头。 俞行简看着那双琥珀色眼睛里凛然的戒备,只好咽下嘴里的话,沉默避开马显纯的注视。几个守备和判官因赵知州骤然遭害,尚且惊魂未定,又见暂掌严溪军政的两位长官都不说话,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最后有一人勉强讲,得先抓住害赵知州的凶手,若真是混进城的浪人,绝不能让他们里应外合。 马显纯自然看到秦文清的小动作。他一向不喜欢这人,俞行简带来严溪的书吏,性子孤介,不是个好相与的。可他前面才立了众志成城的话,这会儿也不好发作,只得压下心中的气闷,道:“俞参军,城堞的防务就拜托你了。” 俞行简与秦文清出了签押房,皱眉问:“你方才为什么拦我?” “如今的海匪头目陈海十三年时就和我们有过接触,我们对他也算了解。若能像之前那样设计离间海匪与倭寇,逐个击破,眼下困局可解。” 他身边的人方过弱冠之年,穿月白巾服,眉目清俊明秀,一双凤眸的颜色比一般人要浅些,光映在里面,便愈发显出薄冰一样的泠冽。 秦书吏一向寡言,与同僚少有交际,骨子里又带点清傲,但因其胆识过人,曾助严溪清剿海匪,乡民平日也愿意尊一句文清先生。只是文清先生身量矮了些,和戎武出身的俞参军站在一起,显出格格不入的孱弱。 秦文清见无人,垂眼轻声与俞参军回话,声音里带一点风寒未愈的病态沙哑:“赵知州死得蹊跷,衙署中难保没有内奸。” “况且事成未必有功,通倭却一定会死。十三年时我们尚且有赵知州和李部堂作保,如今重回严溪,却是做多错多。” 四年前海匪引倭寇犯严溪,他们招安部分海匪,迫使其为官府带路反剿倭寇,断了当时匪寇的勾结。 不料战后横州指挥使弹劾俞行简媚敌怯战,献计的秦文清险些以通倭罪羁捕下狱。赵知州说案情不明,硬顶着不让州府把人带走,和衙署众人上书辩陈。 和海匪谈判的事他们做得谨慎,衙署只有极少人知情,事后呈报也有意隐去这些微末细节,未想还是予人口实。 最终时任江岭总督李良符以嫉功讪谤的论断把事情压了下来,又称赞俞参军胆大心细,行事缜密,算是断了横州的非议。 俞参军知道秦文清是在劝他明哲保身,牵马的动作不由顿住,握着缰绳静了半晌,终究忍不住道:“战事危机,我怎么能把个人安危放在百姓前面。若是林大人在,他也一定——” “他已经死了,甚至罪名里还有一条轻启边衅。” 秦文清猛然转开脸,俞行简却看到那双琥珀色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水光凄惶的讥诮。 “这些年的有功坐罪,我们见的、经历的难道还少吗?” 为民请命者尸荒野,恶鬼伥傀脑满肠肥。 佞人当道,忠良见疑,无辜者横死。 多可笑。 “京城里的贵人都不在乎,您又何必往前冲呢。” “俞叔父,我不能看您重蹈覆辙。” 李良符绍治十六年坐罪处斩,俞行简受此案牵连,再贬严溪参军。 十三年的飞来横祸,十六年的血雨腥风,江岭的官场倾轧至此,秦文清实在不愿再冒险,也不想赌新任制台大概率不存在的良心。 这位可是踩着李部堂尸体爬上来的。 俞行简张了张口,旧事沉甸甸坠在心里,终究没有再驳什么。秦文清也很快收敛情绪,道:“我们运气还算不错,调防严溪三所的俍兵都是李部堂留下的精锐,和倭寇作战经验丰富。您只要守住城关,撑到总督署来援,余下的,什么都不要做。” “那赵知州遇害的事……” “先看看马显纯查的结果吧。”秦文清慢慢叹了口气,“如今赵知州殉国,同知暂掌政务,您总不好急着越权。” 援军来得比众人预想快许多,江岭总督陆明钦领先锋部队连夜奔袭,在严溪城被围的第四日趁夜偷袭倭寇营寨,倭匪措手不及仓皇逃窜,城内守军见状出城合兵乘胜追击,斩俘千人。 严溪之困暂解,衙署众人却依然愁云惨淡。赵知州遇害一案毫无进展,马同知在俞参军忙着领小股部队骚扰倭寇营地时,同样苦熬三夜,几乎翻遍全城,莫说浪人,连一条钵卷都没见着。 赵知州鳏居数载,平日住在衙署后堂,只有三两老仆相伴,连带着值守的两名差役,皆是一刀毙命,伤口形状似是倭人的打刀。人证物证疑犯俱无,眼看要成无头悬案,马同知实在怕陆制台问责。 出乎意料的是,总督大人进城安顿之后,不问案情,却点名要见文清先生。 这位陆制台二十有三,身形高挑,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眉目间稠艳几近放浪,绮丽如醉花流霞。如今似笑非笑看着秦文清,目光里的威慑却是山倒海啸,千钧万钧。 “我看过横州府的行军志,四年前多亏先生离间横州海匪与倭寇,不然匪寇南北两面夹击,整个江岭难逃兵祸。”陆制台颇有兴趣地盯着秦文清,“有这样的才能,只在严溪施展,实在是可惜。” “总督署缺个文议,不知先生有没有兴趣共商剿倭军计,平定海患。” 横州海匪为祸多年,奸诈阴险,降叛反复如家常便饭,当地官府吃了不少亏。严溪招安的那些人,至今却还安安份份在永南做工。 而且对秦文清这个名字闻之色变。 有意思。 总督大人惜才,想招文清先生做幕僚。 然而秦书吏无动于衷。 “陆总制过誉了,在下自知没有这样的能力,大人另请高明吧。”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陆明钦没呵斥秦文清的唐突,只看着眼前人的背影,问:“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讲什么修己以安百姓。如今国难危机,先生自囿于乡野,不觉得可惜吗?” “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相荐撙,以相耻怍,君子不若也。陆大人,在下无心功名。” 陆明钦:“……” 陆制台行伍出身,寻常人在他面前这么掉书袋阴阳怪气骂他,他早拔刀了。 人未尝不欲仕又恶不由其道是吧? 拐着弯骂他呢。 妈的,最烦你们这帮臭读书的。 然而陆明钦舔了舔后槽牙,只当是文人狷狂,终究没动手,秦文清也就真自顾自走了,又简单和俞大人讲过情况,在俞参军的叹气里告退回了家。 文清先生的青梧居在城东田水巷尽头,是座不起眼的青瓦小院。隔墙可见庭内一棵梧桐枝干高大,推枝布叶,可惜此刻时节不对,未能见青叶繁茂清晖满庭的盛景。 秦书吏换了衣服,洗去脸上刻意强调轮廓的矫饰,眉眼显出原本的清素柔和。正想着赵知州的案子出神,听见院内似有人推门。 她走至屋外,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跑过来,欢喜扑进她怀里,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娇俏可爱,笑:“姐姐竟然先回来了。” 是她的妹妹,秦长忆。 秦文清摸了摸怀中人的头,一个蜂腰猿背的年轻男人跟在秦长忆身后进来,和她略打了个招呼。 青梧居的护院,蔺靖。 院中两人,加上俞叔父,是严溪城仅有的,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最初她到严溪,女扮男装在俞行简身边做幕僚,是真想为剿匪出一份力。 如今却只求亲人平安,远离是非。 第2章 诛恶 “赵知州的案子还是没有进展吗?”秦长忆好奇问,“若城内真有倭人,匪寇攻城时,他们怎么没有生事。” 秦文清想了想,道:“城防盯得紧,街巷还有乡勇巡守,或许是没找到机会下手。” 她虽这么说,心底却也有疑影。 若不为里应外合,对面究竟想干什么。 天沉沉黑下来,东风未暖的清寒里,三人带着疑虑潦草睡去。夜半时分,秦文清忽然睁开眼,正要起身,身边人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小声道:“姐姐,你是不是也听见了。” 院里有人。 秦长忆和她对视一眼,拿刀小心翼翼靠近门侧,屏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却没有任何声响,仿佛那位不速之客只想在院中借宿,毫无破门而入之意。她们推开门,见蔺靖也从侧屋出来,架刀走至院中。 他正要查看墙边杂物,水缸后猛然跃出一个人,腰间长刀映着月光,照出刀柄的菱形柄卷与目贯。那人左脚前踏,拔刀以上段构直劈过来。蔺靖提刀上格,秦长忆也冲过来,直刺浪人咽喉。 浪人滑步仰身避过,与两人交手几招,眼看一打二讨不到便宜,想跃墙逃窜。秦长忆追过去,劈刀断其退路,对面无法,回身直突面门,未想秦长忆不避刀锋,旋身贴近,一刀刺在他肋下。 蔺靖的刀也送进倭人侧腰。 一时血迹狼藉。 秦文清过来扶住长忆,正要去看浪人的尸体,忽然听到巷子传来由远及近的喧吵声。 是冲着青梧居来的。 秦长忆惊慌看向姐姐披散的长发:“姐姐……” 火光照破长街,严溪同知高呼除贼,领一众官兵闯进青梧居,正欲惩奸除恶明正典刑,却见蔺靖坐在阶前擦刀,身侧一具尸体。衙役手中火把乱明,照出他无动于衷的平静:“倭贼已死,同知大人可拿倭刀和赵大人及家仆尸体上的伤口核对,看是否是同一柄凶器。” 马显纯明显愣了一下:“……死了?” 蔺靖面无表情起身,将尸体踢到马显纯面前,吓得州同大人一个趔趄,开口正要骂,陆明钦从人群中走出来,略打量了一下蔺靖,问:“秦文清呢?” 蔺靖假装没看出来陆制台的服秩,也不行礼,只挡在门前,说:“秦先生在照顾妹妹,方才擒杀浪人,长忆姑娘受了伤。” 陆明钦闻言挑眉,吩咐身边人:“去请郎中。” “不必。”秦文清披衣束发从屋里出来,身上沾一点药粉的苦涩气息。陆明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总觉得灯影下的秦书吏,似乎和白天见他时不太一样。 有点奇怪。但究竟哪里不对劲,陆明钦一时也说不清。 秦文清无从得知陆明钦心里的疑惑,她的视线慢条斯理划过院内一众人,最后落在马显纯身上,冷笑道:“马同知来得真及时。” “巡夜的士兵看到有黑影往田水巷蹿,我担心是匪贼报复,还好没出大事,不然……”马显纯避开秦文清的注视,“长忆姑娘既然受了伤,还是让郎中看看,我和俞参军也好放心。” “大人不必挂心,长忆伤势无碍。”她唇边冷笑不改,直刺在马显纯脸上,“倒是您大张旗鼓来这一趟,实在辛苦。” “如今贼寇伏诛,州同大人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陆明钦饶有兴趣看秦文清阴阳怪气,也没有要干涉的意思。 官兵撤去后,秦长忆才从屋内出来,担忧问:“姐姐,马显纯他……” 她没有受伤,方才是给姐姐乔装拖延时间。 秦文清抿唇沉默了一会儿,讲。只怕今夜他再早到片刻,死的就是我们了。 第二日衙署公告,杀害赵知州的倭贼已伏诛,打刀与尸体伤口吻合。城内贼寇伏诛,严溪城百姓多少松了口人,然而秦文清还没来得及享受两日安宁,严溪衙署又传来惊雷。 马显纯叛逃被擒。 她赶到衙署时,除开在哨所巡防的俞行简,严溪官吏皆已到齐。屋内众人神色各异,与马显纯亲近的几人更是惶然。 秦书吏对此不算意外,前夜倭人潜在院中按兵不动,马显纯又来得突兀,她便怀疑是桩栽害。 陆明钦能坐上江岭总督的位置,也不至于连这点伎俩都看不透。 她心里却也有一层担忧。 马显纯若是报复攀扯,怕是又要有一场苦辩。 然而众人在签押房苦等三刻,惊惧一点点剜开心口,仍不见制台大人。一位巡检小心翼翼开口,说自己该去城内巡查,眼下的情势,可不好再松懈。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一个亲随过来传话,说,请诸位暂且留在衙署,城内要务已由总督署接管,不劳诸位忧心。 官吏们意识到,陆明钦是准备关门打狗。 只不过这种时候,被围起来的无论是不是被打的那个狗,都不会太好受。 秦文清下意识攥紧了袖口。 陆明钦打算把他们扣到什么时候。 她平日少和衙署众人来往,他们也只当她性子孤僻,不作理睬,可要是真在衙署困几日,被人发现她的乔装…… 秦文清正想着,身侧却有人先慌了神,起身说是要回寓所拿东西。 亲随劝了几句,那人却不依不饶冲了出去,然后是争吵,继而惨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后,重归寂寥。 那人自然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又有两个人被亲卫带走,是马显纯手下的壮班。 秦文清安静看着这一切,想,马显纯曾官至太学博士,以通晓经学文义显名,因弹劾时任相国严介山贬黜横州府。奸相倒台后,马同知却未能复起,一朝诤臣最终做了国贼,也是人事无常。 及至午时,日影煌煌照在窗棂,一片耀眼的璀错。终于有位州判熬不住签押房内让人窒息的沉默,问,能否让他到院子里透透气。 亲卫不答,却对几人道:“诸位到后堂歇息吧。” 后堂已经摆好饭食,几人却都没什么胃口。秦文清潦草吃过一点,想,不知道俞叔父在哨所怎么样。 但她这个书吏还没被带走,至少说明,马显纯还没咬上他们。 她正出神,忽然瞥见州判从袖里抽出一柄匕首,趁身边人正低眼喝茶,一刀刺进同僚侧腰。 “反正都得死,不如拉你们给我陪葬!” 他一脚踹翻身前桌案,瓷盘碗筷踉跄跌得粉碎,抬眼看到对面的秦文清,发疯般挥刀扑过来。 秦书吏闪身躲开这下,一腿踢在州判下身,对面关键部位遭受重击,立时疼得眼冒金星哀嚎不断。她在这个间隙弓腰抓了块碎瓷,下狠劲斜捅进凶犯大腿。 闻声赶进来的亲卫在此时夺了匕首,制住这人双臂。 秦文清跪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血从指尖淌下来,溅开狰狞腻滑的腥锈。 有人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秦文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半靠着那人缓了片刻,才骤然挣脱。 是陆明钦。 她看着他,眼底戒备未消,日光落在眸子里,照见剔透的凛然。 鬓边几缕碎发散落,尚且黏在脸侧的血迹里。 而陆明钦在秦文清推开他时想,他好像猜到之前的不对劲是什么了。 州判已经被押下去,重伤那位也被抬走救治,陆明钦对余下几人道:“马显纯暗中济倭,又因赵知州察觉而将其灭口,涉案者具已收监,诸位可以离开了。” 秦文清松了口气,掌心后知后觉传来刺痛,她低眼,看到血迹斑驳里几道细碎的口子,幸而都不深。陆明钦注意到她的动作,让亲随去拿伤药。她下意识拒绝,却听到陆明钦笑。 “马显纯吐了不少东西呢,秦书吏不担心?” 她迎着陆明钦的审视,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漠然:“陆制台若真信了他的攀扯,也不会放众人离开。” “马显纯那点手段的确上不了台面。”陆明钦漫不经心抬手碰了碰她脸侧的血迹,在秦文清发作之前,若无其事退开,笑,“不过我还有其他的事,要请文清先生给我解惑。” 秦文清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压下愠怒,忧惶却隐隐硌在心口。 刚刚那么短的时间,对面应该不至于察觉什么……吧。 可陆大人不放她走,秦书吏也只得跟他去了签押房。医官准备给她看伤时,她避开对面的动作,轻声讲,我自己上药。 陆明钦看着秦文清的警惕,云淡风轻笑了笑,示意医官出去。 “秦书吏连总督府的医官都不信?” 秦文清不答他的话,低眼处理伤口,眉峰到鼻尖显出水玉迢明的轮廓,与初见如出一辙的冷锐与锋利。 “马显纯招供,你们十三年的时候,和现在的海匪头目陈海有过接触。”陆明钦懒散倚着圈椅,对上秦文清戒心深重的防备,笑得艳冶缱绻,“别紧张,我只是好奇,你当时开了什么条件,能让陈海旁观何贵被擒,甚至放弃和倭寇合作。” 那时候俞行简初到严溪,卫所兵马不足,海防荒废,陈海竟然能在这种时候妥协。 可惜马显纯虽然知道他们接触过海匪,却并不知详情,谈及此事,话里还带着愤恨。 ——秦文清事事避着我们,只与俞赵两人商议,分明是心里有鬼。 此刻赵知州殉国,俞行简还在哨所,陆制台也只好来叨扰文清先生了。 “陈海与何贵有隙,自然乐见其失势。”或许是因为之前的惊险,秦文清的声音里压着一点沉滞的倦怠,“如今他勾结倭寇据岛称王,我也束手无策。” “先生何必妄自菲薄。你们找上陈海前一个月,海匪可是刚砍了横州指挥使派去的招安官吏。”陆明钦倾身凑过来,“当初严溪城兵微将寡,先生尚且能让海匪坐下来谈判,现在为大军谋划,怎么反倒艰难了?” 见秦文清不说话,陆制台的话里多出几分威胁:“我以为,我今日让俞参军留在哨所,已经足够表明诚意了。” 话是这么说,他倒也确实不觉得俞行简会和马显纯沆瀣。 俞参军性子出了名的温良,作战勇武,南征北战也打过不少胜仗,可惜在官场吃不开,几番起落,最后还是严溪城一个不起眼的参军。 有功尚且混成这样,以俞大人的倒霉程度,要真通倭,估计早被人整死了。 诚意。秦文清心底冷笑。她可不敢信陆制台的诚意。 她包好伤口,依然不接陆制台的话。房间里的缄寂慢吞吞敲掉陆明钦的耐心,他眯起眼,正准备给这个不识抬举的书吏一点教训,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不和陆大人见礼,却笑嘻嘻看着秦文清:“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啊,文清先生。 第3章 藏形破 秦书吏瞥了眼来人,垂眸讲:“见过卫大人。” 来人姓卫名襄,也是明眸善睐,姿制闲美,许是眼尾略微下垂的缘故,看人时总多几分无辜,此刻站在眉眼凌厉的陆制台身边,更显出笑眯眯的菩萨面。 陆明钦闻言挑眉,饶有兴趣问卫襄:“你们认识?” “算不上,毕竟上次先生连门都没让我进。”卫襄盯着秦文清,笑得愈发温良平湛,“还差点泼我一身水。” 秦文清听着卫大人阴阳怪气翻旧账,冷哼一声,别开脸。 十六年秋,卫襄以江海道副使的身份巡视海防,在赵大人的签押房看到一幅极好的画,篁竹劲峭,笔触锋利,追问才知是秦书吏的笔墨,欣然往青梧居拜访。 秦文清知道他和陆明钦交好,心下厌恶,不仅不见,甚至在卫大人离开时,让蔺靖往门口泼了桶水洗地。 卫襄素来身段柔软,极好交际,平生最爱与人把酒言欢,不仅在官场混得得开,民间奇人异士也多有来往,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不给面子的人。 不过俞参军和赵知州都给这人说情,卫大人也懒得计较,最后只讹走了赵知州的画。 如今卫襄经辽远总督虞惟约举荐,进江岭道台,协助抗倭。陆制台支援严溪,卫大人则领兵去了寿和,官员通倭是大事,他掌江岭政务,自然得赶过来看看情况。 而陆明钦听着卫襄半真半假的抱怨,索然无味收回目光,只差把可惜写在脸上:“竟然没泼到?” 卫襄跟陆明钦是旧相识,狐朋狗友那种,两人之间讲话一向没什么顾忌,是以卫大人毫无形象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秦文清起身告退,陆明钦还想再逼她松口,却见卫襄给他递了个眼色,只得作罢。 待秦书吏出去,卫襄递给他一封道署参议的急递:“京里出事了。” 援驰横州前,陆明钦在绍台的旧部被言官指责靡费军饷,罢职待查。陆明钦去信与察院专办御史,试图为二人周旋脱罪。如今吏部尚书张肃元授意御史台弹劾陆明钦包庇下属、怠战冒功,兵部侍郎贺时行上书为其辩护,张肃元趁势指责陆明钦依附贺时行已久,在京时常留贺宅听用,喘息相同,才得贺侍郎极力庇护。 卫襄揉了揉眉心,头疼道:“早听说张大人睚眦必报,是盯上你了。” 十六年时陆明钦曾弹劾与之有嫌隙的参议贾直望和平城知州高巡,使高巡左迁淮南,贾直望罢官。 张肃元正是前任平城知州高巡的恩师。 陆明钦冷笑:“以高巡做的事,只是贬官都便宜他了。” “可是京里不想查。”卫襄叹了口气,“马显纯和之前舟川抓的那些通倭大户有没有关系?” 陆明钦摇了摇头:“浪人是陈海派来的,赵知州撞见马显纯密会倭寇,才被灭了口。” “马显纯手下有两个壮班和陈海是同乡,他们给他搭的线。” 不过马显纯虽和海匪眉来眼去,却一时没胆子真开城门投敌——比起真和海匪亡命天涯,他更想两头下注,毕竟这才是江岭的通行做法。 于是他暂且把倭贼藏在家里,装模作样带人全城抓细作。浪人催促,只说他自有安排,眼下俞行简盯得紧,暂时无隙可乘。 可陆明钦来得太快,马大人原以为,他能再磨蹭几日。 为把锅甩出去,马显纯连哄带骗把浪人引去了青梧居,再带陆制台来抓人。众人皆知他一向不喜秦文清,无论人赃俱获,还是秦文清被倭人杀害,事情都和他扯不上关系。 没想到他们竟然有本事反杀浪人。 马显纯实在觉得,自己运气背到家了。 眼看污蔑秦文清不成,陆明钦估计也已经起疑,马大人也只剩下跑路这一个选项。 卫襄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秦文清看着弱不禁风的,竟然能杀倭人。” 身手不错啊。 “是蔺靖和秦长忆。”陆明钦低眼喝了口茶,“秦长忆在狭岛剿寇立过功。蔺靖的户帖看不出什么,但这人习武,而且身手不错。” 从青梧居回来,他查过他们的底细。 至于秦文清……收拾个州判都缓不过来,真对上倭寇,她身体状况撑不住。 卫襄对这两个人兴致不大,又回到方才的话题上:“张肃元那边你打算怎么办,眼下这个情况,举荐你的贺侍郎也不好再说话。” 他支着下巴,佯装无奈叹了口气:“早知道在江岭也躲不过京里的撕咬,我就不来帮你剿倭了。” 陆明钦闻言毫不客气敲了一下他的头:“你接道台印信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卫襄升官的事他也请贺时行出了份力,毕竟放眼整个江岭,再没有比卫大人更可靠的同僚。 “只要江岭的仗没打完,张肃元还会继续撕咬。”陆明钦放下呈递,懒得理会卫襄装痛的抱怨,起身道,“去军营。” 前车之鉴李良符尸骨未寒,平不了倭情,他们怕是没命离开横州府。 残寇如今据峰屿为营,与离岛海匪互为依仗,而今聚有倭贼万余人。 宣军驻守在寿永一侧,与其隔海对峙。 严溪倭情平息后,散寇数度骚扰沿岸,又在宣军赶到前逃散,百姓不堪其扰。 两军相持半月,有千人左右海匪进犯寿和,很快劫掠渔舟出海逃窜,期间甚至扔撒装着头颅的箩筐挑衅宣军,寿和游击将军见贼寇如此招摇,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率兵追击。 “刘忠出海了?我不是说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妄动吗!”陆明钦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讲,“带两队人支援,务必拦下他。” “让以诏盯紧清乐那边,你看着营里。”陆明钦一面往外走一面对卫襄讲,“形迹可疑者一律收押。” 支援的宣军赶到,却只见火海惨烈,主舰的桅杆在一片焦糊中摇摇欲坠,最终在风浪颠簸间折断,没入海中。 刘忠领兵至峰屿巫礁附近,遭遇海匪伏击。时值涨潮,峰屿附近浪大风险,船只倾覆搁浅无算,海匪趁机以火石烧船,宣军死伤惨重。 此刻残破的军旗飘在水面,似在嘲笑他们的无能为力。 该死…… 陆明钦看着岛畔的浓烟,惨败的屈辱硌在齿间,继而咬碎,吞咽。 “传令三军,两日后强攻峰屿。” 夜袭倭寨的命令晓谕全营,宣军正为出兵做准备,两个短衣小卒悄悄摸到岸边,正要解开小舟出海,却听见身后的拔刀声。 “将……将军。”眼看白刃逼近,两人慌忙跪地求饶,“小人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给他们留口气,吊到营前去。”陆明钦略抬了抬下巴,示意亲卫动手,“再有通敌者,照此处理。” 岸边一时只剩海浪与哀嚎声。 木架上风吹曝晒又兼鞭子盐水,傍晚便有一人扛不住变成风干咸鱼的恐惧,招认了几个潜伏在军中和附近渔村的细作。 一干人犯审讯完毕,陆制台漫不经心讲,把他们的骨头砸碎,胸腹剖开,丢到海里喂鱼。 军中内奸除尽后,陆明钦派小股兵力疾攻,拔除寿和沿岸部分倭寨。并令卫襄分兵建永,与都督同知顾以诏配合围剿绍金一代南下逃窜残寇,严控海防。 但时值风暴潮,海洋水位偏高,不易大规模登陆作战,兼之离岛海匪虎视眈眈。陆明钦两次强攻峰屿,皆铩羽。 战事陷入胶着。 因张肃元攻讦,圣心见疑,降旨斥责陆明钦等人剿倭不利,贺时行也遭申饬。 朝堂上口水纷飞,横州府道生灵涂炭,陆大人可谓是腹背受敌,焦头烂额。 进退维谷之际,陆明钦忽然收了京城一封信。 是贺时行。 陆明钦看罢信沉默半晌,吩咐亲兵:“把秦文清带来。” 陆明钦带秦书吏去了海岸。 海风裹着乍暖还寒的冷意扑在脸上,灌满咸涩与腥腐。乌鸦与白鸥成群结队落在滩涂大快朵颐,秦文清跌跌撞撞避开断肢,跟在陆明钦身后翻上礁石,海浪拍碎在乱石间,溅起灰白的浊沫。 陆明钦随手将望筒丢给她:“你自己看。” 秦文清低眼站在原地,却也明白陆制台的意思。 峰屿在近海,借助望筒,能看到吊在桅杆上的残尸,和被倭寇奴役虐待的俘虏。 不吊昊天,乱靡有定。 式月斯生,俾民不宁。 一柄刀抵上她颈侧。 “你要帮我。” 刀尖慢条斯理划过秦文清领口,刃边洇出血痕,陆明钦看着眼前人蹙眉,语气轻缓。 “你再讨厌我,也不该放任倭寇猖獗。” 说话间,刀刃已经贴上颈侧跳动的血管,而陆制台唇边笑意愈发浓厚。 “文清先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跟我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秦文清依然沉默,抬眼看陆明钦时,那双眼睛琉璃一样澄光通透,波澜无兴。 “府衙人才济济,陆制台另请高明吧。” 陆明钦听完这句话,面上却不见分毫恼意,只云淡风轻收了刀,入鞘时狠戾映着刀光一闪而过,语气却似叹息:“还真是……” 她转身要走,冷不防膝弯挨了一脚,整个人砸进海里,咸水灌进鼻腔,再次撕开颈前的新伤,刺痛蛇一样游过脊柱,又缝在皮肤。 陆明钦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既然秦文清几次三番拂他的面子,陆制台也不会客气。 他把秦文清踹到海里去了。 “咳……” 近岸浅滩倒也不深,秦书吏挣扎了几下,半跪在水里,抬头瞪陆明钦。 她实在想不到堂堂江岭总督,会做这种无聊事。 “礁石湿滑,秦书吏也太不小心了。”始作俑者迎着那目光里的愠怒,若无其事笑了笑,吩咐亲兵,“还不快把人救上来。” 惺惺作态。 秦书吏刚上岸,头发还在滴水,又听见陆明钦讲,委屈文清先生去我那里更衣了。 她一瞬间变了脸色。 “你最好不要拒绝。”他抬手掐了她的下颌,“不然俞参军怕是会有大麻烦。” 俞叔父……秦文清迟疑一瞬,正要追问,却见有下属来汇报营务。 是以陆明钦拍了拍她的脸,笑。 “秦书吏,一会儿见。” 亲随将人领到帐内便退了出去,秦文清看着里间的浴桶和两个女人,骤然警觉:“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陆将军说您落水,让我们伺候您沐浴更衣。” 陆明钦……指甲掐进掌心,秦文清正要开口赶人,其中一个女人语气却带了些焦急:“您受伤了,海水不比河水,得赶快处理——” 话里的担忧倒仿佛真情实意。 秦文清静了片刻,见两人皆是荆钗布裙,样貌口音都是附近一带渔女的特征,不像陆明钦养的侍妾,于是问,你们是什么人? 方才说话的女人回道:“我们是风平村的渔民,在伙房帮忙,今日陆将军赏了二两银子,说要我们来服侍贵客。” 准备这么周全,看来陆明钦刚刚也不是临时起意。 秦文清抿唇沉默片刻,道:“你们出去吧,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见两人面露犹疑,秦书吏语气柔和了些:“在外面守着就好,陆明钦不会怪你们。” 等陆明钦忙完公务回营帐,他的亲随和两个渔女面面相觑。亲随见他过来,小声说:“文清先生不让我们进去。” 陆明钦想。让你进去才见鬼了。 是以他敲了敲门框,话里笑意浓厚:“秦书吏,我进来了?” 陆制台走进帐内,见秦文清站在角落,刚梳洗过,半干的长发垂下来,遮去脸上的表情。 他给秦书吏准备的衣服是天青色银线绣鹤纹的深衣,风骨清峻,只是大了些,穿在秦文清身上,难免有些空荡荡的寥落。 “伤处理好了?” 陆明钦凑得太近,秦文清别开脸,后腰撞上台案,无处可逃。 他拨开挡在脸前的长发,对上眼前人与之前相比更加柔和的眉眼,分神片刻,想。很好看。 陆明钦想起青梧居灯下,眼前人白衣素然,倒真如清远闲放的鹤。 寒塘鹤影若有了具象,原来是这样的清寂与冷冽。 大概被陆明钦看了太久,秦文清话里带上了几分恼意:“陆制台,请你自重。” 陆明钦于是笑起来。 “世风不古,如今男子也爱涂脂抹粉,鲜衣游街。老学究们对此深恶痛绝,说脂粉气颠倒阴阳,损了宣朝的英武刚强。怎么先生卸了红妆,反倒失了英气。” 眼前人倒没有预想的惊慌,只静了片刻,问:“陆制台既然都知道了,这是在消遣我?” 还真是恶劣。 她兴致缺缺低眼,语气漠然:“我的确为行事方便换了男装,可陆制台总不能为这个,治俞参军的罪吧。” “这是没什么。”他抬手,指尖轻轻划过那段脆弱的颈,笑得放肆而艳冶,“可林大小姐别忘了,私藏罪眷,却是要杀头的呢。” 他终于在她眼里看到薄冰碎裂的惊骇。 孩子求一个收藏嘤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藏形破 第4章 忠良冤 明堂卫指挥使苏珩借贺时行给他带了一句话。 秦文清有办法破局。 陆明钦看罢信,才知道这位文清先生,原是绍治十一年坐罪斩首的兵部侍郎林铣之女,林南叙。 案卷上记载林铣经三法司论判,以结交近侍罪斩首,妻女自尽。 可秦文清的身份是苏大人亲口告诉贺侍郎的。 明堂卫指挥使掌缇骑司,专理诏狱。无论贺侍郎还是陆制台,都和这一位没什么交集,朝局微妙的时刻,苏指挥使主动找上门来,他们一时不能确定,苏大人究竟是来卖人情的,还是另有坑给他们跳。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年严介山为了铲除异己,与仇伯斋联合诬劾林铣等人轻启边衅、掩败不奏。林铣下狱后带人抄了林家的,就是苏珩。 林南叙的下落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毋庸置疑。 陆明钦实在是意外。 俞参军看着忠厚老实不声不响,胆子还真大啊。 这种通天的案情,别人都忙不迭摘出去,偏他还敢往里凑。 俞行简在宣同时曾受林铣提携。后来林铣论罪,亲朋故旧多受牵连,俞行简也是因此贬黜西桂,前些年才因在南禾剿匪有功,擢调横州府。 陆明钦原以为她只是男扮女装,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一桩旧案,甚至牵扯上缇骑司的活阎王。 是以陆明钦捏了捏林南叙的脸,目光慢慢划过她的身体,轻佻亵慢:“难怪林姑娘看不上我,有苏指挥使宠爱,的确没什么可怕的。” 林南叙听到这句话,毫不犹豫抬手给了陆明钦一记耳光。 陆明钦倒也不恼,偏过头静了片刻,才抹了一下嘴角,冷笑:“戳到林姑娘痛处了?” 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瞪着他,他们离得太近,陆明钦能看到她瞳孔边缘细碎的纹路,和无能为力的恨意,清透若薄冰,因为愠怒而微微发颤。 前面被他踹海里都没这么生气,看来林南叙是真讨厌苏珩。 他于是握住了那只腕,笑。 “林大小姐息怒。” 也是真没力气,打人都打不疼。 好可怜哦。 “我只是想不明白。” 陆明钦轻轻划过她掌心的疤痕,在林南叙挣扎时,反手将人按在桌边,鼻尖几乎抵在她脸侧。 “你到底为什么不愿帮我。” 于公,抗倭是功在千秋造福万民的益事;于私,林侍郎曾与冯相交好。如今严党倒台,林南叙的军功还有助圣上开恩赦免林家。 他背后是贺侍郎,贺侍郎又是冯相门生。林南叙作为林铣的女儿,不该最开始就那么抵触他。 且不论今天的缺德事,陆大人初见时,也算姿态谦和,礼数周全。 甚至还纵容了林大小姐的不敬上官。 可林南叙就是不待见他。 她能接受俞行简搭上严党重臣李良符,怎么就不接受他们呢。 “为什么……” 林南叙低低笑了一声。 “张肃元想和冯相争权,拿陆制台开刀。苏珩想用我卖你们一个人情。” “可是我为什么要顺你们的意。” “李部堂可以有功坐罪,陆大人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在江岭全身而退呢。” “我已经死过一回,自然不想再惹是非。” 俞行简缩在严溪不出头,无功无过,加之他在严溪卫所的威望,陆明钦一时不会动他。可若是跳出来招了什么人的眼,他们这些献计的人首当其冲,她可不信陆明钦会保他们。 陆明钦看着眼前人死不悔改的抗拒,掐在她手腕的力道又重了些,冷笑:“林南叙,你为了自保,还真无情。” 她闻言静了片刻,轻飘飘讲:“陆制台不也一样吗?” “陆大人谋权,我求安,仅此而已。” 林南叙看着陆明钦,眼底讥讽刻薄。 “陆大人功成名就,总不至于忘了自己的来时路吧?” 第5章 觥筹乱 陆明钦来江岭道,原不止为抗倭。 绍治十三年秋,陆明钦站在新上任的乾左卫指挥使宅邸前,温顺等门房通传。 彼时他刚袭了乾左卫佥事的世职——这事本该是几个月前就办好的,只不过陆佥事穷,才凑够孝敬卫所的银子。 凑钱的过程暂且不提。 十九岁的陆明钦穿一件鸦灰色直裾深衣,素银蹀躞革带,腰间一块青玉佩。与三年后如出一辙的挺拔与劲瘦,依然稠艳,只是比起日后在江岭的意气风发,更多几分忐忑的青涩。 像他这种家道中落又无功勋的小卒,零星一点祖荫闲差,放在众星璀璨神仙遍地的京城,实在不怎么起眼。 幸而一张脸实在出众,讲话也有趣,平日交游的圈子里,人缘还算不错。 新任乾左卫指挥使刚从地方调任京兆,陆佥事今日,是来贺沈大人高升。 门房再一次从里面出来,温声讲:“陆大人,我家老爷请您进去。” 陆明钦走进厅堂,见屋内端坐着一位武人,面目严肃。沈大人从甘州卫腥风血雨杀出来,看人的目光也带着不怒自威审视。 说来好笑,这样一个人,却出了名的惧内。 陆明钦低眼,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一点心意,还望沈大人不要嫌弃。” 陆佥事的贺礼是一对西洋玫瑰玻璃盏,盏身通透,嵌着鎏金描边并蒂玫瑰。从借银子的那位手里薅来的添头,陆佥事借花献佛。 东西轻巧,但胜在新奇,而且意头好,指挥使大人很喜欢。 沈大人端详着杯盏,表情柔和了些,讲,陆佥事有心了。 上任一周,沈指挥使去都司办差,虽然只是登记兵丁造册的小事,毕竟见上级,带去的人不能太磕碜。沈大人扫过卫所一众歪瓜裂枣,又想起夫人爱不释手的玻璃盏,没有片刻犹豫,便指了陆明钦。 陆佥事抱着档册安静跟指挥使身后。都司人来人往,各有其职。沈指挥使偶然与其中一两位见礼,却也没什么人把他俩当回事。 初秋的日光不似处暑炙烤,落在身上,仿佛也沾了些薄凉的萧瑟。陆佥事抬眼看着戗脊上的鸱吻,想,要是站上更高的位置,是否又是另一番光景。 他们到都司堂时,正遇见都指挥使送人出来。那人穿盘领右衽白鹇青袍,风姿明秀,挺拔清峻,似石间一丛新竹。 也担得起一句骨重神寒天庙器。 陆明钦不认识那人,只是看两位上司的反应,自然也知绝非等闲之辈。 陆佥事跟在沈指挥使身后行礼,不知是不是错觉,对面离开的时候,似乎多看了他一眼。 陆明钦把档册呈上去,听都司指挥使和沈指挥使闲聊,才知道刚刚出去的是兵部司选令,贺时行。 沈大人才从边关来,一时没反应过其中的门道,都司指挥使看着这个不开窍的旧识,恨铁不成钢:“这是冯尚书的学生。” 说的是礼部尚书,冯言。 “你也不想想,你为什么能回京城。” 沈指挥使十一年时因为弹劾严相国贪墨国帑,残害忠良,挨了廷杖,又被丢到甘州卫吃了两年沙子。此番调职明面上是说因为沈大人斩敌有功,可他接旨时,心底难免也有惊疑。 “且看着吧。”都指挥使意味深长笑了笑,“贺司选快要高升了。” 此后不到三个月,瑞雪莹莹之际,贺时行的那位师相斗倒了前任阁魁严介山,权柄交移,朝堂就此换了风向。 他们想起都司指挥使的笑,才后知后觉其中的关窍。 陆明钦原以为这事与他没什么关系,一个卫所,说他们离权力中心太远都像是抬举,位卑如芥,渺小的像城墙上一粒尘。 他的好上司又想上书,被都指挥使叫过去一顿骂,勉强算是歇了心思。 严介山罢相后一周,沈指挥使放衙时叫住陆明钦,让他跟他去松月楼赴宴。 卫所指挥使还算赏识陆明钦,这种交游的时候,也就顺便带一下。 毕竟陆佥事长得好看,带出去也不丢人。 松月楼里杯行交错,鎏金烛台琳琅照着歌舞,一晃的璀璨。 今日是左督府参议设宴,贺旧友归京。这位原本也曾官至太学司业,因开罪严党贬黜边地,而今虽未正式起复,但眼下这种朝局变天的时候,来贺一贺,也算做个顺水人情。是以同僚故旧觥筹相迎,一时也热闹非凡。 陆明钦他们当然只配坐在外圈,离主桌远得都看不清大人物的脸——若非他的好上司也算与司业同病相怜,怕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陆明钦与身边推杯几巡,听他们说邹御史冒死上谏,参严介山十罪,天颜震怒,当即将严介山罢职查办。 又有人讲,可这都一个多月了,朝廷还没论他的罪呢。 第三个声音插进来,不是抓了罗嗣修吗,他可是严介山最倚仗的学生。我看这回严党那些人是完咯。 你们可小点声吧。第四个人小声打断他们的话。东南那位还在呢,听说他上书给老师求情了。圣上还说,严介山用了李大人,还是有功的。 话音未落,说话这位就被身边人推了一把。你这都哪听来的,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陆明钦心不在焉听着这些没影的话,见没什么人在意他这边,索性借口醒酒,躲了出去。 连去主桌敬酒的资格都没有的人,说起朝堂的事,怎么听都像个笑话。 都司指挥使也是这么骂沈大人的。 朝廷还没驳李部堂的折子呢,你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陆明钦在转角出了会儿神,深冬的风毫不留情割过皮肤。这滋味实在不好受,可陆明钦一时也不想回去。 他正犹豫要不要干脆找个借口回家,忽然见另一个人也躲出来。 有点眼熟,似乎是主桌的几位之一。 又好像不止今天见过。 身份太悬殊,陆明钦原该行礼回避,那人却主动过来打招呼。 “我们见过的,陆佥事。”他看着他,唇边笑意轻缓,“不记得了?” 陆明钦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那位兵部司选令。 如今得称贺侍郎了。 青云直上的贺大人随意靠在栏杆边,也陪陆明钦吹冷风,笑:“陆佥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陆明钦听出他话里一点轻飘飘的揶揄,于是反问:“贺大人炙手可热,不也出来躲清静?” 贺时行支着下巴看城郊寥落的灯火,不置可否。凛然的缄寂在两人间游过,他有意挑起话头,侧脸问陆明钦:“陆佥事是哪里人。” “祖上在朔云,曾祖父时平乱有功获封世职,才来了京城。” “这么说来,陆佥事也是忠良之后。” “贺大人呢?” “登州人。”贺大人叹了一声,“从前也算好地方,只是如今东南沿海倭患愈发猖獗,难免有波及。” 他顿了顿,依然语气平淡:“这几年严介山把持朝政,朝廷主绥靖。许多人也是有志报国,无路请缨。” 一阵风扑过来,吹得头顶灯笼摇曳不止,光影移换间,檐上冰凌熠熠生辉,竟也不输暖阁内的灯烛辉煌。 陆明钦抬眼迎上贺时行目光里的试探,唇边笑意不改:“李大人是养寇自重。” 方才那些人有一件事倒说对了,严介山罢相而未坐罪,靠的全是东南有位好学生。 江岭道总督李良符。 眼下东南倭患未平,就是为安定军心,圣上也得给李大人留几分情面。 沈大人想参的也是这个。 台面下的事,陆佥事明晃晃讲出来,其实有些僭越。但贺侍郎也没怪罪,只乜他一眼:“你倒是敢说。” “世人都讲封侯非我意。”陆明钦懒洋洋倚着栏杆,语气散漫,“可功名利禄,谁又不眼热呢。” “江岭道有个参将的缺。”贺时行漫不经心理了理衣袖,“我可以保举你。陆佥事应该也知道怎么回报我。” 陆明钦并没有应下,却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贺时行盯着陆佥事看了片刻,忽然凑过来。这距离对刚认识的两个人太亲密,以至于陆明钦下意识后退,却发觉自己后背抵着栏杆,退无可退。 “陆佥事眼里有野心。”细碎的气流撞在皮肤,轻飘飘的,甚至带了些戏谑与狎亵。贺时行附耳与陆明钦讲,“可惜不是严党,连袭官的银子都得当了自己去凑。” 严介山为相时大权独揽,朝中十之有七依附其为党羽,自然不愿见他彻底失势。陆佥事都混成这个样子了,又在沈指挥手下做事,底细自然是干净。 “贺大人消遣我?” 陆明钦侧眼看贺时行,声音里带了些愠怒,随即顿住。 “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我们见过,不止一次。”贺大人秋水为神玉为骨,眼底的笑却带着轻佻的奚落,“陆佥事在卫府扮青衣时,我也在。” 他想起台上乱红稠李的艳冶,戏谑道:“很漂亮。” 陆明钦怔愣一瞬,随即扶上腰间的佩刀,眼底锋芒狠戾:“贺时行,你别会错了意。” “我答应卫襄上台串戏,却也不是南院的相公。” 陆明钦为了凑袭官的银子,应卫公子的要求,在他生辰宴上客串青衣。 玻璃盏也是从卫襄那里拿的。 卫大人和陆明钦的父亲曾同戍密云,陆明钦和其子卫襄也是自小一起上房揭瓦的交情,卫襄有心帮他,一点恶趣味,陆明钦也不是很介意。 毕竟刚认识卫襄时,陆佥事还穿女装假装是自己妹妹,一个人唱双簧,骗得卫小公子情窦未开便知道了什么叫心碎。 卫襄刚升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那天来贺的人不少,陆明钦在台上,倒是没注意贺时行也在。 更没想到那么浓的妆,贺大人竟然认出来了。 “陆佥事别生气。”贺时行若无其事退开,“你不是给兵部呈过请战化州的书信吗?可惜仇伯斋胆小,只忙着搞边市,不愿打仗。” 沈指挥忙着写奏疏的时候,陆佥事也没闲着。 他给父亲在兵部的旧识写了封信,分析如今边防情势,请调宣同抗击北虏。 乾左卫虽然清闲,却不比边镇,有刀光血影拼出来的功勋。 陆明钦还年轻,极目远望,也还有大把的时间消磨,没到可以留在乾左卫蹉跎余生的年纪,也不太惜命。 “既然想搏功名,我给你这个机会。” 那封信写得用心,贺侍郎也认同陆佥事关于征练新兵和增置火器,车营协战的想法。 贺大人看不上仇伯斋奴颜婢膝的谄笑,军队无力,所谓边市,也不过由着北虏骑在头上予取予求。 贺时行注视着陆佥事眼底丰沛的野心,云淡风轻笑了笑。 “不过打仗不是儿戏,陆佥事若是无能,谁都保不了你。” 既然陆明钦还算有血性,他也不介意推他一把。 第6章 青锋新拭 转过年调令下来,陆明钦去了绍台做参将。 绍台是江岭直隶州,为历代海防重镇。虽然从打北虏变成了剿番,不过也算得偿所愿。 到任时宝刀未老的绍台经历带卫署众人迎他,打量陆明钦半晌,笑得意有所指:“陆参将真是年少有为。” 这经历年过五旬,先帝时便戍守弓浦所,海卫的风浪一年年翻涌,蚀在骨里,变成皮肉上时序更迭的皴裂与疤痕,如今见着这个年岁还没自己从戎时间长的毛头小子,自然是看不上的。 余下众人知道他是贺侍郎的人,便也畏惧这份狐假虎威的权势,而对着陆明钦本人,又难免生出几分轻蔑。 也有人猜,李良符不会容得下冯相这颗钉子,陆参将在绍台怕是风光不了多久。 那段时间,陆明钦一面巡察当地屯政,一面也听了不少德不配位必殃其祸的风言风语。 陆明钦到绍台第三个月,倭寇登陆珧祈,继而转趋绍台。 绍台经历与他在弓浦近岸列阵迎敌,老经历注视着逼近的匪船,神情不屑:“陆参将见过血吗?” 陆明钦懒洋洋笑起来。 “这不是见到了吗。” 而后他猛然抽刀,霜刃新硎,锋芒毕现。 “擂鼓进军——” 涛声如沸,席卷过无数生死一线,杀伐不歇。 嘶吼。哀嚎。鲜血炙热。海风凛然。心跳擂如战鼓,叫嚣着血脉中最原始的亢奋与炽烈。 碧血金戈,慷慨狂名。 杀招劈面来,陆明钦闪身,刀砍在左肩,血顺着肩甲渗开。彼时他已杀到刀刃翻卷,污血狼籍,陆明钦抢了浪人的倭刀,反手捅穿对面咽喉。 所有的龃龉都消解于生死一刹的颤栗与快意。 那日陆明钦酣战无惧,直至刃血渍腕。 他自要向天下人证明,蹀血东南,尽屠夷种,严党的李良符做得到,他陆明钦当然也可以。 二十岁的陆参将青锋新拭,明刃如霜,照着劈山跨海的意气风发,凌云万里。 一剑横担日月行,山崩海立问前程。 傍晚时金州军来援,在众军的欢呼声里,他也终于也见到了那位东南一柱。 彼时陆明钦回营处理伤口,李部堂听闻新到任的绍台参将奋勇杀敌,特意来探望。 陆明钦肩上的伤不深,此刻刚包扎好。军医退开后,陆明钦斜倚在矮榻边,却只仰脸看着李良符,笑:“恕下官失礼。” 眼底轻狂有恃无恐。 拜与不拜,他都是贺时行的人,天然与李良符立场相左,况且陆明钦也不屑拜这个养虎谋身的江岭总督。 李良符时年三十有二,眉目分明,姿采如持玉,比起寻常行伍出身的将军,却带几分书卷气,更像个文士。 他看着陆明钦身上的新伤与血迹,语气平静:“贺侍郎倒是给我送了一柄好刀。” 也没有怪罪陆参将的放肆。 “多谢李部堂称赞。” 李良符拿出一封信来:“这是你的意思?” 陆明钦在信里说绍台一带官军军纪涣散,请求募兵抗倭。 “当然。”陆明钦笑,“贺大人他们久在京城,看不到这些细枝末节的弊病。” 陆参将没指望李良符能同意,只是按规制,他向朝廷请求募兵,实在越不过这位江岭总督。 他本来已经打算另外写信给贺时行,请他帮忙在朝中进言。 “无兵而议战,亦犹无臂而格干将。如今各卫所老病衰弱者众多,若能募三千新士,严行训练,足以抵御江岭贼寇。” 李良符既然问了,陆明钦也就多说两句,顺便试探一下这位李大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况且永义两地因争水争矿,常年械斗不止,招募当地青壮者入伍抗敌,也有助平息民间纷争。” 其实陆参将话说的已经很委婉了,绍台三卫十所,统军一万两千四百余人,刨去吃空饷和老弱病残,可用者不及半数,其中训练整肃者更是了了。陆明钦选了千余精良紧急操练,才有了今日在弓浦血战的兵马。 说实话,能带着这么一帮东西和倭寇打了一年,他都有点佩服这位江岭总督了。 李良符听罢只是笑了一声:“陆参将也知道军中艰难了?” 还有更难的呢。 不过陆明钦能想到这些,还算是有心。 “匪寇蛮横暴虐,贪蠹欲壑难填,内忧外患两面夹攻,还要明哲保身,当然艰难。”陆明钦凑近李良符,漂亮的眉眼里盛着几近跋扈的挑衅,“李大人说是不是?” “……” 行军多年,李良符当然看得出来陆明钦伤势无碍,更没到不能起身的地步,方才不过是不计较。 可这小子实在有点蹬鼻子上脸了。 他李良符看起来像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吗? 是以李部堂抬手,毫不留情按在陆明钦左肩。 “江岭不止卫所和倭寇。”他低眼,威慑千军万钧压在陆明钦脊上,“陆明钦,我劝你收敛一点。” “改不了这脾气,我也不介意废你一条胳膊,让你滚回乾左卫荣养。” 至少还能留条命。 后半句话李良符并没有讲出来。 反正这小子现在也听不进去。 李大人倒也不是真舍得废了这么能打一个好下属,只是陆明钦年轻气盛,自以为背靠冯相便可高枕无忧,来日得罪了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贺时行如果送了个只会打仗的蠢货过来,折在江岭的尔虞我诈里,也实在可惜。 李良符手正按在他伤口上,力道凶狠。刺痛一点点渗进骨髓,看不见的刀片划过附骨的筋膜,刀刀艰涩,声声刺耳,熬得人发疯。 陆明钦咬的唇色惨白,挣扎半晌,终于低头:“属下知错。” 是他得意忘形了。 压在肩上的剧痛陡然一轻。 李良符捻过指腹洇染的血迹,依然语气平淡:“至于募兵的事,我可以答应你。” 陆明钦震惊抬眼。 “我本来也没指望江岭那些人剿倭。”李部堂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陆明钦,你在绍台看到的事,我自然也见过。你在江岭还没遇见的事,我也知道。” 陆明钦垂眼听着,想,李大人看着也没多大年纪,怎么就开始倚老卖老了。 ……不就多打了七年仗吗。 当然陆参将也只敢腹诽,并不敢真说出来。 他不怀疑李良符真会揍他。 而且李部堂看着温文,下手是真的狠。陆明钦想了想自己的左肩,仍是心有余悸。 “金州府的顾参议会协助你募兵,旁的事,你们一概不要管。”李良符叹了口气,“顾以诏性子稳却心软,和你放在一起,倒是正好。” 陆明钦不至于蠢到再问李良符什么事是他们不能管的,静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部堂说不指望江岭的人剿倭?” “我在南禾剿匪时,见当地俍兵作战凶狠,便与张道台商议,从梧州征调七千俍士配合作战。” 李部堂并没有消极怠战。 他是在等兵。 “去金州吧。”李良符低眼呷了口茶,“绍台的兵,是杀不了倭寇的。” 陆明钦看着李良符眼底勉为其难的疲惫,忽然想,难怪有人说严介山眼光毒辣,两个得意门生一个保了他在圣上面前的荣宠,一个保了他后半生的安稳。 罗嗣修掌盐税,替绍治帝兢兢业业敛财;而李大人殚精竭虑,一面剿倭,一面替严党遮掩底下的烂事,当真是既能给圣上分忧,又能给严大人解难。 他终于收敛了所有的狂妄,轻声问,李大人为什么愿意帮我。 “有些事只有你能做,你也必须去做。只有这样,江岭的仗才能打下去。” 李大人这话说的太早,陆明钦被那其中的悲凉慑住,却又困顿其中,惘然无知。 直到绍治十六年的舟川,他才真正明白这其中无能为力的惫怠。 弓浦一役后,陆明钦以军功擢金州卫指挥使,练兵备倭。翌年春,贼寇再犯珧祈,陆明钦领金州军援驰,与顾以诏合兵战倭寇与温坊,斩首千余人,并剿龙居余寇,其间九战九捷,进秩三等。 绍治十五年夏,俍兵开赴江岭,李良符与张承于狭泾合战围剿倭寇,攻破狭岛的倭匪大寨,杀敌三千人,堕水溺弊者不计其数。 腊月时,兵部在冯相的授意下,参奏李良符与张承冒功请赏。两个月后,陆明钦上书作证,李良符糜饷殃民,养寇自重,延误战机。 这本来也是他来江岭该做的事。 最终圣旨钦定,李良符和张承论斩,严党分崩离析。 绍治帝采纳贺时行的建议,令陆明钦接任江岭总督,清剿残寇。 彼时重回严溪的林南叙收到李良符死讯,与俞行简一道上了柱香。 毕竟几面之缘,总要祭一祭。 第7章 离鹤 绍治十三年春,建州府官驿。 傍晚时分,殷红的霞烧过天际,空气泛出雨后新晴的清凉。窗户临街,马蹄声踏踏渐近。林南叙移了盏灯过来,又走到窗边,正要关窗时,一阵风扑进来,吹散桌上的纸张。她低眼将几份文书收好,忽然瞥见一封朱红洒金帖掉在桌下。林南叙俯身捡起,是给时任江岭总督李良符的寿启。 字还算好,只是内容实在平庸,寻常坊间文书先生的笔墨,怕是难入李大人的眼。 俞行简正巧推门,瞧见林南叙手里的东西,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尴尬道:“王书吏做事太不当心了,我叮嘱过他收好。” 李部堂南禾剿匪时,俞行简奉令协战。此番他能进京述职受赏,从西桂调任严溪,背后多亏李大人举荐。 他们今日到建州,正逢李大人寿诞,于情于理,他该去贺一贺。 可李良符是严党。 李部堂提携俞行简算是任人唯贤不避朋党之阋,只是不论行迹人品,单严相门生这一点,李良符也足够和林姑娘血海深仇了。 俞参军不想林南叙伤心。 虽然那时候林南叙化名秦文清,以书吏身份在俞行简身边,常见公文往来,迟早也会知道。 能瞒一天是一天吧,说不清为什么,俞行简有点怕这姑娘。 从前给林侍郎当副手的时候,俞参军就怕林大人,而今又怕林大人的女儿。 从苏指挥使那里接走林南叙之后,他总觉得这姑娘好像不太像活人,雾轻云薄的,带点森森然的鬼气。 按理说俞大人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该怕。 可林南叙和边塞那些白骨又不太一样。荒原上天地旷达,风沙萧索,生死都壮阔。眼前的姑娘,却是不见天日的阴森。 俞行简生平最最怕官场上那些杀人不见血的门道,乍然对上这份阴森,自然也怵。 他有时候也会想,从前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后来林南叙跟俞延甫在严溪和梧州几年,见过沧海与深林,才勉强有了点生气。 不过都是后话。 此时林南叙低眼铺开纸,轻声与俞行简说:“我帮您写吧。” 这一路俞行简常对着笔墨发愁,林南叙问起,他却只推说是公务棘手。 原来是因为这个。 “只是一篇寿启而已。”林南叙语气温和,“您在苏珩面前救下我,已是大恩,我不想看您为难。” “况且您其实不必瞒我,我知道您调任严溪,是因为李大人。” 俞行简是林铣旧部,李良符虽然有心抬举,顾及恩师,到底有些为难。 是以李大人思量良久,十二年回京时,找上了他在京的旧识、明堂卫指挥使苏珩,想走苏大人的路子,举荐俞行简去严溪。 明堂卫替皇上监察百官,独承审谕雷电,凡事关机密,他人不得而知。 即使是严介山,也得给苏指挥使几分面子。 况且林铣没出事时,苏大人与林家走得也近。 苏珩送走李良符时,初春的薄寒在门扉开合间吹进屋内,院内的梨树却已泛青。他在廊下停了一会儿,才回到书房。林南叙从屏风后走出来,苏珩看着她,神色玩味:“林大人旧部也转投严党了。” 而林南叙低眼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她听见了苏珩与李良符的对话,想的却是,俞妹妹不用在西桂受苦了。 苏珩没有看到预想的愤恨,兴致缺缺玩着手里的折扇。这柄泥金檀香扇是李良符带今日给他的谢礼之一,外放几年,李大人对于官场的应酬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难怪严介山也看中他。 “你说俞行简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会不会拿你去找严党请功?” 当夜,俞大人捧着茶,惴惴不安坐在苏府的书房,正想着自己到底是哪里招了苏指挥使的眼,却见苏珩拖了个人进来。 那姑娘被绑着,人瘦得厉害,身上的衣服看着像是哪家的粗使丫头,乱发挡住了脸,手臂上蹭着大块灰土,斑驳狼狈。 俞行简不敢多看,也猜不准苏珩的意思,惊疑起身:“苏大人这是做什么?” 苏珩把人丢到俞行简面前,扯着那姑娘的头发强迫她抬头,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道:“缇骑司今日抓了个潜逃的罪人,还请俞大人替我辨认一下。” 俞行简看清那姑娘的脸,骇然后退一步,随即道:“卑职确实不认识。” 怎么会……怎么会是…… “俞大人别急着否认,再想想。” 苏珩云淡风轻放手,那姑娘似乎很虚弱,蜷在苏珩腿边,也不见挣扎。衣衫破口处撩开一点,俞行简瞥见她腰侧的几道鞭痕,又迅速移开视线。 “我劝你想清楚了再回话。”苏珩饶有兴趣盯着他,神情显出几近残酷的愉悦,“包庇罪眷,可是同罪。” 俞行简心底已是惊涛骇浪,原地怔愣半晌,才说:“卑职真的不知。” 见俞行简抵死不认,苏珩也失去耐心,冷声问:“当年林铣出任三关总制,携家眷驻蓟云,你做他副将,那几年就没见过他家人?你女儿不是和林南叙关系很好吗。” “我给你个出路。” 他看着他,字句轻缓。 “指认她,我保举你出任江南海署巡按。” 海署巡按官不算大,可是对俞行简一个西桂司备,却是难以想象的好缺。况且江岭富庶地,管着海防外交商贸,油水总不少。 苏珩故意停下来等眼前人的反应,俞行简脸色惨白,沉默了有一刻,依然讲,卑职真的不认识她。 苏珩脸色沉下来:“你不愿意?” 俞行简不知道为什么苏指挥使自己就与林姑娘相识,却特意叫他来指认林南叙,也来不及细想更多,硬着头皮跪下来,乞求道:“苏大人,林铣案已结,实在不可再起大狱。您只当是抓了个犯事的逃奴。卑职……卑职愿意赎……不,卑职愿意买走这个奴隶,银子您开口,卑职一定凑齐。” “赎她?”苏珩几乎笑出声来,俯身凑近这个不知好歹的西桂司备,侮蔑明晃晃刺在他脸上,“俞行简,你一年的奉银才多少,敢开这个口。” 林南叙挣扎抬手,拽住了苏珩衣袍的下摆。 麻核卡在嘴里,她说不了话,却还想求苏珩放过俞行简。 俞行简在那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病死在西桂的女儿。 那时候她闹着跟他来林府玩,林大人与他在书房商议军务,林南叙则在廊下哄小妹妹翻花绳。 眉娘死的时候才十二岁。 事情怎么会……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 他想救林南叙,也不全为所谓的提携之恩。 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 “卑职在原籍还有些田宅可以兑成银子……”他看着苏珩,“卑职会找个僻静地方把她安顿好,大人若不放心,也可以派人看着。卑职用性命担保,绝对不会让人发现她。” “是吗?” 苏珩云淡风轻笑了笑。 “俞行简,你的忠心,到底是对着谁的?” 这话实在太重,径直将俞行简钉死在原地,辩无可辩。 苏珩敲了敲桌子,一个丫鬟低眉进来,把林南叙扶了出去。他盯着俞行简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带她去严溪吧。” 俞行简难以置信看向苏珩。 他放过他们了? “可……” “这也不行?” 苏珩眯起眼,语气里透出杀意。 “俞行简,你还敢讨价还价,是嫌自己命长吗?” 俞司备慌忙低头:“卑职只是害怕严溪路途遥远,林姑娘受不住。” 他的妻女在西桂病逝,纵然俞行简想带林南叙走,可前车之鉴,他实在害怕。 “一个罪眷而已,她要是死在严溪,也是活该。”苏珩嗤笑一声,“况且严溪又不是西桂。” 严溪城海上贸易发达,从前也是富庶安宁,只是这两年闹海寇,日子难过些。 “至于银子,你那点田宅能兑多少钱,我收了都嫌寒碜。”苏珩漫不经心擦了擦手,笑,“赊着吧,什么时候给,看我心情。” 待俞行简离开,苏珩一面写信,一面嘲笑李良符胆小。 “严溪参军算什么官,也值得他江岭总督瞻前顾后。” 这话讲得冒犯,但俞行简这种不起眼的小官,调任严溪备倭,又不是拔擢什么肥差,严党大爷才懒得注意。 彼时林南叙披着薄衫跪在他腿边,领口松散,隐约露出青红斑驳的欢痕。她低眼看案几边繁复的镂空雕花,依然缄默,仿佛钉死在画屏上的一只鹤,呼吸都微不可闻。 林南叙将寿启递给俞行简,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李大人去找苏珩,我也没有机会跟您离开。” 俞行简听到林南叙这句话,才知道李良符与苏珩的往来。 苏珩找上他的时候,俞行简真以为是明堂卫抓了罪眷,后来也不好细问林南叙,而今见林南叙没有排斥,便也安心了些,吩咐随从明日送到李大人府上,再去清点三日后登门拜贺的芹献。 可俞行简没想到,林南叙写得太好,李大人爱才,非要见俞参军和他的书吏。 第8章 彩云易散 清晨薄雾未散时,俞行简便换了常服,再三检查过衣冠,盯着镜里眼下疲惫的暗青,又忍不住叹气。 俞行简在西桂时与李良符几面之缘,知道这位李制台待人还算宽和,只是他要见林南叙,俞参军还是有一点担心。 李良符最早在集贤院做校理典籍的修撰,后来巡按宣同,与林大人打过照面。虽然李大人在宣同也只待了一年,和林铣没什么私交,林南叙也说没见过李良符。俞行简还是觉得,林姑娘还是少沾染这些事为好。 况且还是严党。 俞行简本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推辞,林南叙却说,李良符并不是真要见她。 “李部堂应当是有事想与您说。”林南叙轻声道,“不然不会提前叫您去府上。” 按常例,总督署的筵席俞参军是没资格参加的,亲诣贽仪,也不过是与众人一同贺过,略坐会儿便自觉告退。 李大人看见寿启,知道俞参军已到建州。寿筵当日人多眼杂,他不方便单独见俞行简,找个借口罢了。 俞行简听罢更茫然了,翻来覆去想了一夜,也想不到李部堂究竟要与他交代什么。 总督署前车马骈阗,两人在门房候了一会儿,有书吏将他们引到后堂的书房。 一路廊檐雕画,竹影斑斑,绿苔芳草。书房内陈设清贵,倒有些矮纸斜行闲作草的雅韵。李良符坐在案边,见他们进来,示意免礼。 下人端上茶来,李部堂略打量了一下林南叙,笑:“俞参军身边有这样的才士,是严溪文教的幸事。” 林南叙低眉道,大人谬赞。 过一些场面话而已,她更在意的,是李良符调俞参军去严溪的真实用意。 到底是真为生民计,还是有暗祸要俞行简去顶。 “横州府虽然与京城比是清苦些,不过从前海运畅通时,也是安居的好地方。民生多艰,是吏治之责。”李良符叹了一句,看向俞行简,“俞参军在剿匪的事上,大可放开手去做。若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商议,赵知州也会帮你。” 江岭平寇需要能做实事的人,俞行简算一个。 他说这句话,也是让俞行简不要有顾虑。 毕竟俞参军有点心计都放在打仗上了,在西桂时伏击诱敌玩得顺畅,能破叛匪毒镖落石的诡计,官场却想不到太多。 “倭寇成势,少不了海匪奸宄相助。舟川一带已酿成祸事,若横州海匪再与番寇勾连,只怕后患无穷。” 李良符转头,看向墙上的江岭地图。舟川岛在绍台辖下,置千户所,而今匪寇猖獗,内外勾结,防务名存实亡。横州府在绍台以南,隔道治所在的建州,沿岸岛屿星罗棋布,海匪依势占据大岛作乱,若再勾结上绍台的倭寇,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横州一带虽然地方小,防务压力却重。 “俞参军,你们守好严溪,大军在东海才不致腹背受敌。” 他另外允了两个清流调去主政,希望这几个人还能念着为民请命的志向,守好横州一代的海关城防。 “属下定不负部堂所托……”俞行简的话半路卡在嘴里,李部堂为什么要提京城。 他忍不住瞥了眼林南叙,却见林南叙神色如常饮茶,似乎并未把李良符的话放在心上。 李良符端茶,杯盖刮过浮叶,道:“俞参军一路辛苦,回去休息吧。” 从总督府出来,俞行简忍不住想,李大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但以李部堂的身份,并没有必要这么隐晦的暗示。 “您多虑了。”林南叙垂眼,“李良符并不认识我。” “那句话是对您讲的,您与李部堂都刚从京城离开。”她看着街边叫卖的商贩,楼阁风帘翠幕,热闹喧哗,又是与京城不同的风貌,“李大人似乎很赏识您。” 俞行简到严溪当年,因以计离间匪倭,歼敌有功,升为荆湖道梧州佥事。 像俞参军这种罪官,从来都是有锅你来抗,功劳全没有。西桂时便如此,而今得了封赏,俞大人还有些不适应。 赵大人与俞参军看完总督衙署的公文,不等俞行简开口,先笑:“恭喜俞将军。” 李良符在信上说,因俞行简熟悉俍民特性,希望他在梧州协助募兵,调往江岭剿寇。 风掠过庭院,廊下几盆金桂细碎有音,桂香随风从半开的窗扉送进房内,满室馨芳。俞行简与赵大人看着这封公文,眼里都是横戈平海的希望。 今日请缨提锐旅,明朝破虏定风波。 临行那日赵大人来送他,初秋薄霜未消,早市的梆子声在不远处响起。俞行简看到笼屉的水汽蒸腾而起,白袅袅一团,轻飘飘散在风里,渺小又脆弱,温吞如白水。 或许不够伟大,不够宏烈,千秋青史难寻片语,却是无数人日复一日,甘之如饴的一生。 俞行简并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雄心。 他热爱这份平凡,便也甘愿为此而战,至死无悔。 赵大人拱手,道:“我等俞将军重回江岭,尽除倭寇。” 彼时还是绍治十三年的孟秋,马蹄踏碎晨光,举目只见山林乱叶,树影萧萧。严溪离京城太远,他们看不到京城上空风起云暗的湿重,自然也无从得知明日的山雨欲来,大厦将颓。 俞行简到梧州后,与当地土官瓦氏夫人一同练兵备倭。 花瓦聪慧勇武,主政梧州后倾心治理州务,内外凛然。本人一对双刀舞的漂亮,抽刀如新月破云,轮转如圆月。秦长忆见到后天天往校场凑,缠着人家要学武。花瓦把人丢去跟着新兵训练。见这姑娘顶着梧州的湿寒风吹雨淋一个多月,倒也没喊苦喊累,才松了口。 小姑娘拿着木刀,反腕撩刃打开花瓦的攻势,转身横切面门,灵巧的像只燕子。 花瓦提刀斜刺,趁秦长忆注意力被右边吸引,她左手转了一下刀,敲在小姑娘手腕。长忆吃痛,刀脱手坠地。冷不防见花瓦刀横打过来,后仰在地上滚了半圈,堪堪躲过。 她轻轻点了点小姑娘的胳膊,问:“痛不痛?” “这算什么,你也太小瞧我了!”秦长忆仰头看她,额前碎发浸着汗水黏在脸上,眼睛亮的惊人,“再来!” “歇歇吧。”花瓦收刀,把地上的姑娘拉起来,腕上银镯叮当相碰,看长忆的目光满是欣赏,“已经很不错了。” 长忆得了夸奖,才心满意足笑起来,又跑去找等在一旁的林南叙。 “你妹妹和你倒不是一个性子。”花瓦把刀放回兵器架,打量了一下林南叙,狐疑问,“你们真是兄妹吗?” 林南叙把水递给秦长忆,擦了擦她脸上的汗,与花瓦笑了笑,讲:“当然。” 十五年花瓦领兵开赴江岭,所向披靡,大获全胜,得了朝廷封赏。李部堂给俞行简去信言谢,并与他商议,调俞行简镇守绍台,巩固海防。 俞行简自然不会推辞。 未想翌年俞行简行才到绍台,正和花瓦等人叙旧,京城再降旨,却是李良符怠战冒功,罢职回京听勘。 俞行简作为协战官员,也被钦使召建州府总督衙署待查。 得知这个消息时,俞行简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部堂在江岭道募兵备倭,整顿海防,做了那么多实事,怎么就…… 传令的书吏却与他讲,官差已经在衙署等着了。 俞行简听着帐外俍兵操练的口号,恍惚片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去见他们!”花瓦一刀插在桌上,银镯叮啷撞在刀鞘,目光凶狠,“战士在前线拼死杀敌,大获全胜,主帅竟然还要论罪!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也要去,我们在狭泾可是亲手——” 长忆的话半途卡住,她转过脸,林南叙拽着她的手腕。秦长忆被那目光里的肃杀慑住,愣了半晌,才甩开林南叙的手:“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冤枉俞大人吧!” “蔺靖不是也在江岭吗!难道明——” “住口!”林南叙陡然打断秦长忆的话,随即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出去。” “凭什么!” 秦长忆不服气瞪着林南叙,眼泪积在眼眶里,还要跟林南叙吵,却听见俞行简叹了口气:“不必了。” 花瓦难以置信看他:“你说什么!” 俞行简慢慢解开护腕的束绳,苦笑:“我跟他们走……这件事和你们没关系。” 官场上的撕咬到他这里就算了,不能牵连这些在前线拼命的人。 然而出乎俞行简意料,钦使问过情况,只将他们几人软禁在官署。他又在建州惶惶等了两个月,最终只是因为备倭不利遭了训斥,滚回来继续做他的严溪参军。 而花瓦听了林南叙的劝告,告病回了梧州,没有被李良符的案子波及。 尘埃落定那日,林南叙几人在衙署门口等他。一行人离开建州南下,秦长忆无精打采跟在最后,一言不发。 俞行简看着林南叙,试探开口:“李大人他……” 他还有一点幻想,他既然能回严溪,李良符是不是也有机会脱罪。 “官场无对错。”树梢间枯叶伶仃坠地,在马蹄下喀嚓作响,岑然寥落。林南叙垂眼,语气轻缓,“他们需要一个罪人。” 荡平江岭倭患的功勋,不能落在一个严党身上。 哪怕李良符于此问心无愧。 俞行简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驳什么。 如今旧事重提,林南叙看着陆明钦的脸色,嘲讽道:“陆制台冒功请赏,坐上江岭总督的位置,和严党有什么分别?” 她是很想看严介山那些人被清算。 可这世道并不论黑白是非,诛奸不是正义,昭雪也不为伸冤。 一年前的李良符落狱,朝局动荡,给了倭寇喘息之机。部分残寇往横州逃窜,勾结海匪,有了而今严溪一带的海防危机。 陆明钦与他背后的人口口声声讲为民,却也不过拿黎庶做角力的工具。 “陆大人,你不觉得横州一带的倭情,有你们一份功吗?” 陆明钦猛然扼住林南叙的脖子。 “林南叙,你不要命,你身边人的命,你也不在乎了?” 他力道下得极重,掌中的颈白而纤细,淡青色血管在手指下沉闷规则地跳动着。如果陆明钦愿意,他可以直接扼断她的脖子。 林南叙由着陆明钦动手,在窒息的痛苦里硬扯出一个嘲笑。陆明钦眼神仿佛冷得吓人,视线一点点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脸,却也不怀疑陆明钦真的会杀了她。 杀了她也好,无所谓的。 看社稷无常往复,成败皆空,本来也没什么意思。 但他最终松开手。 林南叙扶着桌子缓了一会儿,听见陆明钦开口。 “帮我剿倭,或者,我杀了俞行简和你身边那两个人。” “能从京城陪你到现在,也交情不浅吧?” “你……”林南叙瞪着他,眼底愠怒凛然,“严溪三所的兵大半征自梧州,陆明钦,你最好想清楚后果再动手。” 陆明钦手扶上刀柄,打算再给这个出言不逊的罪人一点教训,传令兵慌张闯进来:“陆将军,倭寇袭营——” 第9章 灵幡祭 陆明钦瞪了眼林南叙,转身去应敌,离开前硬邦邦扔下一句,别乱跑。 “……” 林南叙拢了拢散落的长发,随手拿了桌上一支小楷笔挽好,走到门边,听着外面的兵荒马乱,犹豫片刻,还是掀开一点帘子,看周围的情况。零星几个窜过来的匪寇已被砍翻在地,士兵拿着武器匆匆东面赶,林南叙看过去,见二丈八幅的黄牙旗在空中猎猎作响,衬着一片阴云逼仄。 横州倭寇得本地海匪引路,攻势凶猛,目标明确,径直往陆明钦所在的方向冲。 此时顾以诏在清乐,卫襄在永岛,皆未归营,宣军兵力并不多。倭寇是盯准了这个分兵的机会,想强杀主帅。 也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林南叙盯着两军厮杀的方向忍不住皱眉。陆明钦倒是不怕死,可新任江岭总督如果在横州府出事…… 林南叙正想着,突然听见有倭人模糊喊了几句,北面坡地上又冲进来另一队人马,打的是宣军前营的朱雀旗。 对面来势汹汹,倭寇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大军归营的前锋,瞧见陆明钦,又不甘心,仍然往帅旗的位置挤。 顾以诏或者卫襄回防吗?永岛和清乐到这边赶不及这么快,最近的却是……林南叙正想着,却听见有人喊,秦先生在哪。 “长忆?” 她循声回头,见秦长忆从斜刺里冲出来,纵马踏翻几个倭寇,看见林南叙后,立刻掉转马头赶到营帐边,停在林南叙面前,伸手将她拉上马。 “你怎么在这?” “我从哨所回来,发现家里没人,街邻说几个官兵来过,猜你是被陆明钦带走了。我跟俞大人说了一声就往这边赶,半路俞大人追上来,说是倭寇有异动。” 秦长忆刚刚随手抓了个副将问,这会儿乱七八糟的,对面顾不上她,只给她指了个方向。 还好真找到了。 林南叙靠着长忆的后背,风在脸侧呼啸而过,林南叙看着不远处作战的宣军,问:“你们带了多少人?” “俞大人追上来的时候好像……有几百人吧。” 从长忆他们赶到时间算,倭寇登岸前严溪城就收到消息了……他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林南叙回头正要问,一支羽箭贴着马身划过,马匹受惊,长忆砍翻虎视眈眈的匪寇。林南叙稳住身形,才问:“俞大人呢?” “他去找陆明钦了,让我带你先走。许一和蔺靖摸到海边去了,这会儿应该……” 秦长忆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近岸腾起火光,火势乘风烧成一片。匪寇发觉渔船被烧,除开脑子轴得不行的四五个浪人摆开破釜沉舟的架势,疯了一样往陆明钦那边冲,余下匪寇都在往岸边撤,扑抢未着火的船。 是许一递的消息……林南叙看着火光,想。许一和蔺靖去烧船,等于把自己主动送到陆明钦面前了,他还是不想袖手旁观吗? 林南叙想着后面应付陆明钦的事,秦长忆猛然勒马。她下意识抓紧缰绳,还没回过神,就听到长忆的尖叫。 “俞大人!” 林南叙怔怔转过头,看到俞行简胸口的箭矢。 绍治十七年,倭寇偷袭寿永大营,严溪参军俞行简率部支援,力战中矢死。 夜风卷着零落的纸钱盘旋纠缠过白幡,灵棚内几盏烛火飘摇,火盆内的炭块爆开细碎的火星,映得林南叙半边脸忽明忽暗。 白日时秦长忆哭得声嘶力竭,而直到俞行简入棺,林南叙还在恍惚。 她不知道该去怎么安放那些情绪,悲伤,迷茫,怨恨,纷纷攘攘填进胸腔,白濛濛一片,消弥在潮起潮退的海涛声里,空谷无音。 俞行简最后对她说,不要恨。 身后帘帐掀开,惊得火苗惶然跃动。陆明钦看着林南叙的背影静了片刻,轻声讲,抱歉。 林南叙跪在灵前,低眼往火盆里添了些纸钱,并没有什么反应。陆明钦又讲:“烧倭船的乡民已经安顿好了,你放心。” 他还有些事想问那个叫许一的乡民,只是蔺靖也在场,眼下这种情况,他不想和林南叙的人起冲突。 “十三年帮我们稳住海匪的中间人就是许一。” 陆明钦闻言怔住。 “他跟匪首何贵是同乡,在海匪手下做工,运淡水补给,他们信他。我那时候也是靠着许一摸清了海匪的内部情况,又钓出倭寇。” 她那时候利用许一断了海匪的淡水,才逼得陈海坐下来和他们谈判。 林南叙与许一讲过,如今陈海成功搭上倭寇,形势之前更严峻,他与海匪再接触可能会惹疑心,不必再帮他们。 当日俞行简给许一报的与其他乡民一样,都是随军协战有功,明面上看不出异样。何贵已经死了,旁人就算听到些风声,也未必说得清什么,陆明钦没那么容易挖出许一来。 林南叙叹了口气,道:“给朝廷做中间人,一面是协战有功,另一面却是通番论斩,前情已结,我原本不想他再牵扯进来。” 毕竟江岭也不只是剿倭的战场。 可是今日许一已经做了决定。 林南叙劝过,却无权干涉他最后的选择。 陆明钦听出林南叙话里的弦外之意,只觉得一口气软绵绵堵在胸口,但真要一字一句去辩,又好像无话可说。 他最终还是讲,我不会让义士枉死。 这话从陆明钦嘴里说出来,未免有些啼笑皆非的讽刺,然而他并没有听到预想的讥嘲。 林南叙拿起火钳,将边沿的残纸拨进火中,声音轻的像一声喟叹:“我原以为,俞大人就算在一辈子缩在严溪,也还有条活路。” 余灰渐熄,边缘一隙焦红,似在嘲笑她的无能为力。 陆明钦犹豫片刻,问:“十六年时俞参军能回严溪,是因为明堂卫?” 俞行简既无靠山也无门路,那时候没被什么人扔出来当替死鬼干掉,大概少不了苏珩庇护。 毕竟案子是缇骑司查办的。 “陆制台不必试探我。”林南叙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并不值得苏大人费心。” 陆明钦下意识解释:“我没有……” 火钳拨过残烬,翻出零星几点未灭的猩红。她看着盆内的纸灰,轻轻截住陆明钦的话:“离京时我求过他,若来日再起大狱,请他念俞大人曾为国尽忠,为其周旋一二,不至狱中瘐死。” 她还记得那时候苏珩与她讲,自古将军百战,难见白首,她又何必担心。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却一语成谶。 林姑娘的心愿已经很小了,她只想要身边人平安。 可惜天不垂怜,这一点祈求也要驳回。 “我没有什么为生民立命的抱负。这天下是周家的天下,与我何干。”林南叙声音低哑,似磨着沙砾一样的滞涩,“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恨。” “他在云州时打赢了额鲁特部,指挥使大人却斥责他轻启边衅,军功没记上,反被嫌多事,夺了他千户的武职。他听同僚笑他,才知道这功被记在了别人头上;后来父亲驻防宣同,要打北虏,他又呈书信,自告奋勇去前线;俞大人尸山血海杀出来,刚升任平辽都司指挥使,却因父亲的牵连,贬去西桂做司备。再后来李大人提携,参与江岭平倭,梧州辛劳大半年,他的兵打了胜仗,他却又回了严溪。” “然后他听许一说,倭寇发现宣军分兵,要袭营强杀主将,便领兵来支援。”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怨。” “既然这是他的选择。”她看向乌沉沉的棺椁,“我也只能接受。”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与陆明钦说这些,或许也只是说给自己听。 她的过去已经没有人了。 帐外一声惊雷,压在头顶的雨水终于丰沛落下,而今帐下听雨,悲欢都萧索。 陆明钦沉默良久,最终在林南叙身边跪下,恭敬一拜。 他也终于真心实意有了愧疚。 雨水漫开潮气,压得室内烛火黯淡,先前的猜疑与针锋相对都偃旗。帘帐再一次被人掀开,是卫襄。 卫大人得知军营出事,冒雨从永岛渡海赶回来,此时甲胄未脱,衣角还在滴水。他见陆明钦确实没事,才松了口气。 卫襄瞥了一眼林南叙,对陆明钦道:“回营帐,我有事跟你说,以诏也刚到。” 陆明钦看出搭档的顾虑,道:“没关系。” “之前的弹劾被冯相压下来了,但高巡联络了几个御史台的旧识,打算继续上书参你。” 卫襄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衙署来递消息的书吏。顾以诏在问详情,他便过来找陆明钦。 “以诏想写信给淮南道台,请他出面阻拦。但朝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如果张肃元纠着这件事不放,我们这仗能不能打下去都难说。” “姓高的还真是阴魂不散。”陆明钦神色晦暗,“在绩州作壁上观还不够,想重回江岭?” 而今时间紧迫,宣军强攻并没有太大的胜算,稍有不慎,就是给高巡再送个把柄。 陆明钦和卫襄要离开时,林南叙忽然抬头。 “忠佞之断全在圣心。陆大人想解困,还得讨好皇上。” 卫襄没想到这人会开口,颇为意外地看向林南叙:“你有办法?” 第10章 白祥 “有件东西或许能帮忙。”林南叙起身,迎着卫襄探询的目光,道,“只是要麻烦陆大人跟我回严溪。” “等雨……” “不行!”卫襄猛然打断陆明钦的话,“眼下形势危急,主帅不能离营。” 如果放在平时,卫襄或许还有兴趣跟对面慢慢绕圈子,但这会儿他实在没耐心。俞行简刚战死,谁知道这个书吏是什么心思。 林南叙看着卫襄眼底的戒备,云淡风轻理了理衣衽:“事关重大,陆制台最好亲自去看看。” “卫大人如果不放心,也可以一起去。” 陆明钦叹了口气,简单与自己的搭档解释过林南叙的身份。卫大人表情复杂,盯着林姑娘看了一会儿,妥协道:“让以诏留下看家,我和你去。” 帐外雨声渐弱,陆明钦看了眼卫襄身上的水痕:“你先去把衣服换了。” 他也还要去找顾以诏问高巡的事。 卫襄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看向林南叙:“如今离岛和峰屿互为倚仗,林姑娘觉得该怎么办?” 林南叙将脸侧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神色平静:“离间海匪和倭人并不难,只是不知道几位大人愿不愿意担风险。” “林姑娘放心,钱和人我们都可以给你。”卫襄笑眯眯看她,似乎又恢复了平日里人畜无害的样子,“既然是为剿倭计,自然也无所谓什么风险。” 他顷身凑近了一点,视线里的挑衅和奚落明晃晃刺在林南叙脸上:“不过林姑娘还是当心点。如果被海匪骗得人财两空又回总督署哭,也怪让人心疼的。” 卫大人说完,若无其事转身,径直掀了帘帐出去。 林南叙对这话倒没什么反应,走到烛台旁拨了拨灯芯,轻声讲:“横州府不止我一个幕僚,你如果执意用我,会把自己放在苏珩的监视下。” 她看着陆明钦,脸侧烛火映出风平浪静的漠然:“陆大人,你要想好。” 陆明钦那时候忽然发现,林南叙虽然冷得像冰一样,却是处处周全。 连这种事都要多考虑一句。 “有些事,让苏珩和他背后那位看看也好。”陆明钦低低笑了一声,“况且煌煌青天在上,又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呢。” 雨停已近三更,一行人骑马出了军营。 马蹄踏过湿泞的路面,隐约带出些水淋淋的滞涩,路边枝影幢幢,泛出草木清苦的气息。明月高悬,清光如霜,粼粼映着一地波光,照出未知的前路。 到严溪时已是天光乍破,他们才过城门,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迎面冲过来,秦长忆看见林南叙时,脸上闪过片刻的惊讶,勒马问:“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视线转向旁边的陆明钦,顿时多出几分警惕。 林南叙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秦长忆无事。秦长忆移开目光,说:“俞大人家中已经安排好了,随安会带人扶柩回籍,与妻女合葬。” 俞行简在严溪并无亲眷,随安是俞府的管家。俞行简战死后,林南叙让秦长忆回严溪城通知俞府的人,帮忙料理后事。秦长忆今日一早出城赶回军营,除了放心不下林南叙,也是要和随安准备送灵的事。 “我要去城南的院子。”林南叙握了一下秦长忆的手腕,语气温和,“灵棚那边麻烦你和随安了。蔺靖留在军营,有事你可以跟他商量。” “城南……”秦长忆迟疑看了眼陆明钦和卫襄,又见林南叙神色如常,便收敛了情绪,“我知道了,姐姐放心,我会料理好俞大人的后事。” 她的确对陆明钦心有芥蒂,但既然林姐姐已经做了决定,她便也不再多言,打马往城外去。 卫襄看着秦长忆的背影,好奇问:“秦姑娘真是你妹妹吗?” 他记得林铣只有一个女儿。 “苏珩没告诉你们?” “我才刚回营,哪来得及问。”卫襄无辜眨眨眼,转头却与陆明钦无声问,缇骑司那位? 陆明钦略微点了下头,道:“他确实说你收留了个姑娘,也跟你来了严溪。” 其实苏珩原话是捡来的野种。措辞过于恶劣,贺大人当然不可能在信上直说。 昨夜太忙,陆明钦也没空和卫襄讲这种小事。 “不过苏指挥使没提蔺靖呢。”陆明钦笑了一声,“总不能也是林姑娘半路捡来的吧?” 林南叙理了一下缰绳,面无表情讲:“陆制台可以自己去问他。” 卫襄凑过来,也笑:“要是苏指挥使的亲信,确实不用怕江岭道的人。” 林南叙并没有理会卫襄的话,只挈辔讲,到了。 这是严溪城西南边缘的一座宅子,背靠岩山,从街边看并不怎么惹眼,院墙和檐瓦都显出些苔痕侵蚀的清贫。林南叙开门时,院内的人听见声响迎过来,看见外面的排场,先愣了一下,又战战兢兢看林南叙。 林南叙于是回身道:“这宅子里的东西怕生,还请陆大人将护卫留在外面。” 卫襄闻言皱眉,陆明钦轻轻按了一下搭档的肩,截住他的话,示意手下后退。 三人穿过屋侧两道小门,绕至后院。院子隔出一半搭了棚舍,陆明钦和卫襄看到围栏里的东西时,眼底皆是震惊。 “白鹿?” 天鹿者,纯善之兽,道备则白鹿见,王者明丨慧及下则见。 麋鹿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林南叙从哪里搞来的这东西,还是三只。 它们看见几人,好奇地从围栏探出头来,其中一只用头蹭了蹭林南叙的手,又凑到陆明钦和卫襄面前。 卫襄随手拽了节草逗白鹿,唇边笑意浓厚:“私藏祥瑞,林姑娘胆子不小。” 林南叙摸了摸鹿角,倦怠垂眼:“原本留给俞大人保命的,现在也用不上了。” 过年前两天,这几只白化鹿跑下山,被哨所的俍兵抓住,私下交给了俞行简。今上笃信道法,尤好祥瑞,林南叙于是悄悄令人养了起来。俞行简运气一向不太好,这东西若是运用得当,危急关头或许能帮他们脱险。 “顾同知和卫道台刚清剿了清乐永岛两地倭寇,捷报和祥瑞一起呈上去,还有冯相在,圣上也不会太为难陆大人。”林南叙顿了一下,“但是贺表要我来写。” “可以。”陆明钦心下了然,“我会跟贺侍郎商量,进言重查林家……” “不必。” “为什么?”卫襄把手里的草喂给白鹿,与陆明钦对视一眼,问,“你借我们把白鹿献上去,不是为了给林家昭雪?” 这种场面上的表文由幕僚文士代笔属常事,林南叙如果贺表写得出彩,在京师大人物那里留个好印象,又沾了祥瑞的吉气,未来翻案也能顺利些。 “严介山是倒了,仇伯斋还统辖三边戎务。”林南叙看了看那只正吃草的白鹿,离卫襄远了点,神色冷淡,“御笔朱批的钦案,陆制台和贺大人想往上凑,冯相也不会答应的。” 几只鹿能换个赦免,于她已是难得的天恩。 她也不奢求什么。 可能是卫大人揪的草口感不对,也可能是白鹿吃饱了,总之它嚼了两口,毫不留情吐出来。如果不是卫襄躲得快,那截沾着口水的草梗可能会吐在他身上。 卫大人于是捡了根树枝要去敲鹿头,陆明钦皱眉,讲,别闹了。 卫襄转头看他,依然笑得柔澹春融,温润如玉:“可我们除了谋身,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陆制台毫不留情敲了一下这小子的额头,声音清脆,力道慷慨。 “你没发现围栏门没关吗,一会儿它追出来,你最好躲快点。” 好痛! 卫襄揉着额头,顺着陆明钦的目光,才注意到右侧虚掩的栏门。 怎么真开着啊! 林南叙不怕鹿跑出来吗? “整个院子都是它们的。”林南叙好像猜到他在想什么,漫不经心推了一下栏门,“不过卫大人放心,后院的两道门出入都会锁好。” 你快把门关上啊。 卫襄看着半立身子跃跃欲试的白鹿,默默扔开了树枝。 也不是打不过,主要是这三个祖宗现在比他的命都金贵,他实在是不敢。 那白鹿扬了扬前腿,傲然盯着卫大人看了一会儿,见卫襄退远,终于失去兴趣,又凑到林南叙身边。林南叙捡了枝苜蓿喂它。白鹿低头吃草,鹿角往前戳出来,从陆明钦的角度看过去,几乎抵在林南叙脸边。他下意识伸手想把人拉开,林南叙不明所以,困惑转过头看陆明钦,却忽然觉得眼前黑影飘忽,疲惫扯着意识,昏沉沉往下坠。 “……林姑娘?” 怀里人软绵绵压着他的手臂,肩骨单薄抵在掌心,陆明钦分神片刻,无端想,他是不是太冒犯了。 对林南叙这个状态,他是有点心虚的。 毕竟白天陆制台欺负人的时候,可没想到林南叙这么好用。 旁边的卫襄也吓了一跳,冲门外的随从喊:“快去找郎中。” 林南叙可千万不能出事。 俞行简才战死,最信任的幕僚在他们身边出事,严溪那些人怕不是要哗变。 “吵死了……” 卫大人尴尬回头。 林南叙声音虽然弱,但听起来好像,生气了。 他也没有很大声吧? “陆大人放心,死不了。”她踉跄推开陆明钦,“白鹿送出去之后,还得请两位大人帮个忙。” 第11章 桃花扇 横州府监牢。 几盏提灯移过,照见过道和石墙上斑驳蜿蜒的水痕。血腥味杂着腐臭的潮气涌上来,偶尔掺着几声惨叫,有囚犯看见司狱毕恭毕敬引一行人进来,料想是州府的官员,扑到槛栏边喊冤,又被棍棒呵斥回去。 引路的狱卒一面提醒身后几位小心脚下,一面擦了擦额角的汗。 见鬼了,怎么总督署和道署会亲自来提人。 牢里那个也不是什么人物吧?只不过有点钱孝敬上面,平时能少吃点苦。 还不是一样关在这鬼地方出不去。 他们最终停在最里间的牢房前。 陆明钦隔着木槛看进去,这间比其他牢房大一些,内里整饬过,靠墙摆了张挂着素帐的床榻,旁边是桌子和圆凳,还有张摆了铜镜的妆台。 没等狱卒开门,就见一个什么东西从铜镜后扔出来,砸得角落一只灰鼠仓皇逃窜,紧接着响起一个娇盈盈的女声:“真讨厌。” 一个女人从妆台后面起身,穿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衣,五官称不上世俗意义的美艳,颦笑却自有香灯半卷流苏帐的妩媚,风情万种。 她把墙边的东西捡起来,是个空了的胭脂盒,转头时正好瞧见林南叙,懒洋洋笑起来:“你来啦,我的香粉用完了,能不能让他们再给我送点呀?” “大胆!你知道这几位……”司狱张口呵斥,陆明钦横他一眼,司狱噤声开了牢门,识相退到外侧守着。 女人见状颇有兴致凑近林南叙:“你这是搭上贵人了?看打扮是道府的人吧,官职还不小。” 卫襄挑眉,问:“为什么这么说?” 陆明钦和卫襄今日穿的都是私服,也没带什么显示品阶的配饰。卫大人一身提花织锦玉色圆领襕衫,走在街上,大约会当成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我在秦淮河什么人没见过。”女人仰起脸,骄傲得像只彩屏上的孔雀,“秦淮河的游船画舫里,可多的是您这样锦袍朱带的风流负心人。” 这话里带些嗔怒,却讲得婉转娇媚,不露怨怼。 卫襄笑了笑,顺水推舟问:“看来王姑娘是伤心过?” “有些苦看得已经够多了,倒也不必亲自尝。”她看着卫襄,笑意慵懒,“我已经嫁过天下最好的男人。” “大人们今日来找我,无非是为陈郎的事。”她退回妆台边,抿了抿唇上的胭脂,依然语气轻俏,“是想让我劝他上岸?” 不等卫襄回答,她又笑道:“我知道,旁人都讲我们无情,满眼只看富贵权势。” 女人在妆台边坐下,拿了支素银簪子放在头上,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最终兴致缺缺放下来,随手丢回匣子里:“可惜呀,我这人唯一一点心肝,都在他身上了,实在舍不得他受骗。” 她笑眯眯看林南叙:“你死心吧,无论你带什么人来吓唬我,我都不会帮你的。” 卫襄依然笑得温良无害,道:“王姑娘别急,我们不会逼你做什么,只是有件事想问你。” 女人低眼玩着匣子里的两支簪子,无动于衷讲:“我已经三年十一个月十七天没见过陈郎了,他的近况我一概不知。” 还真是痴情。 卫襄低低笑了一声,看着妆台边的女人,字句轻缓,问:“那你想不想回到陈海身边?” 女人手里的妆匣哐啷一声翻在地上。 “回……” 回到陈海身边? 卫襄走过来,漫不经心拾起地上的簪子和妆匣,重新放回女人手边,笑:“王姑娘当心。” 她怔怔看着他。 这是陷阱吗…… 她还能再见到陈郎? 然而卫襄并没有多解释什么,转身对外面的狱卒讲,带走。 直到在横州衙署的签押房坐下,她才回过神来,看向房间里唯一认识的林南叙,问:“你们真会放我走?” “朝廷有意招抚陈海,你是官府给他的诚意。”林南叙顿了一下,“之一。”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女人皱眉盯着她,“陈郎可不是何贵那种蠢货,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他不会上当的。” 她的确很想见到陈海,却更怕他落进官府的圈套。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林南叙语气散漫,“这么久了,他在岛上又有那么多女人,还会记得你吗?” “你不许污蔑他!”对面闻言气得柳眉倒竖,“陈郎最重信义,他承诺过,我是跟他拜过天地的人,无论如何,我王姝都是他唯一的妻。” 林南叙索然无味别开脸:“哦。” “你!” 王姝见眼前人全然不信她的话,正要再争辩几句,却看见林南叙束发的素麻,怔愣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小了些,问:“文清先生家里有丧事?” 方才牢房暗,她又一心想着陈海,现在才注意到。 王姝是听狱卒说过,严溪的赵知州被倭寇杀了。她在横州府监狱能得优待,赵知州是帮了忙的,是以的死讯传出来后,狱卒对她的态度也恶劣不少。她忍了半个月,秦文清的人来看她,她半是哀求半是威胁地求那人帮她给牢头送了些银子,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 姓秦的是俞行简的书吏,和赵知州似乎没熟到要戴孝的地步。 她的视线在几人脸上转过,试探问:“俞参军仗打得还顺利吗?” 林南叙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垂下眼:“与你无关。” 王姝看着林南叙,试图从她脸上寻找到些许哀恸或愤恨,她的视线撞进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却只见无风水面琉璃滑,无情无悲。 “他也出事了吗?”王姝死死瞪着林南叙,“你如果是给俞参军戴孝,会好心放过我和陈郎?我可是知道你之前对何贵他们有多狠!” “你好像有什么误会。”林南叙漠然垂眼,“那些降匪都好好活着呢。” 虽然何贵后来失足掉进井里了,不过这事和她没关系。 一直没有说话的陆明钦这时开口:“王姝,你的话太多了。” 王姝被带下去后,卫襄看着林南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好奇占了上风,问:“你之前干了什么?” 能把王姝吓成那样。 她刚刚被拽出去的时候,表情和见了鬼一样。 林南叙垂眼,轻声与两人解释:“十三年时海匪作乱,赵知府派人与他们接触,何贵带了部分手下上岸,说愿意归顺朝廷。我杀了其中多次降叛的人,又把何贵和白节黑关在一个房间,为了活命,他只能交代倭寇和他们里应外合诱杀宣军的计划。” 根据降匪的消息,俞行简带兵以前埋伏在四周,倭寇惨败。何贵知道浪人最恨叛徒,再回海上只有死路一条,也不敢再有反叛的心思。 “黑白节可是剧毒,你不怕何贵真死了?” “那是条幼体时的白环蛇,本来就与银环难区分,况且房间里还有军师的尸体,他顾不上细看。” “不只是放了蛇吧。”陆明钦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林南叙,“都三年多了,那些降匪还怕你呢。” 他到严溪时提了其中两个人来问话,他们听见文清先生的名字,当即痛哭流涕跪下来,指天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再落草的心思,求陆明钦千万不要杀他们。 其中一个胆子小,没哭两句就失禁了。陆制台嫌弃,叫人把他们拖出去了。 他是那个时候对林南叙起了好奇心。 “何贵有个独眼军师,从前做过永南县的胥吏。勒索乡人的时候下手太狠,惹了民愤,才逃上船躲风头。这个人帮何贵收买了不少官衙的仆吏,横州官兵数次清剿海匪,都因泄密失败。海匪几度降叛、勾结浪人,也有他的主意。”林南叙看着陆明钦,神色漠然,“所以我在降匪面前,削了他半个胳膊的肉。” 卫襄一口水呛进喉咙,咳了半天才顺过气来:“你把他片了?” 林姑娘看着文弱,下手这么狠吗? 他又看陆明钦,他的搭档对此却好像不怎么意外,甚至还……挺欣赏的? 林南叙慢慢喝了口茶,才说:“只是半个胳膊。” 人最后是蔺靖宰了,他比较擅长。 不过她也懒得跟这两个人多讲。 卫襄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林姑娘,你不害怕吗?” 说起来很丢人,卫大人刚打倭寇的时候,还对着断肢和污血吐过。而陆明钦在旁边等他吐完,把水囊递给他,说,今夜突袭倭寨,你带一队人绕侧面包抄。 林南叙依然面色如常:“卫大人多去诏狱看看,就习惯了。” 谁会想去那种鬼地方啊! 卫襄腹诽了一句,实在不想聊这种渗人的东西,岔开话题:“王姝对陈海很重要吗?” 案卷上说这女人通番,被人告到官府。一开始关在严溪,后来移送横州府。 官兵上门时,有人看见陈海从她家翻墙逃走,那时候陈海还没霸岛称王,只是做点海运走私和打劫的营生。 藏这样的人在家里,罪名自然板上钉钉。 海匪养个妓女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江岭各地牢狱里多少都关着几个,有些是真和海匪有来往,有些是诬讼。 至于她们能不能在大牢里活下来,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大部分人都没有王姝这么幸运。 他们帮林南叙把王姝从大牢里捞出来当然不难,只是要给陈海送女人,不挑点年轻漂亮的送过去,却送一个当初被陈海抛下的王姝? 第12章 血华啼 “陈海最初买船的钱是王姝给他凑的。”林南叙与卫襄解释,“十三年时陈海谈判的条件之一,就是不许为难王姝。这个女人在陈海心里分量不低。” 那时候赵知州也刚到严溪,跟俞行简说,前任知州因事罢官,留了个案子没审完。犯人和海匪有联系,或许能吐点有用的消息。 林南叙于是在牢里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王姝。 比起如今的活蹦乱跳,那时候指甲都断了四根的王姝,实在可怜。 “他们眼红我的宅子,才把我关进来……陈郎会来救我的,他会杀了你们……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 牢头举起鞭子要打,被赵知州呵退,又对王姝说,只要你说出陈海的下落,我可以放了你。 王姝啐了他一口,却咬死不肯说。 这女人又在牢里关了一个多月,林南叙也大概摸清楚了她的来历。王姝从前是秦淮河的歌伎,偶然认识了陈海。后来陈海给她赎身,她就跟他来了横州府。 王姝见赵知府他们不打她,对林南叙渐渐也不太排斥,虽然不说陈海可能藏在哪,却总喜欢跟她讲从前和陈海在一起的事。 虽然林南叙也不是很想知道王姝和陈海喜欢什么姿势。 后来何贵他们闹事,陈海辗转联系上他们,要官府放了王姝,不然他就跟何贵一起举事。 赵知州当然不可能答应。 不过林南叙带中间人去见了王姝。 彼时王姝单独关在大牢外面的矮房,这里原本是狱卒休息的地方,隔了一间出来安置王姝。彼时王姝受刑的伤口已经养好了,依然妩媚风情,见到中间人,急切问陈海是否平安。 林南叙与中间人讲,只要陈海不帮何贵,官府不会为难王姝。 陈海最终妥协。 王姝在严溪待了两年,后来马显纯不满,赵知州和横州知府商量了一下,把人送到横州府看押。 “如今陈海已经搭上倭寇,王姝留在手里也没那么大用处。这种时候给陈海送人,他不会信她们,倒不如用王姝卖个顺水人情。” 林南叙说完,心不在焉想,王姝在牢里对陈海念念不忘,真到了离岛,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她也不指望陈海轻易就能降,但至少先缓住他。倭寇补给物资要靠离岛,官府拉拢陈海,倭寇也会有顾虑。 林姑娘还真会物尽其用。卫襄这样想着,拿了块茶点吃,又问林南叙:“你怎么找上许一的?” “他给海匪送补给,回程靠岸时浪大翻了船,同伴淹死了,他被巡防的士兵发现,捡回一条命。他说给海匪送东西是为了给妹妹凑银子治病,求我们放他回家再见妹妹最后一面。” 卫襄一边听一边吃完花酥,又给陆明钦递过去一块。陆明钦咬了一口,面不改色讲:“横州府衙的糕点不错,林姑娘也尝尝。” 林南叙虽然有点奇怪,但还是拿了一块。 …… 好难吃。 这花酥外表看着正常,内馅加了横州某种特产的草药,酸苦不说,还有种难以形容的辛冲在殴打味觉。 横州知府怎么会准备这么歹毒的茶点。 仆役战战兢兢捧了茶来,又把桌上的花酥撤下去,换了些寻常的方糕和桃酥。卫襄看着他,笑:“你们准备的糕点倒是有趣。” 仆役看着三人的表情,内心欲哭无泪,他也不想摆这个,可是知府大人不听劝啊。 这话仆役当然不敢说出来,只道:“这是横州的特产,滋阴补阳,知府大人平日受用,才想请诸位大人尝个新鲜。” 林南叙想起来,好像之前跟赵知州来横州押送王姝的时候,他是叮嘱过,不要轻易尝试府衙的糕点。 横州知府格外喜爱一种本地特产草药,并致力于推荐给每一个来衙署的官员,说是有益养生。 似乎还……当作特产给皇帝进献过。 算了,送就送吧,左右皇帝也不会因为特产难吃给他罢官。 林南叙漱过口,待仆役退下,才继续说:“我们答应出钱给他妹妹治病,他则帮我们盯着海匪的动向。后来海匪闹事,许一告诉我们,何贵搭上了倭寇,想占据横州一带的大岛称王。” 当时他们初到严溪,不熟悉海匪的情况。俞行简根据和乡民了解的情况,加强近岸巡防,监视匪寨的情况,抓到了运物资的许一。 这人不是何贵那种滑头,的确帮了他们不少忙。 “两位大人。”方才端茶的仆役站在门口,“横州知府在厅堂,说有事呈禀。” “知道了。”卫襄整衣起身,对陆明钦说,我去应付他。 王姝和许一的事情已经解释完,林南叙也准备离开,听见陆明钦说:“三日后过严溪,你可以留在城里,等俞参军三七之后再回军营。” 她怔了一下,别开脸:“不用了,我跟你们一起走。” 陆明钦没想到她会拒绝,问:“为什么?” 中间也不过多两天的时间差。 “行军不拘常理,陆制台应该比我清楚。”林南叙扶了一下桌子,侧身避开陆明钦的视线,“陆制台若无事,属下告退。” 陆明钦拦住林南叙,目光里的审视凛然锋利:“只是因为这个吗?” 俞行简战死那天,他就觉得林南叙不对劲。 倒不是说她做的事有什么问题,陆制台只是觉得,林姑娘似乎太冷静了。 俞行简死的时候,秦长忆哭得撕心裂肺,抓着军医不放手,求他再救救俞大人,还是林南叙劝开她,让秦长忆带着两个人回严溪,通知俞府准备丧事。灵棚里一晃的叹息,又因为卫襄的消息,连夜带他们回严溪见白鹿。林姑娘说完朝堂事,又提起离间倭匪,要他们帮忙把看押在横州府监牢的王姝捞出来,用以稳住陈海。 这半个月林南叙送俞行简棺椁启程,写完了白祥贺表,送走白鹿后,和他们来了横州府提王姝。 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甚至她在灵棚与他讲俞行简旧事之前,还有心顺着他的话,将许一引荐给他。 这份理智和缜密,是不是冷得有点不近人情了。 之前他用身边人威胁她的时候,林姑娘可是生气得很,连兵变这种事都敢讲。 如今俞参军战死,秦长忆那么难过,她反而不伤心? 陆明钦好像都没有看到她流多少眼泪。 俞参军因为陈海和倭寇的勾结战死,林南叙面不改色说要放他的姘头,派招抚使送金银笼络。今日对着王姝,依然神色如常,不见半分恨意。 从横州府的监牢到签押房,陆明钦看了她很长时间,却好像撞进雾里,轻飘飘一片白濛,凑近了去碰,却什么都没有。 仿佛俞行简的死没有在她的情绪里留下任何痕迹。 可刚刚他提到俞参军的三七,林姑娘却好像一根绷紧的弦,岌岌可危,一触及断。 她在逃避什么。 陆明钦敛眸,语气轻缓:“林南叙,你真的在乎俞行简的死吗?” 她有事瞒他。 “你怀疑我?” 林南叙猛然抬头。 “陆明钦,我现在帮你,只是因为剿倭是俞大人的遗志。他不想看到严溪百姓受苦。” 她看着他,强扯出一个嘲笑:“还是说眼看真要和海匪交涉,陆制台害怕了?” “陆制台如果不想冒这个险,现在收手也来得及,反正白鹿你已经拿到了,要不要用王姝,最后也是你决定。” 林南叙说罢转身要离开。陆明钦拽住她,正要开口,却见林南叙踉跄一晃,生生呕出口血来。 陆明钦怔愣片刻,手上力道松了些,才想扶林南叙,对面毫不留情打开他的手:“别碰我。” 林南叙半靠在桌边,强撑着抬头瞪他,唇边血迹狼狈:“陆明钦,我不需要你可怜。” 他想擦林南叙唇角的血,又怕她生气。 真能逞强……陆制台一时也没了脾气,又担心她出事,放软语气劝道:“至少先让官医看过。” 林南叙低眼,又好像缩回初见时冷冰冰的壳子里,无动于衷。 陆明钦放开她,让仆役去找郎中。林南叙擦掉唇边的血,又想走,奈何实在拗不过陆明钦,只好去后面的厢房等官医。 看到林南叙吐血的时候,陆明钦是有点后悔。 他不该这么急着逼她说隐情。 只是陆制台一向独断,不喜欢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下意识拿着审讯的威慑压林南叙。 一般人或许会害怕,愤怒,顺着他的问题辩驳,继而暴露更多的信息。可林南叙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在故意刺激她。 她还真是每一次都能让他意外。 仆役带了官医进来,诊脉时,陆明钦才注意到林南叙左腕纵横交错两道狰狞的长疤。郎中自然也看见了,惴惴觑陆明钦一眼,收到他视线里的警告,颤声讲:“这位大人是疚心日久,愧悔郁结,又误食刚燥助火之物,才致气血逆乱。” “如今血呕出来,积淤已清,倒也无碍了。小人再开个疏肝安神的方子即可。” 陆明钦听罢放心了些,给了赏银将人打发走,又腹诽,他是不是还得谢谢横州知府的花酥。 不过陆大人瞥了眼林南叙的脸色,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了。 “我从未怀疑过你。”陆明钦叹了口气,“你拒绝我,无非是此举太过冒险,你害怕牵连俞参军。” 轻放通倭疑犯,私联海匪,哪一条都足够朝里那些没事找事的言官骂到他们罢官下狱午门斩首,也很难说陆明钦会不会为了脱罪,把一切都推到俞行简头上。 林南叙不敢赌苏珩到底能保俞行简到什么程度,更不敢赌陆明钦的良心。 毕竟从李良符案来看,陆大人的良心,基本是没有的。 陆明钦递了杯水给林南叙,收获对面一个漠不关心的无视。他把杯子放到她身边的矮几上,轻声道:“家父曾戍密云,与林大人几面之缘。曾见林大人力挽狂澜,领兵血战北虏,使贼寇数年不敢犯关河。” “离岛强攻艰难,若真能智取平息战祸,江岭百姓不用再受战乱之苦,林大人和俞大人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或许是因为陆明钦提了林铣,林南叙怔了片刻,眸中粼粼晃过一线水光。她迟疑片刻,问:“陆大人不怀疑我的居心?” 陆明钦闻言笑起来:“林部堂的女儿,不会在危难时,因私怨而弃百姓不顾。” 他看到林南叙脸侧一滴泪坠下来。 “事已至此,我不会再多问什么。”陆明钦顿了一下,讲,只希望林姑娘能信我一点。 他看着她,目光坦诚。 “无论朝野如何非议,至少剿倭这件事上,我陆明钦问心无愧。” 第13章 双鲤鱼 因为担心林南叙的身体状况,陆明钦他们在横州多停了一日。一行人到严溪时,正逢俞行简三七当日。 严溪城此时骤雨将歇,城门外棠梨花薄不堪雨,零落一地残白。秦长忆他们已备好香烛酒食等,太阳落山前,众人在街口焚纸钱。除开俞府和陆明钦等人,也有严溪城的百姓来哭俞参军,墙头几只雀被这哀泣惊飞,盘旋几周,重又落回瓦上。 灰白的余烬飘摇散在风里,林南叙轻声与陆明钦讲,陆制台请随我来。 她带他回了青梧居。 院内梧桐展叶,青枝已挂花苞。檐下新燕初飞,轻盈灵巧,比起上一次的料峭清寒,多出许多草薰风暖的生机。 林南叙进屋片刻,拿了封信递给陆明钦。 条封已经拆过,陆明钦正要接,看见封泥上是苏珩的印迹,动作顿住。 “无妨。”林南叙见陆明钦有顾虑,多解释了一句,“是陆大人已经知道的事。” 苏珩在信上让林南叙把藏的东西给陆明钦,帮冯言他们平息朝堂事端,换一个赦免恢复身份。 行文的阴阳怪气看得陆明钦不太舒服,他盯着那个落款静了片刻,问:“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到的?” “俞参军出事前三天。” 林南叙在石阶坐下,树枝上几滴水坠在手背,凄凉一片水痕,配着而今的暮春残花时,倒也应景。 然后是眼泪。 她哭的很安静,头埋在胳膊上,悔恨和痛苦都缄默,只有肩微微发抖。 收到信的那天,林南叙其实更多的是意外,和困惑。 她离开京城这几年,苏珩只在十六年俞行简建州待查时,让明堂卫给她带过一句话,警告她如果想让俞行简活,就管好花瓦那些俍兵,不要给李良符喊冤。 这封信寥寥数语,显然写得匆忙。 陆制台要她做幕僚,苏指挥使又让她献白鹿,他们倒是不谋而合。 苏珩的提议的确诱人。几只白鹿,就能让她摆脱罪眷的身份,不必隐姓埋名,乔装示人。 可他会这么好心吗。 明堂卫指挥使的良心,怕是剖出来放在秤上,还要倒欠几铢。 严溪离朝堂太远,林南叙看不到京城的形势,不敢轻举妄动。 无论苏珩想利用白祥做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想卖冯言一个人情,她都不能轻易牵连俞行简站队。 况且林姑娘也有私心。 苏珩折磨她那么久,她自然是恨的。 恨他远在京城却还顺手便能支配她的人生,也不想他在朝堂上得意。 可林南叙实在没想到,苏珩会把她的身份告诉陆明钦。 而就在她被带到军营当日,倭寇袭营,俞行简战死。 灵堂那些话,她究竟是说给陆明钦听,还是麻痹自己,林姑娘也不敢问自己的心。 如果……如果…… “俞叔父劝过我帮你……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私心害死了他……” 江岭的仗谁来打都无所谓,反正也只是朝臣博弈的工具,根本没有人在乎底下人的死活。 明明那么多人都好端端活着……为什么……俞行简一生坦荡,却偏偏不得善终。 她只是想要身边人平安。 是她连累了他吗……她的私心不光彩,上天便要罚她事与愿违。 俞行简死后,林南叙强迫自己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事,却不敢听心底那一声质问。 ——如果她早一点答应陆明钦,哪怕来不及到横州提王姝,先去封信稳住海匪,事情是不是会不一样。 悔恨蛇一样缠着她,麟缘如刀,绞得血肉模糊,剜心剔骨。 陆制台疑心的答案,真剖开来看,也只是这份愧疚。 而陆明钦在那一刻想,林姑娘活得好辛苦。 陆大人向来只问前程,过去于他而言,只要不会重蹈覆辙,怎样都无所谓。 无论尸骸遍野,无论功勋卓著,都没有回头的意义。 不值得。 但陆明钦以前听谁讲过,一个人如果思虑太重,在忖量中耗去过多心血,难免会伤神早逝。 如今他看着林南叙,忽然觉得,这话或许有点道理。 在愧悔里无法周全的林南叙,看起来的确脆弱又单薄,一触即碎。 林姑娘三只白鹿救了江岭总督署,陆大人还想与她同路半程,共商剿倭大计,自然不希望她早逝。 是以他握住了林南叙的手,轻声讲,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杀俞参军的是倭匪,林大人不能沉冤,是因为圣心。” 林南叙的指尖搭在掌心,纤凉轻细,沾一点湿漉漉的泪。陆明钦好像终于触碰到林南叙覆在坚冰下柔软的核。 “祸生不测,没有人能预见未来。即使选了另一条路,也未必就能如愿。” “不要困在已成定局的过去,和无法预料的明天。” 无论林南叙做什么,只要倭匪依然踞守岛寨,战事不止,俞行简,陆明钦,卫襄,甚至林南叙自己,军营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死在未知的某一天。 直到他们杀尽匪寇。 他擦掉她脸侧的水痕,字句轻缓。 “这个仇,我们一定会亲手讨回来。” 陆明钦陪林南叙在阶上坐了一会儿,见蔺靖进来,讲,王姝想见文清先生。 王姝此时单独关在驿站的小隔间里,看到林南叙,急切站起来,问:“我真的能见到陈郎吗?” “你不值得我骗。” 王姝被林南叙噎了一下,撇撇嘴,小声嘀咕道,真讨厌。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不太喜欢这个人。 都是女人,偏偏这家伙冷心冷情的,还嫌弃她对陈郎的爱。王姝想,如果不是因为她和海匪的联系,姓秦的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不过这几年,她也确实没为难她,还帮她打点了横州府。 她拧着帕子,又小心翼翼看眼前人,话在舌尖转过几回,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赵知州和俞大人的死和她夫君脱不了干系。就算官府放过他们,秦文清会善罢甘休吗……她又想利用她做什么。 “放心,你已经没什么用了。”林南支着下巴,心不在焉看着杯子里沉浮的一小节茶梗,“不过真到了离岛,或许你又会后悔,再想办法求我回来呢。” 林南叙讲得散漫,王姝却听出些许戏谑,不由瞪了她一眼。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王姝看了一眼门口,“你新攀上的高枝可不是什么善茬。” 她最开始看出秦书吏是女人的时候,还以为她们是同行——她从前有些姐妹会扮成男人的模样陪恩客闲逛,甚至赴宴应酬。虽然秦书吏的跟班凶巴巴训了她两句,秦文清本人却似乎没生气。如今这世道,女人外出谋生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王姝见过一些经商的女人,又或是讲书的女先生,其中一些人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也会女扮男装。 况且世风日下,男人涂脂抹粉也常见——她从前就被南院的相公抢过生意。那帮人矫揉造作,讨厌的很。 不过秦文清好像又和她们不太一样。王姝在严溪时也有点羡慕,俞行简他们倚重她,让她的才情得以施展。而她从前的姐妹也通辞赋,写得不比一些穷酸书生差,却只能给恩客作陪衬。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能搭上道署的人。但你帮过我,我也就多劝一句。”王姝扶了一下头上的簪子,蹙眉盯着林南叙,“我在风月场上见过太多官员,那个位置的人可不是严溪的芝麻官能比的。你为他们做事,当心被他们害死。” 林南叙低眼喝茶,却并不接王姝的话。 “你既然见过那么多人,怎么最后沦落到给海匪……” 她的语气不自然地顿住。 “陈郎可比他们有良心多了!”王姝气势汹汹瞪林南叙,“他出海挣了钱,真为我赎身安家。要不是有人眼红我的宅子,告我通番,我现在还好好做当家夫人呢。” 她是买脂粉时瞧见的陈海,这人眼睛大,瞳色又比一般人黑许多,像后院那只刚出生的小狗,呆乎乎的。 王姝于是摇着扇子扭过去,笑,春水楼新调了玫瑰胭脂,要不要尝尝。 团扇将香粉气送过来,陈海看着扇面上嫣然的桃花,不由红了脸。 那时候陈海爹娘刚去世,跟着舅舅出来,在江岭道沿做走私营生,拜的是永南罗家的码头。第一次出海就风平浪静,赚了不少钱,舅舅说带他来秦淮见见世面。 于是遇上王姝。 陈海听着她的调笑,紧张得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王姝觉得有趣,便挽了他的手,半拖半拽带人回了春水楼。陈海囫囵听完了一支曲,又留下吃了些清粥小菜,也是食不知味。 他懵然回到驿馆,舅舅笑嘻嘻凑过来问他,陈海愣了半晌,才说,好像什么也没做。 春水楼的菜清汤寡水,还没昨日茶肆的烧肉有滋味。 舅舅闻言照着他脑袋拍了一巴掌,笑骂。 不识好歹的东西,你知道金陵那些达官贵人,为了这一口清汤寡水,要搭多少银子。 那可是自己人才有的待遇。 自己人……陈海呆怔念了一声,又好像闻到扇子上的香气。 他从此成了春水楼的常客,每次出海归来,便来找王姝厮混,合着胭脂香粉气,吃一碗白粥。 陈海也问过王姝,为什么挑中他。 她闻言笑起来,一帐的芳菲春色。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 后来陈海想买船自己干,她就拿出她攒来赎身的银子。陈海一开始不敢收,最后还是王姝硬塞给他,说,我信你。 那时候王姝想,左右不过是再熬几年,可这个人若是错过了,便再没有了。 楼里的姐妹笑她傻,成日里唱西厢还不够,偏偏自己也要做一回崔莺莺。 殊不知这世道张生难觅,却遍地是王魁。 可几个月后,陈海真回来赎她,还为她在严溪安了家。 从此梧桐伴老,鸳鸯双死,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份张。 新宅子的第一夜,王姝靠在陈海怀里,觉得自己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凭他什么王公贵族,姐妹里嫁给情郎的,她可是独一份。 可惜好日子过了没两年,有人眼红她的家宅,便到衙署告她通番。前任严溪知州收了那些人的银子,要给她定罪,还逼她说陈海的下落,打得她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王姝以为自己会死在牢里,那狗东西却忽然被罢了官,她才遇见赵知州他们。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陈郎。 听到他们说要把她送回陈海身边时,王姝心底竟是一片惶然,近乡情怯。 她真的好想他。 林南叙从王姝房里出来,等在门口的陆明钦问:“刚拟完给陈海的招抚文书,你要不要看?” 她与他走到转角,才轻声开口:“陆大人真的想好了吗?” “这问题真让人伤心。”陆明钦低眼,声音里掺一点散漫的笑意,“事到如今,林姑娘怎么还不信我。” “使者派出去,一旦战事不利,张肃元定然劾你通番。”林南叙并没有理会陆明钦的戏谑,“如今你有贺侍郎保举,无所谓暗处的凶险,哪日权柄移换……” “到那一天再说吧。”陆明钦笑起来,夕阳一晃照在脸侧,流光似金,“我来江岭本就为功名。若是最终逐勋绩而落,也是求仁得仁。” “至少现在,我没有退路。” 第14章 文过饰非 招抚使出海后廿日有余,刚过小满,陈海给了回信,谢陆总督恕其家眷,又讲离岛非他一言堂,招抚归顺事,还需再与其他几位船主议过,并承诺在下次通信之前,绝不骚扰横州沿岸。 陆明钦拿到信后冷笑,陈海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借天时不利,给官府买个乖。 过端午后,江岭多暴雨风潮,海面航路受阻,不利匪寇登岸。宣军为避海溢,从寿永一侧撤离。在横州两月,道署与总督署也压了不少公务,又兼巡检河防,陆明钦等人暂时回了建州。 仲夏的最后一天,圣旨到了总督衙署。 因江岭总督陆明钦进献白鹿,龙颜大悦,赞陆制台平寇有功,国之栋梁,读罢白鹿表,又爱惜林南叙的才华。遂下旨,流落横州的林铣之女林南叙因守卫严溪有功,功过相抵,留为总督府文议,赐还抄没的家宅,并有补偿。 陆明钦终于解了朝堂的困局,得以专心抗倭。 总督署里,传诏的中使离开后,几人看着圣旨,却并没有很高兴。 终于还是秦长忆先开口。 “什么叫功过相抵!林姐姐明明没有罪!” 卫襄吓得赶紧去拽秦长忆:“祖宗你小点声,这里可不是严溪。” 中使还没走远呢。 陆明钦身边的年轻男人尴尬咳了一声:“卫大人,你要不要先放开秦姑娘。” “呃……” 秦长忆瞪他一眼,甩开手。 “秦姑娘少安毋躁。严党盘踞朝堂多年,许多案卷还在审理。”那人温声与秦长忆解释,“前月仇伯斋遭弹劾,圣上令明堂卫查其罪状,林家旧案或许也可籍此平反。” 卫襄听着这话,想,以诏你当心林文议拆台。 从来圣心无错,怎么会轻易承认自己误信谗言冤杀忠臣,林大人真要平反,怕是得等到新帝即位。如今皇上才过而立之年,皇长子不过五岁,没影的事呢。 顾以诏的话,也就哄哄不懂朝堂的秦长忆。 他这样想着,看了眼林南叙,却见她垂眼站在秦长忆身侧,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既然顾大人都这么说了。”长忆撇撇嘴,又瞪了眼桌上的圣旨,没再说话。 顾同知出身江淮世族,投戎前以词赋著称,人也温和,长身玉立君子相,风骨明秀。在秦姑娘眼里,天然就比卫襄这种嬉皮笑脸的人多几分可信度。 林南叙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本想先让长忆离开,却见蔺靖拿着一封信进来。 “离岛送来的。” 陈海的第二封信讲自己有意归顺,只是惧怕朝廷问罪,倭寇报复,又恐归乡后无以为生。恳请市舶司为其签发船引,让手下诸人能往南洋诸岛货运往来,不致饿死。 几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别说陆明钦,就是贺时行那位师相在这,也不敢答应。 市舶司属内廷,直承天听。横州剿倭不利,还让皇帝向假倭妥协,怕不是是嫌九族命长。 况且东南各地下辖海商皆有定数,横州府的罗家便是其一。何贵本人失足落水已死,但他手下几十个降匪,而今还在罗家地界上做工。 横州备倭这几年,罗家捐了不少军需,陈海要船引的事漏出风声,罗老爷不会善罢甘休。 陆明钦拿着信想了想,看向卫襄:“卫伯父当年曾协办江岭一代朝贺海事,和市舶司的人应当……” “你别想!陈海这要求绝对不能松口!”卫襄毫不留情打断陆明钦的话,“东南商宦盘根错节,内侍省从来跟中书省不是一路人,况且你在舟川时——” “我没蠢到要找死。”陆明钦冷笑,“只是想告诉市舶司和罗家,他们喂的狗要来撬行了。” 卫襄和顾以诏一时都无话,只有秦长忆瞪大了眼,问:“你说罗老爷通倭?” 秦长忆正要再说什么,林南叙扯了一下她的袖子,道:“你先出去吧。” 她转过头,怔怔看着自己的姐姐,轻声问,你知道? 怎么会呢? 罗老爷不是横州府出了名的善人吗? 去年年下时,俞参军还去过罗家。 见林南叙不回答,秦长忆看向蔺靖,骤然抬高了声音:“你和俞大人也知道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平静。 “这不重要。”林南叙抓住秦长忆的手腕,“没有证据之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京里更不会派人来查。” 长忆愣了一下,随即推开林南叙,跑出了正厅。 顾以诏担忧看向林南叙:“秦姑娘她……” “罗升和严溪衙署往来不少。”林南叙慢慢转了一下腕上的镯子,轻声与几人解释,“去年横州府欠饷,严溪军的冬衣还是仰仗罗老爷帮的忙。” 秦长忆从前只见罗升的善举,一时接受不了,衙署这些人却是心知肚明。 倭人睚眦必报,罗家敢主动收容给宣军带路的降匪,却没遭报复。 势家藏匿亡命,暗中出售物资与番人海匪牟利,并换取船队安宁,不是什么新鲜事。 市舶司或许知情,或者不知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只在一个字。钱。 宫里要银子,上司要打点。商队赚回来的钱,也少不了市舶司一份孝敬,天高皇帝远的,豪族宦官相护,左右剿倭的事已经变成朝堂博弈,能和倭匪讨个安宁,便糊涂着过吧。 横竖他们三赢,输的只有百姓。 林南叙抬眼,与蔺靖对视片刻,后者无奈叹了口气,讲,我去找长忆姑娘。 她等蔺靖出去,才又开口:“罗升和江岭市舶司总管祥吉往来密切,去年秋天,罗升刚给自己的小女儿订下跟祥公公甥子的婚事。” 内侍省的外派总管太监不受地方官府统辖,只向内廷呈秉。十六年明堂卫来江岭查李良符案,不知为何与市舶司有过龃龉,似乎与绍台的海商通倭有关。 陆明钦曾任绍台参将,和李良符案又牵扯颇深,林南叙不确定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张肃元的攻讦才平息,他们不能再得罪内侍省。 “先去会会那个罗升。” 陆明钦看着林南叙,唇角笑意散漫。 “辛苦林文议,又要跟我奔波。” 先前与横州府乡老士民问话时,陆明钦找过罗升,这人却称病推辞,与罗升交好的士民也都说,陈海只是最早在罗家做过几年工,自立门户后,便与老东家再无往来,还曾因劫掠罗家的商船,被罗老爷痛骂忘恩负义。 那时候严溪战事紧迫,陆明钦没空收拾他,如今也该让姓罗的吐点东西了。 卫襄凑近陆明钦:“我也去。” 他的搭档瞥他一眼,无情道:“你留下应付祥吉。” “……” 卫大人还没来得及哀嚎,又听见陆明钦补了一句。 “见他的时候,记得把库里那座金佛带上。” “明钦……”卫襄抓着搭档的袖子,可怜兮兮看他,“你忍心留我一个人受苦吗。” 陆明钦把衣袖从卫襄手里扯出来,看这小子无精打采趴在桌子边,拿了块桃酥塞他嘴里,嫌弃道:“不就是几个阉伶吗,又不会吃了你。” 卫襄闷闷咬了口桃酥:“你说得轻巧,之前要不是我摁着你,你都快拔刀了。” 他又看顾以诏:“要不顾大人陪我一起去?” 不等顾以诏回答,陆明钦先白他一眼:“你别祸害以诏。” 卫襄闻言又去拽陆明钦的手腕,故意捏着嗓子学那些阉人的腔调,道:“陆制台好狠心哦,有了新欢就不认故爱。” “……” 陆明钦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记爆栗。 旁边的林南叙不知道卫襄发什么疯,顾同知叹了口气,小声跟她解释:“祥吉在宅子里蓄养了许多刚过幼学之年的阉童,平日让他们做侍女打扮,伺候起居。又挑出一些跟着梨园师傅学戏,每逢客人登门,祥吉便令他们给来客排戏。” 顾以诏没有明说,林南叙也猜得到,这些阉伶唱得肯定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淫词,或许还有不堪入目的浪荡行径。而登门者多有求于这位总管公公,不敢驳他的面子,只好强颜笑纳。 虽然祥吉对着卫道台不至于太过分,但被这样一群涂脂抹粉的阉人围着,也够不自在了。 “林文议去过一次就知道了。”卫襄揉着额头,一脸苦闷。 如果不是为了去探祥吉的口风,他才不要去他的宅子。那鬼地方还没进门就能闻到一股甜到发腻的香脂味,再加上那堆夹腔弄调的东西,卫道台只觉得连上来的茶都浮着一层粉垢。 卫道台想,还好祥吉没见过小时候穿女装骗他的陆明钦,不然陆大人怕是也要被抓到祥公公的宅子里,哪还有机会在江岭建功。 毕竟祥吉第一次见陆明钦时,看得眼睛都直了,只恨不能当场将其收归己用。那时候李部堂还在江岭,祥吉当着他的面,到底不敢造次。 后来李良符失势,祥吉又几次邀陆指挥使过府一叙,他们去过两次,如果不是卫襄拦着,陆明钦怕是要拔刀砍人。 直到十六年陆明钦从舟川回来,升了江岭总督,祥吉才彻底收敛。 陆明钦又敲了卫襄一下,言简意赅:“闭嘴。” 林南叙去那种鬼地方,只怕会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他不可能冒这个险。 而林文议听着几人的对话,想,难怪十六年时几个明堂卫见过祥吉,脸色那么难看。 她不想跟他们继续这个话题,又担心秦长忆,见陆明钦没有别的事,便起身告退。 卫襄想着见祥吉的说辞,也没有心思再和陆明钦闹,房间里三人沉默良久,还是顾以诏忍不住叹了一句,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鬼神粉墨登场,泥胎高踞佛龛,英雄贤达皆得意。 只有百姓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什么世道。”陆明钦笑里讥讽嶙峋,“我们在舟川,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第15章 妄回灯 罗升的宅子修在永南,处在横州府与建州交界的边缘,距建州城快马不到一日的路程。送走传旨的中使后,陆明钦与林南叙带了几个人,骑马往永南去。 季夏时的山道绿荫苍郁,一行人半途休整,茶棚边几树榴花将谢,残红间枝头已挂青果。 陆明钦看林南叙下马,笑:“林文议骑术不错。” “在蓟云时母亲教的。” 林南叙回过身,整个人浸在阳光里,少有的显出山翠拂衣的暖意。 有一瞬间,陆明钦好像看到了曾经自由无拘的林大小姐。 他静了片刻,岔开话题:“你不带秦长忆,她没闹?” 昨日秦长忆气势汹汹冲出去,一天都没见到人。傍晚的时候顾以诏不放心,多问了蔺靖一句,蔺靖也只说她在房里休息。 陆明钦还以为她会闹几天脾气,今天早晨却见她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在总督衙署门口送林南叙离开,叮嘱她的姐姐一路小心。 “长忆只是需要些时间接受。”林南叙垂眼,“陆大人,她和我们不一样。” 在严溪做的很多事,林南叙有意避开了秦长忆。 她只希望她的妹妹能在江岭平安无忧的活着。 可从梧州回来,秦长忆再迟钝,总归也触到了世俗平静下危峻的骨。 陆明钦喝了口水,问:“她不是你在边关的旧识?” 起初他们以为,秦长忆是家里被林铣案牵连,才辗转和林南叙相依为命。但这姑娘和林文议比起来,实在太鲜活,怎么看也不像经历过什么变故。 “她的户籍是真的。”林南叙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十一年京兆雪灾,她的家人冻死了,只留下她一个。” “她在官道上拦马车,说只要给她口饭吃,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十一岁的长忆又瘦又小,看起来比寻常**岁的孩童都不如,胳膊还没有苏珩的刀柄粗。猫崽子一样突然从路边扑出来,差点被马踩死。 雪灾时卖儿鬻女者无数,像她这种小丫头,即使是在人牙子那里,都要被嫌弃倒贴钱。 苏珩原本懒得管,但林南叙开口求他,苏珩心情不错,随手扔给小丫头几块银锭,让她赶紧滚。 长忆拿着银子,可能是真以为遇到了心软的善人,跪在马车前面,说,她没有家了,求两位贵人收留。 苏珩那时候奉旨巡察几县灾情,于是当人证留下来,参奏偃川观云两地知县并京兆府尹赈灾不力。 后来这姑娘就一直跟在林南叙身边,林姑娘重新给她取了名,叫长忆。 “我算什么贵人。”林南叙自嘲一般的笑了笑,“孤魂野鬼而已。” 陆明钦安静听着,没有再说话。 偃川往西二十里的观云县,葬着林铣夫妇。 他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他从前的好上司,乾左卫沈指挥使。 沈大人边军出身,后来荐入明堂,做苏珩的属官。十一年时和几个不怕死的同僚给林侍郎收了尸,转头就去弹劾严介山了。 可惜公道没讨回来,自己平白吃了两年沙子。 两人到永南城时已是申时,罗升亲自候在城门口,见一行人过来,忙迎过去。 “怎么敢劳烦总督大人登门,您若有吩咐,遣人叫我去署衙就是。” 罗老爷年过五旬,穿一身靛青色粗布盘领衣,看着身骨硬朗,此时虽笑得谦和,三白眼看人时,却总带几分凶狠。 一行人穿街至罗宅。罗家的宅子修得气派,行至主堂,却见屋内陈设朴质,闲置几尊青瓷插瓶,未有太多富贵装饰。 陆明钦盯着佛龛里的神像看了片刻,笑:“此次军需罗老板出力不少,我替将士们谢过。” “在下不过略尽绵力,岂敢受您的礼。”罗升连道不敢,又看林南叙,“上次见林文议,便知您绝非池中物,果然……” 林南叙从前没什么耐心走这些场面,而今更加没有,索性打断他的话,道:“罗老爷,我们这次来,是有些关于陈海的事想问您。” 罗升闻言动作一顿,随即了然笑起来,端的是一份八风不动的从容。 “现在卖粮给峰屿和离岛的,是潘家。” 陆明钦饶有兴趣盯着罗升:“罗老板这么肯定?” “陆制台不必这样看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了,谁都瞒不住。”罗升与两位端茶,慢悠悠叹了口气,“无非是小地方人情复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家都不愿开口,平白去招惹麻烦。” “您派人盯着潘家,自然能人赃并获。” 陆明钦低眼喝了口茶,是明前龙井。 他再看罗升时,视线里多了几分戏谑:“罗老板告诉我,不怕潘家报复?” 罗升面上依然水波不兴,平静道:“我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他们若要我的命,拿去便是。” “如今倭情严重,罗老爷手下那些降匪还安分吗?” “林文议放心,都无事。”罗升起身为两人添茶,笑道,“几位大人一路辛苦,小人备了些薄酒,还望陆制台不嫌弃。” 陆明钦从善如流,讲,当然不会。 晚饭摆在花园,罗升知道林南叙的性子,自然是不敢再舞乐上太造次。却也对陆明钦在总督署宴客行乐的事略有耳闻,两相权衡,还是安排了几支文雅婉转的曲子助兴。 陆明钦看着席间的歌舞翩跹,与罗升笑:“罗老板有心了。” 他在江岭这几年,确实没少因为宴饮交游的事被弹劾。有好事的言官骂他廉耻扫地沉湎丧心,听起来多夸张,真论起来,也不过是些场面上的交际。 况且这次出来还带着林文议,玩得太过分,被林大小姐讨厌就不好。 菜品琳琅上来,都是绩州口味。 罗升见陆明钦没动筷子,小心问:“祥公公总念着家乡味,我便寻了这个厨子,手艺确实不错。陆大人吃不惯?” “没有。”陆明钦若无其事笑了笑,与罗升倾杯,“还没恭喜罗老板好事将近。” 再过两个月,罗三小姐就要出嫁了。 罗升为了绑紧祥吉这条大船,也是用心良苦。 有小厮跑过来,附耳与罗升讲了什么。罗老板觑了眼陆明钦,眼底闪过片刻惶恐,讲:“我这里有贵客,让账房明日再来。” 他敬了陆明钦一杯,又道歉:“月前仓库起火,还有些定损的事未处理完,陆大人见谅。” 陆明钦与林南叙交换一个眼神,问:“损失重吗?” “烧了货倒没什么,只是可惜三个伙计没跑出来。”罗升叹了口气,“耳房煮水的炉子离了人,偏巧烧起来,那天风又大,连着烧了几间屋子,折腾半日才灭。” 陆明钦心不在焉听着,潦草应了一句,罗老板也不容易。 酒过三巡,罗升已显出醉意,又与陆明钦举杯:“小人提前恭祝陆制台凯旋。江岭有陆制台坐镇,杀尽倭匪,是百姓的福气。” 陆明钦敛眸:“潮起潮落,罗老板倒是会顺势而为。” 罗升闻言动作一顿,随即饮尽杯中酒,道:“罗家有福船八艘,码头三处,江岭沿海诸镇商铺二十七间。永南城八千户,大半靠着罗家的生意吃饭,这还未算其他州府的铺子和往来货商。每天睁眼,几千张嘴指着你吃饭,岂敢不识时务。” 陆明钦轻飘飘笑了一声:“这么说来,罗老板也是辛苦。” “我知道,多少人看我与祥吉结亲。觉得我定然能在江岭高枕无忧,万年富贵。”罗升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我们这些人看着光鲜,内里也只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市舶司捏着江岭的海路治权,连总督署都要让三分面子,罗老板讲这话,不怕祥公公不高兴,撤了你的船引?” “陆制台莫要说笑,若论风光,如今的江岭,谁能盖得过您。” 祥吉看侍女给陆明钦添酒,又忍不住苦笑。 “我的长子不争气,和舟川的几家搅在一起,朝廷要查通倭的事,他怕东窗事发,跳了海,尸骨无存。次子早投戎,十五年时死在倭寇手里。若非如此,我也不想给小女定这门亲事。” 罗三小姐才十四岁,而祥吉的甥子说是鳏居三载,宅子里却还有六房姬妾。 他嫁得哪里是女儿,左不过是借着婚事把家产交出去,换全家一条活路罢了。 “众人都说,商船往南洋出海一次,可得万两。却不知官府抽分三成,常例孝敬三成,各路打点、船饷运维又三成,余下一成,再买货资出海,艰难维持。若是遇上海匪,赎船金一出,便是血本无归。”酒入愁肠,罗升见总督署几位不为所动,话里更添几分真心实意的悲凉,“我是市舶司记名的海商,不只有货赁的营生,还有赋税的担子。所谓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也只是为了底下人活命罢了。与虎谋皮,终究不得长久。” “陆大人不知,林文议也不信我吗?您上次随赵知州来时,我府上是何景致,而今又如何。” 林南叙低眼,轻声讲,罗老板醉了。 海途凶险、官府盘剥是真,可是千亩田庄,堂皇深宅也是真。 若真苦成这样,各家何至为几张船引打破头。 等到宴席结束时,罗升已经喝的快走不动路了。 期间他真真假假说了了许多,到最后痛哭流涕,求陆大人宽恕,再没有正堂答话时的从容。 而陆明钦漫不经心玩着杯盏,示意侍女添酒,唇边笑意轻讽:“罗老板放心,有祥公公掌舵,您何苦怕上不了岸呢。” 罗升听了这句话,惶然又要跪。 林南叙让人把罗升扶起来,又压低声音对陆明钦讲,你别玩得忘形。 “怕什么。”陆大人凑过来,凤眸浸着醉意,更显出艳溢香融的旖旎,“如今他们可再找不出第二个李部堂来平账了。” 林南叙:“……” 陆明钦还真是对得起言官的那些弹劾。 眼看罗升失态,作陪的清客战战兢兢开口:“夜已深,请几位大人先去客房休憩。” 第16章 血染衣 陆明钦几人被安排在花园东面的榭水斋。总督署带来几个随从,除开傍晚时被陆明钦派出去的两位,余下都歇在侧院,与西耳房隔一道小门相通。 刚进院子,陆明钦便放开亲卫的手,吩咐人守在外面。蔺靖想跟进屋,被林南叙瞪了一眼,又闷闷退出去。 陆明钦见状笑了一声:“他惹你生气了?” 原本林南叙与陆明钦提过,让蔺靖留在总督署,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跟来了。 而且林姑娘早上看见蔺靖的时候,好像有点不高兴。 林南叙抬手扶了一下头上的簪子,许久没换女装,她还有点不适应。她没理会陆明钦的话,只反问:“酒醒了?” “这才几杯,林文议未免太小看我了。”陆明钦若无其事喝了口茶,已不见丝毫醉态,“罗升以为自己背靠市舶司,看在祥公公的面子上,我们也得认下潘家这个替死鬼。” “那我这江岭总督不如去给他做船夫。” 他不过和卫襄诈了一下罗老板,对面就吓成这样。看来罗老板对他的好亲家,也没多少信任。 毕竟罗升拿潘家当替死鬼,祥吉自然也能拉他做挡箭牌。 林南叙拨了拨烛芯,轻声问:“你刚才为什么提到李部堂?” 她回严溪后确实听过一些关于罗升长子的风言风语,只是人都死了几个月,众人已经没什么议论的兴致,左一言右一语,也凑不出个全貌。 似乎是舟川势族通倭,罗少爷和那边有生意上的往来,不知怎么牵扯进去,最后跳了海。 却不知道和李良符的案子有什么干系。 陆明钦走到窗边,将纱屉放下,回身道:“你跟俞参军驻防,应该知道,朝廷拨下来的军费根本不够打仗,李良符头上那位师相的胃口也不小。” “上有严党要喂,下有士兵待哺。李部堂是真心想打,却也左右为难。他借总督署的威势,抓着绍台势族通倭的证据逼他们捐银子。这是杀头的罪,那些大户怕东窗事发,自然恨他。” “后来李良符罢官,又赶上关中大旱需要银两赈灾,军队欠饷,仗打不下去。我去舟川巡防时,当地豪族找上我,只要杀李良符压下通倭的案情,他们愿意为军需出力。” “李良符在江岭得罪了太多人……即使他还活着,严党处处掣肘,这仗也打不下去。” 李良符离开江岭前,陆明钦去见过他。 彼时李部堂换了布衣,依然风骨清峻,沉毅渊重。 只是又多出许多疲惫。 “我多半看不到东南得定那日了。” 他看着即将致他于死地的陆明钦,慢慢笑了一下,却是风雪缄默的荒芜。 “希望来日陆指挥使坐上我的位置,能够功成身退。” 陆明钦低眼看向桌上已放凉的茶水,直到房间里的沉默近乎绞死残烛,才轻声讲。 “李大人还是多恨我一点吧。” 他借着一点未熄的余火烧软底蜡,将新烛接在灯台上,字句轻缓。 “免得我以后想起来,总归问心有愧。” 可李良符并没有恨,陆明钦也不在乎这份愧疚。 是以他叹了一声,道。千秋万载,史书会有公论。 这话由陆指挥使来说,其实有点讽刺。但事已至此,讲也就讲了。 他只是有一点遗憾。 到底是同志难同道。 檐外落雨有声,点滴几声断雁哀鸣,他听到李良符笑。 “无所谓了。” 此后知我惟命,罪我惟命,无人再得而夺之。 如今旧事重提,陆明钦坐在江岭总督的位置上,难免多一声喟叹。 “我运气比李良符好,贺大人和冯相是真心想剿倭。” 林南叙难以置信抬头:“可他们怎么敢……” 怎么敢以商挟官? “他们背后是市舶司。”陆明钦冷笑,“这件事里也不全是严党,其中一家和前任平城知州高巡沾亲带故。张肃元派他的好学生来江岭倒严,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如果不是巴结着祥吉,高巡包庇势家通倭,怎么可能只是贬官了事。 “那些势族……” “杀了。” 陆明钦对上林南叙眼底的忧虑,多解释了一句。 “把内廷摘出来,杀点乡绅,还是做得到的。” 他不在乎什么过河拆桥的骂名,反正他们本来就该死。 况且比起跪着跟人讨钱,还是直接抄家更痛快。 逼死李良符的是朝局,这帮大户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真以为自己能以商挟官。 不杀了这些狗东西,难道还想让他这个江岭总督给他们当祈愿池里的王八吗。 “市舶司也交了几个太监赔罪。”他无所谓笑了笑,“这是冯相和内侍省的博弈,与我就没什么关系了。我只想要银子打仗。” 他让卫襄带给祥公公的那个金佛,是十六年时舟川大户登门的见面礼。 而今拿出来,除开拉拢,也有旧事重提的威胁。 陆明钦自知称不上刚正无私,也无心做舍生取义的直臣,只是面对李良符时的那点遗憾总啄着心绪,不算痛,却又不够麻木,慢吞吞硌着尚未磨尽的良心。 林南叙沉默片刻,叹息道:“即使明面上把内廷摘出来了,你做这些事,还是会在内侍监心里记上一笔。” 陆制台做到这个程度,除开全剿倭匪平定东南,的确再没有别的退路。 李大人就是前车之鉴。 这份决心无可指摘,是以林文议再开口,声音轻了许多。 “陆大人,战事结束前,我们不能再得罪祥吉。” 她看着他,几乎是哀求。 如果内廷现在联合张肃元发难,没有人救得了陆明钦。 当年严介山和仇伯斋就是…… “不会有事的。” 陆明钦抓住她的手腕,林南叙才回过神,后知后觉指甲掐进掌心的刺痛。 她松开手指,看到嫣红的血痕。 “不要怕。”他温声与她讲,“我知道分寸。” 他隐约猜到她的心事,语气缓了些。 “绍治十一年已经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我盯着的是罗升的钱。”陆明钦垂眼,“他如果识相,捐了家业,或许还能留条命。” 陆制台话讲得平静,林南叙却从其中听出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正要开口,忽然被陆明钦拽开。一支羽箭贴着她后背擦过,打中屋角瓷瓶,炸开一片碎瓷。 门猛地被撞开,一个人摔进来,砸在桌案边。几个装饰瓷瓶惨遭波及,东倒西歪跌的粉碎。陆明钦刚把林南叙推到隔断架后面,又有两个人闯进来,看见陆明钦举刀便砍。 他抽刀挡下,看见他们手里的打刀,心下了然。 这帮畜生可不止敢以商挟官。 陆明钦后退半步卸力,顺势下压格刀。对面一人劈刀直突,另一人斜撩削砍,妄图把陆明钦逼杀在木架旁。他俯身躲闪,随即手腕一翻,刀锋横斩,堪堪划过刺客腰腹。趁对面避躲,陆明钦旋身,几乎与其中一人贴身而过。横刀格挡攻势的同时,屈肘用力撞在另一人侧腰。 那人措不及防挨下,狼狈踉跄几步。陆明钦对上他眼里的狠戾,忽然笑了一下。 废物。 陆明钦的轻蔑显然激怒了对面,回身挥刀直冲陆明钦门面砍,力道凶狠。陆明钦也不惧他的攻势,单手撑地,顺势滑步跪膝,抬刀拦腰横斩。趁对面格挡,撤刀翻身一脚踹在他同伴的心口,刺客撞在隔断上,惨叫一声。 陆明钦躲过另一人的刀,瞥了眼靠在桌边的蔺靖:“躺够了没有,过来帮忙。” 蔺靖:“……” 架边的刺客眼看陆明钦无懈可击,余光瞥见角落的林南叙,战败的愠怒与屈辱顿觉找到宣泄口,立时凶光毕露,劈刀砍过去。 “!” 陆明钦回身,不顾后侧杀招,一刀断了刺客的右臂。另一人刀光斜斩,他避闪不及,后背划开一道口子,左手袖剑出鞘,翻腕勉强别开刀刃。那人见陆明钦受伤,还想再砍第二刀,冷不防一柄长刀掷过来,冲势强狠,径直钉穿刺客右肩。蔺靖扶着桌子站起来,方才掷刀动作牵连到侧腰的伤,又渗开一片血迹。 罗升得到消息,此刻刚赶过来,看见眼前的景象,吓得双膝发软,踉跄跪在地上:“陆……陆制台……这……” “把这两个浪人拖下去,别让他们死了。” 陆明钦看着他,慢慢抬起刀,神色暴戾。 “要是没了活口,你就去跟阎王诉苦吧。” 罗升颤声称是,又连滚带爬跑出去找郎中,过院子时,差点被亲卫的尸体绊倒,又是一声惨叫。 陆明钦伤口不深,倒是蔺靖腰背两道口子血迹斑驳,看着惊心,幸而未及要害。郎中给两人处理完伤,又叮嘱了两句忌口事项,战战兢兢退出去。陆明钦盯着蔺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今天的事你会告诉苏珩吗?” 蔺靖犹豫片刻,讲:“会。” “江岭总督遇刺,应该值得一个急递?” “……” 他并不介意对面缄口,又问:“严溪还有其他隐匿在民间的明堂卫吗?” 蔺靖依然不答。 陆明钦看着他目光里的戒备,笑了一声,扯开话题:“来永南之前,你惹林南叙生气了?” 蔺靖听出陆明钦话里的揶揄,别开脸:“陆制台,这与您无关。” “是因为她不想让你来永南?”陆明钦支着下巴玩桌上的药瓶,又打开闻了闻,神色懒散,“十六年查势族通倭,涉及到横州府的部分,是你负责?” “蔺大人在明堂卫里,品秩应该不低。” 蔺靖闻言皱眉:“你……” 刺探明堂卫的公务已属僭越,陆明钦怎么还没完了。 “能扛住那两个浪人,蔺大人身手不差。”陆明钦看着他,了然笑了笑,“苏珩不可能浪费这么好一个下属,只用来保护林南叙。绍治十三年为了清肃倭患,设江岭总督职。我猜,他借林南叙把你放在横州,也是为了让你盯着当地剿倭的进展。” 话讲到这个地步,蔺靖的目光里终于显出凛然:“陆制台,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蔺大人别生气。”陆明钦依然云淡风轻,“我只是好奇,林南叙为什么不想带你来永南。” 他与陆明钦对视良久,最终妥协。 “十六年时我们查江岭势族通倭,牵扯到了市舶司。林文议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因为林大人的案子,她一直很忌讳内廷。”蔺靖语气不自然顿了一下,“她怕我来永南翻查旧案,再跟祥吉对上,把总督署也牵连进去。” 仇伯斋提议搞互市时,承诺给内廷分账,又和严介山花了大价钱讨好内侍监。白花花的利益面前,主战的林铣自然是碍眼。 可惜北虏做生意不讲信用,马匹以次充好是常事,仇总制胆子小,又不敢翻脸,反倒白贴了不少银子。 “那她为什么最后又带上你了?” 蔺大人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林文议本来就无权干涉明堂卫查案。” 陆明钦:“……” “你不会原话就这么跟她说的吧。” 陆明钦看蔺靖点头,无奈道:“你有没有想过,苏珩为什么把你扔来江岭?” 蔺靖闻言,声音又低了点:“苏大人说,我留在京里,迟早变成下一个沈指挥。” 陆明钦揉了揉额角,想,可能也不止因为这个。 蔺大人这个辞令水平,容易被打。 十六年的旧事陆明钦基本知情,一时也没什么再要问的,便打算去审那两个浪人,却见蔺靖也跟过来。 蔺靖避开陆明钦视线里的探究,低眼讲:“卑职跟陆制台一起去。” 第17章 疑云 两个倭人关在侧院的披屋,四肢被绑住,断了右臂的那个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另一位虽然肩上缺肉模糊,人却还精神的很。此刻瞧见陆明钦他们,又骂起来。 舌人听见那些污言秽语,也不敢开口。 陆明钦看着他脸上颤抖的横肉,冷笑:“你告诉他们,他们身上的绳子会让四肢慢慢失血坏死,最后会被截掉四肢,丢进猪圈里。猪性杂食,会把他们慢慢啃干净。” 舌人瑟瑟发抖讲完,那人骂得更厉害了。 总督署的随从绑了个人进来,道:“这是罗宅巡夜的旺儿,林文议问话时,这人神色闪烁,前言不搭后语,十分可疑。再查问,府上好几个人看见他傍晚从东角门出去,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险些误了上夜。” 陆明钦看了旺儿一眼,问随从:“林南叙呢?” “还在和罗升问话。” “让她带人过来。” 罗老爷进了披屋,惶恐又跪下:“大人,大人明鉴,今夜的事我真的不知情!若真是我勾结倭寇,又怎会蠢到在自己府上动手,引火烧身。” 陆明钦横他一眼:“闭嘴。” 罗升被陆制台眼里的威慑震住,立时噤声跪在原地,不敢再多言。 蔺靖看着旺儿问:“傍晚干什么去了?” “小人……小人的母亲生病,小人放心不下,才回去看母亲。” “你家在哪?” “在……在……” 见旺儿支支吾吾不愿说,蔺靖骤然抬高声音:“回话!” 旺儿吓得身子一抖,小声说,在宅子西北的后巷。 “那你绕去东角门做什么?” “东角门……”罗升猛然抬头,“那边出去再穿一条街就是潘家,你是给潘家报信!——陆大人,一定是潘家,潘家要报复,他们后面说不定还会攀污我通倭,这种——” 陆明钦眯起眼,似笑非笑:“是不是攀污,官府自会给你个公道,你急什么?”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道:“陆大人,王环回来了。” 是陆明钦下午派出去的两人之一。 “让他们过来。”陆明钦又看罗升,笑,“给罗老板证清白的人,这不是来了。” 罗升听着这话,却愈发不安。 总督署的人进来,低眼道:“属下奉大人的命令盯着潘家,晚间宵禁后,有人从潘宅后门出来,溜去临街的平福客栈,待了约有一刻,又同另外两个穿黑斗篷的人一起出来。先前那人回了潘家。属下跟着这两个人在罗宅外绕了两圈,巡夜的更夫报过三更后,有人给他们开了角门,等了两刻也未见出来。属下心觉蹊跷,留宋朗盯在外围,自己先回来禀告,谁知刚进罗宅,竟听说大人遇刺。” “你和宋朗拿着总督署的腰牌,把潘家那个去平福客栈的人抓了,让潘乐一起过来回话。”陆明钦瞥了眼罗升,“罗老板回去休息吧,明日有你伸冤的时候。” 罗升惶惶跪了半晌,才嗫嚅道,小人告退。 陆明钦吩咐完随从回总督署调人手,踹了一脚角落的倭人:“招不招实话?” 眼看同伴还要骂,断了胳膊那个人含糊说了个词。舌人凑近听了片刻,对陆明钦道:“他说的是潘老板。” 倭人断断续续讲了几句,舌人听完,与他们翻译:“潘乐说江岭总督今天到了罗家,带的护卫不多,他们可以动手,罗家有人接应他们。” 陆明钦抽出匕首,贴近那人左手:“你们是什么时候登岸的,城内还有没有其他倭寇?” 那浪人忽然冒出一句永南话:“我们一直在永南,从前是罗老板的护院。” 陆明钦毫不犹豫切了他的拇指。 屋内顿时惨叫骇人。 “说实话。”陆明钦笑着看他,眉眼艳冶,“你还有四根手指。” 舌人没见过这场面,不由双膝发软,扶着椅子缓了一会儿,才瑟瑟发抖去听倭人的话。 “他们是宣军清剿永岛时逃出来的,潘乐收留了他们,没见过城内有其他浪人。”舌人擦了擦汗,“潘乐给倭寇卖粮,他们都知道他。” “罗家有没有给倭人卖粮?” 那浪人因为失血,已经十分虚弱,听到舌人翻译完问题,愣了片刻,才小声嘀咕了句什么。舌人凑过去,仔细听了一会儿,随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说……潘乐就是罗老板的人。” 浪人也很奇怪,为什么潘乐告诫他们,无论任何人问起他们的身份,都说是罗老板的护院。 但潘乐救了他们的命,他们也就遵从他的吩咐。 “潘乐从前是罗老爷的舵工。”蔺靖与陆明钦解释,“十六年末买了船,自立门户,用的还是罗老爷的码头。对外说跑内河和江岭的货运,实则做走私营生。” 陆明钦了然,几人见话问的差不多,便打算离开。蔺靖起身时晃了一下,陆明钦顺手扶住他:“扛不住就回去休息。免得传出去,别人觉得我不近人情,连伤员都不放过。” “卑职无事。”三人走到院子里,蔺靖轻声与陆明钦道谢,又说,“陆制台如果不介意,潘家的人带来,可以交给卑职审问。” 林南叙闻言抬眼:“蔺靖,你打算用什么身份审?” 蔺靖愣了一下,移开视线:“林文议,您无权过问明堂卫的差事。”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移开视线。 林文议对自己人脾气还真是好。陆明钦忍不住笑了一声:“当然可以,难得有机会使唤明堂卫。” “左右人没这么快带来,蔺大人先回去休息吧。”他若无其事拉走林南叙,“我跟林文议还有事要商量。” “为什么放任蔺靖搅进来?” 林南叙看着倚在榻边擦刀的陆明钦,语气冷了几分。 “你从前在京城,不可能不知道内侍监和明堂卫的嫌隙。” 陆明钦若无其事笑了笑:“如果没有圣意,明堂卫不会轻易插手地方公务。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祥吉未必能躲得过去。” 祥吉的好亲家勾结倭寇,就算他咬死这些事都是海商背着他做的,也得掂量掂量,同一个理由能不能糊弄圣上两次。 绍台横州记名海商都暗中济倭,你市舶司到底是替谁开的。 “苏珩不可能帮你对付内侍监。”林南叙缓了一下情绪,语气冰冷,“你没想过这件事是蔺靖自作主张吗?” 陆明钦似乎依然没把林南叙的话放在心上,唇边笑意懒散:“他有那么大胆子?” “你既然是十六年通倭案的知情人,应该也知道,查这案子的时候,明堂卫和市舶司有过冲突。” 蔺靖一直对此避而不谈,林南叙却隐约察觉到他的介怀。 “是不是自作主张都无所谓。蔺靖的呈递送到京里,做决定的是苏珩。”陆明钦收刀,刀光一霎照过脸侧,“也不妨碍我在江岭狐假虎威,给祥吉找点不痛快。” 反正战后清算,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个阉人。 在舟川看到那尊金佛时,陆明钦就意识到,他和这个掌管江岭海道的市舶司总管,早晚你死我活。 勾结倭寇放任东南生民涂炭,还想舒舒服服在躲下去,做什么春秋大梦。 “林姑娘放心,我知道轻重。现在逼着横州海商给军饷出力才是要紧事。” 军费向来先供北边,朝廷还有之前的亏空要补,严介山的家产就算真能分到他手上,也剩不了多少。 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啊。 下人轻轻叩门,道:“陆大人,药煎好了。” 林南叙一时也无话可说,起身走到门边,忽然听见陆明钦问:“林文议能不能喂我?” 她转过头,见陆制台目光无辜,顶着那张漂亮得不可方物得脸明晃晃装可怜:“伤口扯到肩胛,拿东西会疼。” 你之前怎么还能切浪人的手指。 林南叙原本不想搭理陆明钦,却又想起他是因为自己才挨了这刀,犹豫片刻,还是开门,从下人手里接过了托盘。 她坐到陆明钦身侧,试了一下碗边的温度,端给他。 “……喝吧。” 于是轮到陆明钦愣住。 他只是心血来潮逗林南叙,本以为林文议会直接摔门离开,能多分给陆制台一个眼神,都算林文议心软。 没想到她真留下来。 林南叙对自己人脾气确实很好。 陆明钦自然不敢再得寸进尺,扶着林文议的手喝完药,又顶着她的注视自己端茶漱过口,压掉嘴里的苦味。 把茶杯放回去的时候,陆大人也有点心虚。 他转过头,两人视线碰到一起,却见林南叙低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 林南叙抿唇犹豫片刻,轻声道:“陆制台,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帅,属下并不值得您……” 未讲完的话被迫停断。 陆大人咬着怀里人的肩膀,犬牙闷闷磨过衣料,林南叙太瘦,他总觉得再用点力,齿尖就能硌到骨头。 “真没良心。” 平心而论,林文议的话其实无可指摘。如果换成卫襄或者顾以诏在这里,大概也会这么劝他。 但陆制台就是有点,不爽。 顺手救人而已。 哪怕挨下这道伤后蔺靖没帮忙,也不妨碍他收拾掉两个浪人。 可那刀砍林南叙身上,他说不定得在罗宅送殡。 怀里人没挣扎,陆明钦索性把头埋在她肩上,又抱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眼泪砸进衣领。 他慌忙放开她:“怎么哭了?” 林南叙抬头,那双浅琥珀色的凤眸湿漉漉的,眼眶泛红,委屈又难过:“痛……” 陆明钦咬人好痛。 意识到自己失态,林南叙移开视线,蹙眉道:“你是狗吗?” 陆明钦懵了一下,想,他也没有用力吧。 他还没来得及道歉,又听见林姑娘叹气。 “陆大人,如果你斗不过祥吉,我没有白鹿再救你了。” 是担心这个啊。 “放心吧,战事结束之前,我不会让自己死在这种事上。” 陆明钦凑过来,林南叙以为他又要咬人,下意识想推开陆明钦,却被反握住手。 十指交叠,他看着她,笑意缱绻。 “哪有主帅不战,总让下属挡在前面的。” 第18章 蝼蚁且争 三更时,永南下过一霎急雨,蔺靖问完潘乐和他的伙计,将供词给了陆明钦。 陆制台潦草扫了眼,笑:“蔺大人辛苦。” 蔺靖意外陆明钦的平静,不由多问了句:“陆制台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潘乐交代得爽快,有了这份供词,他们能查的事可不少。 就看陆明钦愿意做到什么程度了。 他这样想着,却见陆制台目光无辜,道:“回去睡觉。” 蔺靖:“……” “蔺大人也折腾了一天,早休息吧。”陆明钦临出门时好像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看他,“还有件事想和蔺大人商量。” 蔺靖以为他要交代公务,正色道:“陆制台吩咐。” “这两天别跟着林文议了。” 啊? 蔺大人实在没料到陆制台会突然提这个。 蔺靖半晌没说话,脸色却实在精彩,陆明钦笑了一声,才说:“怎么,这也是明堂卫的公务?” “这倒不是……” 只是苏珩的私心。 而且苏大人…… 蔺靖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陆制台,林姑娘……是苏指挥使的人。” “是吗?”陆明钦盯着蔺靖,戏谑道,“那为什么苏珩不在京里好好养着她,要把她丢来严溪?” 这个问题不是蔺靖敢回答的,他和陆明钦相持片刻,妥协道:“离开永南前,卑职不会再打扰林文议。” “多谢蔺大人体谅。”陆明钦推开门,语气平淡,“下次通信,劳驾蔺大人替我转告苏指挥使,林文议在总督署一切都好。” 他倒也不是针对蔺靖。 以林南叙的脾气,如果真讨厌蔺靖,蔺大人也只能在青梧居门口当石狮子,根本用不到陆制台赶人。 可蔺靖毕竟是明堂卫。 筵席结束时林南叙的情绪就不太对,蔺靖又牵连进来,后来林南叙哭,说是陆明钦咬痛了,他却看到她眼底的恐惧。 她在害怕。 怕他们给明堂卫当刀子,怕他们对上祥吉,朝局再生变故,最后出师未捷身先死。 前有林铣后有李良符和俞行简,党争,内廷和明堂卫,死在倾轧里的臣子,每一桩,几乎都在撕她的旧伤。 虽然蔺靖这种除了无可奉告半句都不会多讲的石头,再多三个脑子,陆制台也一样能收拾他。 不过事情了结之前,蔺大人还是少在林文议眼前碍事吧。 毕竟林姑娘看见明堂卫就心烦。 第二日一早,罗升与潘乐在厅堂对峙,也是一对义主忠仆。 潘乐比陆明钦预想的年轻许多,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一道长疤自右脸颧骨起,横贯鼻梁,堪堪停在左眼下。 他说,我只是给罗老板做事。 罗升气得手发抖,指着潘乐直骂忘恩负义。 “陆大人,他是眼红我有官府船引,才在这信口雌黄,要拉我下水。” 潘乐闻言死死瞪着罗升:“罗升,你不要觉得烧了账册,又有祥公公庇佑,就能高枕无忧。我替你们做了这么久的事,你们竟然,竟然要扔我做替死鬼。我告诉你,我通倭,你和祥吉也逃不了,你们这几年可没少收岛上的孝敬——” 陆明钦听着两人互掐,又看蔺靖给他的供词。 潘乐手下的人,大半是罗升从前的伙计。潘乐名义上自立门户,实则依然是罗家的幌子。上个月仓库起火,烧的不止潘家与罗家的货,还有两家往来的内账。 潘乐那个时候就疑心,罗升是不是从祥吉那里听到了什么消息。 七日前,江岭总督署的官帖到永南,罗升把潘乐叫过去,问:“你母亲在宜州可还安好?” 潘乐骤然警觉。 仓库出事之后,他立刻就让人把母亲和妹妹送到荆湖道宜州的舅舅家。 那时候潘乐想,罗升在横州府再得意,手总伸不出江岭去。 “别担心,我只是随口问问。”罗升气定神闲饮茶,“罗某在宜州有房亲戚,潘老板有什么事,也可照应一二。” 他却听出话里的威胁。 “陆制台要到永南来一趟,应当是为了剿倭的事。”罗升沉声讲,“如果陆制台找你问话,你知道该怎么说。” “罗老板,我们可都在一条船上。”潘乐不甘心瞪着他,脸上的疤更显狰狞,“只怕我答的话,也要罗老板作证。” 给倭人和海匪的货一直走他的船,罗升进价给得很低,潘乐又能从岛上再敲一笔,两头赚。 他很满意当这个二道贩子。 虽然潘乐在罗家做工,对十六年时绍台的事略有耳闻,那次罗升赔了个儿子,却似乎也不见伤心。 罗老板自己说,生死有命,既然罗平已经死了,他也只能顾好剩下的三个孩子。 罗家的生意最终没受影响,天上的风雨下来,也还有祥公公顶着。 罗升对着潘乐的愤恨,无所谓笑了笑:“就算潘老板手里有两份账册,可人做事之前,也得替家人考虑考虑。” “挣再多的银子,都不如一家人平安重要,潘老板说是不是?” 潘乐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罗家的。 他是罗升一手扶起来的船主,手下都是罗升的人。从前他自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现在才惊觉其中的阴险。 一个杀了长子平罪的人,竟然大言不惭跟他说,家人最重要。 回到家里,管事的过来,说那两个浪人抓回来好大一只白鹇,要送给潘老板。 “他俩怎么跑出去了!” 潘乐正要骂,却忽然想起来,严溪的赵知州,不就死在浪人手里吗。 本来他留着那两个浪人,除开看家护院,也是想万一罗升出事,他还有条出海投倭的退路。 可他兢兢业业替罗升做事,如今风向转换,姓罗的就抓了他的家人,忙不迭要把他丢出来。 想到这里,他又不甘心跑了。 既然罗升不讲情谊,害他家破人亡,他倒不如鱼死网破,多拖几个人下水。 江岭总督来永南见罗升,要是在罗家出点什么事,姓罗的可脱不了干系。 就算杀不了陆明钦,江岭总督遇刺不是小事,案子查起来,也够罗升和祥吉头疼了。 他上不了岸,便要所有人同他一起死。 事已至此,罗升再喊冤,也没什么用了。 他原本觉得自己拿住了潘乐的家人,又有祥公公庇护,自然高枕无忧。 却没想到潘乐敢行刺。 罗老板六亲不认心狠手辣,底下的人自然有样学样。 罗升更没有想到是,他的伙计从建州听到风声,说朝廷要查祥公公,连明堂卫都来了。 筵席上他听着手下带回来的消息,再看旁边的陆制台,忽然也怕了。 虽然伙计说是谣传。 可这两个月,祥吉不知道为什么,确实脾气不好,几次催他赶快处理掉潘乐。罗升怕祥吉的威势,才派人烧了账册,又堵潘乐的嘴。 本来他想着,等陆明钦抓了潘乐,不论他说什么,悄悄在牢里毒死,也就算了。 上次明堂卫查到罗平,他就是这么做,才逃过一劫。 这些年罗老板靠着祥吉庇护,在几方之间左右逢源,荫蔽下过了太久,从未想过头顶的云竟然会散。 而陆制台看他们撕咬,只觉得没意思。 两个畜生。 等结了案,牢里报个瘐死,扔给蔺靖片了吧。 蔺大人看起来也挺乐意动手的。 陆明钦正在走神,总督署的随从从外面进来,走到他身边,轻声讲:“顾同知来了。” 他愣了一下,才往前院去迎人,刚过垂花门,迎面跑过来个人,差点撞上陆明钦。 是秦长忆。 跟过来的顾以诏顺手扶了她一下:“当心。” 秦长忆一向就是这个性子,听到林南叙遇袭,自然是着急去见她。陆制台不至于和小姑娘计较,转头对府役道:“带秦姑娘去找林文议。” 而后他看向顾以诏,问:“出什么事了?” “你派回来的人和明堂卫同时进的建州城,卫襄正陪着他们。淮南道台也送了信来。”顾以诏压低声音,“高巡下狱,苏珩去舟川查他包庇势族的旧案,牵扯到了市舶司辖下茶易署的管事太监。” 眼看江岭再起大狱,顾以诏怕有人勾结倭匪趁乱举事,准备去沿海巡营,先赶来见陆明钦一面。 陆明钦闻言也有些意外:“什么时候的事?” 高巡这个绩州参议的面子可真大,值得苏大人亲自走一趟江岭。 李部堂都没这个待遇。 “赦免林文议的旨意发出后一个周,苏珩弹劾高巡包庇舟川通倭豪族,当日皇上就把张肃元叫进宫骂了一顿,下旨彻查。” 顾以诏跟陆明钦进正堂坐下,缓了口气,继续说:“淮南道台先接的旨,他信上说苏珩没去绩州,只派了手下抓人。我们问过明堂卫,才知道苏指挥使直接到了绍台。” 陆明钦曾以同样的理由参过高巡,最终高巡也只是以失察罪左迁淮南。 而今明堂卫声势煊赫大动干戈,顾以诏却不知该不该庆贺。 陆明钦思量片刻:“茶易署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顾以诏叹了口气,“这消息是绍台递的,苏珩盯得很严,只知道找了管事太监问话,现在谁也见不到那个茶易监。” “事出突然,张肃元和冯相都措手不及。贺大人的信应当也快到了,就是不知道江岭会不会另有旨意。” 顾大人快马过来,一路未歇,硬是半天就赶到了永南,现在才来得及喝口茶。 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江岭如果有旨意,很可能是对着祥吉的。 “我们得盯着离岛。”陆明钦皱眉,“永南抓了罗升,我担心海匪断了补给,会狗急跳墙。” “你放心,已经给寿和永清两卫去了急递。我今夜能赶到严溪。” 顾以诏顿犹豫片刻,小声讲:“还有一件事。” “秦长忆知道苏珩在江岭后,骂了半天。” 顾以诏想起来还觉得头疼。 那可是明堂卫指挥使,她也真敢。 “具体我也没问出什么,她只说苏珩对林文议不好。” 虽然秦长忆说这句不好时,多用了许多诸如阴魂不散畜生狗官阎王无耻残暴等等被顾同知隐去的修饰。 秦姑娘骂得生动具体词汇丰富,顾以诏都忍不住疑惑,林文议怎么看都不像会骂人的,她到底从哪里学的这些。 “林南叙现在是总督府文议,你后面对上苏珩,自己知道分寸。” 陆明钦想到林南叙腕上的疤,心不在焉应了声。 顾以诏走后,陆明钦安排完罗家的事,先回建州停了几日,又去横州巡视海防。卫襄带人查抄罗家期间,海匪闹了两次事,被陆明钦和顾以诏打回去了。等事情了结众人重聚建州,已是季夏末。 不等他们歇过两天,七月流火时,有人给总督署递了帖子。 明堂卫指挥使苏珩已到建州。 第19章 龃龉 “明钦你能不能让我再睡一会儿……” 卫襄真的不想起床。 昨天晚上接到苏指挥使的帖子,卫大人愁得一晚上没睡着,五更三刻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被叫醒的时候,他实在困得睁不开眼。 好累啊…… 况且起来就得应付苏珩。 先前那四个明堂卫在前厅一坐,穿鸦青银线绣飞鱼官服,乌压压两桩,跟军营排笼里的狼狗似的,卫大人看着都有点怵。陆明钦忙得没空管他们,顾以诏又对付不了,卫襄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陪。 至于蔺大人……与其和同僚叙旧,他还是自求多福吧。 几个缇骑司百户都这么吓人,苏指挥使得多恐怖啊。 是以卫大人赖在床上,任凭府役叫了三回,还是不肯起来。 府役无法,只能去和陆明钦说。卫大人身体不适。 陆明钦和卫襄认识这么久,自然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径直去了卫道台房里。 “起来。” 而卫大人仗着有床帐挡着,毫无形象抱着枕头,跟他的搭档耍赖。 “我就再睡一刻……” 卫大人想,他们一个制台一个道台,陆明钦总不能真在他床上动手吧。 下一秒,帐子掀开,卫大人被陆制台揪着后领,从床上提了起来。 “你再不去换官服,我就直接把你丢到前厅去。” 眼看陆制台真把他往外拽,卫襄哀嚎一声,随手抓了个软枕扔到搭档脸上。 “陆!明!钦!你有没有良心!不是我帮你拖着那几个明堂卫,你和蔺靖哪有机会动手!” 陆明钦无动于衷丢开枕头:“苏珩马上就来了,你是打算跟他亵衣求赦吗?” 卫襄吓得睁开眼:“你胡说什么呢!” 那可是诏狱活阎王,又不是陆制台,给他几个胆子,他都不敢这么干。 然而陆大人是真会把他扔去前厅。 卫襄也只能认命爬起来换衣服。 “说起来。”卫襄一边理冠帽,一边好奇问陆明钦,“林文议今天也在吗?” 卫大人在京里隐约听过一点八卦,说林家出事之前,苏珩和林南叙本来在议亲了。 陆明钦瞥他一眼,语气平淡:“她病了。” 真好啊。卫襄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也想生病。 陆明钦毫不犹豫敲了一下他的头。 “钦使登门,你这时候称病不见,是嫌苏珩没理由参你吗?” “我只是随口说一句。”卫大人揉着痛处,没精打采跟着陆制台往外走,想,怎么感觉陆明钦敲他敲的越来越顺手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诏狱活阎王,看起来倒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妖魔。 苏珩长得很漂亮,高挑挺拔,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绯衣绣春刀,比起陆明钦不遑多让。此刻看着总管江岭道军政的两人,笑里却显出野狐似阴恻恻的狡黠。 陆明钦从前也潦草听过苏珩的事,左都督苏珣的亲弟弟,其母为圣上乳母。苏珣幼时曾为太子伴随,后掌京畿防务。绍治七年时北虏犯边,苏珣战死蓟云,帝甚哀痛,令其胞弟苏珩为明堂舍人,常伴御侧。 左都督死后御赐十六坛祭,享皇亲仪制。皇上对这个苏指挥使,也是当亲弟弟养大的。 却不妨碍陆制台想,这人挺欠揍的。 刚进前院,苏珩便与江岭几位笑:“陆大人放心,总督署清点完军需我就走,不会留下来抢功。” 贺时行一直在争东南的军饷,极言粮谷军之要最。如今宣军与倭匪相峙,岛寨粮尽,东南决战在即,为军国大计,务必保障前方军需。 最终圣意裁决,将高巡案抄没的家产供与江岭剿倭。 “苏指挥使多虑了。而今防务吃紧,苏大人若真能出一份力,不算抢功。”陆明钦皮笑肉不笑看他,“不过匪寇凶狠,苏大人若是伤着了,倒是我的罪过。” 苏珩闻言笑了一声:“陆制台是觉得我打不过浪人?” “不敢。”陆明钦若无其事笑了笑,与苏珩进了正堂坐下,“只是江岭到底不比京城周全,我怕委屈了苏大人。” 苏珩听出陆明钦的奚落,却顺水推舟道:“既然陆大人盛情,左右祥吉的案子还有些地方需要请总督署几位指教,我便多留几日。” 一旁的卫襄眼皮跳了一下。 祖宗,你怎么还真留下来啊。 他看了眼陆明钦的脸色,强笑道:“请苏大人一会儿先去厢房休息,府上已备下……” “不必了,提祥吉和罗升来,我有话问他们。”苏珩看着陆明钦,阴恻恻扯了下嘴角,“还没问陆制台,我的人好用吗?” 陆明钦笑:“当然。” 卫襄对上苏珩的目光,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只是用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手段,苏指挥使应该……应该不至于记仇吧。 卫大人哪里想得到,自己不过编了个明堂卫查案的传言吓罗升,第二天明堂卫就真来了。 这几个人也不姓曹啊。 签押房里,罗升须发蓬乱,思绪恍惚,对着两位上差,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相比起来,祥吉倒是精神的很,虽然身上总管太监的服秩已经皱得不像样子,发髻却还算整齐,显然提前整理过,进门之前,还在尖着嗓子骂两边的明堂卫。 “凭你们几个也敢审我,拿圣旨来,等进了京,我自要去御前讨个公道!” 可他进了门,乍然看到京里的熟人,一时瘫跪在地上,再说不出话来。 “祥公公好威风啊。”苏珩心不在焉玩着桌上的签令,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底下人不懂事,不如我来帮你伸这个冤?” 祥吉伏在地上,一双细眼睛眯得更紧,声音发颤:“苏……苏爷,市舶司担着宫里的差事,江岭这样做,不合规矩。” 这个阎王怎么亲自来了。 他小心翼翼觑了眼苏珩的脸色,试探道:“主子真有旨意?” 苏珩低眼丢开手里的签令,漫不经心笑了笑:“有啊。” 祥吉一个激灵跪正了身子。 可祥公公等了半天,却没听见苏珩读旨。他抬头正想问,骤然惨叫一声。 沾血的签筒在地上滚过两圈,堪堪停在罗升手边。罗老板呆滞盯着祥吉脸上的血迹,愣了一霎,悄无声息昏了过去。 祥吉疼得头晕眼花,血合着冷汗湿津津糊在脸上,看见苏珩走过来,腰间一块九龙佩随动作轻微晃动。 他居高临下看着他,神色轻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要旨意。” 祥吉看着那块九龙佩,已然面如死灰。 他是内廷的人,自然知道见天子信物,如见圣躬。 主子这是实打实偏心明堂卫了。 是以他趴在地上,汗止不往下淌,顾不得脸上的狼藉,咬牙道:“苏爷,陆制台遇刺的事我当真不知情。” 祥吉这会儿恨不得活撕了边上的罗升。 他娘的都用了些什么玩意。 “罪奴利欲熏心没看住手下海商,实在罪该万死。但罪奴没有那么大胆子,敢妨碍军国大计。” 他是内廷的人,要是卷进通倭刺杀江岭总督的事里,往宫里泼脏水,整个内侍省都得死。 他担不起这场血雨腥风。 他见过明堂卫的手段,千刀万剐生不如死,和一刀痛快,他知道该选哪个的。 况且事确实是潘乐狗急跳墙,和市舶司还隔着一层,他只是收了些银子,咬死失察之过,内侍监几位祖宗为自身考量,说不定还得捏着鼻子摘他。 苏珩懒散倚在桌边,笑:“想活?” 祥吉不敢答话。 “我给祥公公透个底吧。”苏珩笑意轻缓,“你在绩州的族人,市舶司几个主管太监,横州海商,再加上祥公公和高巡,都得死。” 他难以置信抬头。 苏珩离京的时候,还没有永南的案子呢,怎么会……怎么会…… “你们十六年那些烂事,真以为哥哥不记得了?” 祥吉被拖出去的时候,已经彻底瘫了骨头。 签押房里只剩下苏珩和蔺靖两个人。 “苏大人,属下……” 苏珩回身给了蔺靖一记耳光。 “你还知道自己是谁的狗啊。” 苏指挥使这一下打得很重,蔺靖咽掉嘴里的腥甜,也不敢说话,在苏珩面前跪下来。 “蔺大人这是做什么。”苏珩冷笑,“你不是一直盼着拿办祥吉吗,现在如愿以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只是告诉蔺靖自己要到一趟江岭,这小子就敢自作主张,以明堂卫的身份和陆明钦一起审案,还抓了祥吉,最后让他来收拾烂摊子。 高巡那个蠢货收了仇伯斋的银子,上书说情,惹得天颜震怒。苏珩顺势旧事重提,打算用十六年的通倭案收拾掉高巡,顺便敲打内侍监。 当初内侍监想保祥吉,百般阻挠明堂卫查案,而周景澈也不太想追究——祥吉在江岭七年,对宫里还算得力。眼下李良符和张承罢黜,江岭官场大换血,如果再动市舶司,整个江岭只剩冯相的人,他不放心。 是以十六年时周景澈看完呈递,对苏珩讲,到此为止。 于公,明堂卫自然遵循圣意,于私,苏珩也不会忤逆他的兄长,只得罢手。 但苏珩是个很记仇的人。内廷下了明堂卫面子,而今高巡惹了事,他自然要给他们找点不痛快。 结果苏指挥使刚让手下把茶易署和香药署的太监槛送回京,就收到建州的急递。 海商勾结浪人刺杀江岭总督,蔺靖查出了祥吉通倭,明堂卫已经把人扣下了。 苏珩看完信,气得捏碎了个杯子。 江岭这是想逼他做刀子,对付内廷的狗。 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也必须得杀了祥吉平事。 毕竟苏大人虽然不在乎官员之间的撕咬,却得管明堂卫这帮搅进去的蠢货。 十一年他从严介山手下把沈青延捞出来,现在又得想办法保蔺靖,苏大人都有点疑惑,自己怎么就挑出这一对卧龙凤雏做亲卫。 蔺靖却显然没察觉他上司的苦恼,低声道:“请苏大人听属下一言。” “江岭苦倭患久以,就是因为这些蠹虫误国,而今倭寇踞岛苟延残喘,我们不能再放任——” “所以你就不要命了是吧?” 苏珩很艰难忍下了再抽他一巴掌的冲动。 “你抓了祥吉,有没有想过内廷报复?” 明堂卫和内侍省同属天子近侍,本就龃龉颇多。蔺靖这次拉下祥吉,算是照着内廷脸上踩了一脚。 蔺靖仰头看他,决心坚毅:“属下只想要个公道。” 江岭有的是比李良符更该死的人。 他是在绍台见过真相的人,十六年那个结局,他实在不甘心。 “……” 苏珩一脚踹在他胸口,蔺靖身子晃了一下,动作牵连到腰上的伤,闷哼一声,面上却不敢显出什么。 苏大人正要骂,听到有人敲门:“苏指挥使,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给孩子一个收藏吗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龃龉 第20章 云翻雨覆 苏珩看着陆明钦,神色晦暗:“你来做什么。” “我用军令调度明堂卫扣了祥吉,并非蔺靖擅作主张。军情紧急,制台有便宜行事之权,协从官员不得违拗,明堂卫也不例外。” 陆制台看着苏珩,眼底威慑强硬。 “还是说,苏指挥使觉得倭寇刺杀江岭总督,不算什么大事?” 两人僵持片刻,苏珩瞥了眼蔺靖:“滚出去。” 蔺靖起身时,陆明钦看出他动作的迟滞,待人出去,对苏珩道:“蔺大人伤还没好,苏指挥使手下留情。” “我教训自己的狗,轮不到外人多管闲事。”苏珩冷笑一声,“比起给蔺靖求情,陆明钦,你是不是更该给我一个解释。” 陆制台漫不经心坐下,问:“苏大人指什么?” “我清楚蔺靖,即使他愿意亮明身份帮你震慑市舶司,也不可能骗你说,明堂卫有意查办祥吉。” 卫襄传的话也就只能骗骗罗升那几个海商,蔺靖没得到他的命令,根本不会信。 明堂卫治权独立,蔺靖又知道他在江岭。若蔺靖不想,陆明钦也指挥不动他去抓祥吉,顶多自己用军令把人扣下。 能形成现在这个局面,只能是蔺靖和陆明钦都想对付祥吉。 苏珩手撑在桌子上,居高临下看陆明钦:“为什么现在就动祥吉?” 蔺靖是为了所谓的公义,陆明钦又为什么? 若是为钱或者权,陆明钦宰了罗升,杀鸡儆猴,逼着海商捐军需,以目前的情况,祥吉不敢从中作梗。 等到陆明钦打完仗,海商勾结匪寇的事可以继续查,那时候再动祥吉,中书省以此与内廷博弈,像舟川那样,该清算的清算,该报仇的报仇,各方都有缓冲。 尽在不言中的事,陆制台能在舟川全身而退,不会不懂。 陆明钦抬头迎上苏珩的审视,神色凛冽:“祥吉的狗都敢杀江岭总督,不宰了他,由着他继续在江岭作威作福吗。” “那是潘乐——” “刺杀的事祥吉是不知情,可是他贪心不足,收受贿赂,纵容势家养匪济倭却是真。”陆明钦打断苏珩的话,冷笑,“还得谢谢潘乐狗急跳墙,不然我也没那么容易对祥吉。” “你有没有想过,朝里看到江岭总督遇刺,市舶司总管牵连下狱,会闹成什么样子。”苏珩咬牙切齿瞪着陆明钦,“严介山倒台后,冯言与张肃元争权,内侍监与官员针锋相对,江岭在这种时候把事情捅上去,朝廷再起大狱,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陆明钦不会蠢到以为内侍监会任人宰割吧? 舟川势家通番查到高巡和市舶司,现在再加上陆明钦。内侍监,冯相,张肃元的人都在里面。皇帝让他来江岭查办高巡案,原本是为堵冯相与张肃元的嘴,把事情拦在东南,不能再撕咬京里的人。 结果江岭这帮人给他送了好大一个惊喜。 陆明钦他们看不到京城的情形,可苏珩常伴君侧,却知如今的剑拔弩张。 官员与内侍监本就因为抄没的赃银分配的事吵翻了天,内侍监想挪来补内廷修殿宇的亏空,阁台要入户部,做善款军饷,还与民生,两方僵持已久。这些官员收到陆明钦的消息,知道市舶司的海商敢勾结倭寇杀朝堂高官,大概立刻就能跪在左顺门前死谏。 内侍省那帮没良心的阉人又贯会煽风点火。 祥吉必须死在江岭。 哪怕是他直接动手,回去再跟兄长请罪。 总好过放任这帮东西声震阙庭逼谏君上。 “苏大人急什么。”陆明钦低低笑了一声,“消息从永南递出去,也要不少日子呢。” “你……”苏珩随即反应过来,“这么大的事,你和卫襄到现在都没上奏朝廷?” 这俩人是胆子是真不小啊。 陆明钦凑近苏珩,笑意轻缓,字句悠闲:“奏疏已经写好了,只是想劳烦苏大人替我送出去。山迢路远,案情又复杂,呈报耽搁几天,圣上不会怪罪的。” “市舶司那边呢?” 陆明钦神色无辜:“苏大人是担心明堂卫眼皮底下,还能有信递出去?” 蔺靖在明堂卫地位确实不低,陆明钦没想到他能调得动那四个百户,本来他都打算用总督署的兵了。 苏珩闻言神色稍缓。 陆明钦把事情压下来,在其他人听到风声之前,案卷由他先呈给皇上,许多事也能有缓冲的余地。 “你瞒着贺时行自行其是,不怕他们生气?” 对冯相来说,可是错过一个对付内廷的好把柄。 “我与贺侍郎合作还算愉快,却也不愿总给他们当刀子。”陆明钦懒散靠着圈椅,将手里的奏疏地递给苏珩,“苏大人放心,我只是想清理干净横州的钉子专心剿倭,并非要圣意为难。” 苏珩盯着眼前人,却不接他的东西:“借通倭案清除异己,还想利用明堂卫,陆明钦,你好大的胆子。” “苏大人言重了。”陆明钦笑起来,“奏疏里只是列了江岭几位与祥吉和高巡勾结,阻挠剿倭的罪官。相信圣上看过,自有明断。” 他本来是想和祥吉秋后算账,可得知高巡落狱后,陆明钦改变了主意。 曾经他在金州看李良符左支右绌,心力交瘁,纵然调兵拔除绍台的倭寨,却也终归被时局裹挟,身败名裂。 后来轮到他坐上江岭总督的位置,也是处处掣肘,身不由己。 李良符说得没错,江岭的确不止卫所和倭寇。苏珩挑破的那个选择,的确是个稳妥的好法子。 只是陆明钦实在厌倦。 济倭的大户该死,作壁上观的市舶司更该死。 一并清理掉吧。 他从来无所谓什么退路。 反正陆明钦来江岭那日就明白,如果不能得胜归朝,他也只有杀身成仁这一条路。 千秋得利,他不算磊落,却问心无愧。 陆明钦从签押房出来,行过空廊,见日光斜照,花窗斑驳漏过一地碎金。窗后竹叶萧萧,隐约漏出一个熟悉的影子,他于是从转角的月洞门穿出去,走到那人身边,笑:“林文议心情不错。” 林南叙斜倚在曲栏边,低眼看池中锦鲤争抢鱼食,惊起涟漪荡漾。 “陆制台见过苏珩了?” “折子已经给他,估计会和明堂卫的呈递一起连夜送出去。”陆明钦又抓了把鱼食丢下去,几条锦鲤挤在一起,几乎跃出水面来,“现在整个总督府,也就你还能这么悠闲。” 决定利用苏珩对付祥吉时,陆明钦不想瞒林南叙,又怕她担心。 谁知林姑娘听说苏珩来了江岭,反而神色平淡,讲。陆大人放手去做吧,不会有事的。 结果也如她所言,实在顺利。 陆明钦难免惊讶林南叙对形势的判断,以及…… 对苏珩的了解。 陆大人压下多余的思绪,问:“先前蔺靖审案你那么紧张,怎么明堂卫指挥使来之后,反而不怕了。” “皇上要平东南,他不会为难你。最差的局面,也不过是苏指挥使在江岭杀了祥吉,让一切死无对证。”林南叙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苏珩一向顺迎圣意。” 至于是非曲直,从来不是苏指挥使会考虑的。 有人笑了一声:“你还真是有恃无恐。” 陆明钦看到林南叙眼底嶙峋的恨意。 他挡在她身前,看向月洞门边的人:“苏大人不急着审案,倒有空在总督署闲逛?” “谣言要是比明堂卫的急递先进京,苏大人可要头疼了。” “不劳陆制台费心。”苏珩皮笑肉不笑扯了下嘴角,“林文议不是病了吗,还有精力在这喂鱼?” 林南叙仿佛没听见苏珩的话,轻声对陆明钦讲,属下告退。 见她转身离开,苏珩伸手就要拽人,陆明钦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强横,面上却不动声色:“苏大人有什么事对我说就好。” 苏珩不甘示弱,手臂发力与陆明钦对峙,奚落道:“怎么,我邀林姑娘做帐中客,陆制台也要自荐枕席?” “苏珩,这里是江岭总督署。”陆明钦闻言下了狠劲,“你要是敢乱来,我不介意受累给你点教训。” 苏珩硬顶着陆明钦的力道,无动于衷笑了笑:“陆明钦,她六年前就是我的人了。” “那又如何?”陆明钦看着苏珩,眼底挑衅几近放浪,“哪怕你曾经真的三媒六聘娶林姑娘过门,可若是没有情分,也做不得数。” 更何况林南叙对苏珩,显然恨得刻骨铭心。 姓苏的哪来的脸说这种话。 苏珩盯着陆明钦,暴戾与戏谑两相对质。两人僵了一会儿,苏指挥使忽然卸了力,撤手理了理衣袖,语气散漫:“那陆制台的真心剖出来,又能有多少呢?” 飞鸟掠过树梢,惊起一片斑驳摇晃的影,陆明钦手扶上刀柄,语气凛然:“你很想知道?” “我只是好奇。” 苏珩凑近陆明钦,字句轻缓,却硬生生讲出数九寒天的阴冷与惨刻。 “等你到山穷水尽那天,究竟能为这所谓的情分,做到什么程度。” 不等陆明钦动手,苏珩轻巧退开,笑。我还要去寿永一带看看,陆制台就不必陪着了。 第21章 横刀客 拜陆明钦所赐,苏珩其实时间赶的很紧,在总督衙署提了人犯核实过案情,又去横州两卫看了看防务,不到半月,便准备押祥吉回京。 折子早在见陆明钦当夜发出去了,明堂卫的急递,直达天听,内侍省与中书省都无权过问。 卫襄见事情没再横生枝节,终于松了口气,在总督署设宴,给苏珩践行。 总算能送走这尊佛了。 席间觥筹交错,繁弦急管,舞乐都热闹。 歌伶以扇掩面,字句缱绻,唱道。多少柳外妖娇,楼中笑指,颠倒金钗坠。无端归路又逢谁,斜阳系马陪他醉。 陆明钦与苏珩举杯:“祝苏大人前途顺遂。” 苏珩饮尽杯中酒,潦草应了陆明钦的话,却有些心不在焉。卫襄又凑过来,身段柔软,笑得见牙不见眼,与他倾杯。 苏珩又与他喝了这杯,道:“素闻卫大人在江岭长袖善舞,难怪冯相看中。” “苏指挥使说笑了。”卫襄目光无辜,“江岭战事未平,我也只是秉公处理,顾全大局。” 仲夏初,祝恩县有乡绅控诉冯相家人侵占其田产,卫襄派人去查,又是张肃元。 是以卫大人一边跟陆明钦骂这老狐狸阴魂不散,一边警告祝恩县把事情查清楚,最后压着两家各退一步和解了。 那地是重复立契卖了两家,而卖田的户主拿了银子后就了无踪迹,也不知是死是活。找不到户主,冯家不愿让,乡绅也不想吃亏,得了张肃元的门路,索性先告冯家仗势欺人。 卫襄没做什么过分事。只不过他们是冯相提拔的人,这事落在旁人眼里,他天然就不清白。 “有个事不知道方不方便问两位。”苏珩目光在陆明钦和卫襄之间游移,“卫道台怎么一直住总督衙署。” 明堂卫在建州这几日,发觉卫大人平时在江岭道衙署理事,晚上却回总督府,睡得还是陆明钦的院子。 虽说卫大人睡的是厢房,可他放着前任江岭道台才花大价钱整修的府邸不住,跑来和陆明钦挤在一起,实在奇怪。 两位又至今未娶。 “怕死啊。”卫襄歪头眨眨眼,“前两任江岭道台都被倭人刺杀过,张承不就是因为他前一任道台死在浪人手里,才临危受命。” 也是老天无眼,这个严党重臣后来竟然在刺杀里躲过去了,直到十六年才死。 姓张的除了给李良符调兵算是件人事,施政可谓毫无建树贪财好贿,也就是李良符压着,他不敢太放肆。 “陆制台身手好,又有总督署亲兵护院,真出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 坏处是陆明钦掀他起床也方便。卫襄自从进了总督署,连个睡懒觉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这种事苏大人就不必知道了。 “这次江岭能清除蠹害,苏大人实在辛苦。”陆明钦岔开话题,“这杯酒,权当我的心意,谢苏大人雪中送炭。” 这话从陆制台嘴里说出来,怎么听像都是阴阳怪气。苏珩对江岭这两位在筵席的缺德事也略有耳闻。金州初见顾以诏时,陆明钦和卫襄逮着初入官场的顾参议灌酒,素来交游文雅的顾公子哪里应付得了这两位,最后酒量不济昏眩席间,事后陆大人还能若无其事陪在旁边,给顾以诏喂汤药。 他抬眼看顾同知,果然对上对面担忧的目光。又见末席的林南叙低眼自斟,并不想理会这边的动静。 苏珩也不避陆明钦的酒,一饮而尽,又对林南叙道:“他乡遇故知,这杯酒,林文议可不能推脱。” 林南叙今日穿青白绣云山月影裥裙,挽随云髻,露出一段颈纤细修长。人坐在那里,依然雾轻云淡,似皓白一弯月。 很漂亮。 虽然清素了点,但苏珩依然很喜欢。 他这几天太忙,都没什么机会招惹林大小姐,实在可惜。 而林南叙依然无动于衷,只当没听见苏珩的话。 席上推杯几巡,陆明钦忽然与苏珩笑:“久闻明堂卫威名,听说苏指挥使校场比武没输过,不知今日愿不愿意赏脸,与我过几手。” 苏珩看着陆明钦眼里明晃晃的挑衅,手扶上刀柄,讲:“好啊。” 刀光冷不防晃过眼前,卫襄酒顿时醒了大半。转头却见陆明钦也拿了刀,跟着苏珩往院中去。 “卫大人不必太担心。”蔺靖被陆明钦和卫襄灌了不少,这会儿醉意浮上来,偏偏人还神情整肃,认真劝卫襄安心,“苏大人应该不会真伤着陆制台。” 这是伤不伤着的事吗! 卫襄欲哭无泪,又看林南叙,试探问:“林文议去劝劝?” 就算不想搭理苏珩,总要拦一下明钦吧。 这俩人斗狠,输赢都不好听。 林南叙迟疑抬头:“什么?” “明钦要和苏指挥使比武。两人拿了刀。” “那……我们去看?” 卫襄看着林南叙明显放空的表情,只觉得头更大了。 林文议不是才喝了一杯吗,怎么就醉了。 幸亏林南叙从前不用在江岭官场应酬,不然卫襄都怕她被什么人盯上,直接灌晕带走。 顾以诏叹了口气,与卫襄道:“先出去看看情况。” 院内两人已经交手。 陆明钦挑衅在先,苏珩自然不可能咽下这口气,起手就杀招狠戾,刀锋直指陆大人咽喉。陆明钦仰身提刀上格,顺势绕到苏指挥使身侧,刀尖几乎贴着官袍的彩绣麒麟擦过。苏珩回身,兵刃相碰,震出清脆的铮鸣。 陆明钦退了半步,轻佻笑了一声:“苏大人身手不错。” 刀锋旋即在空气中划过半弧银光,直逼苏珩腰腹。两人错身而过,鼻尖相抵,呼吸近在咫尺。 苏珩瞪他一眼:“姓陆的,你瞧不起谁呢?” 陆明钦好整以暇挡开他的削砍,假意后撤,待苏珩刀再过来,却一侧身,反抓住对方手腕,借力将人甩出去。苏珩左手撑地,翻身躲过迎面的攻势,随即抬腿扫陆明钦下盘,顺势劈刀。 陆制台和苏指挥使刀光剑影针锋相对,江岭余下两人则在旁边看得提心吊胆。顾同知犹豫半晌,看向在场的另一位明堂卫,为难开口:“蔺大人能不能拦一下。” 蔺靖目光诚恳,讲:“顾大人,我打不过他们。” 陆明钦一个人打两个浪人还那么气定神闲,他实在不敢惹他。 更不敢扫苏珩的兴。 顾同知没办法,正打算自己上,卫襄拽住他:“以诏你冷静点,你连我都打不过。” 顾以诏肯定拦不住,到时候架没劝成反而伤着自己,江岭就只剩卫道台一个人干活了。 顾同知:“……” 虽说卫大人说的是实话,但,有点丢人。 林南叙这时从屋里走出来,目光迷惘,问:“苏珩还没死吗?” “林文议怎么醉成这样,先送她回……”话讲到一半,顾以诏突然顿住。 要离开的话,是不是得从那两位中间过去。 卫襄显然放弃了挣扎,小声跟顾以诏嘀咕:“该把大家叫来开个盘口,横竖能赚不少。” 顾以诏:“……” 顾以诏:“那你觉得谁会赢?” “明钦吧。”卫襄摸了摸下巴,“以前我们练武,这小子下手可狠了。” 而且他要是没把握,不会在这开屏。 卫襄看了眼林南叙,没敢把这话说出来,只问蔺靖:“蔺大人觉得呢?” 不等蔺靖回答,却看见陆明钦跪步劈刺,在苏珩后跃时反手肘击,苏珩避闪不及,硬挨下力道,踉跄后退。陆明钦这一下用了狠劲,不等苏珩稳住身形,又跃步劈刀直斩苏珩面门。未想苏珩却不避,直对陆明钦刀锋,扬腕挥刀。眼看血溅白刃之际,陆明钦在最后时刻翻手,刀背架在苏珩颈前,而苏珩的刀柄正抵在他腰侧。 两人相持片刻,陆明钦冷笑一声,收刀。 “苏珩,你若是敌人,刚刚可就死了。” “你也是。” 见两人停手,卫襄和顾以诏都松了口气。状况外的林南叙也回过神,与陆明钦告退。 苏珩抬刀拦在林南叙身前:“看完热闹就想走?” “嗯。” 林南叙确实醉了。苏珩想。否则她不会理自己。 “你今天过来,不会就为了看我输给陆明钦吧。”苏珩阴阳怪气看着林南叙,“真可惜,没让林大小姐如愿。” “我是来送蔺靖的。”林南叙忽然笑了一下,语气轻蔑,“苏珩,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蔺靖中午来找林南叙时,她知道是苏珩的意思,但也没拆穿。 这几年蔺靖帮了他们不少,如今他要回京,于情于礼,她都该送一送。 况且苏珩要是没见到人,倒霉的还是蔺靖。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陆明钦挡在林南叙身前:“林文议醉了,苏大人不要计较。” 林南叙现下住衙署花园西侧的云屏阁,陆明钦送她回去时,苏珩却又跟过来。随行的府役识趣退远,陆制台瞥他一眼,问:“苏指挥使还有事?” 苏珩没说话,陆明钦也懒得理他。临进院门,苏珩忽然开口,看着林南叙问:“要不要跟我回京城。” 狗东西没完了是吧。 陆明钦手扶在刀上,冷眼看苏珩:“缇骑司缺人就去设武举遴选,抢总督文议算怎么回事。” 苏珩正打算回嘴,林南叙懒散笑起来:“苏大人最近的玩物,不称心?” 这话太露骨,从林文议嘴里说出来,苏珩和陆明钦都有点不自在。 “比起给苏大人当宠物。”林南叙显然酒没醒,倾身凑过去,直直看着苏珩,“陆将军好像觉得我更有用一点呢。” 然后她转身,整个人埋在陆明钦怀里,完全是撒娇的语气,笑。 “陆大人,我是不是很好用。” 陆明钦也懵了,抱着人沉默半晌。林南叙却不依不饶,抬手去勾他的脖子。她仰起头,唇边笑意轻俏:“怎么了?陆大人不喜欢吗?” 陆明钦看着她眼底迷蒙的水光,想,还好永南那时候她没喝酒。 林南叙大概是困了,闹过陆明钦两句,软绵绵贴在他怀里,又没了声响。跟醉鬼没办法讲道理,陆明钦也只能抱着人叹气。 秦长忆在院子里听见声音,推开门,看到外面三个人,愣了一下。 “林姐姐怎么了?” 林南叙没有任何反应。 姐姐……? 林南叙脸遮在陆明钦怀里,秦长忆看不见她的表情,又见陆制台和苏珩对峙,呆滞片刻,冲到苏珩面前。 “你又干了什么……” 秦姑娘怕得全身发抖,却还是努力瞪着苏指挥使,咬牙质问。 “你是不是非要逼死林姐姐才满意……” 从京城到江岭,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不肯放过林姐姐! 眼看秦姑娘情绪要失控,陆明钦把林南叙推给她,道:“林文议只是喝醉了,你先扶她回去休息。” 秦长忆将信将疑,林南叙把头压在她肩上,似乎才回过神来,懒洋洋蹭了蹭她:“陆大人怎么忽然变矮了。” 确实是醉的不轻。 秦长忆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珩看秦长忆扶林南叙回了院子,缄默和着初秋的凉意吹拂而过,惊得提灯烛火微晃。陆明钦忽然听到身边人说,仇伯斋的案子快审完了。 他于是抬眼。 “东南平定后,会有关于林家的旨意。” 陆明钦脸上闪过片刻的惊讶,又很快归于平寂。他看向檐下垂悬的灯笼,语气漠然:“人都已经死了,这公道讨来,也没什么意思。” 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陆明钦只觉得人走灯灭,再谈什么千秋身后名,都不作数的。 只有当下是真。 “陆制台以身正道,自然不在意。”苏珩语气散漫,“可是她在乎。” 陆明钦心底冷笑。需要山呼万岁的矫饰,难道还要冤屈者感恩戴德吗。 他这样想着,也懒得再和苏珩纠缠,轻飘飘勾了一下唇角:“回去吧,我送苏大人。” 第22章 鹊踏枝 第二天,林南叙睁开眼,看着熟悉的青纱床帐,茫然拢了拢头发,想,自己怎么在这? 总督署设宴送明堂卫,她去了,席间陆明钦苏珩卫襄话里明枪暗箭,她好奇总督署备的黄柑酿,于是倒了一杯,之后的事……她就没什么印象了。 有人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里间,小声问:“林姐姐,你醒了吗?” 林南叙从帏帐里探出头来,见长忆拿了封信站在床边。 “王姝刚送来的信。”她把信递给林南叙,简单讲过事情的始末,又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秦长忆在院子里闷了好几天,终于等到明堂卫离开,想去街上透透气,哪想到才离开总督署,就遇到王姝的人。 林南叙慢吞吞摇了摇头,一边拆信,一边问,什么时候了? “巳时五刻。” 明堂卫已经出城了。 秦长忆语气不自然顿了一下,继续说:“陆制台早上来过,说让你好好休息,今天没什么事情。” 可这会儿收了海匪的信,怕是又要忙了。 当真多事之秋,一刻也得不停歇。 “我去见陆制台,估计一时回不来,你午饭不必等我。” 林南叙换好衣服,总觉得头昏沉沉的,像有什么东西压在额前。她坐在镜前缓了片刻,余光瞥见秦长忆发间多了支嵌宝石镂花青鹊簪,玲珑精致,笑道:“新簪子很好看。” 秦长忆耳尖泛红,抬手摸了摸簪子,小声讲:“我……我也觉得好看。” 林南叙看着她的表情,想,这姑娘还真是一点藏不住事。 “顾以诏送的?” 秦长忆听出她话里的打趣,不由转开脸,唇边的笑却是怎么压都压不住:“姐姐!” 从永南回来,总督衙署几位忙得昏天黑地,而秦姑娘捧着针线发愁,想,这个香包怎么这么难绣。 顾大人姿仪端秀,讲话也温柔,玉一样的温润清朗,和总督署另外两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比起来,更显得霁月光风正人君子。 秦长忆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动心,她只知道自己看见顾大人,心跳的就好快。 小丫鬟捧了水进来,林南叙梳洗过,笑着瞥秦长忆一眼:“我只是随口问一句。” 秦长忆回过神,帮林南叙挽好头发,欲言又止看着镜里两人的影子,犹豫道:“林姐姐,你还记得昨天晚上……” 林南叙目光坦诚:“我不记得。” 她见秦长忆有些难为情,问:“陆明钦送我回来的?” 秦长忆点点头,决定不把苏珩在场的事告诉林姐姐。 那畜生不值得多提。 况且谁知道是不是他在席间给姐姐灌酒,才让姐姐醉成那个样子。 秦长忆没能藏好眼底的愤恨,是以林南叙轻轻握住她的手,垂眼道:“抱歉,害你担心了。” 她模糊有一点印象,苏珩好像和陆明钦起了冲突。 吓到长忆了吧…… 林南叙叹了口气,安抚道:“苏珩已经走了,不会有事的。” 秦长忆的表情却有些古怪。 眼看林南叙拿了信往屋外去,她深吸一口气,道:“姐姐喝醉后……抱了陆制台。” 姐姐马上要去见陆明钦,万一他提起来,她总归要有个准备。虽然秦长忆不太待见那家伙,但如果姐姐喜欢…… 然而她看到她的姐姐微怔片刻,最终只云淡风轻笑了笑。 “抱也就抱了,没什么的。” 林南叙到签押房,果然见陆明钦神色戏谑:“林文议酒醒了?” 她把信递给陆明钦,垂眼道,正事要紧。 陆明钦先瞥了眼落款,嗤笑一声:“王姝的信?这女人被陈海始乱终弃,求你救她?” 林南叙取了些香添在炉内,烟气袅袅直上,香韵渐出,屋内一时荼芜茂蔚。她待陆制台看完信,道:“可惜了,王姝爱陈海爱得金石可鉴。” 王姝在信上求林南叙高抬贵手,不要让离岛岛民无辜受难。 全然没意识到她的夫君就是岛民的灾祸之源。 “海匪断了补给,抢又抢不到东西,日子当然难过。”陆明钦移灯烧了信,“而今风向不好,他们困在离岛进退两难,许一说,海匪内部的矛盾也不小。” 他看林南叙,又问,王姝怎么联系上你的? “她放了两个渔女上岸。她们从前来严溪城卖鱼,认识长忆。” 这两个渔女的孩子捏在海匪手里,自然不敢忤逆大夫人的意思。打听到林南叙和秦长忆现在在建州,哀求从前认识的乡人借了赶路的盘缠,提心吊胆在总督署门口蹲了三日,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 “长忆把她们安排在后街的馆驿,简单问了问情况,她们除了这封信,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只哭岛上海匪凶残。” 可她们的家人还在岛上,再得了消息,也不得不替王姝奔波。 陆明钦思量片刻,对林南叙道:“你给王姝回封信,暗示她,而今罗升获罪,他们此刻归顺,不仅朝廷有厚待,或许还有机会占下横州海商让出来的航路。” 林南叙迟疑道:“陈海会信吗?” “如今的形势,容不得他不信。”陆明钦无所谓地笑了笑,又问,“如今蔺靖回京,明堂卫没再留其他人?” 林南叙在侧边的桌子坐下,拿了文笺低眼写信,语气平淡:“这种事蔺靖也不会告诉我。” 她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陆明钦:“陆制台没有别的想问的?” “我没有揭人伤疤的恶趣味。”陆明钦神色坦荡,“林文议既然选了我,我自然不会让你伤心。” 他将苏珩昨夜的话讲与林南叙,问,他为什么突然给林家翻案。 当年林铣案虽是刑部审理,明堂卫却也有参与。 “我不知道。”林南叙静了片刻,讲,“但周景澈并不在乎真相。” 彼时陆大人正在喝茶,听见这话,一口水差点呛到,想,幸好屋子里没别人。 直呼圣上名讳,是嫌九族…… 陆明钦思绪一滞。 林家好像也没人了。 “打仗和互市,对皇上来说,只是两个选项。”林南叙搁笔,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北边打了那么多年,耗费军帑无数,圣上厌倦了。仇伯斋说要搞互市,百官反对。皇上一向厌恶群臣逼谏搏名,兼之内侍监推波助澜,于是拿领头的兵部开刀,杀一儆百。” 只可惜严介山和仇伯斋搞了互市,边境依然不宁,十三年林南叙他们离京不到两个月,有群北虏伪装成商队混进关内,一路烧杀劫掠,流窜到京兆闹事,惹得朝堂惊骇。 皇上又想打仗,可军费不够,贪得脑满肠肥还阻挠作战的严党,自然要宰了充盈国库。 严介山因顺迎圣意而起,却也因圣心改辙而落。 这些事,她也是在苏珩身边几年,才看明白。 林南叙把写好的信递给陆明钦,道:“李良符当时如果去了北边,严党或许败得没那么快。” 可惜仇伯斋怕李良符跟他争军权,不让他去。 李良符虽然也是严党,却是主战派,一个主战的辽远总督虞惟约已经够让仇大人头疼了,再来个李良符,他这个三关总制兼兵部尚书更该退位让贤了。 而后来李良符与严介山同落,仇伯斋却因为在倒严里掺了一脚,多苟活了两年,如今才下狱。 她无动于衷敛眸,声音轻细:“人都死了,再讲这些文过饰非的哀荣,也没有意义了。” 若是疑案扑朔迷离终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昭雪自然值得额手称庆,可从一开始就天下皆知的冤,平与不平,却也不能质问煌煌青天,当初为何定案。 房间内一时归于岑寂。 陆明钦看过信,也没什么异议,林南叙正打算去递信,转身时又停住,问:“顾同知有婚配吗?” 陆明钦冷不防听见林南叙问这一句,盯着她看了半晌:“你问他的婚事做什么。” 他捉了林南叙的手腕把人困在桌边,低眼见一段纤白的颈,鬼使神差凑过去。 林南叙仓促喘息一声,实在挣不开陆明钦的桎梏,咬牙切齿问,你是狗吗。 姓陆的怎么又咬人! 陆明钦慢条斯理蹭过林南叙颈侧,附耳讲:“林姑娘可真会让人伤心。” “别闹了……”林南叙被陆明钦惹得腰发软,无力抵着桌案,闷闷瞪他一眼,“你没发现最近长忆总去找顾以诏?” 陆明钦闻言放开林南叙,想到顾以诏腰间多出来那个香包,笑了一声:“我知道。而且长忆姑娘的针线,似乎不怎么好。 ” 他看林南叙的表情,了然笑了笑:“放心,以诏没有妻房。” 而且还挺喜欢秦姑娘的。 应付明堂卫的间隙,还跑去宝月阁买了支簪子做回礼。 得到答案的林南叙毫不留情推开陆明钦,走到门口时摸了摸脖子,转头问:“还有痕迹吗?” 陆明钦闻言走过来,凑近看了片刻,笑意轻缓:“一时消不了呢,林文议不如留在签押房休息,我去找长忆姑娘安排送信?” 她环顾四周,签押房的正厅无镜可照,心下正犹豫,忽然见陆明钦笑得愈发欠揍,才反应过来他在逗自己,不由瞪他一眼,摔了帘子拂袖而去。 第23章 诉衷情 回廊下秦长忆正与顾以诏说话,青竹萧萧时,庭内几枝枫叶殷红欲燃。秦长忆见林南叙从月洞门出来,便过去迎她,唇边笑意未收:“林姐姐!” 林南叙把信给长忆,顾以诏也从廊下走过来,两人见过礼,秦长忆倚在林南叙身侧,仰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你可是答应我了!我一会儿就回来找你。” 顾以诏神色温和,笑着应下秦长忆的话。 林南叙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军营里的狼狗生了小狗崽,顾大人他们带回官廨两只。” “你不是怕狗嘛……陆制台一直把狗放在库院,我还没见过。顾大人说一会儿抱给我玩。” 她拉着林南叙的袖子撒娇。 “我就看看,不会带回云屏阁。” 林南叙无奈摸了摸她的头,道:“先把正事做完。其他都依你。” 秦长忆于是欢喜拿着信离开。 等小姑娘跑远,顾以诏忽然有些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 林文议好像不太高兴…… 顾大人无从得知陆制台干的好事,想,秦姑娘确实很好奇那两只小狗,只是看看,林文议应该不至于介意吧。 虽然他的私心是想和秦长忆多待一会儿。 “顾大人,长忆性子单纯,没见过交际场上的弯绕,也不太清楚世家子那些风流债,有些事未必会想太多。只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要为她的将来打算。”林南叙看着顾以诏腰间香包上的同心方胜纹样,字句平直,“顾大人对长忆,到底是什么心思?” 她拿长忆当亲妹妹,可在有些人眼里,她到底是她捡来的。林南叙实在怕顾以诏不拿长忆当回事,一时兴起权作消遣,平白让长忆真心错付。 “林文议误会了。”顾以诏好脾气笑了笑,“我不是什么轻浮浪荡的人。” 寿永军营初见,秦长忆骑马踏雨归,眼底悲痛未散,行事却利落干脆,不见犹疑。顾以诏好心问秦姑娘需不需要帮忙,秦长忆知道他是总督署的人,狠狠瞪了他一眼。 人是陆制台惹的,顾同知无辜受责,却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和人计较。俞参军战死,最信任的幕僚不在,只剩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主事,顾以诏实在不放心,于是多说了一句,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来营帐找我。 秦长忆本来转身要走,听见这句话,回头看他半晌,见顾同知目光诚恳,不像什么坏人,犹豫了一下,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却还是没有让他们帮忙。 幸而蔺靖也出力不少,顾以诏那时候还不知道他是明堂卫,只是觉得这人看着稳重,有他在,秦姑娘不至于太辛苦。 等到俞参军起灵,顾以诏来送,秦长忆看着他,眼底有感激。 他温声与她解释。俞将军以身殉国,于情于理,总督署都该出面送一程。 这是官署应尽的礼制。 顾以诏确实敬佩俞行简,却也不想拿这种事在小姑娘面前卖乖。 后来明钦和子襄去横州,顾以诏在军营,见秦长忆跟着严溪所的俍兵上阵杀敌,双刀凌厉,身轻如燕。倭匪阴狠,千钧一发时,顾以诏劈刀帮她挡开身侧的暗箭。秦姑娘趁势斩断匪寇右手,擦身与他言谢。 他早知战场生死无常,而今想来,却依然心有余悸。 战后秦姑娘一面擦刀上的血,一面仰头对他笑,你不要告诉林姐姐,我怕她担心。 顾以诏第一次看到那么亮的眼睛,澄明如秋水,照见一池清晖。 秦长忆仿佛檐下的燕,轻盈灵巧,欢喜和难过都鲜活,行事又带凌厉的果决,也似燕翅掠空时的一刃风。 他也不由被这份蓬勃的生机吸引。 那段时间林南叙不在,秦长忆担心她,经常一个人闷闷坐在营帐外,盯着严溪过来的官道出神。 顾以诏忙完公务过来寻她,轻声安慰小姑娘,不会有事的。 从永南回来,秦长忆把香包塞给他的时候,顾以诏愣了半晌,手足无措道。秦姑娘……我……我比你大七岁。 这几个月相处,说不心动是假,可他…… 所以呢?秦长忆困惑眨眼。那顾大人努力活得久一点,不要先丢下我好不好。 重点是这个吗! 而且这姑娘怎么讲话也没个忌讳。 秦姑娘说完就跑,只留下顾以诏拿着香包在原地发呆,内心天人交战许久,还是顶着两位同僚戏谑的目光,把香包戴在身上。 他不想辜负她的心意。 林南叙盯着顾以诏看了片刻,心下了然。目光转向廊边的红枫,慢慢转了一下腕上的镯子,字句轻缓:“就算顾大人有意,顾家会允许长忆过门吗?” 她自然希望她的妹妹能如愿嫁给心上人,夫妻白首。 但顾以诏出身南直道苏吴望族,东南这些世家一向自诩清高,最重身份。平民出身的秦长忆,怕是入不了他们的眼。 即使旧案昭雪,已经人走茶凉的林家,也给不了长忆太多助力。 或许还会招他们的忌讳。 顾以诏若是想到这一层,也不该接长忆的香包,让她多这些期待。 林南叙自己已经无所谓情场事,却她不想她的妹妹伤心。 “我明白林文议的担心。” 顾以诏看着林南叙,语气坦诚。 “我会给长忆姑娘一个交代。” 下午时长忆如愿抱着小狗,笑得眉眼弯弯。他们带回来的是两只铁包金的小狼狗,不过三个月大,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啃完秦姑娘腕上的银镯,又去扯她的衣袖。 好可爱。 “顾大人明天能不能也把它们放出来?” 顾以诏心不在焉站在她旁边,一时没有应声。 秦长忆放开两只狗,捡了旁边的骨头丢出去,看它们跑远,又抬头看顾以诏:“顾大人有心事。” “是不是林姐姐跟你说了什么?” 顾以诏回过神,下意识否认:“没有……” 狗跑回来,扑在秦长忆腿边。秦长忆用夹子丢了条鱼给它们,与顾以诏讲:“其实我知道,顾大人的家世,是看不上我的。” “我……” “顾大人不要和林姐姐生气。”秦长忆慢吞吞笑了一下,截断顾以诏的话,“姐姐是怕我伤心。” “如果她讲了什么重话,我给你赔不是。” 顾以诏叹了口气,讲:“林文议没有说什么。” 林南叙的担心无可指摘。把顾以诏放在她的位置上,大概也会讲类似的话。 秦长忆抿唇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轻了些:“我从前见过苏珩虐待林姐姐,总督署这位也不像什么好人……顾大人好像与他们不一样,但我才认识你几个月,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觉得,如果不告诉你,我会后悔。” 她看着他,目光清亮。 “我心悦你。” “这与你也没有关系,顾大人不必回应我。” “不是的!”顾以诏慌张开口,“我……我也喜欢你。” “我不在乎什么家世门第,顾家那些人如果吵嚷,我就去跟子襄商量,让他认你做妹妹,左右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 他收下香包时就想好了,长忆愿意托付真心,他自然要替她周全好所有事,不会让她委屈半分。 “但是秦姑娘,你要想清楚,你真的要嫁给我吗?”顾以诏看着身边的姑娘,又忍不住叹气,“你只是情窦初开时恰好遇到我,或许再过……” 秦长忆径直撞进他怀里。 “真讨厌……林姐姐拿我当小孩子,顾大人也拿我当小孩子。我都及笈两年了。”秦长忆抱着顾以诏,声音钝钝硌在他心口,“我喜欢顾大人,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我才不要管那么久之后的事,从狭泾到严溪,死了那么多人,说不定我哪天也会……” “不许胡说!” 顾以诏吓得赶紧打断秦长忆的话。 小姑娘委屈巴巴抬眼:“你凶什么……我只是怕现在不讲,以后没机会……” “不许再说了。”顾以诏干净利落捂了秦长忆的嘴,“秦姑娘一定会长命百岁,平安终老。” 得让林南叙管管她妹妹,怎么什么话都敢乱说。 顾以诏正想着一会儿去找林文议,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笑了一声。 “为什么找卫襄帮忙,顾大人看不上我的出身?” 顾以诏尴尬回过头,陆明钦站在他身后,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热闹。 “我……” 论门第根基,陆家比起卫家,从前确实落魄些。 不过这个倒不重要。 以陆制台现在的官衔和行事,哪个不怕死的敢驳他的面子,横州和绍台大户的坟头草都有半米了。 只是卫家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陆明钦这边人丁凋敝,亲支只剩他自己一个,怎么忽然跑出来个妹妹,顾以诏作假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啊。 “其实你说是明钦的妹妹也没关系。”卫襄笑嘻嘻凑过来,勾着陆明钦的肩说,“他可想有个妹妹了,小时候还穿女装骗我……好痛!陆明钦你不要再敲我头了!” 他转头冲着院门方向喊:“林文议,陆明钦以前不仅穿女装,还……啊啊啊!” 陆制台,女装? 在卫大人抱头逃窜的空隙里,顾以诏把这辈子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才很艰难没笑出声来。 不过明钦穿女装应该挺好看的。 顾以诏这样想着,才注意到站在院门外的林南叙。 林姑娘自己怕狗,又担心秦长忆被狗伤着,还是想过来看看,半途遇上陆明钦和卫襄,实在没料到会变成而今鸡飞狗跳的场面。 两只小狗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卫大人捂着头躲得可怜,于是去扑陆制台的腿劝架。陆明钦低眼,好笑地拍了拍狗头:“你们凑什么热闹。” “认秦姑娘做义妹倒是没问题。”卫襄见陆明钦停手,又凑到顾以诏身边,“不过你在仕途上敢不顾家里反对弃笔从戎,怎么婚事却有顾虑。” 顾以诏看陆明钦把狗拴到棚下,小声讲:“怕长忆受委屈……” 仕途只干系他自己,可长忆嫁给顾以诏,少不得应付顾家的人。 “顾大人。”旁边的秦长忆犹豫开口,“我如果变成卫道台的妹妹,林姐姐怎么办。” 她忽然被记给别人,林姐姐会伤心吧…… 秦长忆是很想嫁给顾大人,却也不想林姐姐难过。 顾以诏正准备解释,卫襄又忍不住嘴欠,抢先道:“其实你本来也不算林南叙的妹妹。你在秦文清的户帖上。” 和林南叙有什么关系。 秦长忆茫然看着卫大人,愣了半晌,委屈巴巴就要哭:“怎么能这样!我明明就是林姐姐的家人……” 总不能她的姐姐才恢复身份,就不要她了吧? 林南叙见狗收起来,刚小心翼翼进了院子,秦长忆猛地扑过来:“你不能不要我!” 林南叙被她撞得后退几步,迷惑戳了戳秦长忆额头:“这是什么话?” 她听小姑娘说完,无奈摸了摸她的头:“户帖只是借个虚名罢了,我怎么会因为这种东西丢下你。” 她当然是她的妹妹。 长忆是她唯一的家人了。 在林南叙哄秦长忆的间隙,顾以诏瞥了一眼卫襄:“子襄,你再这样,怕是年过三十,也成不了亲。” “没关系。”卫襄挂在陆明钦肩上,表情无辜,“我有明钦就够了。” “……” 陆明钦面无表情把人从身上拽下来,薄唇轻启:“滚。” “明钦你怎么这么无情!” 陆大人抬手又是一记爆栗:“那帮言官递个杆子你就往上爬是吧。” 朝堂最近打得乌烟瘴气,有人趁势弹劾总督署几位私德有亏,昼同行夜同寝,喘息相对,就差明说他们是断袖。 当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贺时行原本忙得焦头烂额,忽然看见这一份,乐了半天,实在没忍住,给江岭抄录了一份原文发过来。 让陆明钦自己去收拾这玩意吧。 彼时顾同知一边劝另外两位冷静,不能私下联络京城的旧识套麻袋打人,一边写折子骂回去了。 卫襄本来觉得顾以诏一向温雅,怕是骂不过那些不要脸的东西,结果拿过折子一看,文藻优美,言辞激烈,字字照着对面脸抽,也算是见到了翰墨诗书世族引经据典骂人不吐脏字的自我修养。 以诏没去御史台,实在是可惜了。 卫大人捂着头还在闹陆明钦,而另一边,秦长忆听完林南叙的话,终于安心了些,恋恋不舍看了眼两只狗,小声问:“那我能不能把狗抱回去养两天。” 林南叙:“……” 林南叙:“不行。” 第24章 内讧 离岛。 王姝斜倚在窗边,窗框在海风的冲击下微微摇晃,不断发出喀哒的撞击声。她惴惴捏着信纸一角,指尖无意识的摩挲已蹭起些褶皱。房内一帘褪色的红帐似是受不住这风雨飘摇的动荡,惶然坠地。王姝正要去捡,余光瞥见她的夫君进来,忙迎过去:“林南叙说朝廷可能会给我们发船引……” “她说什么你就信吗!这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陈海一脚踹在圈椅,吓得王姝缩了缩脖子。他看着妻子苍白的脸,讪讪收回腿,扶正了椅子,道,“我不是故意冲你发脾气的……我……” “妾知道。”王姝环住陈海脖子,顺势倚在他怀里。她嗅着陈海衣袍浸湿的海腥气,脸侧心跳声蓬勃,不由多了几分安心,叹息道,“妾带人盘点库仓,眼看东西越来越少,妾也惊心。” 陈海知道王姝的意思。腌菜只剩五瓮,粳米还有十五日的量,肉干所剩无几。 这些粮吃完之后呢。他想。岸上防卫森严,去一趟折损惨重,抢回的东西却还不够喂猫。 他慢慢抚过王姝的背,声音低缓,问:“今日何与提议退去宋洋诸岛,你怎么想。” 宋洋…… 王姝听到陈海的话,不由瞪大眼睛。 宋洋诸岛在大东洋,荒无人烟。她没去过那里,却听人说起,宋洋番岛远离陆地,到处都是蛇虫猛兽,还有生啖人心,半人半兽的怪物。曾经有船只在那里搁浅,半夜时竟看到两层楼高的影子从海里跃起,海浪卷过甲板,活生生吞了半船人,才餍足离去。 离岛已是艰难,却至少还能望见对岸的山林。真去了宋洋,音讯断绝,怕是一辈子都得耗在那个鬼地方…… 王姝想着那些传言,冷汗无意识洇在后脊,下意识搂紧了她的夫君。 她忽然有些怀念在江岭的日子了。 那时候她的脚实打实踩在地上,睁眼看到横州的水田与丘陵,白鹇落在溪畔,羽间浸着夕阳的余晖;哪怕是江岭提刑的牢狱,那些官员为了讨好陈海退兵,也不敢真把她怎么样。火把燎出黑黢黢的墙面,却筑着令人安心的壁垒。 王姝总是得意的。 哪像现在,她飘在岛上,举目只见海水茫茫,故土难归。眼看何与和他的手下偷偷搬物资,留下掺着树皮的霉米,她却拦不住。 昨日有个小孩子饿得受不了,拦路趴在她面前,伸出还没有麻秆粗的手求她赏口吃的。而那孩子身后,还躺着三个皮包骨头,不知死活的岛民。 她害怕了。 这种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连陈海的心都不似从前了。 在江岭时她与陈海虽然聚少离多,可陈海归岸,回到她的小院子,关上门,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天地里,她是他唯一的妻,他自然也完完整整属于她。哪怕后来身陷囹圄,可官兵忌惮,王姝愈发坚信,是因为陈海视她如生命,会为她不顾一切,那些人才不敢伤她。 即使不能与陈郎见面,他们的心总是在一起的。 而今在离岛,陈海虽然礼遇她,称她为唯一的夫人,让她住最好的屋子,把岛上为数不多的珍宝都供与她赏玩,王姝却总有些不忿。 他身边好多女人啊。 王姝上岛时才撒娇,要陈海把冒犯她的莺娘挂到桅杆上去,又闹着他把身边的另外三位夫人赏了手下,转脸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渔女爬了她夫君的床。 凭什么,凭什么! 王姝这才明白林南叙送她离开时,唇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心果然脏得很! 真讨厌! 王姝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想法子联系她。 求她高抬贵手,求她看在离岛还有百姓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官府总不能看百姓饿死吧。 眼看两个渔女出海,王姝辗转反侧几日,拿到了林南叙给她的回信。 ——归降是唯一的活路,宣庭向来宽厚,不会为难降俘。 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王姝看着眼前的陈海,怔愣片刻,才说:“这寨里可有一多半是何与的手下。当初因为罗老爷信任,夫君才能压住何与他们,坐上离岛的头把交椅。” “夫君还记得,先前横州府出事,潘家约定的补给没送来,又折了去探风的弟兄,何与趁势散播流言,说夫君背信弃义,要拿兄弟的命讨好朝廷。” “眼下外敌尚在,何与还有个忌惮,只怕去了宋洋,何与那些人便要反客为主了。” 陈海听着,脸色愈发难看。 当初何贵假降变真降,又得罪了倭人,何与无法,才领着残部投靠他。有利可图时还好,如今情势危急,何与却不是能共患难的人。 他想起两日前,陆明钦又派了使者来,那人趁何与不在,悄悄与他讲。功过相抵,朝廷宽仁,不会为难他。 陈海想斥责他挑拨离间,可想到何与那些传言,最终阴沉着脸,什么都没说。 “夫君……”见陈海半晌没有理自己,王姝小心翼翼理平他的衣襟,问,“是妾说错话了吗?” “不。”陈海回过神,捏了捏王姝的脸,岔开话题,“我看前日宣使送来的东西里有些胭脂和珠钗,都给你送来了,喜欢吗?” “夫君给的,妾自然喜欢。”王姝闻言握住陈海的手,脸颊浮上娇羞,“不过妾不在意这些的,妾只要夫君的心在就够了。” 陈海见王姝眼波流转,妩媚可人,身上茉莉香粉的味道更是勾魂,不觉心神荡漾,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王姝扭着身子发笑,作势要离开,陈海自然不肯放手,正要抱了人往床上去,一个手下莽撞闯开门。 “大王,姓何的欺人太甚!抢了陈三他们的饭不说,还动手打人!” 陈海赶到时,陈三和另外两个人被压在地上,头上两道血痕,嘴里还在骂。 “这条腌肉明明是兄弟们的常例,你凭什么说是偷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天天往库仓里摸什么!几个大男人天天撅着屁股围着灶台偷鸡摸狗,也不怕让人笑话!” 何与额角青筋暴起,连带着贯穿左眼的旧疤都向外翻卷,狰狞显出一道沟壑:“闭嘴!偷东西还不老实!给我打!” 陈海暴喝:“我看谁敢!” 何与见陈海来,指着他鼻子便骂:“这种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护着!” “祝娘今日生辰,这腌肉是我特意留给她的。陈三算什么东西,伸手就来拿。别看着祝娘性子软就欺负她,巴掌都打到老子脸上来了,他陈三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叫板。” 何与身后怯怯躲着一个瘦弱的影子,抽抽噎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上陈三还在喊骂。陈海被吵得头疼,抽刀砍在桌上,震得两个瓷盘颤颤作响。 “够了!” 他瞪着何与,抓在刀柄的手背青筋虬结:“少在这里蹬鼻子上脸!姓何的,你那时候被俞行简逼得不敢上岸,可是老子收留你,现在倒在这作威作福起来!” 陈海身后几个人见他如此说,也亮了刀子。何与这边人少,却也不愿轻易妥协,便也发狠拔了刀。 “当初你落水,还是何贵大哥救了你,后来宣军发难,你却见死不救。我看你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眼见两人要打。王姝冲过来,拦在中间,柔声劝道:“如今宣军虎视眈眈,怎能自己人先杀起来,平白伤了筋骨。” 她又将两盒胭脂并一个银簪子塞到祝娘手里,又抽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哀求道:“好妹妹,这些是姐姐添给你的寿礼,你快帮着劝和劝和,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啊。” 祝娘性子温顺,又一向是个没主见的,手足无措捧着王姝给的东西。听她催得焦急,怯生生抬眼看向何与:“何郎……” 何与也担忧陈海势众,不想真见血,见王姝赔了礼物,索性顺着祝娘的哀求收了刀,唾了陈三一口:“今日先放过你,以后再敢干这些鸡鸣狗盗的事,老子剁了你的手。” 陈海盯着何与的背影,用力捏紧了拳头。 何与竟然敢骑在他头上。 他迟早要把这个亏讨回来。 可惜王姝的胭脂和簪子只换来不到两个时辰的和平。晚间,陈三带人在仓库蹲了不到三刻,便将来偷稻米的何重六抓个正着,两伙人从库房打到院里,木棍与拳头在皮肉上砸出骇人的闷响,泥血狼藉。最后因天降暴雨,狂风吹得一众饥汉人仰马翻,才不得不散去,留下一地破瓦碎布。 陈海得到消息,在主堂痛骂完一众鼻青脸肿的手下,劈刀砍裂矮凳,狠着脸警告所有人,不许再生事。 两边怒目相视,谁也不服气,只是碍于陈海的威势,不得不暂且闭嘴。 陈海自然瞧出这愤恨,咬牙看向何与,道:“如今岛上物资紧张,便由我和二当家亲自带人分派,每舵每隔三天来库房领一次自己船的常例。明日辰时发第一份。期间若再发现谁敢私动物资,我就砍了他的手!” 听着铁面无私,可岛上的粮还够发几天的。何与心底冷哼一声,却也不能拆穿,只得拱手:“大王果然公正,何某佩服。” 与其把力气耗在无谓的口舌上,倒不如趁这个机会,赶紧劝服众人去宋洋。 陈海见何与顺服,也不再多言。沉着脸抽刀拂袖而去,顶着暴雨回到王姝院里,不等王姝惊慌擦他身上的水痕,要给他拿衣服,冷声道:“写封信给林南叙。” 王姝神色微动:“夫君的意思是……” 陈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神色暴戾:“告诉姓陆的,我可以不要船引,但是我得要点别的东西。” 第25章 鸟为食亡 三日后,王姝拿到了回信。 当晚,陈海派人去请何与,说前几日是他的人冲动,今日特意摆了筵席,与何与赔不是。 桌上摆了几条熏肉,鲜嫩两碟野菜,并几碗杂鱼。难得的是还有一坛酒,于许多三日只得两顿的岛民来说,实在是难以奢想佳肴。 陈海亲自拉着何与的手,邀他入了坐,又让何与身后两个手下入席,讲:“如今宣军虎视眈眈,我们自己人要是打破头,便更加没了出路。我已经想好,与其在离岛苦守,最后落在姓陆的手里,倒不如去宋洋。” 何与见陈海软了脸讲这些话,以为是这两日众人的劝说起了作用,陈船主真愿意去宋洋,自然也摆出一副谦和的姿态,道:“大王想开就好。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手下耐不住馋,做这等糊涂事,也实在丢人。明日一定押到主堂,给三哥赔罪。” 何与这样讲着,转身与陈三让了回酒。心里却想,等到了远洋,这船姓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陈海摆摆手:“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 一旁的陈三也赔笑:“是我性子急,误会了何公的兄弟,倒不如罚我去给六子赔罪。” 陈海又亲自倒了碗酒给何与,说:“何公要是不喝这碗酒,可就是还怨我。” 何与低头,碗中酒液清亮,酒香醇厚,显然是江岭带来的佳酿。不觉咽了咽口水,一面讲着岂敢,一面接过碗,一饮而尽。 两人酣饮间,陈海又令手下从自己的份例拿出四两腌菜和两条肉送给何重六等人。 待身边人领命出去,陈三乖顺上前,为何与倒酒,讨好道:“何公海量。” 何与被他们灌了半坛,已有些醉醺醺的困意,笑道:“放心,到了宋洋,还有好日子等着兄弟们呢。” 只可惜得苦一苦你们这些姓陈,给兄弟们做粮食。 他正得意想着,忽见陈海凑过来,也笑:“其实何必去宋洋。我已经寻到一个更安逸的去处,保管兄弟们生计无忧。” 何与心觉蹊跷,醉意却钝钝的搅着大脑,眼前天旋地转,不由问:“这天下还有这般好去处?” “当然。” 何与瞧着陈海模糊的笑,挣扎要站起来,一根绳子突然勒过来,绞得他五脏六腑都挤成一团,痛不欲生,伴着窒息的灼痛,一下下砸在神经上。他垂死挣扎之际,听见陈海讲。 “只是要借何公的头做罗盘。” 陈三撤手时,何与那两个手下也没了声息。 陈海厌恶踢了一脚何与的尸体,对陈三道:“把他们头割下来,再给峰屿的浪人递个消息。” 何与死后四日,几百倭寇趁夜潜至寿和沿岸登陆,在礁石附近徘徊良久,却不见接应的海匪。 众人心下疑惑。想。陈海不是说他联络了岸上的内应,今夜可趁宣军移防之际,在风平和南嘴几村劫掠一番。 倭寇自然心动。 峰屿不比离岛,他们的粮已经撑不住了,靠着俘虏和鱼获,精打细算,才勉强充饥。 海匪要是再不给他们消息,他们都打算反客为主,先抢了离岛再说。 忽见不远处有两把火光晃了三晃,迅速熄灭。 是约定的讯号。 南嘴一带寻防的宣军已经离开,他们可以动手了。 倭寇从礁石边绕出来,借着石上粼粼的月光,小心翼翼攀过乱石,往方才闪火光的林地摸。那里是去南嘴的小道,顺着乱石坡爬上去,有一边是海崖,得格外小心。 待到队尾断后的浪人也从坡下翻上来,一队人贴着树林边,警惕环顾四周,也打了火。 一个人影从树林里跃出来,借着火光,给领头的倭人打了个手势,便往前跑。 倭寇急忙跟上。 转过树林又是一条山石嶙峋的陡坡,崖壁高险,海风腥咸,只听得底下海声涛涛,拍碎在石上。 一侧绝壁一侧断崖,只狭窄凿出一条小路,放在平时,他们是不敢走这条路的。可眼看弹尽粮绝,也不得不冒险。 倭人贴着石壁,头顶零星几块土石坠下,惊得人心惶惶,惧怕自己命丧落石,也担心宣军的巡防什么时候再过来。待所有人过了险径,又见林地黑黢黢的树影,倭寇方才松了口气。 月色清幽,从坡上望下去,隐隐能看到南嘴的房舍。 众人不由蠢蠢欲动。 那可是他们的好粮仓。 不等他们动身,却见领头的海匪抬手往天上射了一响号炮,火光凄厉撕开夜色,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人便翻身滚进林地,不见了踪影。 原本寂静的海岸顿时杀声喧沸。 倭寇反应过中计,也喊起来,混沌的,模糊的异族语言,嘶吼似末路穷途的困兽。 已经晚了。 就算运气绝顶从方才的绝经全身而退,也早有断后的屠刀横在尽头。 更何况宣军前后夹击,是要他们在绝路上堕海,死无葬身之地。 陈海这个混蛋!叛徒! 倭人目眦欲裂,不甘心地挥着刀往前冲,妄图逃出生天,却很快在长刀下销声匿迹。最后一声哀吼戛然而止,凉风吹散崖边的血腥气,倭人连带着死不瞑目的愤恨,一同没在涛声里。 天光乍破时,陈海看着对面隐没在雾霭里的山林伫立片刻,吩咐手下扬帆。 薄霜萧瑟,浪推着残旧的帆归岸。从前他急行赶路,只盯着粮谷财货,如今卸甲投诚,见凉风托举白鸥没入天际,才觉此处山明水净,也是个极好的归处。海上漂泊几载,故地重游,也不必来去匆忙,陈海看着岸上熟悉的风物,难免百感交集。 他出了海,也终于又上了岸。 陆明钦用诛杀何与和倭寇的战功,许了他一个宁海佥事的世职。 信上说这官职无品秩,却有禄米,世代承袭,能保子孙百代无忧,陈海和王姝自然欣喜。 于他们而言,这可是稀世难得的福气。 登岸后,一众海匪遵照官府的指示,暂时驻扎在松田城外。 休整两日,有位宣庭的钦使来见他们,威仪堂堂,入匪寨后随意与陈海客套几句,便邀他入松田城。 陈海心下困惑,问:“既有旨意,为何不在此宣读。” 那钦使正了正衣冠,从容道:“世勋授职自有规制,若在这乡野妄许,岂非儿戏,亵渎名器。” 他顿了顿,倾身靠近了些,低声与陈海讲:“没有绶印官带,您这心里也不踏实啊。” 陈海犹豫看向屋内众人。 使者见状,又对王姝笑:“况且夫人也有诰命,自是要入城换了凤冠霞帔,按品大妆,一同受封。” 王姝听到这句话,不由抬高了声音:“真的?” 她在秦淮时听说过,那些贵人的妻眷也有什么官职封号,能带珠冠,披凤袄,堂堂正正受人跪拜呢。 她与陈郎虽关起门来摆过酒,可到底没有三媒六聘的婚事。若今日能穿凤冠霞披,与陈郎一道获封,岂非全了当日的遗憾。 “自然。”使者语气波澜不兴,耐心与王姝解释,“林文议知道您与陈佥事深情,特意求来的呢。您可别辜负了她的好意。” “陈郎。”她挽住陈海的手臂,撒娇道,“我们就去吧。等回来,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好好好。”陈海拍了拍她的手,又问,“我能带弟兄们一起去吗。” “这……”使者闻言面露为难,“仪制严格,闲杂人等不可轻易入内,不过您若是不放心,可带几位随从。” 话一出,陈海身后的几人都跃跃欲试。 这可是难得的大场面,就算只是旁观一回,开了眼,也够吹一辈子牛了。 陈海想,使者同意他带几位护卫,也算露了诚意。且他的话也在礼,乌泱泱一群人涌进城,平白要惹人怀疑。如今封赏在即,他不能让手下惹乱子坏了好事。 “那就陈三和潘五六吧。”陈海对使者拱手道,“劳烦贵人带路。” 四人整顿衣冠,在一众羡慕和祈盼的目光里出了寨子,骑了马跟在使者身后,耀武扬威往县衙去。 松田县令一向俭朴,县衙的陈设也质素。王姝瞧着屋瓦上几株枯草,想,这县衙怎么这么寒酸,柱子的漆都掉了,也不修修。 这样想着,她扯了扯身边的陈海,便要跟她嘀咕。 然而不等她开口,四周的屋子里忽然涌出一群官兵,将四人团团围住。 “你们!”陈海立刻反应过来,高声叫喊,“姓陆的!你背信弃义!你无耻!我的弟兄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该死的!官府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放心。”陆明钦从正堂内走出来,站在阶上居高临下看着陈海,唇边笑意轻讽,“他们马上都会来陪你。” 王姝从官兵出现时便愣在原地,此刻听到陈海与陆明钦对话,似是回了魂,冲着堂内声嘶力竭喊。 “林南叙!你出来!你给我出来!你——” 她说着,不顾陈海的阻拦,挣扎就要往前扑。 她要杀了她!她一定要杀了她! “呲——” 王姝听到声响,茫然低头,一柄刀刺在腹间。 她呆滞半晌,才仿佛感觉到痛,张开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血咕噜随着气管开合冒出来。 怎么会…… 我的……我的…… 孩子…… 王姝直直倒下来,死不瞑目。 第26章 燕子楼空 王姝头七时,林南叙在松田县衙烧了些纸钱。 陆明钦并不在乎,但林南叙要做,他便也陪着。 城外的海匪在陈海丧命同时,被顾以诏领兵尽数诛杀,宣军一并清理掉离岛四船不愿上岸的残寇,斩草除根。 新月高悬,络纬秋啼枯井阑,声声催人愁。火盆里爆开窸窣的焰星,噬尽单薄几张白,林南叙低眼讲:“仵作说,王姝怀孕了,看着有两个月。” 陆明钦敛眸,火光映在眼底,照出无动于衷的漠然。 “这个孩子没有出生,是它的幸运。” 斩草除根,生下来也是个死。 林南叙用火钳拨了拨盆内未燃尽的纸钱,没再说什么。明月如霜,树间乌鸦叫的凄厉,她出神片刻,抬眼见寒鸦离枝,惊得枯影飘摇。 作战讳杀降兵,他们的报应又会在哪呢。 陆明钦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讲:“横州海匪几番降叛,只有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他抬手,轻轻覆上林南叙的眼。 “命令是我下的,如果有什么报应,也只在我身上,与你无关。” 林南叙靠着陆明钦,沉默片刻,喟叹道:“陆大人,我们是共犯。” 她低低叹了一声。 “其实也没什么的。江岭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他们觉得自己还能好好活着,承恩受赏。” 这里也不是什么论恩义仇债的地方。 “长忆这次做的不错,朝廷论功时,会有封赏。”陆明钦别好她脸侧散下的碎发,“之前军营遇袭,她随俞大人支援,加上几次清剿海匪,总归能封个百户。” 离岛匪寨解救出不少百姓,有些人岸上已无家可回,松田县令与陆明钦商议过,暂时将他们安顿在城外海匪留下的空寨里,重新登记户帖,防止有匪人浑水摸鱼,再分散到横州沿海几城。 秦长忆也留在城外帮忙。 “总是拦不住她。” 林南叙抱怨了一句,唇边却带点笑。 “不过她也算如愿了。” “当初跟俞叔父在梧州,她见花瓦领兵,便也要上阵,还缠着人家学双刀。” 因为林南叙不让她去狭泾,秦长忆跟她吵了一架,半夜偷偷跑出去,追上了花瓦。 幸而人没事。 她在横州那段时间,长忆又跟着顾以诏剿匪。 林南叙怕她出事,却也实在做不到把长忆关在家里,生生扼断了她的满腔热忱。 她的妹妹活得比她自由,她便也希望她能永远称心快意,自在无忧。 如今长忆能以军功得封,她也替她开心。 林南叙仰头看着陆明钦,轻声道:“多谢。” 或许她也只是借饮马江岭的长忆,再看一眼曾经的自己。 那个曾经策马蓟云,又死在十一年京城的林南叙。 火盆里的余烬偃旗息鼓,陆明钦沉默片刻,握住林南叙的手腕,讲,回去吧。 腕上旧疤磨过陆明钦的掌心,林南叙欲盖弥彰抽开手,起身时却不小心碰翻一旁的木碗,糯米洒出来,窸簌没在夜色中。她正要伸手去扶,忽见远方烽火冲天。 府役冲进来,喊:“有……有倭情!” 陆明钦与林南叙赶到,岸边已是一片狼藉。 浪人面目狰狞,喊着异族的语言,疯了般往人堆里冲,不像要突围登岸抢劫,却似单纯的屠杀泄愤。陆明钦抽弩,一连射翻几人。 “明钦!”顾以诏看见陆明钦,赶过来,勒马道,“对面怕是有一千多人。” 林南叙仔细听了片刻,发现他们喊的是陈海,对两人道:“应该是来找陈海报仇的。” 离岛解救的百姓今日疏散得差不多了,清理匪寨的宣军暂且原地休整,正撞上听闻海匪归顺,前来寻仇的倭寇。 倭人不知道陈海已死,以为松田城外驻扎的还是海匪。 陆明钦攥着弓弩思量片刻,问顾以诏:“火油用了吗?” “还没有。” 陆明钦掉转马头:“趁现在风往海上刮,动手。” 传令兵击鼓打出信号,宣军将几个木桶里的液体泼洒在建筑上,开始往内城的方向撤退。倭寇大喜,正要去追,忽然听到两声巨响,土布木板围起的窝棚骤然倒塌,火星合着木屑稻草飞溅,瞬间烧成一片。倭人措手不及,在热浪里烫的哀号遍野,忙不迭往海边跑,不少人被坍圮的棚屋砸伤烧死,堕水溺亡者不计其数。 火借风势燎过海岸,倭寇的部分渔船也惨遭波及,直到后半夜下起雨来,这场火树银花的惨烈才逐渐平息,宣军开始打扫战场,在灰烬里搜罗幸存的功勋。 林南叙迟疑看陆明钦:“红夷大炮?” 她早听闻这东西威力,先前在绍台时陆明钦他们也用过。只是一则这东西数量少,即使是北边,火炮和弹药数量也不多。二来要专人养护,耗资不菲,严溪供不起。陆明钦调了几门过来,预备攻峰屿时用,却没记得他布置在匪寨周围。 陆明钦言简意赅与林南叙解释:“陈海那里收缴来的佛朗基炮。” 他见到这些东西时,脸色不是很好,要是硬攻,逼得海匪孤注一掷,宣军定然死伤惨重。 林南叙知道这些东西没在海匪手里派上用场,也松了一口气,忽然又疑惑:“哪里来的火油?” 陆明钦犹豫了一下:“那些海匪的尸体扔着麻烦,我让士兵拿去炼油了。” 离岛的难民需要吃饭,松田县的存粮不够,建州过来的军粮得后天才能到,林南叙在陈海死的当日,先拿着军令去附近的几县调粮了,陆明钦也就没告诉她。 难怪她昨天回松田,长忆这看她的眼神总有点心虚。林南叙想。她还以为是因为之前跟顾同知上战场的事。 但……长忆呢? 林南叙忽然愣住。她白日在县衙协拟离岛露布,录籍叙功,一直到晚上,也不知道长忆有没有回馆驿。 刚刚倭寇突袭,乱军之中,她也没见到她的妹妹。 “陆制台。”林南叙抓紧了缰绳,艰难开口,“长忆今日也在营帐帮忙吗?” “上午是在。”陆明钦看着林南叙的表情,不由顿住,“你先别急,或许她傍晚就已经回馆驿了。” 不对,如果长忆回过馆驿,到晚上还不见自己,一定会来县衙。 她得去找长忆。 “南叙!”陆明钦见她要往海边去,下意识拦在她前面,“那么一大片营帐,你怎么找?” 况且火势还没完全熄灭,他不能让林南叙去冒险。 “你先回去,我……” 不等陆明钦说完,一个士兵远远奔过来,看见他们,喊道:“林文议,顾同知让我来找您,秦姑娘,秦姑娘在匪寨西面。” 长忆……? 林南叙茫然跟在士兵身后,残烬一霎燎过断垣,照着空荡荡的荒芜。 她浑浑噩噩走过大半废墟,在半截土墙边停下,呆滞半晌,才踉跄扑到秦长忆身边。 “姐姐?”顾以诏怀里的姑娘艰难睁开眼,“我……是在做梦吗?” 两刻之前,两个来不及撤退的浪人和秦长忆几个宣军缠斗。逃生无望,倭人已杀红了眼,连砍翻几个士兵,又狞笑着冲向秦长忆。 这里是驻地的西缘,背后便是四五尺高的嶙峋山石,攀登艰难,秦长忆见退无可退,咬牙架刀迎敌。 其中一个人砍伤她的后背时,秦长忆刀光直刺,捅穿了身前人的口腔。秦长忆不顾后背的伤痛,刀锋一拧,刃血四溅间翻身跃起,身体在空中划过半弧,借势把刀拔出来,一脚将尸体踹向它的同伴。 那人格刀挡开尸体,挥刀冲过来,刀光狠戾,势要致秦长忆于死地。 她双刀上格,却不想对面左手一柄小刀捅过来,直直刺进腰腹。猝不及防的剧痛让秦长忆一下子卸力,倭寇的刀砍下来,她堪堪避开,滚到已烧得半塌的棚屋边。 秦长忆忍着痛,横刀与人对峙,她看着浪人狰狞的愤恨,却忽然笑了一声:“想杀我?” 这一下成功激怒了对面。浪人怒喝一声,跃身直砍向秦长忆。 她看着劈面的刀光,眼底笑意张扬,无惧无畏。 “该死的,明明是你们——” 秦长忆猛然翻身,用尽最后的力气掷刀,砍断了摇摇欲坠的梁木,一瞬尘火四起。秦长忆踉跄撑起身要躲,被掉落的木板砸了一下,晕在土墙边,幸而背风,躲过了火势。 顾以诏听到惨叫赶过来,见到了火堆里烧得痛不欲生的浪人,和浑身是血的长忆。 她却已是强弩之末。 “你别怕……我现在就带你走。”林南叙无助地抓着长忆的手腕,“军医……军医呢!” “应该马上就能……” “姐姐,我……我活不了了。” 秦长忆打断顾以诏的话,手指轻飘飘搭在林南叙的掌心,她想抓住姐姐的手,却已经没有力气收紧。 “你能不能……抱抱我……好冷……” “不会的,不会的,军医马上就来了。长忆你……” 秦长忆忽然撑起身抱住林南叙,头闷闷抵着她的肩,声音轻细:“姐姐,我想回家。” 林南叙抱着她,眼泪砸进血迹里:“好……我们回去,姐姐带你回家,不会有事的,不会……” “能见到姐姐……好开心……” 秦长忆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林南叙贴近去听,忽然感觉怀里人力道一卸,头歪在她胳膊上。她怔愣片刻,低头看向她的妹妹。 “长忆……长忆——” 直到秦长忆尸体被抬走,林南叙还跪在原地。 陆明钦扶住她的肩。 “南叙……” 林南叙怔怔仰头看他。 为什么…… 长忆死了。 “陆大人,我的妹妹死了……” 她抓住陆明钦的衣摆。 “救救她……” 这是现世报吗。 她杀了那些降匪,杀了王姝的孩子,所以合该遭此横祸。 可事情是她做的,为什么要报在长忆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啊…… 那么多人都活下来了,为什么不能多一个长忆呢…… 该死的是她林南叙啊,为什么偏偏是长忆…… 她的妹妹死了…… 她又没有家了。 第27章 海波平 八月初九,小潮退潮。 宣军自寅时退潮际,自松田、永南、寿和三地,冒雨引兵涉渡;并有军队屯兵舟湾,防止倭寇东逃,协派水师泊外洋夹攻。 彼时天际未明,海上孤云渺茫,船侧破浪绘纹如石。陆明钦举目,见明月渐盈,照出一片清晖萧瑟,有长鸥掠影,须臾一道残白。 他嗅到海风里腥涩的凉意。心跳一声声撞在盔甲,炽烈蓬勃,艰晦沉闷。 出仕五载,江岭的风雨洗去自负狂名的激扬,凌云意气尚在,总归多几分喟然。 绍台时的陆参将尚且有生死一霎的快意与颤栗,壮心白日,侠气青云,势要剑指星斗,饮血山海。而今陆制台热血未凉,依然见尸山血海,却已没有狂风剖骨的恨意,只觉水汽苍茫,权作半纸功名路。‘ 无论得胜归朝,无论杀身成仁,他不会输。 倭寇见船只逼近,在石地列阵,稳扎大马迎敌,面上却不显惧色,甚至颇有气定神闲的戏谑。 退潮后滩涂泥泞,宣军想登岛可不容易,从前横州府的水师就吃亏在这上面。 倏而船头打出旗令,一瞬炮火齐鸣,燎起辛呛的硝尘。人声未近,火燧先至,倭寇撼天震地的轰鸣里狼狈四散,浓烟散去后,近岸断肢狼藉,烧得血污一片焦黑。 第一轮炮弹打完,宣军自侧翼负草登岸,先头盾兵列阵挡下倭贼的弓弩,磐坚如垒。配合侧翼狼筅与长枪,逼得一众倭寇虎视眈眈,却不敢妄动。 眼看宣兵涉滩进军,有不怕死的浪人开始冲锋。长刀撕开骨血,残肉仓皇挂在枪头。前赴后继,不胜其烦。血合着稻草陷在泥泞里,沉甸甸压着骨头,仿佛将人拉入无能为力的颓圮。 海风腥秽,杀声如涛。 宣军行兵迅速,顶着敌寇先锋部队的骚扰,随擂鼓令三面进军,转眼已近石地。倭人再一次冲过来,末路狂徒的嘶吼似秃鹫,贪婪狰狞,在滞浊的泥里再添几尺腐烂的浆,妄图以白刃寒光的暴戾,以狡谲阴狠的沆瀣,将所有人辖制在进退两难的淖中,万劫不复。 世俗横刀,妄斩理想者于佞幸沼潭,生民如蛾如蛉,前赴后继,艰难求生,焚于权私,焚于千秋利禄,古今功孽。 然而他们终究拖着污浊满身的冗赘,一步一步,把旗帜重新插回这块本应属于他们的,失而复得的家园。 这是属于他们所有人的盛业功勋,千生万劫,青史不朽,浩气长存。 正气千秋应不散,于今重复有斯人。 绍治十七年八月初九,宣军攻破残寇最大倭寨峰屿,斩首三千七百余级,落水溺亡者千余。峰屿营巢既破,宣军水师转战寿永一侧,荡平沿岸残寇,江岭匪患尽除。 日出东南时,战事将止,峰屿尸血横流,白鸥俯掠痛啖,海上霞光耀景,浪涛错彩。陆明钦倚在礁石边,敌寇的血顺着盔甲的缝隙流下来,身侧尸骸累累。卫襄过来扶他,还没来得及骂陆明钦又冒险冲锋,孤身突入敌阵,却被挚友抱住。 陆明钦抵着他的肩,笑意张扬。 他们在虚与委蛇里劈风斩浪狼藉满身,建功江岭,一心所求,也不过是这一刻的海不扬波。 他做到了。 问心无愧。 宣军归营后,顾以诏回了一次吴苏。 卫襄送顾同知时欲言又止许久,最后拉过顾以诏,小声说:“如果顾家不愿松口,你就用明钦吓唬他们。” 陆明钦自然听见了这话,横卫襄一眼,念在卫大人是好意,到底没动手。顾以诏勉强笑了笑:“倒也不用麻烦明钦。” 就算顾以诏一向好脾气,如今顾家那些人驳他的话之前,也得先掂量掂量总督同知四个字。 他又看向林南叙:“林文议有什么事交代顾家吗?” 林南叙低眼静了片刻,轻声讲,不必了,我信顾大人。 顾以诏于是启程上马。 卫襄和陆明钦对视,总觉得陆大人还是想敲他,退远两步:“道署还有点事,我先去处理。” 陆明钦懒得和这小子再闹,放人离开后,见林南叙脸色苍白,顺手替她拢了一下披风:“还是难受?” 从离岛一役后,林南叙病了月余。清剿峰屿时强撑着到了近岸,却也实在无力再随军出海。战事胜利后,陆明钦看着林南叙的状态,也实在不敢拿公务烦她劳心。 他好怕林姑娘死掉。 陆明钦战后尚能和江岭一众官员应酬庆功,林南叙这半载却似剖蚌取珠,心力憔悴。 初见时陆制台只觉得林姑娘好用,值得同行半程,后来却多出许多贪心,即使诸事落定,也舍不得人离开。 更遑论看她早逝。 陆明钦眼里的关切太灼热,林南叙有些不自然的移开目光,过了垂花门,道:“陆制台先去忙吧,不必担心我。” “我可以陪着林姑娘吗?”陆制台无辜看她,“我这几日休沐。” 给京里的捷报送出去,战后的各种事清理的差不多了,陆明钦也有点累。 而后陆制台如愿坐在云屏阁饮茶,林南叙换过插屏里的枫枝,广袖滑下来,殷红的叶衬出腕间惊心动魄一段白。陆明钦想,一会儿去宝月楼定一副镶红的头面和臂钏送林姑娘。 陆大人正想着挑什么纹样合适,忽然听到身边人讲:“陆制台,我想回严溪。” 海面平息,她也该走了。 即使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陆明钦看着杯子里的茶汤沉默半晌,道:“以诏的消息不会耽搁太久,况且过些日子,你还得回建州听旨。” 陆制台当然是想和林姑娘朝夕相对。 抛开这一层私心,他讲的也是实情。以诏心意已决,估计林姑娘到严溪歇不了几日,就要准备去苏南,等京里来了旨意,又要在建州宣读。三地奔波,他实在担心她的身子撑不住。 严溪到底不比建州,缺医少药的,陆明钦还是想把人留在总督府好好养病。 林南叙听罢,一直没再说话。陆明钦以为人生气了,下意识去抓她的手腕。林南叙没避他的动作,由着陆明钦抱了一会儿,轻声讲,我和长忆的家在那里,总要回去的。等顾大人那边事情定了,也有些场面上的礼要过。 顾以诏离开后又过了二十几日,总督署一行人也启程去了苏南。 顾同知不顾宗族反对,要娶秦长忆为妻。 大婚当日,顾府依然张灯结彩,喜绸高悬,红烛高烧照画堂。檐下灯笼照着囍字,在礼乐里微摇,映得一片灯烛辉煌。 堂内宾客却神色各异。 顾家几位族老绷着面皮坐在席上,握着杯盏的手都在发抖,碍于总督署几人,却也不得不强作笑意。 吉时到,顾以诏穿着大红婚服从堂外进来,绣带系双结,衬出眉目如画的姿采如持玉。 满室金红的热闹里,顾以诏端着亡妻牌位,一个人拜了天地高堂。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从此青松崔嵬,星河移转,她都是他唯一的妻。 而顾以诏终其一生,再无侍妾续弦。 他总归没有辜负这份心意。 第28章 京华倦 东南得定,捷报传进京城,绍治帝下旨犒赏江岭官军,诏陆明钦等人回京述职受赏。 他们入京时,正赶上绍治十七年冬的第一场雪。 朔风吹雪乱,纷纷满城杨花。陆明钦打马过城门,街巷青石如旧,载着今非昔比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而今陆大人在京里有敕造的宅邸,自是不必回从前那个两进的小院子,他与卫襄和顾以诏告辞,却见林南叙跟过来,于是问:“顺路?” 暮秋时仇伯斋以闭塞圣听曲构圣意蓄兵谋反论斩,林铣等人平反。从前的林宅已经易主,圣上另赐了一座三进的院子作补偿。 苏珩自然不想放过这个在林南叙面前找事的好机会,不仅亲自挑了个跟苏府隔了一条街的地方,还让传旨的蔺靖多带了句话。 林大小姐可还满意? 蔺靖说完实在不敢久留,顶着陆制台的凝视,提心吊胆退出去。陆明钦骂了一句,讲,苏珩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林南叙闻言困惑转过头看他,问,蔺靖刚刚有说话吗? 陆明钦哑然失笑,盯着身边人看了半晌,忽然放心了些。 有的东西在林姑娘眼里,消失得很彻底。 陆明钦很嫌弃苏珩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但毕竟是天恩,不可能空放着。他之前派人收拾宅子的时候,也顺便帮林文议打理好了。 那人不清楚这些纠葛,回话的时候还说,林文议的宅子不错,地段也极好。 只是林宅和陆府分置禁宫东西两侧,实在不该是一个方向。 林南叙握住缰绳沉默片刻,慢吞吞讲:“有些事想和陆制台商量。” 他了然笑了笑。 “林文议请。” 陆明钦生母早逝,父亲死在绍治十二年,亲支已无人。偌大的新府看着气派,真走进去,却有些道不明的岑寂。 两人在书房,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院外大雪纷扬的严寒。下人上过茶后,陆明钦随手拿了块桃酥逗猫。这猫是只黑白相间的乌云踏雪,两天前不请自来,公然赖在陆府蹭吃蹭喝,登堂入室。方才进院子,陆明钦见林南叙喜欢,也就没让人赶走。 猫被桃酥吸引,凑过来闻了闻,抬爪拍碎小半块,又失去兴趣,喵一声跳走。林南叙支着下巴出神,听见陆明钦吩咐下人,把花园东侧的厢房打扫好。 “不介意的话,今日先留在我这里。”猫在林南叙背后的架子上蹿下跳,对着一个瓷瓶跃跃欲试,忽然被陆明钦提了后颈。陆制台把猫抱到院子里去,在门边看猫踩着雪攀上树枝,又跃进耳房,讲,“明日我陪你回去。皇恩浩荡,一直避着,难免惹人非议。” 此次回京,对他们是春风得意时,于林南叙却是鹧鸪清怨,物是人非。 “多谢。”林南叙慢慢转了一下腕上的镯子,苦笑。 路上只是茫然,而今对景空怀,才知伤情。 她其实也没什么事要和陆明钦说。 只是那栋新宅空荡荡照着恩宠,巍荡如山,却不是她的家。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马上就年下了,转过年开春雪化,我陪你去京郊置个园子。”陆明钦笑了一声,“林姑娘只要挑块喜欢的地就行了,剩下的我都会处理好。” “陆制台不必麻烦。”林南叙避开陆明钦的视线,“我不打算在京城久留,明年春时,大约也该启程了。” “舟车劳顿,陆制台早歇息,属下告退。” “南叙。” 眼看林南叙要走,他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青玉镯滑下来,硌在陆明钦的虎口。他忽然想起,被林姑娘拒绝的那套首饰里,有只珐琅彩的红枫累丝金镯。 “我……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陆大人握着那只腕,像府上那只猫跳进胸口,上蹿下跳,闹得他心神忐忑,寝食难安。手上却也不敢用力,怕弄疼林姑娘。 “我想请官媒下聘,三书六礼,娶你为妻。” 他看着林南叙,只觉得血往脸上涌,烧得发烫。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陆大人,我无心再考虑亲事。” 没想到林南叙拒绝的这么干脆,陆明钦怔了半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初陆制台找我,是为剿倭,东南既定,以陆大人今时的地位,大可选个诗礼世家的清白姑娘。”林南叙抽开手,轻声讲,“我于陆大人往后的仕途无助,实在不值得——” “什么值不值得的!你就算不喜欢我,又何必讲这种话诛心。”陆明钦闻言生出些恼意,欺身靠近林南叙,按着手腕将人抵在榻边,“你我共事至今,难道还觉得我是那种为了前程不择手段,连真心都要在称上过一回,权衡求利的人?” 林南叙慢慢叹了口气:“陆制台,我说的是实情。”“你娶一个勋贵家的女儿,或者跟冯相贺大人他们攀亲,于未来既是助益,也能多一重保障。” 但是陆制台现在没心思听这些话。 陆明钦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恼得他连咬林姑娘的心思都没了,索性放手,冷声讲:“原来林文议如此想我,倒是我自作多情。” “既然如此,林文议也请回吧,省得我这种人脏了你们文人风骨。” “你!” 林南叙一瞬间红了眼眶。 “怎么,林文议既然对我无意,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陆明钦欲盖弥彰喝了口茶,“入宫觐见后,林文议自然也不必再与我有交集。” 林南叙听见陆明钦这么说,站在原地静了片刻,低眼理了理衣襟。 “属下告退。” 一个下人在院门外与林文议迎面遇上,正纳闷人怎么忽然要走,刚进书房,便被陆制台的脸色吓得后退半步,小心翼翼在门口探头:“大人,贺尚书来了。” 陆明钦才回过神,收敛了情绪,说:“我在正堂见他。” 下人见陆明钦语气如常,不由松了口气,正要退出去,又听见陆大人讲,找个人跟着林南叙。 “也不知道带个随从,万一在街上被人冲撞了,可没人管她。” 那人听着陆明钦的话,忍不住想,您这不是派人跟着了吗。 当然他也只敢腹诽,并不敢真讲出来。 高巡案后,贺时行升吏部尚书,原吏部主官张肃元调任工部尚书。再见故人,贺大人依然姿容温润,只是比起三年前瘦了些,疲惫沉在眉间,显出喟然的憔悴。 两人见礼,陆明钦笑:“贺尚书清减了。” 贺时行听出他戏谑里一点寥落的慨叹,也笑。 “陆制台在江岭也辛苦。” “当初贺大人举荐我去绍台,我还以为是难得的青云路。”陆明钦抬眼看向窗纸上映出的雪影,懒散笑了笑,“在江岭四年,却是心余力绌,无法周全。幸而倭患得除,也不算辜负圣心。” 贺时行叹息一声,讲:“旁人只见烈火烹油的功名,凑近了才知内里的梗滞。” 十三年严介山罢相,他自以为意气风发,鸿业将展,未想却困在纷争里左右为难。纵然他有心做些实事,可无能为力总多于如愿以偿。 他在京城如此,陆明钦在江岭也如此。 “祥吉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贺时行轻声讲,“那封信是师相的意思,但师相与我都明白你的难处。能除去压在百姓头上的祸害已属不易,还能做到滴水不漏,陆大人有心了。” 高巡案发时,师相想让陆明钦伺机拉下祥吉,他们好借势把火烧到内侍监身上。江岭总督遇刺原本是个极好的机会,但陆明钦用苏珩,把事静悄悄平在了御前。处置祥吉和内侍省下内官监和绶印监的旨意下来,朝臣与内侍省皆措手不及,惊骇横州势家猖狂至此,敢勾连倭寇行刺江岭总督,却又见不到具体案情,忌惮彼此皆有杀招,不敢轻举妄动。 为安抚群臣,皇上将祥吉案抄没的几家家产尽数入户部库,还于民生计;内侍监之首掌印乞罪退守皇陵。 陆明钦虽是瞒着他们自行其是,能达到这个结局,却已是难得的周全。 “我们争不来严介山的家产,陆制台却替百姓争来了江岭那些佞贼的财资。”贺时行起身,对陆明钦俯身一拜,“贺某愧对民生,不敢替百姓言谢,却实在佩服陆兄高义,救万民于水火。” 这些事陆明钦自己并不清楚,也非他本意,贺时行却心甘情愿。 陆明钦被贺时行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看新晋的吏部尚书话讲完不算,还要长跪而谢之,吓得立刻伸手扶住人:“贺大人不可。” 贺时行比他大七岁,资历官秩都比他高,真跪了,陆明钦只觉得自己要折寿。 尚书大人对此却坦然:“陆大人公忠体国,实在不必推辞。” 陆明钦:“……” 比起现在一本正经的贺尚书,陆明钦还是更喜欢那个在松月楼和他倚栏闲聊,离京前那段日子还邀他煮酒赏雪的贺时行。 虽然后者让他被弹劾日在安宅听用,却也好过让贺时行这么严肃谢自己。 看来贺大人这几年在京里,心神也实在紧绷。 是以他握着贺时行的手腕凑近,笑得眉眼潋滟:“我还以为贺大人今日踏雪而来,是为兴师问罪的。” “看来贺兄还是心疼我。” 陆制台仗着一张脸漂亮,明目张胆调戏贺尚书。贺时行愣了片刻,看着陆明钦眼底近在咫尺的放肆,不由瞪了他一眼:“油滑。” 这人去了江岭,怎么反而愈发没个正形! 陆明钦松开他坐下,贺时行咳了一声,缓过片刻,又道:“你如今回了京,行事也该收敛些。这两年言官弹劾你宴客行酒至畅廉耻扫地的折子都够把你埋了。” 陆大人笑得像只恶作剧得逞的狐狸:“贺大人放心,我会的。” 而后他分神想,这话林南叙路上也说过。 那家伙……算了,冷心冷情的,不知道回去没有。 但好像她一个人也挺可怜的,苏珩还可能去讨嫌,晚点再去看看吧。 “也辛苦贺大人这几年替我辩解。”陆明钦收回思绪,支着下巴看贺时行,笑,“不知我赔罪的礼物,贺大人还喜欢吗?” 贺时行听出他话里的戏谑,别开脸,道:“陆大人有心了。” 陆明钦送了他一张雷威斫所制的琴,音韵如清泉泻玉,是难得的珍品,今日刚到府上。 贺时行顿了一下,讲。下次别送了,我帮你也不是为这些。 陆明钦无所谓笑了笑:“贺大人不必在意,反正这东西在江岭放着,也是暴殄天物,给贺兄正好。” 贺时行善琴,音律绝佳,陆明钦有幸在贺府听过。 他说罢又凑过来,眼底笑意愈浓:“况且,有什么比讨贺兄欢心更重要。” 贺时行瞪了他一眼,想。算了,自己人,忍了。 有个下人在这时叩门,因着门没关,一边敲还一边往屋内探头,神色慌张。陆明钦让人进来,问:“怎么了?” 这下人是新入府的,摸不清这位主子的脾气,也实在害怕,竟直接守着两位大人,哭丧着脸说:“奉国都尉的公子要抓林文议去见官,陆大人快去看看吧。” 第29章 世情薄 这话一出,贺时行和陆明钦都惊了一瞬,起身便随着下人往出事的地方赶。 陆明钦的气还没消,问下人缘由之前,先小声嘀咕了一句,真能惹事。 贺时行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前情,乍然听见陆明钦这句,不由有些奇怪,只是眼下的事要紧,自然也不会打岔。 却是越听脸色越难看。 那小厮追出去找林文议,林文议自然不理他。他不敢靠近,只好远远跟着。林南叙牵着马走到永兴坊时,却撞上了刚从京郊猎场回来的几个纨绔。今日踏雪冬狩,奉国都尉家的王公子收获颇丰,正在兴头上,余光瞥见林文议,直说与她投缘,要把猎的鹰送给她,邀她往都尉府畅谈,还说等春日时,再猎一双鸿雁相赠。 林文议见这群人锦衣华服,言语轻浮,自然知道是那群靠祖荫为非作歹的二世祖,心下厌恶,当即要离开。谁知王公子的仆从见林南叙不从,竟然敢直接动手抓人,争执间马匹受惊,撞伤了抓林南叙的王家仆从。 王公子自觉被下了面子,让人拿住林南叙,直嚷要去官府讨个说法。跟在后面的小厮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魂飞魄散,冲回府里便抓着门房喊。门房是从江岭就跟着陆明钦的人,见事出紧急,顾不得贺大人也在,立刻让他去书房禀告陆制台。 陆明钦与贺时行到永兴坊时,却见林南叙被人摁着跪在地上,连那匹护主的马也已血溅当场,尸体横在街中,路人在王公子杀马时早吓得四散而去,有些胆子大的躲在临街铺子里,一面叹息这姑娘好端端遭此祸端,一面祈祷王公子千万别迁怒街上诸人。 王公子没注意到两人,捏着林南叙的下颌强迫她抬头,冷笑道:“是去见官,还是跟我回府,姑娘选一个吧。” 林南叙神色漠然:“王公子真敢去京兆府衙吗?” “老子有什么不敢的!”王祁闻言手上掐了狠劲,盯着眼前人看了片刻,又松懈下来,嬉笑着拍了拍她的脸,“只是去了衙门,少不得给姑娘用刑,到时候夹棍笞杖招呼上来,血淋淋的,我看着也心疼。” “不如你求求我,跟我回府,这事也就算了。” 他一边威胁林南叙,一边想这姑娘实在有意思,到这个地步,眼底却不见惧色,若是带回去,这么烈的性子,可真是过瘾…… 然而还没等他回味完脑子里那些下贱想法,忽然迎面挨了一鞭子,一条血印横贯整张脸,疼得他头昏眼花哀嚎连连,幸而身侧的兄弟扶了他一把,王公子才不至摔个四脚朝天。 被夺了马鞭的王家恶奴瑟瑟发抖,祈祷自家公子回过神,可千万别拿他出气。 王公子自小金尊玉贵千娇万宠的被人哄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捂着脸高喝要宰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待看清眼前人,却瞬间哑了声。 “贺……贺大人……您怎么在这……” 贺时行面露愠怒,厌恶道:“王祈,你当街辱胁功臣,私杀战马,是自己去刑部解释,还是我让兵马司押你去?” 功臣?战马?王公子神色茫然。他不就是抓了个女人,怎么…… 他又看向贺时行身边的人,眼生,从来没在京里见过。 刚刚就是他抽自己。 女人,功臣,战马。没见过的官员。 王公子虽然一肚子气,但不太大的脑仁终于转快了一点。 江岭总督是不是近日回京述职来着?手下还有个刚平反的罪臣女。 王公子慌忙讨饶。 “我……我不知道是陆制台的属下,我这就给姑娘赔不是。陆大人高抬贵手,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宣朝律,杀战马者,枷号两月,鞭九十充军。而辱挟官吏者……”陆明钦阴恻恻笑了笑,“可绞刑。” 王公子顿时瘫倒在地。 “陆大人,这只是一点误会,没……没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吧?” 他当然不服气,他搭讪过那么多姑娘,纵然有一两个不从的,拿奉国都尉府的名头略吓唬两句也就噤声了,今日不过是运气不好,遇上的这个是陆明钦的下属罢了。 刚才是有兄弟提醒他,这女人不是普通民女,看蹀躞是有官身的,可王公子自恃是忠靖王的外孙,又见林南叙也不是宫中女官的打扮,自然不放在眼里。 而今知道她是陆制台的下属,却也不怎么怕。 就算她是江岭总督的人,陆明钦只是一时风光而已,哪比得上自己,是圣上的表弟。 有忠靖王府说情,圣上不会把他怎么样的。先前镇国公府的世子惹事,他母亲仪淑长公主进宫哭了哭,陛下不就轻轻揭过。 “误会?” 王祁身后有人轻笑一声。 “有什么误会,王公子来缇骑司说吧。” 缇……缇骑司? 管诏狱那个? 王公子面如死灰。 他转过头,正对上苏珩似笑非笑的戏谑。 他顿时双腿发软,颤声道:“苏大人,只是误会,怎的劳动明堂卫……” 全然没了方才的得意。 他是皇亲不假,可真论起来,却已经隔了两层,得从今上的皇祖父算起,平时和宫里也不太熟。苏珩虽然和皇上半点血缘都没有,却真能在御前叫一声哥哥。 虽然很多宗室暗中不忿,可皇帝对这个便宜弟弟,却实打实偏心的没边。 这个活阎王怎么突然有兴致多管闲事……王祁想到潜在的那层可能,吓得哆哆嗦嗦趴在地上,语无伦次求饶。 苏珩懒得跟人废话,只瞥了眼蔺靖,道:“带走。” 待王祁失魂落魄被明堂卫拖走,他与贺时行见礼,笑:“贺尚书与陆制台放心,缇骑司会给林文议一个交代。” 贺时行试探道:“苏指挥使抓人,不止为这桩事吧?” 王祈话里有一点倒是没错,这种事交由刑部审理即可,明堂卫缇骑司专理诏狱钦案,素来不理会这些小事。 即使是贺尚书,听到苏珩下令时,也不由心惊。 苏珩不置可否,只漫不经心笑了笑:“告辞。” 一直站在陆明钦身后的林文议也开口,道:“多谢贺尚书与陆制台相救,属下告退。” “林南叙!” 陆明钦下意识要拦,想起贺时行还在。 贺大人想起陆明钦之前那一句嘀咕,再看陆明钦的表情,也隐约窥到点轮廓,笑:“陆制台看起来还有事要和林文议讲,我就不打扰了。” 陆明钦听出贺时行话里的揶揄,瞥他一眼,带林南叙回府。 “如果我没来,你今天想怎么收场。” 陆明钦瞪林南叙一眼,正要去看她胳膊上的掐痕。林南叙却避开他的手,低眼讲,没事。 陆制台被她气得舔了舔后槽牙,把人拽过来。看到眼前人下颌的印子,嘴里的嘲讽又讲不出来,想。能不能跟蔺靖商量一下,悄悄打断王祈一条手。 林南叙胳膊上青红几道掐痕,幸而没扭到筋骨。陆明钦让门外的府役去拿药膏,听见林姑娘小声讲:“左右我身上有江岭总督署的勘合,不会出什么事。” 而且林家刚平反,王祁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敢乱来。 这些勋贵只是狂,却不蠢,这时候真伤了林家孤女,是江岭和圣上的脸一起打。 “而且……”林南叙声音又低了点,几乎微不可闻,“陆制台的人不是在后面,我看到他去报信了。” 陆明钦翻了个白眼,手上却小心翼翼给人涂药:“林文议这会儿想起来我了?” 他其实还有些刻薄话咬在嘴里,只是林姑娘现在低着头,看起来好像有点委屈。陆制台看着心疼,又怕话讲重了,惹得林南叙赌气离开,再被什么人带走。 总觉得有个狗东西偷偷跟着林姑娘看了很久热闹。 “我只是运气好,换成个普通民女,这会儿怕是已经被绑去都尉府了。”林南叙眉眼低垂,声音轻细,“京城还真是一点没变。” 陆明钦动作顿了一下,讲:“世道如此。” 拜高踩低,强权横行。只不过京城繁华地,高官勋贵如过江之鲫,王祈这些二世祖翻车的几率大一点。 王祈畏的是尚书台与总督署的权势,惧的是缇骑司的刑不可知而威不可测,以权压权,他也不算伸张正义。 陆明钦抬手想抱人,又想到林南叙先前刚拒绝过他的,手尴尬悬在半途。 他已经很克制了,不然林南叙不给他看伤的时候,他早咬人了。 “我明白你的心。” 不等陆明钦反应过来,林南叙忽然抱住他。 唇上温软的触感让陆大人彻底陷入恍惚。 王祈没给林南叙灌酒对吧…… 她怎么忽然…… 房间里的炭火太烫了,烧得他头昏。 陆明钦只觉得自己从前二十三年的从容自若游刃有余都在林姑娘这一吻里分崩离析。 而林姑娘显然清醒的很,亲完退开时,还咬了他一下。 齿尖须臾磨过唇,不痛,但陆明钦怀疑她在报复。 “我对你并非无意。”她看着他,目光清亮,陆明钦看到她瞳孔边缘细碎的纹路,澄明似琥珀,映着他的不知所措,“但我真的不想再留在这里。” 他们相识实在不能算友善,可江岭共事半载,生死一隙,她也见过陆制台的剖心正道,朝夕相对,同舟共行至今,说没有动心是假,她对他自然有情,才会在建州时一次次默许甚至放纵陆明钦凑近。 只是几年的变故与颠沛,情爱的事于她已经很淡了。 去苏南的路上,她曾见沿途书院兴盛,问过当地人,才知而今学派争鸣,南直、淮南、荆湖等地兴办学堂,邀天下学士往来讲学布道。这几年江岭沿海饱受匪患之苦,文教停滞,十七年时,金衢两州已有文士牵头,在县学讲席。 她也想为横州府出一份力。 天地广阔,她不想再困在谁的身边。 第30章 丹墀引 他们入宫时,京城又落了场雪,引路的内侍满脸喜悦,道:“瑞雪兆丰年,大喜呀。” 红墙巍巍,矗着天家威严,禁宫连雪都落得缄默,宫道两旁雕甍栉比,秩序井然。 绍治帝十五岁即位,如今刚过而立之年,气度端华,金昭玉粹天庙器,悲喜皆不入眼底。 他见陆明钦等人入殿叩拜,吩咐近侍将人扶起,一应缛节皆免。 “东南安定,陆卿有大功。”皇位上的人声音里笑意浓厚,“仇伯斋落狱后,京畿边务缺个主事的人。贺时行既然举荐你,朕便调你回京协理戎务。” “当初他推举你去绍台备倭,朕与张肃元都有顾虑,而今看来,还是他会识人。” 陆明钦推辞后又谢恩。殿内降真香飘渺,气韵温平。古书载云能感引鹤降宜醮星辰的诸香之首,烧在这九阊丹墀之内,素烟直上,承照天谕,却压得人脊骨沉闷,心绪艰涩。 卫襄与陆明钦在江岭一贯嬉笑打闹没个正形,此刻都敛了神色,谨慎讲过几句场面话,听到周景澈问:“是不是前几天王祈冲撞了你们,还让林文议受了委屈?” 陆明钦与卫襄对视一眼,四人心弦骤然紧绷。听说苏珩把人扣下的第二日,忠靖王府便给宫里递了牌子。 听闻回府后,老王爷哭得悲恸欲绝。 “朕不是护短的人。”周景澈的视线在林南叙身上落了片刻,云淡风轻道,“有过当罚,更何况王祈藐视王法,当街抢人。” “宗室的确有些不像话了。”他侧首看向身边人,“你好好查查吧。” 苏珩低眼应下。 从君行殿退出来以前,几人听到周景澈笑了一声,似乎是对苏珩:“把案子在年关前结了,让大家好好过个年。” 腊月二十八,王祈等人杖九十,徙流刑,奉国都尉夺爵。忠靖王府虽说大义灭亲,舍了外孙保全自身,也在御前遭了申饬。 明堂卫还查出南安郡王镇国公等人侵占民田,残害百姓。涉事勋戚皆遭处置,为首者下狱,数十人瘐死诏狱,余下从犯削爵罢官罚奉,以儆效尤。 京城勋爵人人自危,再不敢嚣张。有些识时务的人家以为国分忧为由,主动向内库捐供身家,求得皇上高抬贵手。 这场血雨腥风的始作俑者却无从得知他的一时兴起究竟惹出多大乱子,王祁在第九十杖落下时一命呜呼,明堂卫执刑精准,实在令人侧目。 收到消息时,江岭几人正在贺府。 贺时行听罢,示意人退下,低眼喝了口茶,轻叹道:“看来我们是为皇上递了刀。” 明堂卫这么快定案,必然早领圣意,只不过握着证据隐而不发,等一个博弈的机会罢了。 没想到王祁正撞在刀口上。 “而今内帑吃紧,没钱养这些祖宗,宫里想法子节流呢。”卫襄好笑地摇了摇头,奚落道,“赶在年前把事情结了,还能省一笔节赏。” 每年养这些勋戚的开销不小,皇上早就不满了,可惜不能骤然动祖制,找个由头杀人夺爵,不仅省银子,还能充盈内库,开源节流,一举两得。 “哪里就这么小家子气。”陆明钦瞥卫襄一眼,“内廷的排场,你我又不是没见过。” 祥吉在江岭可谓纸醉金迷。内侍监的一条狗都这样,陆明钦才不信御座上那位是什么节俭人。 宫里新修了两座道观和宫殿,还来抢罪官的家产入私库,总不能是内侍监的自作主张吧。 “宫里那位的心思可不好说。”卫襄看贺时行,“贺大人在京里,对如今的情况,比我们了解。” 圣上一向冷情,杀几个世勋宗亲而已,不算什么。不过内廷的私帑确实也尽上来了,不然也不会用这种薄情寡义的法子,明堂卫杀世勋的事,虽有百姓拍手叫好传贤名,朝堂上到底招了不少非议。 贺时行这样想着,说:“罢了,这件事左右对生民有益。想来有他们做例子,往后那些勋戚也不敢太嚣张。” “圣上下旨还田于民,还赐了些银子,京郊那些失田的百姓,也能过个好年。” 事情暂且揭过。 除夕时,朝贺典礼毕,陆明钦与贺时行和卫襄别过,骑马踏雪归家。见林南叙倚在暖炉边,眉目低垂,正拿着什么东西逗怀里的兔子。 这兔子是卫襄送给陆明钦的,本意是让他试试麻辣兔头的做法,结果林姑娘见它毛色雪白,乖巧可爱,想留下养着。 陆明钦自然不会拒绝。 兔子似乎知道自己能逃过一劫,温顺蹭了蹭林姑娘的手。卫大人却嘴欠,一边伸手去薅兔子耳朵,一边力邀林姑娘试试合不合口味,如果喜欢,他那里还有几只。 然后被咬了。 陆明钦笑得幸灾乐祸,想,他还是第一次见兔子咬人。真不愧是卫襄。 确实欠揍。 而这会儿陆制台看清林姑娘手里的东西,无奈道:“它们不吃这个。” 怎么会有人尝试给兔子喂肉干。 “真的不吃吗?”林南叙捏了捏兔子的耳朵,“从前横州府都传,有个海商喜欢用炸鸡骨头喂他的兔子,最后那只兔子长得比狗还大两圈。” 陆大人显然不信,怀疑问:“你见过?” “没有。”林姑娘无辜抬眼,“我去严溪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好像是暴毙,后来罗升接了他的生意,成了市舶司新的记名海商。 后来世事翻覆,罗家的富贵也不过过眼云烟,一晃就散了。 大概吃肉干实在太为难一只兔子,它舔了舔林南叙的手,跳下矮榻,拱在暖炉边闭了眼,安然入睡。陆明钦解了大氅,吩咐下人摆饭。 房内烛火温厚,林南叙喝了口汤,仿佛想起了什么,对陆明钦说:“之前顾大人是不是送了你两坛惠泉酒。” 陆明钦拨了块鱼肉,仔细挑掉小刺,夹给林南叙,道:“你别想再碰酒。” 林南叙闻言有些心虚:“只有你在,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行。”陆明钦想起她之前的反应,又补了一句,“离开京城之后更不行。” “我不会的。”林姑娘小声讲,“那天是因为只有你们在……” 当时他们在贺府围炉煮酒赏雪,贺时行不知道他们在江岭的事,给林文议也倒了酒。 等陆明钦发现,林南叙已经喝完了。 来不及阻拦的陆大人揉了揉额角,对贺时行道:“我先送南叙回去……她不能喝酒。” 贺时行不明所以:“只是一杯,没关系吧?” 贺大人话音未落,林姑娘凑到卫襄身边,问:“上次你说,明钦除了穿女装,还做过什么诶?” 陆明钦懵了半晌,想。她怎么突然想起这茬了。 这好像是明堂卫刚离开江岭时的事。 卫襄丝毫不给陆制台感慨物是人非的机会,笑嘻嘻瞥他一眼。陆明钦顿觉不妙,不等他过去捂他的嘴,卫大人已经躲到林南叙身后,说:“他还会唱贵妃醉酒。” 可好看了! 贺时行还没意识到林南叙醉了,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也笑:“陆制台的身段,不比梨园的正旦差。” 林姑娘脑子不是很清楚,听见卫襄和贺时行这么说,委委屈屈看陆明钦。 “他们怎么都见过……” 顾以诏闻言认真想了想,说:“其实我没见过。” 重点不在这吧! 以诏怎么也跟着添乱。 陆明钦起身要去揍卫襄,林姑娘拽住他的袖子,可怜兮兮说:“我也想看。” 贺时行看到林南叙的表情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明钦那句林南叙不能沾酒的意思,卫襄又嬉皮笑脸凑过来跟他碰杯:“明钦要头疼了。” 陆大人听见卫襄的话,还没来得及空出手收拾他的好搭档,林姑娘却得寸进尺,撒娇道:“明钦……” “陆大人不如就答应吧。”卫襄仗着陆明钦敲不到他,趁势添油加醋,“你上次不也挺开心的吗?” 气得陆明钦抓了栏上一团雪丢他。 卫大人自然不甘示弱,也捏了个雪球丢回去。 看着两个人在他院子里打雪仗的贺时行:“……” “没关系的。”顾以诏宽慰贺大人,“子襄经常被明钦揍。” 经常到他都怀疑卫襄是乐在其中。 贺时行心情复杂看顾以诏一眼,想。顾同知似乎酒量也不怎么好。 他倒不担心卫襄,只是有点歉意,不该给林文议倒酒。 不过贺尚书看着眼前几个人,难免也羡慕这份自由与鲜活。 京城的风雪薄凉,人心也冷许多,一层层尔虞我诈磨下来,再熟稔的师友亲知,倾杯时,也难免带着白首相知犹按剑的戒备。 他们却还有赤忱的信任。 贺大人正出神,又见陆明钦扶着林南叙跟他告辞。贺时行起身相送,卫襄和顾以诏见状也准备离开。陆大人临走前还不忘瞪自己的好搭档一眼:“我明天再跟你算账。” 卫襄第二天确实被揍了。 卫大人三分痛叫到七分的演技,成功骗到了客居卫府的顾以诏出来劝架。 陆制台神情冷漠:“你让他叫,这才哪到哪,还有更疼的呢。” 说着便要继续。 卫大人见状立刻收声逃窜。 事情最终以老夫人乐呵呵派人过来留饭告终。 卫老夫人这些年待他不错,当着她的面,陆明钦自然要显出一份兄友弟恭的无害。 而卫襄揉着痛处,想,你就装吧。 两次前车之鉴,陆明钦当然不敢再让林南叙喝酒。 他给林姑娘添了碗汤,道:“卫襄那时候也就趁乱提了一句,你竟然一直记得。” 林南叙看着陆明钦,慢吞吞说:“其实我们都挺好奇的……” 这个们,是指秦长忆。 只是后面事多,谁也没想起来问。 一晃却已是旧栖新垅。 没想到昨天在酒意里提起来了。 林南叙慢慢叹了口气:“回严溪的时候告诉她吧,说不定会入梦来笑陆制台。” 哀恸退潮而散,余下嶙峋的礁石,再想起时,难免有海风掠过伤口的蜇痛,湿漉漉黏在心底。 陆明钦静了片刻,道。也好。 他又想。应该也会去看以诏吧。 两人一时无话。 晚间陆明钦与林南叙一同守岁,林南叙终于换了苜蓿干草来喂兔子。陆明钦看着兔子翕动的嘴,忽然说:“其实麻辣兔头还挺好吃的。” 他在卫府尝了。 林南叙闻言捂住兔子的耳朵:“不要听哦,是坏话。” 陆明钦哑然失笑:“我当然不会对它下手。” 兔子却仿佛察觉到一点不妙,轻轻动了动耳朵,轻巧蹭过林姑娘的手,跳下矮几,跑到门边时轻轻用头顶了顶门槛,又看林南叙,仿佛想让她放它出去。林南叙跟过去,刚抱起兔子,忽然听见外面的爆竹声。 她于是推开门。 天际星陨如昼。 已是子时。 灰蒙的尘浸在夜空,新火起新烟,燃尽满城火树银花,地上的人抬起头,眼里映着明朝的千门瞳瞳。 陆明钦从背后抱住林南叙,轻声讲:“新年快乐。” 绍治十八年春,林南叙返回江岭,后往南直、山平等道府游历讲学。卫襄出任户部侍郎,陆明钦升三关总制,总理京畿防务,驻防蓟云。顾以诏擢宣同道抚军,依然做陆明钦的副手。蓟云为宣同道治所在,节制蓟北三关,东临辽远,西接黄榆,与京营相互照应,屏卫京师。 林南叙离京时,陆明钦去送她。 彼时杨柳泛青,城外梨花正好,昨夜骤雨过,零落一地残雪。 陆明钦看着眼前人,总归还是有一点道不明的遗憾。 只是林南叙心意已明,他也只好尽量替她周全。 “想家的话,记得回来找我。” 陆明钦低眼拂去她肩上的落花,字句轻缓。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第31章 兵车行 “这帮混蛋。”顾以诏从外间进来,甲胄未卸,脸上怒意分明,“我现在就写折子参他们。” 陆明钦少见顾以诏发脾气,不由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好了,早知道会是这样。” “你先消消气。”他顺手递了杯茶给他,笑,“我正好还没来得及喝。” 顾以诏到宣同道后,因仇伯斋案遗下的案情,先去了一趟化州。 陆明钦猜到过当地军纪废弛,却没想到能逼得顾抚军骂人。 北卫这帮人还真是过分。 顾以诏显然没心情喝水,接过茶杯放在一边,继续说:“化州塞垣半已溃圮,卫所兵散漫,可用者十不足四,而且化州都司指挥使私下议论,说……” 他看着陆明钦,语气不自然顿住。 “说我靠着贺时行上位,能不称官,也就只能欺负欺负渔民。到了北边,迟早本相毕露,在虏人手里吃大亏。”陆明钦漫不经心帮顾以诏补全了说不出口的部分,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在绍台就是这套说辞,一点新意也没有。” 初到江岭时,陆明钦见过卫所的老弱病残,却不想蓟云这帮无赖,能比绍台还离谱。 想想仇伯斋和严介山家里抄出的银子,也大概知道这些年军费都去哪了。 而顾大人最初在金州衙署做参议,虽然知道卫所的烂事,到底没直面过那些兵油子。后来上战场打倭寇,江岭军务已经被李良符和陆明钦收拾的差不多了,手下是义永的精锐,留驻严溪的俍兵也是训练整肃。如今对着宣同这帮东西,才知人间疾苦。 三关防务管成这个样子,仇伯斋真是千刀万剐也不冤。 顾以诏犹豫了一下,想到陆明钦没说的,那些更不堪的谣传,问:“你不生气?” “急什么。”他将兵书放回架子,另外递给顾以诏一份折子,“你先看这个。” 顾抚军看罢,有些意外地抬头:“你想把义永的军队调过来?” 他们自己训练出来的兵当然好用,调令下来后,也有不少部下想请缨与陆明钦驻防北境,只是跨域调兵的耗资……怕是得让贺大人在朝中替他们费不少口舌。 也幸好贺尚书一心为民,肯帮他们说话。 “边军不习戎事,壮者入将门为家丁,仅以老弱充伍。诸卫嫌非统属,漫无纪律,军心离散。”陆明钦神色漠然,“等到夏秋虏人草盛马肥,指着北卫这帮人打仗,我们都得折在战场上。” 陆总制到蓟云第一个月,奏言仇伯斋治下蓟门军纪废弛,兵不堪用。蓟云防线延茂千里,平原山林相杂,半险半易,边军仅习马,不娴山林战。而江岭多山地,兵甚熟之。如今倭患平息,请遣义永士兵暂时充防蓟云,并调江岭旧部协助招募新丁训练兵马,增置火器战车。 周景澈应允。 绍治十八年夏,纥颜部犯青山口。 树梢间蝉鸣撕心裂肺,杂虫纷扰,草间一条马陆葬身鹊口时,坡下忽然尘土飞扬,马蹄轻急。 虏人打马过,猖獗得意,满脸皆是期待。 过了山谷就是洗马城,时值夏收,与其去喂北关这些废物宣军,倒不如给他们做粮仓。 去年底莫名其妙停了马市,他们打听了半天,才知道是仇大人犯了事,连带着许给他们的银子也没送来。 真烦人。 没了仇大人给他们上贡,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已经好久没过过这种苦日子了。 宣庭那帮人不会还想打仗吧,北军什么德行,宣皇不知道,他们可是清楚得很。一帮见了马刀恨不得尿裤子的人,还想跟他们打,真是笑话。 之前趁北军过新年的时候,他领着部下到函城附近抢了一通,关河的都指挥使听到消息,竟然派人给他们送了不少金银,说宣庭还在商议春时开市,请他们暂且等待,不要在关河卫生事。 领头的纥颜部首领想到这里,不由大笑起来,朗声对手下道:“如今金银在手,粮草不愁,正好宰了这群软骨头,让新来的总督知道知道,谁才是爷爷——”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正中面门。 尸体僵滞一霎,直直栽下马来。 不待众人回过神,两面坡地杀声如沸,万箭齐发。纥颜部猝不及防,中箭堕马者无数。这些伏兵作战勇武,全然不似从前关河卫那些怂包。有虏人侥幸奔逃出谷,却见洗马城外已有重甲兵列阵应敌。纥颜部残军见状,仗着己方马匹优良,调转马头,妄图冲破后方宣军的堵截。 及至跟前,侧翼却新杀出一支军队,他们正要挥刀冲砍,却骤然发现,这些人手里,拿得竟然是火铳。 虏人顿时惨叫连连。 北军的军费不都给仇伯斋他们贪了吗,怎么会有银子装备这些! 十八年夏,陆明钦与顾以诏领旧部伏于青林谷,请君入瓮,全歼敌寇。 这几年北关难得有此不掺水分的捷报,自然是要庆贺。关河云州两地都指挥使往蓟云送去厚礼,几个重镇的参将也不甘示弱。礼送出去没几天,他们就收到消息,陆总制要巡边。 关河卫九龙关,云州离雁关,化州千仞关并称蓟北三关,是王畿北防的关隘。除开千仞关守将被顾以诏换了自己人,余下两个,再加上阳城燕门那几个北境重镇,他都不放心。 有些人混吃混喝这么久,也该滚蛋了。 这年季夏,云州都司指挥使诚惶诚恐在城门迎陆总制下马,一双细长的眼睛挤在肥肉里眯的更紧,显出精明的讨好:“陆总制车马劳顿,请先到馆驿略作休整,晚间都司堂备了薄酒给大人接风,还请陆总制赏光。” 他一面为陆明钦引路,一面想,贺时行帐里的一个相公罢了,至于让老三担心成那样吗? 云州指挥使姓时名荣,原先是阳城的杂耍艺人,因为猴戏耍的好,又会伺候人,被当地官员献给仇大人,又把自己的结拜兄弟王贞花福一并引荐给仇大人,从此平步青云。可惜老二花福去年在虏人的冷箭下一命呜呼,仇伯斋落狱时,时荣和王贞忙不迭上书撇清罪证,控诉仇大人平日对他们的压迫逼索,又用重金疏通关系,把涉及自身的罪名都推到已死的花福身上,当时朝堂打得乌烟瘴气,没人理这几个小人物,竟也真让他们躲过去了,依然好端端在关河和云州做指挥使。 先前被撸了的千仞关守将和王贞关系不错,是以这次陆明钦巡边,先到云州,王贞千叮万嘱,一定得仔细应付。 可是时荣看着陆明钦漂亮的眉眼,咂摸了半晌,只觉得,都是兔儿相公,谁瞧不起谁呢。 还是京城机会多啊,陆明钦年纪轻轻巴结上贺尚书,在江岭混了几年,就一步登天,接了仇总制的位置。 他实在羡慕。 幸亏陆明钦不知道时荣心里的想法,不然时指挥使怕是立时就要血溅辕门。 陆明钦只是觉得这人虽然看着衣冠楚楚,却油腻腻的,再想到先前听过的时荣的发迹史,连带着周边空气都脏了不少。 陆总制实在不想去赴宴。 但初来乍到,他还是打算看一看云州这几个人的情况。 是以陆明钦无动于衷笑了笑,道:“时指挥使有心了。” 出仕后那么多场应酬,很少有陆总制喝不下去的酒。 时大人算是个例外。 陆明钦看着眼前的各色涂脂抹粉的男女伶人,歌舞缠绵间,忽然想到了祥吉的宅子。 他皮笑肉不笑看了眼时荣:“时指挥使平时在都司,就是这么当差的吗?” 时荣敬酒的动作一顿,随即堆出笑来:“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只是都司难得有贵人驾临,传他们热闹热闹罢了。陆总制若是不喜欢,我现在就让他们下去。” 待伶人温顺退下,陆明钦斜乜时荣一眼:“你倒乖觉,难怪从前仇伯斋看重你。” “陆总制说笑了,属下和那个罪人可不敢有牵扯。”时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只觉得陆明的目光毒蛇一样缠在颈上,獠牙尖利,不由给手下打了个眼色。 不过片刻,便有侍女来给陆明钦斟酒。 珐琅漆花托盘上,却是一个纯金七宝执壶并缠枝莲花纯金鹦鹉杯。 “一点心意,请陆总制笑纳。”时荣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宣软得像一团刚发好的白面,“另有薄礼送到大人的馆榻。” 见陆明钦不置可否,时荣小心翼翼觑了他一眼,觉得这人兴致缺缺,似乎是嫌东西轻巧。不由在心底骂了一声贪得无厌,压低声音略凑近了些,又道:“属下还有一密术献给大人。” 陆明钦佯装好奇,问:“什么密术?” “自然是阴阳调和的房中术。”时荣声音更低了些,“从前仇大人试过,受用的很。大人若是得了献给贺尚书,岂不妙哉——啊!” 时指挥使捂着眼睛惨叫的同时,陆明钦慢条斯理抽了刀:“时荣,你是不是活腻了。” 时荣彻底蒙了。 他从前就是这么伺候仇大人他们的啊,用过的都说好,怎么陆明钦生气了。 他还没见过哪个男人不爱这个呢! 但他已经疼得顾不上说话了。 “陆总制。”旁边陪着的云州知府战战兢兢开口,“时指挥使酒醉失言,陆大人饶了过他这一次吧,待他酒醒,下官一定押他来赔罪。” 他没听见时荣刚刚说了什么,但要是今天时荣玩完了,他们几个也都得跟着完蛋。 前任云州知府获罪,他才送了银子从下辖的平城升上来,刚得意了一年,不能就这么给时荣这个卖屁股的陪葬吧。 却见陆总制拿刀走过来。 云州知府吓得腿都软了:“大……大人……我是正途出身的从四品府尹,您不能……您不能滥用私刑。” “是吗?”陆明钦散漫笑了笑,“那我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去签押房,把你知道的烂事吐干净。要么……” 陆明钦抬刀,刀刃挑起他颌颈的皮肉,由上至下,从容划开一道血珠细渗的口子。云州知府疼得冷汗浸透了官服,却也不敢喊出来,只怕惹得眼前活阎王一个不高兴,刀尖再送半寸,他就只能去跟地下那个真阎王诉苦了。 “我现在就请王命旗牌,一并砍了你和时荣。” 第32章 狗咬狗 时大人现在只剩一只眼睛了。 陆明钦扔的执壶砸碎了他的眼球,如果不是郎中及时给他挖出来,他两只眼睛都得瞎。 不过一只眼睛也不妨碍他招供画押。 是以时指挥使伤才包扎好,陆明钦就让人把他提来了。 时大人棉花一样软趴趴瘫在地上,不等陆明钦发问,便开始哀嚎:“陆总制,事情都是仇大人让我干的,我……我实在……” 陆明钦放下手里云州知府的供词,漠然道:“时荣,你另一只眼睛也不想要了?” 时指挥使听见这话,只觉得方才剜心刮骨的惨痛再一次袭来,登时把后面那些开脱的场面话咽了回去,脑子却转得飞快。 他确实没胆子干太多恶事——马市是仇伯斋搞的,他也就打打下手,替他们跑腿送东西,顺便揩点油水。但姓陆的现在摆明了要收拾他,贿敌冒功的帽子扣过来,他绝对活不了。从前宣同那么多人都拿了银子,也没全跟着仇伯斋死,得想个法子,不能让姓陆的只盯着他一个。 时荣这样想着,横下心来,抬头看着陆明钦道:“陆总制,罪官一时糊涂,挪了饷银去置私产,实在对不起在边关卖命的弟兄。可是关河卫那些人,拿着朝廷的军饷,不打仗就算了,还白白送给虏人,实在……实在是罪该万死!” 陆明钦却仿佛没什么兴趣:“我提醒你,攀污也是重罪。” “我有证据!过年时纥颜部流窜到函城,王贞给他们送了银子,骗他们说朝廷要再开马市,纥颜部才撤兵离开。”时荣膝行往前挪了几腿,伏在桌案前,急切道,“那时候王贞写信给罪官说了这事,叮嘱罪官,若是纥颜部开春再派人来问,千万得拖住他们。” “这信现下就在罪官府上,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信确实是有,王贞怕纥颜部离开关河卫,又心血来潮到隔壁云州闹事,万一时荣说漏了嘴,他实在怕虏人回来跟他算账。 另外也是好心提醒自己的大哥,虏人可能会过境,让他赶紧想法子把这帮祖宗送走。 哪成想这份好心会变成兄弟捅自己的罪证。 不过可能是纥颜部在函城抢够了东西,又得了王贞的财宝,懒得再冒雪行军,让时荣运气好,逃过一劫。 现下也更能理直气壮的指控王贞。 陆明钦听罢,让人带时荣回府拿了信,又在供词画押。 时荣摁下手印,努力对着陆总制挤出一个谄笑,哀求道:“陆总制,您看在罪官首告王贞的份上,能不能饶我一条命。罪官……罪官愿意现在就交出所有家产,绝无匿藏。陆总制清点之后,也能给朝廷一个交代。” 见陆明钦不说话,时荣又慌忙磕头:“这……这真的是罪官对卫所兄弟们的愧悔。罪官绝对没有别的意思。陆总制养兵也——” 签筒砸在额头,时荣还没来得及惨叫,就顶着满头的血,悄无声息昏过去了。 陆明钦示意亲卫把人拖下去,想。手下各个都这么会说话,难怪仇大人论罪能论到谋反。 苏珩是不是故意留着这人恶心他的。 ——这就有点冤枉苏指挥使了。 仇伯斋的案子还没查完,朝里就出了高巡的事。苏珩分心去了江岭,京里缇骑司还在盯着那些勋戚。 几个大案并行,仇伯斋定罪后,苏珩知道陆明钦和顾以诏要去宣同,于是把案子移送刑部,没再管这些小鱼小虾。 反正仇伯斋已经死了,剩下的他们自己查就是了。 明堂卫忙得很,几个指挥使,还不值得他来抢功。 云州知府任职的时间短,也不是时荣那种不知轻重的蠢货,直言自己虽听过一些都司的事,却实在没有证据,和时荣也牵涉不深。他不是都司的人,也不值得军令处置,陆明钦于是让亲卫把人送到蓟云,交给主管宣同政务的顾以诏。 宣同道军政地位特殊,边防为重,道台称抚军,受三边总制节制。 至于陆大人自己,则拿着时荣的供词去了关河。 王贞的反应实在让陆明钦意外—— “大哥不会这么冤枉我!陆总制,你不能屈打成招!” 王贞看着比时荣瘦一些,还没在权欲财色里泡成发面馒头,此刻对着陆明钦铁骨铮铮大喊:“这一定是你逼迫大哥的!我要上书陈情!” 陆明钦懒得跟他废话,让人把他堵了嘴,拖到隔壁一窗相通的耳房,又吩咐把时荣带上来。 时荣这会儿再见陆大人,也不敢乱说话了。 他怕陆明钦再给他来一下。 不过陆总制这会儿好像心情不错,甚至还让人给他倒了杯水。 时荣忐忑不安捧着杯子,刚喝了一口,听见陆明钦说:“王贞不认你供述的案情。” 时荣心下惊骇,正要开口,水呛进喉咙。他咳了半晌才缓过来,两手抚着胸口,对陆大人道:“罪官说的都是实情。” “王贞在信上只说虏人袭击函城,以及他骗虏人春市将开成功退敌,并没有你所言的贿敌。”陆明钦语气冷淡,“况且只是一封信,你和王贞来往密切,要伪造也不是什么难事。” 时荣以己度人,只以为王贞咬死他胡乱攀扯,急忙说:“这信是他的门客薛守功给他写的!王贞不识字,所有文书都会过薛守功的手。王贞有什么事也会跟薛守功商量,大人可以抓他来问!”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 时荣听着陆明钦这话实在不像相信,也慌了神:“大人把薛守功抓来问问就知道了!况且他和虏人有联系,这总是实情!如果没给虏人银子,他们怎么可能离开!” 时荣也不识字,只是听门客念过一遍,后来除了担心虏人闹事,早不记得具体内容。那封信肯定是薛守功写的,才这么滴水不漏。这人是王贞在关河遇到的,馊主意多得很,有了他之后,仇伯斋都更喜欢王贞了,还让他协管马市。 时荣想起来就忌妒。 去年仇总制出事,他们上书陈情,还是王贞听的薛守功的主意。文书是薛守功和王贞一边商量一边写的,时荣不过加了个名。 薛守功一个臭书生,肯定经不住陆明钦吓唬,他又知道王贞那么多事,到时候陆明钦也就顾不上自己了。 时荣正为自己的金蝉脱壳记得意,冷不防听见陆明钦问:“你怎么知道虏人不给银子就不走?” 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时荣忍不住腹诽。可他听陆明钦的口气,再愚钝,却也隐约感觉到,这话不能说出来,于是避重就轻道:“陆总制,您抓了薛守功打一顿,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陆明钦扯了一下嘴角,阴阳怪气道:“时指挥使这是在教我做事?” 虏人不给银子走不走不好说,但是时荣的脑袋敲开,应该能倒出不少水来。 他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仇伯斋手下的日子真好混啊,时荣这种人扔到江岭,怕是活不过三天。 “薛守功的事就不劳时大人操心了,不过有个人,还是值得你见一见的。” 然后他看到王贞被提进来。 “时荣!” 原本失魂落魄的王贞看到自己的好大哥,骤然暴起,如果不是旁边的官兵反应快摁住了人,他的拳头大概已经招呼到时荣脸上了。 “我就该听守功的话!”王贞死死瞪着时荣,愤恨道,“他原本不让我写信给你!我怕虏人进犯,你没有准备,才私下又给你送信,你竟然,你竟然——” 他猛然抬头看向陆明钦:“陆总制,从前时荣在仇伯斋帐下做事,可是替仇伯斋暗中潜进虏人营帐,送了不少银子!” “开仇伯斋向朝廷提出马市之前,暗中给虏人通风报信,就是时荣去的。那时候虏人接受贿赂,答应不进犯仇伯斋的防区,送了仇伯斋箭和旗子做信物。时荣为了往来营帐方便,留了一支箭,还特意多讨了一只牛角做的信物,大人去他家里,应当能找到这些东西。” 王贞笃定时荣不可能毁掉这些凭证,毕竟他还指着这些去联络虏人,让他们行行好,放过自己防区呢。 “王贞,你污蔑!”时荣惊慌失措向陆明钦辩白,“大人,他说的那些箭旗牛角,一定是他为了污蔑我,提前派人藏到我府上的!说不定就是王贞上次通虏后拿了东西,又趁人送信时栽赃给我。” “时荣!你!” 王贞实在愤恨,竟然竭力挣开官兵一只胳膊,用力扯过时荣,咬掉了他一只耳朵。 陆明钦听着时荣的惨叫,想,真是好精彩一出狗咬狗。 待官兵把两人分开,陆总制看着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荣,对手下道:“先把时荣拖下去,别让人死了。” 不然也太便宜他了。 王贞吐掉嘴里的耳朵,却已是心如死灰,连时荣在他身边拖过,也经毫无反应。 陆明钦看着他的样子,戏谑道:“怎么,王指挥使伤心了?” “我……我以为大哥当初提携我……” 可这世上同富贵不能共患难才是常情。 王贞嗫嚅半晌,终究没有说下去,道:“陆总制,我认罪。” 王贞很快把这些年和北虏的来往吐了个干净。 陆明钦见他话讲得老实,也就没再为难他,等到画押时,却听见王贞问:“大人不会信了时荣的话,就这么放过他吧。” 信物一事只有仇伯斋和他们两个去北虏营帐的人知道详情,如今仇伯斋已死,时间又隔了这么久,也确实……也确实没有旁的证据。 “放心。”陆明钦云淡风轻笑了笑,“要是他都能活,这世道也没有王法了。” 第33章 高台议 绍治十八年秋,陆明钦参劾关河、云州都司指挥使贿敌通虏,冒功请赏,及其罢官下狱,又牵出数十位北卫官员涉案。此事虽为仇伯斋案的余烬,却依然惹的朝野惊骇,自绍治十二年仇伯斋掌京畿戎务,至其残党十八年尽数伏诛,治下七年,蓟北三关竟荒诞至此。 一时哭左都督苏珣与兵部侍郎林铣者甚。 周澈景盛怒之下,诏令涉事官员皆枭首示众,剥皮揎草后挂在各指挥司警示三军,连已经夷三族的仇家都被揪出来,重新诛了九族——毕竟仇家没了人,也就只剩个字面意义的九族可杀。 年关时,陆明钦让卫襄带着他和虞惟约的节敬找过贺时行。 贺尚书看完信,差点把卫襄和节敬一起扔出去。 卫大人可怜兮兮抓着贺大人的袖子卖惨:“我只是帮陆明钦送个东西,他说贺大人答应过他,我才敢来的。” 贺时行想。我是答应过帮他游说皇帝调兵,可没答应过帮他虎口抢食。 调完兵又修工事,要不是贺时行知道陆明钦不贪,他都得怀疑他是不是存心侵吞国帑。 卫襄努力挤出两滴眼泪,委屈道:“交兵不斩来使,贺大人高抬贵手,把东西收了吧,不然陆明钦会打死我的。” 贺时行:“……” 难怪陆明钦喜欢揍他。 贺时行和卫襄在京城共事一年,无数次想抽这小子,最后碍于往前三十年的好修养,到底没动手。 油腔滑调,演技浮夸,确实欠揍。 他甩开手,瞪了卫襄一眼:“出去。” 那点节敬倒没什么,陆明钦和虞惟约都知道贺时行的脾气,不会在这上面做文章。贺大人收了也不逾制。 可是收下就得替陆明钦干活。 “仇伯斋借口修葺城防维护马市要了那么多银子,明钦修个墙怎么了。”卫襄想起户部的账册,小声嘀咕了一句,“宫里又不是没钱。” 贺时行听见这话,终究没忍住,也敲了一下卫襄的头。 嗯,确实很顺手。 以后多敲敲好了。 卫大人捂着头,还没来得及装疼,听见贺时行说。 “就是因为仇伯斋花了那么多银子,留下北境这个烂摊子,现在才难让皇上松口。” 前人砍树后人遭殃啊。 师相也劝过他,事缓则圆,不要在这种时候触霉头。 这些道理贺时行都明白。 可虏人却不会等他们。 贺时行看着低头没再接话的卫襄,无奈叹了口气:“你先回去吧。” 东西收了,贺尚书还是忍不住写了封信骂陆总制。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到朝堂后面的口水纷飞,先骂一下陆明钦出气。 如今陆总制在蓟云,一封信不必再等月余。贺时行想到不消几日自己的怒火就能烧到这个狗东西脸上,实在畅意。 翌年开春,陆明钦、顾以诏联合辽远总督虞惟约,联名请奏户部拨款,在蓟北至渝关一带修筑千座空心台,立设车营,置拒马器扼敌。 ——北镇边垣延袤千里,一瑕则百坚皆瑕。仇伯斋治下七宰,岁修岁圯,徒费无益。今请跨墙为台,睥睨四达。台宿百人,铠仗糗粮具备。戍卒画地受工,先建千二百座。 折子送出去之前,顾大人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陆明钦:“贺大人那边……” 真的会帮忙吗。 先前他看那封信,总感觉尚书大人被陆总制气得不轻。 “放心吧。”挨了骂的陆明钦依然悠游从容,“贺大人刀子嘴豆腐心,答应的可是很干脆。” 这种保境息民的事,贺时行不会拒绝。 陆明钦在江岭被军费折磨的写信给贺时行哭惨,如今见北境军饷充足,自然想将从前的谋划一一实现。 绍治十三年时给兵部写的那封请战信,本就是他的初心。 折子进了君行殿,工部尚书张肃元首先发难,质问前车之鉴未平,陆明钦此时在边境大兴土木,究竟是何居心。 贺时行站在冯言身后,听着堂上这些人吵,低眼掩去脸上的讥讽。 宫里修殿宇你犹犹豫豫不敢出声,边境筑城台却慷慨陈词高声叫骂。 张肃元义愤填膺讲了半天,终于图穷匕见:“如今宣同守军多出自陆明钦门下,沆瀣相互,若真要修筑城台,伏乞另遣专员督办。臣斗胆举集贤院许四维荐为巡城御史,协理宣同工役事。” 卫襄气得差点就要开口和张肃元对骂。 你当初派去江岭的高巡是什么玩意,现在还敢在这大言不惭举荐许四维。 贺时行听见这话,从容开口:“绍治七年,因监城太监侵吞饷银偷换工料,以致北境城防溃朽,虏人南下。左都督苏珣临危请战清肃大憝,最终血战蓟云,御敌寇于国门。以身殉国,功存社稷。” 当年战事平息后,与左都督同战蓟云的兵部堂官林铣呈进苏珣遗本,参奏边镇守城太监侵吞国帑,贿赂通敌,冒功请赏等重罪。最终罢司礼监提督和镇守太监常职,仅以监军作临时派遣,受主政官节制。 一向懒在朝会开口的明堂卫指挥使苏珩忽然看向张肃元:“张大人,这才是前车之鉴。” 张肃元看着御侧那个穿绯红官服的身影,冷汗都下来了。 苏珣战死蓟云、林铣出任三关总制督防宣同,这都是十年前的旧黄历了…… 林铣死的时候苏珩不说话,现在怎么来卖陆明钦人情。 他对上苏珩警告的目光,惶然意识到,自己这话犯了忌讳。 ——那是以臣子身破格享皇亲十六坛祭的左都督苏珣,苏指挥使的亲哥哥。 现在也确实不能在北方军务上给陆明钦找不痛快。 可冯言他们未免太得意了…… 御坐上的人低眼看阶下阁臣吵嚷,却始终未置可否,惟见香炉内烧烟直上,长伴天威。 十日后,周景澈在蓟云的折子上勾朱,为北镇拨款,着卫襄往宣同阅视城防。另调许四维等人巡按南直、江岭两道,访查民政。 三人一年多未见,得此机会重聚,自然欣喜万分。无关人等方才退出屋内,卫大人便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挂在陆明钦身上:“我好想你啊。户部忙死了,各处都追着我们要银子,还得防着张肃元他们找茬,宫里更不是省油的灯。算账算得我头都大了,也不知道掉了多少头发。” 卫襄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着朝里的事,陆明钦由着他说完,奚落道:“你这么一天天没个正形的,言官没参你?” “管他们呢。江岭的时候这帮人就没少聒噪。”卫襄撇撇嘴,惨兮兮转头看顾以诏,“不过要是以诏在就好了,能帮我骂回去。” 顾以诏沉默片刻,忍不住叹气:“如果你实在气不过,我可以帮你写折子。” 眼看卫襄跃跃欲试,陆明钦摁住他的话,嫌弃皱眉:“不用管他。” “好狠心,陆大人怎么用完人就扔。”卫襄磨了磨牙,佯怒道,“那你下次自己想办法求贺尚书。” 他可不想再被揍。 贺时行现在敲他头也敲的越来越顺手了。 话讲出口,卫大人又出神。万一这俩人哪天达成共识,一起揍他怎么办。 一个他打不过,一个又不敢打。 卫侍郎还没来得及发愁以后的日子愈发难过,听到外面有人通传。 “大人,林文议入城了。” 卫襄有些意外:“南叙也来了?” 京城一别,陆明钦和顾以诏无旨不得回京,林南叙这两年也是行程不定,卫襄实在没想到,他们四个竟然能在蓟云齐聚。 陆明钦吩咐下人去接林姑娘,又跟卫襄解释:“她打算在蓟云待几日,然后去易州。” 林南叙去年冬天回了观云县祭扫,而易州在山南道边缘,北接宣同,西临京兆,她是特意绕路来见他。 卫襄闻言挑眉:“你能舍得放人走?” 被戳中心事的陆制台欲盖弥彰敲了一下他的头:“易州知府邀她去州学讲席,我当然不会拦着。” “怎么又打我!”卫大人委屈巴巴躲到顾大人身后,“以诏你管管他。” 顾以诏:“……” 顾抚军有预感,卫襄大概不会只挨这一下。 ——果然,当天下午,卫大人趁陆制台不在,添油加醋和林姑娘讲,陆明钦提起她要去易州时,是何等泪眼朦胧依依不舍。他正讲到兴起,却见林姑娘视线移向他身后,唇边笑意愈浓。 然后卫襄就听到身后阴恻恻一声笑。 “卫大人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是陆明钦。 完。蛋。了。 卫大人一边仓皇逃窜,一边还不忘和林姑娘求助:“南叙你快拦住他啊!我说的都是实话!明钦可想你了他就是不好意思说——啊啊啊啊啊!” 林南叙在江岭就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只慢慢喝了口茶:“我在易州待到仲秋,往后还没想好去哪里。” 她看向顿在原地的陆明钦:“不知道陆制台还缺不缺幕僚。” 陆大人已经没心思管跑远的卫襄了。 他怔在林南叙的笑里,想,好漂亮。 陆明钦在北境见惯孤月高悬,清霜皎然入梦,露晞无痕,却从未想过还能有流辉满怀的一日。 他自然是想心上人能在身边。只是林姑娘离京这两年,信上的悠然轻盈如羽。见字如面,她既然享受而今的自由,他又怎么舍得再次将她束缚在官场的虚与委蛇中。 南叙真的愿意回来吗…… 见眼前人还在出神,林姑娘倾身凑过来,笑:“陆制台不欢迎?” 陆明钦后知后觉回过神:“怎么会。” 他抱住眼前人。 “我等你回家。” 第34章 清樽月 卫襄在宣同待了半月,和顾抚军交接过工款,又和陆总制去看北境几个重镇的防务。磨蹭到林南叙已经启程去易州,卫大人还在琢磨,怎么找个借口再拖延几日。 贺时行大概是猜到了这小子的心思,特意写信来催,让他赶紧回来干活。 “真不想走啊……” 卫襄支着下巴靠在栏边,随手把信塞给陆明钦。天际的云霞烧得几近放肆,余晖慷慨包裹住他们,镀以几近失真的金色轮廓,仿佛落日最后的礼赞。 “早知道留在江岭了,至少能多睡一会,现在早朝寅时就得起来,鸡都没醒呢。” 陆明钦听到这话,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那你辞官?” “可以啊。”卫侍郎笑嘻嘻凑过来,“只要陆总制愿意养我,我现在就写折——好痛!” 卫大人揉着额头的痛处,不满瞥了眼凶手,却见陆明钦皱眉。 “许四维巡按南江两道,会不会再生事端?” “左右贺大人和冯相盯着呢。”卫襄低眼笑了笑,语气似有无奈,“不过千日防贼总难过做贼,也只有等他们动手,才好见招拆招。” 南直提刑去年秋末平调江岭,张肃元在朝会上举荐许四维时,卫襄忽然想起来,这个提刑和许大人是同乡。 一想到又得去应付那些明枪暗箭的软刀子,卫大人实在头疼。 “不说这个了。”他叹了口气,岔开话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去云州。”陆明钦话里没什么情绪,“不亲自盯着那边,我不放心。” 若说王贞无能怯战,靠着马市送银子混日子,这两年到底还修了点工事;他的好大哥时荣,却是真的半点人事都不干,要了隔壁府两倍的银子固防练兵,结果陆明钦去边地一看,离雁关的城墙都已经塌了一半。在时大人治下,云州的防务可谓从上到下,烂得独步天下。 仇伯斋主事时,宣同抚军曾与朝廷请功,察喀部营帐临近云州,人马凶狠,以致离雁关附近百姓饱受劫掠骚乱之苦。自启互市,边地久不闻金鼓声,虏人深感天恩,献伍芹等叛徒示好求和。 然而陆明钦问过边民和抓获的细作,才知是绍治十四年左右,草原时令河改道,嚓喀部与图回三部争水源失败,不得不迁移至远离云州的草原西北腹地,时荣才暂且逃过一劫。 那几个叛徒,则是虏人内战时逃出来,被预备浑水摸鱼捡功的北军抓获。 知道时荣掩败不报,但不要脸到这个程度,时指挥使真是每一刀都没有白挨。 “后日以诏去千仞关,你也早点回京。”陆明钦习惯性敲了一下卫襄的头,“省得贺尚书再来信,连着我一起抱怨。” 卫襄:“……” 卫大人舔了舔后槽牙,终于忍不住扑过去扯陆明钦的脸:“不!许!再!敲!我!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卫襄烫了壶酒,又想去叫顾以诏,陆明钦拽住他:“别闹以诏了,我陪你。” 按三个人的酒量,等到他们尽兴,顾大人明日怕是得告假。 卫襄于是笑:“我就知道,陆制台还是疼我。” 陆明钦正要抬手,深吸了口气,到底没再打人。 算了,由着他吧。 这小子在京里待了一年,都会叹气了。 看来日子确实过得不容易。 “贺时行都开始揍我了,是不是你教的。” 卫襄和陆明钦碰了碰杯,仗着陆制台的纵容,开始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们两个背着我没少眉来眼去。” 陆明钦扯了一下嘴角,冷笑:“你来劲了是吧。” “我可不敢。”卫襄佯装讨饶,往边上缩了缩,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要是能和以诏换换就好了。” “这话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骂你不识好歹。”陆明钦斜乜他一眼,“在江岭的时候,总吵我给你搭线,如今贺大人主动提携,你怎么又不愿意?” “贺尚书清正,功利心却也比谁都重。”卫襄顿了顿,抬手勾陆明钦的头发,“和你一样。” 他戳了戳陆明钦的脸:“难怪你们两个能凑到一起去。” 陆明钦没管他的动作,倾身凑近了些,注视着搭档的眼睛,问:“你在担心?” “害怕啊。”卫襄顺势把头抵在陆明钦肩上,声音埋在布料里,闷闷透出来,“贺大人在朝会上提了左都督,我总觉得,皇上不太高兴。” 张肃元急不可耐往宣同推自己人犯了忌讳,可贺时行的话,又何尝不是窥伺圣意。 “你想修城台,冯相推了潘大人去黄淮治水,连累着我去和宫里抢食,可没少挨骂。尚书大人和左侍郎愁的头发都白了。” 户部尚书年逾六旬,如今还要和好下属一起顶天威雷霆之怒,也实在辛苦。 不等陆明钦开口,他笑了笑,起身给陆明钦添酒,杯中浸月溶溶,荡开湿粼粼的碎光:“或许是我想多了。” “这些事你不要和南叙提,以她的性子,多半要回江岭盯着消息,万一卷进什么事里……”卫襄叹了口气,“幸好她去年末回了观云,要是还在江岭,都来不及骗她离开。” “真羡慕林姑娘啊,不用再面对这些烂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直到月上檐瓦,庭砌皓然一地清辉。卫襄倚着陆明钦,眼底显出薄薄的醉意:“要是能留在蓟云就好了。” 从江岭到京城,万人之上,他的确看到截然不同的光景。 却没有太多意气风发的喜悦。 陆明钦和贺时行是向往高处也享受野心的人,卫襄却不是。 他离权力越近,只觉天威漠漠,圣恩薄情,便也愈发临渊履薄。 真论起来,在宣同这几天,是他最近一年来最悠闲的时候了。 至少在陆明钦身边,他是安心的。 陆制台静了片刻,抬手覆住搭档的眼睛。 “左右皇帝让你事毕回奏,再留一阵子吧。” “那贺大人要骂我了。”卫襄抓住陆明钦的手腕,一晃恢复了平日的游刃有余,又去捏陆明钦的脸,“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我给你争了那么多军饷,可千万别输啊。” 陆明钦由着身边人闹了一会儿,轻声讲。当然。 卫襄闻言笑了一声,困意模模糊糊缠上来,见陆大人今夜似乎对他格外宽容,索性得寸进尺,顺势枕在陆大人腿上。陆明钦正想着要不要给这小子醒醒酒,忽然听见有人推门。 “你怎么来了?” “睡不着。”顾以诏在陆明钦身边坐下,看着两人中间的杯盏,好脾气笑了笑,“怎么不叫我。” 陆明钦也笑:“怕你再晕过去。” 侍从低眼给顾以诏捧上杯盏,又安静退出院内。顾大人看了眼卫襄,玩笑道:“多谢陆总制开恩。” “第一次见子襄醉成这样,的确是我不该凑的热闹。” 卫大人闻言抬起头,又往顾以诏身边凑:“我没醉哦。” “以诏你一定要想我啊。”他抓着顾大人的袖子,可怜兮兮抬头,“不要和明钦学坏,你是唯一不揍我的人了。” 见顾以诏不说话,卫襄往前凑了凑,眼看这小子又要开始胡说八道,陆明钦把人拽回来:“别闹了。” 卫襄大概确实困了,迷迷糊糊应了一声,靠在陆大人肩上,又没了声响。 陆明钦给顾以诏倒了杯酒,听见顾大人叹气:“这几日听子襄讲京城的情形,我倒真有些庆幸来宣同。” “顾大人这是羡慕过?”陆明钦话里多了点轻飘飘的戏谑,“贺时行如果有的选,大概也希望是你留在京里。” “在江岭陆制台保举,回京又有贺尚书提携,我当然羡慕。”顾以诏顺水推舟接下陆明钦的话,低眼抿了口酒,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些道不明的喟叹,“你知道的,我原本想回建州。” 可惜擢黜之恩皆出自上,无论顾抚军还是贺尚书,都只能认命。 “皇上不会再让我们留在江岭了。”陆明钦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海面平息,朝廷罢江岭总督职,调荆湖道左参政为江岭道台,也没有用冯相举荐的人。” 顾以诏犹豫片刻,讲,新任江岭道台的名声不太好。 “但是听话啊。”卫襄忽然抬头,“江岭是朝廷赋税重地,又关系到市舶司和织造局。皇上大概也不想再有人给内廷使绊子。” 陆明钦拍了拍身边人的头:“闭嘴。” 眼看卫襄要闹,顾以诏按住他的手,和陆明钦笑道:“子襄喝多了,也真是什么都敢说。” “他清醒的时候废话也不少。” “我明明说的都是实话。” 卫襄不满瞪他一眼,伸手去拿杯盏,陆明钦拦下他的动作,讲,回去休息吧。 “再陪我一会儿。”他往顾以诏身边靠了靠,尾音拖着一点不情愿的委屈,“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 即使蓟云和京城快马不到两日的路程,可官律纲纪横阻其间,于他们却是天堑。 还没等顾大人感慨,就见卫襄舔了舔嘴唇,醉眼惺忪看陆明钦:“所以你明天能不能给我唱游园惊梦……好久没听你唱戏了。” 陆明钦和顾以诏:“……” 很佩服卫大人在找死方面的勇气。 但是。 陆总制毫不留情翻了个白眼:“你做梦去吧。” 第35章 不遐有愆 卫襄走后,陆明钦和顾以诏一边修城台,一边以江岭旧部接任宣同防务,整肃军纪,训练新兵遣换卫所病老兵丁。一向刁滑的北镇边军叫苦不迭,只是想到时荣等人的惨烈下场,又惊骇江岭兵的军纪严明、赏罚分明,不得不改换面貌,认真操练军务。自此北卫诸军风气渐改。 绍治十九年孟秋,在燕门巡营的陆明钦收到卫襄的书信。 许四维呈报祝恩数名稻农诉讼冯相的家人侵占民田,圣上下旨问责现任江岭道台,连十七年那个案子都翻出来了。 卫襄在信上骂骂咧咧抱怨张肃元那老东西贼心不死;又说新任道台为官为人风评都不怎么样,在江岭浑水摸鱼了一年,果然要出事。 许四维的发难不算意料之外,且冲着他们来的一那桩也算案卷清晰,是以卫大人虽然语气不好,却并没有多紧张,只叮嘱陆明钦,若圣上真的问起,他和以诏得有个准备。 陆明钦看罢信,正要提笔,忽然想。十七年的案子证据齐全,可其他的呢。 乡民集体告官,这么多桩案子,时间横跨十二年,哪怕只有一桩属实,余下的诬讼也会惹圣心见疑。 况且冯言自己私德尚可,他的家人却未必个个都干净。 十七年时卫襄没向着冯家 ,冯相虽然没说什么,但冯家对此,到底颇有微词。 那些案子究竟会翻出多少冤屈,谁都说不准。 陆明钦想了想,先给贺时行去了信,又写信给蓟云的顾以诏,商议上书陈情。 轮到卫襄,正事讲完,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从金州走到如今的位置,同利相益,一损俱损。陆明钦不想管那么多是非黑白,只要把卫襄摘出来就好。卫大人才在江岭做了一年道台,又是为了给他协营,真有什么事,也该他去顶。 陆明钦犹豫半晌,最终在末尾添了一句。 不行你就辞官来宣同,省得再抱怨无觉可睡。 搁笔时他忽然想,让南叙早点来北镇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点不安。 林家才平反,张肃元他们未必敢动她,可如今江岭出事,怕是还有个东西也在盯着她。 陆明钦刚让人把信送出去,见亲卫与府役擦身进来,道:“陆总制,图回部衅边。” 真是不消停。 陆明钦心底冷笑,起身道,备战迎敌。 山南道,易州。 院内苍郁一夏的梧桐泛出萧萧黄叶,长风入庭,抚过簌簌的凉意。日影一点点沉下去,林南叙看着廊下的紫菊,想,她该走了。 她在易州这段时间很开心,当地几个家族的女子结了诗社,办了女学。她和她们投缘,也去给小姑娘们讲过几篇诗经。 她很喜欢这里,却还有更想见的人。 “林姐姐。”一个梳双环髻的小姑娘跑进来,“有人找你。” 这个时候? 林南叙困惑抬头,看到小丫头身后的人,神色骤然冰冷。 蔺靖大概也清楚,自己的出现必然不招林姑娘待见,索性略过多余的场面话,沉默递过来一封信。 信已经拆过,封上有陆明钦的印,里面的字迹……是苏珩。 林南叙看罢,问:“陆总制原本写了什么?” 蔺靖没有答她的话,只讲,回去吧。 和蔺靖争执没有任何意义,是以林南叙转身准备回屋内,却听到身后人说。 “骁云都尉府控斥易州士绅借讲学之名毁谤圣人,宣扬妖邪之论,图谋不轨。”他顿了一下,“案子现在压在缇骑司。” “林姑娘,易州州学和女学能否脱困,全在你一念之间。” 庭叶悄无声息落地,她终于重新和他对视。 “蔺靖,你我都知道,这是诬告。” 骁云都尉府在京城,和易州素无瓜葛,眼下骤然发难,林南叙不用想,都知道是苏珩的调唆。 京中勋贵连枝同气,他们大概和王祁有什么关系,给苏指挥使做刀,也是为报仇。 她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眸子里少有的,显出薄凉锋利的讥诮。 “你是苏将军留下的人,如今跟着苏珩为非作歹,心里就没有过一点羞愧吗?” 明堂卫静了片刻,轻声道:“至少在苏指挥使身边,你是安全的。” 林南叙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信:“究竟出什么事了?” 除开警告她必须回京城,苏珩没说什么有用的信息,但他不会无缘无故在这时候动手。 蔺靖和林南叙相持片刻,妥协道:“许巡按在江岭查到了冯家的一些事……和卫侍郎有关。” 冯相和卫襄? 林南叙慢慢撕碎了手里的信,字句滞涩:“东南平定不过两年,皇上不怕众人议论,他这是鸟尽弓藏吗?” 明堂卫一瞬变了脸色:“林姑娘,慎言。” 他们到京城时城门方开,衰草间清霜未散。林南叙将路引递给城门的士兵,对面看了看,笑:“姑娘请跟我来。” 蔺靖心下警觉,亮出缇骑司的符信,问:“你们想干什么?” “大人别急。” 士兵面露惧色,小心翼翼将一份刑科的协案佥令递给蔺靖。 “指挥使大人特意交代……” “人我要带走。”蔺靖打断士兵的话,“刑部若有疑问,让他们来缇骑司。” 两个守门的士兵对视一眼,面露难色:“这……” “事涉朝廷重案,我要带林姑娘回刑部问话。”一个穿白鹇青袍的年轻官员匆匆走过来,“还请蔺大人见谅。” 蔺靖脸色沉下来:“邹大人在刑部当差这么久,应该知道缇骑司办案的规矩。” “明堂卫没有刑科的驾帖,不得随意拿人。”邹主事若无其事了一下,“我不记得皇上有过关于林姑娘的旨意。” 明堂卫并没有理会邹主事的话,对林南叙道:“拖延时间没有意义。” 林南叙垂眸静了片刻,慢慢叹了口气:“请蔺大人帮我转告苏指挥使,待刑部事情了结,我会去见他。” 她顿了一下,声音又轻了些:“还请苏大人不要迁怒旁人。” 仿佛过了很久,她听到蔺靖讲,我知道了。 邹大人见蔺靖退开,仿佛丝毫没意识到明堂卫目光里的肃杀,笑道:“林姑娘请。” 邹主事把林南叙带到刑部的隔房,示意她在这里稍候。林南叙低眼与邹大人道谢,邹大人满不在乎笑了笑,讲,林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她隔房等过一盏烛的时间,听到外间响起脚步声。 贺时行在林南叙对面坐下,道:“我收到了明钦的消息。” 陆明钦之前寄给林南叙的信一直没有回音,于是找上贺时行。 苏珩这个畜生……还真是从来不让人意外。 幸好他们赶上了。 “苏珩换了他的信。”林南叙慢慢转了一下腕上的镯子,“蔺靖没有和我说江岭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看他们的反应,皇上不会善罢甘休。” 贺时行简单与她解释过情况,道:“卫襄呈进的案卷没有问题。” 林南叙压下心底的喟叹:“贺大人觉得江岭这把火,会烧到什么程度?” 或许是因为忧惶,又或许林姑娘并不在意,她没有掩饰情绪里那份试探。 “我相信师相的为人,自然也不会由着许四维他们乱来。”贺时行笑了笑,仿佛是安抚,又似淡而无味的宽宥,“委屈林姑娘在刑部待两日,会有人送你回家。” 林南叙沉默片刻,温顺讲,多谢贺大人。 门口忽然有人探头:“林姑娘?” 贺时行震惊转身:“你来干什么!” “邹大人说林姑娘差点被蔺靖带走,我不放心,过来看看。”卫襄笑嘻嘻坐下,“过两天我大概也要进来问话,提前熟悉一下环境,也挺好的。” 他倾身凑近贺时行:“贺大人说是不是?” 贺时行:“……” 贺尚书原本不想当着林姑娘的面动手,但盯着身侧这张脸看了一刻,终于还是忍无可忍,给了这小子一记暴栗。 “滚回户部当值去。” 林南叙抿唇笑了一下,贺时行却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薄雾一样,须臾即散的清愁。 她很快收敛好情绪,道:“贺大人,我想和卫侍郎说几句话。” 贺时行从善如流起身,轻声讲。不要耽搁太久。 “皇上要动冯家,案子不会归刑部管。” “我知道啊,缇骑司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卫襄依然神色悠闲,“苏珩是不是编了什么鬼话吓唬你?” 林南叙抿唇沉默片刻,讲:“明堂卫不会曲构圣意。” 蔺靖那句话就是苏珩的判断,皇上要动江岭。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卫襄无动于衷笑了一下,“但这件事和你们都没有关系,公文只过了我的手,总督署并不知情。” “这本来就是道署的事情,朝廷真要追查,也只到我为止。” 林南叙瞳孔骤然紧缩:“你……” “我们在建州的那一年,无论许四维还是苏珩,都查不出错处。”他漫不经心抬眼,“但是道署和总督署,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 “你不会真以为冯家无隙可查吧。” “但那和你没……” “是没关系。”卫襄的笑里多出些许苍耳一样的小刺,这锋芒太尖利,几乎和他一贯的圆滑背道相驰,“可缇骑司泼脏水的手段,林姑娘是见过的。” 陆明钦在北卫得力,周景澈不至于昏了头去动他,可皇上如果要敲打冯家,他这个原江岭道台,的确是个好口子。 前两任道台都不得善终,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破这个例。 “我先回去了,后面有什么事,想办法找贺大人。他既然愿意从苏珩手里捞你,至少还有点良心。” “卫襄!” 林南叙下意识拦他,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叙姑娘不必替我担心。”卫襄笑眯眯回过头,“我和陆明钦一样,既然求仁得仁,也就无所谓什么报应。” 第36章 山河千古 北地初秋时的长风已显冷峻,黄叶萧瑟,在马蹄下窸窣作响。图回部打头的先锋挈辔停在山坡上,远远注视着燕门城的高墙。如今虽未到城门关闭时,天色渐晚,已没有什么进出的百姓。城门下两个戍卒懒洋洋闲聊,神色懈怠。 图回先锋却不敢放松警惕。 这座城从去年开始,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或者说自从纥颜部首领战死,整个北卫都变了。 从前几年马市开着的时候,他们随便送些老马病马,就能换来对面的布匹粮食和水果,还能借机在城内劫掠,抢些铁锅木盆之类的家什。那时候的北卫,就像他们的粮仓一样。 真是好日子啊…… 十一年往前,宣廷那些混蛋,半块生铁都不许给他们,逼得族人不得已用皮囊蓄水煮肉。甚至还有个叫林铣的格外不是东西,堆了数百口铁锅在废弃民居中,趁他们惊疑围视不敢妄动的时候,用埋伏好的火炮猛轰,害死了不少族人。 他的叔伯都死在那场战役里。 是以前几年每次过马市他都可惜,他们要是多活两年,就能看到好日子了。 虽然官贸还是没松口,但至少能抢点铁锅过日子了。说实话,这种宝贝东西,首领真要铸了,他都舍不得。 可自打去年夏天,纥颜部在北军手里吃了大亏,这一年多,他们都没从宣廷讨到什么便宜。 那些宣兵就像换了群人,以山地为屏,蛇一样咬着他们不放,不少族人被火铳炸得人仰马翻,惨死敌首。 上个月他们在九龙关附近晃荡了十几天,却见对面城防稳固,一靠近就有弓箭火弩招呼,白白折了数十族人,却连墙根都没摸着。而他们离开时,里面的宣军竟然、竟然骑马杀出来了,还追了一百多里。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图回先锋看向城头旗帜的目光,更多几分愤恨。 不过今天不一样了。他想。与山险水急的九龙关不同,阳城处平原,地势开阔,位于蓟北三关防区西陲。宣军先前那些捷报,靠的不过是耍阴招,只要能把这帮怂包骗出城,在平原上,等到火铳打完,宣军就是待宰的羔羊。 况且…… 想到这里,他阴恻恻笑了笑,猛然吹响了令哨。 一队人猛然冲下山坡,领头的先锋纵马疾驰,趁门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率先两箭射死了方才闲聊的守军。 不就是弩矢吗!他们北庭主帐的图回三部,可不比这些宣军差。 不等他得意片刻,却忽然觉得座下马匹歪斜,失衡间整个人斜冲进旁边的沟壑里,压在马下动弹不得。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竭尽全力喊:“有伏!有伏!” 不等他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忽然听到山崩海裂的震颤。 图回部先锋咬着牙从马下撑着身子爬起来,扣着土石艰难探出沟壑边缘,却看到十里焦糊糜烂的地狱。 他们输了…… 震耳欲聋的炮火声里,他忽然草丛里闪着寒光的尖刺。 是刚刚暗害他的东西。 这些歹毒的畜生…… 不过没关系……被烟泥烧灼的气浪掀翻时,他昏昏沉沉想。也不止你们会玩阴的…… 有你们哭的时候…… 阳城一役后,陆明钦收到林南叙的回信,讲她在京城一切都好,有刑部的人盯着,苏珩暂时不能乱来。 末尾还有卫襄一句,打完北虏,等你回京庆功。 看着熟悉的字迹,他总算放心了些。 陆明钦原本打算检视九龙关沿途空心台修筑情况,过边沿各卫所至离雁关,却在途中见边关几卫烽烟起,又接到一份急报。 五百里金字牌急递,昨日半夜从离雁关的关城代山城送出来。 北虏可汗秃门率图回三部、哈吉部、等北庭各部共计五万人犯离雁关,声势煊赫。抚军顾以诏自千仞关一侧领兵支援,遭兀良卫将领巴胡暗害,战死离雁关外。 以诏……? 陆明钦难以置信看着手里的塘报。 七日前阳城遇袭,三日前黄谷口发现敌情,昨日九龙关和函城送来军报说关城外散寇衅边……都是幌子。 这一年各部的溃败终于让虏人意识到,从前骑在边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大敌面前,为着草场水源争了好几年北庭各部也终于摒弃前嫌,重新集结南下,预备大肆劫掠。 其中辽远兀良部自太祖时归顺,收编为兀良三卫,为宣廷北征草原各部出力。仇伯斋主政时,边境衰弱,兀良部暗中与北庭联络,时不时混在散寇中劫掠。后来被虞制台领兵抽了一顿,收敛不少,但仍有不少散寇与蓟北一带虏人厮混。 毕竟辽远的虞制台凶悍,宣同的仇大人却好说话的很。 就是他们联系上了北镇卫所的兀良人。 总会有一两个念着草原族人或者见钱眼开的,顺宁卫的巴胡就是其中一个。 伏兵从山林冲出来的时候,无论是宣军还是顾以诏本人,都没有太多惊骇。 铳声炸响时,顾以诏想,还好他离开蓟云之前,已经写完了给卫襄陈情的折子。 陆明钦没带回林南叙之前,总督署的重要文书,都是顾以诏写的。 毕竟陆明钦和卫襄的文采……顾大人只能说,逻辑还挺清晰的,简洁通顺。 方才还恭谨的巴胡骤然拔刀,妄图先取主将性命。 而后头颅掉在战车的轮毂上,闷闷滚进草地里。 顾大人刚刚那一刀斩的很漂亮。 他忽然觉得,他应该能打得过卫襄了。 至少应该能打个平手吧。 黄埃散漫间,新的敌人嘶吼着冲出来,弓弩齐发,宣军以战车为掩体推进。侥幸逃过火铳的虏人在车头的拒马器前徒劳冲砍,命丧枪筅。 林中草石积血腥膻,铳炮的硝烟呛刺,转瞬已是残尸交叠。 虏人却依然不要命一样杀过来。以同胞的尸体为掩,阻挡战车前进,与宣军纠缠。 对面来的人远比他们预想的要多。 是铁了心要杀他这个宣同道抚军祭旗。 想要他的命啊…… 顾以诏直突捅穿冲近的虏人,血溅在脸上,须臾一霎的温热,随即吹散在风里。他斜刀挡开身侧的暗箭,扯出一个冷笑。 那就尽管来拿吧。 绍治十九年孟秋,北虏纠兵攻离雁关,宣同抚军顾以诏领军支援,中伏长林口,血战无惧,歼敌八千余骑,至离雁关守军来援,力竭重伤殉国,峤森森如千仗松。 山嶂千重,烽火横归路,故人长绝。 “陆大人,军情紧急,您——” “整军支援离雁关。”陆明钦攥紧了信,咬牙道,“这一仗,绝对不能输。” 从绍台到蓟云,陆明钦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足够冷了。 沙场生死无常,今朝倾杯明日埋骨皆道寻常。首战时热血与战栗一霎滚过胸膛,而后便只余杀伐果决的漠然。 他见过很多死人,死相千百,血肉丰满。 却并没有太多慨叹。 陆明钦一向不敬死亡,也不太在意身后事,军中阵亡者的家眷恤抚却给的充足。 毕竟当下为真,活人为重。 可是如今顾以诏死了,他却觉得心好像被挖去一块,空荡荡的,灌进北境的风雪苍茫。 以诏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他宁愿相信一向稳妥严谨的顾抚军会荒唐到拿这种事骗他,也不愿相信,顾以诏真的死了。 十四年金州初见,顾以诏对他说,他也想上战场。 顾参议话讲的认真,可陆明钦并没有把这个文弱书生放在眼里,嗤笑一声:“顾大人,战场是会死人的。” 苏南顾家的大少爷,真出点什么事,他可担不起。 可是顾以诏人看着温和,在这件事上却颇为执拗,讲:“官军受百姓辛劳供养,若能以身殉国,也无愧生民。” 李部堂让顾参议协助募兵,顾大人于是天天也往卫所凑,还跟着师傅习武,和陆明钦理直气壮说,他总得看看自己选的人合不合格。 陆明钦也懒得管他。 正巧浦鱼口清剿残寇,几路军都在,他想着那么点倭寇,又是陆战,左右出不了什么事,也就带顾参议去了,当然是把人扔在中军好好护着。 然后顾以诏对着断肢残尸吐了。 陆明钦很困惑,至于吗。 不过他还是给人递了水,戏谑问:“还要跟着打仗吗?” 顾以诏坚定点了点头。 陆明钦想,这人还真是执着。 不过有顾以诏在身边,和江南士族能搭上关系,陆明钦也就没再拒绝。 实在不行当个写文书的养着就是了。 直到温坊水战,顾大人趁夜带军绕到敌后烧船,陆明钦才多几分欣赏。 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快适应战场。 而陆明钦运气不错,他遇到了两个,卫襄和顾以诏。 此后顾以诏一直跟着他领兵,东剿倭寇,北杀边虏。 顾以诏和卫襄都不像陆明钦那样爱好领兵冲锋,大多数时候都待在中军指挥。是以陆明钦总觉得,就算出事,也是他战死的概率大一点吧。 为什么偏偏是以诏呢? 直到兵行离雁关,陆明钦也没想明白答案。 也就只好先找北虏报仇了。 关河卫援兵驻扎离雁关东侧第三日,他带了三千精锐,趁夜绕到敌后放了把火。 火光撕裂天际,北虏骤然意识到,有人动了他们的粮草。 这些该死的宣人! 无数营卒涌过去,喊杀尖沸,放火的宣军却没急着逃,反而借着火势,在军营里肆意冲砍。 长刀捅穿虏人时,陆明钦感受着刃间血肉阻滞的闷顿,只觉得痛快极了。 既然顾以诏死了,你们这些元凶,就都留在这陪葬好了。 陆明钦纵马过火海,身侧兵荒马乱,惨叫震天。刀光撕开血肉,殷红溅在手背时炙热凄厉。他仿佛又回到绍治十四年的弓浦,白刃喋血,慷慨微命。火光映在眼底,照着狂锋剖骨的恣意。 虏人并没来得及和这些人缠斗太久,宣军主力很快从正面攻进来,硝烟狼藉,北虏腹背受敌,张皇四窜。而陆明钦跃马冲入敌群,不避霜锋,不惧伤痍,横斩北虏可汗秃门于马前。 一剑横空星斗寒。 陆明钦人杀得痛快,一身的伤也足足让他躺了七天。 虏人是完蛋了。 离雁关一役,北虏伤亡三万余人,首领秃门枭首。溃逃的残寇又被云州指挥使领军追击百里,斩首千余。 短时间内,他们是凑不出什么像样的兵马骚扰北镇了。 等到陆明钦养好伤回蓟云,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刚到官署,陆明钦看着眼前不请自来的旧相识,皮笑肉不笑扯了一下嘴角:“蔺大人是来抓我槛送京师?” - 想看HE的从这里直接跳去45章丰年瑞 想看HE的从这里直接跳去45章丰年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山河千古 第37章 关山月隐 陆明钦在离雁关养伤的时候,连收了三封信。虞惟约一封,贺时行两封。 都是关于卫襄的。 江岭道巡按许四维弹劾卫襄在江岭时滥征赋税、靡饷殃民,曾包庇冯相家人,为其周旋脱罪,免于讼狱。又有御史韩元质弹劾陆明钦、卫襄等人养倭不战,坐观建州,放任倭寇肆虐严溪、寿和等地,及倭寇扬长出海,反冒战功以排异己。 贺时行第一封信还没那么急,只说圣意未定,他会在呈报离雁关大捷时给卫襄说情,让陆明钦安心在宣同养伤。 虞制台离得远,信来的慢一些。卫襄当时是他推举到江岭的,如今出事,他也不能坐视不理。打算联络京中的旧识,给卫襄上书说情。 第二天,贺大人的消息又到了。 卫襄下狱。 陆明钦看着信愣了半晌,想,贺时行开玩笑的吧。 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道疯了。 剿倭除匪,海波平息,子襄有什么罪? 贺大人信写得匆忙,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信上说现任江岭道台把案子都推到了卫襄、已死的张承等两人道台身上。又控诉陆明钦专擅,道台及其下多为其走狗,以致贿敌冒功等事肆行,无人敢出头。 按这位的说法,他到江岭才发现,整个绍治十七年的捷报都是陆明钦和卫襄夸大伪造的,峰屿离岛两役,也不过烧了点渔船请功。 如今卫襄进了诏狱,案子在缇骑司,百官无权过问,谁也不知道审案的情况。 信的末尾,贺时行讲,日月朝暮照广厦,天地清浊自有分辨。 陆明钦盯着那几个字沉默良久,忽然反应过来,日月悬室,贺大人……也被明堂卫盯上了。 日月朝暮悬,鬼神掌生杀,天地却也顺水推舟,错勘贤愚。 刺痛从伤口蚀进骨髓,一下下刮在骨头,陆明钦第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的倾颓。 他无诏不得回京,一身伤也回不了蓟云,离雁关战后军务的又缠得焦头烂额,无论录籍叙功还是详细呈报,他必须做得滴水不漏。陆明钦只能先把顾以诏留下的陈情折子递上去,然后让亲随回京筹措银子,和他的信一起给苏珩送过去,求苏指挥使手下留情。 陆明钦很少低声下气求人,可而今卫襄的命捏在苏珩手里,他也不得不低头。 亲随出去之前,他叫住人,顿了一下,说:“先见过贺尚书。” 他没那么大面子让苏珩开恩,贺大人倒还有可能。 虽然到眼下这个情势,贺时行未必肯帮他们。 可他总得试一试。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子襄在缇骑司那个畜生手里熬刑吧…… 如今又过了半月有余,陆明钦在季秋的群木凋零里回到蓟云,看见蔺靖和他身后四个明堂卫,却只剩风流云散的平寂。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报应不爽,应该的。 槛送京师也好,无非是圣上要用他们对付冯言,或者其他朝堂的龃龉。他一个人把罪担了,换卫襄的命,也换以诏的身后名。 顾抚军殉国的折子报上去,到现在恤封未定,陆明钦也隐约感觉到风平浪静下嶙峋的凶险。 他不在乎自己的史书曲笔,可还是想给以诏争个清白。 蔺靖看着陆明钦,犹豫片刻,正色肃立:“圣谕,朕览江岭道巡按许四维等人奏报,祝恩冯氏侵占民田,致稻农失所;又劾原江岭道台卫襄,滥征苛敛,徇私枉法,为冯氏周旋脱罪,兼涉剿倭失策、养寇遗患等。而今朝野非议甚嚣,案情错综,令陆明钦回京述情,念其平虏有功,伤病未愈,特赦不加刑狱,于府中待查。” 陆明钦跪恩时想,竟然是不发六科廊的口谕。 京里又出什么事了。 以周景澈一贯的行事风格来看,这份旨意可以说是难得的宽宏,陆明钦却无端心下一空。 蔺靖宣过旨,令手下退出去,扶陆明钦起来时,塞给他一个布条。 陆明钦攥着血迹斑斑的布条,指节掐得惨白,却没有展开。他死死盯着蔺靖,声音干涩:“是子襄递出来的?” 蔺靖沉默片刻,低眼道:“陆制台,节哀。” 卫襄的绝笔血书只有三个字,别管我。 别管我。 “陆大人!” 蔺靖接住身前人,陆明钦头压在他肩上,血从唇边溢出来,洇湿了银线飞鱼刺绣。 子襄…… 心口的剧痛撕得他意识恍惚,眼泪无知无觉湿在脸侧,陆明钦看着眼前模糊的水光,无端想,他也会哭吗。 子襄怎么会死啊…… 金州时他曾经与卫襄和顾以诏开玩笑,美人名将他占了两端,大概不会活太久。 那时候卫襄扑过来摁住他的手腕,回头对顾以诏喊。以诏你快点拿刀来,我现在就划烂他的脸,让他多活几年。 还没习惯他们打闹的顾参议手足无措,愣了半晌才说。陆指挥使,这种话还是不要再说了吧。 新知故交,真心炽忱。 可现在怎么就剩他自己了呢。 将军百战身名裂,这就是他们的报应吗。 子襄,以诏…… 陆明钦终于脱力一般,绝望闭上眼。 “子襄的身后事……” “贺尚书周全了。” 细枝末节蔺靖当然不敢告诉陆明钦,他想起北辰宫的事,至今还心有余悸。 却忽然感觉肩上力道一卸。 “陆大人……陆大人!” 仲秋,缇骑司。 卫襄受刑的时候一直很安静。 从鞭子到棍杖,闷响一下下砸在肉上,最后好像都没那么疼了。 也可能是昏过去了,不然那俩狱卒怎么莫名其妙泼他一桶盐水。 衣料湿漉漉贴着伤口,烧着蚀骨的剧痛。 卫襄回过神,才发现嘴上咬的一片烂开的血。 诏狱多的是大奸巨蠹和千古奇冤,任什么旷世异闻,见得太多,也成了寻常。是以缇骑司的刑具素来一视同仁,雨露均沾,慷慨普渡众生。 狱卒准备把他从刑架上解下来的时候,附耳与他讲:“卫大人,只要您指证冯相,明堂卫不会再为难您。” 卫襄想。我脑子又没被打坏,咬死冯言我才活不了。 他不认罪,冯言他们心有顾虑,不论情不情愿,总得想法子保他。 况且严介山案的场面他又不是没见过。 他和冯相中间还隔着陆明钦和贺时行。前面的替罪羊都死光了,才论得着冯大人的罪。 那狱卒见卫襄没反应,声音又低了些:“您要是不愿意,只怕贿敌冒功的罪,也要一并算了。” 卫襄笑了一声,血糊在喉咙里,咳了半晌,问:“许四维言之凿凿说我养寇遗患,有证据了?” 他凝神等狱卒的回答,想,现任江岭道台的胡说八道,皇上总不能真信了吧? 他们是不是真的贿敌冒功并不重要,要是皇上想杀他们,证据总是不缺的。 可明钦仗打得那么漂亮,朝廷总不能连表面文章都不做了吧。 然而下一秒,他听到狱卒说:“明堂卫已经去蓟云了。” ……什么? 卫襄难以置信抬头,随即剧烈挣扎起来:“你们!张肃元你这个畜生——” 另一个狱卒抬手给了他一棍子,卫襄于是悄无声息缄口。 再醒的时候是在牢房,有人往他嘴里灌东西。 好苦。 卫襄疼得实在没力气动,却也没抗拒。 万一是冯言怕他攀扯自己,好心派人来给他灌毒药了呢。 这个牢房杀人确实方便,四面都是无窗的砖墙,只有一面开了个铁栏小门,隐约能看到外面狱道烛灯的光亮。饭给的有一顿没一顿的,又看不到天光,卫襄已经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在这个鬼地方关了几天。 但贿赂明堂卫杀钦犯要多少钱诶……总感觉这人能赚不少。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命花。 卫襄想到这,正想睁开眼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要钱不要命,却听到那人小声说。这个药有点疼,你忍一下,别出声。 有什么东西倒在他伤口上。 确实很疼,比那桶盐水烧的还疼。这人还真没骗他。 卫襄攥着衣服忍了半晌,才熬过那阵剧痛。意识回笼时,总觉得这个声音熟悉的很,勉强睁开眼,难以置信问:“蔺大人?” 蔺靖见他缓过来,正打算继续上药。卫襄有气无力扯了一下嘴角:“蔺靖,在这种地方有良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况且他也不值得再浪费这些药材了。 蔺靖没说话,移灯准备处理他腿上的伤,又听见卫襄叹气:“断了吧……” 他闻言拿着灯仔细看了看,说:“没有。” 蔺大人表情太认真,卫襄都有点哭笑不得。 再上药时,蔺靖看了看卫襄嘴上的血,犹豫片刻,撕了团布给他咬。 可能是蔺靖喂给他的起了作用,卫襄稍微有了点精神,拿下嘴里的布,问:“明堂卫真去蓟云了吗?” 他有点怀疑那个狱卒的话。 阳城的胜仗才打完没几天,怎么想,皇上都不该这么急着动明钦吧。 蔺靖避开他的目光,卫襄余下的疑问也被迫在剧痛里缄声。 蔺大人确认他腿上的血止住了,才说:“无可奉告。” 还没去,不过他也不能告诉卫襄。 一则圣上确有此意,二来卫襄如果现在认罪,对所有人都好。 圣上是不满冯家,查江岭剿倭,不过是做做样子。真闹到陆明钦也回京听勘,场面未免太难看。 是以蔺靖看着卫襄,犹豫道:“卫大人,其实你只要指控冯……” “连手下的狗都学会吃里扒外了,我这个明堂卫指挥使实在失职。” 蔺靖僵硬转过头,看到苏珩开了牢门带了个穿绯袍彩绣锦鸡的官员进来。 是贺时行。 苏珩皮笑肉不笑盯着自己的好下属,讲:“贺大人见笑了。” “苏大人……” “自己去领十鞭子,再有下次,我不介意亲自收拾你。” 蔺靖起身时,借着动作遮掩,悄悄把止血药的瓷瓶塞在卫襄身后。 贺时行看着卫襄身上的血迹皱眉:“苏指挥使,卫襄以平定东海论功,官至户部侍郎,于制于情,都不该用刑。” 苏珩丝毫没把贺时行的话当回事,懒散笑了笑:“皇上只要供词。” “屈打成招的供词吗!” 贺时行这一声暴怒让所有人都愣了片刻,苏珩最先反应过来,凑近眼前的吏部尚书,肆无忌惮挑衅道:“贺大人要参我?” 既然贺时行都这么说了,明天打断卫襄一条腿吧。苏珩想。他还真想看看陆明钦这个好搭档的骨头有多硬。 贺时行咬牙沉默半晌,低眼道:“不敢。” 他现在不能得罪苏珩。 “只是想请苏大人念及卫襄曾经为国尽忠,手下留情。” 贺时行倒是识时务。苏珩看着眼前人收敛的隐忍,漫不经心笑起来:“贺大人还真是能屈能伸。” “放心,缇骑司下手一向有分寸。”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贺大人快点吧,我就不打扰了。” 第38章 南柯梦残 贺时行听着身后刺耳的牢门闭合声,想。是不是他当年拿李良符当倒严的代价,天道轮回便也要还他一场,嘲笑他的狂妄无知。 现在是卫襄,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他了。 这算伸张正义吗? “今天还真是热闹啊……”卫襄模糊笑了一声,“大人是替冯相来威胁我闭嘴的?” 贺时行不说话。 卫襄看着眼前人想。这种事找个人带话不就行了,贺时行是不是傻啊。 冲苏珩发脾气有什么用,回头倒霉被迁怒的还是他。 算了,贺大人纡尊降贵来诏狱,他也不能让他白跑一趟。 是以卫襄叹了口气,道:“别费心了,明堂卫准备抓陆明钦了,大家都得完蛋。” 贺时行震惊看着他:“你说什么?” 明堂卫去蓟云……皇上是信了韩元质和现任江岭道台那些鬼话? 怎么可能? “今天审我的狱卒告诉我的。贺大人觉得是张肃元的意思,还是苏珩和他背后那位的意思?” 卫襄摸出蔺靖留给他的瓷瓶看了看,又轻轻往墙上磕了一下。 蔺靖那小子避话不答,可他又不傻,皇上要是没这个意思,蔺靖借着上药拖延什么。 难怪苏珩把他扔去看着林南叙,这点气都沉不住,在京城迟早被人害死……算了,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担心他干什么。 他想到这里,又有些丧气。 “其实我也发现事情不对劲了。”卫襄声音里透出些心灰意冷的寥落,“最开始我还能在缇骑司待审的隔房住着,后来被关进诏狱用刑,也不知道在这个鬼牢房待了多久。”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他却也没想到,明堂卫动手这么快。 连明钦都逃不过,他还能指望什么呢。 卫襄没精打采瞥了眼贺时行,见他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就自顾自说下去。 “我在江岭见过明堂卫审祥吉他们……贺大人与其替冯相做说客,不如先想想怎么给自己脱罪吧。你再得罪苏珩,只怕是比我现在还要惨。” “陆明钦也真是的,在乾左卫待着有什么不好的,非要去江岭打仗。要不是他,我现在还好端端主客司混日子呢。” “我本来是去江岭接待南洋岛的朝贡使,结果那群人近岸被倭寇盯上了,我只能和陆明钦领兵去救,那一仗赢了,我还帮陆明钦砍了几个人。后来……就留在江岭了。” 那时候卫襄想,自己和陆明钦从小一起习武,虽然总被陆明钦压一头,打别人可没输过。 然后就拔刀上阵砍人了。 平心而论,卫大人身手不错。刀光凌厉,招式凶狠。横刀立马时,眼底也是意气相期的清狂。 “我真是鬼迷心窍才跟陆明钦说,想留下来剿倭……真后悔啊。” 那时候陆明钦还多拦过他一句。江岭不只是剿倭。 而卫襄笑嘻嘻说。应付这些官场上的事,我可比你擅长。 少年自负凌云志,岂作神州袖手人。 十九岁的卫襄不在乎去那些尔虞我诈的泥里滚一回,既然陆明钦想打完这场仗,他自然奉陪。 只是他打了好几场仗,才消弭掉看到尸体的反胃。 陆明钦倒是没笑过,还每次战后都陪着他。 卫襄看着监牢四面的墙,声音越来越低。 “可打赢了有什么用……” 江岭蓟北辛苦那么久,最后不还是得进诏狱。 李良符案的场面他又不是没见过。 墙倒众人推啊。 严介山如此,冯言又凭什么能幸免。 他终于沉默下来。 陆明钦在江岭就和苏珩不对付,真进了诏狱。苏珩这小子肯定会公报私仇吧。 他心里清楚,现在也就是个开始,他受刑的那个屋子墙上,还有一堆东西呢。明堂卫这会儿能手下留情,除了蔺靖那点良心,估计……家里也给他们送了不少银子吧。 真不想连累他们啊。 但是认了包庇冯家的罪,真的就能只死他一个吗? 李良符那时候可一条都没认,最后不还是抄家斩首,三子流放。 冤不冤枉认不认罪的,横竖也就这样了。 他认了一条,后面还不知道有什么等着他呢。 况且陆明钦要论罪,他也跑不了,那些罪名不会比李良符少。 哎……现在让卫家把他家谱除名还来得及吗。 前面说话耗了太多力气,疼得卫襄眼前黑影飘忽。他正有一搭没一搭的乱想,忽然听见贺时行开口。 “我不觉得皇上要杀明钦。” “离雁关大捷,陆明钦斩首可汗秃门,北虏残部上书乞和。”贺时行顿了一下,小声说,“秃门可汗的头骨碗正在君行殿放着呢,朝廷……总得要脸吧。” 北虏和宣廷从开国纠缠至今,历来是朝廷军政的头等大事,不像倭寇只闹了几年。无论皇上让明堂卫传陆明钦回京是什么心思,总不至于在这时候论他的罪。 贺时行压下心底的叹息,想。顾以诏战死的事就别告诉卫襄了。 而卫大人本着人之将死其言也肆无忌惮的想法,扯了一个冷笑:“朝廷不要脸的事可多了去了。” 这是实话。 放平时,贺时行肯定会呵斥一句闭嘴,但卫襄都这样了,要说就说吧。他再想办法凑点银子给苏珩送过来,让苏指挥使别计较。 但总感觉苏珩收钱的时候表情微妙,不像严党那么高兴,倒是像在……看热闹。 贺时行很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手下留情。 过两天再来看看卫襄吧。贺时行实在是不放心。 卫襄讲完这句话,低头靠在墙边一直没再出声。贺时盯着他身上的血迹静了片刻,移灯在卫襄身侧的矮凳坐下,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瓷瓶:“我帮你上药。” “不用了!” 卫襄吓得把瓷瓶藏在身后,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打了冷颤。 虽然蔺靖是好心,明堂卫的药也很好用,但他现在实在不想再熬一遍那个疼。 “贺大人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他另一只手攥着刚才蔺靖塞他嘴里的布条,总算放心了些。 明钦和以诏应该不至于出事。 不然周景澈确实太不要脸了。 “师相不知道我来。” 贺时行叹了口气,又靠近了些,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陆明钦托我……给苏珩带封信,我只是顺便过来看看。” 卫襄看着贺时行照在灯影里的侧脸,忍不住想。贺大人真该早来一会儿,他刚刚说给蔺靖的话,也该让贺时行听一遍。 “行了贺大人,送银子就送银子,苏珩什么德行我不知道吗。”他瞪他一眼,“你这话能不能早说,我还以为你替冯言来威胁我,都准备骂你了。” 贺时行实在在意卫襄身上的伤,又叹了口气,问:“那现在可以让我上药了吗?” 他真的怕苏珩一会儿就把药拿走。 卫襄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骤然抬高了声音:“但这是能随便来的地方吗!” 要不是怕扯到伤口,卫襄都想给贺时行来一下:“你是生怕张肃元不参你贿赂近侍协私逼迫教诱词讼吗!” 这句话太长,卫襄讲完喘了半晌,又没了精神。 “你小点声!”贺时行扶着卫襄,让他借力靠在自己身上,又看了看周围的墙,“苏珩还在外面听着呢。” 他犹豫片刻,又讲:“苏珩既然敢带我来见你,总不至于把他自己也扯进去吧。” 卫襄冷静下来,想。这倒是。 而且张肃元也不是很敢惹苏珩。 “其实我知道的。真出了事,最先倒霉的一定是我。”卫襄闷闷瞥贺时行一眼,“贺大人真要帮我,不如想办法让卫家把我除名。” 卫大人这话显然是在赌气,然而贺时行静了片刻,讲:“明堂卫没有对卫家动手,真有什么事,我会和刑部堂官一起拦着他们,你放心。” “不论师相那边……我会想办法救你。” 他感觉靠在自己肩上的身体一瞬松懈。 卫襄勉强抬起头,看着贺时行道:“我信贺大人。” 这句话讲得几乎轻不可闻,贺时行侧头认真去听,静了片刻,抬手抹掉了卫襄唇边的血,轻声道:“卫大人不必挂心。” 卫襄还要谢他,贺时行别开脸:“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事,卫大人不必言谢。”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栏,笑意轻缓:“贺尚书。” 贺时行缓了片刻,掩去眼底的情绪,道:“我知道了。” 卫襄在这时抓住他的衣袖,问:“贺大人能不能帮我给明钦带个话。” 贺时行看到卫襄眼底凄凉的笑意。 “我不后悔。” 倚天跨海,剑斩长鲸。无论史书曲笔如何,江岭一程,他见过千里快哉风。 贺时行离开后,卫襄靠着冷冰冰的砖石,无力滑下来。 贺时行和明堂卫两边的意思听下来,他也可以确定了。 他的确是皇帝拿来捅冯言的刀子。 只不过陆明钦当时捅完李良符能取而代之,而他捅完冯言,自己也得身败名裂。 还是陆明钦那小子运气好啊,当刀子还能升官,临出事还能打出军功保命。轮到他就全是倒霉事,本来地方调六部,前程大好,结果赶上皇上要收拾冯言,关在这鬼地方挨打不说,还几个不要脸的狗死命咬自己。 卫襄有点郁闷。 他当时压着冯家和解的时候,冯家的人还有点不高兴。虽然冯言后来给他写信,说已经告诫家人不得生事,但卫襄到底提心吊胆了好一段时间。 现任江岭道台胡说八道的供词明堂卫拿给他看过。那个蠢货是觉得配合张肃元乱咬,就能活命吗。 真可笑。 张承那时候可没少乱咬李良符。祥吉最开始也咬了不少人。前车之鉴,别人不知道。他们在江岭都见怪不怪了。 咬完也一样活不了。 他不太想让苏珩遂心,也没什么拉人下水的龌龊心思。 不过皇上收拾冯言,真是因为冯家的烂事吗。卫襄昏昏沉沉想。那当年怎么那么多人弹劾告不倒严介山,一直到严介山自己年迈昏聩失了圣心,才被冯言拉下来。 算了……这种事让贺时行去思考吧。他也懒得管了。 他实在累了。 事已至此…… 卫大人手抵在墙上,闷闷撞碎了药瓶。 既然周景澈和苏珩的意思是要他认罪。 那他最后就给自己留个清白吧。 该担的报应他已经担了,没做过的事,他不想认。 意识模糊时,卫襄听到喧闹的鼓乐声。 他看到十八岁自己在家里过生日,身侧亲故皆在,衣香鬓影,恍如隔世。 台上人眉眼艳冶,字句缠绵,唱。人生在世梦一场,奴且开怀饮数盅。 唐明皇将奴骗,辜负好良宵。 卫襄想,唱串词了吧。 不过,他终于能回家了。 绍治十九年秋夕,前户部侍郎卫襄于诏狱自尽。 任百川风浪,终输一怀真心。 第39章 生死弈 卫襄不知道的是,贺时行刚出牢房,就被苏珩带去了问刑房。 两人站在房间里,刑架和地面上水痕未干,脱拽的水迹自脚下划过,混着浓重的血腥气蛇形缠绕而上,蒙住五感。贺时行抬眼看向墙上血迹斑斑的陈列,又想起卫襄身上的伤。 “贺大人见谅。”苏珩云淡风轻看着贺时行,语气却显出冷峻,“只是为防案犯私相授受惹出祸端,从诏狱探视出来的人,照例要搜身。” “是吗。”贺时行迎着苏珩的审视,冷笑道,“那我进去的时候,苏指挥使怎么不担心我带东西给卫襄。” “贺大人不会蠢到在这种时候让卫襄出事。”苏珩懒得和这人兜圈子,道,“卫襄让你给陆明钦送什么?” 狱中血书陈情不是新鲜事,苏珩自然也猜出卫襄的小动作。 控诉,辩白,哀泣,咒骂,平述。苏珩都见过很多。 所以他很好奇,卫襄穷途末路时的挣扎,是什么样的。 贺时行低眼看向脚下的血迹:“让苏指挥使失望了,卫襄什么也没有给我。” “贺大人放心,如果没什么大逆不道之语,我会帮他转交给陆明钦的。”苏珩饶有兴趣的凑近贺时行,眼底笑意愈浓,“我不想对贺大人失礼,所以也请贺大人不要为难明堂卫的公务。” 贺时行注视着苏珩眼底毫无掩饰的兴奋,厌恶转开头:“苏珩,你究竟知不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 “我对你们文臣标榜的那些虚名没兴趣。”苏珩攥住眼前人的右臂,“贺时行,你如果识相的话,就自己把东西交出来。” “放手!” 贺大人正途出身,与同僚的公务交际也一向克制,不意苏珩嚣张至此,愠怒道:“苏珩,你真要查我,大可去刑科签批驾帖。无论抄家谳狱,我贺时行问心无愧。” 苏珩力道下得狠,贺时行也就顶着满室嶙峋的刑具和血腥气和他对峙。两人相持片刻,苏珩忽然罢手,笑:“贺尚书何必对一个罪臣如此执着。你们两个在十七年冬天之前,也不过是些场面上的交情。” “我不想为难你。”他拦下正要开口的贺时行,道,“皇上也不想。” “冯相在御前做了那么多沽名卖直的事,冯家自己却不干净。”苏珩漫不经心倚在桌案边,“我说的已经够多了,贺大人是聪明人,知道不该妨碍圣意。” 贺时行想,去你爹的。 什么沽名卖直,无非是他和陆明钦给宣同要钱修城台,冯相为此拦下了宫里整修殿宇的事。卫襄也帮他们拿着户部的账多说了两句。冯相拦过几次宫里的糜费,皇上心里早不满了。 派许四维去江岭,就是闹事的。 “圣上借着许四维挑拨诉讼,毁师相半生清誉。若真要伸张正义,为什么不把许四维呈上来的证据抄录六科交三法司会审。大理寺卿是张肃元的同科,怎么也不说话。”贺时行理了理衣袖,语气平淡,“况且圣上查冯家,为什么要压着顾抚军的恤封,又为什么准备让明堂卫去抓陆总制?” 陆明钦伤还没好呢。 贺时行看着苏珩,眼底讥讽嶙峋:“还请苏大人为我解惑。” 苏珩闻言眯起眼,语气杀意凛然:“贺时行,你是不是活腻了?” 在朝廷上左一道疏右一道折的闹着要公开审案还不够,敢跑到缇骑司诽谤君上,贺时行疯了吧。 贺时行听着外面慌乱的脚步声,忽然笑起来。 “苏大人不是想知道卫襄写了什么吗?” 苏珩第一次在这个一向端方自持的尚书脸上,看到峥嵘的惨刻。 狱卒扑在门边,颤声喊:“卫革员自尽了。” 苏珩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贺时行!你敢在缇骑司杀钦案重犯!” 他刚刚是在给卫襄拖延时间。贺时行早就知道卫襄自尽。 苏珩用仅存的理智盯着狱卒,咬牙问:“卫襄怎么死的?” 匕首还是毒药。只要有答案,他现在就能把贺时行下狱。 姓贺的官至吏部尚书,怎么会蠢到这个程度,自己来杀卫襄。 “是……是……”狱卒被苏珩的脸色吓得词不成句,硬着头皮说,“碎瓷片。” 卫襄选了最长的一块,捅进了自己脖子。 “哪来的碎瓷片?” “药瓶……药瓶碎了。” 蔺靖干得好事! 苏珩真是想宰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苏大人息怒。”贺时行漠然开口,“左右苏大人没了人证,圣上那边也没法交代。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苏珩死死盯着眼前人,“贺时行,你现在还敢和我谈条件?” “是啊。” 贺时行低低笑了一声,然后实在忍不住,扶着刑架笑得双肩颤抖,卫襄留下的血迹蹭在他手上,碎涩的,锈褐的狼藉。 他把卫襄塞给他的布条扔在苏珩脸上,大笑问:“不然苏大人真要请旨抓我吗?” “苏珩,师相他们是不知道我来缇骑司,却都知道我去了你府上给卫襄求情。他们还等着我回去议事呢,你说他们今日如果见不到我出苏府,会不会来找你要人?” “苏大人当然可以不答应我。”贺时行笑着凑近苏珩,“你可以现在就把我扣在缇骑司,然后等着六部九卿去御前闹着要个说法——可是你敢给皇上惹这么大的事吗?” “以缇骑司的名声,你觉得朝野是信我会去诏狱逼杀卫襄,还是信明堂卫打死了人,眼看瞒不住,才把罪责推到我头上。”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啊。贺时行想。北镇大捷,秃门的头骨碗送进了长安宫,朝野庆贺。御史台借着给顾以诏争谥上谏,吵得昏天黑地。 与陆明钦交好的户部侍郎被缇骑司逼得自戕,他们还敢把锅扣到正二品吏部尚书头上。苏珩狂妄至此,朝臣比起冤进诏狱坐以待毙,当然是先对这个残害忠良的明堂卫指挥使群起而攻。 “不如苏大人放我离开。我帮你瞒着卫襄的死,劝师相辞官,把冯家那些人交出来杀了,再把田退了。”贺尚书语气散漫,笑道,“等着事情尘埃落定,让诏狱报个瘐死,有这个延宕,朝臣的情绪会小很多。” 贺时行是有赌命的成分,但苏珩也确实不敢抓他。 明堂卫是给皇上平事的,不是激怒群臣逼谏阙庭的。 不然他在江岭也不会跟陆明钦妥协。 周景澈原本的意思,就是用卫襄那几个江岭的官员收拾掉冯言,就算了。他没昏庸到打算杀光这些能干活的朝臣。 至于压着顾以诏的恤封,以及放任张肃元撕咬,不过是在敲打百官。 要听话。 别总想着天天直谏邀名,逼他与民让利。 但是—— “冯言凭什么听你的?” 贺时行的语气依然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好门生牵扯进卫襄自尽的案子里,你觉得他怕不怕?” “苏大人放心。比起家人的命,冯言肯定更想留住自己的命。他不会把卫襄死的事说出去。” “卫襄的死就只有明堂卫,我,冯言,和圣上知道。苏大人觉得怎么样?” 苏珩死死盯着他,神色晦暗:“你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把自己摘出来。”贺大人看着苏指挥使,表情几乎称得上无辜,“如果苏大人能帮我杀了原现任江岭道台,我一定感恩戴德,再也不在御前做邀名射利的事。” 贺时行看了看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蔺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请苏指挥使让我给卫襄收个尸。” 苏珩在满室的血腥气里沉默良久,讲,可以。 等贺时行出去之后,苏珩毫不犹豫把布条砸在了蔺靖身上:“看看你他妈干的好事!” 而蔺大人默默收好布条,想,等着去蓟云传完旨,他大概也就不用再回来了。 然而苏珩根本没顾上这茬。 ——当夜苏珩盯着贺时行把卫襄入土为安,却没想到,第二天,贺尚书在朝堂上弹劾许四维、张肃元煽诟祸乱,勾结苏珩滥刑逼杀无罪功臣。 苏珩当时的反应是。贺时行有病吧。 他可是因为贺尚书的面子,才没把卫襄的尸体拖去喂狗。 不然以卫襄跟陆明钦的交情,他才懒得给他留全尸。 周景澈其实当夜已经听过苏珩的呈报,虽然气苏珩自作聪明任性妄为惹下这个隐患,但总归对贺时行的妥协还算满意。 却没想到贺时行有胆子在百官面前先发制人,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朝臣见案情未明,明堂卫却逼得人证自尽以证清白,一时上书给卫襄喊冤,斥骂张肃元、许四维、苏珩等人者甚,群情激愤。 张肃元已经吓得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了。 卫襄的命不重要,但贺时行弹劾里的那个勾结近侍,是真要他死啊。明堂卫是禁宫亲卫,他勾结明堂卫指挥使的罪名坐实,可就彻底完了。 两任江岭道台进诏狱的时候,他是去见过苏大人。可……可…… 苏指挥使没收他的礼。 苏珩笑着跟他说。张大人的忠心,皇帝已经收到了。请张大人放心,剩下的,都是明堂卫分内的事。 张肃元离开时还有些惴惴,可事态的发展的确如他所愿。卫襄虽然不认,原现任江岭道台却很配合地咬出来不少。 他知道圣上是要明堂卫结案,便也识相没有参与。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贺时行也是,他疯了吗,御前死谏对他有什么好处。而且看冯言的反应……怎么也不像知情的。 第40章 君王叹 群臣吵到散朝,周澈景都未置一词。 贺时行的折子留中不发。 冯言对此惶恐不已。贺大人却无动于衷。 张肃元上蹿下跳这么久,他实在厌烦这个人了。 每次都有他。 那案子从祝恩县越级递到卫襄那里,已属违制,内里的龃龉算计贺时行自然看得明白。若非卫襄压着当地把事情查清楚,案卷详实,只怕当时就要被张肃元拿出来搅事。 卫襄只在江岭道做了一年道台,因为是他们提携的人,锅就全给他背了,不合适吧。 要查案也不是这个查法。 让许四维搅事还不够,还想学他当年的手段,用卫襄和陆明钦对付他贺时行。 贺大人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也不可能由着张肃元胡作非为。是以他一面联络江岭的旧识查许四维和冯家的事,一面驳张肃元那些胡说八道。 陆明钦的战功实在帮了他大忙。至少他不用费心思保他的命了。 却一直没等到反击的机会。 直到贺时行去诏狱。 卫襄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他在最后的时候,还有心情跟贺时行开玩笑,说死得时机不巧,牵连了贺尚书。 他讲这句话时,眼底甚至有歉意。 可他实在累了。 到此为止吧。 用他的死,给自己留个清白,给明钦和顾以诏留个争情的筹码。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周景澈就算想玩烹狗藏弓那套,也不好顶着朝野的非议,一意孤行吧。 而贺时行那时候想。既然这是卫襄的选择,那他就帮他全一下心愿好了。 他当然谈不上磊落无私,或许这一点怜悯也配不上称作良知,但他确实可以帮卫襄实现遗愿。 是以他讲,卫大人不必挂心。 贺尚书不仅不需要卫襄道歉,还想谢谢他。 卫襄的死会成为朝局最后一根稻草。 张肃元骂的没错,他是借着卫襄的死兴风作浪。 却也不是给冯言脱罪。 他打算杀张肃元。 贺时行一直盯着张肃元,知道他在卫襄下狱时去见过苏珩。 说了什么不重要。真相不重要。张大人和他的同僚去过苏府,这个事,就洗不干净了。 死人不算什么,官员交游也不算什么,可在朝廷吵得沸反盈天这个时间点上,东南剿倭功臣、原户部侍郎一条命横在那里,死得那么惨烈,就是天大的事。 卫襄死的太早了。 朝廷还没给卫襄定罪呢。 明堂卫连供词都没有。 总不能现在把卫襄从坟里挖出来,让他签字画押吧。 就算苏珩想这么干,贺时行还盯着呢。 他敢这时候拿什么口供出来,等着群臣参他伪造口供蒙蔽君上吧。 而且卫襄尸体上还有伤。 张肃元真不要脸咬卫襄畏罪自杀,贺时行就请开棺验尸,让满朝文武看看明堂卫的手段。 ——不过贺时行实在觉得这样实在太冒犯卫襄了。是以他只是一并把十七年的案卷,附上江岭他的人新发来的证据,在朝会再呈了一次。 百官闹起来,真逼急了周景澈,内廷是可以用廷杖杀威。可眼下刚有平定北庭的千秋功勋,皇上不大赦天下,还要大杀朝臣,是打算把自己的史书身后名扔去喂狗吗。 周景澈可以刻薄寡恩自私无情。但是朝廷得要脸啊。 总得给群臣一个交代。 张肃元,缇骑司,皇帝的名声。 那就只好牺牲张大人平事了。 安群臣的心,收拾掉张肃元,还卫襄的清白。 活着的卫襄得不到的清白。 还真得谢谢陆明钦,但凡他的功绩再差半分,所有人都得陪葬。 至于师相。 贺时行看着年迈的冯言,轻声讲:“李斯黄犬叹。师相若是愿意大义灭亲,亲自惩处那几个惹是生非的亲眷,还能功成身退,保得全家平安。” 冯言默然。 他看到自己学生眼底丰沛的野心。 贺时行等了七日,冯言递了折子,认下放纵家人的罪过,自请罢官,周景澈终于把他传到了长安宫。 却不是平日议事的君行殿。 贺时行穿过朱门重重的宫墙,举目飞甍峥嵘轩峻,照在日光里,边缘一道锋利的白光。过最后一道宫门时,贺时行想。朱门九重门九闺,难怪那些冤诉与直谏从未惊扰过君心。 罢了,真相从来也不重要。 身前引路的明堂卫礼数周全,恭谨道:“贺尚书请随我来。” 是那天给卫襄上药的人,抓王祁的时候也见过,叫蔺靖。 贺时行有点意外,苏珩竟然没杀他。 不过缇骑司内部的事……谁也说不清。 贺时行跟着蔺靖一路行至内宫的北辰殿,听见身前人说,贺尚书进去吧。 空荡荡的殿中不见内官立侍,画梁寂寥间,只有一个穿绛红官服彩绣麒麟的背影跪在正中。 是苏珩。 贺时行在明堂卫指挥使身后跪下,正要叩首,听见周景澈的声音从内殿帘幕后传来。 “不必跪。” 周景澈走出来,手里还…… 拿着一条鞭子。 本朝既有太祖亲手鞭杀勋戚的事迹,也有大臣当庭打死奸佞的前例。 毙命廷杖者更是不计其数。 贺时行想,周景澈是打算按个暴毙的由头,把他打死在内宫? 他不至于蠢到觉得自己一封折子就能杀了苏珩。 诏狱死一千个卫襄也不值得周景澈抬一下眼皮。 比起鞭杀苏珩,贺时行还是觉得周景澈打死自己的可能性更大。 不愧是圣上,杀人诛心,连个死谏留名的机会都不给他。 帝王亲手执刑的千古殊荣,却偏偏史册无名。 第一鞭落下来,抽在苏珩后背。 贺时行又一次跪下。 “朕说过,你不必跪。” 周景澈瞥了眼贺时行,漠然道:“你如果非要跪,我就全了你沽名卖直的心思,抽死你。” “——还密不发丧。” 他也只好顺从站起来。 周景澈亲手抽了苏珩二十鞭子。 执刑结束,贺时行看到鞭梢上有血滴落。 周景澈随意把鞭子扔到一边,鞭柄在方砖上砸出一声闷响,空荡荡的寥落。他看着他的弟弟血迹斑斑的后背,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滚吧。” 苏珩起身时晃了一下,周景澈手指微动,最终却只由着人退到偏殿。 明堂卫指挥使从始至终都很安静,退开时甚至还与贺时行见礼,眉目温驯,毫无怨怼。 全然不见先前在贺时行面前跋扈的影子。 周景澈低低叹了口气。 “子珣走的早,小珩在我身边长大。如今他惹出了事,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教好,自然也该亲手罚。” 贺时行在那个瞬间想,原来卫襄的一条命,只值二十鞭子。 不对,其实也不该这么讲。 卫侍郎的命不值一提。周景澈本来就要他死,只不过他死的时机不对,不是身败名裂以罪受戮,却成了含冤负屈的贤良。 没用卫襄咬下冯言,还惹出这么大的事,的确是苏珩办事不力。 可也不必叫他来观刑。 “张肃元走后,苏珩来见过朕。”周景澈语气平淡,“他没有收张肃元的东西。” 贺时行迟疑看地上的几滴血迹。 “诏狱的事,朕也很痛心。张肃元买通了缇骑司的狱卒胁迫卫襄,逼得他用这种方式和朕陈情。” 贺时行忽然意识到,这是周景澈的妥协。 不是作为皇帝,而是作为兄长的劝和。 他给了贺时行一个交代,皇恩浩荡,贺时行也就不能再咬着苏珩不放,妄想玉石俱焚。 贺时行毕竟是吏部尚书,他若继续煽动群臣群起而攻,苏珩也得死。 周景澈不想杀苏珩。 张肃元有没有买通狱卒不重要,卫襄到底是被谁杀的也不重要。 朝野需要一个交代。 而皇帝要保他的弟弟。 和自己的脸面。 果然。果然。 贺时行听到自己心底刻薄的喟叹。 “贺尚书好魄力。逼谏君上,声震阙庭。用卫襄一条命,除去张肃元这个劲敌,打压明堂卫,还赶走了自己的恩师,留你大权独揽。” 现在是该跪的时候了。 “怕什么?”周景澈低眼看着他的动作,轻飘飘笑了一声,“杀卫襄的时候不怕,在朝会上讨公道的时候不怕,现在朕说你一句,就怕了?” “朕看你七日前在朝会上进谏,可谓义薄云天。” 贺时行头颅低伏,几乎贴在方砖上,讲:“臣死罪。” “你有什么罪?” “臣悖上狂言,僭越朝纲,自知愧对君上,忝列阁台,乞求皇上褫夺臣职,明正典刑。” 周景澈盯着贺时行看了一会儿,殿外长风呼啸,和着殿内缄寂的君威,沉甸甸压在贺时行脊上。 良久,他听到身前的帝王嗤笑:“朕就该抽你一顿。” “你请辞了,留下个烂摊子让朕给你收拾?还是说杀了你,让百官跪在左顺门哭祭?” 贺时行沉默片刻,温驯道:“臣不敢。” “民杂处而各有所能,皆因事用之也。贺尚书识人用人,朕也佩服。一个陆明钦燕然勒功,血洗虏庭。一个卫襄用自己的命帮你荡平朝中阻碍,大权独揽,当真宰辅之才。” “严介山听话,用人却略逊一筹。罗嗣修太贪,李良符迂执,仇伯斋就更不用提了;张肃元在高巡的事上吃了亏,又挑了许四维。许巡按倒是有胆识敢争理请命,却被你用卫襄搅了局。” 贺时行终于忍不住:“关于祝恩县冯家的案子,哪些是诬讼,哪些是确有其事,冯相昨日的奏疏……” “你觉得许四维讪谤诬讼,朕倒觉得你们是包庇。”周景澈自案边坐下,饶有兴致看着贺时行,“这种时候,你倒还替你的师相分辨一句。” 贺时行默然。 “陆明钦回京在即,他和卫襄一向亲厚,你杀了卫襄,不怕他恨你?” 贺时行心底冷笑。到底是谁罔顾事实把卫襄下狱,逼得他以死自证。 用严介山给内廷敛财,大兴土木修殿宇,再借冯言之手诛杀;用仇伯斋绥靖北庭,结果搞得边防溃朽;用张肃元制衡冯相,因一己喜恶放任许四维等人搅事,借卫襄下狱构陷冯相,敲打他和陆明钦等人;用林铣制衡内侍省,废了提督和各地城防太监——这其中还意外搭进圣上好兄弟苏珣的一条命。北境平定后,又任由内侍省与严介山仇伯斋合谋冤杀林铣。 用尽即弃,周景澈不在乎。 民杂处而各有所能,皆因事用之也。 他也不过是在这个九五至尊身上学个皮毛而已。 再开口时,他却只是说。陆明钦没有贿敌冒功。 “朕知道陆明钦有功。”周景澈不耐烦打断他的话,“朕不是昏君。只不过韩元质他们吵成这个样子,让他自己回来驳一驳,给百官一个交代,顺便把顾以诏的恤封定了。” 不只如此吧。贺时行想。不也是借机敲打他和陆明钦,防他们居功自傲。 “贺时行,朕不杀你,是看你可用。” 椅上的帝王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臣子,语气冰冷。 “但你也该想想,你的赤胆忠心,到底是该对着谁的。” “陆明钦回京述情之前,你就好好给朕待在府里思过,不许再见任何人。” 第41章 断雁 季秋末,陆府。 暮霭沉沉压下檐上淅沥的雨声,残枝萧寂的深秋,雨也孤寒。森森然水汽扑面,划过冰晶一样,碎莹莹的冷意。林南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丫鬟轻声来劝。 “小姐,回屋里吧,仔细着了风。” 林南叙垂眸,看砖石上的水痕无声荡开涟漪,轻声问:“陆总制还是没有消息?” 丫鬟摇了摇头。 她下意识攥紧了袖缘,心中忧虑几转,最终强稳住心绪,道:“你先下去吧。”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孟秋回京后,她在刑部待了两日,邹大人将她送回陆府。 看到匾额时林南叙愣了半晌,直到宅子里的丫鬟满心欢喜迎她进去,她才回过神,自己的确是回家了。 傍晚贺时行和卫襄来陆府,林姑娘抿唇犹豫半晌,小声讲,贺大人有心了。 贺时行云淡风轻笑了笑:“毕竟苏珩没什么理由来这里。” 她给陆明钦写信报平安,卫大人自然也来凑热闹。熟稔的插科打诨,暖洋洋的太平无事,仿佛刑部那一晃的冷峻,只是林南叙的错觉。 卫襄告辞时前,还戳了戳他当初送给陆明钦的兔子,与林南叙笑。林姑娘若是喜欢,他可以再送两只给她。 彼时林南叙认真思考了一下兔子恐怖的繁殖能力,说,一只就够了。 可她再听到卫襄的消息,却是他进了诏狱。 林南叙去见贺时行,被贺大人劝回来,说他会去见苏珩。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北镇安定,皇上不至于在这时候为难陆明钦和卫襄。 未想几日后事态急转直下,卫襄自尽,贺尚书御前死谏,朝堂人人自危。 贺时行差人给她传话,讲,无论发生任何事,不要妄动,等陆明钦回京。 那是她最后一次听到贺尚书的消息。 林南叙给陆明钦去了信,可宣同了无音讯,贺时行禁闭家中,也与外界断了联系。周景澈做样子训了明堂卫,苏指挥使疏忽职守,罚奉半年,是以缇骑司安静异常,邹大人借口公务去打探风声,却得知苏珩和蔺靖近来都未到过司堂。 例行朝会取消,百官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过皇帝。无论冯相的请罪折子,张肃元的陈情自辩,各路言官口水纷飞的弹劾,递进君行殿后统统没有回音。朝臣们吵到现在,始终不见宫里有什么反应,人心惶惶间,声量也小了许多。 她甚至尝试去找了蔺靖。 求苏珩没有任何意义,蔺大人或许还愿意给她一点消息。 可他们最终只印证了邹大人打听到的,蔺靖并不在京城。 林南叙苦熬至今,依然未见陆明钦回京。 江岭的争拗没有定论,北镇的功勋也不见封赏。 变故惊涛骇浪般一件接一件打来,她却仿佛困在孤岛,独木难支。 有人在这时走进院内。 “南叙,该回家了。” 林南叙在原地静了许久,才抬头看向来人:“我不会跟你走。” 伞面略微后倾,露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是苏珩。 他并没有因为林南叙的拒绝而显出愠怒,只漫不经心笑了笑:“赐婚的圣旨已经写好了,你会是名正言顺的指挥使夫人。” 苏珩说这句话时,林南叙腕上的镯子磕在栏杆,一瞬碎裂。 赐婚……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先进屋里吧。”苏珩握住林南叙的手腕,“你一向怕冷,怎么不让下人拿个手炉。” 林南叙怔愣片刻,猛然打开苏珩的手。 “别碰我。” 她看着他,字句艰涩:“我要等明钦回来。” 她不会嫁给苏珩。 苏珩并没有介意林南叙的动作,语气少有的,显出优容的宽纵。 “我可以陪你等他,反正陆府现在已经被明堂卫控制了。” 他讲这句话时,终于又一次在那双淡漠的琥珀色眸子里,看到仓皇的绝望。 林南叙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皇上没有任何旨意,你怎么敢……” “旨意?”苏珩漫不经心笑了一声,“因卫襄案,哥哥秘旨夺陆明钦三关总制,令其回京听勘。” 怎么可能…… 林南叙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恍惚想,为什么忽然这么冷呢?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她真的好冷。 寒意一点点从骨头里洇出来,仿佛有什么人抽空了她的骨髓,灌进千钧万钧的风雪,五脏六腑都凝了霜。 冷的她好像又回到了绍治十一年。 周景澈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不……不对。 指甲掐进掌心,她在刺痛里回过神:“冯相请罪乞骸骨的折子,许四维韩元质等人的弹劾皆留中不发,说明圣心并无裁决。” 明钦或许会回京,但绝不是苏珩说的惩办。 “皇上隔断贺时行与同僚的联络,对朝事的漠然置之,都是为冷淡百官的非议,又怎么可能再有这种火上浇油的旨意。”她盯着苏珩,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到蛛丝马迹,“你骗我。” 苏珩想。林姑娘还真是善体圣意。 这么坚定的心性……她为什么就不能给缇骑司效力呢。 林南叙也好贺时行也罢,明明知道哥哥的意思,怎么偏偏学不会顺势而为。 真可惜。 但他只是云淡风轻讲:“我可以带你进宫问问这旨意的真假。” 左右只是他的一点私心,事情闹不出长安宫,哥哥不会介意的。 “其实事情原本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谁让贺时行逼谏犯上,惹恼了哥哥。” 苏珩顿了一下,语气里隐隐透出些扭曲的兴奋。 “贺时行被关在府里一个多月了,你猜他是不是真在府里?” 他满意欣赏着林南叙眼里难以置信的恐惧,笑:“姓贺的骨头确实硬,到现在还死撑着不出声。我真好奇,他如果见到你和陆明钦,会是什么反应。” “不可能……贺时行是吏部尚书,你不可能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他笑,“给点折磨而已,贺时行难道还有能耐在诏狱里给自己伸冤吗?” “姓贺的闹成这个样子,连明堂卫都牵扯进去了,你不会以为,我能放过他吧?” 苏珩抬手,指尖慢条斯理划过眼前人的颈侧,那里有一道隐秘的,几乎已经没有痕迹的旧疤。卫襄自尽的时候,苏珩有过片刻的分神,想,还好林南叙那次他拦得快。 他可舍不得林大小姐死。 在林南叙要推开他时,苏珩却得寸进尺贴近:“陆明钦今天可就回来了,你说,我要不要先带他去缇骑司见贺时行。” 他故意放缓了语气,轻飘飘讲:“也好让陆总制有个准备。” 林南叙身子一僵。 “其实月初蔺靖就去蓟云宣旨了。不过陆明钦伤得实在太重,耽搁了不少日子,才拖到现在。” 重伤……明钦他…… 心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林南叙踉跄后退半步,勉强靠着栏杆站稳。苏珩手指触到她的脸时,她才发现自己哭了。 “放心,我去看过他的情况,死不了。” 蔺靖派人回禀,说陆明钦伤病复发,性命垂危,周景澈于是让苏珩去看看情况。 还特意叮嘱他的好弟弟,别惹事。 苏珩看着林南叙脸上的泪痕,眼底闪过片刻的忌妒。 姓陆的到底凭什么能让她这么在意。 蔺靖确实没骗他们。消息是廿二十七进的长安宫,他廿二十九到蓟云,陆明钦还没醒。 苏指挥使耐着性子等到第二天傍晚,昏迷了三天的陆明钦才从鬼门关回来。陆大人发现苏珩在,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来杀我的?” 苏珩看着陆明钦毫无血色的唇,想。陆明钦现在还真是可怜。 虚弱的好像快死了。 这不行。 周景澈不想陆明钦死,苏珩自然要让他撑到回京。 况且,他也不想陆明钦错过接下来的好事。 是以他笑了笑,问:“你想不想见南叙?” “你!” 事情没有波及到南叙……苏珩想干什么。 “她在我手里。” 陆明钦听见这句话,挣扎撑起身,苏珩不怀疑,如果陆明钦手边有刀,他会直接杀了他。 可惜陆总制伤得太重,连威慑都孱弱。 苏珩漫不经心把人按回床上,眼底笑意浓厚。 “你也不想想,邹季卿区区一个刑部堂官,有多大的能耐,拦明堂卫。” 他太喜欢陆明钦眼里的绝望了。 愤怒,震惊,恨,以及…… 摇摇欲坠的脆弱。 真漂亮。 苏指挥使多看了一会儿,才笑:“陆明钦,你要是还想见她,就省点力气吧。南叙可还有话想和你说呢。” 真期待陆明钦知道他和南叙成婚的反应。 这道赐婚圣旨,会和陆明钦封侯的旨意一同发出。 毕竟卫襄和贺时行干的那些烂事在御前惹出那么大麻烦,连累他也挨了鞭子。哥哥不让他真伤了贺时行或者陆明钦,那他在姓陆的心口剜块肉,也不算过分吧。 陆侯可一定要来喝这杯喜酒啊。 苏珩的手还压在陆明钦肩上。陆明钦这会儿实在太虚弱,刚刚那一下已经差不多耗完了他仅有的精力,现在也没什么力气再反抗苏珩。 不过姓陆的还真是在意卫襄,只是听到死讯都能把自己弄成这样。要是…… 苏珩目光多处几分阴恻恻的讥诮:“陆明钦,你知道卫襄临死之前见过谁吗?” 陆明钦别开脸不看他。 “贺时行才出牢房,卫襄就自杀了,你说,贺时行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陆明钦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声。 “他们说了什么,苏指挥使一定都听见了。” “贺时行不会蠢到在这种时候害死子襄。”他转过头,眼底讥讽几近放肆,“倒是诏狱里死了重要人犯,皇上不生气?” “这就不劳陆大人操心了。”苏珩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陆大人安心在蓟云养伤吧,我会在御前替你求情的。” 他凑近陆明钦,附耳讲:“别辜负了南叙对你的牵挂。” 才好听她亲口和你,恩断义绝。 第42章 鹧鸪天 真可惜,陆明钦不信贺时行逼杀卫襄。 也没关系,怀疑的种子只要种下,他们早有一天会因为猜忌不死不休。 苏珩心底冷笑一声,又觉得林南叙的皮肤实在凉得让他心疼,于是半拖半拽把人带进屋内,按在窗边的矮榻上。 他见林南叙还想挣扎,索性掐了她的下颌,威胁讲:“你再不听话,我就当着你的面,打断他们的腿。” “明钦才打赢了北虏,他不可能落在你手里……”她瞪着他,眼底水光凄惶,声音哑的几乎不成词句,“就算皇上再宠你,也不可能放任你戕害功臣。” 苏珩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明钦不会有事的。 她这样想着,眼泪却止不住落下来。 如果知道事情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就不去易州了。 哪怕两个月前早一点去蓟云,也好过现在空守着一个重伤的消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好后悔啊。 直到苏珩伸手拭掉她脸侧的泪,林南叙才回过神,猛然推开眼前人。 “苏珩,你真是让人恶心。” “……” 苏珩盯着指尖的水痕静了片刻,语气终于显出凛然。 “林南叙,你应该清楚,只要表面功夫做足,对外有个交代,没人再会深究。” “况且陆明钦伤成那个样子,即使死了,也不会有人意外。” “到时候报个病逝,谥字追封做得漂亮点,事情也就过去了。” “一个弱不经风的文臣,一个才捡回条命的重伤患。你觉得他们在诏狱,能熬过几道刑呢?” 苏珩察觉到林南叙在发抖,因为恐惧,或者愤怒。 “再说了,大逆不道的罪名面前,二品尚书算什么,战功又算什么?李良符挂兵部侍郎衔出任江岭总督,不也死了?”他嗤笑一声,对上林南叙眼里执拗的亮光,又讲,“再往前推几年,林总制不也是死在升吏部尚书的关口?” 父亲…… 林南叙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撞在身后的窗棂,失焦的眼睛里只剩灰败的绝望。 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在江岭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重蹈覆辙吗? 这才……这才不到两年…… 苏珩抱住眼前人,满心欢喜把玩着这份战栗,肆无忌惮笑起来:“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吧,闹到现在这个情势,不止贺时行会死。他的亲故,功绩,名望,都得死。” “你应该知道,哥哥最烦的,就是这种罔顾君上沽名钓誉的小人。” 功绩…… 贺时行是以协助东南剿倭升的吏部尚书…… 又助宣同平虏。 “不过只要你乖乖成婚,我可以给他们求情,顺便还能给顾以诏求个追谥。” 林南叙怔怔听着他的话。 “你也知道,顾以诏中伏战死,恤封至今未定。”苏珩拍了拍她的脸,“说不定圣上会按照那些言官的意思,给他判个贻误战机的罪过呢。” “要是顾以诏定罪,陆明钦也完了吧。” 苏珩看着林南叙,知道她差不多快撑不住了,于是暂且撤手,到桌边给自己斟了杯茶,语气散漫讲:“你如果真担心他们,就听话一点。” “虽然哥哥不会放过贺时行,但我能让他死得痛快一点,也可以考虑,让陆总制在家里好好休养。” 他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戏谑叹了一声:“他那一身伤,能活着都是阎王慈悲。” “至于骁云尉府对易州的指控……他们算什么东西。”苏珩冷笑,“不过是忠靖王看着冯言失势,想趁乱给外孙报仇而已。只要你开口,我帮你杀了他们。” 反正皇上烦这帮贪得无厌的家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仿佛为了应苏珩的话,林南叙听到外面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大人。”蔺靖站在门口,虽见门扉敞开,却不敢入内,犹豫讲,“陆总制……陆明钦已经进京,要不要先带到司堂问话。” 苏珩低眼喝了口茶,神色玩味看林南叙:“林大小姐觉得呢?” “他可是为了你,才强撑回京的。” “林大小姐可千万别伤了陆总制的一颗真心。” 他放下杯子,又凑过来,捏了捏她的脸,字句轻缓。 “也最好别再让陆总制受什么伤。” “不过我其实很好奇,他那么在乎你,骤然听到赐婚的消息,会不会敢当庭抗旨呢。” 那他可就有理由收拾陆明钦了。 林南叙失神片刻,才慢慢低下头,清高和傲骨都碾碎,轻声讲:“求苏指挥使开恩。” 她绝对不能成为苏珩在御前捅陆明钦的刀子。 还好,听苏珩的意思,陆明钦暂时不知道赐婚的事。 “求你……” 她终于在苏珩面前跪下来。 “求你放过他们。” 她抓着苏珩衣服的下摆,绝望抬头:“求你了……” 眼前人的温驯显然很好的取悦了苏珩。他摸了摸林南叙的头,问:“你想不想见他?” 她沉默良久,最终闭上眼。 “烦请苏指挥使转告陆明钦,我与他江岭共事半载,只为抗倭事计,并无深交。如今我已非他的幕僚,于公于私,都与罪臣无话可说。” 苏珩不就是想听这个吗。 陆明钦会恨她吧。 十七年就气成那个样子……林南叙想到两人的争执,恍惚片刻。 算了,陆大人恨她也好。 林南叙无力坐在地上,半倚着榻侧的雕花木条,无力扯出一个苦笑。 多恨一点,就能少一点伤心。 “这话你还是亲自和他说吧。”苏珩笑了一声,“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为难他们。” 他捏捏林南叙的脸,神情愉悦。 “蔺靖,带陆明钦进来。” “苏大人。”她拉了一下苏珩的袖子,“我有些东西想还给陆大人,能不能让我去厢房拿。” “我劝你放弃那些无聊的小心思,明堂卫在外面守着,你逃不掉的。” “我怎么敢呢。”林南叙声音里倒也没什么情绪,“不过这些东西一向是我自己收着,丫鬟们不知道在哪,我也不喜欢旁人碰。” “苏大人若真不放心,跟我一起去就是了。”她温顺对着苏珩笑了一下,“成亲之前,旧人的东西,总该还回去的,不是吗?” 苏珩闻言愣了片刻,才道。好。 “陆总制请吧。”蔺靖带陆明钦过垂花门进了内院,低声讲,“苏指挥使有话与您说。” 苏珩这畜生怎么在这。陆明钦恹恹想。打算动私刑? 都要用这种龌龊手段了,怎么不带他去诏狱,反正明堂卫也不会给朝臣透露什么风声。 皇上没有抄家的旨意,苏珩就敢随便闯别人内宅,狗东西还是够冒昧的。 陆明钦心不在焉跟着蔺经转过游廊,颓钝沉甸甸扯着身体,以至于脚下踉跄半步,蔺靖回身扶他,道:“陆总制当心。” 他静了片刻,才说:“罪员不敢劳烦蔺大人。” 陆明钦还想扯一个冷笑,抬眼却愣住。 这是南叙之前住的院子。 她没被苏珩带走吗? 他看着门边低垂的枯枝,心底却忽然多了点希望。 姓苏的说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南叙在,他绝对不可能放任他把人带走。 就算他真和苏珩打起来,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周景澈还想怎么样。 杀了他? 那他至少也见到南叙最后一面了。 但南叙会哭吧…… 怎么横竖他都得让她伤心。 陆明钦想到这里,又有点灰心。 可两人刚进院子,却看见一个丫鬟慌张冲过来:“快,快找郎中——” 郎中? 苏珩暴毙了? “林文议……”蔺靖猛然转身,那丫鬟也跌跌撞撞跟出去。陆明钦僵在原地,只觉得庭内的风声都凝滞,须臾一瞬的死寂,却似半生隔世。 骗人的吧…… 怎么会是南叙…… 又有人从屋内出来,看到他,却倏然顿住。 苏珩与他对视的瞬间,他在他眼里看到殊途同归的绝望。 于是哀求如鲠在喉。 救救她…… 苏珩抱着林南叙的尸体,缓缓跪下来。 你救救她啊…… 求你了…… 陆明钦在那一刻想,好多血啊。 苏珩手上,陆明钦心口,以及林南叙唇边。 她该有多痛啊…… 指挥使大人的悔恨声嘶力竭,他却只听到薄冰碎裂的声音。 覆巢之下的阴冷与无力。 陆明钦握住林南叙垂下来的那只手,慢慢贴在脸上,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像在梦里,隔着雾一般飘忽昏蒙,看不真切。 为什么…… 为什么林南叙会死。 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他…… 就算要讲报应,那也是他的错,是贺时行的错,是冯言的错,是世道不仁,万物为刍狗。 哪怕江岭诸人皆是共犯,他们该认下这报应,可天理昭彰,唯独不该是林南叙的错。 为什么她也死了呢。 第43章 衣冠归雪 朔风扑进室内,彻骨的凛冽,烛火都凄凉。缄寂悄无声息游过两人之间,陆明钦在林南叙死后平静得出乎苏珩意料。他几乎是顺从地看着苏指挥使安排完一切,只说,他要留在灵棚守灵。 苏珩没有阻拦。 人都死了,再争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此刻苏指挥使看着乌沉沉的棺椁,想。林南叙真狠心,对着她自己,也能这么杀伐果决。 他猜到她在成婚前会有自尽的心思——毕竟当年抄林家的时候,他才夺了她的剪刀,没几天又藏了碎瓷片割腕,被他发现的时候还在试着往脖子上划。幸好他抢下来,伤口不深,后来也没什么痕迹。 只是腕上那两道疤一直没消。 可他放林南叙去厢房的时候,实在想不到,马上就能见到陆明钦的时间点,林大小姐竟然舍得死。 厢房的格架后没有什么要还给陆明钦的东西,林南叙不过是找个借口躲开苏珩的视线,吃了贴身藏着的毒药。 血洗北虏枭首敌王的功勋,皇上不会处置陆明钦。 可周景澈的旨意下来,一切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她不想嫁给苏珩。 不想让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遂意。 天威在上,她也只能死了。 况且有她在,陆明钦就得在苏珩手里熬着。 即使明面上陆明钦依然活着,好端端在京里养伤。苏珩也有的是办法折磨他。 她困在他身边那几年,什么龌龊手段没见过。 她死了,才不会连累陆明钦。 林南叙不想做苏珩钳制陆明钦的软肋。 总不能真看着明钦在御前为了她抗旨吧…… 也不是没有过犹豫。 听到陆明钦来的时候,她真的好想再见他一面。 但林姑娘实在害怕,见了陆明钦,她就不想死了。 人总是贪心的,见过一眼,就想得寸进尺,再诉半生衷情。 她没有机会了,这是苏珩戒心最低的时候。 林南叙甚至庆幸,在卫襄自尽,宣同与贺府皆无音讯时,她就备下毒药,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终究没让苏珩遂意。 只是林姑娘自己,到底也没能如愿。 苏珩说不清楚,人死的那一刻,他究竟有没有伤心。 但抱着林南叙尸体的时候,他确实是不想她死的。 他讲的那些话都是骗林南叙的,顾以诏的谥周景澈已经想好了,陆明钦封侯在即,江岭的案子,自然只是述个情就算了。 贺时行也好端端当着他的吏部尚书,只是因为陆明钦那边拖延,他才被带去长安宫关了一个月——而今冯言请罪不敢理事,张肃元背着弹劾也畏首畏尾,尚书之首再关在家里,朝政都丢给周景澈,能把他累死在君行殿。皇上还需要贺尚书干活,又不想贺时行再递什么消息出去惹事,只好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等陆明钦进京再放回府。 陆明钦贺时行送的那些东西苏珩第二天就送去了长安宫,周景澈给苏珩留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周景澈有天心血来潮,给贺时行看了看。 那时候苏珩在长安宫养伤,看到了贺尚书的表情。 挺精彩的。 周景澈留着陆明钦和贺时行有用,不会让苏珩动私刑,他自然也不会忤逆他的兄长。 他只是想趁机把林南叙留在身边。 最开始苏珩没打算做太多事,借着骁云尉和忠靖王那几个蠢货闹事,把林南叙带回京就好。 后来卫襄自尽,贺时行死劾,苏珩想。他在他们手里吃了那么多亏,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卫襄是死了,可陆明钦还活着,他得替他的好搭档受过。 况且苏珩本来也忌妒他。 苏珩和周景澈请旨的时候,周景澈倒是无所谓, 一个宠物,苏珩喜欢,抢了也抢了,没什么的。 陆明钦总不至于敢说什么吧。 可是林南叙死了。 她宁愿死都不愿意嫁给他。 为什么啊…… 苏珩抱着林南叙尸体的时候恍惚想。如果他没有要那道赐婚的旨意,她是不是不会死。 如果他放过她。 苏指挥使终究还是后悔的。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苏大人。”陆明钦往火盆里扔了些纸钱,声音低缓,“不知道苏大人愿不愿意给罪员解惑。” 苏珩闷闷瞥他一眼。 “苏指挥使这么不甘心,当初为什么让她去严溪。” 苏珩没有理会陆明钦话里苍耳一样细碎的小刺,盯着盆内飘摇的火光沉默了一会儿,讲:“十二年冬的时候,她病了一场,差点死掉。我那段时间心情不好,哥哥知道了,跟我说,不如丢开算了。” 苏珩人生的前五年,有父母兄长,还有周澈景。后来父亲死在战场上,母亲悲伤过度病逝,他和兄长相依为命,幸而周景澈当了皇帝,依然对他们很好。他在那时候认识了林南叙,觉得林大小姐有趣,自由又鲜活。 可是林大小姐不太喜欢他。 不等苏珩想明白为什么,绍治七年,苏珣战死。留下十三岁的苏珩,跟在周景澈身边长大。周景澈对他说,保太后和子珣都走了,现在也只剩他们兄弟相依为命。 他会照顾好他。 苏珩从那个时候开始常伴御侧,在内宫时,他一直叫周景澈,哥哥。 十一年林家出事,他看着十五岁的林家孤女,想。他救了她,林大小姐总不至于讨厌他吧。 结果林南叙冷得像块冰一样,不仅要自尽,甚至懒得分给他一个眼神。 苏珩见惯了内廷与缇骑司的阴狠,没有学会爱人。他对着绝境里的林南叙,只是放纵了自己的本心,想看林大小姐低头求他。 第一次的时候,林南叙把他的肩和手臂咬得全是血,后背还有几道血痕。可是苏珩不在乎,看林南叙恹恹蜷在他怀里,目光涣散,只觉得开心。 她终究是他的人。 因为这点,他放任沈青延蔺靖这些哥哥留下的人,给曾经同在蓟云作战的林铣收了尸。 如果沈青延没上书惹事、林南叙没在祭扫途中捡了个野种回来,就更好了。 自从有了那个野种,苏珩折腾林南叙都不清净。 不过他发现,如果他用那个野种威胁林南叙,林大小姐会低头。苏珩喜欢看林南叙求他,所以暂且容忍了野种的存在。 虽然秦长忆后来学乖了不少,但也不妨碍苏珩找茬。 十二年冬的时候有人死谏严介山,又有几个人因为流寇作乱,吵马市的事——苏珩也不太喜欢仇伯斋,但周澈景对他说,让北边先试试吧。 拜这几个闹事的大臣所赐,缇骑司忙的很,苏珩也有点烦。林南叙在床笫忤逆他,撞上苏珩心情不好,差点打死秦长忆。林南叙求他,他于是也下狠劲折腾她。林大小姐自从到了他府上,身体就一直不太好,那次他太过分,林南叙当夜就病了,高热不退。苏珩看着昏迷的林南叙和哭得快断气的秦长忆心烦意乱,又不能再打那个野种。 哥哥说让他丢开的时候,苏珩犹豫了。 他不想放手,却对这个奄奄一息还不肯低头的林南叙束手无策。 正巧李良符因为俞行简的事来找他。苏珩对这个人有点印象,林铣在蓟云的旧部,女儿还和林南叙要好。绍治十一年初,林铣回京预备升吏部尚书时,那姑娘还来过林府,苏珩见过她。 林南叙对着她笑得倒是开心。 其实林南叙对捡回来的野种也挺好,还取了名字叫长忆。 她好像只是不喜欢他,后来又变成恨。 苏大人想不明白。但俞行简开口求他时,他鬼使神差想,那就放她走吧。 左右有蔺靖盯着,她还在他的控制之下。 不行再抓回来就是了。 说不定林南叙在严溪吃点苦,会先低头求他呢。 可蔺靖与他讲,林南叙在严溪和梧州过得还不错。 她很开心。 再后来陆明钦要她做幕僚,还托贺时行查秦文清的假身份,苏珩想,要是他能帮林铣平反,林南叙是不是能少恨他一点。 林铣是哥哥的同僚,血战蓟云的同袍,十一年的案子,他多少有一点别扭。 只是那时候周景澈纵容他留下林南叙,又告诫他不要干涉朝堂事。抄完林家,案子从缇骑司移交给了刑部定罪。 于公明堂卫不能悖逆君上,于私苏珩不会忤逆他的兄长。 便也算了。 反正林大小姐还在他身边。 但他知道林南叙帮俞行简打仗时,又想起了林铣。 那点别扭还在。 零星一点,拦不下忠良血泪,只够让林南叙不必再隐姓埋名,囿于他乡。 陆明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林南叙好像没那么讨厌他。 苏珩不明白。 好在京里朝臣斗得昏天黑地,苏大人也忙得很,懒得管这点困惑。 直到苏珩去江岭一趟,才发现林南叙确实开心了不少。 苏珩却不开心。 他好忌妒,忌妒到想砍了陆明钦。林南叙居然会主动抱那个姓陆的,还会撒娇。 苏珩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林南叙。 回京之后她甚至住在陆府,回林家那几天陆明钦也缠着她,幸好那段时间缇骑司太忙,不然苏珩得提刀再和陆明钦打一场。 凭什么。 她仿佛淮北为枳的橘,在别人身边没事,在他身边就要恨他。 苏大人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直到冯家的事,他才抓到机会,想逼她回到他身边。 林南叙却死了。 陆明钦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不在焉想,苏珩这么畜生,还真是周景澈教的好。 这想法实在大逆不道,但也无所谓了。 他慢慢叹了口气,问:“能不能求苏指挥使一件事。” 如果林南叙还活着,苏珩一定饶有兴趣刺陆明钦几句,可事到如今,他也只是微怔一瞬,讲。你说吧。 “也没什么,只是想请苏大人给刚罢官的江岭道台吃点苦。”陆明钦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明日会有谢礼送到苏大人府上。” 苏珩没想到陆明钦会在林南叙的灵前提这种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分内事而已,我不收你的谢礼。” 他顿了一下,又讲:“你明天见过贺时行,和他去御前认个错,江岭那些事,哥哥不会为难你们。” 他其实没必要告诉陆明钦这件事。 但事到如今,他们也没什么可争的了。他告诉他,也无所谓。 就当是对南叙的愧疚吧。 况且这本来就是哥哥的意思。 卫襄已死,冯言罢相,周景澈从来没想过要赶尽杀绝。 他只是想让他们听话一点。 陆明钦潦草笑了一下,目光落在林南叙的棺椁上,却什么也没说。 他确实要见贺时行,却不是因为苏珩说的事。 七日后,陆明钦于林南叙坟前自尽。 是夜,大星堕东南。 风雪惘然。 第44章 万年枝 陆明钦回京后第二天,贺大人刚被放回府,就听到下人说,陆大人来了。 贺时行喝茶的动作顿住。 他和陆明钦一个留府反省,一个回京述情。家门口都有明堂卫守着,下人能进来通传…… 贺时行心下了然。是皇帝的意思。 “知道了,我在书房见他。” 听到陆大人登门时,贺时行有一点道不明的逃避。 卫襄不是他杀的,但他终究也担一份帮凶。 陆明钦如果对此心有芥蒂,贺时行也无话可说。 然而贺尚书见到陆大人的时候,却愣住了。 他先前听说陆明钦因为伤病耽搁回京,知道他伤得重,却没想到陆明钦会这么虚弱,几乎形销骨立。 而陆明钦在贺时行分神的间隙,直直跪下来。 贺时行吓得慌忙去扶,至少没让陆明钦真跪实在他面前:“明钦你干什么!” 陆明钦太瘦了,肩骨硬邦邦抵在贺时行怀里,骨边锋利,硌的贺时行心口有点疼。 他听见陆明钦贴在他脸侧讲:“我求你一件事。” “贺大人不答应也没关系。” 风声呼啸过,撞得窗扉惶然作响。贺时行正要开口,忽然看见陆明钦帻上系的是素麻,呼吸一滞。 谁又出事了。 一霎的惊疑里,他听到陆明钦说。 “南叙自尽了。因为苏珩。” 他不知道苏珩究竟做了什么,但是把南叙逼到这个地步,苏珩罪不可逭。 而贺时行听着陆明钦的话,恍惚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她怎么会出事。 她不应该好端端在陆府等陆明钦回来吗。 张肃元顾忌皇上刚给林家平反没两年,不敢打皇上的脸,即使许四维疯狗一样在江岭乱咬,也没用林南叙做文章。 林南叙怎么会突然自尽…… 他扶陆明钦在椅子上坐下,陆明钦凑近他,才讲一句,就被贺时行猛然打断。 “不行!” 贺尚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了片刻,才压低声音道:“我不能眼睁睁看你……” 卫襄那时候是实在走投无路,他不能再牺牲陆明钦。 陆明钦抓着他的衣襟抬头,眼底恨意凄惶:“我想报仇。” 想给南叙和子襄报仇。 贺时行扶着陆明钦的肩,一时默然。 陆明钦的挚爱挚交都死在苏珩手里。 他没办法劝他。 “我心意已决,至于后面的事,贺大人其实也不必答应。”陆明钦低低叹了口气,“我知道皇上拿苏珩当亲弟弟待,贺大人若是做了,即使功成,也会断了自己的前程。” “明钦……” 贺时行想,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道一定要把人逼到山穷水尽才肯罢休。 “我答——” “到尘埃落定那天再说吧。” 陆明钦截断他的话,却好像忽然失了力气,松开他往后倒在圈椅里,即使知道有圈背拦着,贺时行还是下意识扶住陆明钦。 “真到那天,贺大人再作决定,也不迟。” 陆明钦忽然笑起来,却是衰草荒芜的凄凉。 “无论贺兄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怨你。” 彼时贺时行看着陆明钦眼底无怨无恨的平寂。忽然想。他区区邀名射誉刀笔吏,何德何能,遇见陆明钦和卫襄。 第二日,贺时行上书悔过,认自己沽名钓誉,讪谤君上之罪;陆明钦的陈情也递上去。长安宫依然留中不发,却撤了贺府和陆府门口的明堂卫,贺大人也开始上朝议事。 毕竟周景澈也不想干这么多活。 虽然之前抓贺大人在长安宫当苦力问政事,可是不见同僚,到底不方便。 韩元质他们见圣意松动,连陆府门口的明堂卫都撤了,更加孤注一掷死命乱咬——毕竟要是陆明钦真脱罪,他们就彻底完了。不少朝臣看不惯这帮疯狗跳出来对骂,贺大人却一直很安静。 陆总制可是他举荐的人。 是以阁部议事时,与贺时行相识已久的刑部堂官当面讥讽他以和柔媚于圣上。 贺大人笑了笑,没说话。 又过了四天,林南叙头七时,周景澈下旨驳韩元质等人的构言,冯言罢相回乡,张肃元革职查办。顾以诏赠太子太保,谥武宁,陆明钦官复原职,封宁远侯。 当夜,陆明钦自尽后,贺尚书给陆总制收了尸,帮他全了和林南叙合葬的心愿。 ——然后拿着陆总制的遗言,在朝会上弹劾苏珩残害功臣。 周景澈十五岁登基,如今执政十九载,还是第一次遇见贺时行这种,能遛君上和朝廷两次的人。 贺时行是不是真疯了。 用卫襄的死逼走冯言罢职张肃元就算了,死劾苏珩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是周景澈也没办法了。 卫襄那时候至少已经是罢官在查,陆明钦却是刚官复原职,因功封爵。 然后遗本字字泣血,控斥苏珩捏罪胁迫逼杀忠良。 不止陆明钦,还搭上一个前任三关总制林铣的女儿。 朝臣们不知道他们私下的纠缠,看到的是林总制和左都督苏珣当年一道在蓟云搏命,替苏珣递了遗本;他的女儿却因触怒权贵,被明堂卫缉捕回京,继而被苏珩毒杀。 不忠不义的畜生啊。 适逢今年初雪下得格外早,京城议论纷纷,说是应陆总制的冤屈。 周景澈知道苏珩没有做陆明钦和贺时行说的那些罪。他最多也就是和陆明钦抢了个女人。 这算什么啊。 可他没办法保自己的弟弟了。 苏珩不能称为帝王权威的一个污点。 于是绍治帝只能也降罪赐死明堂卫指挥使苏珩,不止是安抚百官静浮言,更是为了平北境官军的激愤。 为此,还不得不点了贺时行监刑。 贺尚书再一次穿过重重宫门,看檐上明月照积雪,朔风劲哀。他该在明堂卫指挥使的府邸监刑,却被带到了北辰宫。 依然是空无一人的大殿,烛火仓皇间,周景澈抱着苏珩的尸体,茫然跪在殿内,血迹狼藉。 苏珩已经死了。 他在辞别自己兄长的时候,拔刀自尽。 周景澈纵容了他的最后一次任性。 贺时行看着苏珩脖子上的伤口,想,便宜他了。 害死了那么多人,轮到他自己时,却还能躺在至亲的怀里,走完最后一程。 当真苍天无眼。 见贺时行入殿,周景澈依然维持着原姿势抱着他的弟弟,无动于衷问:“贺时行,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真是终天末路的恨意啊。 知交的命,自己的前程,自己的命,都不要了;用所有人做代价,逼他把他的弟弟交出来赔罪,要他的弟弟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贺时行漠然跪下来,讲:“臣不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周景澈还在盯着他,贺时行也只好继续说下去。 “臣只是想,林文议真厉害,臣这一辈子可能都杀不了的人,她杀了两个。” “言不由衷就给朕闭嘴!”周景澈吼了他一句,声嘶力竭,“真该让内侍搬个镜子,让你看看自己脸上的恨。” 贺时行漠然抬起头。 他是恨的。 陆明钦,卫襄,林南叙,诏狱层层累累的血债,北境那么多边民何其无辜,皆因帝王一己私念丧命。 始作俑者,罪何可胜道。 怎么会不恨呢。 ——可是。 周景澈看着他,水波不兴。 “贺时行,你杀了我,这世道也不过是换了一个皇帝。” 恨又有什么用呢。 贺时行就算能杀一个周景澈。 也只是给皇位重造一个泥胎彩塑。 而帝王不死。皇权无罪。君上万古。 “你的痴心妄想,永远也不会实现。” -end 它完了它完了它写完了。 写到结尾的时候真的很想抽死当时口嗨写大纲的自己。 其实写到最后的时候我感觉我已经控制不了角色了……有的角色创造出来就注定有自己的路走。比如被气破防(?再比如贺哥的光辉简直是隔着屏幕在殴打我。其实写大纲的时候我没想到贺哥最后会这么浓墨重彩,写到生死弈的时候他简直就像雨后的竹子chua一下就冒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万年枝 第45章 丰年瑞 苏珩皮笑肉不笑扯了下嘴角,全当是对陆明钦阴阳怪气的回敬,正色肃立道:“圣谕,朕览江岭道巡按许四维等人奏报,祝恩冯氏侵占民田,致稻农失所;又劾原江岭道台卫襄,滥征苛敛,徇私枉法,为冯氏周旋脱罪,兼涉剿倭失策、养寇遗患等。而今朝野非议甚嚣,案情错综,令陆明钦回京述情。” 陆明钦跪恩时想,竟然是不发六科廊的口谕。 周景澈还知道要脸啊。 或许是陆明钦脸上的讥诮太明显,几乎到了大不敬的地步,苏珩语气里多出几分威胁:“陆总制如果心有怨怼,自可去御前陈辩。” “多谢苏指挥使提点。” 陆明钦兴致缺缺敛眸,也懒得跟眼前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废话。 他虽然赢了北虏,京里却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朔风凛然的深秋,陆明钦再一次穿过朱门重重的宫墙,飞甍依然峥嵘轩峻,明月高悬,照见边缘一道锋利的白光。陆明钦在空荡荡的殿内跪了一柱香的时间,听到内室一声叹息。 “陆总制乱军中倚天斩长鲸,堪称国士。” 周景澈从帘幕后走出来,君威漠漠,却带着些道不明的喟然。然而这哀戚须臾即逝,绍治帝再开口,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水波不兴。 “这一刀封狼居胥,不仅荡平边患,也救了自己和卫襄的命,连冯言都松了口气。 “陆总制的运气,倒比李良符要好许多。” 陆明钦低眼听着周景澈敲打,无动于衷想,不愧是皇上,连无耻都登峰造极无人能出其右。 他还在前线搏命,周景澈就能将卫襄下狱,放任张肃元手下那些疯狗撕咬,默许苏珩为私欲构陷纠缠林南叙。 在云州养伤期间,陆明钦收到贺时行的信。这封信是他刚到离雁关时寄出来的,只是战事耽搁,收拾完残寇,他才来得及看。 ——绍治十九年初,江岭道巡按许四维弹劾卫襄在江岭时滥征赋税、靡饷殃民,曾包庇冯相家人,为其周旋脱罪,免于讼狱。又有御史韩元质弹劾陆明钦、卫襄等人养倭不战,坐观建州,放任倭寇肆虐严溪、寿和等地,及倭寇扬长出海,反冒战功以排异己。 卫襄下狱。 那时候陆明钦愣了半晌,想,贺时行开玩笑的吧。 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道疯了。 剿倭除匪,海波平息,子襄有什么罪? 贺大人信写得匆忙,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信上说现任江岭道台把案子都推到了卫襄、已死的张承等两人道台身上。又控诉陆明钦专擅,道台及其下多为其走狗,以致贿敌冒功等事肆行,无人敢出头。 按这位的说法,他到江岭才发现,整个绍治十七年的捷报都是陆明钦和卫襄夸大伪造的,峰屿离岛两役,也不过烧了点渔船请功。 如今卫襄进了诏狱,案子在缇骑司,百官无权过问,谁也不知道审案的情况。 而顾以诏殉国后,恤封一直未定。 张肃元自然察觉到圣心的微妙,闹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回头路,索性让韩质元他们孤注一掷死命乱咬。不少大臣看不惯他们的疯狗行径,借着给顾以诏争谥跳出来对骂,吵得昏天黑地。 周景澈由着他们闹,始终未置一词。 卫襄的案子也就一直压到陆明钦回京。 苏珩原想浑水摸鱼,趁贺时行自顾不暇时把林南叙带走,未想圣心有变,他也只得松口,让林南叙在家中待查。 陆明钦至今想来依然后怕,若非北关大捷,秃门的头骨碗送进了长安宫,但凡这功勋差了半分,今日他们都得死在诏狱。 至少卫襄是活不成。 此刻劫后余生的陆总制跪在殿内,直视眼前高高在上的天意,漠然道:“皇上至圣至明,臣和卫侍郎是否有功,自然心中已有定论。” “至于运气。”陆明钦低低笑了一声,“严介山给内廷敛财,大兴土木修殿宇,眼看天怒人怨,便借冯言之手诛杀,以平民愤;可惜冯相不愿接严介山的脏活,反而劝谏阻拦,于是用张肃元制衡冯相,放任许四维等人搅事,借卫襄下狱构陷冯相,敲打臣和贺尚书;还有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那一桩——用林大人制衡内侍省,废了提督和各地城防太监,北境平定后,又任由内侍省与严介山仇伯斋合谋冤杀功臣。” 愠怒一点点爬上周景澈额角,青筋狰狞。陆明钦却视若无睹,自顾自说下去:“世人都说李良符因党争倾轧而死,若臣和贺大人真有能力杀了他,那为何十六年同样遭劾的高巡未死,祥吉未死,圣上反而处置了上书的御史?” “民杂处而各有所能,皆因事用之也。皇上用尽即弃,从来不曾在乎,臣能在您手里讨一条生路,也的确是令人惊叹的运气。” 刚愎自用,刻薄寡恩,那么多人前赴后继,为民请命,最后却惨死在所谓帝王心术的权衡算计里,当真荒唐至极。 绍治帝玩弄群臣这么多年,始终安坐高台悠游从容,也不过只有一个陆明钦,能在君行殿敲开这层矫饰的壳。 周景澈是恼怒,可这话传不出长安宫,于帝王威仪便也无关痛痒。 陆总制为了争来这个机会,却是命悬一线十死九生。 “陆明钦,你矜功自伐,是想造反吗!” 勾朱的御笔砸在陆明钦身上,溅开鲜红的狼藉。陆明钦漠然垂眼:“臣不敢。” “皇上真要杀臣,臣也做不了什么。” “好,好啊——” 周景澈指了他半晌,却终究没有下旨,砍了这个悖上狂言的臣下。 他不能。 陆明钦有平定北庭的千秋功勋,眼下这个时节,皇上不大赦天下,还要肆杀功臣,是打算把自己的史书身后名扔去喂狗吗。 他甚至连外面那些给他们喊冤的言官都不能收拾。 姓陆的是看准了这点,才有恃无恐。 陆明钦迎着周景澈雷霆万钧的盛怒,云淡风轻讲:“臣没有拜将封侯的野心。臣只是希望,皇上能还卫侍郎和林文议清白。” 用他的功勋,用他在北卫的威望,换林南叙和卫襄平安。 事到如今,名利场死里逃生,他也确实再没有十三年的凌云志。 他只想身边人平安。 周景澈盯着他,面色阴沉:“只是这样?” 陆明钦散漫笑了笑:“冯相的家人做错了事,自然要付出代价。” 他顿了一下,又讲。贺尚书和这件事没有关系。还望皇上明鉴。 周景澈那时候想,贺时行的确比严介山会用人。 罗嗣修贪鄙,李良符迂执,陆明钦却能踩着他的底线,全身而退。 这种岌岌可危的情况,甚至还能替身边人多辩一句。 绍治帝厌他狂悖,却也知他可用。 他正要开口,却听见眼前人讲。 “臣还想求一件事。” 陆明钦说罢,椅上的帝王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臣子,语气冰冷。 “朕答应你。” 七日后,冯相递了乞骸骨的折子。周景澈下旨,驳韩元质等人的构言,张肃元革职查办。顾以诏赠太子太保,谥武宁。陆明钦平定北虏有功,封宁远侯。 卫襄与案情无涉,官复原职,易州的案子自然也无疾而终。 另有一道旨意,赐婚宁远侯与原总督署文议林南叙。 这是陆明钦在御前特意求的恩典。 他要彻底断了苏珩的痴心妄想。 腊月时,四人终于再陆府重聚,陆侯与林文议好事将近,府上便也筹备出些热闹喜庆的绯红。炭盆爆开细簌的火花,暖洋洋驱散寒气。炉火上茶水滚沸,全然的悠然与宁寂,他们却没有太多劫后余生的庆幸,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来,悲喜莹莹化在檐角,余下萧索的冷意。死里逃生的卫大人倚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逗猫,并试图诱骗它去挠贺时行的袖子,随即挨了后者一记爆栗。 陆明盯着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出了会儿神,忽然讲。这一年终于结束了。 林南叙静了片刻,垂眼道。 “嗯,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