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游戏》 第1章 第 1 章 程希睁开眼，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外面雨声很大。程希睡觉前习惯将房间的窗帘拉上了，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窗外的景象，不过他依然能想象硕大的雨珠砸在窗户上，再一同混乱地急速流下，将玻璃分割成细密的碎块。 程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醒来，也莫名没有闭眼继续睡过去。他躺了一会，缓缓坐起身，在黑暗中听着吵闹的雨声。 在嘈杂的雨天，最容易趁人不备，混进奇怪的东西来。 程希静静地听了一会，大脑越是放空，越隐约感觉有什么奇怪的动静掺杂在雨声中，好像有人企图在巨大雨声的遮掩下敲击窗户。 突然，房间外传来了敲门声。 程希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听距离不是在敲他的房门，应该是在敲屋子的大门，有条不紊的敲门声没有很响亮，却也没有被雨声淹没，一下一下的敲击，显得从容不迫，又不容拒绝。 敲门声响了一阵，没有得到回应也丝毫不气馁，依然规律地敲击着，大有不应门誓不罢休的架势。见状，程希只得无奈爬下床，在几乎没有一丝光的房间里摸索着，打开了房门。 程希边往外走边喊人：“王哥？” 走廊上的感应夜灯随着程希的脚步缓缓亮起，他走到楼梯口，看见一楼客厅只开了一盏昏暗的灯，暖橙色的灯光洒在客厅的沙发上，也落在沙发上垂头坐着的人身上。 程希伴着敲门声，一边下楼一边再次喊了声：“王哥？” 沙发上的人终于应声动了一下。在程希走到他身边时，他也慢慢抬头，仿佛被唤醒一样活动起来，冲程希露出一个微笑。 “小希，怎么了？” 程希在沙发上坐下：“有人一直在敲门。”他瞥了一眼王零，“哥困了就去床上睡吧。” 王零摇摇头：“你二哥还没回来，刚刚信号断断续续，看行进路线应该是往家回了，但走到圣科尔区核心处就失去了联系。” 程希看了一眼客厅墙壁上的大屏。大屏上本该有十四个头像，分别显示着各自的位置，但属于二哥的头像消失了，只剩下十三个头像在追踪移动，其中有一个是程希，另一个和他挨在一起的是王零——显示两人正在家里。 敲门声依然在继续，节奏丝毫没乱，也没有砸门的意思。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王零开口问道：“会是你二哥吗？” 程希摇头：“我觉得不是。” 话音落下，程希却站了起来，向大门走去。他握住门把手，回头看了一眼王零，在王零的注视下缓缓吸了一口气，终于扭动了大门把手。 窗外突然炸起一声惊雷。 程希手抖了一下，但依然稳稳地把门打开了。 门外的雨里站着两个黑袍人。随着大门开启，屋内的灯光也移到他们身上，却照不到除两人之外更远的地方，好像被什么诡异扭曲的空间界限隔绝了。 两人虽都是黑袍，程希却眼尖发现两者还是有些区别。有位稍高的黑袍人站在门边，看来刚刚是这位一直在敲门，身上的黑袍在灯光下显出白色的纹路，像神秘的咒文。 另一位黑袍人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尽管照着光，身上的黑色依然浓厚，没有一丝其他的色彩。见门打开，这位黑袍人缓缓抬起脸，光只能照到尖瘦的下巴和逐渐扬起的嘴角。 稍远的黑袍人开口打破沉默，听声音还挺愉悦：“雨太大了，想在贵舍暂住，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是少女的声音。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时，程希直接愣在了那里。有什么模糊的记忆突然从脑海深处袭击了他，程希一时间根本不能清晰地回忆起全部，只能隐隐想起一个画面。 画面一片血红色，底部是浓重的黑影，如同无数恶鬼的手一般向上伸出，想要抓住中间的人。中间的人张开巨大的翅膀——不知什么颜色，也不知是否真的是翅膀——手臂向上高举，像是用尽全力在将什么往天上送去。 画面的最上端是一位白色长发的女孩——说是白色，不如说是透明，折射出闪亮的白光——似乎在中间人力量的托举下，正奋力地接近天空。黑暗的天空漏下破碎的光束，女孩身后是金光汇聚的羽翼，手上紧握着一柄巨大的剑，蓄势待发，像要自下而上将黑天劈开。 程希一时间被回忆硬控住了，以至于连王零什么时候来到他旁边都没注意到。 王零将程希揽到身后，有些担心地打量了一下他，才温和对两位黑袍人道：“欢迎，请进。” 黑袍少女道：“多谢。” 她施施然走了进来，仿佛自己家一样自如。另一位黑袍人跟着说了句“谢谢”，是名少年，紧踩着黑袍少女的脚步进来了，对比之下显得相当拘谨。 奇怪的是，两人明明站在大雨里敲了那么久的门，身上的黑袍却完全没有淋湿的痕迹。王零去给两人拿拖鞋，两人没有到处走动，只是乖乖在门口站着，也许是知道不好打扫卫生——相比之前敲门借宿的行为，这番举动竟然显出几分贴心和礼貌。 程希不爱招呼人，但是二哥的事情还没解决，也没心思回房间睡觉，便漫无目的地在客厅游荡。外面的雨声在敲门声响起的那段时间变得没那么吸引人，但是在黑袍们进来后却重新令人无法忽视，夹杂着好像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手掌敲击玻璃的声音。 就像外面有人想进来一样。 一楼客厅的窗帘也拉的严严实实。程希游荡到窗户边，又静静听了一会，终于打算拉开窗帘看一眼。 他的手刚碰到窗帘，斜着突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苍白细瘦，上面隐隐有淡色的奇怪纹路，冰得他一激灵。 程希顺着那只手看过去，是那位黑袍少女。宽大的黑袍将她罩得密不透风，少女缓缓抬头，对上程希的视线，程希这才发现她竟然是异瞳。 少女左边的黑眼睛看起来如同深渊，却又透出十成十的纯粹，另一边藏在长刘海后面的银白色右眼同样注视着程希，似乎在微微发光。 良久，少女又扬起了刚刚门外那个笑容，令人难以捉摸。 少女道：“雨夜不独行，生人不点灯。“ 程希还没反应过来，少女松开了他的手腕，但依然很专注地看着他。 “安然。很高兴能见到你，程希。” 程希有些诧异：“你认识我？“ 安然偏偏头，目光扫了一下旁边的王零，程希了然，估计是王哥告诉她的。 黑袍少年此时也寸步不离地挨到了安然旁边，礼貌喊了程希一声“希哥”，还不忘再说声谢谢。 安然介绍：“安久。“ 安久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浅蓝色的眼睛亮亮的，明明挺高的个子，却喜欢弓肩弯腰。他挠挠头道：“这么晚，打扰你们休息了吧？不好意思，是我赶路太慢了，如果是安姐一个人……“ 安然给了他一肘击。 安久立马闭嘴，沉默了两秒，好像又想起什么任务没完成，接着道：“看起来你们好像在等人？“ 程希没有回答。王零打量了一下全局，点头道：“是。“ 安久道：“就是，如果我们想留下，嗯，那个，获得认可，怎么，任务……“ 安久说的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发现自己说不明白之后更加慌张，从嘴里蹦出的词颠三倒四、磕磕巴巴，像是在背不熟悉的稿子。一直没说话的安然看了一眼时钟，终于接过了话语权：“听说你们怪秘处的加入条件是完成一项由处里发布的任务，如果帮你们把人找回来，能不能成为怪秘处的成员？“ 一边的王零有些诧异：“你们……为什么要加入怪秘处？“ 怪秘处，奇怪事件秘密调查处，顾名思义，负责秘密调查处理各种奇怪事件。要处理这些奇怪事件，靠的可不仅仅是一腔热血的好奇或者一往无前的勇敢，甚至聪明的脑袋也不是那么好用。因此，怪秘处招人条件相当严苛，能够完成入处任务的人少之又少。 当然，很多人，或者说大部分的正常人，对怪秘处也唯恐避之不及。毕竟正常人，大概率不会冒着生命风险，只为满足一时的新奇。 面对王零的疑惑，安然倒是回答的毫不犹豫：“没地方住，找个落脚点。” 意想不到的回答，可信度也不高。 王零沉默片刻，道：“如果只是居住的话，其他地方……“ 安然直接打断他：“一句话，行或是不行。“ 王零没有立马回复。 程希了解王哥的顾虑。怪秘处属于半官方的组织，处里的成员没有血缘关系，不过都爱兄弟姐妹地叫着，彼此之间很亲近，实力都很强，基本能胜任处里的任务，因此已经很久没有招过新人了——毕竟怪秘处的任务没有那么好完成，不招新人也是对新人生命安全的保护。 程希排行第十，是个愣头青，基本属于一个没啥实力的乐子人。王哥没有排行，作为处长向来谋划周全，想必已经看出了这个雨夜不太寻常。 二哥出任务到现在都没回来，甚至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这在二哥身上是从来没出现的情况。刚刚安久支支吾吾地也提到了雨夜，说明这大概是他们的一大筹码，应该有办法处理，如果他们真的出马帮忙，找到二哥的胜算更大。 但是，两人目前的身份十分可疑。抛开陌生不谈，明知道生人不点灯，却一直敲门引诱他们开门，难道开门不会漏出去光吗？明知雨夜危险，却仍冒雨前来，说明一定有什么东西对他们来说很重要，重要到衡量之后依然能不顾雨夜的危险，想必不仅仅如安然所说，只是找个落脚点久住而已。并且，就算他们应该有解决办法，又如何能相信他们真的会诚心诚意出力，把二哥找回来呢？ 正常情况下，每一个想要加入怪秘处的人，都要由小十三的能力订立任务契约，才能最大限度保证信任——诚然，能加入怪秘处的人，多少都有些奇特的能力，怪秘处不仅处理奇怪事件，或许怪秘处就是最大的一个奇怪事件——但是，好巧不巧，小十三现在也在外面出任务，处里就留了王零和程希两人。 程希看向安然。安然在交谈时没有低头，却也没有把目光落在王零身上，宽松的兜帽把她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但不知怎的，安然似乎感受到了程希的目光，异色的眼睛一抬，和他对视。 安然冲他微微一笑：“你不相信我。” 程希回答：“很难相信，不是吗。” 安然没有反驳，而是十分诚实地点点头：“确实。” 她将手伸进兜帽，好像是从头发上摘下一个羽毛样的饰品。 那根羽毛的颜色很奇特，看起来像白色，但从另外的角度看，好像又是黑色。 安然将羽毛托在手心里，向程希伸去。羽毛在安然的掌心缓缓亮起，变成透明的金色，而它的内部缓缓晕出一丝金紫色。 随着羽毛亮起，一个法阵横在羽毛上方展开成型。安然利落道：“任务，营救怪秘处二哥。报酬，安然与安久加入怪秘处。违约代价，灵魂抹杀。” 随着她的话语，法阵的中心缓缓升起由光聚成的符令，符令上流动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安然简单补充：“任务契约。” 她并没有多说，似乎非常确定王零和程希二人知道这是什么。 王零和程希二人一时间愣住了。的确，这个契约法阵他们无比熟悉，熟悉到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小十三的能力，别无二致。 据小十三说，契约法阵一般由他——能力发动者通过语言订立相关条约，如果契约订立成功，光之符令就会分成两半，烙印在双方的灵魂上，直到契约完成才会消散，否则就会按照所说的违约代价执行。 灵魂抹杀，是最重的契约。 但这是小十三的能力，安然怎么会…… 没给二人更多思考的时间，安然继续道：“程希，这个契约我只和你定立。外出寻人，安久留在这里，你和我一起去。” 王零皱眉，刚想开口，却被程希拉住了。程希示意王零没关系，重新看向安然，应声道：“程希同意与安然订立契约。” 程希话音落下，契约法阵立马亮起，符令一分为二，流光一样分别落入安然和程希的手上，留下了印记。 尽管无法确认这是不是真的任务契约能力，但是畏手畏脚、疑神疑鬼向来不是程希的作风。而如果怪秘处现在还需要一个人留守，必须选择的话，王零肯定是最佳人选。 见契约订立完毕，安然把羽毛收回，道：“十分钟后出发，换好出行衣服，我还有话问你。” 说罢，安然双手抱胸，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了。安久乖乖站到她旁边，被她拍了一下后也乖乖坐到了沙发上。 倒像是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怪秘处的一员了。 程希看着安然，不知为何，从心底涌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王零还想说什么，程希摇摇头，又拍拍他的肩膀，便上楼去换衣服了。 第2章 第 2 章 回到房间的程希麻利地换好衣服，站在落地镜前简单整理了一下着装。 房间里只开了一个小灯，镜子照出来的人很昏暗。程希个子很高，微卷的黑色头发稍长，有些遮眼睛，一身白色便行衣，袖口裤脚都妥帖地扣紧了，他系上宽腰带，把胸口怪秘处的银色徽章别端正。 确认完毕，程希拿起一旁桌上的方框眼镜，关灯后迅速下楼。 黑袍二人还坐在沙发上，不过安久把黑袍脱了下来，规规矩矩地拿在手上，露出一头白色卷毛短发，被暖色的灯光也晕得温暖起来。 听见动静，安然没有回头，直接道：“你二哥在哪里失去了联系？” 程希一面赶过来一面回答：“应该是在圣科尔区核心处附近。” 安然站起来：“大概知道路？” 程希点头。怪秘处在圣科尔区边缘，二哥应该是完成任务，在回来的路上失去了联系。 安然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拿起安久手上的黑袍，顺手给程希罩了下来：“穿好，出发了。” 程希从袍子里挣扎出来，看到本来在沙发上的安久走到了他身边。安久里面穿的还是和他的黑袍颜色一样的长衣，形制颇有些复古，看起来像神父。他伸手帮忙，给程希把衣服穿好了，还悄悄安慰程希，给他打了个气。 “有安姐带你，不会有事的。安姐人很好，不用害怕。“ 程希的体型和安久差不多，黑袍穿起来刚刚好。他向安久简单表示了感谢，快步走到门边。 门边的安然扭头看了他一眼：“说起来忘了问，你能力是什么？” 对于安然知道这么多事情，程希似乎已经不那么奇怪了，他坦率道：“盾，防护盾。” “盾？”安然歪歪头，又点点头，不知道确认了什么。 程希补充道：“但是我的能力很弱，不能保证顺利使用。” 安然没有回应，也没看程希，看起来有点自顾自道：“兜帽戴好，不要照明，不走有灯的路，路上不乱看。没什么可怕的，不用紧张。” 程希因为能力问题，几乎不怎么出任务，也不知当初怎么进入的怪秘处。不过其他人似乎并不在意，偶尔有不太危险的任务，可能会带程希去凑凑热闹，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候，他都过着普通人的平淡生活。 今晚是程希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出任务，并且还是和陌生人一起，难免有些紧张。估计安然看出来了，这么一番话砸过来，倒让他莫名放松了一点。 程希把眼镜带上，深吸一口气，握住门把手。客厅的灯突然熄灭，不知道是谁把灯关了，也许是安久。一片黑暗中，在这个雨夜，程希第二次缓缓打开了门。 二人闪身出来便迅速把门关上了。程希平常出行骑的摩托就停在门边，他用指纹解锁，摩托车没有一丝光亮，静默地启动了。 程希跨上摩托，戴好头盔，顺便把另一个头盔递给安然。 安然似乎对这辆小摩托很感兴趣。她戴好头盔跳上后座，程希不用看都能感受到她的兴奋，甚至还能感觉到后座的人前后晃了两下腿。 神秘黑袍人也会喜欢这种平常的小玩意吗？ 但此时的程希没精力细想这些。雨好像越下越大了，确认安然坐好后，他俯下身，摩托宛如黑色利剑一样冲入雨幕中。 安久的黑袍果然不会被雨打湿，程希全速前进，周围的景物迅速向后倒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余光里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影子在扭动。 明明街道空无一人，却又好像很拥挤。 他克制住看一眼的想法，专注于寻找一条最便捷、路灯又坏了的路前往圣科尔区。 但在路上时间呆的越久，程希眼边的影子就越多，也越来越清晰。它们在程希的余光里扭曲成奇怪的弧度，好像在痛苦地挣扎，又好像在相互拉扯，甚至有细微的呻吟和嘶吼声随着雨声而来。 程希越来越难以专注，眼前的路在混乱的视线里好像不再是熟悉的城市道路，开始逐渐变成坑洼泥泞的土路，周围飞速后退的景色逐渐变成断壁残垣。 世界褪色，仿佛曾经遭受过什么巨大的灾难。 突然，光怪陆离的场景在一瞬间消失了。程希还没从混沌中反应过来，一双眼睛直直对上了他的双眼，眼睛的主人和他的脸好像只隔了几毫米，近到甚至鼻尖都能相碰。 周围本来坏了的所有路灯霎时间全部亮起，在滂沱的雨中折射出诡异变换的光线。程希瞪大眼睛，之前差点贴脸的不知什么东西已经不见了，而那些本来只在余光里扭曲的黑影清晰地呈现在了程希眼中。 那些黑影好像没有实体，宛如黑气一样不断扭曲，但是却能够伸出数不清的手，或挣扎向天，或撕扯周围一切能触碰的东西。 黑影的数量太惊人，以至于程希都不能分清单独的个体，它们好像一大滩史莱姆一样，漫无目的但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粘在一起混乱地厮杀。 灯光亮起，盲目的黑影好像找到了目标。无数空白的眼眶转向程希和安然，冒着狂乱恶兽般的红光，只停顿片刻，便如同黑色浪潮一样向处在光中心的两人涌来。 下一秒，程希感觉有人敲了敲他的头盔，发出干净的响声。他眼前一黑，安然的声音随之传来：“闭眼。” 程希感觉安然好像跃身而起，相当轻盈地立在车座上，即使在高速行驶中也站的稳稳当当。 奇怪的是，虽然闭上了眼睛，程希的脑海里却出现了周围的景象，路很清晰，没有任何鬼影。 程希感觉有什么东西停在自己的头盔上，安然平静的声音穿过风声而来：“找个没灯的地方，躲一下。” 程希迅速适应了现在这个情况。他记得圣科尔区有栋烂尾楼，于是加大马力，试图带着安然摆脱这片路段。 程希脑海里的景象相当平静，但是耳边不断传来的碰撞声，彰显着这段路程并不像呈现的画面那样风平浪静。不过，目前两人行进并没有受到阻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将伤害拒之门外。 程希一个漂移冲进了烂尾楼，马不停蹄又被人拉下摩托，往烂尾楼里面钻。 等奔跑停下，程希才终于喘了口气。他问道：“现在可以睁眼了吗？” 无人回应。 程希愣住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试探着再喊了一声：“安然？”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程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加重，他咽了一口口水，慢慢摘下头盔。 眼前是一片浓郁的黑暗，别说伸手不见五指，甚至手伸到眼前都只有模糊的影子。 而程希身边空无一人。 程希抱着头盔，沉默地在黑暗里站了良久，差点站成一个雕塑。 实不相瞒，他是有一点怕黑的，就有一点。 沉默了这么久，程希也不敢再出声了。楼里太黑了，睁眼闭眼好像都一个样，谁知道出声会引来什么东西，又有什么东西其实已经在身边了。 想到这里，程希感觉自己脖颈一凉。他一边安慰自己袍子裹得紧紧的脖子怎么会凉呢，一边试图摸索着离开原位，然后不出所料地被绊了一跤。 就在这时，程希看见一团模糊的光雾一闪而过。 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程希还没来及细想，直觉就已经告诉他光雾很重要。他匆忙起身，尽管依然看不见路，还是努力在楼里跌跌撞撞地追逐着光雾。 光雾速度很快，但却好像引诱一样一直在程希身边晃，让四处碰壁的程希能够跟得上它。 随着程希的追逐，楼里竟然逐渐亮了起来。倒不是楼里有灯光，更像是楼外的光从废弃楼栋的空洞之处透了进来。 那么大的雨，怎么会有光呢？ 一直追着的光雾突然消失了。程希停下脚步，看着逐渐褪去黑暗的楼栋，横七竖八的钢筋好像刚刚那些鬼影的手，地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砖块、木板，还有叫不上名字的被遗弃之物。 烂尾楼被照亮的地方显出残败荒凉，而依旧黑暗的地方仿佛地狱的深渊，张着黑洞的大口，随时能够吞噬一切。 突然，光雾又出现了，在没有那么黑暗的地方，虽然很快速，但还是显出了一个人形。程希敏锐地捕捉到光影的轨迹，一路追着，追到一处伸向楼中间平台。 烂尾楼中间是回字形天井，上面还没封顶，刚刚那么大的雨，这会却突然放晴了。月光过于明朗，站在月光下再看烂尾楼，烂尾楼被照亮的地方显得静谧又美好，像梦一样。 太诡异了。 程希暗道不好。他迅速回身，想赶紧从平台冲进楼里。 突然，楼内的黑暗处有什么亮光一闪而过。 下一秒，一双眼睛来到了离他极近的地方。 眼睛的主人裹着破烂的黑袍，身上凌乱地缠着绷带，白发飞舞，只被月光照亮了小半张脸。 而在兜帽下的那双眼睛，尽管没有被月光照亮，却诡异的令人移不开目光。 在看到眼睛的那一刻，程希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血红的天空，和黑色的深渊。 他脚下一空，整个人猛然下坠。 此时的程希做不出任何反应。他呆呆地看着那双眼睛——之前虽然只有一瞬间，程希却已经记住了那双眼睛——那双通透的眼睛，看起来像白色，却又好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色彩，直直地看着他，显出空洞又诡谲的美丽。 “程希！” 一声呼喊突然传来，晴朗又梦幻的夜空仿佛被这声呼喊重击，竟然诡异地出现了裂痕，仿佛要崩塌一般逐渐蔓延扩大。 在月光破碎的那一刻，一只手率先向程希伸来，想要拉住他。 程希感觉一切好像都变成了慢镜头，他缓缓移开和那双眼睛对视的目光，看见安然穿过了无色眼睛的主人，向着他飞跃而下。 黑袍兜帽在急速下降中被掀开，安然逆着光，凌乱的头发在无数的月光碎片中显出银灰色，一圈羽毛围绕在她身边，闪烁着金色的光。 在刺眼的月光碎片中，程希恍惚间一把握住了安然的手，下意识将安然拉近护住，在坠落中开启了自己的能力。 “哈莫尼，启！” 第3章 第 3 章 不知过了多久，程希终于恢复了意识。他艰难地左右转了转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旁边放着他的眼镜。 这里已经完全看不见烂尾楼的影子了。程希也不知道这一下坠落掉进了哪里，他缓了缓神，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身体，摸索着把眼镜又妥帖的带好了。 刚刚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虽然开了哈莫尼之盾，但以程希并不算强的能力，多少会有点伤，尤其还带了个安然。 不过奇怪的是，除了头有点昏沉之外，程希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 那安然呢？ 程希从地上爬起来，开始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现在的月光没有那么明亮了，显出几分真实，在明暗交叠落下的阴影处，又隐藏着几分神秘。 程希所在处相当空旷，看起来像是某个神殿的礼拜堂，如今虽然已经变成了废墟，却依然能感受到当初的辉煌。 在一片巨石的断壁残垣周围，十三根巨型的柱子竟然还没有风化倒下，顶天立地，难以想象全盛时期是何等威严。每根柱子的顶端都有一个圆形空洞，柱身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是程希没见过的样式，不知道供奉的是哪一位神明。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程希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其中一根柱子前的安然。安然没有拉上兜帽，银灰色头发披散着，在并不清晰但十分干净的月光下显得柔软，别在耳后的羽毛依然是不知黑白的颜色。 安然仰头，好像在专注地看着这根柱子上的什么东西。 程希向她走去，脚步踏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音，在空旷的神殿里回响。他绕过本应该是神殿一部分的残壁，脚下的大理石被落下的石块砸的坑坑洼洼，但依然沉默无言地存在。 尽管如此残破，整个神殿依然沉淀着静谧又肃穆的恢宏，仿佛于沉眠的岁月中承载着失落的文明。 越靠近安然，程希感觉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花香越清晰。一股不知名的花香，若隐若现，但令人无法忽视，浮动在月光中，本该是令人警惕的迷幻，却反而沁人心脾。 程希走到安然身边，安然应该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动静，等他走到旁边，也没有转头，径直开口道：“醒了？” 虽然安然出声了，但奇怪的是，神殿的沉寂并没有因此被打破。 程希总觉得，在刚刚看到安然的那一刻，他恍惚以为安然就是这神殿的一部分。 或者说，安然曾经与神殿共享了某一段，甚至经久的岁月。 程希点点头，意识到安然没有看自己，又“嗯”了一声：“你有没有受伤？” 安然没有回答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柱子。程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相比其他的石柱，这根柱子上多了蜿蜒的藤蔓。青绿的藤蔓在月光下竟然好像在生长，不断冒出春天般的嫩芽，缓缓绽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所有的藤蔓都围绕着石柱的中心蔓延，而在石柱的中心、被藤蔓拱举着的地方，生长着一个巨大的花苞。 安然在旁边突然开口：“说起来，你二哥长什么样？” 程希张口刚要回答，话到了嗓子眼，却突然卡住了。 二哥……长什么样来着？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安然抬起头，扫了一眼程希，但也没有出声催促。 程希百思不得其解。他费力地回忆着，企图抓住脑海中模糊的影像，断断续续道：“是……好像是金发，大概……到肩膀，眼睛……眼睛好像是……” 程希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画面没有背景，但人却相当清晰——背对着的人应该是二哥。 二哥好像受伤了，漂亮的金发沾染了灰尘，但是看起来似乎并不慌张。他从容地将金发整理好，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程希看见他本该干干净净的、白玉一般的脸上不知怎么划了几道伤痕，但二哥好像并不在意，短暂停留之后便径直往前走去，显出义无反顾的坚决。 画面一闪而过，程希只记住了那双温柔又坚定的金绿色眼睛。 “眼睛是金绿色。” 程希话音刚落，眼前的花苞突然缓缓绽放，层叠的花瓣逐渐展开，繁复却不杂乱，花香疏离又和暖。 在完全绽开的花苞中央，静静地立着一个人，十分安详，像是沉睡于此。 终于看清那人时，程希瞪大了眼睛。 是二哥。 程希还没来及作出反应，余光突然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熟悉的光雾，一团黑气在月光下骤然浮现，本来生机勃勃的藤蔓上猛地窜起熊熊的火焰。 沉睡在花心的二哥毫无知觉，跳跃的大火在他美丽的脸上映出明灭的光，像地狱在吞噬沉静的天使。 安然的反应极快。她瞬间跃起，伸手探进火里，小心但迅速地将二哥拉了出来，再迎面一把将他抱住。那燃烧的火焰仿佛有生命一样，四面八方向安然和二哥扑来，安然还没有做出下一步，一道白光从她背后穿过，猛地将火焰隔开。 安然带着二哥落下，程希在背后扶了她一下：“没事吧？手有没有烧伤？” 安然摇头：“没事。”她脱下黑袍，给二哥穿好，往程希那边送了送，“背上，咱们离开。” 程希从安然怀里接过二哥，背到身后。火海蔓延，程希勉力支撑，但哈莫尼逐渐撑不住了，向三人扑来。安然摘下耳后别着的羽毛，羽毛浮在她面前，复制一般分成了十三片，环绕在她周围，像坠落时那样。 十三片羽毛缓缓亮起，变成琥珀一样透明的金色，其中一片中心出现金青色的晕染。 安然伸出手，抓住了程希黑袍的领口。 程希：“……？” 下一秒，程希领口一紧，被拉着腾空而起，急速向前飞去。他吓得赶紧使劲将二哥箍在自己背上，生怕手滑，也生怕安然手滑。 一顿慌乱之中，鬼使神差，程希回头看了一眼。 火海蔓延的速度很快，本来静谧的神殿被火焰诡异的光影映照得如同地狱降临，一片死寂。而在扭曲挣扎的黑火中，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双透明的无色眼睛紧紧地盯着离开的三人。 程希感觉自己脖子又一紧，他快窒息地回过头来，看向前面的安然。 不知为何，神殿似乎大的没边，飞了半天也没看到边界。而安然丝毫不慌，在高速飞行时并指拉近身前，程希看见她身边围绕的羽毛，除了金青色那片，又有一片亮起金红色晕染的光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希隐约看见，安然那只拉着他衣领的手臂上，随着她的动作，似乎渗出很浅的黑气。 蓄力完毕，安然猛然剑指向前，喝到：“瑞康塞尔，破！” 一道巨剑样的红色光芒从安然的指尖迸发而出，冲破了模糊的天空，露出一方缺口，从洞里漏下滂沱的大雨。 安然带着两人直直冲进了大雨里。没有黑袍阻挡，也没有其他保护，安然直接被淋了个透心凉。程希想给她开个盾，但是无奈飞得太快，刚刚他又费大劲挡了火，本身就不熟练的哈莫尼开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开出来。 进雨幕的一瞬间，一道惊雷乍起，程希汗毛倒立。雷声持续炸开，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在突然被照亮的天空中，似乎有什么渐渐被吸引而来，正在窥伺这里。 在窥伺……安然。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程希一把抓住安然拎着他领子的手臂，哈莫尼骤然白光大亮，将三人笼罩在内。顿时，那种被窥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淡了很多，好像被哈莫尼阻隔，窥伺者失去了目标，无法聚焦于此。 在急速飞行中，安然还有空回头看了程希一眼，又转回头去，大喊：“安久，开门！” 程希愕然发现竟然这么快就已经回来了。门应声而开，黑洞洞的，安然带着破门而入的气势撞了进去，三人稳稳落地。 客厅里只有安久，王零不知去哪了。见人都进来了，安久赶紧把门关上，打开了灯：“安姐？怎么搞的？” 尽管程希的哈莫尼把三人罩住了，但在哈莫尼张开之前，安然还是在大雨里走了一遭，她身上是和安久很相似的长袍，几乎被淋透了，长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安然似乎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皱着眉“啧”了一声，但还是利落道：“安顿好二哥，一会去找你。契约任务达成。” 一点细微的金光从安然和程希手上的印记处亮起，印记随着光芒的消散也同时消失。 程希点点头，背着二哥上楼。上到最后一级台阶，他回头看了一眼。 安久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卷轴，浮在手中缓缓打开，埋头找了一阵，再确定了一下，卷轴便发着光飘到了安然头顶上。下一秒，安然全身就变得干爽了。两人凑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 程希收回目光，推开了二哥的卧室门。 二哥的卧室东西摆的很随性，但竟然还挺整齐清爽的，是他一贯的风格。程希小心把裹着二哥的黑袍脱下，再把二哥放到床上躺好，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安然的黑袍似乎和安久的黑袍颇不一样。 经过这么一遭，安然黑袍依然干净，甚至隐隐带着一丝不知名的香气，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是相当柔软的面料，轻盈又舒展，触碰到的时候，竟莫名从心底生出一丝安宁。 这一路颠簸，二哥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但也不像昏迷，看起来只是单纯地睡着了，睡得很安详。二哥的身上相当干净，根本不像是刚刚出了任务又逃离火海，倒像是在安静的花园小憩，不会沾染任何尘埃，只会有芬芳的花香。 程希打量二哥的衣服，宽松的无袖长袍，在腰上松松系了一条金色的腰绳，显得轻盈又闲适。 二哥出任务，穿的是这身衣服吗？ 同样的模糊感又袭击了程希。程希终于咂摸出一丝不对劲，从今晚醒来开始，他的记忆好像一切如常，但细想又好像有很多地方都是朦朦胧胧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记得还是真的忘却。 他摇摇头，企图把这种模糊感从脑海里去除，余光刚好发现二哥的手有些异样。二哥左手是放松的姿态，但右手微微握拳，好像包裹着什么东西，经历了刚才那一遭竟然都没掉。 一切好像都是刚刚好，在程希俯下身查看的那一刻，从二哥的右手中掉出了一串手链。程希捡起手链，左右仔细观察，手链上有七颗菱形宝石，宝石不大，但都是灰色，显得黯淡无光，被一条金色的细链穿起，看起来平平无奇。 这手链……会和二哥这次的失联有关系吗？二哥为什么要将它带回来？ 旁边突然传来了声音：“想不明白的话，可以先带着，今后总有机会知道的。” 程希回头，门旁边站着好整以暇的安然。她抱臂靠着门框，见程希看过来，指了指他手上的手链：“不是刚好是手链吗，带着也挺好看的。” 程希思考片刻，从善如流地把手链带上了，大概是经历了这一晚，对安然的信任值有所上升。安然不像是会刻意害人——感觉她纯粹不在意，如果说她发话让自己带上，相必这手链还是比较重要，今后有能探索的地方，且带上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至少不会立刻暴毙。 当然，不排除安然不在意他的死活，只是在意这条手链能够在他身上发挥某种价值这个情况。 不过程希也并不害怕。他除了有点怕黑了，有点怕高了，其余事情基本上像个莽夫。 见程希把手链带好，安然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自顾自走进去把她的黑袍拿走了。没等程希开口，她摆摆手道：“再会。”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前往王零给她准备的房间。 程希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二哥，把二哥坠在床边的右手放回床上，在静寂的大雨声中关灯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