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逝我梁》 1、引·音音的铁拳 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峦只剩下蜿蜒起伏的黑色剪影。 踏入大山深处的死寂荒村时,蓝舒音把头灯调到了最亮。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朽木和潮湿苔藓的冷寂味道,但强光像一柄脆弱的剑,劈开了身前浓稠的黑暗。 蓝舒音调整好表情,举起了自拍杆,“老铁们看到没,我已经到了网上传得神乎其神的‘第一鬼村’,七姑村。” 她刻意压低声音,气流带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兴奋,黑色面罩后的眼神明亮而轻松。 “这个村子已经荒废五十多年了,据说祠堂里有一把闹‘鬼’的太师椅,邪性得很,今天七月半,刚好buff叠满,我们现在就去一探究竟……” 依着山势杂乱分布的石屋大多已经坍塌,沉默地匍匐在黑暗里。黑黢黆的窗洞和门框空洞地大张,仿佛无数只失明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 蓝舒音的目标是村子深处的宗祠,但路很难走。 脚下是滑腻的碎石、断砖和盘根错节的枯藤,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厚的腐叶上,发出低沉的窸窣声。 这声音,和她衣料摩擦灌木的沙沙声、以及逐渐加快的心跳声,在绝对的阒然里,被放大得异常清晰,吵得人心慌。 锵—— 突然,一声极短暂,却绝对清晰的金属撞击声,猛地刺破死寂! 什么动静? 蓝舒音脚步一顿,全身的感官在刹那间绷紧放大,侧耳倾听。 死一样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 紧接着,那异响又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混乱却激烈的打斗声,夹杂着几声极力压抑的短促低吼! 似乎就来自村子最深处的祠堂方向! 判断出声音源头,蓝舒音压低身体,借着废墟阴影的掩护,快速而无声地朝那边潜行而去。 …… “老王!老王你醒醒!我是陈斌啊!” 破败宗祠前的空地上,陈斌死死抱着老王的腰,额上青筋暴起,试图阻止这位平时憨厚斯文的学者将手中利器再次刺向受伤的同伴。 老王双目赤红,仿佛陷入了癫狂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咆哮着,“怪物……都是怪物!杀了你们!杀了!” 空气里拧着一股怪甜,又隐隐带着腐臭的气味。 闪烁着微弱荧光的粉尘在惨淡的月光下无声飘浮,淡淡的,肉眼几乎看不分明。 “不是怪物,是我啊老王……谁来帮帮我啊!!!”陈斌几乎是哭喊着,拼命抵挡着老张那失控的巨力。 但,他知道没人能帮他。他们的两个同伴,一个突遭老王偷袭早就昏死过去,另一个…… 陈斌满怀希望地望过去,却见一直蜷缩在古槐树下、仿佛已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李自成,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空洞得吓人,深处燃烧着一种毫无理性的狂乱。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僵硬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无比骇人。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李自成撑着身体,晃晃悠悠地支撑起来,顺手抄起了地上半块残破的板砖。 “怪物……都得死……嘻嘻……”他尖利扭曲的嗓音划破压抑的空气,高举着那块沾满泥土的凶器,直直朝正与疯狂状态下的老王缠斗的陈斌逼近。 陈斌瞥见这一幕,瞳孔骤缩,一股绝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根本腾不出手! 眼看腹背受敌,那沉重的板砖就要狠狠砸落。 呼……砰! 忽然一道身影快如鬼魅,疾冲而至。随后一记精准有力的直拳,如同出膛的炮弹,瞬间砸在李自成那张扭曲怪笑的脸上! “呃……” 李自成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下一秒,狂乱的眼神骤然涣散,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蓝舒音毫不迟疑,转身又是一拳。 转瞬之间,两个神志失控的成年男性就被彻底放倒。 蓝舒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甩了甩微微发麻的拳头。 她呼吸略促,但眼神依然明亮轻松,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掉了衣角的灰尘。 陈斌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神人”,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喉结滚动,终于艰难地找回声音,“谢……” 然而,另一个“谢”字还未脱口—— 一记精准狠厉的上勾拳自下而上,猝不及防地轰在了他的下颌! “砰!” 陈斌脸上的感激之色定格凝固,连哼都未及一声,便翻着白眼重重倒地,溅起一片昏黄的尘埃。 “人高马大的,醒着也太危险了。稳妥起见,还是睡一会儿吧。” 蓝舒音小声咕哝了一句,目光冷静地扫过各以怪异姿势倒在地上的四人,最终投向不远处那扇破败不堪,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宗祠大门。 她重新开启方才关掉的镜头,那点红色的录制灯再度如心脏般在黑暗中搏动起来,对准了幽深的前方。 然后扶了下面罩,转向镜头,比了一个俏皮又标志性的“v”字手势。 “到地方啦,让我们进去开开眼吧!” “在此之前,老规矩——喊出我们的口号:一拳送走不开心,音音带你走近科学!”【`xs.c`o`m 网】 2、霓裳夜,魏老板 京市,贝当酒吧街 在鼎沸的人声与炫目的霓虹之中,“霓裳夜”的招牌并不起眼。一块纯白的底板,上面用沉郁的暗蓝色字体写着店名,看着十分低调。 方涣推开那扇厚重的复古木门,声浪与热浪霎时将他吞没。 空气里搅拌着酒精、香水与荷尔蒙蒸腾出的粘稠气息,舞池中人影纠缠。吧台后,酒保手中的雪克壶划出利落的弧线,冰块的碰撞声清脆地碎在喧哗之中。 换作往常,他高低也要去喝两杯,但此刻心绪不佳,正待蹙眉,一名侍者却似早已候在一旁,无声地上前,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引他穿过喧闹的主厅,侍者推开了一扇隐藏在厚重鹅绒帷幕后的隔音门。 这是一片极致静谧的空间。 光线略显昏沉,只有几盏射灯精准地打在中央的水景台上,几条锦鲤在幽蓝的水中缓缓游动。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檀香,彻底涤净了门外带来的烟酒气。 水景之后,一张宽大的乌木茶海后,坐着一个人。 此人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服,衬得肩线平阔,身形挺拔而舒展。即便只是闲适地坐在那里,便自然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掌控全局的气场。 脸上那副银色面具遮住了上半张容颜,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薄唇。 此时,他正微微倾身沏茶,修长的手指稳当地握着一把紫砂壶,腕骨微转,一道琥珀色的水线精准落入白瓷杯中,热气袅袅升腾。动作优雅流畅。 直至壶落托稳,他才缓缓抬眼。目光透过面具上那双幽深的孔洞,落定在方涣身上。 没有询问,没有惊讶,他微微抬手,指向对面的空位。 “坐。” 方涣像是被这一声惊醒,猛地回过神,压下心头翻涌的焦躁,几乎是冲过去跌坐了下来,“魏老板!” 他身体前倾,声音又急又冲,“你答应我的东西呢?!这都五天了,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方公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被称作魏老板的男人,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温润悦耳,听不出半分波澜。 他将刚沏好的茶推至方涣面前,“上好的武夷岩茶,定定神。” “我弟弟性命垂危,我哪有闲心喝茶?”方涣猛地一挥手,险些打翻茶盏,声音因急切而拔高,“你给我一句准话!那‘息壤血兰’,你到底能不能弄到?要是不能,我……” “三天。”魏老板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容置喙,“三天后的这个时间,会有人将东西送到你府上,还请回去耐心等待。” “还要三天?!”方涣几乎要拍案而起,但目光触及对方那张冰冷的银色面具,一腔怒火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沉声道,“都说霓裳夜交易世间秘闻,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只要付得起代价,就能得偿所愿……魏老板,我可是付了大价钱的。” 迈出霓裳夜那扇沉重的门,方涣缓缓吐出了一口压在胸口的郁气。 一直等在车边,焦急万分的管家立刻迎了过去,目光迅速在他身上扫视一圈,压低声音道,“谢天谢地!您可算出来了……您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姓魏的还能把我吃了不成?”方涣没好气地甩下一句,语气里带着未消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径自朝着座驾走去。 管家却大惊,几乎是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直到替他拉开车门,看他坐进后座,才慌忙钻进驾驶位。 他转过头,苦口婆心道,“我的大少爷哟,您可千万慎言!那位魏老板可不简单!这京市里头,任凭是哪路神仙,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尊称一声‘魏先生’或‘魏老板’。咱们方家虽然家大业大,但若是得罪了他,往后的日子怕是……” 方涣靠在真皮头枕上,闭上眼。他当然知道。 魏老板在京市的上流圈,堪称一个传奇。 没人知道他确切的来历,只知他约是十年前骤然出现,以令人瞠目的雄厚资本接手了当时无人看好的贝当路烂尾项目,并将【霓裳夜】打造成了如今顶尖的销金窟。 据说他的背景深不可测。曾有不长眼的暴发户在“霓裳夜”撒野闹事,扬言要让他好看,结果不出三日,那人便倾家荡产,彻底销声匿迹。 想起魏老板最后那句平静却斩钉截铁的——“当然,霓裳夜答应的事,从不失信。” 方涣躁动不安的心绪稍稍平复了几分。 他依旧闭着眼,挥了挥手,声音里透出疲惫,却也多了几分认命般的冷静,“行了,回去吧。他说等,那就等。” “哎,好,好。”管家明显松了一口气,缓缓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滑入深夜的车流,将那座隐于喧嚣之上的楼宇,连同它所承载的所有秘密与威压,悄然抛在了夜色最深处。 …… 另一边,霓裳夜 笃笃笃——极轻的敲门声响起。 “进。”魏寂的声音温润平和,十分写意。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名穿着黑色劲装,气息精悍干练的男人快步走入,在离茶海五步远的地方恭敬停下,微微垂首。 “老板。”男人开口,嗓音压得极低,裹挟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七姑村那边……有些意外状况。” 魏寂手持紫砂壶,注水的动作没有停顿,甚至连眼帘都未曾抬起,只从喉间逸出一声淡淡的,“嗯?”示意他继续。 “今晚有一支民间探险队突然进去了,目的明确,应该也是冲着那件东西去的。”男人语速加快,“不止他们。这几天,莫名其妙冒出很多闲杂人等,打着‘探险博主’的旗号,在村子里进进出出,闹出不少动静……不知道背后是不是有人推波助澜,故意搅局。” 水流声倏然停止。 魏寂的手稳稳地悬停在杯子上方。虽然只是一个微小的停顿,在极致的安静中却显得有些突兀。 “探险博主?”他重复了一遍,面具后的目光掠过一丝沉思。 “是。看着都像是猎奇来的。” 魏寂沉默了片刻,将茶壶轻轻搁回托架,“不用理会。”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让我们的人避开无关人员,按计划行事,不得节外生枝。” 他微微前倾身体,虽无疾言厉色,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却顷刻间弥漫开来。 “集中所有资源,一天之内,我必须要知道那东西的确切下落。” “是,老板!”男人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领命,脚步迅疾而无声地退了出去。 门再度合拢,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魏寂缓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落在面前的半杯茶盏上。 袅袅白汽已散尽,茶汤色泽沉静。 魏寂静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像是自语,又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还是去一趟吧,免得夜长梦多。”【`xs.c`o`m 网】 3、息壤血兰①·不速之客 蓝舒音举着运动相机,在破败阴森的祠堂内穿行。 腐朽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吱呀声,在这死寂得阴森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她调整焦距,正准备给祠堂中央那把孤零零的清代太师椅来一个特写镜头,忽然感觉后背发凉,一种冰锥般的寒意悄然蔓延。 那不是温度的变化,似乎是一种纯粹直觉的、毛骨悚然的被注视感,仿佛有什么东西紧贴着她的后背,正无声地窥视着她。 她猛地拧身转体,攥紧的拳头带着破空的风声,狠狠向后挥去—— 当然,只击中了空洞而阴冷的空气。 “怕什么。”她低声给自己打气,试图驱散心头那阵莫名的不安,“一把破椅子,还能比暹罗鬼窟那地方更可怕不成?” 可话虽如此,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还是不受控制地爬满了手臂。 祠堂内光线晦暗,沉滞的空气饱含着陈年尘土与潮湿霉朽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压抑。 目之所及,梁柱倾颓,蛛网密布,可奇怪的是——正中央的那把太师椅,纤尘不染,异常干净。 这份不该存在的洁净,在这阴森破败之地,显得格外诡异。 民间传说,这把太师椅“坐鬼不坐人”,凡沾染者,皆遭不幸。 蓝舒音忍不住一阵胡思乱想,后悔的情绪如涌上心头。 要不是利令智昏……她咬紧后槽牙,早知道她就不来了! 蓝舒音稳住微微发颤的手臂,草草录了几段视频,摁下几张快照,便迅速抽身退出了那座令人窒息的祠堂。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她刚要松一口气,脚步却猛地顿在原地—— 祠堂外的空地上,原本横七竖八躺着的那四个人,不见了。 仿佛被这片诡异的土地无声无息地吞噬了一般,只剩下一片阒然凌乱的脚印。 簌簌—— 就在这时,身旁一人多高的浓密蒿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摩擦声。 两盏头灯的光柱胡乱晃动。 紧接着,两个穿着冲锋衣、背着硕大登山包的男人,有些狼狈地拨开枯黄的草杆钻了出来。 双方的目光,在这阴森诡异的夜色中,毫无预兆地撞了个正着。 显然没料到这地方居然还有别人,那两人动作一僵,脸上掠过毫不掩饰的惊愕与警惕。 蓝舒音同样心下一凛,身体下意识后撤半步,重心微沉,右手已悄然按在腰间口袋上。 大半夜的,又是荒郊野外,突然出现两个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避开。 她正想装作路过离开,若对方胆敢跟上,大不了拳头碰一碰,却没想到,那个稍年轻些的男生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眼睛猛地睁大,“等等!你……你是‘音音的铁拳’?那个探险博主?!” 他脸上的警惕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冲刷得一干二净,激动地拽住身旁同伴的胳膊,声音因兴奋而拔高,先前的紧张气氛荡然无存,“子归快看!是我偶像!真是她!我以前天天看她视频!绝对不会认错!” 他那份几乎要跳跃起来的、毫不作伪的狂热,让蓝舒音微微一怔,按在战术笔上的手指稍稍放松,但眼底深处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 她迅速打量着对方——男生眼中闪烁的光芒和那手足无措的兴奋劲儿,真切得不像伪装。 她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你们好。你们……也是来探险的?” “对啊对啊!”那男粉丝——吴恙抢着回答,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头灯的光圈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网上都说这村子邪门,我们是来实地破除封建迷信的!不过这地方是有点邪门,我们刚刚差点迷路……” 他的同伴陈子归则显得沉稳许多,虽然也对这场偶遇感到意外,但目光仍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蓝舒音以及地上的痕迹,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三人在祠堂前,找了块相对平整的空地生了火。 借着吴恙絮絮叨叨的叙述,蓝舒音大致拼凑出了他们的来历。 吴恙和陈子归都是大四学生,因为徒步结识。吴恙最早是蓝舒音的忠实粉丝,受她视频影响,便拉着性格更沉稳的陈子归一起,也尝试做起了探险博主,记录他们的徒步见闻。 用他的话说,“虽然我俩账号流量一直要死不活,但架不住真心喜欢!” 这次深入七姑村,是因为一笔高薪委托。 “有个金主爸爸后台私信我们。”吴恙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火星噼啪溅起,“出价一万,要我们来这七姑村,找到那把有名的太师椅,在那屋子里睡上一夜。” 吴恙语气夸张,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痞劲儿,“一万块钱啊!音姐!我去年吭哧吭哧实习俩月,才挣四千!这够我们潇洒小半年的了!再说,我们新时代唯物主义者,还能被这些乡野传说唬住?这不就跟很火的凶宅试睡员一个性质嘛,这活儿必须接!” 蓝舒音心中蓦地一动。 她来七姑村,也是为了一笔丰厚的酬劳。 难道现在钱多任性的金主都扎堆了,专挑这种邪门地方撒钱? 这念头刚闪过,就听见吴恙话锋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凑近问,“对了音姐,你退圈得有小一年了吧?说真的,我们老粉都想不通,你流量那么好,还上了新闻台专访,怎么突然说不干就不干了?” 问题来得直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自来熟。 蓝舒音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缓缓开口道,“没什么。就是一年前,在暹罗做废墟探险时,撞见了一点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 “哈?”吴恙的好奇心瞬间被吊到顶点,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什么东西?不会是……鬼吧?” 蓝舒音一顿,旋即压低声音道,“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她语速放缓,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冰珠落地,“她背对着我,站在走廊尽头,哼着一支不成调的童谣……我镜头推过去的时候,她忽然回头!” 她恰到好处地停下,营造出令人窒息的间隙,看到吴恙骤然绷紧的脸,才用更沉缓的语调补述道,“她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不断往下淌的浓稠鲜血。” 篝火恰在此时噼啪爆响,一阵冷风卷过,吹得火苗乱颤,明暗不定地映在三人脸上。 吴恙脸上的兴奋早已僵住,下意识地抱紧胳膊,吞了口唾沫。 连一直沉默的陈子归也皱紧了眉头,目光沉凝。 蓝舒音将他们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静默了几秒,忽然嗤笑一声,“这就信了?新时代的唯物主义者?” 气氛陡然一松。 先前刻意营造的紧张氛围瞬间破碎,吴恙夸张地抚着胸口,“我去……音姐你这故事编得也太吓人了!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缓过劲来,语气带上了几分幽怨,“唉,不想说就算了嘛,何必编鬼故事吓唬我这种真爱粉……” 蓝舒音但笑不语,倒是一直沉默的陈子归突然开口,“这地方,刚刚还有其他人吧?” 诧异于他的观察力,蓝舒音多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本来是有的。我进祠堂前还在,出来就不见了,估计走了吧。” 话音刚落,一道刺目的强光手电筒光柱猛地从侧方射来,毫不客气地打在三人脸上。 “干什么的!”一声粗粝的呵斥随之响起。 只见两个穿着半旧林业制服、身材精壮的护林员大步从暗处走来,面色冷硬。 为首那人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如鹰,扫过他们和一旁的篝火残骸,厉声道,“这里是封山育林区,严禁任何人进入!谁允许你们半夜跑到这里来的?!” 他身旁的同伴手里拎着一根沉重的木棍,沉默地站在一旁,形成无声的压迫。 吴恙连忙辩解,“大叔,我们就是……” “少废话!”那黑脸男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立刻收拾东西,马上离开!这里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 对方的语气强硬,毫无转圜余地。 蓝舒音蹙了下眉,这两人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但眼下硬碰硬并非明智之举。 她迅速衡量了一番,率先站了起来,“我们这就走。” 她给吴恙和陈子归使了个眼色,三人草草收拾了下背包,在那两名护林员的严密陪同下,朝着村外走去。 夜色浓重,手电光在坑洼不平的土石路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 蓝舒音一路都很警惕,一只手始终搭在腰间,准备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不过,直至走到七姑村边界,那两个男人也并未做出任何异常举动。 黑脸护林员停下脚步,用手电光指着前方黑黢黢的山路,最后一次严厉警告,“赶紧回家!以后不许再来了!否则后果自负!” 说完,二人竟真的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大步离去,仿佛他们的任务,仅仅只是将不速之客驱逐出去。 看着他们干脆利落消失的背影,吴恙挠了挠头,一脸困惑地嘀咕,“奇怪……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还有护林员半夜巡山?” “不清楚。”陈子归思忖了一下,提议道,“这地方有点不对劲,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 “不行。”吴恙的反应却异常坚决,与之前的嬉皮笑脸判若两人,肃声道,“我们要回祠堂过夜,不然一万块钱就泡汤了!这山高路远的,吃这么多苦头,我可不想白跑一趟。” 说完,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那副执着于报酬的神情瞬间收敛,迅速切换回热情粉丝的模式,扭头看向蓝舒音,露出一个带着几分讨好和期待的笑容—— “那个……音姐。” 他有些羞涩地搓了搓手。 “能……能加个微信吗?我保证绝对不随便打扰你!我发誓,我真是你铁杆粉丝!”【`xs.c`o`m 网】 4、息壤血兰②·恨意 【音姐!有空来粉丝群冒个泡呗!】 【大家真的都超想你的!等你回来!】 刚回到落脚的酒店,蓝舒音就收到了吴恙发来的信息。 看着那跳跃的字眼和毫不掩饰的热情,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双明亮单纯的眼睛。 蓝舒音失笑着摇头,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一个朝气蓬勃的男大粉丝。 她回了一个【嗯】,便反锁上门,摘掉了遮掩容貌的黑色面罩。 从浴室洗漱出来,蓝舒音用毛巾擦拭着滴水的长发。 不经意低头的刹那,她发现地板上多了一张信封。 应该是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 蓝舒音缓缓弯腰,拾了起来。 没有任何署名的纯黑色信封,触手微凉。 右下角勾勒着一个散发着银墨色荧光的三足香炉的图案,炉中似乎还有寥寥烟雾缭绕升起,显得神秘而诡谲。 里面塞了一张质感很好的便签纸。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字。 那字迹冷冽、锋利,每一笔都力透纸背,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志,狠狠地凿刻在纸面上: 【风芷昭音,找到你了】 “……又来?” 蓝舒音捏着那张单薄的纸片,站在灯火通明的酒店房间里,却觉得寒毛直竖。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之前对吴恙说的那番话,其实并非全是骗人——她当初退出探险博主这个行当,的确是因为遭遇了一些……离奇诡谲的怪事。 蓝舒音做废墟探险博主的前两年,一切风平浪静,甚至可以说顺风顺水。 但,探险是会上瘾的。 对刺激的阈值被一次次拔高,使得普通的废弃酒店、商场、工厂那些地方,再也无法满足她。 于是,一年前,蓝舒音找到了暹罗那个闻名遐迩,却也禁忌重重的【鬼窟梦园】 探险结束的当晚,一个诡异的信封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酒店房间的门缝下—— 【风芷昭音,找到你了】那行字几乎把纸戳穿。 起初,蓝舒音只当是无聊的恶作剧,或投递失误。 “风芷昭音”这四个字,既像人名又不像人名,除了尾字与她相同,听起来完全陌生。 然而,怪事接踵而至。 先是莫名其妙的严重脸部过敏,再是接连几天,她总在睡梦中被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惊醒,仿佛有什么东西就悄无声息地站在床边,冰冷地凝视着她。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时常回荡着细微到几乎听不见,却又真切存在的叹息声。 网上说,暹罗那个地方有点说法,极易引来不干净的东西并将其带回,强烈的惊悚感驱使她马上改签航班,仓皇逃离。 原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不料鬼窟梦园那期视频意外爆火,多家媒体发出采访邀约。 曝光于公众视野的那几天,那个熟悉的黑色信封,再次出现了。 同样的字句,透着一股深刻的仇恨与威胁。 那之后,蓝舒音总感觉心神不宁。 即便是坐在熟悉的电脑前剪辑往日的视频素材,也时常会莫名觉得颈后发凉,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目光正穿透一切,在背后冷冷凝视。 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最终让她无法忍受,索性决定,退圈不干了。 从前的她胆大无畏,可鬼窟梦园之后,变得对周遭环境异常敏感,充满警惕。 放在以往,七姑村这样的地方绝不会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生理性排斥,但现在,她只要一个人在阴暗的环境里待久了,一种莫名的寒意就会不自觉地从脊椎蔓延开来。 若非这次找她的人愿意出二十万酬劳,而这数字,刚好能替好友还清医药费,她绝不会同意得那么干脆。 蓝舒音下意识凑近猫眼,向外仔细张望。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投下惨白的光。 她迟疑了两秒,又拧开门锁,探身扫视了一圈。 意料之中的没人。 蓝舒音果断撕掉了那张便签,连同信封一起扔进了走廊的垃圾桶,然后才退回房内。 她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头疑云密布。 “究竟是什么人?” ——总不可能是真的闹鬼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蓝舒音压了下去。 作为一个被小有名气的出马仙养大的孩子,她虽见识过民间一些玄妙事,但骨子里却压根不信真有什么虚无缥缈的“阿飘”。 比起鬼怪,蓝舒音更相信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可……会是谁呢?用这种诡异又精准的方式盯着她? 疯狂的粉丝?她不过是个粉丝刚过20万,戴着面罩连脸都不露的冷门赛道博主,何德何能招来私生饭? 种种复杂又矛盾的想法,在脑海中萦绕了一整晚,她几乎没合眼。 以至于第二天,蓝舒音顶着一双黑眼圈迈入网吧时,自认幽默的网吧老板还调侃了一句,“哟,美女的烟熏妆挺别致啊?国宝同款?” 蓝舒音黑着脸进了最里面的包间,插上硬盘,点开了昨晚拍摄的素材。 然后熟练地挑选角度,拼接片段,再辅以后期调色和配音,精心营造出了一种光线变幻下,时间缓慢流逝的错觉。 最后,剪辑成了一段在祠堂里度过了一整夜的逼真视频。 没错,找上她的那位神秘金主,提出的核心要求与吴恙他们如出一辙:必须在放置太师椅的屋子里过夜。 但蓝舒音心思活络,绝非一根筋到底的大学生。 在她看来,拿出证据完成任务,远比恪守死板的规则更重要。 最最重要的是…… 她才不要在那种阴森森的鬼地方待到天亮。 …… 打着哈欠从网吧出来,蓝舒音正琢磨是回酒店补觉,还是找个地方解决早饭,目光无意间扫过马路对面,却愣了一下。 对面街角,一个皮肤黝黑,肌肉精壮的男人正敛眉打着电话。那结实的身板和略显凶悍的侧脸,瞬间攫住了她的注意力。 ——是那个护林员? 蓝舒音微微眯起眼。 她视力极佳,即便昨夜光线昏暗,依旧清晰记得对方的神态和轮廓。 但,此刻那人身上穿着的,却是一套深蓝色安保制服,胸口的字样模糊不清。 心头疑窦顿生,蓝舒音脚步一转,直直穿过马路,想看清制服上的公司名称。 却在此时,手机嗡地一震。 吴恙:【音姐!你有时间吗?能聊聊吗?】 低头瞥了眼手机的刹那,蓝舒音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鼻尖瞬间萦绕上一股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茶香。触感是柔软而昂贵的羊绒面料。 “抱歉。”一道清亮温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蓝舒音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漂亮到蛊惑人心的桃花眼。 眼前的青年身量很高,面容俊美,乌黑发丝在额前形成了一个优美的美人尖,是那种走在街上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极品帅哥。 而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十分真诚,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笑容充满了极具感染力的温和与善意。 蓝舒音下意识道,“没事,是我没看路。” 青年笑了笑,并未多言,只是微微侧身让开道路,并用那如沐春风的嗓音提醒了一句,“过马路的时候,还是不要看手机了,很危险的。” 说完,他礼貌点头,转身从容地没入了人流之中。 蓝舒音望着那道格外挺拔优越的背影,怔忡了两秒,才猛地想起那个护林员。 她立刻转头望向对面街角—— 那里空空如也,早已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这时,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 蓝舒音低头一看,是吴恙拨来的语音通话。 她微微蹙眉,想到对方毕竟是自己的粉丝,犹豫了两秒,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没等她开口,那边已经焦急地出了声,“音姐,你还在沁阳吗?” “嗯,怎么了?” “子归不见了!” 吴恙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很是惊慌无助,“今天早上我醒过来,他人就不见了,而且……而且地上还多了一点血迹!我,我已经报警了,警察刚走,但……” 他迟疑着,声音里充满了怀疑和不确定,“我觉得刚才来的那两个警察怪怪的,音姐……你现在有空吗?” “你现在在哪?”蓝舒音一边问,一边伸手拦下了路边一辆看似普通的出租车。 只是,她没料到这随手一招,竟拦下了一辆黑车。 车刚驶上高速,司机便露出了獠牙,一口咬定二十公里的路程要价两百,坚决不打表。 面对蓝舒音质疑的眼神,司机振振有词,唾沫横飞: “大妹子,不是我讹你,是你去这地方……有点刁钻呐!七姑村外边那截山路,早就不能叫路了!年前大雨冲垮了半边,现在全是坑洼和碎石头,边上就是陡坡,看着都瘆人!我这车是跑城里的,底盘不经造,跑一趟那鬼地方,轮胎、底盘都得遭大罪,回来光检修就好几百。” 他顿了顿,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语气越发玄乎。 “而且那地方……嘿,邪性!动不动就起瘴气,白茫茫一片,车灯都打不透,容易迷路不说,关键是晦气啊!我们跑车的都讲究个平安,拉你这趟活,风险太大,回来得烧香洗车去晦气,这都得算成本里。” “所以这价真不是瞎要。油钱、车损、风险费,还有我空车跑回来的钱,都得算上。说实在的,这活儿没几个人愿意接,也就是我胆子大,敢送你这一程。” 蓝舒音面无表情地听完,没跟他起争执。 等车子停稳,心平气和地付了钱,她反手关上车门,仿佛完成了一桩寻常交易。 但下一秒,她点开投诉举报平台,将方才车内录下的音频与照片一并传了上去。【`xs.c`o`m 网】 5、息壤血兰③·局中人 吴恙焦灼地等在那条偏僻隐蔽的进村小路上,抬眼瞧见蓝舒音出现,如同看到了主心骨,激动得两眼放光。 “音姐!你可算来了!呃……”他急切的声音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你怎么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没回去休息吗?” 蓝舒音仍是昨天那身装扮,一身浅灰色速干长袖t恤,轻便的牛仔裤徒步鞋,魔术头巾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静的眼睛。身后背着个轻便小包。 整个人看起来,既像一个随时进山探险的老手,又像一个走错片场的迷路游客。 蓝舒音莞尔,“还能注意我穿什么,看来也没多急。” 吴恙却苦笑,“都这节骨眼了,你就别挖苦我了。” 他一边带着蓝舒音快步往村里走,一边解释发生的事情,“七姑村有两条路能进来,这条特别难走,我们昨晚怕再撞上那俩护林员,就从这里溜进去的。” “本来很顺利,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睡得特别沉,中间好像迷迷糊糊听到有扭打挣扎的动静,还以为是做噩梦……等醒过来,子归就不见了。” “一开始我以为他出去透气了,但他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出去找他,却发现祠堂外面有血迹,断断续续滴了一路。” “我立刻报了警,但……” 吴恙说到这里,眉头紧紧锁起,脸上浮现出强烈的不安,“他们来得特别快,就像一直在附近守着一样。问话也很敷衍,根本不像来查案的,就一直催我离开。” “我越想这事吧,越觉得不对劲。” 他转向蓝舒音,神色难掩忧虑,“音姐,你阅历深,你说子归他不会出事吧?” “别自己吓自己,先看看再说。” 说话间,他们穿过了一片倒塌的屋架。 白日的天光勉强穿透稀薄的云层,照亮了通往祠堂的缓坡。 整个村子静得可怕,只有风声,脚踩在枯叶堆的绵软声,与枯枝断裂的脆响,在空寂的山坳里回荡。 一路上,蓝舒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直到重新站到阴森的祠堂前,她才突然意识到,是声音。 这荒郊野外,杂草丛生的,不说小动物了,连声虫鸣都没听到。 “音姐,就是这滩血!” 这时,吴恙指着祠堂门前,一片已经有些发暗的血迹说。 蓝舒音走过去看了看,觉得这滩痕迹更像是昨晚那四人留下的——他们当中的其中一个,就倒在这个位置。 但,她瞥了眼一旁脸色发白的吴恙,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个男大宝宝胆子忒小,吓到了还得费神安抚,着实麻烦。 蓝舒音不再多言,迈步跨进了祠堂。 狼藉的祠堂在白天更显破败阴冷,四处散落着一些留宿痕迹——撕开的压缩饼干、半瓶水,还有扔在角落的烟头。 仔细扫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打斗或挣扎的痕迹,蓝舒音转而问道,“你有陈子归的联系方式吗?” “有是有。”吴恙攥着收好的帐篷布,面露难色,“但他爸妈身体一直不太好,我觉得……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先别惊动他们吧?我想尽力找找。” 蓝舒音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转身走出了祠堂。 眼下唯一的线索,似乎只有那滩颜色发暗,断续滴向远处荒草深处的血迹了。 见她毫不犹豫地循着血迹追去,吴恙慌了神,一把抓起背包急急跟上,“音姐!别把我丢下!我也去!” 蓝舒音走着走着,察觉到了古怪——起初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嵌在泥土碎石间,明显是更早前留下的。 可越往深处走,那血点却越新鲜,最后滴落在羊肠小道上的红色竟变得刺目起来,黏腻潮湿,分明是刚流出不久。 这太不对劲了。 强烈的违和感让她的脚步慢了下来,脑中警铃作响:什么人能流这么多血还不倒下?完全不像受了伤,倒更像是…… 在故意引他们过去。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蓝舒音忽然一脚踩空。 天旋地转之间,根本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她整个人沿着斜坡翻滚下去,枯枝与锐石擦过手臂和腰侧,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幸好,斜坡不算陡峭,她重重跌坐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震得浑身发麻。 啪嗒—— 啪嗒—— 没等缓过劲来,蓝舒音听到,耳边一声接一声的液体滴落声,不断拍打着旁边的落叶。 空气里隐隐飘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她忍痛抬头。 下一秒,呼吸霎时停滞。 只见槐树粗壮的横枝上,赫然悬着一只庞大的黑影,像野猪,又像牛……体型骇人,被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粗暴地贯穿架起,淋漓的鲜血顺着皮毛不断淌下,将下方一片泥土浸染成深红。 但,她没看清那黑影是什么。 因为抬眼的刹那,好几滴温热腥浓的液体,好巧不巧,直直坠向她的眉心,溅入她的眼中! 刹那间,眼前被一片滚烫的猩红覆盖,一股烧灼般的剧痛刺入眼底,疯狂蔓延。 “——啊!” 蓝舒音浑身一颤,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呼。 “音姐!!!” 坡顶上传来吴恙惊慌的喊声。 蓝舒音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闭着双眼。 浓稠的鲜血混着冰冷的泪水,不停从她眼角滑落,在脸颊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音姐!音姐你怎么了!”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到近前。随后一瓶冰凉的矿泉水被塞进手里。瓶盖已经被拧开了。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瓶口对准自己的眼睛灌了下去。 清水冲刷着灼热的眼球,暂时压下了那阵可怕的滚烫感。一瓶很快见底。 “还有吗?”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有有!”吴恙连忙又递来一瓶水。 接着是第三瓶。 终于,那股灼烧感减弱了许多。 蓝舒音尝试着睁开眼,眼睛还有些刺痛,但视线勉强聚焦。 “音姐,你,你怎么样?”吴恙有点被吓到了。 此刻,她十分狼狈,衣服被划破,手臂上也多了一道流血的划伤。 最吓人的是她的眼睛,布满蛛网般密集的红血丝,眼白几乎被血色浸透,乍一看犹如恶鬼复苏,不敢与之直视。 蓝舒音扶着老槐树站了起来,“是陷阱。”她的声音依旧沙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惊悸,“但应该不是为我们设的,只是我们……倒霉撞上了。” “哈?”吴恙一脸茫然,还没从惊吓中完全回神。 “那些血迹是饵。”蓝舒音抹了把脸,忍着眼部的不适,缓缓抬起头。 目光越过枝桠,投向那悬挂之物—— 这一次,视线清晰了些,那东西的轮廓也越发骇人。 那不是牛,或是别的什么常见的野兽,而是一只体型异常硕大、毛色近乎纯黑的老獾。 或是某种变异巨鼬。 它的身体被一根削尖的粗糙木桩,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贯穿胸腹,钉死在槐树最粗壮的那根横枝上。四肢软垂,尖长的吻部咧开,露出细密尖利的牙齿,凝固着一种极致的痛苦与狰狞。 最令人心底发寒的是,它周身漆黑的皮毛间,竟隐约可见用某种朱砂或矿物颜料绘制的扭曲符文,在惨淡的光线下泛着暗沉的光泽。暗红的血液仍顺着木桩和僵直的皮毛,缓慢地,一滴一滴地往下砸落。 这绝非自然死亡,或是寻常狩猎所为。 那绘满身的符号,故意选择在古老槐树上进行悬挂的姿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恶献祭感。 吴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这,这什么东西?!谁干的?!”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混合着严肃的呵斥声,忽然从坡上方传来: “下面两个!干什么的?!” 两人猛地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两名警察出现在了坡顶,帽檐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的目光尤其在蓝舒音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不等他们组织语言,那位年纪稍长的警官已经看到了吴恙,又惊又怒道,“又是你?不是告诉你赶紧离开吗?怎么还瞎转悠?这里情况复杂,不是游玩的地方!” 吴恙下意识地辩解,“不是,我们……” 另一名警察却突兀地截断他的话,“你们的那个同伴,陈子归,已经找到了。” “子归?!”吴恙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急切地追问,“他在哪?” “北坡底下发现的人,摔晕过去了,救护车已经送他去医院了。”那名警察说着,目光不经意扫见了蓝舒音的身后。 枝干虬结的老槐树,黑影幢幢。某个难以名状的东西正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悬吊其间,暗红色的液体迟缓地、一下一下地砸进泥地里。 在看到那诡谲景象时,那人瞳孔微缩,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被压下去的紧张。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凝重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告诫的口吻,“这里的事,不是你们该掺和的。” “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现在、立刻,马上跟我同事下山。”【`xs.c`o`m 网】 6、息壤血兰④·医院暗潮 再看到陈子归,人已经躺在沁阳县医院的病床上了。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陈子归手背上扎着针,额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纱布。人是醒了,但眼神有些空,带着一种被巨大冲击震散后的茫然。 “怎么摔下去的?还记得吗?”蓝舒音问他。 陈子归眉头皱起,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不确定的声音,“……记不太清。我就是出去拍点素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头晕眼花……再醒来,就是这儿了。” 他的语气飘忽,每个字都透着不确定,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模糊梦境。 ——他在隐瞒一些事情。 蓝舒音看出来了,但眼下人没事,有些浑水,还是不蹚为好。 “好好休息。”她嘱咐了一句,就离开了病房。 处理完手臂和身上几处不算深的擦伤,蓝舒音去眼科门诊挂了个专家号。 “医生,麻烦您仔细看看。有不明生物的血液溅进去了,当时用水冲洗过,但现在还有点不舒服。” 她将当时的情况叙述了一遍,问出了心底最深的忧虑,“会不会有什么……寄生虫,或者未知的细菌病毒感染?我的视力会不会受影响?” 医生翻开她的眼睑,用手电光仔细检查了一番,“冲洗得很及时,看起来没有异物残留,但你说的情况比较特殊,为了排除潜在风险,还是做几个详细检查再下结论。” 蓝舒音不假思索地点头,“好,麻烦把能做的相关检查都开上。” 她这个人,平生没什么太大优点,若硬要说一个,那便是异常惜命。 一系列检查做完,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结果需要等待,蓝舒音心事重重地沿着长廊往外走。 廊灯冷白,照得一切无所遁形,却又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快要走到电梯厅时,一阵极其细微、压抑的抽泣声忽然传入了她的耳畔。 循声望去,只见一旁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红色对襟短褂,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脏兮兮的棕色毛绒熊。 小女孩低着头,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哭声微弱而伤心,充满了被遗弃的无助感。 奇怪的是,走廊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朝默默哭泣的小女孩投去一眼。 蓝舒音的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了,“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你的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似乎没听见,依旧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蓝舒音又试探着问了一遍,声音放得更轻,“小朋友?” 这次,小女孩缓缓抬起了头—— 然而,没等蓝舒音看清她的脸,一道清朗却略显突兀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音姐,你蹲这儿干嘛呢?” 吴恙大步走了过来,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长椅上的异常,极其自然地一弯腰,就要往那空位上坐去。 蓝舒音心头一跳,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推了他一把,“不是,你坐人小朋友身上……” 未尽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的吴恙,正一脸错愕又无辜地看着她,而他所坐的地方—— 那张冰冷的金属长椅上,空空如也。 哪里有什么穿着对襟短褂,抱着脏娃娃的小女孩? 一股冰冷的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椎爬升,缓缓攥紧了蓝舒音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了椅子上。 吴恙脸上的错愕早已被担忧取代,“什么小朋友?你没事吧音姐?” 蓝舒音勉强定了定神,对他挤出了一个敷衍的笑,“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眼花了。我去下洗手间。”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向了走廊尽头的公共盥洗室。 “咔哒一声轻响,门在她身后合拢,暂时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蓝舒音双手撑在冰凉光滑的洗手台上,微凉的触感让紊乱的心跳稍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她颇为狼狈—— 原本利落扎起的丸子头早已松散,几缕濡湿的发丝挣脱出来,不受控制地垂落在额角与颈侧,黏腻地贴着皮肤。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痕,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 黑色面罩早就蹭掉了,露出了一张清秀柔和的脸。 蓝舒音的五官并不出众,甚至有些素净。眉色浅浅,不高不矮的鼻梁,颜色偏淡的嘴唇,组合在一起,像是水墨画里极淡的一笔,近乎寡淡的清秀。 是那种不化妆走入人潮,便泯然于众的长相。 但,偏偏又长了一双极美的秋水杏眸。清透的浅褐色眸子,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下,顾盼间仿佛蕴着一汪流动的春水,流露出了一种与面相截然不同的温婉与迷离。生生赋予了这张脸一种好看的气质。 此刻,这双眼睛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血丝,无声地提醒着她不久前的诡异遭遇。 蓝舒音拧开水龙头,冷水拍脸,试图压下从心底深处不断渗出的不安与慌乱。 水流声淅沥不断,氤氲的水汽弥漫四周。 “音音,阿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你这丫头,从小就是头犟驴子,哪儿邪乎你往哪儿钻!可你这命格……唉,太轻,太飘,最容易沾上些不干净的东西。那些个没人烟、没香火的阴煞地界,别人去了顶多沾点晦气,你一去,就像黑夜里的灯笼,太扎眼,太容易把不该引的东西引过来……” “‘神夺其身,其形必异’,你一定要记住,凡事莫要强出头,对看不见的东西,得存着三分敬,七分畏………” 冷不丁的,耳边忽然回想起老人家临终前的絮叨。 当时以为的臆想和迷信,如今想起来,却字字带着不祥的预兆。 “冷静,蓝舒音,老神棍的话怎么能信呢。”蓝舒音低声自语,平复好了心情,便转身走了出去。 检查报告厚厚一叠,所幸结果并无异常。 医生宽慰了她几句,说只是轻微刺激,开了两瓶缓解疲劳的眼药水便让她放心。 刚走出诊室,吴恙就小跑着迎了上来,“音姐,怎么样?”他还记着她之前随口搪塞的“低血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裹着银色锡纸的巧克力,塞到她手里。 “给,那边自动售卖机买的,你先垫一垫。” 蓝舒音看着掌心那块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巧克力,不由得一怔。 心底那点莫名的不安和寒意,似乎被这笨拙又真切的关怀驱散了几分。 蓝舒音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谢谢。我没事,医生说都好。” “那就好,吓死我了。”吴恙明显松了口气,挠了挠头,语气变得有些歉疚,“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今天要不是为了我们,你也不会折腾这一身伤,实在是……” 见他越说越惭愧,蓝舒音微微一笑,“别多想。我再去看看你朋友情况怎么样,然后就准备去车站了,本来就订的今晚高铁。” “哎,好!”吴恙忙不迭地应声,引着她往病房走去。 陈子归的病房是三人间,但另外两张床空着。他靠窗躺着,清瘦的脸上气色稍缓,眉宇间却隐含阴霾。 见蓝舒音进来,陈子归的目光极快地闪了一下,旋即露出感激之色,“吴恙跟我说了,为了找我,害你也摔下坡……真的谢谢。等这事了了,一定请你吃饭。” 蓝舒音将他方才那瞬间的闪躲尽收眼底,不在意地一笑,“不用客气,人没事就好。” 又简单聊了几句,见陈子归面露疲色,她便起身告辞。 在药房取完眼药水,蓝舒音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却突然发现—— 手机不见了。 她蹙眉回忆,认为最可能的就是忘在了盥洗室里。 然而,蓝舒音折返回去,却见冰冷的洗手台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手机的踪影。 无奈之下,她只好返回病房。 刚走近门口,里面的争论声便传了出来——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实话?音姐为我们忙前忙后,还受了伤,凭什么瞒她?”是吴恙不满的质问。 紧接着,是陈子归烦躁的声音,“我信不过她!一个早就不探险的人,深夜出现在七姑村那种地方,你不觉得蹊跷吗?” “是,我承认她看起来人不错,但你也要承认,你对她有偶像滤镜!” “你以为她就说实话了吗?”陈子归的语气变得锐利,“昨晚在我们之前,分明还有一支专业探险队去过那里,他们人呢?去了哪里?她为什么一个字没提?” 蓝舒音脚步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推门而入。 “你怎么知道,有专业探险队去过那里?” 她的去而复返让病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吴恙的表情变得尤为精彩,心虚、尴尬、忐忑交织在一起,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相比之下,陈子归虽有一瞬的意外,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既然被她听见,他索性不再掩饰,条理清晰地开口道,“我们到的时候,祠堂附近的荒草有多处不自然的踩踏痕迹,绝不是一两个人能造成的。” “而且,地上有几块深蓝色的硬质塑料碎片,那是专业级头灯特有的外壳碎片,卡扣部位有特制防滑纹。断裂的茬口很新,显然在我们之前,那里发生过相当激烈的冲突。” 说到这里,陈子归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问道,“对吗?音姐。”【`xs.c`o`m 网】 7、息壤血兰⑤·老狐狸 气氛几乎降至冰点。 面对陈子归近乎猜忌的质问,不等蓝舒音开口,吴恙先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子归!你胡说什么呢!音姐这么温柔,怎么可能动手打人?” 陈子归嘴角一抽,没理会他,目光直直地望向蓝舒音,等一个回应。 蓝舒音点头又摇头,“对也不对。” “在你们来之前,确实有一拨人。四个人。是不是专业探险队的我不清楚,但状态不太好,像是中了瘴气或是什么毒,在祠堂门口大打出手,等我过去的时候,人已经都倒下了。” “我本来想拍完素材,走之前替他们叫个救护车,也算做件好事。但等我出来,他们人已经不见了,然后你们就出现了。” “消失了?”吴恙听得瞪大了眼睛,满脸吃惊,“这么邪门?” “不清楚。但深更半夜的,我一个女孩子家,总不可能为了弄清状况去找几个陌生大汉吧。所以,我只当他们清醒之后自行离开了。” 见二人皆陷入沉思,蓝舒音停顿了一下,缓缓说了下去,“我解释这么多,不是怕你们误会,而是现在,我需要用一下你们的手机。” “……哈?” 她话题跳脱,还沉浸在诡异联想中的二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手机丢了。”蓝舒音言简意赅,“借我打个电话。” …… 手机在一楼大厅的服务台顺利取回。 当值的护士确认了身份后,就把手机递给她,只简单交代了一句,“是一位先生捡到送过来的。” 回酒店的路上,蓝舒音依医嘱滴了几滴眼药水,闭目养神。 然而,眼帘刚合上,那片阴森景象便不由分说地覆压而来——扭曲悬垂的庞大黑影,皮毛上暗沉发亮的光泽,以及那一声声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血液滴落的黏腻声响……挥之不去。 她倏地睁开眼,有点烦躁地拿出手机,想翻看之前在现场匆匆拍下的照片。 但,点开相簿的刹那,她愣住了。 缩略图的最顶端,竟多了一段十几秒的视频。封面像是医院走廊的天花板。 ……哪来的视频?不会是什么灵异事件吧? 一时间,蓝舒音的脑中闪过幽灵般的念头,指尖微颤,点开了视频。 镜头开始略显晃动,像被人随意拿起。 好在,并非想象中的诡异影像,蓦然闯入镜头的,是一个俊美极了的青年。 “我在医院休息区捡到了你的手机。” 他的声线清亮温润,不疾不徐,不像临时起意的留言,倒更像一场早有准备的对话。 “手机给你放服务台了,有任何问题……”他报出一串数字,唇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你可以打这个号码找我。” 蓝舒音惊呆了。 倒不是因为对方过于好听的声线,或是那张足以令人惊艳到失神的脸。 而是,这个人…… 分明就是早上过马路时,她不小心撞到的那个。 世界这么小? 小到像被人精心写好的剧本,每一个巧合都环环相扣,透着一股令人隐隐不安的刻意。 蓝舒音不禁蹙眉,又将视频慢放了一遍。 此人拍视频的背景,确实是医院的休息区。 对方真实目的未知,但有一点,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绝对知道自己颇有姿色。 至于探究……她并无打算。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回到酒店时已近下午三点,蓝舒音饿得不行,便直奔楼下临街的一家面馆。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身体舒坦多了。只是用餐时,周围总有似有若无的目光黏在她身上。 蓝舒音低头看了一眼——沾着干涸泥点的衣裤,袖口处明显的划痕,还有松散的头发,这副模样,确实有点扎眼了。 她迅速吃完,结账离开。 刚踏进酒店大堂,余光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刻意压低了帽檐,左右快速张望了一眼,行迹透着一股鬼祟。 换个人,蓝舒音或许不会在意,可那黝黑凶悍的侧脸和精悍的身形,让她一眼认了出来——是昨晚那个态度强硬的护林员,也是今早穿着不明安保制服的男人! 而此刻,他竟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酒店经理制服,步履匆匆地拐进通往后勤区域的走廊,身影一闪即逝。 蓝舒音的脚步霎时顿住。 护林员?保安?酒店经理? 三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身份,重叠在一个人身上,这人……不会是什么间谍特工吧? 她按下心头的惊疑,走进电梯。 叮! 很快,电梯抵达所在楼层。 走廊里铺着厚实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安静得令人发慌。 蓝舒音越往前走,速度越慢,最终停在房门前,没有着急刷卡,而是缓缓将房卡紧攥在手心,身体重心微微下沉,如同一只察觉到危险的猫,进入了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她的另一只手探向腰间,按在了随身携带的战术笔上。 滴——咔哒! 门锁应声刷开。 房间内一片死寂。 墙上的取电卡被人拔了下来,只有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蓝舒音反手轻轻带上门,将手中的房卡插入槽中。 灯光骤亮,驱散了所有阴影。 房间被打扫得十分整洁。 但是,她的行李箱大敞在地上,里面的衣物被粗暴地翻检过,凌乱地散落出来。 蓝舒音眼神一沉,正想过去查看,却在经过紧闭的卫生间门时—— 砰! 门板忽然被一股巨力从内撞开。 几乎是瞬间,一道魁梧的黑影裹挟着凶悍的风声扑了出来,一只布满刺青的粗壮手臂筋肉虬结,五指张开如铁钳,直取她咽喉! 真的危险降临,蓝舒音反而有底了,一个侧身避开了致命的擒拿。 同时,紧握在手的战术笔在她指间翻了个转,化作一道乌黑寒光,精准地刺向对方肘关节的麻筋! “呃啊!” 袭击者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击如此刁钻狠辣,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整条手臂酸软麻痹,踉跄着向后跌退。 蓝舒音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右手攥拳,一记朴实无华的沉重摆拳,便结结实实地轰在他的肋骨下方! “嘭!” 沉重的闷响在房间炸开,那壮汉被打得弓起身子,重重撞在身后的墙壁上,震得墙上的装饰画都晃了晃。 不过,危机并未解除。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道更瘦削灵巧的身影突然如鬼魅般从窗帘后闪出,一记凌厉的低扫腿,狠狠踢向她的脚踝。 蓝舒音反应也快,借着挥拳之势旋身,避开了这记阴险的扫腿,又是一记重拳,挥向第二名袭击者的脸颊! 拳头接触到皮肉的触感结实而沉闷。 但第二人,身形虽瘦小,却更加训练有素,竟强忍着颧骨碎裂般的剧痛,猛地探出手,如同铁钩般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 “砰!” 蓝舒音重心失衡,重重摔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见状,那人眼中凶光毕露,忍着剧痛合身扑上! 这次他再无保留,一条铁箍般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了她的脖颈,致命的绞力瞬间切断空气!而他的另一只手,死死捂向她的口鼻,企图让她窒息。 蓝舒音的眼前视野晕开了一片黑斑。 但,窒息带来的恐慌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本能取代。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头猛地向后一撞,后脑勺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对方的鼻梁上! 伴随着一声压抑痛苦的抽气,勒紧她脖颈的力量出现了刹那的松动! 就是现在! 蓝舒音挣脱开已然松懈的束缚,迅速爬起,紧接着一记干净利落的上勾拳,自下而上,重重击打在因吃痛而低头的袭击者下颌! “咔!” 又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对方的下巴瞬间被卸掉,所有动作戛然而止,只剩下痛苦的呜咽。 蓝舒音喘息着,眼神冰冷得骇人。 她转身,将瘫软的袭击者死死按在地上,握着战术笔的手高高扬起,尖锐的笔尖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寒芒,对准了对方的颈动脉。 只需轻轻一送,杀鸡儆猴。 被她按在地上的瘦小男人满眼恐惧,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身体因剧痛和濒死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却动弹不得。 笔尖悬停,距离皮肤仅一公分。 “别,别杀他,我们没有恶意!”急切出声的是断了肋骨的刺青壮汉。 他双膝跪地,脸上写满了恳切与惶恐。 蓝舒音抬眸,冷冽的眸光从他脸上扫过,嗤笑一声,顺坡下驴松开了手里的人。 她拖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指尖灵活地把玩着那支泛着冷光的笔,“说说吧,想对我一个弱女子做什么?” 壮汉忍痛挪到同伴身边,检查着他的情况,一边嗫嚅着回答,“我们当家的,想请您过去一趟……您那位朋友,惊动了我们的镇村之宝。” 当家,朋友,镇村之宝,信息量太大,但高手风范不能丢。 蓝舒音挑了下眉,示意他继续。 壮汉咽了口唾沫,“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当家的只吩咐,所有接触过医院里那位先生的,都务必请回去聊聊。” 蓝舒音顿时明白了,他们指的是陈子归。 她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审视的压迫感,“那你们怎么不直接去他?” 这个问题让壮汉支支吾吾的,眼神闪躲。 蓝舒音又明白了,“觉得我好对付,是个软柿子。” “不不不。”壮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急忙辩解,“医院人多眼杂,还有其他来历不明的人暗中盯着,我们就这几个人,哪一路神仙都得罪不起,实在是没办法……” “这说来说去,我不还是个软柿子么!”蓝舒音怒了,扬起手中的战术笔,作势就要捅过去。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 对方吓得肝胆俱裂,抱头缩成一团,声音都带了哭腔,“我们就是村里练过几年把式的粗人,您这一笔下来,我怕是扛不住啊!”【`xs.c`o`m 网】 8、息壤血兰⑥·别接 壮汉名叫封天青,另一个被卸了下巴的,是他的本家兄弟,封阿立。他们的祖父辈,都曾是七姑村的老住户。约莫五十年前,一场莫名灾厄和一纸迁徙令,迫使全村人背井离乡,最终在邻近的县镇安家落户。 但是,离村并不意味着斩断所有纽带。 尤其对于老村长一家而言,守护村庄似乎是一种镌刻在血脉中的职责。即便迁离,这份沉重的使命依旧如同无形的烙印,代代相传。 他们将村中旧裔的各家后代重新凝聚起来,从小授以格斗擒拿之术,严加训练。历经两代人,竟逐渐形成了一个结构紧密、凝聚力惊人的小型组织,并以老村长的后代为核心,尊称其为“当家的” 近来,不知为何,网上关于七姑村的诡异传说甚嚣尘上,引得各路怀着不同目的的人马潜入深山,在断壁残垣间窥探游荡。其中有打着探险旗号的博主团队,有行踪诡秘、装备精良的陌生面孔,还有一些鬼鬼祟祟,绝非善类的家伙。 封天青这群出身七姑村旧裔的子弟,敏锐地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危机。他们祖辈相传的核心职责,便是防止任何外人惊扰村中那件被视为“根本”的镇村之宝。 尽管,他们这些人并不清楚镇村之宝究竟是什么,但他们判断,那些诡异涌入的外来者,其目标,十有八九便是那件东西。 封天青几人奉命,暗中监视不速之客,摸清他们的底细和真实目的。 而蓝舒音,这个与陈子归有过接触,且一人落单的女子,无疑是当下最好的突破口。 大致了解前因后果后,蓝舒音只有一个想法:这潭水太深,速撤! 于是,将二人赶出房间后,蓝舒音以最快速度收拾好行李,下楼退房,然后打了辆车。 前往高铁站的路上,蓝舒音拿出手机,点开刚刚从封天青口中问出的,那个所谓“当家的”电话号码,思忖了一下,编辑了一条短信: 【封当家的,你们七姑村的渊源纠葛,我无意参与,也不知内情。请勿再派人前来打扰。如有需要,请直接去找相关当事人。】 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语气果断,界限清晰且没有多余废话后,她发了过去。 作为一个看似很e,实则深i的隐性社恐人士,让她亲自去找那个很有噱头的“当家”是不可能的,既麻烦又容易节外生枝。 能用短信解决的事,她绝不面对面社交。 顺利抵达高铁站,喧嚣的人潮和广播声让蓝舒音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 即便距离开车还有足足三个小时,候车大厅座无虚席,连个落脚休息的地方都难找,她也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至少,离那片是非之地远了些。 蓝舒音去肯德基买了个汉堡,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先点开邮箱查看,那位承诺支付二十万酬劳的神秘金主还未回复。 略感失望地退出邮箱,她习惯性地点开了那个久未更新的短视频账号。 虽然已停更一年多,但查看私信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正百无聊赖地刷着视频消磨时间,突然,屏幕顶端弹出了一条语音通话请求—— 来自吴恙。 一种“果然来了”的不妙预感瞬间浮上心头。 蓝舒音指尖一顿,理性告诉她:别接。 就当没看见,或者直接挂断。 这个时候找上门,准没好事。 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没必要牵扯太深。 她盯着那跳动的邀请,直到震动自动耗尽,屏幕重归寂静。 对方也没再打。 蓝舒音暗暗松了口气,仿佛避开了一个潜在的麻烦。 她三两口吃完剩下的汉堡,下意识伸手去口袋掏纸巾,指尖却意外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带着轻微锡纸摩擦感的小方块。 拿出来一看,是那块裹着银色锡纸的巧克力。 指尖捏着那块小小的巧克力,它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对方递过来时的温度,或者说,是那时笨拙又真切的关心。 蓝舒音沉默了片刻,心情有些复杂。 ——毕竟,是喜欢她的粉丝。 粉丝有难,总不可能真的硬起心肠袖手旁观吧?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最终还是点开微信,找到那个刚刚未接的语音通话,回拨了过去。 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立刻接通,那头传来吴恙的哭腔,“音姐……子归留了张字条就不见了!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即便隔着电话,蓝舒音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哭丧着脸,六神无主的模样。 蓝舒音揉了揉眉心,叹道,“等着,我现在过去。” 不过,吴恙却说,“那个……子归留下的字条上说……他回七姑村了。我们……能不能直接七姑村见?” 七姑村? 蓝舒音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高铁站内巨大的时刻表屏幕,又瞥了一眼现在的时间。 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踏上列车远离这一切的冲动,与眼前这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事相互拉扯。 最终,蓝舒音轻轻地叹了口气。 “行吧。” 挂了电话,她拎起脚边的背包,转身逆着涌入车站的人流,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 蓝舒音沿着蜿蜒的山路拾级而上时,远远便瞧见吴恙垂头丧气地等在那里,有一脚没一脚地踢着地上的碎石,不知在琢磨什么。 一抬眼瞧见她,他脸上瞬间阴转晴,眼睛都亮了起来,“音姐!” 他生就一副白皙清秀的娃娃脸,眉眼干净,气质温软,是时下流行的那种“奶油小生”模样。 性格也贴合外表,透着一股未经过风雨的依赖感,活脱脱就是网上说的那种“小奶狗” 虽然现代大学生的心理承受能力是公认的差,但她觉得,眼前这位男大弟弟,恐怕更多是因为家境优渥、自幼被保护得太好,没真正吃过什么苦头,才会遇上一点变故就方寸大乱,显得毫无独立应对的能力。 她心下默默腹诽了两句,面上却不显,走近了问,“什么情况?” “我就下楼拿了个外卖,回来他人就不见了,就在床头柜留了这张字条,说什么‘必须回一趟七姑村,有件事放不下’。” 吴恙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给她,“最奇怪的是,我打他电话他一直不接,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都什么年代了,有事发信息不行吗?还玩这种留字条的老套把戏……” 吴恙抱怨的什么,蓝舒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手中这张字条牢牢攫住了。 这字迹……锋利、冷硬,每一笔都带着一股凿穿纸背的偏执。 ——【风芷昭音,找到你了】 与之前出现在黑色信封里的字迹,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这次用的是最普通不过的纸张,甚至像是从那种廉价的横格练习本上随手撕下来的。 写那句话的人……是陈子归?! 蓝舒音心中惊疑不定。 许是她的震惊过于明显,流露在了脸上,一旁的吴恙停下了抱怨,关切地问道,“音姐?你怎么了?这字条……哪里不对吗?” 蓝舒音猛地回过神,将那纸团紧紧攥入手心,声音刻意压得平稳,“解释不清,先找到人再说吧。” 他们没有再去祠堂。根据吴恙的推测,陈子归更可能去了村北。 “子归说,他是在北坡那边失去意识的,如果他执意要回来,我猜他肯定是去了那边。而且,他之前还说那边好像有……”吴恙话说到一半,变得有些犹豫。 蓝舒音果断道,“你们的秘密,我不感兴趣。找到人,这事了了,我就走。” 吴恙被她干脆利落的态度噎了一下,讷讷地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言。 通往村北的路远比想象中更难行走。 这里早已废弃多年,原本的小径被疯狂滋生的灌木丛和坚韧的藤蔓彻底吞没,形成了一道天然拒绝外人深入的壁垒。 他们只能凭借感觉和微弱的痕迹,在纵横交错的羊肠小道间艰难穿行。 此时已临近傍晚,山谷间的风变得凄冷,穿过岩缝和枯枝,发出低哑的呜咽。树叶窸窣作响,若有似无的白色山岚开始升腾。 那雾气似乎并非全然纯净,其中隐约漂浮着一些极其细微,闪烁着诡异荧光的粉尘,平添了几分不祥的迷离。 蓝舒音早就戴上了面罩,并催促吴恙也照做。 在愈发崎岖难行的小径上又深入了一段距离,远处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器物碰撞声,夹杂着几声压低的、充满恶意的咒骂。 有人?! 蓝舒音打了个手势,两人立刻压低身形,借着荒草和乱石的掩护,迅速攀上身旁的一处矮坡。 视野豁然开朗。 坡后,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坟茔! 或者,说是乱葬岗更为恰当。 绝大部分坟包都已塌陷,被疯长的野草和灌木吞噬,只留下些许隆起的土包暗示着其下的存在。残破的墓碑如同被遗忘的朽烂牙齿,东倒西歪,大多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与污垢,字迹难以辨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腐殖土的难闻气味。 此刻,七八个身影,正在粗暴刨坟。【`xs.c`o`m 网】 9、息壤血兰⑦·小妈 那些人穿着街头风格的混搭衣物,下半身是清一色耐磨的军规战术裤,脚踩高帮作战靴。行动间透出的那股精悍与警惕,像极了一群训练有素的……老兵? 他们粗暴地用工兵铲挖掘着那些早已荒废的坟包,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天气、任务和这见鬼的地方。 而另外两个明显是看守的家伙,手里赫然端着老式的猎枪,枪口正对着一个瘫倒在地、失去意识的男生—— 那人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不是陈子归又是谁?! “子归?!”吴恙一个没忍住,惊呼出声。 蓝舒音心下大骇,想去捂他的嘴已经太迟了。 数道冰冷犀利的目光,瞬间朝他们藏身的矮坡投了过来。 “谁在那里?!滚出来!” “走!”蓝舒音当机立断,猛地拽了吴恙一把。 但,对方显然极其熟悉这片复杂的地形。 不过几个呼吸间,两名手持突击刀,动作迅捷如猎豹的壮汉已经抄近路包抄而来,封死了他们的退路。 反抗是徒劳的。两人被粗暴地反拧着胳膊,押回了那片令人毛骨悚然的乱葬岗中心,然后被强行按着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老实点!不然一枪崩了你们!” 一个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的大汉举起了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带着十足的威慑力。 “别,别,我们就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学生,别杀我们。”吴恙吓得举起双手,一滴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模样凄楚又可怜。 他的恐惧取悦了那名络腮胡大汉,大汉哈哈大笑了两声,不再理他们。 而原本神经紧绷的蓝舒音,瞥见吴恙这副窝囊样,也是啼笑皆非,无奈地暗叹了口气。 “对,对不起啊音姐。”注意到她脸上那丝怪异的表情,吴恙一边吸着鼻子掉眼泪,一边不忘哽咽着道歉。 “行了,闭嘴。”蓝舒音低声喝止,不再看他。 她抬起头,冷静地打量起眼前这伙人。 对方总共十人。 两名持枪者站位刁钻,但神态松懈,显然没把她和吴恙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学生”放在眼里。 就在这时,一个手下骂骂咧咧地跑了过来,对着络腮胡抱怨道,“龙哥,这一片都快翻遍了,毛都没有!” “没有?”被称作龙哥的络腮胡眉头紧锁,粗鲁地摸了摸下巴,显得烦躁不已,“……明明说就在这一带……去,把那小子弄醒!让他自己开口!” “好嘞。”那手下脸上掠过一丝狠厉,转身就朝昏迷的陈子归狠狠踹了一脚。 陈子归的身子被踹得翻滚了半圈,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哼,却仍未清醒。 “子归!”吴恙见状,立马扑过去护住好友。 “嗯?”龙哥眼中凶光一闪,黑洞洞的枪口当即调转,“你们认识?!” 吴恙被冰冷的枪口激得浑身一颤,声音发抖,却依旧硬撑着挡在陈子归身前,梗着脖子道,“他、他是我同学!你们不能这么对他!” “同学?好得很!”龙哥狞笑一声,突然出手,一把揪住吴恙的头发,粗暴地将他拖拽到旁边一个刚被刨开的坟坑旁,毫不留情地将他踹了下去! “既然你这么讲义气,那就你替他说!‘息壤血兰’到底在哪儿?!说不出来,老子就在这现成的坑里把你埋了!” 息壤血兰? 捕捉到这个非同寻常的关键词,蓝舒音不由地一顿。 他们这些常年混迹于各种险地奇闻的人,大多对各类传说轶闻有所耳闻。比如息壤血兰—— 传闻它只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极峻高山之巅,是一种蕴含着神奇力量的灵物。 据说它能“解万毒肉白骨”,无论身中何种奇毒,只要还吊着一口气,服下它便能强行净化毒素,并修复至完满状态。甚至对某些因修炼邪门毒功而积累的沉疴旧疾,或是被阴煞邪物侵蚀损伤的生命本源,也有着匪夷所思的奇效。 简单来说,就是神仙药。 但,类似的传说实在太多了。 蓝舒音一直觉得,这种传说听听就好。 即便世间真有如此神物,又怎会出现在七姑村这样一个荒败的村落里? 更绝非他们这群普通人能够轻易触碰染指。 就在这时,吴恙发出一声惨叫。 已经有人拿起工兵铲,将混合着碎砖石的湿冷烂泥铲起,劈头盖脸地扔向他。 蓝舒音当即道,“住手!” “嗯?”龙哥闻声,带着一丝玩味和讥讽转过头来,“怎么,小妹妹也想学人出头?” 他上下打量着蓝舒音,痞声道,“我劝你安分点待着。我们这群糙老爷们儿办事,可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你们要的是东西,不是人命。”蓝舒音暗暗掐了把大腿,面上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凶狠的眼睛,“如果真闹出人命,把事情搞大,对你们也没任何好处吧?你们想要的是完好无损的‘息壤血兰’,而不是尸体和麻烦,对吧?” 见她不仅不害怕,反而揣摩起他们的动机,龙哥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猛地跨前一步,“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喷出的热气带着一股烟臭,“也敢这么跟我说话?!” 冰冷的枪口重重抵在她的额间,传来坚硬的刺痛感。 蓝舒音却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紧绷的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甚至微微偏了下头,仿佛只是拂开一缕扰人的发丝,眼神里竟没有半分惧意,反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倨傲。 她语气平稳,“我敢这么说话,自然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底气。” “哦?”龙哥眯起眼,审视着这个看似普通却胆大包天的女人,枪口又往前顶了顶,“什么底气?说来听听。” “你们常年在道上走动,消息灵通,应该听过‘霓裳夜’的名号吧?” 周围嘈杂的咒骂和铲土声瞬间一滞。 霓裳夜? 这三个字,在京市乃至更隐秘的圈子里,可谓如雷贯耳。 几个原本埋头干活的手下同时停下了动作,就连用枪指着吴恙的那人也微微侧目。 龙哥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脸上的横肉绷紧了,“……什么意思?” 他声音里的凶狠未减,却掺杂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谨慎。 蓝舒音迎着他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开口道,“我,是魏老板的小妈。”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所有人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目瞪口呆地看向这个语出惊人的女人。 龙哥先是猛地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上气。 “哈哈哈哈哈……小、小妈?!魏老板的……小妈?!你他妈怎么不说是他祖宗……哈哈……” 然而,他笑了半天,却发现眼前的女子依然镇定自若,甚至用一种愈发怜悯,仿佛在看跳梁小丑的眼神静静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从容。 他的笑声如同被刀切断般倏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归于一种诡异的沉默。 他死死盯着蓝舒音,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穿。 过了足足十几秒,在一片死寂中,他喉结滚动,竟问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滑稽的问题: “……你说真的?” 这怀疑是本能的。这不相信是根深蒂固的。 可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窜入脑海:在这地界混的,谁敢凭空捏造和霓裳夜如此亲近又如此离谱的关系?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不成?况且,寻常这个年纪的女人扯虎皮做大旗,最多也就冒充个女朋友、未婚妻之类,哪有开口就自认“小妈”的? 这种荒诞到极点的身份,反而透着一股令人不敢轻易否定的邪乎劲儿。 一片死寂中,侧方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阵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什么人?!”龙哥及其手下如同惊弓之鸟,瞬间高度警惕,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 只见一个身影略显仓促地从坡上滑了下来,动作狼狈,却又异常的赏心悦目。 稳稳站定后,他拍了拍沾上尘土与草屑的衣裤,仿佛只是不经意间踏入了一场无关紧要的聚会。 “抱歉,打扰到各位了。” 来人穿着一身黑曜石色冲锋衣裤,衣料在稀薄的天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完美勾勒出他宽肩窄腰,挺拔修长的优越身形。 然后他抬起脸,露出了一张堪称造物主偏爱的面容。肤色是冷调的白皙,几缕乌黑柔亮的发丝垂落在轮廓优美的美人尖前,非但不显凌乱,反添了几分随性的慵懒。 他仿佛完全没察觉到现场的剑拔弩张,一副状况外的微笑,“我是来这边徒步的,不小心迷了路。请问祠堂该怎么走?” 因他这突兀至极的出现和从容平和的态度,现场的气氛陷入了另一种更为诡异的凝滞。 紧接着,龙哥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顿觉被戏弄,大怒着将手中猎枪调转方向。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这不速之客,他厉声咆哮道,“小子,跟老子在这装傻充愣?问路?老子送你上黄泉路走不走?”【`xs.c`o`m 网】 10、息壤血兰⑧·承情 轰隆——! 龙哥恶狠狠的声音尚未消散,一声沉闷却极具冲击力的爆炸声猛地从远处传来! 巨响撼动了沉寂的山谷,连众人脚下的大地都随之震荡了一下。 “什么情况?” “龙哥!不好了!”一名手下举着无人机操控屏踉跄奔来,“有人把我们的车和营地给炸了!” 画面里火光冲天,黑烟滚滚冲天而起。 “他妈的!!”龙哥额角青筋暴起,暴呵道,“你们两个!把人盯死了!要是跑了,老子扒了你们的皮!其他人,跟我走!” 他吼完,带着一众人马杀气腾腾地冲向爆炸发生的方向。 乱葬岗骤然陷入了沉寂,只余下两名肌肉虬结的壮汉,痞痞地盯着剩下的小卡拉米——昏迷的陈子归,跌在坑里的吴恙,跪着的蓝舒音和后来出现的青年。 “你,过去!” 面对粗声呵斥,后者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惶恐。他依言跪到了蓝舒音的旁边,甚至还稍微捋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察觉到身旁投来的目光,青年侧头望去。 他似乎并没有把蓝舒音认出来,无奈地耸了耸肩,“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倒霉啊……” 他的嗓音如同浸了温泉水,清润中蕴蓄着一丝风趣。 蓝舒音倏然回神,长睫微垂,迅速敛起脸上的震惊。 是他。 街头与她轻撞、礼貌提醒的路人,视频里语带深意的好心人,此刻……又成了误闯乱葬岗的迷途徒步者? 三次照面,三种迥异的身份与情境。 若说是巧合,未免过于煞费苦心了。 蓝舒音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别人大费周章,设计接近之处。 念头几转,她终是按下疑虑,很自然地接过话茬,“今天的黄历是诸事顺遂,看了也没用。” 他惊异,“你是年轻人么,居然还有看黄历的习惯。” “你们两个,谁准你们交头接耳了?!” 一旁的看守猛地呵斥出声。 他的目光在青年身上扫过,随即落在了蓝舒音脸上,几乎要将她看出个洞来。 蓝舒音被这目光盯得心理发毛,却见那人突然拧着眉头,瓮声瓮气地问道,“你真是霓裳夜魏老板的小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话音落下的瞬间,身旁那道原本随性慵懒的目光,莫名变得有些兴味。 蓝舒音淡淡反问,“我有什么必要骗你们?” 那看守似乎被问住,踌躇片刻,压低声音追问,“霓裳夜,也对血兰感兴趣?” 蓝舒音没有立刻回答,身子微微前倾,对他露出了一个夹杂着些许神秘与谨慎的表情。她极轻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仿佛要透露某个至关重要的秘密。 那看守的戒心早已松懈了大半,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他下意识便弯下腰,将头凑近。 然而,就在他俯身靠近的刹那—— 蓝舒音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快如闪电般挥出!早已悄然握在掌中的战术笔化作一道乌光,直刺他手臂的肘关节麻筋! “艹!找死!” 剧痛混合着强烈的酸麻感让对方发出了扭曲的怒吼。他显然受过严苛训练,并未如常人般彻底失控,反而被激起了凶性,完好的那只手攥紧拳头,带着风声猛地砸向蓝舒音的面门! 然而,这狠厉的一拳并未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吴恙猛地从坑中扑出,如同炮弹般撞向那看守的侧腰! 那人猝不及防,被这舍身一撞,撞得踉跄歪斜,致命一拳也擦着蓝舒音的脸颊挥空。 吴恙的脸色惨白如纸,但竟闭着眼,挣扎着爬起来,无数软绵绵却速度极快的拳头毫无章法地捶打在对方厚重的战术背心和后颈上。 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在用尽全身力气为自己壮胆,他嘴里语无伦次地哭骂着,“王八蛋!想埋我!我跟你们拼了!” 终于,另一名看守从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中反应了过来。他怒骂一声,眼中凶光毕露,果断拔出腰间的军刀,带着清晰的杀意,朝着吴恙的后心劈刺而去! 蓝舒音立刻拧身,一记重拳砸向持刀者的臂弯。 那人吃痛,刀势一偏,却显露出精湛的近身格斗素养。他顺势卸力,避开蓝舒音后续的连环拳风,一记沉重的肘击如同铁锤般重重砸在她的肩胛处! “唔!”蓝舒音闷哼一声,半边身子瞬间麻木,整个人被这股巨力打得向后跌倒在地。 那看守脸上露出狰狞的得意,再次扬起手中的利刃,一步步朝跌倒在地的蓝舒音逼近,刀刃直指她的咽喉! 就在这时—— “梆!” 一声沉闷又无比响亮的金属敲击声骤然响起! 那正欲下死手的壮硕看守身体猛地一震,高举军刀的动作就此定格,眼神迅速涣散。 当啷! 军刀脱手掉落,他整个人如同被砍伐的古树,直挺挺地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尘土。 而在他倒下的身影之后,俊美青年手握工兵铲,保持着挥击后的姿势。 那铲头上,还沾着泥土和草屑。 “你……”蓝舒音目瞪口呆,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逆转,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然而,青年并未给她发问的时间。 只见他再次挥动手臂。 又是“梆”的一下,他把正恼羞成怒掐住吴恙脖子的人,一铲子打晕了。 简单粗暴的两铲子,转瞬之间让方才还紧张肃杀的乱葬岗,陷入了一种滑稽到诡异的寂静之中。 吴恙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对他感激点头,“谢,谢谢啊。” “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青年扔掉铲子,语气冷静,同时伸手,一把将仍坐在地上的蓝舒音拉了起来。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一触即分。 …… 荒草蔓生,碎石遍布的羊肠小道在暮色中愈发难辨。 青年一马当先走在最前。 蓝舒音紧随其后,一手紧紧捂着仍在阵阵钝痛的肩膀,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她却硬是咬着牙未哼出一声。 吴恙则背着昏迷不醒的陈子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后,沉重的负荷让他气喘如牛,汗水几乎糊住了视线。 仿佛察觉到了他们的状况,领路的青年突然开口道,“再坚持一会,前面有地方休整。” 片刻,他们抵达了一片相对平坦开阔的废墟。 这里似乎是旧日村落的边缘地带,散落着几间半塌的石屋框架。 吴恙小心翼翼地将陈子归放在角落的干草堆上,自己则靠着断墙滑坐下来,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再动一下。 青年却没有立刻休息,动作麻利地在周围搜集了一些干燥的枯枝和碎木,用打火石升起一小堆篝火。 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部分黑暗和寒意,也稍稍安抚了他们惊魂未定的情绪。 “我们现在大概在村子的东南方向。”青年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 他抬头望向影影绰绰的山峦轮廓,语气笃定,“从这边再往前走大约一公里,应该能避开主要障碍,绕出这片区域,找到下山的路。” “你认路?”吴恙惊讶地抬起头。 “实不相瞒,我先前在附近勘察地形时,听到了你们那边传来的动静,这才找过去的。”青年拍了拍手上的灰烬,姿态坦然而松弛,“我原来的计划,是直接去村子深处的祠堂那边。” “祠堂?”这两个字勾起了吴恙的好奇,他暂时忘却了疲惫,“那你是干什么的?也是来探险徒步的?” 青年闻言,浅浅地笑了笑。 火光在他顾盼流转的眼底跳跃,让人看不真切情绪,“算是吧。”他答得模棱两可。 吴恙却露出了单纯的欣喜,“原来是同道中人啊。” 青年并未接话,视线转向了一旁沉默活动肩膀的蓝舒音,“那人是个练家子,那一下肘击至少带了八成力道。虽然不至于骨折,但挫伤难免。” 他说着,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背包侧袋里拿出一贴膏药,递到她面前,“这药效果不错,贴上会舒服些。” 那药贴看着朴素,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药草气息。 蓝舒音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神情自然坦荡,仿佛只是举手之劳。 肩膀实在难受,她迟疑片刻,便伸手接了过来,“谢谢。” “诶,对了。”这时,吴恙自来熟地凑到两人中间,很热情地朝青年伸出手,“我叫吴恙,躺着的那位叫陈子归。哥们儿,你怎么称呼?” 青年从善如流地伸手与他交握,“我姓隗。” “魏?”吴恙下意识地重复,发音模糊地飘向了那个令人敏感的姓氏。 一旁的蓝舒音眼皮一跳。 “是隗。”青年唇角微扬,耐心地纠正,吐字清晰道,“三声。单名一个离字。” “隗……离……”吴恙若有所思地琢磨着这个很显古意的名字,“哪个隗啊? 蓝舒音从自己荒谬的联想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插了句话,“是韦小宝的‘韦’吧?” 没想到,青年侧头看向她,仿佛刻意停顿了半秒,才慢悠悠地开口,“是啊,小妈。” “……”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蓝舒音悚然一惊,心跳都漏了一拍,大脑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击中,宕机了。 然而,见她脸色微僵,对方似乎有些疑惑,“不是吗?我好像隐约听到……你叫‘肖玛’?肖想的肖?”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可能距离有点远,我听岔了。” 原来……只是听错了。 蓝舒音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心底不由暗笑自己反应过度,一个简单的读音竟听出了那般惊悚的歧义。 她暗暗吐了口气,借着整理衣角的动作,极快地掩饰住了那一瞬的失态。 再抬起眼时,她露出了笑容,“我姓蓝。你也可以像他一样,叫我音姐。”【`xs.c`o`m 网】 11、息壤血兰⑨·憋宝人 隗离闻言,极轻地笑了一声,没接她带着几分打趣调侃的话。 他将目光投向角落的陈子归,提醒他们,“得想办法把他弄醒,不然,背着他走夜路,会很困难。” 吴恙当即应了一声,双手揪住陈子归病号服的领子,开始用力摇晃,“醒醒!子归!快醒醒!别睡了!” 然而,陈子归依然毫无反应,身体软绵绵的,像断了线的木偶,随着摇晃无力地晃动了几下,便又瘫软下去。 “呼……累死我了。”吴恙喘着粗气松开手,沮丧地抹了把额上的汗。 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灌了几口,又很自然地拿起另一瓶,递给一旁的隗离,“水。” “不了,我喝不惯这个。”隗离微笑婉拒。 他们说话时,蓝舒音一直在暗暗观察。 隗离的一言一行,自带一种沉淀过的风度与优雅。 如果说,吴恙给人的感觉是那种被保护得很好、阳光单纯的富家弟弟,那么这位年纪看似相仿的隗离,就更像贵气稳重的富翁本人了。 但是,他的身上,又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感。 凭他对这一带地形与局势那种了然的姿态,绝非寻常徒步客所能拥有。 蓝舒音心下飞快盘算,决定主动试探。 她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聊般开口,“隗离,你也是看了网上的传说来的?” 这个问题,她设了些巧思。 刻意模糊了“传说”的具体内容——究竟是闹鬼的太师椅,还是其他更隐秘的传闻?只要他回答,多少能从中推敲出他的真实目的。 隗离转眸看她,微微笑道,“我是来找宝贝的。” 这直白到毫不遮掩的回答让蓝舒音喉间一哽,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是该继续深问,还是就此打住。 倒是毫无心机的吴恙,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眨着眼凑过来追问,“宝贝?这荒山野岭的能有什么宝贝?” “息壤血兰。” “息壤血兰?”吴恙惊讶地重复,“那不是那群凶神恶煞的家伙拼命要找的东西吗?” 隗离摇头,“不仅是他们。” 吴恙后知后觉地品出这话里的意味,突然生出几分警惕,下意识地往昏迷的陈子归身前靠了靠,语气也变得防备起来,“你、你不会也以为,我们知道那东西在哪儿吧?我们都没见过!真的!” 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落在隗离眼中,只换来淡淡一瞥。 隗离抬起手,“我找东西,从不依靠活人开口。”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蓝舒音和吴恙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边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细小的蚂蚁。 隗离的手很漂亮,修长有力,指尖透着一种艺术家的灵巧。 此刻,他的食指尖上多了一点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莹白色粉末,若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他将那点粉末轻轻抖落。 粉末飘然触地的刹那,竟如同水滴融入海绵般,无声无息地渗入泥土,并未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痕迹。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人屏住了呼吸—— 地上的蚁群,突然绕着小圈快速爬动,头顶的触角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高速颤动着,仿佛彼此间在进行一场激烈无比的争论。 短短几秒后,混乱平息。 所有的蚂蚁竟齐齐调转了方向,转而排成一道笔直得近乎诡异的队伍,朝着废墟更深处的黑暗中快速爬去。 隗离缓缓站起身。 “地灵虽微,性却敏睿。灵蚁厌弃死气,趋近生机最盛之处。而能吸引它们的‘生机’,往往非同寻常。” 吴恙满脸迷糊与困惑,隐约觉得隗离刚刚完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举动,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玄机。 倒是蓝舒音心中骇然。 这个役使地灵,神乎其技的手段,使得她隐约想起了一个身份——憋宝人。 一个极其罕见,只存在于古老民间传说的行当。 “下面的路,你们知道怎么走,我还有事,就此别过。”隗离单手利落地甩上背包肩带,冲他们微一颔首,便转身步入了愈发浓重的暮色之中。 “呃……” “他就这么走了?”吴恙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一脸茫然,显然还没从这一连串的变故中完全回过神来。 蓝舒音压下心头的波澜,“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也尽早离开吧。 “那音姐……你有办法弄醒子归吗?” “你负责开路。”蓝舒音言简意赅,已然蹲下身,“我来背他。” 起初,吴恙是一百个不情愿的。 用他的话说,他一个大男人活蹦乱跳的,让一个姑娘家背人算什么事?但蓝舒音态度坚决,吴恙背着人,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反而她对自己的体力更有把握。 陈子归不算太重,后续的路途也相对平坦了些。蓝舒音一手举着手机照亮前路,一手拄着一根捡来的粗壮树枝充当登山杖,一步步艰难前行。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很快化为沉重的喘息,汗水逐渐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 或许是因为天色彻底黑透,深山老林的死寂和黑暗中仿佛潜藏着无数双眼睛,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恐惧感。 蓝舒音盯着前方吴恙被电筒光束勾勒出的,微微晃动的背影,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那棵老槐树上滴着血的、扭曲的庞大黑影。 她用力地甩了甩头,突然听到吴恙如释重负的声音,“音姐,我们出来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她背上一直昏沉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哼唧,一直软垂的手臂动了动,竟悠悠转醒了。 见状,吴恙立刻扑到跟前,“子归,子归你怎么样?” 蓝舒音将人放下,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腰背。 她抿着嘴,看了一眼正茫然四顾,逐渐清醒的陈子归,内心一阵抓狂—— 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她把人背出最难走的路段后才醒!这身汗真是白流了! 陈子归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满脸关切的吴恙身上。 那一刹那,他的眼底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快的迟疑与踌躇,仿佛某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正在拼凑,却又难以确信。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声音沙哑,带着刚苏醒的虚弱和茫然。 “还说呢!你留下一张字条就玩消失,害得我和音姐担心死了,一路找到这鬼地方……还差点被人活埋了!” 吴恙埋怨的时候,蓝舒音已经把那张纸条递到了陈子归面前。 她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表情,不错过任何细微变化,“这个,是你写的吗?” 陈子归看了一眼,便摇头道,“不是。” 在问出这个问题时,蓝舒音的内心其实已经有了预感,但亲耳听到他否认,一丝难以避免的失望还是悄然掠过心头。 不是他。 那会是谁? 一个藏身于暗处,悄无声息地窥视着她一举一动的变态?蓝舒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果断选择离开,“既然你醒了,人也没事,我就不陪你们去医院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小心,我先走了。” 然后不等吴恙出声挽留,便迅速转身,沿着下山的小径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赶到高铁站已经晚上十点了。 不仅最后一班高铁早已驶离,连车站本身都已大门紧闭。 蓝舒音的行李还寄存在站内,无奈之下,她只得在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 肩膀敷了药,她刚躺上床,忽然手机屏幕亮起,是吴恙发来的信息: 【音姐,今天真的太感谢你了。我知道你完全没必要为我们做到这个份上。】 【你走得太快了,本来想当面好好道谢的。子归说,无论如何都得打电话亲自跟你说声谢谢。不过我跟他说,音姐现在估计听到我的电话铃声都得吓一跳,还是别吓唬你了。】 【所以……发信息说声谢谢,你应该不会被吓到吧?哈哈!】 这弟弟,倒是意外地了解她。 蓝舒音不禁莞尔,正要打字回复,手机顶端突然弹出一条银行卡入账通知—— 【您尾号1122的账户于23时14分存入人民币100,000.00元。】 蓝舒音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瞬间睁大。 十万! 她立刻退出聊天界面,果然看到邮箱里有一封来自那位神秘金主的未读邮件。 邮件发自两分钟前,内容很简单:要求她在之前拍摄的七姑村视频里,额外添加一条广告并发布到网上,完成后便会支付剩余的另一半酬劳。最后附上了一个链接。 看到这个要求,蓝舒音反而松了口气。 她懂这行的规矩。若对方真无所求,纯粹为猎奇一掷千金,她反倒要怀疑这钱背后是否藏着更大的陷阱。 这种明码标价的交易,才更让人安心。 蓝舒音迅速回复了一个“好的”,点开了链接。 浏览器跳转到了一个设计精美的网页——是一家高端定制婚纱店的官网。 “原来是做婚纱生意的……”蓝舒音喃喃自语,心下了然。 想着明天回到京市后再着手剪辑视频,她怀着激动的心情躺下,准备入睡。 然而,或许是这一天的经历太过跌宕起伏,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尽管身体疲惫不堪,蓝舒音却十分亢奋,毫无困意。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 忽然—— 咚、咚、咚。 三声清晰而缓慢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在了酒店的房门外。【`xs.c`o`m 网】 12、息壤血兰⑩·故事成真 这么晚了,谁会来敲门? 蓝舒音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从床上撑起身子,警惕地望向房门的方向。 酒店服务员不会在这个时间无故敲门。即便有事,也会在敲门后表明身份。 然而,她屏息凝神地等待了片刻,门外却再无一丝声响。 那清晰的三下敲门声过后,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刚刚只是她神经过于亢奋而产生的幻听。 蓝舒音犹豫了一下,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后。 她屏息凝神,踌躇片刻,还是凑近了猫眼—— 门外空空如也。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地毯花纹一路延伸,没有任何人影。 也没有像恐惧电影里,猫眼里突然出现一张狰狞面孔。 正当她稍稍松懈下来时,一阵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门板,从走廊遥远的某处飘了进来。 那声音幽幽的,像是一个女人在远处哼唱着不成调的旋律,断断续续的词句依稀可辨: “月婆婆……莫瞧它……” 这诡异的哼唱让蓝舒音神色一凝,右手紧紧攥住刚刚抄起的战术笔,左手轻轻地搭在门把手上,悄无声息地将房门拉开了一道细窄的缝隙。 她透过门缝,向外窥视。 这一次,她看到了。 在昏暗走廊的尽头,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地方,静静地站着一个女人的轮廓。 最刺眼的,是她脚上那一双异常鲜艳红色高跟鞋。 ——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 冷不丁的,蓝舒音想起不久前,她为了吓唬吴恙而信口胡诌的那个故事。 而这时,那原本隐约的歌声逐渐变得清晰,轻飘飘地传了过来。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温柔的语调,哼唱着: 【看见那,黑影笑 看见黑鼬手在招 它的血啊烫手掌 夜半就能见阎王 月婆婆,莫瞧它……】 这阴森的童谣旋律,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背对着我,站在走廊尽头,哼着一支不成调的童谣…… 她当时的描述言犹在耳。 那接下来…… 蓝舒音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立刻将门甩上,扣上了反锁钮。 然后抓起房间电话拨打前台。 然而,听筒里只有冗长而无人接听的忙音,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心思急转之下,蓝舒音一咬牙,果断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喂?你好,我这边是果庭酒店三楼!” 电话一接通,她便用一种愤怒和不耐烦的语气,语速极快地抱怨道,“走廊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深更半夜一直在闹腾,又唱又跳跟蹦迪似的,吵得根本没法睡觉!你们能不能赶紧过来处理一下?这破酒店前台也跟梦游了一样,电话死活打不通!” 快速说完地址和情况后,她挂断电话,重新紧紧攥住那支冰冷的战术笔,退回房间中央。 她没有回到床上,而是背靠着墙壁,像一张拉满的弓,高度警戒地竖耳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不同寻常的动静。 时间缓慢地流逝。 大约十分钟后,一阵突兀的嘈杂声终于由远及近地从门外的走廊传来——似乎是脚步声、模糊的交谈声,还夹杂着对讲机特有的的刺啦电流声。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门前。 这次传来的敲门声有力而规范,蓝舒音快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名年轻的男警察,肩头的执法记录仪正亮着微弱的红光。 “是你报的警?”他开口询问,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平稳。 蓝舒音已经做好了被训斥报假警,或是被质疑大惊小怪的准备。毕竟在报警后的那十几分钟里,门外确实再没传出过任何异响。 她甚至觉得,最坏的可能性或许是——她真的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然而,这名年轻警察的态度却出乎意料地平和,他甚至微微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们查看过了。是住在走廊另一边的一位房客,她是一名coser,刚刚在练习模仿角色动作和声线。现在没事了,我们已经对她进行了口头教育。” coser? 蓝舒音愣愣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她的脑海中闪过方才在走廊尽头看到的那个,穿着鲜红高跟鞋、身影模糊的女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然而,蓝舒音并不知道,在她关上门后—— 那名年轻的警察脸上的平和神色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峻和沉稳。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走廊转角,摘掉肩头的执法记录仪,然后一把脱下了最外层的警服。 警服之下,赫然是另一套截然不同的制服——红白相间的立领防风面料,胸前绣着一枚精致的金色徽章,徽章图案是八卦环绕着一片桐叶。乍一看去,竟有几分像快递或外卖公司的配送服。 他刚拐过走廊尽头,两名同样身着红白制服,精干冷肃的男子便迎了上来。 “姚队。”其中一人压低声音,“探测仪在走廊尽头区域有一段轻微的灵滞波动,但没有实质性发现。” 另一人紧接着问道,“这个‘音音的铁拳’,有没有可能早就察觉到我们在监视她,故意戏耍我们吧?” 被称作姚队的年轻人眼神如刃,沉吟片刻后摇头,“不像。我刚才近距离观察过她的反应,那种震惊和后续的自我怀疑很真实,是‘坚信自己撞鬼’却又想用理性说服自己的状态,不似伪装。她应该确实看到了什么仪器没探出来的东西。” “真要是有‘货’就好了。”先开口的队员难掩失望,“那可是实打实的功绩,能换多少稀缺资源……白折腾一趟。” “别掉以轻心。”姚队神色一正,目光扫过二人,“最近沁阳热闹得反常,各路人马像嗅到腥味的秃鹫,全都直奔七姑村那种阴煞荒败之地,恐怕是有不得了的宝物要现世了。那些家伙,鼻子远比我们灵得多。” 他声线沉冷,继续下令:“增派监控人手,对所有活跃在该区域的目标,尤其是独立行动的探险者,实施二级深度监视。成队的鬣狗不足为惧,要防的是独行的狼。如果真有重宝在我们三队的眼皮子底下丢了……” 他话音一顿,未尽之语如同寒冰,“到时候,丢的可不止是沁阳分局的脸。” “还有,让杨豪再去找一趟陈斌,他哥死于非命不假,但也不能总躲着我们。” …… 蓝舒音是听着红歌睡着的。 这种另类的安神曲效果立竿见影,不仅将她从诡异走廊带来的惊悸中强行拖出,连一个噩梦都没敢来纠缠。 翌日清晨,她被阳光晃醒,摸过手机,发现吴恙在半小时前给她转发了一条视频。 蓝舒音点开,才注意到这个发布于今日凌晨的视频已然爆火,点赞数突破了惊人的一百万,并且还在飞速增长。 视频的拍摄地点,居然是七姑村那间阴森的祠堂。 只是,那把传说中“坐鬼不坐人”的太师椅不见了踪影。 而原先放置椅子的,那片约莫凳面大小的地上,竟凭空长出了数十朵约半尺高的奇异花朵! 这些花通体无叶,花瓣形态修长,近似兰草,颜色却浓郁得如同凝固的鲜血,妖异夺目。 或许是拍摄光线或后期处理的效果,花瓣表面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金属质感的哑光。 最令人悚然的是花心——没有花蕊,而是一小团不断缓慢蠕动、如同具有生命的暗红色胶质物。仿佛有自主呼吸般微微起伏,隐约可见其内里有粘稠的“汁液”在缓缓流动,散发着一种极不祥的、蛊惑人心的诡异美感。 发布视频的是一个全新的账号,没有任何历史内容。视频配文只有一句,却足以引爆全网: “传说中的‘息壤血兰’,真的在七姑村现世了!” 这条凌晨发布的视频,以其惊人的内容,毫无悬念地冲上了平台热榜前三! 底下的评论区早已沸腾,各种言论光怪陆离,玄乎其玄: 【卧槽!真的是息壤血兰!古籍里记载解万毒肉白骨的神药!没想到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 【这花心……感觉多看几眼魂都要被吸进去了!】 【博主胆子真大!这玩意也敢凑这么近拍?不怕折寿吗?据说这种至阴至宝旁边都有东西守着的……】 【笑了,又是哪个团队做的特效吧?道具组加鸡腿!但下次记得做逼真点,那花心蠕动得太假了,五毛特效。】 【楼上懂个p!这金属光泽和胶质感根本做不出来!我家族谱里就有过记载,息壤血兰,吮吸地脉阴煞而生,花心蕴生死之气,就是这样子的!】 【坐标沁阳,已经买票!有没有组队去碰碰运气的?万一摘到一朵可就财务自由了!】 【劝你们别作死。七姑村那地方邪性得很,这东西是不是宝贝还两说,但肯定不是给普通人准备的。】 【转发祈福!见者有份!不求长生不老,只求期末不挂科!】 蓝舒音随手刷新了一下评论区,一条刚刚被视频作者点赞过的热评赫然跳入眼帘: 【博主不会是传说中的‘憋宝人’吧?这种天材地宝都能精准定位?求回私信!如果这花确为真品,我愿意出七位数诚意求购!】 憋宝人。 蓝舒音眼眸微微眯起,脑中几乎是立刻闪过了那个举止神秘莫测的俊美青年。 会是他吗? 但,那间阴森破败的祠堂,她亲身踏足过。 那里除了腐朽、尘埃和那把诡异的空椅,根本空无一物。 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就凭空长出如此妖异、违背常理的花呢?【`xs.c`o`m 网】 13、息壤血兰①①·方家 蓝舒音重新点进了那个创作者的主页。 ip地址显示为“沁阳”。 粉丝也突破了五万,还在缓缓增长。 除此之外,整个主页空空如也,充斥着新账号的默认状态:系统自带的灰色头像,零关注,没有任何个人简介,像一张苍白的纸,根本看不出任何有效信息。 这时,吴恙的信息又接连蹦了出来: 【音姐!这世上居然真的有息壤血兰!】 【昨晚后半夜,七姑村乱套了!祠堂连夜长出了好几朵血色兰花!据说发视频这主,赶在所有人前面,把那些邪门的花全采走了!后面大批人马杀到,全扑了个空!】 【你说,干这事的人……不会就是隗离吧?】 蓝舒音心中一动,打字问道:【为什么怀疑是他?】 这条信息刚发出去,吴恙的语音通话请求立刻就弹了出来。 接通后,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和一丝敬畏: “音姐,我昨儿个回去后,越想越觉得那隗离不简单,就在我们徒步群里问了一下,结果一个资历特别老的大哥说,那是‘憋宝人’的路子,还是偏门里极厉害的那种。” “然后我搜了下憋宝人……好家伙,这帮人通晓阴阳八卦,精研山川地脉,能观气、识水、听风、辨宝,甚至还能驱使一些灵物,手段玄奇得近乎异术!但是,他们追求的又不是普通的金银财宝,而是些得天地造化、吸收了日月山川灵韵的‘天灵地宝’。” “最关键的是,这帮人通常都是独行客,行踪飘忽不定,出没的地方不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就是废弃阴森的古庙坟冢……” “所以隗离出现在七姑村,绝对不是巧合。他就是冲着祠堂里的东西去的!” “音姐,我想去看看情况,一起吗?” 蓝舒音婉言谢绝了吴恙的邀请,只想尽快返回京市,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所幸今日一切顺利,半小时后,蓝舒音安稳地坐在了飞驰回京的高铁上。 她倚靠着车窗,无聊刷着手机。 果然,关于“息壤血兰”的各种营销视频和所谓科普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各种说法有鼻子有眼。 甚至连带“憋宝人”这一极其隐秘的行当,也被一些“知情人”挖出来大肆包装和炒作,变得似乎人尽皆知。 这番景象,让她不禁想起小时候,跟随收养她的出马仙进山采药时的一次经历。 那时,她看见几个外乡人在一口古井边忙碌,说是替村里清理水井,造福乡邻。然而,经过他们一番“治理”后,那口原本清冽甘甜的井水却变得寡淡无味。 后来村里便有老人叹息说,那是遇上了憋宝人,把镇着井水灵韵的“宝贝”给偷走了。 但出马仙听闻后,却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那带着鄙夷又无比郑重的话语,蓝舒音现在还能想起来: “那些顶多算是不入流的盗宝贼,坏了规矩的东西,也配叫憋宝人?” “憋宝有七——不取无主之怨宝、不惊有灵之守护、不触天道之忌讳、不泄地脉之秘辛、不欺同道而抢先、不昧本心起贪念、更不绝后世之福缘。” “依此''''七不''''为准,行走于阴阳边缘,于无宝处觅奇珍,于绝地处取造化,每每取宝,必留一线生机于天地,不违人和,不逆天道,那才配得上叫‘憋宝人’” 可惜,蓝舒音走南闯北,也算探险过不少地方,却从未遇到过一个,能让她联想到憋宝人的人。 隗离的出现,让她一度以为,自己似乎窥见了这个传说行当的冰山一角。 可吴恙说,他将那些息壤血兰采摘一空,未留半分余地的做法,又似乎与“取宝必留一线生机”的准则背道而驰。 他究竟是不是憋宝人?还是说,他也只是那些追逐利益,不择手段的“盗宝贼”之一? 思绪如同窗外的景物般飞速掠过,蓝舒音在高铁上坐了近四个小时,却觉得时间一晃而过。 刚随着人流走出京市高铁站的出站口,一道清脆悦耳、宛如黄莺出谷的女声便穿透嘈杂,准确无误地传入她耳中—— “音音!这边!” 蓝舒音抬头望去,只见好友玄冰冰正站在不远处朝她用力挥手。 她有些意外,赶紧收起手机,拉着行李箱快步走过去,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黎漾,她不放心你。”玄冰冰笑着接过她的行李箱拉杆,一边引着她往停车场走,一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这趟玩得开心吗?” 两位好友都以为她这次去七姑村,只是像往常一样,耐不住寂寞,又跑去荒郊野岭玩乐去了。 “嗯……”蓝舒音故意拖长了语调,脸上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表情,“先去找黎漾,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 “什么?!你刮刮乐中了二十万?!” 五十平米的老公房里,玄冰冰和黎漾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黎漾扶着沙发把手,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苍白的脸上带着担忧,“音音,你……你没被人骗吧?这年头骗子可多了!” 黎漾身形消瘦,容貌清丽,常年的病痛让她眉宇间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柔弱,可言辞却透着一股与外表迥异的爽直,甚至彪悍劲儿。 “怎么可能!钱都已经到账十万了,剩下的十万我过两天就去兑。” 蓝舒音走到她身边坐下,轻柔地将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声音温和却坚定,“这样正好,我们把方家那笔债一口气还清。也省得那个方鑫老拿这个借口纠缠你。” 黎漾一怔,“音音……” “你听我说。”蓝舒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们好不容易换了心脏,熬过恢复期,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你那位‘白月光’学长年底也要回来了吧?我知道你没放下过他,既然如此,就更不该被不相干的人绊住脚。” 蓝舒音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决,甚至带上了一点豪气,“老话说拿人手短,现在不一样了。我运气爆棚,在沁阳游山玩水都能随手刮中大奖,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天爷都站在我们这边!” 黎漾看着她,眼眶一下子红了,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 蓝舒音又笑着安慰了她两句,便自觉起身,去厨房大展才艺了。 厨房门刚一合上,黎漾脸上强撑的笑意褪去,染上了一层深深的忧虑,“冰冰,你说音音这钱,真是刮刮乐来的吗?” “我懂你的意思。”一直抱臂冷眼旁观的玄冰冰开口道,“毕竟音音这家伙,运气差得要死,超市买东西号称百分百中奖的转盘,她都能连续三次转到‘谢谢惠顾’,这种人突然说她走了狗屎运,确实很难让人相信。”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但俗话说,时来运转,运气这东西谁说得准?” 玄冰冰的分析听起来合情合理,黎漾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蓝舒音打开冰箱,就着现有的食材,利落地做了四菜一汤。 自打有记忆起,她就非常擅长做菜,就好像上辈子是厨神似的,只是平时懒散,十顿饭里有八顿都靠外卖打发。 不过每次外出归来,她总会亲自下厨露上一手。 小小的餐桌很快摆满了香气四溢的菜肴。 黎漾很捧场,连连夸赞好吃,玄冰冰也兴致勃勃,问起她这趟出门玩得如何。 蓝舒音调出手机里那段视频递给她们看,“玄乎吧,我昨天刚去过的地方,今天就冒出这种花了。” “解万毒肉白骨……啧,真有那么神奇,那儿不得炸开锅了?”玄冰冰越看越感兴趣,“太诡异了……突然开这么一片,还偏偏长在那把闹鬼的椅子底下,不会是什么特效吧?” “不清楚,网上也没见其他视频发出来。有些嚷嚷着要去实地查看的人,也暂时没有动静。” 玄冰冰突然眼睛一亮,冲黎漾挤了挤眼,“哎,要不把这视频发给方家?方鑫不是病了么,正好恶心他们一下。” 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方家。 “方鑫病了?”蓝舒音随口问道。 黎漾小口吃着饭,轻轻摇头,“具体什么情况不清楚,也没去打听。” 一旁快人快语的玄冰冰闻言,放下筷子轻哼了一声,“要我说,装病呗!他那个哥哥,昨天居然找上门来,非说他弟病得蹊跷,浑身不对劲,硬要拉着黎漾去看看。” 玄冰冰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真病了不该找医生吗?把我们黎漾当成灵丹妙药了,一家子神经病!” 黎漾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脸上掠过一丝厌烦和不欲多言的神色,她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低声道,“好了冰冰,别说了,吃饭吧。” 蓝舒音会意,不再多问,自然地将话题引向别处。 饭后,玄冰冰送蓝舒音下楼。 走到单元门口,蓝舒音忍不住问道,“方家那边什么情况?你们是不是还有事没告诉我?” 玄冰冰叹了口气,朝楼上窗口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听说方鑫这次病得是有点诡异,大哭大笑,胡话不断,他哥像没头苍蝇似地到处找大师看事儿。” “来找黎漾,大概是因为她前几年大病一场,换了心脏又恢复得特别好,觉得她有什么‘特殊体质’吧。” 她撇了下嘴,语气无奈又不满,“要我说,就是病急乱投医,脑子都不清楚了。反正我这几天就住黎漾这儿了,省得那家伙又跑来发疯。”【`xs.c`o`m 网】 14、息壤血兰①②·招聘 方家是京市有名的望族,做的是古董买卖,家底雄厚。 方鑫此人,典型的纨绔子弟,自某次在医院偶遇黎漾后,便一见倾心,随即展开了猛烈追求。黎漾因手术急需用钱时,他毫不犹豫地垫付了全部费用。 起初,黎漾还觉得他待人真诚,出手大方。 她省吃俭用,陆续还了五万。 然而,方鑫却渐渐露出本性中的傲慢与控制欲,毫不遮掩地摊牌,“钱,要么一次性还清,要么就跟我在一起。” 黎漾虽自幼在孤儿院长大,却凭借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做自媒体的头脑,从高中起就实现了经济自由,甚至早早买下了一套小房子。 可惜命运弄人,两年前一场突发心脏病,不仅击垮了她的身体,也耗尽了所有积蓄。面对方鑫的步步紧逼,她念在对方曾出手,大多时候都选择默默忍耐。 玄冰冰的身世则更为坎坷。父母早年离异,她跟随嗜赌成性的父亲生活,高中时父亲在澳门赌场丧命,留给她一身的债。母亲早已改嫁,对她不闻不问。债主上门收走了唯一的房子。绝望之际,她险些走上绝路,幸好遇见了黎漾。 所以,玄冰冰对方鑫乃至方家,这种仗着恩情就步步紧逼的做派,可谓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满。 蓝舒音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点头道,“我知道了,有事随时打我电话。”便匆匆离开了。 她没有回家,径直去了一家网吧。 人多灯亮的地方比较适合干那种让人后背发凉的活——剪视频。 两小时后,蓝舒音把剪好的视频上传至主页,随后给金主发去了确认邮件。 走出网吧时,她缓缓吁出一口浊气,仿佛也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暂时卸下了。 蓝舒音住在离皇城根不到半公里的一处高端服务式公寓。 一百多平的两居,格局通透,装修精致,日常打理得一丝不苟。最难得的是,她还不用付租金—— 这套房子是当年收养她的出马仙一位老相好硬塞给她住的。 对方年纪大了,念旧,又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翻新之后自己却不愿来京,反倒好说歹说劝她住进来,权当是替他看房。 房子是好房子,地段难得,环境也安静。 蓝舒音却总觉得一个人住有些浪费,提过让黎漾和玄冰冰搬来同住。 可她俩都婉拒了,说毕竟是别人的房子,她们贸然住进来不合适。再说——金窝银窝,终究不如自己的小窝踏实。 回到家,蓝舒音累极了,一头栽进枕头里便昏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也许三个小时,也许更短,一阵固执的手机震动硬是将她拖出睡眠。 蓝舒音迷迷糊糊摸到手机,看也没看就贴到耳边,含糊地“喂?”了一声。 听筒里一片死寂。 她勉强睁开眼瞥向屏幕——一个未知号码。 困意还未散去,她又问了一声:“喂?” 依然只有沉默。 若是往常,蓝舒音早当信号不好或打错电话直接挂断了,可这一刻,一丝难以言喻的悚然像细针轻轻扎进神经,她骤然清醒,按下扬声器,声音凝重了几分,“有人吗?” 短暂的寂静之后,就在她指尖即将移向挂断键的瞬间——听筒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低的笑声。 那一瞬间,她浑身的寒毛倒竖而起。 “谁?”蓝舒音声音骤冷,握紧了手机。 回应她的,只有通话被切断。 蓝舒音想回拨,却发现通话记录里干干净净,刚才那通令人脊背发凉的电话,竟没有留下任何记录。 搞什么,幽灵来电? 她甚至恍惚了一瞬,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醒,还陷在什么诡异的梦境里。 蓝舒音被这事搞的,睡意全无,索性起身叫了份外卖,顺手刷起了求职网站。 她目前手头还算宽裕,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早年做探险博主积攒了一些收入,即便退了圈,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但总不能一直无所事事下去,所以这一年来,她一直在“佛系”找工作,可惜始终没遇到特别合眼缘的。 正漫无目的地滑动屏幕,一条招聘信息倏地跳入眼帘: 【日结500,当天上岗】 【工作/面试地点:霓裳夜】 【工作时间:下午4点-凌晨2点,日工作10小时,短期一月起,月休12天】 【工作内容:面谈】 【薪资福利:高薪资,无经验要求,包吃住】 【任职要求:18-30周岁,身体健康,无不良记录】 霓裳夜。 目光触及这三个字,蓝舒音心头一动。 再往下看——工作时间完美避开了她最懒散的白天;日薪五百,还是日结……不得不承认,待遇很让人心动。 她随手在线提交了简历,然后回微信扫了眼,发现吴恙接连发了好几条消息。 先是分享了一个视频,说:【音姐!!七姑村出大事了!!!】 蓝舒音点开,是某地方台的一则短讯新闻。 报道称警方已全面封锁七姑村,原因是“挖掘出不明腐尸”,但具体细节语焉不详,关键画面也做了模糊处理。 回到京市,蓝舒音反而对七姑村的后续发展生产生了更强烈的兴趣。 她搜了一下,发现确有营销号第一时间转发了相关消息,但所有话题热度都被压了下去,连讨论的痕迹都没留下多少,显然背后有人不愿让事情发酵。 再看吴恙说的: 【这事一出来就被压了热搜,但我……刚好看到了。】 【今天来了好几辆官方的车,直接把村子封了!他们最开始好像只是想取走祠堂太师椅底下那片土,结果挖着挖着……居然挖出了人骨头!我躲在坡上看得清清楚楚,整整七具!有些白骨上还粘着腐肉,太恶心了!】 【我有种预感,七姑村的里“七”,跟这七具尸体脱不了干系!】 【不行了,光回想我就又想吐……】 祠堂底下埋着尸体……尸体之上,却开出了那妖异的花? 纵然以蓝舒音这接受过各种离奇事件的神经,也一时难以消化这其中的悚然与违和。 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正打算细问,一条新通知却突然从屏幕顶端弹出—— 是刚刚那个招聘网站的后台消息: 【您好,请问明天下午三点是否方便至‘霓裳夜’现场面试?】 蓝舒音立刻回了个“好” 发送成功的瞬间,一股没由来的兴奋感悄然漫上了心头,轻巧地压过了方才那阵悚然。 她看了一眼仍停留在对话界面中的消息,指尖一划,退出了聊天。 …… “太后……别杀我太后……饶命……饶命啊!” 深夜,方家宅邸灯火通明。 卧室内,方鑫面色异常潮红,深陷在凌乱的被褥间,额上布满冷汗。 他持续高烧,身体却阵阵发冷、颤抖不休,仿佛正被某种无形的火焰从内部灼烧吞噬。双眼紧闭,唇色发白,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在空中胡乱挥舞格挡,像是在拼命抵抗只有他能看见的恐怖景象。 方涣站在床边,听着那一声接一声嘶哑恐惧的梦呓,强压下翻涌的焦躁与怒意,转向身后又一次请来的名医和大师—— 这一批五人,衣着各异,有的朴素严谨,有的则一身奇装异服。 他声音紧绷,“我弟弟究竟怎么样?” 几人面面相觑,陆续开口: “从症状看,可能是重度癔症,也不排除自身免疫性脑炎,需尽快做进一步检测。” “他被邪秽缠身,阴气侵体,必须尽快驱邪!” “阿弥陀佛,万法皆空,因果不虚……” 方涣嘴角一抽,强忍不耐打断,“觉和方丈,我现在不想听佛法禅理,我要的是解决方法!” 就在这时,管家轻叩房门后快步走入,手中捧着一个造型古朴的乌木长盒,低声道,“霓裳夜的人送来了这个。” 方涣猛地转身,一把接过了那只乌木长盒。 一股奇异的冰凉触感瞬间透过木质传来,竟驱散了房中几分令人窒息的燥热。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盒盖—— 刹那间,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弥漫开来,似沉年檀香般厚重,又隐隐透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盒内衬着暗红色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株诡谲的植物。 花瓣狭长,形态如兰,颜色却是暗红近黑,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一种金属质感的哑光,幽深得不似凡物—— 正是传闻中的息壤血兰! 而那妖异的花心正微微蠕动,仿佛蕴藏着某种不属于人世的活物。 “这,这是……传说中的息壤血兰?”一旁的觉和方丈失声惊呼,手中的念珠都忘了捻动。 另一人附和道,“听闻昨夜七姑村有此异宝现世,引得各方人马争夺,没想到霓裳夜竟有如此手段,真能虎口夺食……” “就是不知,这花是否真如古籍所言,有那般逆天改命的奇效?” “送来的人有没有说如何使用?”方涣急问。 “只说……直接服用即可。”管家犹豫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补充,“那人还让我带句话:‘东西已送到,请方公子好自为之。霓裳夜的账,从没有谁能赖掉。’” 他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方涣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极谨慎地问道,“大少爷,您……除了钱财之外,是否还许给了他们别的什么?” 方涣却猛地一挥手,像是要挥开什么不愉快的东西,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与回避,“还能有什么?廖叔,你真是越老越多心了。”【`xs.c`o`m 网】 15、香翁寺①·心虚 【尾款已结清。另:十万酬劳,香翁寺,感兴趣吗?】 一觉醒来,蓝舒音发现金主已将十万尾款打入了账户。 紧随其后的,是一封新的邮件邀约。 她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先上网搜了一下。 香翁寺——一座位于川西高原深处的古老寺庙,海拔高达3500米,偏远荒凉,氧气稀薄,因交通极其不便和高原反应,人迹罕至。 蓝舒音指尖停顿,确实犹豫了。 七姑村这一单的酬劳,已经足够结清黎漾所有的医药费。 而这趟接连发生的诡谲事件——消失的探险队员、老槐树上悬挂的滴血兽尸、半夜唱着诡异童谣的coser,以及那通没有记录的幽灵来电……仿佛冰冷的蛛网黏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理智告诉她,最好不要再踏足那些个没人烟的阴煞地界。 但,这位金主实在是个好甲方:打款爽快,目标明确,从不指手画脚。应该是一个资金雄厚,酷爱猎奇却又惜命不敢亲历亲为的“云探险爱好者” 放过这样的长期饭票,未免可惜。 蓝舒音斟酌着用词,回复了一条试探的消息: 【最近时间安排有些紧张。想请问,要我去香翁寺具体是做什么?】 这一次,金主的回复快得出乎意料: 【当年,我的家族曾出资修建了香翁寺,后来整寺迁址,却无人告知我们。我只想知道,原寺塔中那尊肉身神像,是否仍安在。】 这段说明让蓝舒音怔了一下。 原来背后是一段被遗忘的恩义与辜负。 一种熟悉的、对未知之地的探究欲,又在她的心底隐隐躁动。 七姑村再邪门,她终究全身而退了。 一座荒庙而已,又能有多可怕? 况且这次的酬劳是十万,比七姑村直接减半,说明风险和难度都不高。 不过是白天进去,找到那座塔,确认一下神像是否存在,然后立刻离开。 光天化日,速战速决,能有什么问题? 各种念头在脑中飞快权衡,最终,蓝舒音回复了一个留有余地的答案: 【我考虑一下,晚点给答复。】 下午三点,蓝舒音准时出现在了霓裳夜。 厚重的复古木门在她身后合拢,将外界的喧嚣瞬间隔绝。 与记忆里不同,白天的霓裳夜灯光是明亮的冷白色,吧台和后区有工作人员正安静而高效地进行着清洁与准备工作。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柠檬清洁剂的淡淡气息。 接待她的是一位穿着干练西装套裙的经理,语气专业,语速很快。她浏览了一下蓝舒音几乎空白的简历,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但并未多言,只当她是某个通过关系进来体验生活的年轻人。 经理简单介绍了工作内容:主要负责指定区域的卡座和包间酒水服务,记住几种基础鸡尾酒的配方,最重要的是——少看、少听、少问,手脚麻利,眼里有活。 “我们这里的客人层次高,规矩也大。你今天就先跟着李李,他会带你熟悉流程,试着做一晚看看。合适就留下,不合适……” 经理顿了顿,将一套折叠整齐的服务生制服递过来,“日结,也不耽误你时间。” 傍晚时分,霓裳夜逐渐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灯光转暗变彩,音乐由弱渐强,人流如潮水般涌入。 蓝舒音换上了合身的制服,端着沉甸甸的银质托盘,穿梭于迷离光影与震耳欲聋的节奏之间。 她被周遭的喧嚣与热烈紧紧包裹,目之所及皆是晃动的人影,耳畔回荡着碰杯的脆响,放纵的欢笑声与躁动的低音鼓点。 她可能是老了,竟觉得聒噪。 “你。”李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恍惚,他显然对这个需要时刻提点的“新手”失去了耐心,眉头微蹙,朝二楼方向扬了扬下巴,“别愣着了,赶紧把这瓶威士忌送到明月阁去。” 蓝舒音依言托着酒上楼。 刚走到那间,名为“明月阁”的包房门口,一阵夸张的哄笑声便穿透门板撞入耳中。 一个带着明显醉意的大嗓门正在里面高谈阔论: “……扯淡!什么七姑村尸变,息壤血兰?网上骗流量的玩意儿你也信?哥几个当年在滇南矿上,塌方挖出的古尸见了没有千具也有百具,屁事没有!真要有那种神神鬼鬼的东西,你让它现在就来,跟我面对面聊聊人生啊?哈哈哈哈哈……”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迫不及待地接上,带着几分卖弄和兴奋: “就是!这世上哪来的鬼怪,我看都是人心里的鬼在作祟!我一朋友,中元节夜里开车回老家,非说在荒郊野岭碰到个穿白衣的女的站在路边,吓得他油门踩到底跑了。要换做是我啊,当时肯定就一脚刹车停下,非得凑近了看个明白不可!这种事,不弄个水落石出,它就像根刺扎在心里,往后你看什么都疑神疑鬼,那才叫真完了……” 蓝舒音脚步稍顿,推门进去送了酒。 退出喧闹的包房,她正欲转身返回,余光却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掠过走廊尽头。 光线昏昧,蓝舒音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但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她,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跟了过去。 走廊尽头是一处拐角,那里立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清晰地写着“闲人免入”。 而就在拐角之后,幽深的走廊尽头,一扇贵气的红木门静静矗立,门牌上刻着清瘦的篆字: 【寂音间】 蓝舒音突然想起,这片区域和一楼是连通的,应该是魏老板的私人接待处。 但奇怪的是,理应守在走廊外面的保镖,却不见踪影。 一年没来,这里的规矩……已经松懈到这种程度了? 蓝舒音在原地迟疑了片刻,一种混合着好奇和警醒的情绪在心底拉扯。 最终,她还是按下了探究的念头,悄然转身,沿着原路退了回去。 …… 凌晨二点,蓝舒音准时下班。 她揉着发酸的肩膀,从霓裳夜的偏门踱步而出,心里忍不住犯嘀咕:端茶送水可比探险徒步累人多了,又要陪笑脸又要不犯错,太难了。 刚摸出手机,屏幕却蓦地亮起,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震动。 又是一个未知来电。 睡意瞬间一扫而空,蓝舒音神色一凛,指尖划过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喂?”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 白露已过,秋夜的风渗着明显的凉意,一阵阵掠过她的脸颊与颈侧,激起细微的战栗。 尽管身处的酒吧街依旧霓虹闪烁,人声喧嚷,她却无端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通话计时的数字无声跳动。 蓝舒音收紧手指,声音沉静却清晰,一字一句道,“不说话是么?我不管你是装神弄鬼,还是真有什么来头,有本事就站到我面前,我们当面聊。别只用这种藏头露尾的方式吓人,没意思。” 说完,她利落地掐断了通话——牙齿在打颤,多说一秒都要露出破绽,让对方听出来,她很虚。 屏幕光刚刚暗下,一道低沉男声突然从身侧响起,真吓了她一跳: “蓝小姐。” 一名西装革履,身形高大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拦在她前方,很是礼貌地表示,“我们老板有请。” 随着他手势所示的方向,蓝舒音的视线越过霓虹闪烁的街道,落在了街对面低调的黑色库里南上。 ——“你们常年在道上走动,消息灵通,应该听过‘霓裳夜’的名号吧?” ——“我,是魏老板的小妈。” 自己不久前信口放出的狂言,此刻忽然回荡在耳边,蓝舒音莫名的心虚,一小步一小步地跟着那名保镖挪了过去。 这短短一段路,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反复翻滚:不是吧?不会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吧? 但,若不是因为那句话,她又实在想不出魏老板特意要见她的理由—— 魏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之间仅有过几次交易,见面止于银货两讫,从无多余交集。 她压根没想过,会在霓裳夜见到他。 当然现在,也的确没在霓裳夜里面见到。 在外面见到了>0< 车内没有司机,后座上唯坐着一个人。 魏老板一身闲适的白色休闲衬衫,脸上依旧覆着那副熟悉的银色面具。 他的右手边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小炉咕嘟地煮着茶,白汽袅袅,弥漫开一缕清雅的茶香。 或许是因为极度心虚,蓝舒音一钻进车内,脸上立刻扬起无比殷勤的笑容,声音也下意识拔高了几分,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战兢,“魏老板,找我有事啊?” 魏老板瞥了她一眼,斟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你好像很紧张。” 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中带着温润的质感。 “今年头采的铁观音,试试?”他将一盏茶递至她面前,白瓷衬着澄澈茶汤。 蓝舒音接过时,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她强作镇定地轻啜一口,茶汤入口清润,回甘绵长,却什么滋味都尝不出来。 “一年前。” 突然,魏老板开了口,“你很明确地告诉我,你不做探险了,接不了我的委托。” 终于来了。 蓝舒音连忙放下茶杯解释,“当时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但你去了七姑村。” 他笃定的话语让蓝舒音心头一紧,却听他紧接着说,“你推了我的合同,却接受了一个连真容都不敢露的委托人,是我出的价码不够动人,还是说……你对我个人心存芥蒂?” “当然不是!“蓝舒音急忙否认,“魏老板的报价一向大方。只是……“她斟酌着用词,“当时确实有些私人原因。“ 魏老板偏过头,定定地凝视她。那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 面具在车内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良久,他才极轻地叹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与自嘲,“明白了,这么多年的交情,比不上一个藏头露尾的陌生人。” “真让人伤心啊。”【`xs.c`o`m 网】 16、香翁寺②·传说 蓝舒音几乎是颤颤巍巍从车上迈下来的,夜风一吹,才惊觉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 “小妈”的荒唐事没有东窗事发,不幸中的万幸——魏老板若是知道了,绝不可能那般心平气和。 但,她的嘴啊,有时候也是真不老实。 方才魏老板用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出“这么多年交情”时,她竟脑子一抽,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 “哪有很多年……满打满算也就两年,见了不到十次面。” 当时气氛就冷了下来。 回想起刚才相顾无言的画面,蓝舒音默默地用牙齿浅啮不把门的舌头。 真是,该谨慎的时候乱说话,该怂的时候偏要抖机灵。 所幸,魏老板最终什么也没说,放她下了车。 一离开那辆压抑的suv,蓝舒音迅速扫了辆共享单车,头也不回地骑了出去。 反正住处离霓裳夜不到一公里,骑车可太合适了,也省得再被叫住。 晚风凉丝丝地掠过耳际,也逐渐吹散了她心里的躁热。 骑着骑着,蓝舒音突然回过味来。 魏老板那态度那语气,吃醋了? 她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逗乐了,忍不住翘起嘴角,苦中作乐地感慨,“我这无处安放的魅力啊。” 心境刚轻松片刻,快到公寓,在路口等红灯的间隙,蓝舒音无意间注意到—— 街边路灯照射下的长椅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身影。 原本街边有人歇脚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那是一个小女孩,穿着一身略显陈旧、颜色却异常刺眼的红色对襟短褂,怀里紧紧搂着一只脏兮兮的棕色毛绒熊。 她低垂着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沉浸在无声的哭泣中。 这情形,瞬间击中了蓝舒音的记忆——与那天在医院长廊所见,一模一样! 几乎是瞬间,蓝舒音汗毛倒竖,心脏猛地一缩。 理智在尖叫,催促她移开视线,立刻离开。 但另一道声音冷不丁地凿入脑海——这种事,不弄个水落石出,它就像根刺扎在心里,往后你看什么都疑神疑鬼,那才叫真完了。 蓝舒音紧紧抿着唇,内心激烈斗争了片刻,最终一咬牙,将单车停到路边,朝着那个小女孩一步步走去。 她沉住呼吸,缓缓靠近长椅。 周遭的夜风仿佛缓缓停滞,远处的车流人声也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她在女孩面前站定,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稳,“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听到她的声音,小女孩低垂的头微微一动,啜泣声戛然而止。 随后,缓缓地抬起头来。 刹那间,蓝舒音仿佛瞥见了一张极其精致的容颜,惊鸿一瞥,美得令人窒息。 然而,根本来不及细看,那身影便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在她眼前迅速变淡、消散,最终化作几缕稀薄的灰雾,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清冷的夜色,仿佛从未存在过。 蓝舒音僵在原地,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令她震悚的,已经不是对方超自然的消失,而是那一闪而逝的眉眼——那双眼睛,竟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惊心动魄的熟悉。 像极了……她每天在镜中凝视过千万遍的那双眼睛—— 她自己的眼睛。 心绪久久无法平静,蓝舒音回到公寓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脑,点开了邮箱。 屏幕上的幽光映着她的脸,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键盘上,果断敲出一行字: 【可以,任务我接了。麻烦将具体内容和要求发给我。】 …… 前往香翁寺的旅途,远比蓝舒音预想的更加艰难。 先是三个多小时的飞机,抵达川省省会时已是傍晚。 来不及休整,又匆匆踏上一列绿皮火车,哐哧哐哧地摇晃一整夜,终于在次日清晨到了甘里——一个荒凉破旧的小县城。 但这还没完。 又要挤上一辆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散架的中巴车。而这辆车里,不仅坐着人,还有关在笼子里咯咯叫的鸡鸭、用麻绳捆住的猪崽,这些小动物也都是“乘客”。 车子在崎岖的盘山土路上疯狂颠簸,尘土不断从车窗缝隙钻进來。 蓝舒音早已戴好面罩,又递了一个给正用手指逗弄笼中小鸡的玄冰冰,“平时也没见你锻炼,体力倒还不差。” “我金刚芭比的外号是白叫的吗?”玄冰冰得意地伸出手臂,秀了一下其实并不明显的肱二头肌,随即瘫回座位,叹道,“不过这也太折腾人了,你这赚的简直是血汗钱啊!” 在决定前往香翁寺的第二天,蓝舒音就把这事告诉了黎漾和玄冰冰。 当然,没有全盘托出,只说接了个拍视频的广告活儿,然后把酬劳数额抹了个零,十万说成了一万。 毕竟,她太了解黎漾了。 若是如实相告,以好友那谨慎的性子,必定觉得天价背后对应着天大的风险。一万这个数目就靠谱多了,既不像白干,也不至于多到吓人。 起初,黎漾也的确没有劝阻。 只是,听到“香翁寺”这个地方,一向温和的她却异常坚持,执意要一同前往。 “你哪能去那种地方?高反可不是闹着玩的!”蓝舒音强烈反对。 黎漾却说,“我就待县城里,绝不跟你们进山。那么远的地方,让你一个人去,我实在放心不下。正好很多年没出去走过了,就当顺便透透气。” 话已至此,蓝舒音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当中巴车在公路尽头摇摇晃晃地停下,接下来的路程,便只能依靠当地人的摩托车了。 她们雇了一位皮肤黝黑、眼神精亮的当地小伙子,搭乘他那辆饱经风霜的摩托车,沿着碎石遍布的羊肠土路,一路颠簸着驶向香翁山深处。 发动机轰鸣声中,小伙操着一口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扭头大声问道,“香翁寺,你们要去?”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说开了。 小伙说,在他祖父那一辈,很多人翻山越岭而来,只为去那里朝圣。 “那寺里头,供的是一尊肉身神,是真身呐!” 小伙空出一只粗糙的手,指向云雾缭绕的远山,语气里带着一种遥远的敬仰。 “老规矩是六十年,一个甲子,开一次塔门。那时候,山脚下密密麻麻扎满了帐篷,全是远道而来的人,就为亲眼瞻仰一回真神金身。” 然而,五十多年前,就在本该开塔的前一天,里面的主持方丈突然跑了。 此后,便有风声渐渐传开,说香翁寺其实是一座“阴庙”,里面供奉的根本不是正神,而是“鬼”。 说到这里,小伙撇了撇嘴,满是不以为然道,“外头来的人听了就怕,就不敢来了。但我们本地人,才不管那些!庙就是庙,神就是神,能保佑我们风调雨顺、牛羊平安的,就是好神,就是我们的保护神!” 摩托车碾过一个陡坡,前方山道上赫然出现几个穿着传统棉布袄的身影,迎着风沙,以最虔诚的姿态,一步一叩首。 小伙按了下喇叭,小心地绕过他们,“那些是附近县里的,过完节,过来转山磕头的。” “只能把你们放这里,剩下的路上不去,得用腿走。” 小伙离开后,蓝舒音点开手机看了一下。 其实,这地方说是香翁山,不过是一个在地图上寻不到名字的山坳。 从这里开始,一切的现代交通工具都失去了意义。 眼前唯有一条蜿蜒向上,没入云霭的古道,那是无数朝圣者用脚板踩出的痕迹。 “老铁们快看!前面就是香翁寺了!” 蓝舒音将镜头对准远处隐约可见的建筑轮廓,压低语气,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神秘感,“都说这是一座‘阴庙’,里面供着一尊极诡异的肉身像,阴气重的人甚至能看见‘鬼影’……今天就让我们去一探究竟吧!” 她流畅地讲完早已准备好的脚本,随即把运动相机别在衣领,朝玄冰冰扬了下手,“走。” 上山的路其实不算陡峭,但高原稀薄的空气仍令人呼吸发紧,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看不见的石头。 走了一阵,蓝舒音抬手抹去额角的汗,仰头灌下大半瓶水,顺手将瓶子递给玄冰冰。 这时,她才注意到,玄冰冰除了呼吸有些急促,脸上竟不见一滴汗珠。 刚想开口调侃,玄冰冰却先一步出声,“话说,你信吗?” “信什么?”蓝舒音侧过头。 “网上说的……阴庙容易闹鬼之类的。” 以为她是被自己刚刚那番话吓到了,蓝舒音不由莞尔,“怕什么?要真有什么鬼神,我第一个跪下来求它行行好,千万别缠上你。” 玄冰冰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却仍若有所思,“很多人说,阴庙之所以灵验,就是因为来者不拒。不管是人的愿还是鬼的愿,它照单全收。愿望是容易成真,但也往往,容易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灵验到庙都荒废了,香火都没了?”蓝舒音挑眉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这个反驳角度倒是刁钻,玄冰冰愣了一下,旋即也不由弯起嘴角。 又前行了一段山路,香翁寺终于映入眼帘——它静卧于前方悬崖绝壁之下的一处天然平台,仿佛自古便生长于山岩之中。 不同于寻常寺庙惯见的红墙金瓦,它更像一座与峭壁共生的灰白石殿。巨大的台基依山势层层垒砌而上,虽显残旧却气势犹存。 飞檐翘角早已斑驳褪色,仅存的经幡残片在山风中寂寥飞舞。 然而,即便岁月侵蚀,风华半褪,整座寺庙依旧透着一股庄重恢弘之气,依稀可见当年建寺之时的匠心与虔诚。 出乎意料的是,香翁寺里居然有人。 空旷的院落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破败荒废的迹象。 两名身着朴素的当地义工正手持扫帚,不疾不徐地清扫落叶。 听到人来的脚步声,那两名义工抬起头,见是两位陌生的年轻姑娘,也并未露出多少惊讶,只默默指了指巨大香炉旁摆放的结缘檀香。 随后,其中一人举起两根手指,朝她们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便重新低下头,继续专注地干活。 “他们……是在骂我们2么?” 玄冰冰有些疑惑,下意识地模仿了一下那个手势,“还是在卖萌?可那表情也太淡定了,怪渗人的……”【`xs.c`o`m 网】 17、香翁寺③·肉身像 蓝舒音无奈地看了玄冰冰一眼。 有时候,她也挺佩服好友跳脱的脑回路。 这骂人,是怎么联想到的。 玄冰冰对上她的目光,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你不是说,香翁寺整个都迁走了,这儿早就荒废了嘛。” “我也是听说。”蓝舒音一边伸手取香,一边不动声色地低语,“先别管那么多,找那座塔。” “不就在那儿么。” 玄冰冰接过香,朝主殿右后方略微扬了扬下巴,声音也是轻得几乎融进风里。 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 一座通体玄黑的七层石塔静静矗立在暮色里。 “可有人看着啊,我们怎么过去。”玄冰冰小声嘀咕。 “别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自然点,跟我来。” 蓝舒音正拿起香要去行炉点火,刚才那位扫地的义工突然走了过来,又递来一根香,目光在她和玄冰冰手中的香上停留片刻。 “这里的规矩,一人敬两炷香。” 对方语气平淡,说完便转身离去。 虽觉得这规矩古怪,但入寺随俗。蓝舒音安静地点香,敬香,随后迈入主殿。 殿内挂满了陈旧经幡,神坛上却空空荡荡,唯有四周壁画上斑驳褪色的精怪与云纹,依稀能辨往日的痕迹。 密密麻麻的密文盘旋其间,蓝舒音一个字也看不懂,假意转了一圈,便从后门悄声退出,径直走向那座七层石塔。 刚一靠近,蓝舒音便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倒不是因为石塔本身——塔身确实刻满了密密麻麻难以辨认的符文,似篆非篆、似咒非咒,显出一种年深日久的沧桑。 真正令她心生异样的,是塔周的地面。 与寺院别处整洁的院落不同,石塔周围的泥地上脚印凌乱不堪,不像虔诚绕塔所留下的有序痕迹,反而像被什么人肆意踩踏过。 玄冰冰也看出来了,语气有点纳闷,“怎么搞这么乱?” 玄冰冰打量那些脚印时,蓝舒音已经找到了石塔的入口。 一扇低矮的白石门框,门扉紧闭。 原以为上了锁,伸手一推,才发现只是虚掩着。 蓝舒音朝玄冰冰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一前一后侧身挤进了那扇矮门。 塔内空间异常狭小,头灯的光柱劈入黑暗,像被厚重尘埃与死寂吞噬般微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而馥郁的异香,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沉甸甸压入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压抑。 就在塔心正中,伫立着一尊肉身神像。 或者表面上,很像是某位大能留下的涅槃金身。 她并非盘坐,而是以一种诡异的“禹步”姿态凝立,仿佛在某个仪式瞬间被骤然定格。 身躯干瘪收缩,泛着暗金色的皮革质感,被一件破烂不堪、绣着精美星纹的深紫色绸袍包裹着。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脸——仿佛被某种力量粗暴地整个削平。 没有五官,没有容貌,只剩一片凹凸不平的金色断面,如同一张拒绝被注视的空白面具,寂静却骇人。 这种残缺远比任何狰狞面目更冲击视觉,仿佛所有的情感与故事都被彻底抹除,只剩一片令人窒息的虚无。 “这就是……”玄冰冰震惊的话音未落,就看见蓝舒音已举起相机,“咔嚓、咔嚓”连续按下快门。 “我们这行为算违法,里面的就不发网上了。”蓝舒音低声解释,手上却动作不停,“但得拍给金主,算是交货凭证。” 她变换几个角度又拍了几张,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咦。 “怎么了?”还在端详那尊诡谲肉身像的玄冰冰偏头问道。 “好像有碑文?”蓝舒音在角落看到了一块半人高的黑色石碑。 “嗯?”听到“碑文”两个字,玄冰冰立刻往她那边走。 碑上字迹潦草模糊,蓝舒音刚俯身摸向碑文—— 咔! 一声机括扭动的涩响猝然撕裂寂静! 脚下石板骤然塌陷! “啊!” “音音!” 根本来不及反应,整块地面猛地向下翻转。 蓝舒音只觉得身体一轻,瞬间失重,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猛坠。 风声在耳边呼啸,她仿佛坠入了一道冰冷陡峭的滑梯,四周一片漆黑,只能感受到急速下坠的眩晕感。 不过眨眼之间,蓝舒音重重摔在一片潮湿的泥地上。 “扑通”一声,疼得她蜷缩着翻了个滚,一时喘不过气来。 头灯从她头上脱落,滚到一旁,光柱在黑暗中胡乱扫射,照亮了幽闭压抑的石壁—— 也照亮了四张同样沾满尘土,写满惊愕的脸。 三男一女。他们显然也是意外坠入此地,此刻正或坐或站,神情戒备中带着惊讶。 他们中的短发女子最先反应过来,投来关切的目光,“没事吧?” “还好,撑得住。”蓝舒音借着她伸来的手忍痛撑起身。 玄冰冰也迅速爬起,紧挨到她身边,目光警惕地扫视对方,“你们也是掉下来的?” “不然呢。”短发女子苦笑一下,“我们早到半天,也是大意,踩中了机关。” 蓝舒音缓过一口气,迅速打量对方。 四人虽显狼狈,但装备齐全,不像普通游客。 那名高壮男人指了指头顶,语气沉闷,“那石板只能下不能上,我们试过很多次,根本打不开。” 他继续道,“这里像是个完全封闭的石室,我们仔细查过一遍,没找到任何出口。” 蓝舒音捡起头灯,光束仔细扫过四周。 石壁潮湿冰冷,砌得严丝合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和霉味。 “总不能坐以待毙。”她稳住呼吸说道,“这种前人建的密室,通常都没有隐藏机关。你们检查过地面和每一块墙砖了吗?” 另一位一直坐着,戴眼镜的斯文男人接过了话,“粗略摸过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迟疑片刻,目光移向石室角落,“不过那片墙面似乎有些不同,还没来得及细看。” 他指的是一块颜色稍深的石砖,但蓝舒音过去仔细检查后,发现那只是渗水留下的痕迹,并无特殊之处。 她又摸索了一阵,依旧一无所获。 这石室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地牢,将他们牢牢关在里面。 但蓝舒音没有气馁,仍蹲在地上仔细敲击每一处砖面。 见她态度坚持,高壮男人露出了欣赏的表情,主动开口介绍,“我叫张浩,搞地质勘探的。这几位是我的队友,陈毅、戚微微和钟进国。我们是来做文物研究调查的。” 气氛稍稍缓和。 蓝舒音手下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叫玄音,她叫蓝冰。我们是探险博主,听说这儿有尊神像,就想来开开眼。” “神像啊……”张浩表情微动,试探着问,“你们知道上面那尊到底是什么吗?” “佛门中有些高僧圆寂后肉身不腐,被弟子信众供奉起来,视为修行成就的象征。”蓝舒音语气平淡,“看那形态,大概也类似于肉身菩萨吧。” 张浩与队友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缓缓点头,又慢慢摇头,“是遗体没错,但绝非你说的那种自愿禅坐、自然成就的肉身神。” 他顿了顿,声音在幽闭石室里显得格外低沉,“那尊金身,正式名讳叫''''香翁尊者'''',也叫阴神真身,是以极其残忍的手段塑造出来的。具体过程不便细说,但比旧时密宗制作人皮鼓、嘎巴拉之类的手段还要残忍得多。” “塑造它的目的,是为了接受信徒朝拜。”张浩继续道,“传说香翁尊者掌管阴间,拜她可保一世安乐,死后能受地府优待,来生享不尽荣华富贵。” “许愿也很灵验。”戚微微轻声补充,语调却带着一丝讥讽,“但那些人也不想想,一个痛苦死去的灵魂,怎么可能会保佑别人?” 张浩点头道,“一百多年前,这里还很闭塞,用这种方式控制百姓的思想很常见。原本每六十年开塔供人瞻仰,后来开放后,上面就严厉取缔了这类骇人听闻的行为。” “那就一直把她放在这里?”蓝舒音问道。 “不是不想动。”张浩却说,“大约十几年前,一支专业考察队带着批文和设备想来搬迁保护,让她入土为安。”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头灯的光晕下,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晦暗不明。 “结果呢?”玄冰冰忍不住压低声音追问。 张浩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干涩,“在试图移动肉身时,一名工人当场暴毙。死因蹊跷,医学无法解释。其他参与人员也在随后一年内接连遭遇意外,非死即疯。” 他的目光扫过蓝舒音和玄冰冰震惊的脸,缓缓道,“所以不是不动,是不敢动。” “后来也有偷盗者打过她的主意,但她立在那里,就像一个诅咒,一个警告。我们这次来,也只敢做外部扫描记录,根本不敢靠近触碰……没想到还是触发了机关。” 蓝舒音张了张嘴,这个故事带来的震撼,让她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缄默。 任何评价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时间,石室内陷入了沉默。【`xs.c`o`m 网】 18、香翁寺④·虺吻穗 直到蓝舒音的手指终于触到了一块边缘略显松动的石板。 “找到了。” 她用力向侧边一推,角落的石壁竟无声地滑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 一股阴冷潮湿的空气从黑暗中涌出。 “厉害啊!”张浩脱口赞叹,下意识就想抬手拍她的肩,却被戚微微一把挡住。 “注意点。”戚微微瞪了他一眼,“小姑娘细皮嫩肉的,你别毛手毛脚没个轻重。” 张浩讪讪地收回手,“我打头阵,给你们开路。”他说着,戴好头灯,第一个侧身,敏捷地钻入了那片黑暗。戚微微紧随其后。 另外一个沉默寡言的寸头男人见状,伸手将坐在地上的陈毅扶了起来。 这时,蓝舒音才注意到,陈毅的左大腿上紧紧绑着几圈已被渗出的血迹染脏的纱布。 “你的腿……”蓝舒音不禁出声。 “没事。”陈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勉强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刚才掉下来的时候扭到了,一点皮外伤。你们先走,我们断后。” 蓝舒音略一思索,望向玄冰冰道,“冰冰,你先跟上,我走最后。” 情况紧迫,无人反对。然而就在寸头男人搀扶着陈毅,小心地将他也送入通道的刹那——蓝舒音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似乎瞥见,在陈毅身体没入黑暗的那一瞬间,他的双脚……竟像是融化在阴影里一般,突兀地消失了! 不过,就在她心跳漏拍,想要定睛看清时,陈毅已经完全进入了通道。 是光线造成的错觉……还是?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将目光投向那名寸头男人。 钟进国似乎并没发现任何异常,稳了稳头灯,极为矫健地俯身钻入通道,眨眼间便利落地消失了。 蓝舒音紧跟着,慢慢爬过那段逼仄潮湿的通道。 当她重新直起身时,发现先到的几人全都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全然忘记了身后的同伴。 顺着他们震惊的目光望去,眼前的景象也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他们置身于一座极为恢宏的地下墓室。 穹顶高耸,隐没在黑暗里,纵然数道强光手电的光几乎扫亮了整个墓室,也难以窥其全貌。 四周肃立着数尊风化严重,形态模糊的石雕兽像,它们沉默地镇守在中央一具石制棺椁的周围。 而最令人惊异的是,石棺周边的地面上,生长着一片奇异妖冶的绿紫色植物。 应该是花。但形态诡谲。暗紫色的茎秆蜿蜒盘曲,顶端盛放着一簇簇幽绿色的穗状花序,如同无数冬眠修养的毒蛇,透着一股邪性的生命力。 “这……这是什么花?”玄冰冰忍不住低声惊叹,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虺吻穗。”接话的是陈毅,他推了推眼镜,此刻作为学者展现出了专业学识,“《荒异志》中记载,‘其茎如虺体盘绕,其穗吐纳幽芒,嗅之甜腥,似活物盘踞,常伴遗体而生’。描述的,应该就是眼前这些东西了。” “虺,毒蛇也,被毒蛇吻上的花,这名字倒是贴切得很。”钟进国在一旁点头。 “据说虺吻穗有剧毒,以前听业内前辈提过,川西一些极为古老的家族部落,会用它们来守护重要墓穴,以防盗扰。没想到传说竟是真的!” 戚微微语气激动,已然拿出专业相机,小心地靠近拍摄,“这些花的形态和习性太特殊了,很有研究价值,必须想办法采集一些样本。” “我来看看。”张浩闻言,立刻戴上随身携带的防护手套,谨慎地靠近观察,“它们的根系盘结得很深,几乎缠在一起。如果小心操作,说不定能连带着原土整块取出来,尽量保证存活。微微,把采样盒递给我。” “好。” 戚微微应声,将背包卸下放在脚边,低头翻找合适的容器。 “妈呀,我怎么感觉我们俩像文盲误闯学术大佬的教学现场。”玄冰冰趁机把头歪向蓝舒音,小声嘀咕了一句。 蓝舒音闻言刚想笑,目光却猛地一凝—— 戚微微的不远处,一株虺吻穗的茎秆竟凭空扭动了一下。 那绝非风吹草动,更像是某种活物才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 “小心!”蓝舒音脱口惊呼。 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 戚微微身旁那株暗紫色的虺吻穗宛如活过来了一样,花穗裂开,露出了两颗闪着惨白寒光的尖锐毒牙。 然后,如同蛰伏的毒蛇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戚微微的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张浩反应极快,一把将她狠狠推开! 噗嗤! 一声轻微的闷响。 那致命的毒牙没能咬中戚微微,却深深扎进了张浩来不及收回的小腿! “呃啊——!”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从小腿炸开,张浩痛得大吼一声,身体猛地向后踉跄,求生本能让他奋力甩动被咬的左腿。 那蛇,或者说那由植物异变而成的恐怖蛇花,被甩脱后“啪”地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但它剧烈地扭动翻滚了几下,竟又飞快地缩回原来的土壤中,转瞬之间,再次变回了那株看似无害美丽的“虺吻穗”。 眼前这骇人至极,颠覆认知的一幕,让墓室中的所有人瞬间僵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你怎么样?”蓝舒音率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张浩身边蹲下。 戚微微这才像是被惊醒,脸色煞白地踉跄跟来。 张浩小腿上,两个细小的齿孔触目惊心,周围的皮肤正迅速变为不祥的黑紫色,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发亮,仿佛正在被急速腐蚀。 他的额头沁出豆大的冷汗,却还扯出一个苦笑,“虺吻穗,我看叫虺吻人更恰当。难怪从没人见过,见过的大概都像我一样,被亲了一口,没命说出去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戚微微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扯下背包,“我带了广谱抗蛇毒血清!你坚持住!” 她疯狂地翻找着夹层和口袋,杂物散落一地,可翻了半天,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绝望,“怎么会没有,我明明放在这里的!血清呢?!” 轰隆——! 就在这时,整个墓室猛地剧烈一震! 顶部的黄沙和碎土簌簌落下。 “怎么回事?!”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高处一大块原本看不见顶的岩壁,竟轰然断裂,裹挟着万钧之势,直直砸向下方的石棺! “轰——!”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碎石四溅,尘土如同浓雾般瞬间弥漫开来,几乎吞噬了一切视线。 而在那一片混沌和震耳欲聋的落石声中,竟夹杂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犹如无数毒蛇吐信的“嘶嘶”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传来! 蓝舒音反应极快,在变故发生的瞬间便一把拉住玄冰冰,迅速躲到了一尊巨大的石雕兽像之后。 待得尘埃稍稍散去,她谨慎地探出目光,心头却猛地一跳—— 只见那石棺旁,多了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黑色风衣,似乎是从更高处的裂隙随落石一同坠下,重重砸在棺盖上后,又狼狈地滚落在地。 或许是因为他滚落的速度太快,周围那些蠢蠢欲动的“虺吻穗”一时未能发起攻击,只是齐刷刷地探出它们暗紫色的根茎,如同蓄势待发的蛇群,冲他露出了惨白锐利的毒牙。 “小心那些东西!有毒!别被咬到!”蓝舒音下意识地提醒,声音在空旷的墓室里显得格外急促。 “啊……!!!” 然而,话音刚落,戚微微发出了一声惨叫。 竟是张浩猛地张口,狠狠咬在了她的手臂上! 此时,张浩面目狰狞,整张脸泛着骇人的青黑色,皮下的血管如同蛛网般凸起发黑,双眼布满血红,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智,宛若一头疯狂的困兽。 戚薇薇痛呼着挣脱,手臂上已是鲜血淋漓。 蓝舒音心中一惊,毫不犹豫地猛扑上前,从后方死死锁住张浩的脖颈,试图将他压制在地。 “快帮忙!” 钟进国如梦初醒,急忙冲上前用全身重量压住张浩疯狂踢蹬的双腿。 虺吻穗的毒性发作极快,张浩显然已彻底异变,理智尽失。 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他们学过的,彻底了结队友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钟进国已经抽出了匕首。 然而,当他真正对上张浩那张虽扭曲却仍残留着熟悉轮廓的面孔时,手臂却微微发抖——这是与他多年并肩探险,生死与共的队友!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张浩爆发出惊人的蛮力,猛地挣脱了部分束缚,带着血丝的牙齿狠狠朝钟进国的咽喉咬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黑色的身影迅捷切入,动作一气呵成。手中数根高强度尼龙扎带精准地套上了张浩的手腕脚踝,猛地发力收紧,瞬间将其四肢牢牢束缚在一起! 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张浩只能在地上疯狂扭动,发出令人胆寒的嘶吼,却再也无法伤人。 直到这时,蓝舒音才看清,出手的竟是隗离。 许是她眼中“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的怀疑过于明显,隗离拍了拍身上的落灰,主动解释道,“防身,怕遇到坏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眼神格外的真诚,“不是用来玩什么奇怪游戏的。”【`xs.c`o`m 网】 19、香翁寺⑤·试探 “……” 蓝舒音一时无言,反思自己的思想太不纯洁,居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调情。 她敛起心神,按兵不动地打招呼,“又见面了。又是来找宝贝的?” 隗离唇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应得干脆,“是啊。” “不好!这毒会传染!”陈毅的惊呼骤然打断了二人之间略显古怪的寒暄。 只见戚微微被咬伤的手臂伤口处,迅速泛起骇人的青黑色,正沿着血管隐隐向上蔓延。 “现在怎么办?”钟进国声音发紧,彻底没了主意。 隗离越过他,二话不说,动作利落地用扎带将戚微微的手脚也一并束缚起来。 接着,他瞥了眼地上敞开的背包,随手扯出一条纱布,毫不迟疑地塞住了她的嘴,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犹豫或怜香惜玉之意。 由于戚微微并未反抗,甚至因恐惧而默许了这一切,旁边的陈毅和钟进国虽面露不忍,却也只是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你……” “你们也不想刚才的事重演一遍吧?”隗离做完这一切,便退开了几步,淡声道,“虺吻穗的毒无药可解,想想如何保全自己吧。” 他言行间透出的冷静几近冷酷。 蓝舒音心中暗叹,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当下最理智的安排。在这种未知险境里,任何多余的情绪都可能致命。 一片沉默中,陈毅推了推眼镜,将目光投向远处—— 石棺周围,那些妖异的虺吻穗仿佛集体苏醒,暗紫色的茎秆如蛇身般缓缓扭动,幽绿的穗芒如同毒蛇吐信,无声地摇曳转动。 他深吸一口气,思忖道,“所有现存资料里,从未记载香翁寺石塔之下藏有如此规模的墓室……我们必须想办法联系上姜家,看他们是否知情,或者指示。” 他转向蓝舒音三人,语气尽量保持平稳地解释,“姜家是我们这次考察的资助方。姜家祖上曾出资修建了香翁寺,据他们所说,寺塔内供奉着若干先人留下的重要遗物。由于年代久远,寺庙又经历过变迁,他们无法确定这些东西是否还完好,这才委托我们前来确认。” 姜家?蓝舒音心神微动——那位委托她的神秘金主,莫非也姓姜? 她下意识地转向玄冰冰,却意外地发现好友正神色古怪地盯着隗离,那眼神,仿佛要在对方脸上灼出个洞来。 似乎从隗离出现开始,玄冰冰的表情就有些异常。 “怎么了?”蓝舒音小声问道。 玄冰冰像是猛地惊醒,摇头轻声道,“没,就是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是是是,长得像你未来男朋友。”蓝舒音习惯性地用她平时最爱说的玩笑话调侃道。 然而这一次,玄冰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接话,反而像是被噎住似的,露出了一个“见鬼了”的复杂表情。 “得先想办法出去,这鬼地方一点信号都没有……你干什么?!” 钟进国惊愕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只见隗离大步流星地朝着中央那具石棺走去。 更让人不解的是,他一边走着,一边吹起了一段奇异的旋律。 那口哨声委婉悠扬,带着难以言喻的古老异域风情,诡谲的音律在密闭的墓室中幽幽回荡。 哨声响起不过片刻,四面八方的阴暗角落响起了密集的嗡嗡振翅声! 无数墓蝇如同受到一种无形召唤,汇聚成一道道翻滚的灰黑色涡流,朝着那些狂舞的虺吻穗悍不畏死地扑去! 嘶嘶—— 妖植被彻底激怒,惨白的毒牙森然弹出,幽绿如蛇信的穗芒疯狂抽动,精准地刺穿、扫落一波又一波的墓蝇。 虫尸如雨点般簌簌坠落,但更多的墓蝇依旧前仆后继,以近乎自杀的方式,用躯体短暂地压制住了那片致命的毒牙之林。 就在这片混乱的掩护下,隗离动了。 他穿梭其间,精准地避开所有舞动的威胁,瞬息间逼近一株最为粗壮,色泽也更幽深的虺吻穗主株,手法利落地用数根高强度扎带,将其顶端那不断吐信的幽绿穗芒紧紧捆缚,扎紧! 就在穗芒被彻底束缚的下一秒—— 那主株如同被无形的雷霆击中,整个茎秆猛地绷成一条直线,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种近乎哀鸣的低频震颤!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墓室内所有其他的虺吻穗仿佛在同一刻被切断了提线的木偶,齐齐僵直,剧烈地抽搐了两下。 随后便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命力般,纷纷萎靡瘫软下去。 对付这种妖花,居然还有“擒贼先擒王”一说? 一片鸦雀无声的震惊里,隗离转过身,冲他们微微颔首,“可以了。” 陈毅和钟进国立刻上前,开始采集样本。 隗离缓步踱回蓝舒音的身旁,闲适地靠在一尊石兽旁,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根多余的扎带。 见他毫不遮掩自己的手段,似乎并不担心秘密暴露,蓝舒音惊异之余,实在好奇。 她忍不住问道,“隗离,你怎么知道虺吻穗的弱点?” 隗离眼睫微抬,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脸上,唇角勾起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活得久了,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就知道一点。”他的声音温雅,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腔调。 听出他语带保留,蓝舒音不再追问,转而提起另一件萦绕心头的事,“你和霓裳夜是不是有合作?” 隗离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些许距离,“为什么这么问?” 蓝舒音说道,“听说霓裳夜得到了息壤血兰。”这话也算是试探。 既是试探他是否真是夺走息壤血兰的人,也试探他是否真与霓裳夜有瓜葛。 然而,隗离轻笑了一声,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我们认识的一个讨厌家伙,本来都快不行了。”玄冰冰冷不丁地插话,语气莫名带着几分尖锐,“这两天却听说得了一种神奇血兰花,突然就好了——不会就是你干的好事吧?” 蓝舒音微微一顿,从好友反常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敌意。 而隗离对此,却只回以一个不冷不热的淡笑,“福祸相依,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呢。”又说,“其实他们说的不完全准确。” 察觉到隗离在有意转移话题,蓝舒音顿了一下,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什么意思?” “姜家不是出资修建香翁寺的主力。”隗离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她的脸,“他们当年,不过是羌泉风芷家的附庸。” “风芷?”蓝舒音心头猛地一跳。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瞬间刺中了她的记忆。 那张写着“风芷昭音”的诡异字条……难道其中的“风芷”,指的就是这个家族?世上还有如此巧合的事? 她有点不可思议。 隗离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种旁观历史尘烟的淡漠,“古时,这片地域皆属羌泉。羌泉有一支古老的走阴世家,名为‘风芷’。他们世代信奉阴神,手握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与秘术,几乎垄断了此地的信仰。可惜多行不义,最终遭了天谴,连一丝血脉都未能留下。” 他说着“可惜”,可那玩味的语调里,却听不出半分惋惜,反而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 蓝舒音正想追问更多关于这个“风芷家族”的事,远处已采集好样本的陈毅忽然扬声喊道,“这石棺有问题!” 闻言,玄冰冰立刻跑了过去。 蓝舒音也下意识要跟上,手臂却被人从后方轻轻地拉了一下。 她诧异回头,对上了隗离定定的眼神。 “前两天,我偶然看到一则新闻。”隗离的声音不高,仿佛怕吓到她似的,“说的是一支四人组成的文物考察小组,在香翁山一带遭遇意外,据称全员都被落石击中,无一生还。” 蓝舒音不由一愣,“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隗离唇角微扬,语气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觉得应该告诉你而已。” “谢谢。”蓝舒音压下心头因他这番话泛起的细微异样,转身快步走向中央的石棺。 石棺因先前坠落的巨石已裂开大半,棺盖也被钟进国彻底推开,斜倚在一旁。 此刻,陈毅半跪在棺椁边,一手举着强光手电,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便携式翻译机的镜头对准棺内壁,眉头紧锁,神情专注。 “怎么了?”蓝舒音走近问道。 “这石棺……不是安放遗体的主棺。”陈毅调整了一下翻译机的角度,“你们看,棺内没有尸骸,只有一套叠放整齐的民国时期女式衣装,这显然是一座衣冠冢。” 手电光柱缓缓移动,照亮了棺椁内壁。 果然,里面空空荡荡,唯有几片色泽黯淡的丝绸与些许金属饰物静陈其间。 “更古怪的是这个。” 陈毅将光束定格在棺椁内侧壁上,“这些刻字,不是常见的墓志铭格式,更像是一段生平纪事,或者说,是一段被刻意留存下来的叙述。” 翻译机的屏幕微微闪烁,断断续续地映出识别出的文字。 陈毅凝神辨认着屏幕上跳跃的字符,逐字念出,声音在寂静的墓室中显得格外清晰: “此冢,敬立予……风芷氏,昭雪。” 风芷昭雪?这个名字与那张字条上的“风芷昭音”也太像了吧?就像是……姐妹? 陈毅并未察觉蓝舒音的异样,继续念道,“其上书:彼生于阴年阴月阴时,命格至轻,然灵性殊异,被视为侍奉阴神之绝佳器皿……自幼豢养于暗室,以药饲埋窍法淬炼,以期其成年之日,身魂皆献,通联幽冥……” 听到这里,钟进国沉吟道,“这听起来不像是在纪念,反而像是记录某种残酷的豢养和献祭过程。” 陈毅点头,“对上了,上面供奉的那尊肉身像,极有可能就是这位‘风芷昭雪’了。”【`xs.c`o`m 网】 20、香翁寺⑥·执念 “那这墓室,少说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要是阿斌在就好了,他对墓室结构和年代判断比较在行。” 他们兴奋交谈之际,蓝舒音在仰头端量着头顶那个被落石砸出的窟窿。 幽暗的光若隐若现,看起来不像是外界的天光,更像是来自另一个封闭空间。 “上面是个如厕。”隗离的声音突然从旁响起。 “啊?”蓝舒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凭她对这类偏远古老地区的了解,“如厕”往往极为原始——通常只是在石板或木板上挖个孔洞,其下直通深不见底的粪窖或天然的坑道,经年累月,污物堆积,气味可想而知。 这么一想,她又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略带犹疑地落在隗离身上——他看起来整洁清雅,身上好像没有那种气味。 被某种微妙的好奇心驱使,她不动声色地嗅了一下。 果然没有想象中的难闻气味,但身上也有一点别样的味道,清冽之中透着些许陈醇——是一种干净沉静的茶香,疏离又温存。 她左右脑互搏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下意识转过头,恰好撞入隗离熠熠生辉的目光。 他的眼睛天生含情,但笑意清亮,并不显得轻佻或多情。 但那目光太亮,也太直接,让蓝舒音心头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别开了视线。 帅哥嘛,有点威慑力是正常的。 蓝舒音默默定了定神,正回过味来,可能被耍了,却突然听到钟进国一声低呼,“等等,这是什么?” 下一秒,石棺内响起“咔哒”一声。 紧接着,一阵沉闷的轰鸣自石壁内部传来。 只见正对着石棺方向,一扇原本严丝合缝的石门缓缓开启! “门开了!”陈毅惊喜道。 然而,几乎在同一时刻,整个墓室开始剧烈地震颤! 顶壁的碎石与尘土疯狂砸落,更大的石块开始崩解、坠落,仿佛这座沉睡了百年的地下宫殿即将崩塌! “走!”陈毅大吼一声,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一把抓起装有虺吻穗样本的密封箱,忍着小腿传来的钻心剧痛,踉跄着冲向那扇正在开启的石门。 经过张浩和戚微微身旁时,蓝舒音的脚步顿了一下。 二人不知何时已瘫倒在地,皮肤呈现出骇人的黑青色,生死不明。 玄冰冰拉起她就跑。 蓝舒音被她拉着向外跑了几步,却猛地停了下来。 “你先走!” “别管他们了!你没听见吗?他们活不成了!”玄冰冰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焦急。 “试试!哪怕就救一个!”蓝舒音却用力推了她一把,语气斩钉截铁,“在外面等我!”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回剧烈摇晃的墓室,奋力将戚微微背到身上。 就在她往外走时,却意外地看到,隗离竟也去而复返。 他利落地将张浩背起,感受到她的目光,侧过头对她笑了一下,目光里一片沉静的了然。 “别发呆。”他语气轻松,仿佛身后不是正在崩塌的深渊,“走了。” 蓝舒音心头一热,不再多言,迅速跟上了他的脚步。 在一片混乱飞落的碎石中,隗离的身影却显得异常稳定,躲避落石的同时,还能腾出手为她挡开几块坠落的危险石块。 当蓝舒音终于冲出墓道,重新呼吸到高原冰冷而稀薄的空气时,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无数山石落下,整个入口彻底坍塌。 香翁寺破败的轮廓静默地矗立在青灰色的天幕下,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崩塌与奔逃,都只是发生在另一个维度的一场幻梦。 陈毅紧紧抱着那只密封箱,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眼中是沉痛得化不开的黑暗。 蓝舒音将戚微微轻轻放在相对平整的草甸上,喘息未定,目光扫过其他人,心头猛地一沉。 “钟进国呢?”她不由问道。 陈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回去拿落下的资料样本,没来得及出来。”巨大的悲恸让他几乎无法站稳,只能更紧地抱住怀中的箱子,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的东西。 蓝舒音怔住了。 他们逃离时,并未遇见钟进国。 “现在怎么办?”玄冰冰替她捋了下衣服。 蓝舒音回了神,沉吟道,“先报警,送他们下山吧。” 然而,话音刚落,陈毅却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不行!任务还没完成!姜家交代的事……塔里一定还有别的线索……我必须回去……” 他喃喃自语,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执念驱使,突然抱着箱子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香翁寺的方向狂奔而去。 “哎……” 蓝舒音刚出声,突然玄冰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人不见了!” “什么?” “张浩和戚微微……他们两个不见了!” 蓝舒音霍然转头,这才发现,刚刚并排放在地上的两个人,不见了。 他们的手脚都被牢牢束缚着,不可能悄无声息的离开,除非…… 一阵冰冷的山风猛地灌入后颈,带着刺骨的寒意。 玄冰冰低声道,“音音,我们不会……撞鬼了吧?” 恰有一阵山风掠过,吹得四周荒草簌簌作响。落日余晖将尽,荒山野岭间光线昏沉,那声响无端被放大,像是某种窃窃私语,挠得人心头发毛。 隗离却在这时轻笑出声。 那笑声清润明澈,奇异地驱散了几分周遭的诡谲气氛。 “鬼?”他语调平和,甚至透着一丝奇异的宽容,“有什么可怕。不过是执念的余响,是强烈的情感和未竟的愿望在世上留下的印记,它们……往往比活人更纯粹。” 蓝舒音不由侧目看他,这个说法倒是新奇。 只见隗离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随后递到她面前,“看看这个,三天前的新闻。” 蓝舒音低头,玄冰冰也凑过来看。 屏幕上赫然是那支“文物考察小组”四人的黑白档案照,配着清晰的遇难报道——正是刚刚在墓室里同她们并肩作战的“陈毅”、“钟进国”等人! “难道阴庙能同时实现人鬼之愿的传说……是真的?”玄冰冰喃喃道,声音有些发飘。 “那墓室塌得蹊跷,我必须再回去看看。”隗离收起手机,目光转向蓝舒音,极其自然地接了一句,“你微信多少?” “呃,哦……”蓝舒音的脑子还乱着,稀里糊涂就加了他的好友。 “你们任务完成,就趁天没黑透赶紧下山吧。”隗离看向蓝舒音,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别真被吓着了。” 他说完,随意地挥了下手,转身便踏着渐浓的暮色,朝香翁寺的方向走去。 直到那道挺拔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玄冰冰一直紧绷的肩膀才终于松弛下来。 她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冷哼了一声,“装神弄鬼。” 一转头,正对上蓝舒音若有所思的目光,她的眼神下意识闪躲了一下,“怎么了?” “没事,先下山吧。”蓝舒音摇摇头,敛起思绪,重新拿起了自拍杆。 下山的路比来时更显沉寂。 一片压抑的安静中,玄冰冰忽然开口道,“你上次说七姑村遇到的憋宝人,就是刚刚那人?” “嗯。” “我听你好像叫他,‘隗离’?哪个隗?” “韦小宝的韦吧。” 玄冰冰轻嗤了一声,不说话了。 蓝舒音不由侧目,“冰冰,你好像很讨厌他。” “一个陌生人而已,无感。”玄冰冰踢开一颗石子,语气硬邦邦的,“但我就是有种感觉,他对你有所图谋。” 蓝舒音不由笑了,“我一穷二白的,他能图我什么。” “这可难说。” 玄冰冰的目光望向前方沉沉笼罩下来的夜色,“你上次说的事太玄乎,什么息壤血兰什么憋宝人的,我好奇就去查了一下。” “传说那些憋宝人,精通偏门异术,驱使蛇虫鼠蚁,沟通山野精怪,甚至他们役灵的手段还能放到活人身上,听起来就可怕得很。刚刚看到他连苍蝇都能指挥,更让我坚信他是个危险分子。” 玄冰冰忽然话锋一转,“你们熟吗?” 蓝舒音摇头,“算上这次,也就第二面。”——如果不算上街头那次照面,和医院里恰好捡到她手机那次的话。 闻言,玄冰冰似乎松了口气,恢复了平时的喋喋不休,“反正你最好小心点,你这人,太容易受骗了!还有哇,我建议你把他微信删了,这种危险分子很多都是变态……” …… 甘里县里最好的酒店,是一家老牌的三星招待所。设施虽旧,却收拾得干净。 前台是个本地姑娘,笑容明亮,见到风尘仆仆的蓝舒音和玄冰冰推门进来,热情地递上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外面冷,快喝杯茶暖暖身子。” 黎漾在房间里等了整整一天,坐立难安,直到看见她俩平安回来,悬着的心才总算落回实处。 可当她听着两人离奇的经历——诡异的墓室、已死的考察队员、那个叫隗离的神秘男人…… 黎漾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掺杂着担忧和怀疑的眼神,将两人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迟疑着开口,“你们俩捡山里的蘑菇吃了?” 也是。任是一个神志清醒的正常人,听到朋友一脸严肃地说“我们见鬼了”的时候,第一反应恐怕都是: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xs.c`o`m 网】 21、香翁寺⑦·走阴世家 一小时后。 蓝舒音回到客房,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轻松瞬间消散无踪。 她低头检查相机里的素材——视频拍得很全,稍作剪辑,足以应付交差。 但交差,不是此行的目的。 她想看看,那个一次次用字条和电话吓唬她的幕后黑手,会不会再度出现。 她受够了被人在暗处窥视,疑神疑鬼的日子,哪怕真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她也要把那东西揪出来弄清楚。 只是,她没想到,这次在香翁寺真的遇上了滞留在人间的“鬼”,而非装神弄鬼的活人。 墓室里发生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 其实,早在看见陈毅双脚消失的那一刻,蓝舒音就隐约有了猜测,所以当猜测被隗离证实,她心中泛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悲悯。 也难怪隗离毫不遮掩役灵的手段,恐怕是从一开始就看出,那支小队根本不是活人。 她理应感到害怕,或是退缩。 但,大抵是骨子里有一份异于常人的接受度,又或是自幼耳濡目染却被理性压一头的感性作祟,亲眼所见已死之人复苏,她的心中异常平静。 只是有些困惑:究竟是怎样的执念,让那支小队死后仍徘徊在香翁寺深处?未完成的勘探?姜家的委托? ——姜家不是出资修建香翁寺的主力。他们当年,不过是羌泉风芷家的附庸。 隗离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 蓝舒音打开笔记本电脑,同时抽出一张白纸和笔,开始复盘。 早在收到第一张写着“风芷昭音”的字条时,她就搜过这个名字,却一无所获。 这一次,她换了个思路,在搜索框里输入了:羌泉风芷 按下回车键的瞬间,屏幕亮起,一条相关讯息终于跳了出来。 那是一个佚名博主多年前发布的古早博客,博文内容显示他对各种隐秘的奇闻异事极感兴趣。 文中提及他曾去川西旅行,探访过当地一个曾极负盛名,却已湮没于历史的走阴世家——“风芷氏”一族的祖庭遗址。 博文描述,风芷氏世代传承着一种诡谲能力:走阴。 据说,他们能与幽冥沟通,甚至驾驭阴灵,家族中人生来灵觉超常。他们坚信自身血脉连接着某个古老的阴神,世代以侍奉和沟通幽冥为己任。 因为这非凡的能力,风芷家一度备受权贵追捧,在羌泉一带也拥有极大的影响力与话语权。 不过,博客中又提到,据当地残存的口耳相传,这个强大的家族最终走向没落,起因竟是某一代主母诞下了一对双生子。 这在极为看重血脉纯净与唯一性的风芷家内部,引发了巨大的分歧与恐慌,被认为是不祥之兆,可能玷污甚至分裂了家族的力量核心。 博客最后一句写道:据说,风芷家最后一任家主临终前,仍对夫人诞下这对双生子耿耿于怀,认为他们是家族衰亡的开端。 双生子! 蓝舒音第一个联想到的便是“风芷昭音”与“风芷昭雪”这两个相似的名字。 一股接近真相的灼热感在心底燃烧。蓝舒音几乎能感觉到,答案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思考片刻,蓝舒音点开那个早已废弃的博客界面,尽管这个博主上一次登陆,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但她抱着极其微茫的希望,发了一条私信过去。 那个幕后之人的目标,显然与风芷家族脱不开干系。 所以,想揪出那条尾巴,恐怕关键还藏在那座荒寺和风芷昭雪的往事之中。 蓝舒音关掉电脑,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已做出决定。 天一亮,她要再去一趟香翁寺。 …… 夜色如墨,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越野车,悄无声息地驶入甘里县沉寂的街道,最终滑入一家早已打烊的杂货店旁的阴影里。 车门推开,沁阳特殊局的姚怀玉率先踏出。 他依旧穿着那身红白相间的制服,但眉宇间凝着一层比夜色更沉的郁色与冷厉。 他身后跟着两名精干队员,动作迅捷,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沉睡的街道。 “姚队,陈斌提供的坐标就是前面那片山坳。”一名队员盯着手中微弱闪烁的探测仪,压低声音道,“上面有座古庙,陈毅他们就是在前往那庙的途中,遭遇意外落石……” 姚怀玉“嗯”了一声,视线锐利地投向远处——在那片更深的黑暗中,起伏的山峦轮廓仿佛蛰伏的巨兽。 息壤血兰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截胡,这份失误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头。虽未遭到明面重处,但局里资源配给的削减和信任的流失,他感受得清清楚楚。 “陈斌提到,他哥哥遇难前曾发回一条残缺讯息,说庙里藏着一个‘重要物件’,似乎是姜家指派给他们的秘密任务目标。” 另一名队员补充道,“我们交叉核对过情报,高度怀疑那可能是风芷家族失传的圣物——引魂璎。一件号称能够……沟通阴阳的器物。” 姚怀玉眼神一凝,“说具体点。” “据说是一串用特殊陨玉和初代阴神指骨打磨串成的璎珞。”队员语速加快,“它能温养残魂,稳固灵体,甚至能在一定条件下,短暂叩开阴阳界限,与亡者沟通。风芷家当年能成为权贵青睐的走阴世家,倚仗的核心很可能就是它。” 沟通阴阳的圣物…… 姚怀玉感到自己的心跳猛地加重。 这东西的价值,远远超过一味“息壤血兰”!若是真能将其带回局里,不仅前过可补,更是大功一件!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冷硬,“消息未必准确,但值得冒险。上一次我们失了手,这一次,绝不能空手而归。” “杨豪,点好装备,即刻出发。” “是!” 三道身影如融化的墨滴,迅速而寂静地没入了夜色之中。 …… “月婆婆,纱笼罩,荒山野岭静悄悄……” “看见那,黑影笑,嘴角咧到耳根梢……” “不是狐,不是猫,蹲在坟头对你笑……” “看见黑鼬手在招,它的血啊烫手掌……” “招你魂,唤你魄,一步一步跟它跑……” “月婆婆,莫瞧它,瞧了……它就来找你啦……” 幽闭,窒息。 蓝舒音深陷在一片粘稠得化不开的梦魇里,四肢百骸如同被无形之力束缚,动弹不得。 那阴恻恻的童谣声似乎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回响,反反复复,无止无休。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头皮传来一阵冰冷的割裂感,好像有人在用刀切割她的头颅。 但奇异的是,她不感觉疼,更像是一种被寒意麻痹后的剥离——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还残存着一丝清醒,知道这只是一场噩梦,她竟感觉不到恐惧,只剩下冷。 极度的冷。 这股跗骨之蛆般的寒意缠绕了她整整一夜,直至将她彻底冻结。 清晨,蓝舒音猛地从那片冰封的混沌中挣脱,惊醒过来。 第一个感觉到的,是冷。 一种非同寻常,几乎要凝固血液的酷寒。 空调不知何时罢了工,房间里的温度低得骇人,冰冷的空气贴着她的皮肤,竟和梦里那麻木的寒意如出一辙。 梦境的细节正飞速褪色,变得模糊不清,但那首盘旋的童谣,却在她耳边残留着嗡嗡回响—— 那调子,那词句…… 分明和之前酒店走廊里,那个诡异的红衣“coser”所哼唱的,几乎一模一样。 蓝舒音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摸出枕边的手机——刚刚早上六点。 没有丝毫犹豫,她掀开冰冷的被子起身。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给黎漾和玄冰冰发了条信息,蓝舒音便熟练地收拾好随身背包,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酒店。 她在县城边缘几经打听,才找到昨天载她们的那位摩托车小伙家。 刚靠近院门,就见他推着摩托车出来,一脸晦气地骂骂咧咧。 “怎么了这是?”蓝舒音好奇地迎了过去。 “呸!晦气!”小伙朝地上啐了一口,没好气地说,“昨晚有人偷摸上山,把香翁寺的门给撬啰!里头被翻得乱七八糟!” 蓝舒音心头一凛,“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还能是啥人?不要命的盗宝贼呗!”小伙越说越气,“年年都有不知死活的东西打我们神祇金身的主意!但你放心,这种人呐,都没啥好下场——但凡敢对肉身神不敬的,最后都得横死!” 他骂完才想起问,“姑娘,你找我有事?” “嗯,”蓝舒音顺势接话,“我想再上一趟香翁寺。” 摩托车再次颠簸在崎岖山路上。 风声呼啸,蓝舒音装作不经意地搭话,“平时来香翁寺的游客多吗?” “不多嘞!大部分都是来香翁山徒步的。再有些嘛,就是市里来的考察队。哦对,偶尔也有像你们这样的城里人,好奇,非想来我们这山坳坳里体验一把‘苦日子’。”小伙头也不回地答道。 “说起来我也挺佩服你们的。”蓝舒音继续打听,“还会专门去寺里做义工打扫,那么大一个荒寺,收拾得真干净。” 没想到小伙子一听却愣住了,车速都慢了几分,“啥义工?寺闭门之后,我们上山朝拜都只在外头。逢年过节倒是会有人进里头简单洒扫一下,但多数时候我们都不进去的。” 他声音压低了些,仿佛透露什么禁忌,“我们的神……不喜人打扰。人太吵了,神会不高兴的。”【`xs.c`o`m 网】 22、香翁寺⑧·跳下来 谢过小伙,蓝舒音转身再次踏上了前往香翁寺的荒僻山路。 山风比昨日更为酷烈,呼啸着卷起枯枝与沙石,发出犹如呜咽般的声响。她拉高面罩,埋头逆风而行,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方才那摩托车小伙笃定的话语—— “啥义工?寺闭门之后,我们上山朝拜都只在外头……我们都不进去的。” “我们的神……不喜人打扰。” 正思忖着小伙的话,风声里却陡然夹杂进了一丝异样。 起初,蓝舒音以为是耳鸣,并未在意。 可那声音断断续续,顽强地穿透风的屏障,竟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女子微弱而凄惶的呼救! “救命……救命啊……” 蓝舒音不由脚步一顿,侧耳倾听。 声音似乎来自侧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 理智告诉她,在这荒山野岭徒步,任何不寻常的动静都极可能暗藏危险,最明智的选择是置之不理,尽快离开。 但,仅仅一瞬的犹豫后,蓝舒音还是循着那气若游丝的哀求,小心翼翼地拨开了那片几乎与人等高的、纠缠交错的枯枝—— 眼前的景象让她猛地一愣。 只见戚微微竟瘫倒在灌木后的一个浅坑里,脸色惨白如纸,干裂的嘴唇因失血而泛着骇人的青紫。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周身衣衫破碎,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仿佛遭受了某种非人的凌迟酷刑,整个人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看到蓝舒音出现,戚微微那双原本涣散空洞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弱却极致渴望的光亮。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染血的嘴唇艰难开合,发出几乎听不清的哽咽,“救救我们……别,别相信他们……”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最后一点生机仿佛被瞬间抽干,彻底瘫软在暗红发黑的血泊之中。 蓝舒音怔在原地,大脑有片刻的茫然。 眼前这突兀的景象,让她一时难以处理。 不过很快,她蹲下身子,伸手探向戚微微的鼻子。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气息。 但,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戚微微冰冷皮肤的刹那,戚微微的“身体”,连同身下那大片粘稠的“血迹”,竟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瞬间崩解成无数细微的,闪烁着荧光的粉尘,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仿佛刚刚那一幕只是逼真到极致的幻觉。 下一秒,身后灌木丛一阵急促的窸窣作响,伴随着凌乱而有力的脚步声迅速逼近。 蓝舒音立刻回身,看到两名穿着醒目红白配色,很像配送服的年轻男子拨开枯枝,出现在她面前。 他们动作干练,神情警惕,其中一人手中正平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银色仪器,一端的天线微微颤动,发出极轻微的“嘀嘀”声,对准了方才戚微微消失的那片空地。 另一人则迅速扫视了一圈四周,目光锐利如鹰隼,最后定格在蓝舒音身上,眉头微蹙。 “游客?”他声音里带着审视。 蓝舒音瞬间切换表情,脸上迅速堆起惊慌失措又羞愤交加的神色,声音猛地拔高,“你们变态啊?!没看到我要小解吗?!” 她作势慌乱地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但右手早已然背到身后,紧紧握住了战术笔。 “刚才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手持仪器的那位开口问道,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不然呢?这鬼地方除了你们这种偷偷摸摸的人还能有谁?你们到底想干嘛?!” “有没有看见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或者听到特别的声音?” “有啊!不就是你们吗?!鬼鬼祟祟的吓死人了!” 蓝舒音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随后像是生怕被纠缠,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骂骂咧咧地沿着小路快步逃离,很快消失在树丛之后。 那两人并未追赶。 手持仪器的调查员低头看着屏幕,上面跳动的曲线已经趋于平缓。 “刚才这里有强烈的灵滞反应。”他的语气透着困惑,“但现在,异常能量读数彻底消失了。” 另一名调查员望着蓝舒音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波动消失得太过巧合……会不会,和刚才那个人有关?” “捕灵贼么?”手持仪器的调查员声音沉了下去,“算了,疑似地缚灵既然跟丢了,就先放一放。回去等姚队的指令吧。他说香翁寺里有‘大货’,就绝不会错。要是能成功捕获……别说将功补过,我们三队往后在局里都能横着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犹豫,身形一晃,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密林深处。 …… 蓝舒音边跑边回头,确认那两人并未追来,默默地松了口气。 但随之,却是一种无奈。 难道是因为自己开始频繁撞见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所以连带着遇到的人,也都变得格外可疑起来? 蓝舒音忽然想起之前偶然读到的一种心理学概念: 频率错觉——即,当一个人开始留意某个特定信息时,就会不自觉地在周遭环境中不断发现它的踪迹。 也许世界从未改变,变的只是她感知世界的滤镜。她的注意力,已经开始自动捕捉生活中一切异常的信号。 放在往常,在山里遇到两个手持古怪仪器,行为谨慎的人,她大概率会脑补成地质勘探或环保检测人员,过后便抛之脑后。 但现在,她的第一反应却是高度警觉,认定他们绝非普通路人。 并且,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戚微微”消失前惊恐喊出的“他们”…… 难道就是刚才那两个人? 不知不觉间,蓝舒音再次来到香翁寺前。 晨雾尚未散尽,古寺静卧于峭壁之旁,乍看之下与昨日并无不同。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佝偻着身子,修理着门廊下那被撬坏的旧锁。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瞥了一眼,浑浊的目光里空无一物。 然而,当他的视线与蓝舒音对上时,整个人却猛地一僵,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惧。 “你……”他喉咙里挤出一個沙哑的音节,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呼吸。 蓝舒音没注意到他的眼神,“老人家,听说昨天夜里寺里进贼了?” 老人像是被这句话惊醒,猛地回过神,含糊地“嗯”了一声,便迅速低下头去,几乎将整张脸埋进阴影里。他手中的工具胡乱地在锁具上捣弄着,显出一副不愿再多谈的模样。 见他态度冷淡,蓝舒音虽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再多问,转身迈过门槛,步入了寺中。 院子里,还是昨天那两名义工。低垂着头,一丝不苟地清扫着石阶上的落叶。 然而,蓝舒音并未注意到,在她身后,那位本该专注于修锁的老人,早已停下了手中毫无章法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双眼透过门廊的阴影,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空茫,也不再是乍见时的惊惧。 而是沉淀为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仿佛要在她身上寻找某个熟悉的印记,确认某个可怕的猜想。 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紧了那把冰冷的旧锁。 寺里寂静无声。蓝舒音走到石塔,才发现上了锁,周围多了一名同样穿着素袍,低头打扫的义工。 塔周的地上泥土湿润,凌乱踩踏的脚印却已经被抹平了。 整个香翁寺看起来,比昨日还要干净几分,与那小伙描述的“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说法相去甚远。 不过,这种过分的整洁,倒是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诡异。 蓝舒音蹙了下眉,突然想起隗离昨天随口一提的“如厕”,便假借尿急,向义工问了方向。 那义工始终低着头,听到问询,也只是木然地抬手,指向寺院角落一处低矮的独立石屋。 那石屋看起来颇有年头,墙皮斑驳,却并无预想中的污秽恶臭。虽然设施简陋,但里外都被打扫得异常干净,几乎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步。 她在狭小的茅厕里转了一圈,忍不住嘀咕道,“果然是骗人的。” 正欲离开,却无意间瞥见门板后方,斑驳的墙面上,有人用某种尖锐的器物,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又清晰可辨的字迹: 跳下来。 刻痕极新,边缘还带着新鲜的石屑,显然是刚留下不久。 看到这行字的第一直觉,蓝舒音就认为是隗离的手笔。 但…… 跳下来? 往哪儿跳? 蓝舒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脚下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茅坑下方。 虽然闻不到任何异味,可是…… 开玩笑的吧? 谁家好人会往茅坑里跳啊?! 蓝舒音紧了紧背包。 然后捏住鼻子,眼一闭,心一横,纵身跳了下去! 预想中的坠落感瞬间传来,但下落过程极为短暂。 不过三四次心跳的时间,她的双脚便触及到了一片异常柔软的物体,像是一个厚实而有弹性的蒲草团,极大地缓冲了她下坠的力道。 然而,这缓冲仅仅持续了一瞬。 身下的蒲团根本无法承重,下一秒,整个蒲团连同其下方的支撑结构便猛地向下塌陷!【`xs.c`o`m 网】 23、香翁寺⑨·灵体 嘭! 几秒后,蓝舒音重重摔在地上,震得浑身发麻,好在有蒲团缓冲。 她忍痛抬头,却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怔—— 偌大的空间里,有四个人。他们正以一种古怪的姿势互相牵制着: 一名鼻青眼肿,穿着红白相间配送服的男人被另一个颇为眼熟的男人死死按在地上,冰冷的刀锋抵着他的脖颈;陈毅从后方抱住持刀者的腰,试图将他拖开;一旁,隗离好整以暇地倚靠在墙边,仿佛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好戏。 当然,随着蓝舒音的从天而降,所有的动作和视线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咳咳……”她一边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一边飞快地扫视现场,试图理解这诡异的状况,“cosplay现场?” “是你?!”那个被她认为眼熟的男人猛地转过头,看清蓝舒音的脸时,他脸上狰狞的愤怒微微一滞,闪过一丝错愕。 这时,蓝舒音也终于将人认了出来——是七姑村那支专业探险队里的人,最后那个被她一拳放倒的队员。 不过,陈斌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倒是因她的突然出现,狂暴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陈毅趁机用力,将他持刀的手臂扳开些许,“阿斌!你冷静点!先把刀放下!” “姚怀玉,你们真不是东西!要不是我多留了个心眼,一路跟着你们……我哥是不是也要被你们回收了?!他们生前为你们做过多少事?立过多少功?现在人没了,你们就要卸磨杀驴,赶尽杀绝?!” 陈斌赤红着双眼,虽未再挣扎,却仍死死握着刀,目光如同淬毒般钉在地上那个叫姚怀玉的男人身上,声音因极度愤怒和痛苦而颤抖。 “什么情况?”见无人在意自己,蓝舒音自觉进入旁观者模式,默默退到隗离身边,低声问道。 隗离偏过头,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语速,简单解释了眼前这场冲突的由来。 原来,昨夜隗离离开香翁寺时,撞见了这个自称来自“官方特殊局”的男人——姚怀玉,也就是现在被打得鼻青眼肿的那位。姚怀玉将他当成盗宝贼,二话不说便要动手。就在那时,陈毅等人突然现身阻拦。 混乱中,姚怀玉竟强行收走了张浩和钟进国,唯有戚微微侥幸逃脱。而当姚怀玉即将对陈毅如法炮制时,陈斌突然杀出,他与姚怀玉缠斗间,不知触动了何处机关,几人一同坠入了地下。 “你说的强行收走,是什么意思?”蓝舒音捕捉到了这个不寻常的字眼。 “就是字面意思。”隗离的视线扫过地上那造型奇特,类似杜瓦瓶却更为小巧便携的银色仪器,吐字带着一种轻慢的腔调,“人死为鬼,通常说的鬼魂,就是灵体的一种。对付灵体的手段无非那几种:要么请修为高深者做法,要么……”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冷意。 “就用那种‘灵锢仪’,强行将灵体吸汲到特制的捕集容器里。那里面灌注了特殊钆水,灵体一旦被摄入,基本就出不来了。他们把这称之为‘回收’。” 蓝舒音不由骇然,“还有这种手段?” “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隗离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灵魂贵为天地灵宝的一种,本来就是很有用的东西,尤其是成了形还能维持神志的大灵,就更有价值了。” “哪方面的价值?” “都有。”隗离淡淡一笑,“有的拿来研究,有的相信提炼其中的‘灵萃’可以延寿强身……当然,也有见不得光的黑市买卖,专供某些有特殊需求的人。” 虽然他语焉不详,但蓝舒音听懂了。 灵魂是珍贵的资源,而人们畏惧的“鬼”,在某些人眼中,却是重宝。 这认知让她心底发寒,一个念头随之浮现,“如果人死后都有灵魂,那岂不是谁死了都可能被回收?” “没那么简单。”隗离摇头,“不是谁死后都能化成灵体,哪怕是最低级的鬼魂。这需要极强的执念、特定的时间地点,甚至特殊的死法。捕捉更不容易,获得一个完整且保有神智的灵体,耗费的资源堪称天价。真要是随便就能抓,这世界早就乱套了。” 顿了一下,他进一步的解释,“陈毅他们的情况很特殊。正常来说,活人根本看不见灵体,但此处山脉水法特殊,汇聚了天地灵气,才让寻常人也能看见本不可见之物……” 砰! 两人的对话被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打断! “艹!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原来是姚怀玉试图趁机偷袭,却被陈斌瞬间察觉。盛怒之下,陈斌飞扑了过去,两人重重撞在一起,直接撞倒了房间中央的石台柱子! 尘土飞扬间,蓝舒音和隗离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直到此刻,蓝舒音才真正看清他们所处的这个地下空间的全貌—— 这里不像墓室或地牢。它更为规整。四周是人工修整过的石壁,墙上固定着几盏老旧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线,壁上隐约可见模糊的壁画痕迹,却因年代久远而难以辨认。 而石台被撞倒后,露出了后方遮挡住的一张供台。供台样式古朴,上面积了一层薄灰。 许是触动了某些机关,供台后方的石壁上,随之落下了一幅巨大的织物画幡。 画幡的颜色已经黯淡,边缘有些破损,但依然能够辨认出,上面用彩丝精心绣出了一位女子的轮廓。 时间过去太久,女子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但衣袂飘动,身姿轻盈,从纤细尚未完全长开的身形来看,应该是一位很年轻的少女。 “陈斌!你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姚怀玉从地上狼狈爬起来,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来啊!有本事你就把我也收了!”陈斌作势就要再扑过去。 “停!”姚怀玉猛地喝止,露出了头疼的表情,“你哥他难道没告诉你,他们出发前,全都自愿签过灵质回收协议么?” 这话像一盆冷水,骤然浇熄了陈斌的怒火。 他猛地一怔,下意识转向陈毅,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哥……你们这趟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为什么会签那种东西?!” “他们又在说什么?”蓝舒音像个好奇宝宝,又侧头去问隗离。 但她一转头,才发现隗离正仰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幅女子的画幡发怔。 就在她望过去的瞬间,隗离似乎因她的动静骤然回神。 他收回目光,极其自然地转向她,“大概类似遗体捐赠协议吧,意味着他们自愿在身故后,将灵魂交由官方机构回收处置。” 他的语调平稳,眼底却有一片刚散去的凝重。 那一瞬间,蓝舒音有种直觉——隗离似乎认识画中的女子。 换作从前,她多半会移开视线,她对别人的秘密没那么感兴趣。但,这幅画上的少女,极有可能跟“风芷昭音”有关,也就有可能,跟她有关。 不过,眼下不是追问的时机。 蓝舒音正暗暗盘算着,等出去后再找机会细问,突然被陈毅沉重的声音打断—— “够了,阿斌!” 陈毅语气沉重道,“这件事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不着急,慢慢说。”蓝舒音立刻接话,不打算让他含糊过去。 既然一脚踏进了这浑水,她就打定主意要弄个水落石出,不能再稀里糊涂地离开了。 她的目光扫过陈毅那副与活人无异的躯壳,顺势问道,“我也很好奇,你们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而且看样子,你们自己似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官方的机密任务,外人无权探听!”姚怀玉沉声打断道。 蓝舒音闻言,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尽管这人鼻青脸肿的,但眉宇间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连这把嗓子,也仿佛在哪里听过。 她不禁挑了下眉,“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被她盯着猛瞧,姚怀玉喉结一滚,眼神倏地闪避开,竟有那么一瞬的哑然。 一片滞重的沉默里,陈毅缓缓开了口,“其实,这事本身不算机密,只是有风险罢了。” 隗离靠在一旁,闻言淡淡道,“你是说,阴神真身?” “是。”陈毅苦笑了一下,“一直有个传言,说那尊肉身上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若能解开,便能执掌阴阳,通联生死。就因为这个,前前后后至少折进去七支考察队。”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但结果无一例外,要么队员离奇暴毙,要么彻底疯了。因为这个原因,这地方早就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地,没人敢碰。” “直到十几年前,又有一支专业考察队,带着当时最顶尖最先进的设备来到这里。可刚一动那真身,一个活生生的工人,当场就没了气。所有人都吓破了胆,急着撤离。就是在那时,他们带来的探测仪捕捉到了一个惊人的现象:死者周围,产生了极其强烈的灵滞反应。” 陈毅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道,“这意味着,这座庙,或者说那尊肉身所在的地方,拥有一种催生、或者吸引灵体的强大能量。” “可惜,那支队伍最终也没能逃掉诅咒的魔爪,剩下的人死的死,疯的疯。局里精锐折损大半,哪怕知道那尊肉身是宝贝,也不敢再妄动心思了。” 陈斌脸上的怒意早已被震惊碾碎,他沉默了许久,声音干涩道,“既然知道是来送死,哥,你为什么还要来?”【`xs.c`o`m 网】 24、香翁寺⑩·协定 “因为姜家。” 陈毅声音不高,却十分认真,“阿斌,你记得吧,是当年要不是姜家伸手,我们兄弟俩早就烂在那个小山沟里了。考古这行当,想出人头地,难如登天。是姜家供我们念书,送我们出国深造,这份恩情,是要刻进骨头里的。” “如今他们开口,不过是让我来看看,确认一下他们家先人留在这里的东西是否安好。于情于理,我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也得分事啊哥!恩情再大,大得过命吗?!” 陈斌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们姜家背景雄厚,会不知道这香翁寺是什么地方?会不知道那肉身像邪门到什么地步?明摆着是来送死的勾当,他们怎么不让自己人来?!这分明是不拿你的命当命!” “你误会了。”陈毅却摇头,“姜家只是委托,来与不来,选择权在我。况且,你也知道这地方的凶名早就传开了,正规记录在册的探险队,谁敢接这里的活儿?姜家也是别无他法,总不能真去找那些要钱不要命,又不靠谱的野路子吧。” 听到这话,蓝舒音默默地摸了摸鼻子。 嘶,好端端的,感觉莫名中了一箭。 “你们变成这样,不是碰了阴神真身的缘故吧。”隗离冷不丁地开口,语气很笃定。 陈毅又是苦笑,“我猜,应该是愿力吧。” “愿力?” “或者,也能说是执念吧。”陈毅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回到了那个致命的雨天。 “我们抵达山脚的那天,天气很糟,一直在下大雨……张浩对地质异常敏感,他发现香翁山的山体岩层中夹杂着不寻常的金属矿脉迹象。勘探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我们冒雨作业。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踩空了,腿撞在岩石上,受了伤……” 他按在自己紧紧绑着纱布的左大腿上,声音沉了下去。 ”紧接着,就是毫无预兆的落石……轰隆声、天旋地转……再之后的记忆,就变得支离破碎,混沌不堪。我只记得不断滑落、翻滚,直到……” “玄音你们的出现。”陈毅转向蓝舒音,语气复杂道,“在那之前,我们的意识浑浑噩噩的,每一天都在重复:醒来就在这寺院的某个角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进入石塔,完成姜家的委托。但我们每一次尝试靠近,都会发生各种意外,然后……死亡。第二天,一切又会重来,记忆被重置,只剩下迫切完成任务的念头。” “所以,一旦你们进入石塔完成委托,也许就会从无尽的循环中解脱,真正的……安息?”陈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陈毅无奈一笑,“可能吧。” 蓝舒音忍不住问道,“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死了?” 陈毅沉思了片刻,缓缓道,“好像就是昨天,见到你们之后吧。”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恍然,“说不清为什么,就像蒙在眼前的雾散开了,突然就想起了很多事。我们本来商量好,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方法进入石塔,没想到……” 他没说下去,但要说的不言而喻。 陈斌猛地扭头,恶狠狠地瞪向姚怀玉,眼中烧灼着愤怒与讥讽,“姚大队长,看你这反应,好像对我哥他们的真实任务一无所知啊?之前连他们在哪儿都搞不清楚,现在张口闭口机密任务,该不会……这一切都是你擅作主张吧?” 姚怀玉的脸色并不好,他的确不清楚陈毅一行人与姜家的深层约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退让。 姚怀玉转向陈毅,语气很冰冷,却又混杂着一丝近乎狂热的劝诱,“陈工,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困在这种循环死亡的状态里,不是恩赐,是酷刑。你的意志力和契约精神令人敬佩,但将最后的心力消耗在无解的循环上,是最大的浪费。” 他微微倾身,接着循循善诱,“跟我回去吧,解脱才是真正的安宁。更重要的是,你的选择本身将成为一把钥匙,帮助我们理解生与死的界限。这不是消亡,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贡献,远比困守于此更有价值。” “姚怀玉!” 不等陈毅回应,陈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喝道,“我哥是总局的人!就算真有后续处理,也轮不到你们沁阳分局越俎代庖!你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就这么急着回去邀功?!” “你懂什么。”姚怀玉却掰开他的手,冷冷道,“他们自己签的协议,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任何因任务产生的灵体现象,都有义务配合特殊局进行研究!你以为每年拨下来天文数字的经费,是白养你们的吗?!” 顿了一下,他的语气变得郑重,“何况,现世对灵体的认知依旧停留在皮毛!如果是我,有这样的机会能为推进人类认知边界贡献自己的灵魂,绝不会有半分犹豫!这是为了大局,为了更长远的未来!” “你放……”陈斌的怒骂刚到嘴边。 “好。”陈毅却打断了他,目光越过激动的弟弟,落在了姚怀玉的身上,“如果你能替我完成姜家的委托,我就跟你走。” “哥!” “像我这样的特殊灵体,研究价值确实非同一般。”陈毅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一种看透终局的释然,“就算是我为这领域做出的最后一点贡献吧。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也很想知道,灵体的尽头,究竟是什么。阿斌,你了解我的,我做出的决定,从来没人能改变。” “一言为定。”姚怀玉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他重新拿起那个造型奇特的银色杜瓦瓶,手指在瓶身侧面的触控板上快速而精准地输入了一系列指令。 瓶子内部传来一阵低频嗡鸣,瓶口隐约有淡白色的光晕流转。 下一秒,陈毅的身形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攫住,变得模糊失真,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般迅速波动。 在消融的最后一刻,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嘀——! 瓶身上一枚小小的指示灯由蓝转绿,稳定亮起。 姚怀玉面无表情地盖上保护盖,动作熟练地将瓶子收回战术背包侧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刚才回收的不是同事,而只是一件普通的样本。 自始至终,陈斌就红着眼,死死地盯着。他双拳紧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牙关紧咬,却终究没有再发作,只是那眼神,冷得像是结了冰。 “干什么?”姚怀玉轻哼一声,对上陈斌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眼底闪过一抹报复的快感,“你哥是自愿配合回收的,契约精神,我可没有强迫他分毫。” “你上升到那种高度,都奉献和大义了,他就是再不愿意,也只能甘愿赴死了。”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蓝舒音凉凉地插了句话。 尽管这事跟她没关系,但姚怀玉这个人,她着实看不惯。 陈斌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冷冷看了姚怀玉一眼,语气决断道,“走吧,先出去再说。” 刚刚随着画幡落下,后方石壁也滑开了一道幽深的暗门。 陈斌不再理会姚怀玉,率先侧身而入。 蓝舒音正要跟上,手臂却被隗离轻轻一带,止住了动作。她不解,却还是等到姚怀玉的身影也没入暗道后,才以目光询问。 隗离拧亮一支强光手电,示意她跟紧自己。 暗道深邃,空气湿冷,隗离刻意与前面两人保持了一段距离,用不高却恰好让她听清的声音问,“看到我留的字了?” 那三个字,果然是他。 蓝舒音应了一声,心下无奈,这人行事总带着不走寻常路的调调。 “这座寺庙底下都挖空了吧,像个迷宫一样,又是墓室又是地下室的。”她低声感叹,光束扫过两侧凿痕粗糙的石壁,补了一句,“信息量也很大,需要点时间消化。” 隗离偏头,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你看起来,可不像有多惊讶的样子,接受能力不错。” 蓝舒音心想,要是他知道自己都畏畏缩缩一年了,才决定主动出击,恐怕就不会觉得这份接受能力值得夸奖了。 隗离却已经说了下去,“香翁寺本身就是一座阴庙,格局构造自然不同。它的地下原本应该是一个规模很大的祭祀活动场,但具体都是干什么的,就不清楚了。” 蓝舒音不由地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隗离从善如流,“我有个客户在特殊局任职,合作久了,耳濡目染,听得多了些。” 原来如此。蓝舒音恍然,虽觉这解释略显简单,但也合情合理。 憋宝之人仰赖信息,特殊势力也有他求,彼此互惠互利,信息共享也属合理,也难怪他知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秘辛。 这时,前面突然响起陈斌诧异的声音,“什么情况?” 蓝舒音循声望去,却见这条幽深的暗道,竟连接着昨天那座偌大的地下墓室。 墓室里一片狼藉,崩塌的碎石四处散落,显然还未被人察觉。 只有一点,那具石制棺椁的周围,妖异丛生的“虺吻穗”一株不剩,全都不见了,只留下一片翻掘过的空荡泥土。 蓝舒音下意识地看向隗离。 第一反应就是,他干的? 毕竟昨天他说过,要再回来看看。 她跟着陈斌和姚怀玉,迈过遍地的碎石,斟酌片刻,终是压低声音向隗离探问,“那些花,也很值钱?”【`xs.c`o`m 网】 25-30 第25章 香翁寺·相似之人 热爱学习的阿音…… 这个“也”字, 蓝舒音自认是很精髓的。 既是问虺吻穗,也是在问息壤血兰,又不至于显得太过刻意。 只要他回答, 多少会漏点底。 隗离轻笑了一声,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值不值钱, 要看对谁而言。”他的目光扫过身后的废墟, “对求长生者,它是催命符,但要是门道够偏,也能是一味难得的药引。” “药引?”蓝舒音灵光一闪, 忽然想起石棺内侧那些诡异的刻字。 “是不是和风芷家养人的方法有关?那个叫什么……药饲埋窍法?” 闻言,隗离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侧过头, 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说, “虺吻穗虽伴遗体而生,长在阴湿之地,却是极阳之物, 老一辈人信它镇邪挡煞,能挡八方小人。至于药饲埋窍…………” 他停顿了一下, 似斟酌着用词,眉眼间闪过一抹极快的阴郁。 “那是一种残忍不可逆的极阴秘术, 跟那花没关系。即使有关……”隗离话音略沉,清亮温润的嗓子里带出了点轻慢的冷意, “我也嫌手脏。” 蓝舒音哑然。 她本意只是想多打听一些关于风芷家的事情,没成想竟被他敏感地误解成了对人品的质疑。 看不出来,这人瞧着随性散漫,倒意外地看重形象? 虽然心中腹诽, 但蓝舒音没表现出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突然想到石棺里的刻字,以为长在周围的花和那种邪术有关。” 隗离摇头,“造棺之人防贼用的手段罢了。” 谈话间,前面的人已经推开山石,从后山一处隐蔽的岩缝中钻出。昨天墓道坍塌后,虽将入口封死,却因山石移位,在上方意外形成了一个狭窄的缺口。 刚一脱身,姚怀玉片刻不停,转身就要下山。 陈斌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了他的去路,“你要去哪?” 姚怀玉不耐烦地格开他的手臂,“任务完成,当然是回去复命了。” “不行!”陈斌寸步不让,斩钉截铁道,“我们得先去石塔!” “你搞笑吧?”姚怀玉却嗤笑了一声,青肿的脸上露出烦躁和忌惮,“你哥他们什么下场你没看见?这地方邪门得很,我劝你别犯浑,早点下山才是明智之举!” 陈斌猛地揪住他的衣领,眼底一片赤红,“你亲口答应过我哥,要替他完成姜家的委托!你想食言?”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爆发冲突,蓝舒音默默地往后挪了两步,免得被误伤。 她后退的同时,隗离不着痕迹地向前迈了一步,恰好用他的大半个身子挡在了她的前方,形成了一个隐约的保护姿态,却又并未完全遮挡住她看戏的视线。 蓝舒音不由地一怔,目光落在青年挺拔的背影和后脑勺上,心头掠过一丝惊奇的诧异。 这人看似疏离,关键时刻还挺细心体贴,懂得护着旁人。 这个念头刚升起,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昨天面对戚微微时的冷酷手段,又立刻在心里找补:嗯,这份绅士风度,大概只对活人有效。对付鬼魂,就另当别论了。 “那是情势所迫,是策略!”这时,姚怀玉冷冷道,“局里的规矩,优先保全有生力量!为了一个死人的执念,让我把命搭进去?笑话!” “规矩?你跟我谈规矩?”陈斌怒极反笑,“你骗我利用我,又擅作主张对付我哥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规矩?承诺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 “承诺值几个钱?我现在去石塔,那才叫自寻死路!”姚怀玉彻底失了耐心,猛地发力把人推开,随即竟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山下拔腿就跑,速度快得惊人! 陈斌踉跄爬起,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怒吼声在山谷间回荡,“姚怀玉!你个混蛋!别跑!” 眼见这两人一前一后,如同离弦之箭般“嗖”得消失在山路尽头,蓝舒音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喃喃道,“这速度……不去奥运赛场为国争光,真是可惜了。” 她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身旁的隗离,却见他正倚着一块山石,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望着自己,既不说走,也不说留。 她略一沉吟,试探着开口,“隗离,你是憋宝人吗?” 隗离向后靠了靠,姿态闲适,很是坦然地点头,“是。”仿佛看穿了她心底的犹疑,他大大方方地补了一句,“想知道什么,随便问。” 那姿态,大有一副只要她开口,他便知无不言的架势。 蓝舒音脸上一喜,立即道,“那你开锁技术怎么样?” “……” 隗离唇边那抹游刃有余的笑意微微一滞,显然没料到,铺垫了这么久,她的问题竟是这个。 但他很快低笑出声,似乎领会了她的意图,从容地站直身子,“走吧,过去看看。” 两人避开正门,从香翁寺后门绕了进去。午后偏斜的日光将石塔的影子拉得老长,平添了几分孤寂。 那扇厚重的白石矮门上,挂着一把铜锈斑驳却结构牢固的老锁。 隗离摸着铜锁,修长的手指在锁孔附近轻抚而过,旋即从随身挎包中取出两件造型特殊的纤细工具,动作轻巧利落。 蓝舒音正欣赏着他的技术,却突然听他头也不回地问,“这么执着进去,不怕诅咒?” “怕啊。”她诚实道,“但我又不动她,应该诅咒不到我身上吧。而且……比起看不见摸不着的传说,眼下有些事,我更想弄个明白。” 隗离闻言,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底似有微光流转,同时手腕轻巧一旋,铜锁应声而开。 塔内空间幽暗,那股熟悉而古怪的馥郁异香十分浓烈。 蓝舒音目标明确,直奔角落的碑文。正要从背包中取出头灯,却听“啪”的一声轻响—— 隗离在门后隐蔽处找到了一个老旧的开关。一盏悬挂于顶的昏黄灯泡亮起,光线虽弱,却足以驱散黑暗。 这石塔内部下方上圆,四壁以石块垒砌,壁上残留着大片褪色剥落的壁画痕迹。塔室中央伫立着香翁尊者的肉身像,周围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打扫过了。 蓝舒音调整着相机焦距,仔细拍着黑色石碑上的刻字。 察觉到隗离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忍不住抬头,“你不到处看看?”——一直看她做什么? 隗离却勾起唇角,道,“这地方没有阿音你有意思。” “阿音”这两个字被他用一种略带调侃的语调念出,蓝舒音心头没由来地一跳,莫名想起了那位,之前也爱这么叫她的魏老板。 说起来,这两人的声线……确实有几分相似,只不过隗离的嗓音更清亮些,语调也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轻佻。 而魏老板,则更温和低沉些。 “在想什么?”隗离的声音截断了她的思绪。 蓝舒音含糊地“唔”了一声,指了指石碑,“在研究上面写的什么。” 闻言,隗离终于动了。他缓步走到她身边,俯身端详着那块历经风霜,字迹漫漶的黑色石碑。 见他伸手便要去触碰碑面,蓝舒音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手腕,“别摸!我昨天就是碰了一下,整个人就掉下去了。” 隗离动作一顿,收回手,目光却未离开碑文。 静默片刻,他开口道,“魏碑体,年头久了,字很模糊。”顿了顿,又道,“大致记述了这尊香翁尊者的来历。” 他的手指虚悬在碑面上方,沿着那些深刻而古拙的笔画缓缓移动,低声念道: “风芷氏女,羌泉人士。” “幼通幽冥,性秉慈悲。以身为器,纳游魂,镇怨戾。” “及笄之年,灵归墟,肉身不腐,其形不朽,是为香翁尊者化身。” “故,立像于此,后世供奉,永镇山岳灵枢。” 碑文简洁,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敲在人心上。 蓝舒音仿佛看见了一个被家族命运与时代阴影牢牢束缚的少女,在被榨干最后的价值后,又被冠以神名禁锢于此。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这上面没写她的名字吗?” “什么?” “只有‘风芷氏女’。”蓝舒音指着石碑上一处,追问道,“她自己的名字呢?没写在上面吗?” “可能,是出于某种避讳或争议吧。”隗离的回答模棱两可,他侧过头,目光带着探究落在她脸上,“你感兴趣?” 他问得含糊,不知是指风芷家族,那肉身像,还是特指这碑文。 蓝舒音犹豫了片刻,觉得可以适当透露一些实情,便正色道,“实不相瞒,我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应该跟风芷家族脱不了干系。你觉得,这尊肉身,会不会是下面衣冠冢里提到的风芷昭雪?” 隗离却沉默了。 见状,蓝舒音在心底暗叹。若非这事牵扯到她了,她是真不愿对旁人不愿多谈的秘密步步紧逼。 她抬起眼,凝望着近在咫尺的隗离,继续追问道,“刚刚在那个地下室,你看到那幅画像时的反应……你认识画上的女孩,对吗?” “我只是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一幅……”隗离双唇微动,顿了半晌,眼底掠过一丝罕见的复杂情绪,像是某种权衡的泛起。 片刻,他轻吁了口气,“告诉你也无妨。那画像出自我……一位故人的手笔,她作画颇多,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收集她流散在外的作品。唯独这一幅,她曾亲手赠予我,又当着我的面将它毁去。我一直以为,她是真的毁了它,没想到……” “故人?”蓝舒音愕然,第一反应是,忘年交?毕竟那画看着有很长的年头了。 可听他的描述,那话语里不同寻常的停顿和追忆,又直觉是名女子。 且应当是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女子才对。 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想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蓝舒音的脑海,又被理智压下。 蓝舒音斟酌着用词,试探道,“你的那位故人,是风芷家的人?” “是,也不是。”隗离似乎很快就从方才那片刻的低沉中抽离,语调恢复了一贯的轻浅笑意,“她生在风芷家,但很小就跑了,早就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要是听到有人说她是风芷家的人,肯定会气得跳脚。” 蓝舒音顿了顿,感到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红着脸问了出来,“那个,我能不能见见她?” 她也知道,这个请求多少有些唐突了。她和隗离充其量算是见过几面的泛泛之交,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点罢了。 甚至对方连她的全名都不清楚——她只提过自己姓蓝,让他叫“音姐”,而他也从没问过。 但一想到那位故人或许知晓风芷家更多的线索,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不过,隗离倒是并未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已经不在了。” 蓝舒音的心顿时沉入谷底,脸上难掩失望。 许是她失落的表情过于明显,隗离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疑惑,“你在找风芷家的人?” “嗯。”蓝舒音点头。 “为什么?”他追问,目光变得专注。 “唉,这事说起来有点……”蓝舒音踌躇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坦诚相告,“可能有点离奇,但好像有人误以为我是风芷家的人,盯上我了。” 她将自己一年前开始收到诡异黑色信封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 按理说,这种涉及自身安危的隐秘,她本该慎之又慎,毕竟任何一个看似偶然出现的人都可能是幕后黑手。 但不知为何,她直觉隗离不是。 即便他们相识短暂,这种莫名的信任感却异常清晰。 而听完她的叙述,隗离久久无言。 他垂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遮掩了大部分神情。 非要形容,蓝舒音只觉得此刻暖色光晕勾勒出的他,很冷。 不过,蓝舒音没在意,只以为是光影晦暗的错觉,甚至还自嘲地叹了口气,“你说,我是不是很倒霉?” 像是被她这句话惊醒,隗离抬眸,先是缓缓摇了摇头,随即唇角浅浅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你因为向往未知,热衷探索才成了博主,自然也会吸引一些超出常理的事件来找上你,等你去揭开谜底。” “世间万事,因果相续,同频相吸,不就如此奇妙吗?” 蓝舒音不由地一怔。 隗离正经起来,身上似乎有种独特的魅力,再复杂难解的事,经由他口中说出,总能被赋予一种令人信服的宽慰视角。而且听起来格外有道理。 就像此刻,听他这么一番解读,她心头那团缠绕不散的阴霾,竟奇异地消散了几分。那个藏在暗处的黑手,似乎也没那么令人寝食难安了。 …… 山风卷过枯枝,带起一片萧瑟的呜咽。 姚怀玉背着被他打晕过去的陈斌,踏着崎岖的山路疾步而下。他刻意避开了来时的小径,身影在斑驳的树影间快速穿行,直至抵达山脚那处早已荒废的护林站。 早已在此焦急等候的杨豪和林木,一见姚怀玉从林间现身,立刻快步迎上,“姚队!你可算……” 话音戛然而止——不仅是发现他们姚队鼻青脸肿的一脸狼狈,更是注意到了他背上的陈斌。 “什么情况?”杨豪十分诧异。 姚怀玉没有停顿,利落地将肩上的陈斌卸下,转架到杨豪的肩上,“把人看好,具体情况回去再说。”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一旁的林木不由地问道,“姚队,那引魂璎……” 姚怀玉拍了拍衣角的尘土,语气凝重道,“香翁寺水很深,眼下情况不明,消息也不一定准确,先不要贸然动手。回去从长计议吧。” “可是……”林木有点不甘,却被姚怀玉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没有可是。”姚怀玉斩钉截铁道,“是进是退,我自有分寸。至少那几只地缚灵,我们已经到手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朝着停车的方向走去。杨豪和林木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不解,却也只能压下满腹疑问,扛着陈斌迅速跟上。 …… “隗离,你对风芷家了解多少?比如,我该怎么找他们?” “据我所知,风芷氏一族在五十年前就销声匿迹了,不清楚是否有旁支散落在外。但主家这一脉,恐怕是断绝了。” “那,就没办法了?” “倒也未必。我可以试着打听。你具体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风芷昭音’这个人。” 下山的路崎岖而漫长。 蓝舒音回想着与隗离分别前的对话,心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风芷昭音,这个名字就是那块石头。 直觉告诉她,“风芷昭音”与“风芷昭雪”之间必然存在联系。或是双生子姐妹,或是同一人的不同称谓,亦或与传承有关? 可怀疑终究只是怀疑。没有证据,难道要冒着未知的风险,去近距离研究那尊不详的肉身像?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蓝舒音自己摁了下去——风险太大,不能拿命去赌。 一股无力感悄然蔓延。 线索似乎就在眼前,却又似乎隔着一层迷雾。隗离答应帮忙打听,可又有多大希望呢?除了被动等待,她还能做什么?接下来,又该从哪个方向着手调查? “姑娘!” 忽然,一声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蓝舒音蓦然回头,发现叫住她的,竟是之前在庙前修锁的老人。他的背佝偻得厉害,步履却异常稳健,几步便赶了上来。 走近后,老人并未多言,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眸,仿佛想从中找到什么熟悉的痕迹。 “老人家,你有事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蓝舒音疑惑地开口道。 “那些真心敬奉她的人……从来没有放弃过香翁寺。”突然,老人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他望向香翁寺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沙哑与执拗,“那些人想让她就这么慢慢腐朽,但信徒们不肯,他们拼了命地,把她安身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哪怕……他们后来殉道了,也依然如此行事。” 蓝舒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人在说什么。 她在香翁寺看到的那几名义工,果然也是死人? 老人转回目光,再次看向蓝舒音,那眼神复杂的,混杂着感伤、希冀,还有一些她读不懂的恨意,莫名地让她心头一紧。 “我只希望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背弃了她。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守着她留下的那点念想。” 说完这些,老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不少精气神,背影显得更加佝偻苍老。他不再看她,默默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来时的那片山林里。 虽然感到莫名其妙,蓝舒音也没往心里去,只觉得这个老人家普通话挺利索的,至于其他…… 老年人嘛,难免啰嗦唠叨,逢人就喜欢感慨几句人生。 …… 回到酒店,果然没能逃过黎漾和玄冰冰的“混合双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连珠炮似的指责蓝舒音我行我素,完全不把自身安危当回事。 蓝舒音本来心烦意乱,被她们这么劈头盖脸一顿关怀,胸中的郁结反倒散了不少。 她试图辩解,“我就是去爬了个山,能有什么危险?你们也太夸张了。” 黎漾一时语塞,玄冰冰却反应极快,立刻掏出手机,点开一条本地新闻推送,屏幕几乎要怼到蓝舒音眼前,“爬山?你自己看看!新闻里都说了,香翁寺那边中午就封山了!” 蓝舒音定睛一看,新闻标题简洁醒目:香翁山突发状况,警方紧急封山调查。 配图是拉起的黄色警戒线和警车闪烁的刺眼灯光,几名警察在山路入口值守。但照片边缘,一个穿着密不透风白色防护服的身影,正朝着山上的方向走去。 玄冰冰的语气带着一丝后怕,“我看网上说,最近香翁山那边落石特别频繁,走在路上都可能遭殃!之前好像就有一支官方的考察队……就是这么没的。你一个人跑去那种地方,是真不让人放心!我们又不敢随便给你打电话,怕你在危险环境里分心,只能干着急。我们刚刚还说呢,要是你六点再不回来,就报警去找你!” 蓝舒音见势头不对,立马痛定思痛,态度诚恳地认错,并深刻检讨了自己的莽撞行为。 经过两位好友又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她们总算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蓝舒音溜回自己的客房,关上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天的经历让她身心俱疲。但她强打起精神,先去查了电脑。 博客后台没有新消息。 当时本就抱着渺茫的希望尝试联系对方,没有回音,也算在意料之中,倒也谈不上多失望。 蓝舒音轻叹着直起身,脱下沾着尘土的外衣,走进浴室。打开花洒,任由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倾泻而下。 在水声的包围中,她开始梳理复盘。 香翁寺,隗离,那些看似复生的“鬼”…… 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中闪过。 一个平静的念头冷不丁浮现:经历了这些,她现在还算一个正常人吗? 从浴室出来,蓝舒音下意识地瞥了眼门缝底下。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失望。 照理说,她再次踏足了香翁寺那种阴煞之地,那张黑色信封应该会再次出现才对? 难道她判断有误?那封信的出现另有原因? 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蓝舒音才缓缓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默想——今晚,还会有诡谲离奇的怪事找上门吗? 第26章 香翁寺②·蓝闪蝶 看他的朋友圈。…… 嗡。 床头柜上, 正在充电的手机骤然震动了一下。 蓝舒音拿过来一看,是隗离发来的微信: 【休息了吗?】 【还没。】她打字回复。 隗离很快又问:【你住哪家酒店?】 蓝舒音指尖微顿,迟疑了一下, 还是将酒店的名字发了过去。 隗离:【太好了,我今晚打算见见那些可爱的东西, 如果它们出现的话。】 蓝舒音看着屏幕, 有所思量地回了一句:【那你应该去香翁寺,那里的义工就很可爱。】 隗离:【寺封了。】 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们从后山走的,正好错开了。】 这消息蓝舒音已然知晓。 她回道:【嗯,封得很突然。】 对话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聊天界面顶端, 反复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仿佛那边的人正在斟酌措辞。 片刻后,新消息终于跳了出来: 【早点休息吧。你关心的事, 我会尽快打听。】 这句话代表着聊天结束。 虽然只等来一句突兀的收尾,蓝舒音的心里却莫名安定了几分。 隗离的头像是那种加过渐变复古滤镜的风景照, 一个背影剪影正面向磅礴欲出的红日张开双臂,透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洒脱。 闲来无事,她随手点进了隗离的朋友圈。 没有签名, 也没有设置权限,内容多得翻不完。都说帅哥不爱发朋友圈, 但他却不。几乎三天两头就有更新,转发、分享、日常琐碎……要是不了解的人, 一定会认为这是个生活闲散,表达欲爆棚的话痨。 她思忖了一下, 点开了相册里那个尚未删除的视频,将画面中青年报出的那串电话号码,输入了搜索栏。 结果跳出来——是同一个账号。 蓝舒音不由暗笑自己多心。既然了无睡意,索性就趴在床上, 刷起了他的朋友圈。 那些内容,大多是对花草鸟兽的科普,间或夹杂着一些音乐的分享,偶尔也会有几笔关于心境转换的零星感慨。辞藻不算华丽,却足够真实。 少了点神秘,少了点高深,他在日常生活中,似乎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热爱生活的年轻人。 虽然不足以通过这些了解完整的他,但蓝舒音却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透过这些零星碎片,触碰到了一个鲜活有温度的灵魂。 突然,一张照片无意攫住了她的视线。 那是他分享的一本书,《乞力马扎罗的雪》。书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可放大照片后,充当背景的那个金丝楠木书架,却让蓝舒音瞳孔微张。 那是……魏老板接待室里的书架? 因为用料和做工都极尽考究贵气,她对这个书架的印象格外深刻。 他,果然认识魏老板。 正这么想着,忽然—— 咚、咚、咚。 门外响起三下清晰而缓慢的敲门声。 终于来了。 这一次,蓝舒音精神大振,毫不犹豫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鞋,抄起枕边的战术笔就跑了过去。 她亢奋地拉开门,几乎是凭着本能,一记直拳带着风声就挥了出去! 然而,只击中了空气。 反而因用力过猛,她整个人向前踉跄了一下,险些失去平衡,幸好另一只手及时撑住门框,才没摔个狗吃屎。 ……有点丢人了。 蓝舒音迅速左右张望,确认没人看见自己这副窘态,才咕哝着说,“……真幻听了?” 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既没有上次哼着诡异童谣的“coser”,也没有其他异样。 她不信邪,抬起胳膊感受了一下。 皮肤光洁,既未寒毛倒竖,也无半点鸡皮疙瘩。身体往往是最诚实的警报器,而此刻的信号似乎在明确告知她,一切正常。 蓝舒音有点郁闷,正打算退回房间,目光却忽地一顿,轻“咦”了一声。 门框上趴着一只毛毛虫。不是寻常可见的那种,而是通体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晶莹色泽,宛如由黄玉与红宝石熔铸而成,在灯光下折射出柔和而奇异的光晕。 “好漂亮的虫子……”蓝舒音忍不住惊叹,没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下。 只是,她的指尖刚触及毛毛虫微凉的身躯,下一刻那晶莹的生物竟轻轻一颤,转瞬结成了一个剔透的薄茧,随即茧壳破裂,一只蓝闪蝶般的蝴蝶振翅而出。 这只闪蝶非常漂亮,翅翼不是寻常的蓝色,而是流转着如淬火金属般的幽蓝光泽,边缘勾勒着暗金色的细纹,每一次扇动都洒落点点微光。 蓝闪蝶轻盈地绕着她飞了一圈,便飞向走廊尽头那扇敞开的窗,翩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如梦似幻的小插曲,让蓝舒音心头的郁闷消散了不少。她面带惊奇地退回房间,关上了门。 蓝舒音并不知道,就在此刻,走廊转角的安全通道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长发女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摁在老旧的墙壁上,四肢不自然地张开,呈现出一个扭曲的姿态。 仔细看去,那摁住她的力量并非真的无形,她的手腕和脚踝处,紧紧吸附着数十只梦幻般晶莹的毛虫,正是方才出现在蓝舒音门框上的那种! 它们如同有生命的琥珀铆钉,将女人牢牢钉在墙上,任她如何疯狂挣扎,都无法挣脱分毫。 她的面前,一个俊美的青年从容静立着。他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优雅地贴近自己的唇边,冲她做了一个噤声手势。 直到清晰地听见外面客房门关上的声音,他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墙上披头散发的女人,语气惊异道,“鬼妻南梅?暹罗有名的阴灵,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微微偏过头,像是在读取某种信息,“哦,是从鬼窟梦园逃出来的……但为什么要跟着她呢?” 墙上的女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披散的黑发下似有怨毒的目光透出。 隗离仿佛听到了无声的回答,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你说她身上有秘密?这个我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的责备,仿佛在规劝一个走错路的孩子,“害你的人从女人变成了男人,就在她身边?冤有头债有主,你纠缠一个局外人有什么用?” 女人依旧无声,但隗离却像是能理解她每一个扭曲动作背后的嘶吼。 片刻的沉默后,隗离像是听到某种最终的陈述,轻轻一挥手,“是非对错,我无意裁断。去吧,自有‘真理殿’为你评断公道。” 说着,他缓缓向后退开一步。 同时,一道黑影踏破虚空,竟凭空显现在他身前。 那并非虚幻的影子,而是一个浑身覆面的黑衣人。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容貌,背后交叉负着两柄用黑布严密缠裹的长兵。 那黑衣人伸出戴着漆黑手套的手,只是轻轻触碰到红衣女人的肩头,二者便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笔迹,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里。 隗离捋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袖,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走了出去。 恰在此时,对面一间客房的门被轻轻拉开。 一个穿着素白长裙、面容清丽的女子款步走出。房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她步入走廊中间停下,转身望向另一端的隗离。 她似乎有些体弱,掩口轻咳了两声,“高原的秋天,冷得跟寒冬似的。我这心脏总是不舒服,夜里也睡不踏实。”语气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稳稳落在那边的青年身上。 隗离脚步微顿,神色自若道,“是这样的。半夜惊醒也是常事。不过有时候,未必是高原反应,也可能是亏心事做多了,心中不安宁。” 女子被这话噎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究竟是谁传的你温润有礼,有君子之风?我看你这张嘴,不气死人不罢休。” “有话直说。”隗离抬腕看了眼表盘,平和的态度里透着明确的界限,“我时间宝贵。” “自她走后,想见你一面难如登天。但我知道,香翁寺一旦有动静,你一定会出现。”女子深深凝视着他,“我选择守在她最在意的人身边,而你,假借寻宝之名寻她。我们目标一致,只是用的方式不同。” 隗离唇角那点惯常的笑意终于敛去,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不耐,“重点。” 见状,女子轻嗤了一声,不再绕弯子,“我的时间不多了,但眼下有一条线索或许能找到她,需要你配合。” …… 回到房间,蓝舒音已经没了刷手机的心。 她仰面躺在床上,寺中的经历如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放——那尊静默的肉身像,陈毅小队的遭遇,姚怀玉的算计……种种画面交织,让她心绪难平。 索性翻身坐起,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她给那位神秘金主发去邮件: 【塔中肉身神像安在,相关的视频资料等我返回后整理发送。】 指尖在触摸板上停顿片刻,她略一沉吟,又追加了一封: 【我在寺中遇到了另一批对肉身像感兴趣的人,声称受雇前来。你是否还找了别人?】 蓝舒音这么问,确实带有试探意味。若对方真是姜家的人,或许能借此探听出一些与风芷家有关的线索。 不过,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收到了简短的回应: 【没有。】 对方直接撇清了与陈毅那队人的关系。 但紧接着还有第二封邮件: 【另:有没有靠谱的高僧法师可以推荐?】 高僧法师? 蓝舒音下意识地敲出“我们要崇尚科学,破除封建迷信……”,打到一半又逐字删除。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脑子清醒一点。 抖什么机灵? 对方可是出手阔绰的金主,不能得罪。 【是遇到什么状况了吗?】 消息刚发出,对方几乎是秒回了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一截手臂,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而在发红的皮肤之上,隐隐浮现出一片青黑色的纹路,线条复杂繁琐,许多圆圈与直线交织缠绕,很像某种经文或者咒语的刺青。 蓝舒音一时没看懂这张照片的用意,迟疑着问道:【皮肤过敏?】 金主的解释很快传来: 【不是。我一个朋友,年前专程去暹罗找一位阿赞刺了符,就是手臂上这种,说是能招财纳福的经文。可回来后,不但财没招到,整个人霉运不断。他回去找那位阿赞,却被告知查无此人,仿佛当初踏入的是一座不存在的鬼寺。现在他吓得不敢出门,四处托人找大师,想把这东西去掉。】 暹罗刺符? 蓝舒音放大照片,仔细端详那片手臂上的纹路。 虽然依旧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刺符这东西,蓝舒音在暹罗时,确实有所耳闻。传说最早可追溯到千年前的高棉时期,最初是战士祈求战场庇护与勇气的仪式。后来融入当地宗教体系,演变成了一种修行法门。 一部分人深信,刺入肌肤的图案与经文蕴藏着神秘力量。为此,不少信奉者会特意前往暹罗,寻访那些被称为“阿赞”或“龙波”的法师进行刺符。所刺内容五花八门,可以是神佛圣像、密咒经文,也可以是高僧法相。所求也不同,或为平安,或为财运,或为人缘,在特定的圈子里颇为盛行。 【抱歉,我不认识什么大师。】蓝舒音如实回复道。 第27章 夜宴·剧本杀 这场夜宴,她非去不可…… 收拾好行李, 她与黎漾、玄冰冰下楼退房时,发现酒店大堂里多了几名警察。 两名警察正与前台交谈,看到蓝舒音三人拖着行李箱走来, 其中一位年长的警察主动迎上前。 “例行检查,麻烦配合一下, 出示你们的身份证件。” 蓝舒音配合地递过身份证, “出什么事了吗?” 警察查验完证件,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展示给她们,“我们在找这个人。见过吗?” 照片是一张标准证件照, 上面的年轻人相貌普通,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深邃锐利。 蓝舒音心头一动, 觉得这人眼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黎漾和玄冰冰已然摇头, 表示没见过。 警察也没多问,记下基本信息后便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转身之际,蓝舒音忽然听到一旁的年轻警察对电话那头抱怨, “你们沁阳的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沁阳? 这个地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某个角落—— “我们查看过了。是住在走廊另一边的一位房客, 她是一名coser,刚刚在练习模仿角色动作和声线。现在没事了, 我们已经对她进行了口头教育。” 一个画面飞快地闪过脑海。 她突然想到,照片上那张脸!那深邃锐利的眼神……不正是当晚在沁阳酒店, 敲门处理她报警事件的那个警察吗? 蓝舒音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为什么不能直接发通缉令?这么大海捞针要找到什么时候?” “我们就是做做样子,等沁阳那边的专人来处理。那可是特殊局的人,我们对付不了。上头让咱们来巡查,也是怕他流窜到咱们地界再下黑手。” “太狠了, 一口气三条人命……听说其中两个还是他同事,真不是个东西……” 断断续续的对话飘入耳中,蓝舒音的心微微一沉。她飞快地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那个曾经出现在她门外的“警察”,杀人了? 而且,也从沁阳来到了甘里。 会是巧合吗? 她下意识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 “音音?”这时,黎漾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蓝舒音猛地回神,挤出了一个笑容,“哦,没事……就是想到又要坐十几个小时的车,有点难受。” 黎漾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疑虑,但终究没再问什么。 …… 从甘里县风尘仆仆赶回京市,蓝舒音完全没时间休整,便匆匆赶往霓裳夜上班。 连日的奔波让她难掩疲惫。领班李李对她刚入职就请假调休的行为极为不满,趁她换制服时,偷偷向经理抱怨了几句。 然而,经理非但没有附和,反而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低声告诫道,“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少管闲事。有些人,不是你我能议论的。” 凌晨二点,下班时分。 蓝舒音揉着脖子走出员工通道时,一名侍者早已静候在一旁,递上了一个哑光银信封。 “魏老板吩咐转交。” 信封入手有些分量,边缘烫着暗金色繁复纹路,封口处压印着一个独特的徽记,整体透着一股奢贵质感。 蓝舒音惊讶之余,不免心虚。 魏老板果然神通广大,知道她来霓裳夜上班的事了。 回到公寓,带着几分好奇与忐忑,蓝舒音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张采用同样高级纸张精制而成的邀请函,函面上以遒劲的毛笔字挥就四个墨色淋漓的大字: 夜宴聆秘 背面,则仅有一个日期。就在三天后。 居然是夜宴聆秘? 蓝舒音心中微震。与魏老板合作那两年,她早就听说过这个只在上层圈子与某些特殊领域间隐秘流传的私密聚会——那是霓裳夜最高层级的信息交易场。 传说“夜宴”,由魏老板亲自主持,不定期在霓裳夜最隐秘的核心场域举行。获邀者无一不是手握权柄的各界巨擘。 在那里,信息本身便是最珍贵的通货。每一句低语都可能价值连城,每一个秘密的背后,也许都牵连着巨大的利益。 想到这里,蓝舒音心头火热。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极有可能在这场夜宴上,接触到寻常渠道根本无法触及的层面,从而找到关于风芷家的线索!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后,一丝疑惑又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魏老板为什么会邀请她?她一个小人物,何德何能踏入那种场合? 但这缕疑虑只盘旋了片刻,便被更强烈的渴望压了下去。想不通便暂且不想,机会千载难逢,当前最要紧的是,如何把握好它。 蓝舒音将邀请函小心翼翼收好,眼神变得坚定。 这场夜宴,她非去不可! …… 第二天恰逢周末。连日的奔波与精神紧绷带来的疲惫,让蓝舒音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手机固执而持续的震动声把她吵醒。 她迷迷糊糊摸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玄冰冰”的名字。 “音音!十万火急!救命啊!”刚划开接听,玄冰冰火急火燎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快下来,我在你家楼下!” “啥事啊……”蓝舒音懒懒翻了个身,眼皮都没睁开。 “今早我们单位同事组了场剧本杀局,本来人都齐了,结果今天有人临时来不了了!六缺一!你快来救个场!” 蓝舒音把头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不去,困死了,晚上还要上夜班呢。” “别啊!”玄冰冰立刻哀嚎起来,声音里带着十二万分的恳求,“关键是……我那个Crush也在!好不容易有机会跟他一起玩,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就是个下午场,很快结束,改天我请你吃大餐嘛!” 蓝舒音对玄冰冰那个“Crush”有点印象。据说是她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刚毕业,比玄冰冰小三岁。一个月前来实习,玄冰冰就三天两头在她和黎漾面前“弟弟长、弟弟短”的。 不过蓝舒音一直没太当真,毕竟以玄冰冰那“一月一Crush”的频率,热情能持续多久还是个问号。但听这语气,这次是相当上头。 架不住玄冰冰在电话里软磨硬泡,加上自己确实也睡很久了,蓝舒音最终还是爬了起来,简单洗漱后下了楼。 那家剧本杀店,藏身于一个旧厂房改造的创意园区内,门面不大,刻意做旧的砖墙和暗色调的招牌透着一股神秘感。 推开店门,昏黄的光线扑面而来。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线香味,背景音乐是若有若无的低沉吟唱,氛围营造得十分到位。 他们今天要玩的本子叫《囍帖》,是个小有名气的沉浸式恐怖本,需要玩家移动解谜,在几个不同的主题房间内完成五个仪式。 在正式开场前,需要先更换符合剧本氛围的服装。玄冰冰和蓝舒音来得晚,其他同事早已换好衣服,被DM引去休息区熟悉剧本了,更衣区域只剩下玄冰冰和蓝舒音二人。 蓝舒音动作麻利,很快换好了一身素净的民国女学生装。她系好盘扣,对还在挑选发饰的玄冰冰说了句“我外面等你”,便出去了。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背景音效。 蓝舒音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墙上的海报,忽然余光瞥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男人极快地一闪,竟钻进了她刚出来的那间女更衣室! 玄冰冰还在里面! 蓝舒音心头一紧,来不及细想,立刻转身冲了回去。 “你干什么……”她的呵斥声戛然而止。 更衣室内,只有玄冰冰一个人。她正对着镜子打理头发,被这突然的闯入和厉喝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梳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音音?”玄冰冰惊魂未定,捂着胸口道,“你干嘛呀?” 蓝舒音愣在门口,目光扫过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除了受惊的玄冰冰和几排悬挂的衣物,哪里还有第二个人影? “刚才有人进来吗?”她强作镇定地问道。 “别人?”玄冰冰茫然地摇头,“没有啊,就我自己。怎么了?” 她张了张嘴,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脑海:眼花了?还是……那根本就不是活人? 没什么。”蓝舒音压下心头的惊悸,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弯腰捡起梳子递了过去,“刚才好像看见一只大蟑螂跑进来了,看错了。” 玄冰冰将信将疑地接过梳子,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大惊小怪,我心脏病都要吓出来了!” 蓝舒音讪讪地退出更衣室,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跳依旧有些急促。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底那阵莫名的寒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默默想道。 从收到第一封写着“风芷昭音”的黑色信封开始,七姑村的种种、香翁寺的见闻,再到那些个转瞬即逝的诡异身影……一连串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如果再用巧合或眼花来自欺欺人,那就不是心大,是愚蠢了。 她必须正视一个事实:自己过去所认知的世界,不过是冰山一角。而现在,真实世界正从冰山的边缘渗透进来,慢慢显露出更为幽深可怕的面貌。 无论真相有多么令人不安,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无论今后再看到什么,首先得稳住。 贸然声张只会被当作疯子,或者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需要像隗离那样,冷静地面对超自然的存在。对,先观察,再判断,而后行动。绝不能再像刚才那样,一惊一乍的失态了。 心思逐渐沉定,蓝舒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众人一切就绪后,DM引着他们走进了第一个场景——“旧厢房” “旧厢房”面积颇大,整体被精心布置成一种中式婚房的风格。 暗红色的帐幔低垂,木质家具颜色深沉。梳妆台上摆着一对白蜡烛,墙壁上挂着一件颜色鲜艳如血的旧式嫁衣。 整个空间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的暖黄色射灯,光线昏昧,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投下暗沉的阴影。 总之,目之所及,每一处细节都在刻意渲染着一种恐怖,陈旧且不祥的气息。 DM在分发剧本时,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营造着紧张气氛,“各位玩家,咱们今天这个本子,《囍帖》,在圈里……是有点名气的。”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神秘,“老玩家们私下传,本子里的仪式,有时候会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玄冰冰闻言,立刻夸张地“嘤”了一声,往旁边一个男生身边缩了缩。其他几个同事也交换着兴奋又忐忑的眼神。 DM观察着玩家们逐渐变化的脸色,故意顿了顿,才用一种轻松的口吻找补道,“当然啦,绝大多数情况都是自己吓自己,气氛到了嘛!大家主要还是体验故事,别太当真。我们店开了这么久,安全绝对有保障。” 在他说话时,蓝舒音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 玄冰冰在一家小型互联网公司上班,同事基本都是年轻人。这次来的六个人,四男二女,个个衣着光鲜很会打扮,看起来都是走在潮流前线的都市男女。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被玄冰冰下意识靠近的那个男生身上——这就是那个让玄冰冰上头的“弟弟”了,好像叫什么,管涵?他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和牛仔裤,头发清爽利落,五官干净俊秀,确实带着刚出校园的少年气。此刻,他正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玄冰冰笑,露出一点腼腆的神色。 看着倒是挺顺眼,气质也干净。 蓝舒音在心里默默给出了一个初步印象。见玄冰冰轻声细语地跟弟弟交流,眼神都舍不得挪开,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她不禁在心里笑骂一句:见色忘友。 这时,DM说道,“请大家翻到剧本第一场,不要提前窥页。” 蓝舒音收回目光,低头翻开了手中质感粗糙的剧本。 “现在开始第一个仪式环节——‘问名’。请各位依照顺序,单独走到房间东南角的梳妆台前,对着那面鸳鸯镜,点燃一支白蜡烛,然后报出你们剧本中的角色姓名。” 第一个走过去的是一个画着精致浓妆,穿着缎面刺绣旗袍的女生,身姿摇曳地完成了仪式。 接着是管涵。他走到镜前,动作利落,声音有些偏细,但很沉稳。 然后是玄冰冰。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旗袍裙,刻意放缓了脚步,经过管涵身边时还悄悄瞟了他一眼,才略显紧张地完成了步骤。 很快轮到了蓝舒音。 她走到那张布满划痕的漆色梳妆台前。台上的鸳鸯镜被特殊处理过,镜面模糊不清,只能映出人影的大概轮廓。 她拿起台面上放着的细长白蜡烛,划亮一根老式火柴。 “嗤——”火苗窜起,驱散了眼前一小片昏暗。 蓝舒音依照要求,对着镜子开口道,“陈静月。” 她的心里本无波澜,一个剧本杀而已,所有的恐怖环节都是设计好的演绎,仪式也是故弄玄虚。 然而,就在她说出名字的下一秒,一股毫无缘由的寒意猝然从尾椎骨窜起,瞬间爬满整个后背,激得她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不对劲! 蓝舒音的心猛地一沉。如果是氛围渲染带来的心理紧张,应该是逐步累积的,绝不会是现在这种生理性恶寒。 这种反应她太熟悉了,在暹罗,在七姑村,在香翁寺……她都经历过类似的身体先于意识发出的警告。 更让她心底发寒的是,眼前那面原本模糊的镜子竟陡然清晰!烛光摇曳下,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透着一种活死人的灰败。 蓝舒音眼皮一跳,暗暗掐了下大腿,借由痛感维持镇定,吹熄了蜡烛。好在,随着火苗熄灭,浑身那股阴寒之意逐渐消退。镜面也重新变得模糊。 她不动声色地退回原位,内心早已掀起惊浪—— 这场剧本杀,恐怕真的不太干净。 第28章 夜宴②·囍帖 物理攻击无效,太赖了。…… 不过, 其他人似乎并没有感到这种异常。 很快到了第二个仪式环节——“纳吉”,DM宣布此环节包含三个单线任务。 “根据线索,需要一位玩家单独进入里面的小套间, 寻找一封关键的‘婚书’。” DM的声音在幽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目光巡视一圈, 最终定格在蓝舒音身上, “陈静月小姐,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一旁的玄冰冰闻言,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角,低声问道, “音音,你一个人能行吗?” 蓝舒音侧过头, 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掠过她身旁的管涵, 意味深长道,“你的好弟弟行就行。” 然后在玄冰冰无奈的瞪视下,跟着DM的指引, 推开了书房内侧的一扇窄门。 门内漆黑一片。 “你有五分钟的时间。找到婚书后,摇响门边的铜铃, 我们会来接应。” DM将一支手电筒递给了蓝舒音。 蓝舒音点头接过,迈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和声响。 她按亮手电,一道光柱刺破黑暗, 照亮了这个逼仄的空间。 这里似乎被布置成了一间待嫁女子的闺房,靠墙摆放着一张挂着残破蚊帐的雕花四柱床,床边是一个样式古旧的妆奁。 房间角落里,一个老式衣柜静静伫立着, 柜门虚掩,露出一角红色的布料。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霉味,但在这股味道之下,还隐隐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廉价脂粉气。 蓝舒音率先走向妆奁,拉开抽屉看了一眼。里面只有几块干裂的胭脂块和一缕枯黄的头发。 没有发现。她随即转向角落里的衣柜。举起手电筒,用脚尖轻轻拨开虚掩的柜门—— 柜内几乎是空的。只有一件颜色如血的老式嫁衣,孤零零地悬挂在横杆上,正是旧厢房里挂着的那件的同款。 而在嫁衣的下方,一双红色绣花鞋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那里,鞋尖不偏不倚,正对着门外……刚刚打开柜门的她。 就在手电光落在绣花鞋上的瞬间,鞋尖竟轻微挪动了一下,仿佛有人刚刚把脚从里面抽走。 蓝舒音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双鞋看了几秒,再无动静。她判断这多半是机关触发的效果,便蹲下身,用手电筒的尾部轻轻拨弄了一下绣花鞋——鞋子歪向一边,下面压着一个泛黄的信封。 就是它了,“婚书”。 她拿起信封,正要起身赶往门边摇铃—— “吱呀……”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老床不堪重负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 蓝舒音顿时浑身紧绷,手电光直射向那张雕花木床。惨白的光束下,蚊帐静静垂落,床上空无一人。 但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她。 突然,她的左肩后方传来一股实实在在的推力!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阴冷,让她踉跄了半步。紧接着,一声极轻却带着恶意的阴笑,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蓝舒音霍然转头,正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男人面孔——脸色是死灰般的惨白,五官扭曲成一个狰狞的笑容,张开双臂就朝她扑来! 电光石火间,本能压倒了一瞬的惊惧。蓝舒音攥起右拳,毫不迟疑地朝着那张狞笑的鬼脸猛挥过去! 这一拳用了八分力,若是活人,足以令其好看。 然而,预想中击中实体的触感并未传来。 她的手臂,竟如同穿过了雾气,毫无阻碍地穿透那个男人,只打中了一团冰冷的空气。 然后,拳头与阴影后方的墙壁来了个亲密接触。 “砰”的一声闷响,指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蓝舒音瞬间露出吃痛的表情,暗自庆幸提前收了力,不然非得骨折不可。 她甩着震得发麻刺痛的手,心下却是一沉:这东西不仅能被看见,还能主动触碰她,但她的物理反击却无效? 这也太赖了吧! 一股无名火冲散了刚才被近身贴脸的惊悸,她拿起手电,气势汹汹地照射每一个角落。 然而,那“男鬼”一击得手后,竟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连之前令人恶寒的注视感也一并消失了。 搜寻无果,蓝舒音只能伸手拉响了门边的铜铃。 铃声清响,门被DM从外推开。 光线涌入的瞬间,蓝舒音已经恢复如常,平静地将婚书递过去,然后默默退回到了玩家队伍中,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接下来的仪式环节,DM用刻意压低的嗓音讲述着繁复的步骤和背景故事,其他玩家或紧张或投入。蓝舒音的心思却早已游离在外。 她的目光无声地扫过每一个角落,烛光摇曳的阴影、书架高耸的间隙、帐幔低垂的褶皱……神经高度紧绷。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空气流动,或是温度的微妙变化,时刻警惕着那抹该死的鬼影会不会再次出现。 刚刚那只男鬼……应该是男鬼吧?它藏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还潜伏在这片空间里?下次出现,又会是什么方式?以及,怎么对付它? 这些念头盘旋不去,让蓝舒音根本无法集中精力。 终于,流程推进到了最终环节——“合卺”,也就是冥婚的成礼仪式。 DM用一种近乎吟唱的诡异语调宣布,需由“命格相合”的女子,与代表新郎的纸人完成这最后的仪式,象征礼成。 按照剧本,三名女性角色都需要与纸人新郎行礼,然后象征性地“送入洞房”。 两名工作人员抬上来三个等人高的纸扎人偶。它们清一色穿着刺眼的猩红纸袍,脸上用粗糙的墨笔描绘着夸张的笑容和腮红,一双空洞的眼眶在昏黄光线下直勾勾地望向前方,散发出一种恐怖的诡异感。 纸人被分别安置在三间不同的房间里。 蓝舒音选择留在了那间旧厢房里。 帐幔缓缓垂下,光线骤暗,声响隔绝,狭小的空间顿时只剩下她和那个纸人。 空气中混杂着纸张、浆糊和陈年木头的味道,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蓝舒音全身紧绷,注意力并不在身边这具空有形态的纸偶上,而是警惕着黑暗中可能再次出现的鬼影。 但一旦出现,究竟怎样才能伤到它呢?看得见摸不着也太犯规了。 蓝舒音暗暗思索着。 物理攻击无效,那光呢?火呢?还是需要某种特定的物件?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感悄然袭来。 身旁纸人的重量似乎变了。 原本轻飘的躯体正缓缓下沉,压得旧床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紧接着,一股阴寒之气悄悄地贴着她的右臂,透过皮肤渗了进来。 蓝舒音头皮一麻,猛地转头—— 只见纸人那张画上去的夸张笑脸,在昏暗中似乎扭曲了几分。更瘆人的是,那墨点出的空洞眼睛,竟像有了焦点,幽幽地“盯”住了她! 这纸人不对劲! 蓝舒音想也没想,瞬间坐起。她本能地攥紧右拳,却皱了下眉,手一转,改抓起床头那盏作为道具的铜质烛台,对准纸人那颗诡异的头颅,狠狠砸了下去! “噗嗤!” 随着一声闷响,纸扎的头颅应声瘪塌下去,红白混杂的浆糊溅开,在暗红床单上晕开一团污渍。 “怎么回事?” “什么声音?!” 闻声赶来的DM和几名男性玩家掀开帐幔,看到眼前的景象,皆是一脸惊愕。 蓝舒音手中紧握着铜烛台,抬头看见众人脸上的惊吓与疑惑交织的表情,心下了然——刚才那阵异样,只有她一个人感觉到了。 这地方,有古怪。 但,现在还无法断定,问题是出在这个场地本身,还是这家店上。 “抱歉。”她放下烛台,语气十分歉然,“手滑了,没拿稳,不小心碰倒了它。” DM看着报废的道具,嘴角抽搐了一下,但碍于“顾客是上帝”的信条不好发作,硬着头皮圆场道,“意外也是沉浸体验的一部分……看来‘新郎’不太合陈小姐的心意啊……” 蓝舒音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也让在场其他人都深深地记住了她。 原本大家对她并不熟悉,只知道是玄冰冰带来的朋友,但经过此事,大家对她的印象,正式从玄冰冰的好朋友过渡到了玄冰冰非常暴力的好朋友。 剧本杀结束后,管涵提出开车送她们回去。 蓝舒音本来不想当电灯泡,但玄冰冰坚持拉着她上了车。 车内只有蓝舒音,玄冰冰和管涵三个人。 行驶了一阵,玄冰冰打破了沉默,“音音,刚才里面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砸那个纸人?” 蓝舒音早就想好了说辞,“眼花了。当时觉得那纸人好像动了一下,心里一毛,手比脑子快,就没忍住。”她知道,过于离奇的解释反倒能取信于人。 玄冰冰果然信了,心有戚戚道,“唉,这个本氛围是做得真邪门,我心里也一直毛毛的。” 蓝舒音顺势打探道,“那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比如,奇怪的影子,或者觉得被人注视?” “影子?注视?”玄冰冰茫然地眨了眨眼,“没吧。除了环境黑一点,音乐有点瘆人,我觉得都挺正常的。”她声音里带上一丝迟疑,“音音,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没休息好出现幻觉了?”她的眼神里关切之外,隐约掠过一丝怀疑。 “可能吧。”蓝舒音低声应道,抚住自己的右手,将视线转向窗外。 见“鬼”这种事实在很难解释清楚,哪怕取信于人,也不过徒增对方的惶恐。况且她自己都没弄清其中的因果缘由,在查明真相之前,不如保持沉默。 “那个……” 这时,管涵却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我好像,遇到了点诡异的情况。” 蓝舒音一愣,抬眼对上了后视镜中,他略显局促的目光。 男生似乎有些赧然,但还是继续说道,“就,一开始问名的时候,我感觉脚后跟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但当时就我一个人。然后单人线的时候,我不是去找信物么,DM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身后有个白影一闪而过……当然,也可能是我太紧张看花眼了,就一瞬间的事,但当时真差点给我吓吐了。” 玄冰冰听完,惊讶地看看开车的管涵,又看看身边的蓝舒音,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俩,不会是什么传说中的灵异体质吧?” “灵异体质?”管涵疑惑。 “就是说,有些人气场比较特殊,容易撞邪。”玄冰冰解释道,随即又困惑地看向蓝舒音,“可是音音你不应该啊?以前玩恐怖密室,你可都是冲在最前面的坦,怎么会对个纸人反应那么大?” “可能就是没睡好吧。”蓝舒音含糊地笑了笑,顺势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借机转移了话题,“诶,前面路口停下吧,我要直接去上班了。” 临近四点的落日,给酒吧街蒙上了一层慵懒的暖色调。车子在路口平稳停下,蓝舒音道了声谢,便下了车,身影很快融入稀疏的人流。 她从霓裳夜的侧门进入,穿过员工通道,走进了更衣室。换好制服,她对着镜子,熟练地将头发高高扎起。 只是绕绑皮筋时,之前拳头砸墙的钝痛还未消散,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微微发抖,连最简单的动作都显出了几分笨拙。 不过,镜中的她虽有疲色,但面色红润,看不出半分灰败之气。 隗离曾说,鬼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执念在世上留下的印记,但现在看来并不尽然。 那家剧本杀店太诡异了。蓝舒音若有所思,已经打定主意要再去一次,不过在此之前,她要先弄明白,怎样才能“触碰”到那些鬼东西。 更衣室里陆陆续续来了其他同事,她们低声交谈着各自的闲事,没人过多留意这个新来又略显安静的她。蓝舒音索性提前走了出去,想在营业前找个安静的角落喘口气,定定神。 “小蓝。”刚走到走廊,李李就叫住了她,递过来一个看起来颇为贵重的深色木质酒盒,“把这个送到‘寂音间’去。” 第29章 夜宴③·冤家路窄 看在这两年的交情上…… 蓝舒音一愣, 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把东西一塞就走了。 她吓的连忙抱住,开玩笑, 这酒一看就价值不菲,摔了她可赔不起! 踌躇片刻, 她抱着酒盒朝寂音间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 李李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李哥,寂音间不是明令禁止送东西进去吗?”他旁边的服务生低声问道,“小蓝得罪你了?” 李李不置可否, 冷冷道,“我就是想看看, 她有没有本事进去寂音间。” “她肯定会被拦下来的呀。老板待人宽厚,最多训斥几句, 不会开除她的……” “你懂什么。”李李瞪了他一眼。经理提起蓝舒音时言辞闪烁,话里话外无非是觉得这新人背后有老板撑腰。但他偏不信,这个样貌平平背景平平的女人有那么大本事。 从员工通道转到另一条路, 两名身着西装的高大保镖静立在转角处。他们气息沉凝,表情冷酷, 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行至此处,便是一道无形的界限——非请勿入。 来的路上, 蓝舒音就想好了,正好借送酒的名头向魏老板打听些事, 而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保镖代为转交。 这么想着,蓝舒音调整好表情,快步走向他们, 抢在对方开口前说道,“领班让我亲手把这酒交给魏老板。” 出乎意料的是,那两名保镖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侧身让开了路。 准备好的说辞全堵在喉咙里,太过顺利的让行反而让蓝舒音的心里没了底,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脚下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走廊里静得让人忐忑。 这魏老板,该不会是临时改主意,后悔邀请她夜宴聆秘了吧?不然怎么这么容易就进来了。 胡思乱想间,已走到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红木门虚掩着,蓝舒音收敛心神,腾出手轻轻叩了三下,才推门而入。 魏寂伫立在书架前,侧身对着门口。 他身量很高,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却因宽肩窄腰的骨架,被撑出清隽利落的轮廓。布料熨帖地勾勒出平直肩线,向下流畅收束,最后没入窄瘦腰际。长腿笔直,身形挺拔颀长,明明是最寻常的站姿,却自成一派清贵如雪的气场。 听到动静,他侧首看来。银色面具下,目光似乎在她怀中的酒盒上停留了一瞬。 既然他早就知道自己在霓裳夜上班了,蓝舒音也就落落大方地解释,“领班让我送来的。” 她把酒盒放在茶海一角,迟疑着该如何开口。 “魏老板……” “你手怎么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话音重叠的瞬间,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不知道为什么,蓝舒音有点尴尬,随即化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无奈,抬起隐痛的右手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想打鬼,结果把自己伤着了。” 魏老板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在她手上,静默了一息,喟叹道,“我信。” “那,魏老板相信这个世上有鬼吗?”蓝舒音试探道。 “阴阳相生,人既然存在,它们自然也在。”魏老板的回答平静而笃定。 蓝舒音不由点头,“魏老板果然见多识广。那你知不知道,对付鬼的法子?比如,怎样才能抓到他们?”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犹豫,“我知道规矩,等价交换嘛,可我眼下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筹码……能不能看在这两年的交情上,给一些小小的提示?”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虚——毕竟前几天她才刚怼过人家,说他们“两年见了不到十次面”,现在却拿来攀交情,脸皮厚得可以。 但为了得到线索,她也顾不上了。 魏老板注视着她从理直气壮到耳根泛红的全过程,见她明明窘迫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却还强撑着与他对视,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清浅,却莫名让蓝舒音心头一紧——不知怎地,竟想起了隗离。 但,魏老板随即收敛笑意,语气恢复如常,“就我所知,除非是道行高深之人,常人想触碰到灵体,本就极难,更不用说捕捉了。” 他并未提及前几天的事,客观陈述道,“在某些天地灵气汇聚之地,常人或许能与灵体共存。但正常情况下,肉眼本不该见鬼,无法接触才是常态。” 见她露出了失望之色,他停顿了一下,补述道,“不过,理论上可以提升某一空间的灵气浓度,比如供养珍稀灵植,豢养通灵之物,或是布置法器,吸引灵体显化……” “我看到它了。”蓝舒音苦恼地叹了口气,“问题是,碰不到,也打不着。” “那么,你可以试试设下法阵陷阱,将其困缚住。”魏老板转身,从书架深处抽出一本厚重典籍递给她,“可以带回去看看。” “谢谢魏老板!”蓝舒音双手接过,鞠躬致意。 从寂音间出来,她几乎是抱着书一路小跑回了更衣室。 魏老板给她的书很厚很沉,封皮是某种古旧的皮质,上面墨迹遒劲地写着《裉怪》二字。她把书锁进自己的储物柜,准备下班回去后再仔细研读。 至于夜宴聆秘的事,她终究没敢问。总觉得这事提了会徒增尴尬。 而魏老板对她“见鬼”的事毫不惊讶,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魏老板本来就是一个神秘守信且极度危险的顶级雇主,若论消息灵通,他称第二,这世上恐怕无人敢称第一。 既然这世上真有鬼物,那么霓裳夜,就不可能不知情。 锁好柜门,蓝舒音轻轻舒了口气,心情十分轻松。她整理了一下制服,重新走入酒吧区域,经过领班李李时,甚至扬起一个格外明亮真诚的笑容,主动打了招呼,“李李哥!” 她这个热情的反应,让李李愣了一下。 他自然不会知道,蓝舒音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要不是他指派了送酒的任务,自己恐怕还要在如何对付那鬼影的难题里,苦恼挣扎好一阵子。 夜晚的霓裳夜,空气里弥漫着奢靡的气息。舞池中,身躯随着震耳节拍热切摆动的男男女女,在变幻激光下勾勒出暧昧剪影。 蓝舒音刚端着空托盘从一桌客人身边退开,一道略显尖锐,又带着刻意惊喜的女声突然喊住了她—— “呀!这不是我们的大探险家蓝舒音吗?” 蓝舒音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环形卡座里,三女两男正聚在一起,衣着光鲜。 此刻,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戏谑。 说话的是个穿着性感黑皮短裙的女人,安妮,她大学时的室友。而安妮旁边,那个穿着白色小香风套装,正慢条斯理搅动着杯中鸡尾酒的人,则是李凯琳——那位收养蓝舒音的出马仙亲戚家的女儿,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真是冤家路窄。 蓝舒音的脸上扬起一抹毫无破绽的笑容,笑着打招呼道,“是你们啊,出来玩?” 她笑得和气,通常伸手不打笑脸人。 但安妮显然不在此列,她捂着嘴,发出夸张的笑声,“是啊,真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了。你毕业就退了所有群,大家都以为你去环游世界了,还有传言说你死在外面了呢!结果居然在这儿端盘子?”她装模作样地问旁边的朋友,“诶,我们之前来的时候怎么没遇到她?” 她阴阳怪气的语调,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清。 旁边一个男生搂着安妮的肩膀,嬉皮笑脸地搭腔,“探险博主哪是那么好当的?还是伺候人更稳当点儿,是吧?” 蓝舒音无所谓地一笑,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点看待顽劣孩童的宽容,微笑着问道,“你们需要喝点什么吗?” 她这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态度,让几人顿觉无趣。安妮悻悻地一挥手,“不用了。” “那好吧,你们玩得尽兴,有需要随时叫我。”蓝舒音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转身离开,动作流畅没有一丝迟疑。 就在转身的刹那,安妮不屑的声音飘了过来,“切,小地方出来的人就是没出息……凯琳你别误会,我说的不是你,你跟她可不一样。” 对于身后这些无关痛痒的议论,蓝舒音毫不在意,径直走向了下一处需要她的地方。 转眼又到了深夜,霓裳夜的喧嚣渐渐沉寂。 蓝舒音抱着那本厚重的《裉怪》,步履轻快地迈出侧门。 夜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她刚走下台阶,脚步便是一顿。 李凯琳从路灯的阴影里缓步走出,双臂环抱在胸前,显然已等候多时。 “蓝舒音。”她双臂环抱,挡在她前行的路上,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你倒是会躲清静啊,六姑婆走了以后,一次都没回去过吧?” 蓝舒音无奈地笑了笑,“你们明确说过不想再看到我。我只是尊重你们的意愿,不去打扰而已。” “尊重?”李凯琳冷笑道,“我看你是自知在酒吧端盘子丢人,怕传回去难听,不敢回去吧?” “随便你怎么想。”蓝舒音耸了耸肩,“我靠自己的双手挣钱,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李凯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你以为躲在这里就没人知道你的底细了?家里人还嘱咐我看着你,他们看到你这副样子只会觉得寒心!” 蓝舒音微微蹙眉,最终只是侧身从她旁边走过,“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那我先走了。” 身后那道目光冰冷如刀,但蓝舒音一步未停,快步离开。 刚转过街角,忽然又有人从身后唤她。 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追近,递来一个素雅纸袋。 “蓝小姐,老板吩咐交给你的。” 蓝舒音疑惑地接过,摸到纸袋里微凉的管状物。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打开看了一眼。 是一支药膏。 她微微一怔。 “老板交代。”男人微微躬身,低声道,“这是特供配方,化瘀止痛的效果很好。” 直到男子的身影融入夜色,蓝舒音仍立在原地,心底泛起一阵混杂着惊讶与细微暖意的波澜。 第30章 夜宴④·裉怪 如果日后有机会,一定要…… 她没想到, 魏老板不仅注意到了她手上的伤,还特意派人送来了药膏。 不过,心底那点暖意尚未完全晕开, 便被更强烈的念头压了下去。 匆匆赶回公寓,蓝舒音随手把药膏放到一边, 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那本《裉怪》 书页泛黄, 带着陈年纸墨特有的气味。其中记载的多是些鲜为人知的民间异闻与应对之法,行文半文半白,夹杂着大量生僻术语。书中将鬼祟之物细分,并详细描述了数种辨识之法与应对之术, 包括一些辟邪符咒和法咒。 蓝舒音看得入神,完全沉浸在这片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直到晨光熹微, 强烈的疲惫感才如潮水般涌来。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摊开的书册上沉沉睡去。 睡梦中, 光怪陆离的景象纷至沓来。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粘稠的黑暗泥沼中挣扎,无数扭曲模糊的鬼影在她周围飘荡、拉扯,发出发出讥诮的尖笑。 她感觉到头皮传来一阵冰冷的割裂感, 好像有一把刀在她头上反复碾磨。她试图按照书中所说的念咒,可嘴巴怎么都张不开, 耳边又回荡起了一阵诡异的童谣—— “月婆婆,纱笼罩, 荒山野岭静悄悄……” “看见那,黑影笑, 嘴角咧到耳根梢……” “不是狐,不是猫,蹲在坟头对你笑……” “看见黑鼬手在招,它的血啊烫手掌……” “招你魂, 唤你魄,一步一步跟它跑……” “月婆婆,莫瞧它,瞧了……它就来找你啦……” 黑鼬…… ——夜啼鼬。 这个名字突然闪过混沌的脑海,仿佛一道光,瞬间刺破了混沌的梦境。 蓝舒音猛地从梦中惊醒,甚至来不及擦去额角的冷汗,便急切地翻动手下那本《裉怪》的书页。 找到了! 她大喜。 在之前草草翻过未曾在意的一页,一段关于“夜啼鼬”的记载赫然在目: 【夜啼鼬,通体乌黑如墨,唯喉间一簇银毛,其形似鼬而性近诡。常栖极阴之地,其血至阴,若活取心血,以特殊仪式引导其血入生人眼目,可开阴瞳,得见寻常不可视之物,窥探阴阳之隙。然,此法凶险至极,阴血灼眼,痛楚非常,更有甚者,心神为阴煞所侵,轻则神思恍惚,重则双目失明,再无回转之机。故,非万不得已,绝不可妄用此术。瞬息之视,或招永恒之祸。】 果然如此! 蓝舒音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七姑村那棵老槐树上,被粗糙木桩贯穿的庞大黑影。当时只觉得那场面邪异,像某种邪恶的献祭,不曾深想…… 难道,那就是夜啼鼬?当时溅入她眼中的滚烫液体,就是这至阴之血? 蓝舒音心中一片冰冷。 也许……就是因为夜啼鼬的血,之后才会看到那个奇怪的小女孩?还有那些灵体般的东西? 现在想来,那陷阱布置得如此精准,让她恰好被血溅入眼中……太像一个针对她设计的局了。 不是巧合,不是倒霉,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是谁呢? 那个屡次留下“风芷昭音,找到你了”字条的幕后之人? 如果是同一个人,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让她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他究竟想干什么? 蓝舒音合上《裉怪》,深吸一口气,慢慢冷静了下来。 这本书的价值远超预期,魏老板这个人情给得太有分量了。如果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 想到魏老板,她才想起那管被自己随手放在玄关的药膏。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她先去洗了个手,然后就去拿了药膏。 刚拧开盖子,一股清冽中带着苦涩药草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 这味道…… 蓝舒音动作微微一顿。这独特的清苦药香,居然和之前在七姑村,隗离给她的那贴膏药味道一样。 不过,她没有多想。他们既然有合作,有相同的特效药也不足为奇。 她将药膏涂抹在依旧有些红肿的指关节上,一股舒缓的凉意很快渗入皮肤,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几分。 收拾妥当,蓝舒音开始认真准备。脑中快速回顾《裉怪》中的记载:粗海盐能干扰灵体,而朱砂可用于绘制符咒,兼具召唤与困缚之效——有个前提,需“身具神通者”方能用出真意。 书中并未详述这“神通”究竟指什么。但蓝舒音觉得,她都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了,这要还不算神通,就太说不过去了。 这两样东西,家里都没有。 所以她背了个轻便的小包出门,先到药店买了点品质上乘的朱砂,然后去了附近的水产市场,称了一袋粗海盐。 将这两样东西收好,蓝舒音打车去了昨天那家剧本杀店。 工作日的午后,店里十分冷清。前台的小哥是昨天做DM的那位,听见门铃抬头刚要招呼,却在看清来人时表情一僵,一句“欢迎光临”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显然,他对这个锤爆道具的顾客非常之有印象。 “我随便看看。”蓝舒音装作没感觉到他的尴尬,点头示意后便踱进狭窄的走廊。 墙壁上贴满了暗色调的海报,狰狞的鬼脸与血红的嫁衣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她停在女更衣室附近的走廊拐角,假装端详海报,余光却在留意着四周。 她在等。等那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灵体再次出现。 《裉怪》里说,万物有灵,亦有等阶。一切非实体之存在的鬼崇之物,皆可称之为“灵体”,书中将它们大致划分为三个层级: 基础灵体,多为人之残响。最常见的是游魂,也叫鬼魂,由生命逝后未散的执念与残能汇聚而成。它们意识混沌,只会重复生前最强烈的某个念头,是对付起来相对简单的存在。 次级灵体更为诡谲多样。例如鬼影,它并非完整的灵魂,更像是一段强烈情绪在特定环境中留下的“印记”,无法交流,没有自我意识,只有固定不变的行为模式;又比如地缚灵,因执念或特殊死亡方式被强行束缚于一地的开智大灵;此外,山川古井等自然之物孕育出的地灵也归属此列。 而最高级别的灵体,书中只提到了两种。 一是厉鬼,多为鬼魂经由异变而成的恐怖灵体,意识清晰,保有智慧,能显形附身,制造幻境,十分狡猾危险,是《裉怪》一书中记载的主要祛除封印的对象。 另一种,则是名为 “聻” 的东西,被描述为所有灵体终将步入的最终状态,但语焉不详。 蓝舒音之所以谨慎地将昨日天所遇称为“灵体”,正是因为她还无法判断,那些东西究竟属于哪一种。 就在这时,一阵说笑声涌进了店内。 是六名结伴而来的男男女女,有穿着卫衣的学生,也有打扮时髦的上班族,正热烈讨论着某个本子的话题。 “现在能开《囍帖》吗?”其中戴着眼镜,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上前询问。 前台小哥问道,“你们几个人?” “六个。” “这个本最少要七个人。” 眼镜男环顾四周,马上锁定了独自站在走廊里的蓝舒音。 他快步走近,露出热情的笑容,“小姐姐,你玩剧本杀吗?我们正好差一个人,要不要一起拼场?这个本口碑很不错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宣传单,上面《囍帖》两个血色大字格外醒目,副标题赫然写着:冥婚主题,极致沉浸,胆小勿入 蓝舒音的目光掠过那触目惊心的标题,又看向眼前这群兴致勃勃的年轻人,不由会心一笑,“好啊,我正愁一个人没意思呢。” “太好了!我们人满了!”眼镜男高兴地转身去确认预约。 前台小哥闻言,看了蓝舒音一眼,挠了挠头说,“那,我先带大家去换装吧。款式很多,大家选一套自己喜欢的就行。” 又一次踏进更衣区。 蓝舒音还是选了昨天那套民国女学生装。理由很简单——裤装利落,真动起手来不至于束手束脚,挎着小包也不违和。 正低头系着盘扣,蓝舒音忽然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 一个烫着粉色波浪长发的女生一直透过镜子打量她。 四目相对的刹那,那女生忽然漾开一个甜笑,凑近几步,嗓音软糯道,“你是安妮和凯琳的大学同学吧?昨天在霓裳夜见过的。” 蓝舒音系盘扣的手微微一顿,想起来了。 这女生昨天确实和李凯琳她们在一起,只是昨天还是黑发,今天变成粉毛了。 从镜中迎上对方含笑的眼眸,蓝舒音不动声色道,“是你啊。” “嗯嗯。”对方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发梢,态度热络得很自然,“我叫苏薇。安妮的高中同学。今天这几个都是我游戏里的朋友,约好面基一起来玩本……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昨天酒吧里太吵了,我没太注意。” 苏薇语气轻快,话里话外却微妙地透出几分与安妮她们划清界限的意味。 蓝舒音将最后一颗盘扣系好,转身面对她,礼貌笑道,“蓝舒音。” 苏薇听了她的名字,顿时眼睛弯弯道,“哇,好好听的名字!等会儿我们一起行动呀,我第一次玩这种恐怖本,还有点紧张呢。” “好啊。”蓝舒音点头应下,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里却很平静。 无论对方是真友善还是刻意为之,此刻她全部的心思都系在另一件事上——该如何找到昨天的灵体。 众人陆续在休息室落座,三女四男的配置与昨天相同。但比起玄冰冰那群略显拘谨的同事,今天这几个年轻人显然更擅长活跃气氛。谈笑风生间,休息室里始终洋溢着轻松热闹的氛围。 通过眼镜男张俊杰的介绍,蓝舒音很快了解了众人的情况。 张俊杰本人是个典型的“拆二代”,心思活络,是一行人所在的某著名MMO游戏家族里的族长。 另外三位男士,江伟还在读大三,姚凡凡刚步入职场,沈晨是一家小有名气的牙科诊所医生,举手投足自带几分社会人的从容。 女生这边,苏薇的情况蓝舒音也大致了解了,高中时期便做起了游戏主播,积累了不少人气。另一位名叫余舒敏的姑娘,穿着性感大胆,性格也很开朗外向。 提到即将开始的《囍帖》,余舒敏搓了搓手臂,半是期待半是紧张地说,“说实话我有点怕,我两个朋友上周刚玩过这个本,他们说里面的仪式特别逼真。而且刚玩完回去那几天,总感觉背后有人盯着,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好几天才消失。” “确定不是找借口摸鱼?”江伟笑嘻嘻地接话,“我有个同学就是兼职当DM的,他说每次带完这个本,只要嚷嚷撞鬼了,店长保准批假。” “本子本身不吓人,全靠音乐灯光烘托。那些仪式肯定是假的,要是真的这本子早被封了。”姚凡凡不以为然地应和道。 “我朋友说这家店之前开这个本,还有NPC贴脸吓人的,就是因为仪式太真,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才取消的。” “那叫营销,叫噱头。”沈晨点了一支烟,语气带着过来人的笃定,“不过,我倒听过一种说法:人心里越怕,越容易见鬼。那多半是心理暗示的结果。比如你提前听说这本闹鬼,玩的时候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叫从众心理。所以啊,真要见到什么灵异场面,十有八九是自己吓自己。” “抱歉先生,室内不能吸烟。”DM小哥适时提醒。 “哦,抱歉。”沈晨从善如流地掐灭烟蒂,笑了笑说,“习惯了,压力大就想来一根。” “试试这个?”苏薇坐到了他身侧,递过一支白色的电子烟,“橘子味的,不影响别人。” “谢了。”沈晨接过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了她的手腕。 动作很自然,但蓝舒音怎么看,都觉得二人之间流露着一种熟稔和亲近,绝非刚见面的网友这么简单。 选角环节开始时,蓝舒音的目光便牢牢锁定了“陈静月”。不巧的是,那张卡被余舒敏拿走了。 “我能不能用‘秦晚晚’换这张?”蓝舒音立刻上前,将自己的角色卡递过去,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我昨天玩的就是陈静月,对这个角色特别有感觉,想再深入体验一次。” 余舒敏有些意外,但很爽快地交换了,“没问题,我玩哪个都一样。” “谢谢。”蓝舒音接过卡片。 再次踏入那间弥漫着陈旧气息的旧厢房,DM用刻意压低的嗓音开始引导“问名”仪式,玩家们依次走向角落那面蒙尘的鸳鸯镜前,低声报出角色姓名。 轮到蓝舒音时,她缓步上前。 “陈静月。” 她报出名字,屏息等待。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阴寒之气便从脚底窜起,直透脊背。 紧接着,异变陡生—— 那面原本模糊的鸳鸯镜骤然变得清晰! 烛光摇曳中,镜面映出的那张脸——属于她蓝舒音的脸,正迅速失去生机,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嘴唇乌紫,眼神空洞凝固,宛如灵堂里停放多时的尸身。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一次,镜中那双死寂的眼珠子竟微微转动,瞳孔深处翻涌起一丝怨毒,死死盯住了镜外的她! 强烈的惊悚感,使得蓝舒音本能地头皮发麻。她假借整理头发的动作,早已探入包中的右手闪电般伸出,蘸着朱砂的指尖飞快地朝冰凉的镜子上一点! 就在朱砂触及镜面的刹那,异象骤停。 镜中那张青灰怨毒的脸如同被无形之力抹去,血色迅速回归,恢复成了蓝舒音原本的样貌。 紧接着,整面鸳鸯镜像是失去了支撑,迅速恢复了之前模糊不清的状态。 这一次,甚至不需要她主动吹熄蜡烛,那令人不适的阴寒感便已彻底消失。 镜面之上,只余一点不起眼的暗红朱砂,无声诉说着方才短暂而诡谲的交锋。 真的有用! 蓝舒音心中大定,不动声色地退回了玩家队伍。 30-40 第31章 夜宴⑤·柳青杉 心情是一种难以名状的…… “现在需要一位玩家单独进入里面的小套间, 寻找‘婚书’。那就……” 再次来到单线任务环节,DM小哥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蓝舒音主动站到了书房内侧的窄门前, 跃跃欲试地望着自己。 他默了两秒,把原本想点的另一个名字咽了回去, 干巴巴地宣布, “还是陈静月小姐吧,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只是,在递给蓝舒音手电筒时,DM格外认真地提醒了一句, “遇事不要慌,可以直接拉铃找我, 不要破坏道具。” “没问题。”蓝舒音一口应下。 她熟门熟路地再次踏入那间阴森的闺房密室,没着急找婚书, 径直走向那张挂着残破蚊帐的雕花四柱床,坦然坐了下来。 “没意思。”她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没动静,一点都不刺激。” 然而, 她的挑衅石沉大海,周遭一片死寂。 蓝舒音心里有了猜测, 起身走向那个老旧衣柜,弯腰拨开绣花鞋, 将那封泛黄的婚书拿到了手里。 果不其然,她刚拿起信封—— “吱呀……” 身后那张老床,突然发出了一种木质结构被重压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在床上坐下了。 蓝舒音默数了五个数,随即利落侧身,抬起涂满朱砂的手掌,一把抓向了正欲推搡她肩膀的那条手臂! 然而,掌心传来的并非结实的触感,倒像是握住了一条滑溜冰冷的鱼。 手电光扫过的刹那,一张死灰色的男人面孔映入眼帘。那张脸上挂着扭曲僵硬的笑容,瞳孔空洞。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抓住,做出推搡的动作后,发出了一声干涩阴森的窃笑,然后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骇人的扑抱姿势。 蓝舒音只觉得手中的触感迅速抽离,对方便从她的指间挣开了,敏捷地伏低身体,像爬虫一样快速向房间角落窜去。 蓝舒音早有准备,毫不迟疑地从袋中掏出一把粗海盐,朝着鬼影逃窜的方向接连掷去。动作虽然粗暴,甚至带着几分滑稽,但当粗粝的海盐颗粒触及那抹虚影的刹那—— 鬼影前冲的势头肉眼可见地迟缓了下来。 它的轮廓开始波动、扭曲,不过两三次呼吸的时间,它便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净化,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在雕花床畔消散,再无一丝痕迹可循。 与此同时,那股萦绕在房间里的阴冷气息也一并消失了。 蓝舒音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手电的光晕在空荡的房间里微微晃动。 最初的兴奋与成功的刺激感渐渐平息,沉淀下来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 她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粗海盐块,思绪却有些飘忽。 其实从最初试探起,她就隐隐察觉到了,这闺房里的灵体应该属于鬼影。而它之后那套我行我素,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的行为模式,和昨天如出一辙,更加印证了她的判断——它们根本不是鬼魂,不过是一段随机残留的印记,一种无源重复的自然现象。就像一段被特殊环境录下来的影像,即便她不出手,随着时间推移,能量耗尽,它们也会慢慢消散。只是这房间积聚的阴气,延缓了这个过程。 “也算是为民除害了。”蓝舒音在心里为自己开解,“免得它再吓到后来的玩家。” 可另一个声音冷冷地戳破了这层自我安慰:你一开始过来,哪里想得那么高尚?你只是恼火,昨天它害你的手受了伤。 在她潜意识的判断里,会伤人的,就是危险的,危险的,就该被处理。 但如果……它们本身并无恶意,甚至没有意识,只是像一段设置好的程序,被动地存在于那里,那么她刚才的行为,与对着一段反复播放的录像带泄愤,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念头无声地滑过心底,蓝舒音清理地面的动作不自觉地放慢,放轻。 看来以后,对待这些“东西”,还是得更谨慎些才好。 蓝舒音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许是她在密室里待的时间超过了预期,还没等她拉铃,DM便有些着急地推门进来,正好与准备离开的蓝舒音打了个照面。 “婚书。”她将找到的信封递过去,语气因先前的思绪而显得有些冷漠。 DM接过婚书,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蓝舒音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外露了,不由在心里暗啐了自己一口:蓝舒音啊蓝舒音,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还被这点事影响了状态? 她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将那点不必要的内耗抛在脑后。 “蓝舒音。” 这时,刚完成另一条单人任务归来的苏薇凑近,带着一种窥见秘密的兴奋,悄声问道,“你刚刚……是不是做了什么?” 蓝舒音不由地一顿,“什么?” “我看到了哦。”苏薇的脸上绽开一个狡黠的笑容,“你朝镜子上抹东西了吧?”她朝梳妆台的方向努了下嘴,“我刚才特意绕过去看了一眼。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蓝舒音蹙着眉看她。 “镜子上有红红的痕迹。”苏薇眨眨眼,笑容里带着探究,“是口红?还是……别的什么,比如,朱砂?” “镜子上本来就有吧。”蓝舒音从善如流。 苏薇却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指尖轻轻擦过她沾染朱砂的指腹,“那你手上这红红的,又是什么?” 蓝舒音心头一凛,对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生出警惕,但见对方笑得像只偷腥得逞的猫,她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又嫌弃的表情,“什么东西?”她转向一旁的DM,语气带着埋怨,“你那房间里什么道具啊,黏糊糊的,把我手都弄脏了。我去洗洗!”说完便转身,大步朝盥洗室走去。 然而,苏薇却跟了上来。 她笑嘻嘻地问道,“蓝舒音,你刚才……其实在捉鬼吧?” 蓝舒音脚步一顿,诧异地回头看她。 “我听说过,捉鬼要用朱砂。这个本果然不干净?”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手上这就是密室里蹭到的脏东西。我要真有捉鬼的本事,早就开班收徒赚大钱了,还用得着在酒吧端盘子吗?”蓝舒音摇着头,一脸无语地走进了盥洗室。 这次,苏薇没有跟进来。 但,蓝舒音感觉到了这个女生的古怪。 一般人哪怕看到她触碰镜子,多半也只会以为是好奇或者无意,不会深究。可苏薇不仅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细节,还笃定地点到了朱砂,甚至问她是不是在捉鬼。 这份洞察力,远远超过普通玩家的好奇范畴。 不过,蓝舒音一贯奉行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这世上怪人那么多,若每一个都要追根究底,她怕是要心力交瘁而亡了。 拧开水龙头,她低头洗着指尖残留的红色。 朱砂和粗海盐的作用,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洗干净手,蓝舒音神色如常地回到旧厢房,仿佛刚才盥洗室外那段暗藏交锋的对话从未发生。 苏薇也恢复了先前热情单纯的模样,依旧黏在她身边说说笑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直到最后一个环节。 DM搬来了三个“新郎”纸人。其中两个与昨日无异——等人高的纸扎人偶,沉甸甸的躯体裹在刺目的猩红袍服里,脸上用浓墨重彩勾勒出夸张僵硬的笑脸,做工精细却透着诡异。 另一个却显得格外突兀:它不仅体型小了一圈,材质也明显轻薄粗糙,像是临时用劣质纸张糊弄出来的半成品,连五官都画得敷衍了事。 DM的眼神有些闪烁,“那个,昨天有道具意外损坏了,新的还没到,这个就先意思一下,凑个数。” 他说话时,目光下意识地瞟向蓝舒音,意思很明显,想将这个临时代替品分配给她。 然而,不等他点名,苏薇却抢先一步,怯生生地开口,手指绞着衣角说,“我有点怕,那两个人偶太逼真了,我看着就心里发毛……我能选这个吗?”她指向那个简陋的纸人,“这个看起来可爱一点,没那么吓人。” DM无奈,只得看向蓝舒音,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恳求,“这位客人,道具很珍贵。万一,我是说万一再有什么意外,千万、千万要冷静,别动手啊!” 他显然对昨天那只被砸得稀烂的纸人耿耿于怀。 蓝舒音将他的紧张收入眼底,不由点头道,“我知道了。” 要是真的再发生什么,她肯定不会像昨天那样冲动。 调整好呼吸,蓝舒音从容地在那个诡异的纸人身侧躺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预想中的异动迟迟没有降临。身旁的纸人始终静默,冰冷的纸张紧贴着床单,没有任何活化的迹象,更没有昨日那股试图侵染过来的阴寒之气。 直到DM的身影再次出现,高声宣布“礼成”,它依旧只是一个躺在那里,毫无生气的纸扎人偶。 到这里,《囍帖》就结束了。 蓝舒音听完复盘,婉拒了苏薇几人一起吃饭的邀请,独自来到前台,找到了那位DM小哥。 “昨天不小心弄坏了那只人偶,真的很抱歉。我以为就是普通的纸人。”她拿出手机,“那只多少钱?我赔。” 出乎意料的是,DM却摆了摆手说,“钱不重要。主要是,那三只人偶,很特别。它们是我一个朋友……也是店里以前的DM,亲手做的。” 蓝舒音一顿,“啊,这样。”她突然闪过一个猜测,不由地问道,“他在店里吗?” DM沉默了片刻,笑得有些苦涩,“没,他上个月心梗,走了。” 蓝舒音心中一动,试探道,“他是不是喜欢穿蓝色工装?”见对方神色骤然诧异,她不动声色地补充了一句,“我听一个常来玩的朋友说,你们店里有个穿蓝色工装的小哥,挺帅气的。” 这自然是临时胡诌的说辞。 但没想到,DM点了点头,眼中泛起回忆的神色,“你朋友眼光不错。没错,那就是青杉,我好兄弟。” 他告诉蓝舒音,柳青杉是他大学起的好友,两人曾一起在这家店兼职。青杉手巧,店里许多精巧道具都出自他手,对那三只人偶更是倾注了心血。他做事细致,甚至每天都会去更衣室把玩家换装的衣物熨烫平整。 “他总穿那身蓝色工装,跟店长说是为了角色扮演……但我知道。” DM的声音低了下去,“是因为他爸爸以前就是电工,在一次施工意外里走了。他很想他爸。” 柳青杉对沉浸式体验有着执着的追求,曾多次提议在《囍帖》中加入一些巧妙的机关来增强恐怖氛围,却屡屡被店长否决。 “有一次他不甘心,自己偷偷去贴脸吓人,结果把玩家吓得不轻,遭到了投诉……店长知道后大发雷霆,就把他解雇了。” DM声音低落道,“没过几天,他就心梗走了……但青杉很温柔的,他如果知道人偶是被客人因为害怕弄坏的,可能还会高兴。因为他一直觉得,恐怖本嘛,吓到人才算成功。” 对上了。 都对上了。 蓝舒音沉默地听着,心中的拼图已然拼凑完整。 这家店里的鬼影,就是柳青杉无疑了。 无论是更衣室前模糊的轮廓,闺房密室里吓人的男人面孔,还是昨日那人偶的异常,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柳青杉留下的鬼影在作祟。 都说鬼影是一段强烈执念与特定环境交织形成的印记,是一段被固化的行为模式。他不知因何缘由,将自己最后的存在回响,烙在了这家他倾注了无数心血与执念的剧本杀店里。 第32章 夜宴⑥·灵之微末 你我之间,不必计较…… 没想到会以这么一个突然的方式揭开谜底, 蓝舒音走出剧本杀店,心里沉甸甸的,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明明确认了很多事, 也弄清楚了鬼影的真相,可她却感到了一阵疲惫。 她慢慢踱出创意园区, 夕风携着凉意拂面而来。门口几级石阶被暮色浸得冰凉, 她顺势坐下,随手抽掉束发的发绳,一头长发便流水般散落下来。 她低下头,指尖深深插入发间, 想静静坐一会再回去。 什么都挺说得通的,就是镜子里那个诡异的“自己”……也是柳青杉的手笔吗? 握在掌心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瞥了一眼屏幕,竟是隗离发来的语音通话。 蓝舒音微微一怔, 连忙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喂?” 今天出门前, 她确实给隗离发过信息,但他一直没回。现在这个时间点, 倒也算巧妙。 “喂。”听筒里传来那道清亮温润的嗓音,背景里隐约有车流声, 似乎他人也在户外,“刚忙完, 才看到你的消息。本来不想打电话打扰,但……” 他话音稍顿,“我觉得还是亲口问你比较好,你说的‘拿得出手的宝贝’, 具体是指什么?” 听到他声音的瞬间,蓝舒音已经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 “是这样的,夜宴聆秘……你应该知道吧?”这次不是试探,她直入主题,开门见山地说,“我收到邀请了。听说那是个用消息交换消息的地方,如果没有消息,就得用重宝去换……所以想问问你,了解那里的规矩吗?比如,大概需要什么级别的宝贝,才能换到一个有价值的消息?” 她之所以选择问隗离,是经过考量的。 “夜宴聆秘”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可那张邀请函握在手里,规则模糊,代价不明。 她急需一条准绳,来衡量自己可能付出的代价。 魏老板的确慷慨,前两年合作时,也曾给过她几件宝贝算作酬劳。但总归觉得那人太远,亲近不足,她不敢、也不愿在此事上依赖那份危险的赏识。 而隗离……不知为何,他身上有种超然物外的松弛感,那份奇异的亲和力,让人不自觉地卸下心防。也正因如此,蓝舒音才觉得,有些话对他开口,反而不难。 加上他和魏老板之间有合作,对那个圈子的规则和尺度,他比旁人更清楚。 正思忖间,电话那头的隗离问道,“你在京市吗?” 之前在香翁寺石塔中闲聊时,蓝舒音确实提过第二天就回京市。 她“嗯”了一声。 隗离果然好说话,只略顿一下便说,“这件事电话里说不清楚,正好我也在京市,见面说吧。我现在走不开,给你一个地址,你方便过来吗?” “好,我现在过去。” 蓝舒音记下他发来的地址,立刻打车过去。 不过,路程行至一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空手而去太不妥当了。 尽管隗离看起来随性,但他们之间毕竟不算熟络。此行是她主动请教,于情于理,都应该有所表示。 “师傅,麻烦前面路口停一下。”蓝舒音当即开口道,“我买个东西,很快。” 然后她快速拐进一家本地的传统点心店,在琳琅满目的糕点中,选了一盒样式雅致的多口味茶食糕点。不算贵重,却也不失礼数。 车子在一个胡同口稳稳停下。 蓝舒音对照着手机上的地址,顺着门牌号一路往里走,心里却渐渐升起几分诧异——隗离给的地方,居然是一座规制颇大的四合院。 青砖灰瓦,朱漆大门静默矗立。她走近时,正瞧见隗离站在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他似乎在送客。两男两女正要上车,其中一位身材高挑,长发及腰的女生笑容明媚,正侧头跟他说着什么。 蓝舒音脚步一顿,正犹豫要不要等他们话别结束后再过去,隗离已经看见了她。 他抬眼望来,眸中含笑,很自然地抬手示意。 蓝舒音便不再迟疑,快步走了过去,“哈喽……” “来了?”隗离语含调侃的笑意,“比我预计的晚了一点。” 然后转身对那几人介绍了一句,“阿音,我朋友。”他尾音微微上扬,那声“阿音”叫得随意,却莫名带出了一丝不经意的亲昵。 蓝舒音配合地朝那几人笑了笑,挥手致意。 他没有介绍那四人的身份,那几人也知情识趣,礼貌而暗中打量地朝蓝舒音颔首示意,便相继上车离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蓝舒音却敏锐地察觉到,隗离对待他们的态度疏离中带着客气,这些人于他而言,似乎并不值得多费唇舌介绍。 蓝舒音反而悄悄地松了口气。 她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类社交寒暄。作为一个本质上的i人,强行扮e实在太考验心力了。 蓝舒音将手里提着的点心盒递过去,“一点心意,不要嫌弃。” “太客气了。”隗离接过,目光在她的右手上停留了片刻,“涂药了吗?” 蓝舒音顿了两秒,才意识到他问的是她手上的伤。 “嗯,涂了,没什么问题。” 隗离不再多问,侧身引她入院。 蓝舒音跨过门槛,眼前豁然开朗。这座四合院从外面看是很规整的格局,内里却别有洞天。曲径回廊蜿蜒,假山水榭相映成趣,一池碧水映着天光,俨然一派精心构筑的苏式园林意境。 “刚才那几个,是民间探险队的。”隗离倒是主动开口解释,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介绍他们来的是我一个老客户。他们准备去黔西探一个溶洞,我刚好去过。他们来取取经,聊了一会,倒是有些意外收获……” 他语气微顿,“他们当中一个的叔叔,曾是京大的考古学教授,对蜀地那带尤为了解。” 蓝舒音心念微动,隐约预感到什么,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果然,他接着说道,“听说他对风芷家颇有研究,不是流于表面的那种,而是真正深入考据过。可惜,他是十多年前,前往香翁寺的考察成员之一,回来后不久就精神失常了,至今还在精神病院疗养。” 闻言,蓝舒音虽然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隗离领着她穿过一道月洞门,步入一间格外宽敞轩朗的厅堂。 一进去,蓝舒音便惊住了。 这里不是居所,更像一个私人展厅。空间极其开阔,四壁是通顶的博古架与恒温陈列柜,柔和的射灯打在每一件藏品上,纤毫毕现。 她一眼扫去,目光所及,心头震动。 有些东西,她确实在轶闻中听过名号。 比如盛在玉碗中,据说能自行凝聚无根之水的香露盏;旁边一枚赤红如焰的温火玉;还有一段焦黑如炭木质纹理间却诡异地扭曲成一张人脸的雷击木。 更多的是她闻所未闻的奇物。 一块内部仿佛封存着流淌星河的“蕴星石”;甚至在一个特制的透明防护罩内,她还看到了一根标注着“貔貅角”的灰白直角。 “这些都是真的吗?”蓝舒音在一枚标注着“定风珠”的青色珠子前停下,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真的能定住风?” 隗离闻言,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角,“夜宴聆秘的规矩,没有消息,便用重宝开路。”他的目光扫过满室奇珍,不甚在意道,“这里的东西,你看中哪件,拿走就行。任何一件,都足够换到你想要的消息。” 蓝舒音被这超出常理的阔绰和慷慨震住了,好半晌,才摇头道,“太贵重了。” 她低头掏出手机,“你帮我看看这几样,够不够资格?”她点开相册,里面存着昨晚拍下的,魏老板给她的那几件东西。 蓝舒音从最后一张往前翻。一不小心滑过头,翻到了隗离的那个视频。 她的动作瞬间僵住。 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锁屏,抬头看他。 这动作太欲盖弥彰了,她知道。可她根本顾不上隗离究竟看没看见——明明她才是占理的一方,完全可以借此反将一军,质问他当初为什么要在她手机里留那段视频,是不是别有用心。 但所有这些问题,杀伤力都远不如“她为什么还留着这个视频”来得致命。 一开始只是想当做证据保留,后来觉得他不像心怀叵测的人,打算删却又忘了……再后来,连她自己都忘了这事。 算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以隗离温和体贴的性格,连过马路都会提醒路人不要看手机,当时大概真的是顺手一拍。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定然早就抛之脑后了。 蓝舒音不由稳住语气,镇定地问道,“你觉得这些东西行吗?” 隗离眉眼浅笑,目光凝在她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看穿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片刻,他才悠悠开口,“都是些古董玩意儿。能来夜宴的人,不缺钱,更不缺这些。” “我就很缺。”蓝舒音小声嘀咕了一句。 也不知道隗离听没听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币大小的木盒,动作随意得像掏出个打火机。 木盒做工精致,带着温润的古韵。他笑着递了过来,“是我考虑不周了。这是我平时外出自用的,也算件稀罕物,收下吧。” 蓝舒音小心接过,“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 她轻轻翻开盒盖,里面是一层近乎透明的莹白色粉末,在光线下流转着神秘的荧光。 她认得这个,隗离曾用它役过地灵。 “这是憋宝的东西?”蓝舒音难掩惊讶。 “算是吧。”隗离说道,“这东西用处很多,来夜宴的都是人精,知道它的价值。” 蓝舒音犹豫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木纹,心里权衡着这份礼物的分量,“应该也很珍贵吧,你给我了,那你……” “我要多少有多少。”隗离却是说道。 蓝舒音一时哑然。 也是。他既是憋宝人,这种特制的粉末对他来说,或许真不算什么稀罕物。 这么一想,她的心里踏实了不少。 “谢谢。”蓝舒音抬起头,语气诚挚道,“那我收下了。以后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隗离唇角微扬,目光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眉眼,“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些。”他语速平缓,尾音却微妙地拖长了一些,“不过,有个问题我很好奇……你为什么选择来问我?” 蓝舒音知道,他真正想问的,应该是为什么来问他,而不是去找魏老板。 “我……”蓝舒音刚要开口,忽然手机震动了起来。 她低头一看,屏幕上跳动着“玄冰冰”的名字。 玄冰冰平时很少打她电话,除非是急事。她向隗离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快步走到一旁接起电话。 还没来得及开口,玄冰冰焦急的声音便冲了出来,“音音!黎漾出事了!她被方涣那个混蛋骗去了方家,到现在一晚上了还没回来!” 第33章 夜宴⑦·贵人 改天一定好好请你吃饭!…… “什么?!”蓝舒音一下子急了, “你怎么现在才说?” “黎漾不让我说!刚才我打电话问她,她吞吞吐吐的,只叫我别担心, 一听就不对劲。我现在要去方家看看!” “行,那边见。”蓝舒音挂断电话, 立刻转向隗离, 语气急促道,“实在不好意思,我朋友那边有点急事,现在得赶过去。” “我送你。”隗离说着, 已快步跟上她。 “不用了,我打车就行。”蓝舒音在他陪同下匆匆穿过园廊, 边打车边往外走。 迈出大门后,她不忘举起木盒冲他挥了下手, “先走了,谢谢你!” 隗离静立在门廊的阴影下,凝望着她的背影转过街角, 逐渐消融在暖金色的光晕中。他伫立在原地,许久未动, 那神情融在渐沉的夕照里,辨不分明。 直到手机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他低头看去, 屏幕上显示着【阿音】发来的消息: 【今天真的太感谢你了!有急事先走一步!改天一定好好请你吃饭![鞠躬]】 隗离盯着这条消息看了两秒,终于轻笑了一声, 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同时,不远处几辆一直停在路旁,看似在等客的人力三轮车上,原本假寐的车夫迅速起身。其中两人小跑着过去, 合力将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合上。 …… 【我坐上车了,大概二十分钟能到。】 车上,蓝舒音给玄冰冰发了条信息,然后点开了与黎漾的对话框。 对话还停留在两天前的晚上,黎漾问她“冰冰是不是逼你去玩剧本杀了?”,她回了个“嗯嗯”,然后黎漾就发来了一个满屋追杀玄冰冰的搞笑视频。 蓝舒音不禁有些自责。这几天,她过分沉溺于自身的谜团与纷扰,忽略了最该关心的人,连一次像样的探望都没有。 手机在这时一震,玄冰冰的消息弹了出来:【我得四十分钟才能到!你记得一定等我!别一个人冲动!】 蓝舒音看着这行字,几乎能想象出玄冰冰在屏幕那头焦急叮嘱的模样,但…… 这妮子,还让她别冲动? 她指尖轻点,回了一个【OK】的表情包。 当出租车在目的地稳稳停住,蓝舒音利落地咬住发绳,双手飞快地将长发束成马尾,推门下车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疑。 夜风拂过她束起的发梢,她步履不停地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别墅区。 方家所在的“紫金宫”,在京市是排得上号的豪华别墅区。身着笔挺制服的年轻保安一脸严肃,严格核实着每一位陌生面孔的身份。 蓝舒音走近时,恰巧一位穿着运动服,牵着柯基的女生刷开门禁。她假装弯腰系鞋带,待那女生走入,立刻快步跟上。 “哎……”保安瞥见她,正要出声阻拦,却见她步履从容,不似闲杂人等。天色已暗,他没看清蓝舒音脸,一时也无法确定是否是业主,要是贸然追上去,被投诉就完了。 正犹豫间,一名外卖骑手驶至门口,吸引了他的注意,“电瓶车不能入内!先登记信息,等会有人送你进去。”再抬头时,方才那女子的身影已消失在庭院深处。 蓝舒音拐过弯,脱离保安视线,便立刻跑了起来。根据记下的楼栋编号,她很快找到了方家那栋外观奢华的法式别墅。 深吸一口气,她按响了门铃。 厚重的雕花铜门很快打开了一条缝,管家半张谨慎的脸从门后显露。 “您好,我是后面那家的。”蓝舒音声音甜甜地说着,脸上扬起无害的笑容,“我们家小姐让我来送东西……”她虚握着手,作出捧着重物不便展示的姿态。 管家略松门缝,朝她手里看了一眼。 就这刹那,蓝舒音逮住机会,用力推开门,灵活地侧身挤了进去! “哎!你干什么!站住!”管家反应过来,顿时惊怒交加,连忙追了上去,“你这是私闯民宅!我要报警了!” 蓝舒音充耳不闻,一心只想尽快找到黎漾。她凭借直觉冲向看起来像是主客厅的方向,猛地推开一扇双开门。 下一秒,她的脚步微顿。 偌大的客厅里,一个装扮得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正躺在沙发上小憩。她头上珠翠环绕,身上一袭织金锦缎的华服,满身的流光溢彩,几乎晃瞎了她的眼。 “看你还往哪跑!” 就这片刻的停顿,管家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蓝舒音停了下来,以为她终于知道怕了,不由恶狠狠道,“年纪轻轻穿得人模人样,居然敢私闯民宅!不给你点教训……” 蓝舒音倏地转头,打断了他,“黎漾呢?” 管家怒气冲冲的表情一僵,“谁?” “黎漾。”蓝舒音冷冷地看着他,“你不是要报警吗?需要我帮你打这个电话吗?”她说着便拿出手机,作势要按下号码。 “哎等等!”管家又惊又怒,伸手就要抢夺手机,却被蓝舒音侧身避开。 眼见硬抢不成,管家只好放缓语气,“既然是黎小姐的朋友,好好说一声便是,何必要硬闯……” 蓝舒音点点头,“现在你知道了,带我去找她。” 管家也冷静了下来,“你跟我来吧。” 蓝舒音特意留意了一下,发现他仿佛完全没看见沙发上那个女人。而那女人对他们这番动静也毫无反应,依旧阖眼假寐。 她的心底掠过一丝思量,不动声色地跟着管家往二楼走去。 刚踏上二楼,一股浓烈得类似艾草焚烧后的气味扑面而来,弥漫在走廊里,挥之不去。 管家在一扇虚掩的房门前停下,谨慎地压低声音,“里面有大师在做法,千万不能打……” “扰”字尚未出口,蓝舒音已经推门而入。 得,费这口舌干嘛?这姑娘一看就是个刺头。管家打了下自己的嘴,连忙跟了进去。 室内拉了半边窗帘,光线昏暗。一位身着玄色道袍、头戴庄子巾的年轻男子正手持桃木剑,脚踏八卦阵图。他步伐精准地游走在卦位之间,木剑挥出时带着破空之声,指尖不时凌空划出符咒,仿佛在与什么无形之物搏斗—— 当然是无形之物。因为蓝舒音什么都没看到。 倒是一旁香案上三炷线香的周围,隐约有些黑色光点诡异地萦绕盘旋,贪婪地汲取着袅袅青烟。 她想起《裉怪》中说,这些光点是尚未成形的地灵雏形,需靠强大的香火之力才能凝聚。眼前这点稀薄青烟,恐怕远远不够。 房间里,方鑫面色惨白地靠在床头,脸上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青灰。 方涣面色阴沉地站在床边。黎漾就安静地坐在边上,侧脸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听到动静,黎漾转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她看了眼仍在舞剑的道长,快步走过来将蓝舒音拉到窗边,“音音?你怎么来了?” 她的脸上既没有委屈也不见慌乱,蓝舒音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冰冰说你被方涣骗走了,我来看看怎么个事。” 黎漾微微睁大眼睛,“我不是跟她说晚点回去,让她别担心吗?” “可能有些误会。”蓝舒音瞥了眼床的方向,“她以为你被绑架了。” “绑架?”黎漾有点无奈,“看来是我没把话说清楚。” “现在什么情况?”蓝舒音朝法事现场努了下嘴,“方鑫不是好了么,这又是在做什么?” 闻言,黎漾的脸上闪过一丝疲惫,“谁知道呢,可能他哥怀疑方鑫又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吧。” “那找你有什么用?”蓝舒音突然警觉,“该不是要你献血或者捐器官什么的吧?” “你想什么呢。”黎漾哭笑不得,“昨天是方鑫生日,他哥再三恳求我来参加。没想到饭吃到一半,方鑫突然吐血,之后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说到这里,黎漾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他哥好像先找了那个提供血兰的人,对方却说血兰的使命已经完成,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方家自己的事,要他们好自为之。我本来想走的,但方鑫这个情况……我也不太好意思开口。” “你又不是医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黎漾却轻叹了一声,“毕竟帮过我,来都来了,就看看情况吧。” 蓝舒音了然——黎漾就是这样,太过心软,总被人情牵绊。 她有点郁闷,忍不住说了句,“那就看看神棍怎么救人吧。” 她没刻意压低声音,“神棍”二字一出,不仅方家两兄弟看了过来,连那舞剑的道士都看了她一眼。 蓝舒音丝毫不慌,直直迎上他们的视线。 道士将最后一口清水喷在桃木剑上,收势而立,神色凝重地对方涣说,“方二少爷身上的阴物道行极深,怨气缠结,已非寻常法事可解。贫道道行尚浅,单凭今日这场法事,恐怕难以根除……” 方涣闻言,脸上顿时浮现焦急之色,“那怎么办?” 道士缓缓竖起三根手指,"需得连做三场法事,以三阳开泰之势,方可初步压制。若要彻底驱除……”他摇头叹息,“除非请动家师出山。只可惜家师正在终南山闭关清修,不知何时才能破关。” “噗……” 一声嗤笑不合时宜地响起。 蓝舒音连忙捂住嘴,摆了摆手,“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你们继续。” 那道士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倒是方涣神色骤沉,语气里带了几分警告,“尹大师的师傅是玄玑真人。蓝小姐,莫要冲撞了贵人。” 若是道士开口,蓝舒音或许还会保持沉默。但方涣这话,反倒让她又嗤笑了一声,“贵人?是指你家那个珠光宝气,像古代皇太后似的贵人么?” 话音落下的刹那,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方涣瞳孔微缩,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方鑫突然咳嗽着撑起身子。他扶着胀痛的额角,望向蓝舒音的眼神带着几分恍惚,“在梦里……总有个身着织金锦缎,踩着马蹄底红缎绣鞋的女人拿着刀杀我……我躺在一张复古龙榻上……”他喘息着,声音虚弱却急切,“她说我抢了她最重要的东西,要我偿命……”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女人的样子?” 第34章 夜宴⑧·本能 你天天在做,时不时就做…… “我怎么知道。”蓝舒音轻轻一笑, 眼底却蕴蓄着冷意,“当然是因为我看见了。不过,她脚上穿的可不是什么马蹄底红缎绣鞋, 而是寿字纹花盆底的黄缎鞋,对吗?” 一听这话, 方鑫猛地抬眼, 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你……真能看见?” 刚刚他故意把寿字花盆底说成马蹄底,又把黄色说成红色,就是存心试探。可他没想到, 对方竟一语道破。 “黎漾没跟你提过么,我也是跟着‘大师’长大的。”——只不过是跳大神的大师。 黎漾被她突然起的高深调子, 也是唬得一愣一愣的,此刻被点名, 她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附和道,“呃, 是啊,收养音音的那位大师, 在她们当地非常有名。” “哦?”这时,一直沉默的尹大师终于开口道, “不知那位大师的名号是?” “胡天花。” 尹大师疑惑,“这名号听上去像是……” “怎么?”蓝舒音不等他说完, 直接反问,“道长瞧不起我们民间传承?” “倒也不是。” 蓝舒音不再理会他,转向方家兄弟,重新端起了架子。 “那个女人衣着华丽但怨气缠身, 这就是你病根深种,久治不愈的症结。”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方鑫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才继续道,“如果你们发誓,从今往后,无论以任何形式,都永不骚扰黎漾,我就帮你们,一次性了结这桩麻烦怎么样?” “小姑娘。”尹道长沉声提醒道,“诳语打不得,须知业果昭彰,报应不爽。” 蓝舒音却不在意地耸耸肩,“信那些,不如信我是秦始皇。” “……” 这句话跳脱得毫无征兆,房间里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片刻。 “我不同意!”方鑫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急声反对。他看向蓝舒音的眼神,充满了怀疑与忌惮交织的复杂情绪。 “我们同意!”方涣却扬声开口,斩钉截铁地压过了弟弟的声音。 他望向蓝舒音,带着商人的审慎与决断,“如果你能解决那个……脏东西,我保证,方家上下绝不会再去打扰黎小姐分毫。” “好嘞。”蓝舒音早就等着这句话,解锁早就握在手中的手机,点开录像功能对准方家兄弟,“来,方总,对着镜头再说一遍。语气得诚恳点。” 方涣的嘴角微微抽搐,但还是沉声重复,“我保证,只要蓝小姐能救我弟弟,方家所有人,包括我和方鑫在内,从此绝不再以任何形式纠缠黎漾小姐。”他抬眼看向镜头,“这样够清楚了吗?” “嗯。”蓝舒音按下停止键,检查了一下视频和同步的录音文件,确认无误后,才将手机塞回裤袋。 其实这个举动大可不必,方家在京市有头有脸,既然当众做出承诺,就绝不会轻易反悔——毕竟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但她始终认为,有些界限,划得越清楚越好。 “你打算怎么做?”方涣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急切。 蓝舒音正要回答,目光却骤然定住。 那位原本在楼下小憩的“太后”,此刻正袅袅娜娜地踱进房间。她周身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珠光,绣满繁复纹样的宽大袍袖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径直朝着方涣走去。 “这屋里……”尹大师突然警觉地四下张望,手指不自觉地掐算起来,“阴气骤聚,咦,不对啊……” 他在疑惑什么,蓝舒音无暇理会,只是对方涣说,“去找些粗海盐来,越多越好。”她包里虽然还有一些,但她不想用自己的。 无他,唯小气尔。 等待的间隙,方涣忧心忡忡地看向床上,“小鑫,你感觉怎么样?脸色怎么又变差了?” 蓝舒音瞥了眼像无尾熊般缠在方涣身上的身影,珠光宝气的“太后”正用尖长的指甲,一下下地挠着他的天灵盖。 她心下冷哼:阴气都快把人裹成粽子了,你弟弟的脸色能好才怪。 这时,黎漾轻轻地扯了下她的手臂,眼里充满了担忧,“音音,你真有办法?” “放心吧。”蓝舒音回握她微凉的手,递去一个笃定的眼神,“我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 黎漾却轻叹,“你天天在做,时不时就做。” 这话噎得蓝舒音一时无言。 她当然知道,在黎漾看来,“探险”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变数的冒险,但此刻,她心中已有计较——既然“太后”只一心缠着方鑫,多半是个执念未消的游魂。基础灵体,是个比较容易对付的存在。 “粗海盐来了!” 没多久,管家急急忙忙端着一脸盆的粗海盐进来了。他跑得急,几颗晶莹的盐粒随着动作溅落在地,发出细碎的声响。 “都往旁边站。”蓝舒音双手沾满殷红朱砂,一步步走向方涣。 她气势凌厉,方涣下意识地后退让开。 蓝舒音原本的打算是,把那灵体从方涣身上拽下来净化。 可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袭织金锦缎时,“太后”倏然抬眸,那双眼中凝结的冰冷怨毒几乎要刺穿她的魂魄。 她的心头猛地一跳——阴煞凝实,怨毒具象。 难道…… 这是厉鬼?! 念头才起,那那珠光宝气的形影骤然扭曲!“太后”精致的面孔剥落,露出青黑浮肿的皮下本相,双目化作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十指指甲暴涨,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直取她咽喉! 卧槽! 蓝舒音猛地后仰,森然鬼爪擦着鼻尖掠过,阴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险险躲过一击,蓝舒音惊魂未定,猛地转头质问方鑫,“你们做了什么?!” 厉鬼缠身,绝非寻常! 方鑫吓得面无血色。 然而,蓝舒音也没法追问,因为那厉鬼一击不中,瞬息间再度逼近,鬼爪直掏她的心口! 蓝舒音狼狈闪避,仓促间抓起一把粗海盐奋力掷出。 盐粒与黑气接触,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厉鬼的身形果然为之一滞。 然而这喘息之机转瞬即逝。粗海盐对这等凶物终究效力有限,不过片刻,厉鬼便适应了这微弱的阻碍,行动再度变得诡谲难测。 阴风扑面,鬼爪又一次带着致命寒意袭来,直取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一种深沉冰冷的本能让蓝舒音就势翻滚,毫不犹豫地用粗海盐划破掌心,以血为墨,在地板上飞速勾画出一个古朴的圆环,数道符文轨迹一气呵成! 最后一笔落成,蓝舒音几乎凭着本能,将染血的手掌狠狠拍向血阵中心! 嗡—— 下一秒,血阵竟迸发出耀眼的金红光芒! 那厉鬼收势不及,一头撞上那道光壁,发出一声凄厉惨嚎,随即化作一道扭曲的黑影,瞬间穿透墙壁,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芒渐熄,房间重归死寂。 唯有空气中弥漫的焦糊气息,以及地上血淋淋的血掌印,证明着方才惊心动魄的较量。 方涣等人惊魂未定,看向蓝舒音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们虽然看不见那狰狞鬼影,却在厉鬼显形的刹那,亲眼看到一团黑雾翻涌,更真切地感受到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音音!”黎漾第一个回过神来,转头对方涣厉声道,“止血包!” 她难得如此疾言厉色,眼中的杀气让方涣浑身一凛,这才如梦初醒,吩咐管家拿来急救包。 …… 黎漾低头清理着蓝舒音掌心的伤口,动作细致轻柔,眉头却紧紧蹙起。 蓝舒音看着自己被纱布缠绕的手掌,一丝后怕悄然爬上心头。 大意了。 她认为不是冲动的人,可这次,确实是大意了。 谁能想到,《裉怪》中记载的,在世间近乎传说的“厉鬼”,竟被自己撞个正着。 据书中所述,厉鬼缠身往往牵扯极深的仇怨孽债,一旦被其纠缠,便如同被剧毒的藤蔓寄生,不死不休,绝无自行摆脱的可能。更不是寻常的驱邪科仪奈何得了的。 难怪方鑫即便靠息壤血兰强行续命,依旧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死气缠身。 “啊疼疼!” 掌心突如其来的刺痛让蓝舒音猛地抽了口气,一抬眼,正对上黎漾压抑着怒火的视线。 “还知道疼?”黎漾利落地扎紧纱布,瞪向她,“刚才不是挺英勇的?” “我哪知道会是这样……”蓝舒音想辩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轻叹,“算了,怪我。” 的确是她考虑不周,一时头脑发热就冲了上去。现在冷静下来回想,若非危急关头,《裉怪》中某个法阵图案突兀地闪过脑海,后果…… “蓝小姐。” 这时,方涣扶着方鑫走了过来。令人惊讶的是,方鑫的脸色竟在短时间内好转了不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谢谢你。”方涣郑重地道谢。 “先别急着谢。”蓝舒音语气冷淡,直接泼了盆冷水,“那厉鬼只是跑了,不是解决了。” “什么?”方涣顿时急了,“那现在怎么办?” “那种层次的灵体,不会无缘无故纠缠普通人。”蓝舒音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方鑫的脸上,“方总不如好好问问令弟,在此之前,究竟做过什么,或者碰过什么,才惹来这种要命的东西。” 方涣下意识地看向了方鑫。 他是信任方鑫的,甚至在不久之前,他还深深地怀疑蓝舒音,答应她的要求,不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 但,亲眼见识过她玄乎其玄的手段后,在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上,他更倾向于相信蓝舒音的判断。 然而,方鑫却蹙起眉,笃定地摇头,“没有,我想不出来。” “那就认真想。”蓝舒音沉声道,“厉鬼缠身,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死局,绝不是你请几个和尚道士做场法事就能打发的。你自己想想,在被它缠上之前,你到底碰过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关系到你的性命。” “不可能。”方鑫却反驳道,甚至带上了一点理所当然,“我又不像我哥,需要操心那么多生意。我每天无非就是游手好闲,玩玩赛车打打马球而已,对吧哥?哥?” 他转向方涣寻求认同,却见自己的哥哥突然傻傻站在那里,眼神发愣,仿佛魂游天外。 “嗯?嗯。”方涣回过神,笑容略显勉强。 方鑫并未深究,只是继续说道,“而且,又不是我不去主动招惹,事情就不会找上门。就不能是……那些东西本身就很坏吗?” 这话虽然出自方鑫之口,带着他惯有的推诿,却让蓝舒音的心泛起了一丝波澜。 的确。这世上多的是无妄之灾。 有时候,即便什么都不做,阴谋诡计也会不请自来。 许是在这件事上有所触动,蓝舒音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几分,“那东西对我来说有点棘手,但有人或许可以解决。” 第35章 夜宴⑨·业雷 差点被劈喽。 “别再找什么江湖术士, 民间大师了。去找特殊局。处理这类灵异事件,官方才是专业的。” “刚才那驱逐阵应该能持续个两到三天,真想救你弟弟, 趁它没杀回来前,赶紧去联系他们。” 蓝舒音冷静下来后, 心里门儿清。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畴。 厉鬼缠身, 要么是血海深仇,要么是另有隐情。她一个半路出家的,能用临时抱佛脚的血阵惊退已是侥幸,真要跟那种级别的厉鬼硬碰硬, 那不是勇敢,是找死。 让特殊局接手是最明智的选择。那些人手里有专门对付灵体的装备, 科学回收,比她在行的多。 何况, 以她对姚怀玉那帮人的了解,厉鬼级别的灵体,他们怕是比方家更迫切地想要处理。 夜色渐深, 蓝舒音拉着黎漾告辞。 “我送你们。”方涣说道。 黎漾默默跟着他们,却在迈出别墅时忽然停住, 回头望向追下楼来的方鑫,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 带着一丝欲说还休的涟漪,盛着恰到好处的无奈。 方鑫被她看得心头一紧, 几乎要脱口唤出她的名字。 可就在他张嘴的刹那,黎漾的长睫轻轻一颤,决然转身。徒留方鑫怔在原地。这惊鸿一瞥的柔情,比任何言语都令人惆怅。 方涣低声向蓝舒音道谢, 语气诚恳地为之前的冒犯怠慢致歉。 蓝舒音的意思也很简单,特殊局出手解决也算她解决。 他说当然。 为了一个女人得罪真才实学的大师,除非脑子被门夹了。 刚送至大门,一辆出租车刚好停下。 车门打开,玄冰冰急急忙忙地跳下车。 “黎漾!呜呜呜!”玄冰冰一眼看见黎漾,立刻扑上去紧紧抱住。 下车的还有管涵。 明亮如昼的路灯下,一身休闲运动装的男生显得格外清爽。他腼腆地朝众人点头致意,目光不经意间与方涣相遇时,却见对方盯着自己猛看。管涵略显困惑,还是礼貌地回以微笑。 这一笑似乎惊醒了方涣。他瞥见蓝舒音正要上车,连忙快步上前,殷勤地为她拉开车门,“请。” 蓝舒音淡淡地“嗯”了一声,弯腰坐进车内。 方涣站在原地,目送出租车尾灯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他久久没有挪步,直到管家轻声提醒,才缓缓转身。 “您在想什么?”管家察觉到了他的出神。 “刚才那个年轻人……”方涣揉了揉眉心,“总觉得面熟。可能是太累了……特殊局那边联系了吗?” 管家却面露难色,“真要联系他们吗?我们方家可是得罪过他们……” “旧怨暂且不论。”方涣打断他,语气坚决,“为了小鑫,必须一试。蓝小姐说得对,眼下恐怕只有他们能解决这个麻烦。” 管家悻悻地点头,“这蓝小姐,确实是个神人。” 方涣长叹一声,“无论如何,没她指点,我怕是还要去霓裳夜碰钉子。这等有真本事的人,得罪不得,只能交好。廖叔,这些天看好小鑫,别让他再去打扰黎小姐了……给他找两个陪护吧,要年轻漂亮的。” …… “黎漾,你没事吧?快让我看看。”出租车后排,玄冰冰担忧地拉着黎漾上下检查。 “我没事。”黎漾说话还带着气,绷着脸,拉过蓝舒音藏在身侧的右手,“音音受伤了。” 看到那缠着厚厚纱布的手掌,玄冰冰大惊失色,“音音!我不是说了别冲动等我吗?!” “你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黎漾没好气道,“你就不该找她来。”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玄冰冰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又瞄了眼一旁低头装鹌鹑的蓝舒音,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们刚才在方家做什么了?为啥那个喜欢鼻孔看人的方涣,居然那么殷勤地给你们开门?” “回去说。”黎漾这时才想起副驾驶还坐着个陌生人,“这位是……” “我叫管涵。”一直安静听着后排动静的男生转过头来,朝黎漾略显羞涩地笑了笑,自我介绍道,“冰冰姐的同事。” “黎漾。”黎漾和他握了下手,若有所悟地看向玄冰冰,“那个‘弟弟’?” 玄冰冰脸一红,赶紧说道,“管涵可是空手道高手,一个打仨没问题。” 管涵配合地接话,“完全没问题。” 蓝舒音眼睛一亮,立刻逮住这个机会,“黎漾你看他们,动不动就想用暴力解决问题!哪像我,靠的都是智慧和技巧。” 果然,这一招成功转移了黎漾的注意力。她立刻调转矛头,开始新一轮对玄冰冰的说教。 蓝舒音默默地松了口气,她还挺怵黎漾生气的。倒不是难哄或是不理人,而是黎漾一生气,就爱闷头做家务。 上次她和玄冰冰赌气冷战,黎漾愣是一声不吭地把家里所有窗户都擦了一遍,最吓人的是,她居然踩着把摇摇晃晃的旧椅子,大半个身子探出去擦窗户外侧的玻璃。 蓝舒音当时看得魂都快飞了,黎漾本就身体不好,这要是一个不稳摔下去…… 从那以后,她就怕了黎漾了,宁愿看她骂人也不愿看她摸抹布。 出租车先把蓝舒音送到了地方。 黎漾摇下车窗,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不用,一点小伤。”蓝舒音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你们快回去吧。” “好好休息。”黎漾瞪了她一眼,才示意司机开车。 蓝舒音站在路边,目送车子消失在马路转角,才龇牙咧嘴地捂住缠着纱布的手掌,弯着腰,放任自己像只抽风的僵尸朝公寓楼下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蓝舒音下意识地抬头,发现自己头顶的天空竟盘旋着一大片乌云。那乌云浓厚低垂,很快形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漩涡,如同一只窥视人间的巨眼。 要下雷阵雨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又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撕裂天际。 轰隆隆! 翻滚的乌云深处,刺目的电光如同游走的银蛇,时隐时现,疯狂蓄积着力量。而那闪烁的雷光,竟像是牢牢锁定了她所在的位置! 有闪电要劈下来了。 不知为何,蓝舒音突然心跳很快,某种源自本能的警报在脑中拉响尖啸:快走!立刻离开这里! 她遵循直觉,拔腿就要冲向公寓大门。 可就在这一瞬—— 一道刺眼的闪电如同审判之剑,自翻滚的雷云中劈落!那灼目的白光撕裂夜幕,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不偏不倚,直直朝着她轰来! 蓝舒音的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抱头蜷缩。 然后。 一秒。 两秒。 三秒……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蓝舒音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睛,又睁开另一只。 她居然……毫发无伤? 蓝舒音不由地再次抬头仰望,却见头顶那片刚刚还煞气腾腾,电闪雷鸣的乌云,竟然缓缓散开了。 什么情况?吓她玩呢? 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爬上心头,蓝舒音汗毛倒竖,却又心中不忿,默默朝老天竖了根中指,才快步迈进了公寓大堂。 回到家,蓝舒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隗离赠予的那个小木盒取出,轻轻放在了床头。 盒子小巧古朴,触之温润,莫名带来了几分安心。 想到隗离,她不由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他早就回了微信:【好,等你请客】 蓝舒音指尖轻点,回了个“一言为定”的表情包,便把自己抛进柔软的床里,望着天花板放空思绪。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拿起手机。 隗离没回。 她顺手点开了短视频账号。 之前发布的七姑村视频小火了一把,连带香翁寺的流量也相当不错。后台私信里躺着几条商务合作询问,她一一回了句“什么广告?”,手指继续向下滑动。 一条来自关注多年的老粉的私信吸引了她的注意: 【音姐音姐!这种东西是真的吗?我外婆风湿痛好多年了,吃这个管用吗?】 下面附带着一个转发视频。 蓝舒音点开链接,发现是某户外主播的内容。画面里,主播深入原始山林寻宝,历经艰险,最后成功觅得一颗非常珍贵的“千年蜈蚣珠”,而视频底下的评论区,除了有人在科普“蜈蚣珠包治百病,即便不是千年也有奇效”,便是一堆人在追问购买渠道。 凭她的经验,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噱头。 但,砸人饭碗犹如杀人父母,蓝舒音思索片刻,还是采用了比较委婉的方式回复: 【我们要相信科学。从科学角度来说,蜈蚣珠就是蜈蚣体内的一种病理性结石,本身含有毒性。如果外婆风湿症状严重,建议还是尽快带她去看医生哦!】 按下发送键,她才发觉右手因为持续打字开始隐隐作痛。 她不由亲了一口被纱布裹成粽子的右手,对它说道,“这两天委屈你了,但练铁砂掌的计划也该提上日程了。” …… 夜宴聆秘的当天,刚过下午一点,蓝舒音就出现在了贝当酒吧街。 整条街还沉浸在午后的慵懒里,几家酒吧门面紧闭,霓虹灯在日光下黯然失色,只有咖啡馆和便利店开着门。 她揣着隗离给的那盒莹白粉末,像揣着一个秘密,隐秘,滚烫。 时间太难熬。 蓝舒音钻进街角的咖啡馆,点了一杯美式,没加糖也没加奶,小口小口地啜着,脑子里反复预演着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直到冰块彻底融化,杯壁挂满水珠,才起身离开。 她又晃进隔壁一家二手书店,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最终抽出一本时下当红的。翻了几页,却一个情节都没读进去。 最后还是去隔壁街的网吧打了两把游戏,才终于磨蹭到五点,去了霓裳夜。 霓裳夜真正的贵宾通道,藏在临河的另一栋独栋小楼里。白墙黛瓦,门前一道曲水回廊,看似雅致的景致背后,是唯有特定车辆才能驶入的地下车库。 蓝舒音熟门熟路地走到那扇看似朴素的金属门前,指节刚叩上去,门便应声滑开了一道窄缝。 她自觉递上邀请函。 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稳稳接过。短暂的沉默后,里面传来似乎是冲对讲机说话的声音,“不用找了,让车子回来吧。一号人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门扉彻底向内敞开。一名侍者静立门后,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引着她走向一部内部电梯,伸手按亮了她从未踏足过的顶层按钮。 电梯无声且平稳地攀升,蓝舒音的心跳也在慢慢加快。 梯门开启,外面候着一位更年轻的侍者。他微微躬身,随后便引着她穿过一条光线氤氲的廊道,两侧壁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脚步消弭于无声。 最终,他在一扇房门前停步,彬彬有礼道,“夜宴稍后开始,这是您的休息间。” 蓝舒音进入休息间,轻轻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些。 屋子里布置得极有格调。红木家具沉淀着大气的光泽,靠窗的案几上,一只青花瓷香炉正袅袅吐着几不可见的烟丝。空气中浮动着极淡的冷香,清冽醒脑。 她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正想给自己倒杯水,房门便被无声地推开了。 还是那名年轻的侍者,他端着一个乌木托盘走进,上面没有茶具,只并排放着两封素白信笺,以及一支样式古朴的钢笔。 “请分别写下您的‘问帖’和‘酬资’。” 蓝舒音思索片刻,便提笔写完了。 在第一封素笺上,她写下四个字:风芷昭音。 在第二封素笺上,她只写了两个字:此物。 随后,她将那只温润的木盒,轻轻放在了写着“此物”的信封之上。 第36章 夜宴⑩·夜宴问帖 此物,将暂存于霓裳…… 戴上侍者递来的素白面具, 蓝舒音起身跟着他往外走。 面具恰好覆住她的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线与下颌。 视野变得狭窄,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侍者引她穿过另一段迂回的廊道, 停在一扇厚重的雕花门前。门扉无声滑开,眼前豁然是一处轩敞的室内庭院。 穹顶高阔, 模拟着幽微的天光。竹林沿墙而生, 疏密有致,将整个空间衬得愈发静谧空灵。空气里弥漫着竹叶的清新与炉香的清苦,沁人心脾。 庭院中央,六张单人茶案错落分布, 彼此间隔不远不近。 五个人已经就座。 清一色的男性,虽然戴着相同的素白面具, 但从身形能看出明显差异——有体态宽胖如山的,有精干瘦削如竹的, 亦有肩背挺拔如松的……他们各自品茗,无人交谈,仿佛恪守着某种规矩。 蓝舒音默默扫了一眼。 加上她, 正好六个人。 侍者领她到唯一的空位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面前的青瓷茶盏里, 清透的茶汤正氤氲着温热的白气。蓝舒音端起来尝了两口,茶味清甘, 确实不错。 但她没敢多喝,怕上厕所。 时间在竹叶的细微摩挲声中悄然流逝。 一开始, 那五位先到的男士都像入定的老僧,稳得不能再稳。 但渐渐的,左手边那个体态宽胖的男人,搭在扶手上的食指开始无意识地敲击起来, 节奏虽慢,却透着一股藏不住的不耐。 斜对面那个精瘦如竹的男人往后靠进椅背,仰头盯着穹顶模拟的天光出神。而他右手边那位坐姿笔挺的男士,也开始频繁地低头看表。 依然没有人说话,但焦躁的情绪已经开始在空气中无声地蔓延。 蓝舒音也看了眼手机。 六点十分。 夜宴明明定在六点开始,魏老板怎么迟到了? 正这么想着,那扇厚重的雕花门忽然无声滑开。 魏老板终于现身。 他少见地穿了一身深灰色中山装,本应衬托出挺拔之姿,今日却隐隐透着几分清减。脸上依旧覆着那副标志性的银色面具,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唇线。 他迈步走向主位,步履看似与往常一般从容不迫,但蓝舒音敏锐地感觉到,那步伐间少了一分轻捷利落,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仿佛走的每一步,都耗费着比平时更多的气力。 他在主位落座,目光缓缓扫过在场六人,面具下的唇角习惯性地弯起一抹浅淡弧度。 “诸位赏光,蓬荜生辉。” 他的嗓音是一贯的温润平和,可若仔细分辨,却少了几分中气。 没有多余的寒暄,魏老板从侍者手中接过那两叠素白信封,语气不容置喙道,“老规矩,以‘问帖’开路,满意再付‘筹资’。真伪自辨,因果自负。” 隔着距离和面具,蓝舒音看不清他确切的神色,可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魏老板那端坐的姿态,透着一股强撑的意味,竟像是……虚弱? 魏老板生病了? 这念头刚从蓝舒音心头掠过,注意力就被他展开的第一则问帖吸引了。 只见他修长的手指捏着信笺,薄唇轻启,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杀人真凶。” 话音刚落,那个体态宽胖的男人立刻举起了手,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十年前,金三角,黑珍珠赌场。我的合伙人,也是我的堂弟刘锋,在赢下一场关键牌局后,回家的路上因刹车失灵,连人带车冲下了悬崖。” 他环视在场众人,见无人应声,继续说道,“我知道夜宴的规矩,也相信魏老板不会无故邀请。既然今天我坐在这里,那么在座的各位之中,一定有人知晓当年的真相。” 魏老板微微一笑,“自然,但他是否愿意开口,是他的意愿。” 一听这话,宽胖男人激动地站了起来。 “那场意外让我顺理成章接管了他所有的势力和渠道!但现在,当年组局的人又找上了我!”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狠厉,“我必须知道是谁动的手,才能判断他是能为我所用,还是……必须被清除!” 这么直接? 蓝舒音不动声色地等着后续。 “我倒是有所耳闻。”突然,一道沙哑的声音从那个精瘦如竹的男人面具下传来,“刘锋那晚,根本没想去赌场。他收到风声,有人要在他车上动手脚,目标是让他意外消失,好吞掉他新谈妥的那条玉石线。他本想将计就计,揪出幕后黑手……” 他刻意停顿,浑浊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在宽胖男人身上。 “可惜,他没想到,想让他死的不止一方。他自以为是的将计就计,正好给了真正想灭口的人机会——动手的不是当年组局的人,而是他最信任的贴身保镖。那个保镖现在在你手底下做事,回去好好查查吧,说不定还有惊喜呢。”说到最后,他发出一丝意味不明的低笑。 宽胖男人猛地攥紧了拳头,目光深深地看了那精瘦如竹的男人一眼。 “杀人真凶”的问帖刚刚落下帷幕,魏老板又展开新的信笺。 “第二问。”他抬眸,声音依旧温润,“万金生物,未来三周的走势。” 坐在蓝舒音右侧不远处,一位始终肩背挺直,看着十分年轻的男人微微前倾,语速快口齿清道,“代码C2041,万金生物。过去五个交易日,日均换手率异常放大至18%,但天龙榜数据显示,主要买方席位均系区域性营业部,未见机构主力身影。股价在突破历史高点87.4元后,连续三日缩量横盘,盘口挂单呈现明显的夹板特征。” 他停顿了一下,“我想知道,这究竟是主力资金高位震荡洗盘,为后续拉升蓄势,还是利用利好出货,构筑多头陷阱?” 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对面一位指间捻着佛珠的清瘦男人,声音低沉而缓慢地开了口,“不是洗盘,也不是单纯出货。是换庄。第三波拉升后,无论价位几何,务必在当日十点前清仓离场。那不是利好兑现,是最后的狂欢。之后,等待它的将是无限期停牌,以及证监会的立案调查通知书。” 年轻男人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收紧,沉声问道,“消息来源的可靠度?” 清瘦男人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慢捻的佛珠发出一声轻叩,“不信,便当听个故事。” 魏老板点点头,适时开口道,“问帖已答,酬资后续自理。真伪利害,自行斟酌。” 随后的三则问帖,一则关于一桩牵涉极广的跨国并购暗局;一则追寻一件失传已久的海捞瓷下落;另一则隐晦地探询某位政要的健康状况与其派系未来的动向。 蓝舒音听得入神,直到魏老板温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嗓音,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第六问,‘风芷昭音’。” 蓝舒音心头猛地一跳,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她迅速敛起心神,模仿着之前那些人的口吻,声线平稳地开口: “大约一年前,我开始收到写有这四个字的字条。”她顿了顿,感受到数道目光透过面具落在自己身上,“我想知道,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它为什么会找上我?” 蓝舒音的话音落下,竹林庭院内陷入一片微妙的沉寂。其中两个本来放松坐着的男人,似乎都因“风芷”二字,几不可察地调整了坐姿。 短暂的静默后,之前点破股票内幕,捻着佛珠的清瘦男人,缓缓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蓝舒音的面具上。 “风芷……”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种追溯往事的悠远,“羌泉那个走阴的风芷家?” 他微微颔首,像是确认了自己的记忆,“很多年前,机缘巧合,我见过一样东西——是在风芷家族谱遗失前,有人拍下的几张残页。” “如果我没记错,族谱末页记载的名字里,确实有‘昭音’二字。按辈分推算,约莫是百年前的人了。而且……” “记载旁注,此代为双生子。‘昭音’是其中之一。至于更具体的……你可以去找姜家现任的家主,姜无源。风芷家没落后,许多旧事,姜家是最清楚的知情人。” 百年前的双生子之一?姜家家主姜无源? 蓝舒音正思忖着该怎么往下问,突然听到魏老板说,“各位,这是一号的酬资。” 在他的示意下,侍者手托乌木托盘,缓步绕场,确保在座每一个人都看清盘中那只敞开的木盒——盒内盛放着些许莹白粉末,在幽光下流转着神秘的荧光。 “这什么玩意儿?”体态宽胖的男人眯着眼,粗声嘀咕道。 然而,那位原本一直捻动佛珠,气质沉静的清瘦男人,在目光触及粉末的瞬间,竟然“霍”地站起身,椅子向后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的从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失态,“灵之微末?!这竟然是……灵之微末?!” 此言一出,瞬间激起千层浪。 除那胖男人仍一脸茫然外,其余几人几乎同时震惊起身,目光死死地盯着侍者手中的木盒,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侍者却已完成展示,退至魏老板身后。 看着众人满脸红光,激动到近乎扭曲的模样,蓝舒音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看向魏老板。 魏老板却淡淡道,“酬资已验,货真价实。” “关于‘风芷昭音’的问帖,霓裳夜将敞开七日。七日之内——” 他声音不高,却让每个字都清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凡能提供确切线索者,无论身份来历,皆可凭消息来此,兑换酬资。” 他微微抬手示意,侍者便将木盒轻轻合上。 “此物,将暂存于霓裳夜,静候有缘人。” 第37章 夜宴·过电 我对你来说,也是特别…… 六问既毕, 到了交换酬资的时间。 然而今日,无人在意那些价码。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一号问帖”的主人身上。 那些隐晦的目光, 或探究或审视或算计,蓝舒音都感觉到了。 她再迟钝也明白了, 隗离给的那盒莹白粉末, 价值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那人……是真财大气粗啊。 蓝舒音的心情有些复杂。 就在有人按捺不住,想要上前与她攀谈试探的时候,主位上的魏老板突然起身。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蠢蠢欲动的身影,凝望向蓝舒音, 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抵达她耳畔, “一号,跟我来吧。” 说罢, 他径自转身,朝着与入口相反的那条幽深廊道走去。 蓝舒音没有半分迟疑,在众多探究, 审视乃至不甘的注视中,立刻起身, 快步跟了上去。 廊道幽深,两侧壁灯的光晕柔和而安静, 将魏老板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跟在身后,目光落在他看似从容依旧的步态上。 他走得并不慢, 肩背习惯性地挺直,周身有种温和又疏离的气场。 一路无话,直到熟悉的寂音间门前,侍者无声退去。 “坐。”魏老板示意了一下。 然而, 就在他向前迈步的瞬间,身形却几不可察地一晃,像是被抽去了片刻的力气。 蓝舒音就在旁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谁知魏老板竟硬生生往后撤了一步,仓促地避开了她的触碰。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与近乎慌乱的抗拒,仿佛很怕被她碰到似的。 啊,魏老板不喜欢肢体接触。 意识到这点,蓝舒音悻悻地收回手,心里默默记下。 魏老板迅速稳住身形后,目光掠过她缠着纱布的手,对她说,“手受伤了,就别乱动。” 这话听着是关心,更像在掩饰方才的失态。蓝舒音觉得他的演技有点拙劣,但也不戳破,只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情,“灵之微末是什么?” 魏老板执壶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你带来的东西。” 蓝舒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个朋友给的,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她试探地问,“是很珍贵的东西吗?” “还行。”魏老板轻描淡写。 “还行是多珍贵?” “对普通人来说,是大补的奇物。”魏老板将斟好的茶推到她面前,自然地扯开了话题,“刚刚我自作主张,将你的问帖公开征集线索,你怎么想?” 蓝舒音不假思索地给予肯定,“我知道魏老板在帮我。我对您的感激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说完就想尖叫了。 气氛忽然陷入一阵沉默。 “那……那麻烦魏老板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蓝舒音尴尬地站起身,“这两天我休息,后天就回来上班了。我先走了不打扰了。” 不等魏老板回应,她说完就鞠了一个大大的躬,边后退边鞠躬,动作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出去后还不忘轻轻带上门。 寂音间里重归冷清,只剩下魏老板一人。 他静坐良久,目光落在她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水上。半晌,他伸手端过那只茶杯,修长的食指轻抚过平静的茶汤。 水面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如电光过水,转瞬即逝。 …… 蓝舒音将面具递还给候在门口的侍者,刚想离开,却被对方抬手拦住。 “蓝小姐,请随我来。” 侍者引着她走向电梯,直达地下车库。电梯门滑开,一辆黑色库里南就静候在专属车位上。 直到坐进车内,她才从司机恭敬的态度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霓裳夜给她配的是专车接送,今天下午只身前往,属实是有点憨了。 蓝舒音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心里骂着自己土包子,却并无真的多少波澜。这礼遇也没有让她产生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很清楚,像“夜宴聆秘”这样的场合,恐怕不会向她敞开第二次。 而对她来说,能弄清“风芷昭音”的谜团,就已是幸事。 想到这里,蓝舒音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主动给隗离拨去了一通语音。 不过,铃声响至自动挂断,无人接听。 像他那样的憋宝人,估计忙得很吧。 蓝舒音也不奇怪,转而发了条信息:【明天能请你吃顿饭吗?】 然而,直到她回到家,洗漱完毕,准备换涂伤药时,对方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明天不行,过两天吧?】 她立即回复:【那就大后天中午?晚上我得上班[哭哭]】 【好。】 得到肯定答复,蓝舒音处理好伤口,就准备物色餐厅。 然而,刚拿起手机,一个陌生来电就打过来了。 蓝舒音的心猛地一跳。 凌晨一点,谁会在这个时间找她?该不会…… 她谨慎地坐起身子,指尖在接听键上犹豫了两秒,才缓缓按下。 她没有先开口,屏息凝神。听筒里传来细微的电流声,接着一个柔和客气的女声响起,竟是霓裳夜的值班经理,说了解到她手部受伤,特地批准她带薪休假半个月,嘱咐她好好养伤。 直到通话结束,蓝舒音还有点不敢置信。 大半夜的,经理亲自问候一个端盘子的,不仅主动给了半个月带薪假,还如此体贴关怀? ——她不是在做梦吧? 蓝舒音低头凝视自己受伤的右手,唇角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看来好运还是会光顾老实人的嘛。” …… 半个月的休养,蓝舒音的打算很纯粹——彻底休养。 她非常的爱惜身体,既然手受了伤,那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去。顺便等霓裳夜那边的消息。 既然那“灵之微末”是连夜宴上那些人都为之动容的奇物,那么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或者说,必有知情人。消息主动找上门是迟早的事,霓裳夜还能替她省去甄别真伪的麻烦,她只要等就好了。 安安分分在家里窝了两天,饿了就点外卖,无聊了就打游戏。那些光怪陆离的诡事仿佛远去了。她好像回到了很久前的日子,没有所谓的灵异缠身,享受着难得清净的,心无挂碍的松弛。 只是,内心深处,始终有一根弦是绷着的。 蓝舒音上网搜过“姜无源”这个名字。 全国可查的同名者有23个,其实15个是年过耄耋的老翁,5个是还在读中小学的女孩,1个因电信诈骗被拘留,另外2个今年刚去世。 没有一个是她设想里,年纪在二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形象。 她也尝试搜过姜家。 结果不出所料,一无所获。 一些低调有底蕴的家族,本就隐没于世俗视野之外。单凭她自己,的确是无从下手。不知该从哪处查起。 …… 蓝舒音约隗离吃饭的地方,选在一家格调幽静,实行预约制的Omakase日料馆。 她提前半小时在包厢里等候。隗离进来的时候,她还在低头回复玄冰冰的消息。 玄冰冰说,他们上次去的那家剧本杀店上了本地热搜——老板发不起工资连夜跑路,员工愤而搬空道具抵薪。视频底下骂声一片。 这才几天,就关门大吉了? 蓝舒音不禁想起,最近几次她去的地方,似乎总难逃厄运:不是被查封,就是遭封山,如今又添了个倒闭的。 她正暗自唏嘘,听到动静抬头,脸上那点未来得及收敛的苦闷被逮了个正着。 “你来啦。” “嗯。”隗离在她对面坐下,看她的表情,眉梢微挑道,“怎么了,委屈成这样。” “……啊?没有啊。”她下意识否认。 “我还以为你后悔请我吃饭呢。” 隗离今天穿着再简单不过,一件灰色长袖开衫配着黑色运动裤,却越发衬得他身形修长挺拔。 此刻,他微翘的桃花眼里带着不同于往常的光彩,多情又戏谑,和平时那种温润亲和的笑容完全不一样。 蓝舒音望着他,脑海中莫名闪过最近网上流行的那句话:容貌显贵,穿搭就基础。 “怎么可能。”抛开脑中那点有的没的,她正要继续,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服务员端着一份茶碗蒸悄声而入,嫩黄的蒸蛋上缀着粉白虾仁,热气氤氲间带着淡淡的鲜香。 “请慢用。” 待门室内重归安静,蓝舒音才接上话,“要不是你,霓裳夜根本不会邀请我吧。” 自从魏老板发出邀请,她就觉得蹊跷。直到那晚听那宽胖男人说“魏老板不会无故邀请”,她才突然恍然——魏老板定是知道她在查风芷家的事,又笃定夜宴中有人知晓内情,才会邀她参加。 而魏老板会知道,多半是隗离透露的。 他答应过,要帮她打听。 “还有那盒灵之微末……”蓝舒音看着他执起汤匙,语气十分诚恳,“你帮了我这么多,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你看上去什么都不缺,本事又大……我甚至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帮我。” 都说人与人之间的付出必有所图,可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费心图谋。 想来想去,倒不如相信,他本就是很好的人。 隗离也回得真诚,“没有为什么,就是想。” 蓝舒音若有所思地点头,像是被这个答案说服了,“也是,就像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应该很多人都有同感吧。” 她忽然倾身向前,目光直直望进他眼底,“我对你来说,也是特别的存在吗?” 她的语气坦荡得让人无从回避,眼神清澈,不带半分暧昧,仿佛只是想借此确认“我们是不是朋友”这样简单的事。 不知是被热气呛到,还是刻意回避话中歧义,隗离突然偏过头轻咳起来。额前碎发随着动作垂落,掩住了半边美人尖,平白显出几分病弱来。 蓝舒音下意识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 刹那间,一股奇异的酥麻感从相触的肌肤窜过。 那感觉很独特,带着一丝微弱的刺麻与震颤,就好像…… 触电了一样。 第38章 阴神刺符·边界感 不要说他没有的东…… 但, 很轻微。 疑惑抬眸,恰好捕捉到隗离猛地将手缩回的动作,以及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局促。 这神情在他脸上实在少见, 蓝舒音不由地一顿,莫名想到了那天晚上, 魏老板也流露出过差不多的姿态。 就这片晌的晃神, 隗离已恢复了从容,唇边衔起一贯的浅笑,“抱歉,失礼了。”他清了清嗓子, 声线恢复了清润,“这家的芥末有点冲……”他目光轻移, 自然地略过了她先前的问题,“你刚刚问什么?” 蓝舒音突然悟了, 他不是没听见,只是不愿接那个话茬。 她也不想点破,顺着台阶下, 笑了笑说,“就是感觉夜宴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以为人很多, 没想到就六个人。你说,魏老板怎么就能确定, 这六个人之间恰好能解开彼此的谜题?” 这时,服务员端着两份和牛海胆鱼子酱进来了。 隗离似乎并不在意外人听见, “夜宴自有它的一套选人方式。如果把霓裳夜想成一张信息网,每一次夜宴的主题,都会通过特定渠道释放。那些手握相关秘密,或是渴求其中答案的人, 自然会听到风声。” “说白了,被选中的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他们身上携带的秘密,以及这个秘密所能引发的共鸣,而且……” “夜宴落幕,每位参与者都能从霓裳夜得到一份独一无二的‘回礼’,那才是令他们趋之若鹜,甘愿踏入这张网的原因。” …… 这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 倒不是真有说不完的话题,虽然可聊的确实很多,但…… 刚刚那个避而不谈的问题,让蓝舒音意识到,隗离的亲和之下,也藏着分明的界限。 她似乎无意中触到了那条线。所以她只问了夜宴,问了姜家,对他本人和憋宝人的行当只字未问。来之前她还琢磨着打听几句,现在却也明白:他的温和是一种修养,不代表毫无保留。 隗离这个人,她真心觉得不错,也珍惜他给予的帮助。所以她暗暗提醒自己,往后相处还是要多些分寸,不能由着性子直来直往了,免得把人吓跑了。 从日料店出去,已经下午三点多了。隗离开口道,“去哪,我送你。” “不用了。”蓝舒音婉拒了他的好意,“我正好商场里逛逛。总之,真的谢谢你了,以后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她在考虑,要不要找家面馆再吃一顿——十五分钟上一贯寿司,吃的还没消化的快,还碍于形象没敢续饭,她完全没吃饱啊! 可在隗离听来,这似乎在预示着一段关系的告落。 她虽然在笑,但礼貌周到,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好像变回了从前谨慎又保有距离的模样。 隗离目光微顿,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 他正要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 “蓝小姐!” 循声望去,只见方涣几步跨上扶梯,朝着他们这边快步赶来。他额角沁着薄汗,呼吸尚未平复,却仍维持着得体的仪态,朝蓝舒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真巧啊,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 蓝舒音打量了他一眼,微微挑眉道,“巧吗?我怎么觉得,方总是专程来找我的。” 方涣脸上掠过一丝被戳穿的尴尬,视线下意识地移开,随即注意到她身旁静立的青年,不由一愣。 “找我有事?”蓝舒音直截了当地问。 “对。”方涣回过神,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是来谢谢你,帮了我,也帮了方家……” “谢就免了。”蓝舒音语气平静,“两不相干,就是你最好的谢礼。” 然而,方涣踌躇片刻,竟不顾此刻人来人往的环境,上前一步,语气近乎恳切道,“蓝小姐,能否赏脸喝杯咖啡?就一会儿。” 他这虚头巴脑的客套,眼中却透着掩不住的焦灼,蓝舒音心生疑虑,只能想到,“你弟又出什么事了?” “不是。”方涣摇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道,“是我。” “……” 她说话难听,不适合在有修养的人面前说出口。 蓝舒音转头看向始终静立一旁的隗离,“那我先走一步?” 她本想借故离开,等方涣追上来后再严词拒绝。 但,隗离似乎会错了意,竟然说道,“我也想喝咖啡,一起吧。” 这话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 蓝舒音惊讶地望着他。 不等她回应,方涣已然抢先应承,“当然!蓝小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事已至此,蓝舒音想想算了,就当给隗离面子。 反正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消遣时间了。 “好吧,你带路。”蓝舒音看了隗离一眼,对方也正凝望着自己,眉梢飞扬,颇有几分得逞的肆意。 她回以无奈一笑,心中却十分疑惑。 怎么突然感觉……他的边界感又没那么强了? 算了,说不定真是渴了呢。 …… 方涣领着二人穿过商场,过了马路,在纵横交错的胡同里七弯八绕。约莫走了十分钟,周遭的现代气息逐渐褪去,最后到了京市有名的古玩街。 街道两旁飞檐翘角,店铺林立,人流如织。 “隗离……”蓝舒音忍不住小声问旁边的人,“这咖啡就非喝不可吗?” 隗离含笑点头,“嗯,非喝不可。” “行吧,那就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方涣带着他们拐进一条僻静的青石板巷,最终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他掏出钥匙开锁,“吱呀”一声推开门。 “蓝小姐,请。” 蓝舒音迈步而入,发现门后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古董店。临街的正门紧闭着,将外界的鼎沸人声隔绝得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 店内光线偏暗,目之所及,陈列着各式瓷器,玉器和铜器,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古怪玩意儿。 方涣按下开关,灯光亮起。角落吧台还真有一台咖啡机。 “瑰夏还是耶加雪菲?”他问。 隗离偏头望向蓝舒音。 “你喝吧。”她摇头。 “瑰夏。”隗离便说。 “手冲可以吗?” “可以。” 片刻,一丝花果般醇厚的芬芳在空气中徐徐漫开。 待隗离接过咖啡,蓝舒音终于开口,“特意带我们来这里,总不是真为了请我们喝杯咖啡吧?”见方涣的目光下意识瞥向隗离,她补了一句,“直说吧,他不是外人。” 闻言,方涣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那天……其实你已经把那东西解决了吧?” “什么?” “特殊局的人在我家排查了两天,用各种仪器扫描,最后告诉我,没有任何灵体残留的痕迹。” 蓝舒音猜测,“可能它跑的比较远。” “他们说,如果只是暂时跑了,不可能连一丝气息都不留下。这种彻底的净化,意味着它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方涣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你当时是故意让我们担惊受怕的,对吗?” 闻言,蓝舒音心下诧异,那驱逐阵威力再大,也只是驱逐,怎么可能让厉鬼彻底消失?当时她分明看到那厉鬼穿墙而逃的。 但她面上不显,淡淡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个有真本事的人,蓝小姐。”方涣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所以,我想请你再帮我一次。” 他起身走向一旁的博古架,手指在某处雕花上轻轻一按。一整面墙的书架竟缓缓向内滑开,露出后面幽深的密室。 一股混合着陈腐的异香扑面而来。 “方家世代经营古董买卖,到我这一代,难免想着开拓些新路子。前几年生意惨淡,经人介绍,接触了暹罗那边的一些……特殊物件。” 他打开昏黄的壁灯,光线照亮了里面几件被红布覆盖的物件轮廓。 “请回来几尊说是能招偏财的阴牌,还有一尊招财娘娘。起初确实见效,店里流水肉眼可见地好转。可没多久,怪事就来了——深夜总有来路不明的脚步声,值夜的伙计接连病倒……”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去找当初那个中间人,把东西退回去,却发现他早就去世了。我不敢擅自处理,只能把这些东西锁进这间密室,想着封存起来就没事了。” “直到两个月前。”方涣的声音染上了一丝苦涩,“方鑫带朋友来了这家平时就是放放旧物的店,不知怎么还摸进了密室,碰了那尊招财娘娘。”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不对劲了。精神恍惚,半夜惊醒,总说有个古装女人坐在床边恶狠狠地看他,后来更是整夜整夜地做噩梦,身体也越来越差……” 蓝舒音环视了一圈这间密室,没有异常。 她不解道,“照你说的,那缠着你弟的灵体不是解决了吗?” 方涣却将左臂袖子撸至肘间。 只见他的小臂内侧,赫然刺着一排经文刺符。周围的皮肤青中透着黑,扭曲的血管如蛛网般突起蠕动,仿佛有活物在皮下游走。更诡异的是,上面散发着一团不祥的黑气。 蓝舒音不由睁大了眼。 “这是请阴牌时一起刺的护身符。当初说能招财。可自从方鑫出事,它就开始变成这样……最近更是整夜发烫,像有东西在里面钻。” 方涣声音发颤,抬眼望向蓝舒音,眼中满是恳求,“你能救我弟弟,一定也能救我……救救我吧,蓝小姐。” 第39章 阴神刺符②·再遇 噩梦,还是清醒梦?…… 又是暹罗刺符? 蓝舒音不禁默然。 难道是那天装逼过头了, 真让方涣以为她是什么万能的玄门大师? “方总,你的这种情况呢,我建议还是去找特殊局的人看看, 他们应该能处理。”蓝舒音说道。 “我信不过他们。”方涣却摇头,语气苦涩, “实不相瞒, 家父在世时和他们有很深的过节,这次要不是因为小鑫,我也不会找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道, “我知道蓝小姐不在乎钱这种俗物,但我愿以一件秘宝相赠——这件东西, 你一定感兴趣。” 蓝舒音心想,怎么就不在乎了?你不是有嘴么, 下定论之前就不能先问? 但她只是问道,“什么东西?” “一把钥匙。一把通向‘真理’的钥匙。”方涣特意加重那两个字,神色郑重道, “据说持有它的人,能够窥见天意。” 蓝舒音立刻反问, “那你窥见你弟被厉鬼缠身,你也性命堪忧么?” 方涣语塞了两秒, 露出了点尴尬的表情,“这……这钥匙的玄机, 我们凡夫俗子参透不了,只有像您这样的高人才能洞见真意。” 蓝舒音盯着他手臂上隐隐泛着黑气的刺符,沉默片刻后抬眼问,“有朱砂么?” “有, 有。”方涣连声应着,快步跑出密室,很快就捧着个白瓷碗回来。里面盛着的朱砂色泽鲜亮,质地细腻,一看便是上等货色。 蓝舒音用指尖蘸取少许,拉过他的手臂,在他的刺符上行云流水地画下了一道驱逐符。 符文落成的瞬间,那缠绕在刺符上的黑气似是有所挣扎,颜色淡去几分,但不过转眼,又顽强地凝聚如初。 方涣看不到,只能看到自己手臂上那些青黑交错的血管纹路竟浅了两分。 他大喜,“真的有用!” 蓝舒音却直接泼他冷水,“抱歉,我解决不了。只能帮你打听有没有人能处理,但,你别抱太大希望。” “啊?”方涣表情一滞,“可我感觉好很多了……” “只是暂时的。”蓝舒音说着,转向一旁静默的隗离,“咖啡喝完了吗?” 隗离立刻放下杯子,看着方涣说,“完了。” 听着像一语双关,蓝舒音下意识地望了眼隗离,他表情自然,看不出一点幸灾乐祸。她肯定是多心了。 “那我们先走了。”见方涣似是心有不甘,蓝舒音又补了句,“要尽快给你找人想办法,不是么?” 方涣神色黯然地垂下手臂,默默引着二人从来时的小门离开。 重新回到喧闹的阳光下,蓝舒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仿佛要将密室中那股阴郁的气息呼出。 这时,隗离才缓声问道,“你想帮他?” “有点吧。”蓝舒音坦言,“但不是善心大发。主要是我怕他万一死了,他那个纨绔弟弟不守承诺,又去骚扰我朋友。” 她停顿了一下,“而且,我有个雇主的朋友也在刺符后出了问题,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办法,我正好去问问。” 听她这么说,隗离轻笑了一声,“他那个刺符,可不简单。” “你看出什么了?” “用的墨水掺了尸油,而且是横死之人的。更麻烦的是,不止掺了一种。” 蓝舒音脚步微顿,讶然看向他,“这你都看得出?”她犹豫片刻,试探着问,“那你有没有看到,他刺符上有其他东西?” 她不确定那团的黑气,是不是只有她看到了。 隗离却点头,“嗯,那是鬼崇之物的污秽怨念,经年累月凝结成的实质煞气,已经和他的气血共生。一般的驱邪手段,治标不治本。” 蓝舒音突然心头一动,“你有办法?” “我确实知道,有一些道行高深的法师能化解,但……”隗离停顿了一下,“煞气那么重的,极少有人愿意插手。会沾因果。” “因果?”蓝舒音的嗤之以鼻溢于言表,“我不信。” 隗离不禁莞尔,“我观阿音面相,福泽绵长,自然不怕那些。心有所向,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了。” 蓝舒音望进他含笑的眼眸,也是得意一笑,“这话我爱听,下次多说点。” 与隗离在古玩街口告别,蓝舒音找了个很自然的理由——想骑车兜风回去。隗离也没多问,颔首说了句“再联系”,便转身没入了熙攘人流。 蓝舒音在街边找了家沙县小吃,吃了碗葱油拌面,才骑着共享单车,慢慢悠悠地回了公寓。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楼宇间只剩零星灯火。 她在书桌前坐下,摊开的《裉怪》还停留在辟邪法咒的那页。她此刻无心细读,推到一边后,打开了电脑。 邮箱里,那位金主在那天询问无果后便没再找她。酬劳倒是第二天就打给她了。 蓝舒音思索了一下,终是主动发过去一封邮件: 【打扰了。想请问,之前你说的朋友,他的麻烦解决了吗?】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亮起,她正要起身倒水,一封新邮件竟立即弹了出来: 【我刚想找你。有朋友推荐了一个师傅,据传颇有神通,但我心中存疑,你能否前去替我确认?若他确有能力,麻烦联系我。酬劳十万。】 蓝舒音疑惑地坐了下来: 【为什么不直接去?】 金主的回复言简意赅: 【我很忙,而且,腿脚不便。】 蓝舒音心下了然,便应下了:【这几天正好有空,有地址吗?】 【港州,海桃大厦负二层,蟒善堂】 …… 前往港州的当天,蓝舒音去探望了黎漾。 周六的午后,玄冰冰正好也在家。听闻她要去港州“休养”,立刻羡慕地哀嚎,“真好啊,还有带薪假!哪像我司那么不当人。” 黎漾却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么巧?我们昨天刚提到港州。” “为啥?港州怎么了?” “不是,就冰冰那个好弟弟,管涵,他好像就是港州人。” “是吗?”蓝舒音有点意外,“完全听不出口音啊。” “他妈妈是港州人,但他在内地长大的……哦对了,他昨天就请假回港州了,说是家里人生病了。”玄冰冰边说边滑开手机,“都是熟人,我把他微信推你,到了那边有事就找他。” “别了,太麻烦。” “已经跟他说啦。”玄冰冰却笑嘻嘻地晃了晃手机。 果然,不到两分钟,微信通讯录就跳出一个新的好友申请,备注简洁明了:“我是管涵” 蓝舒音无奈点了同意。 对方几乎秒回: 【音姐好!我是管涵[握手]】 【听说你今晚飞港州?方便发个航班号吗?我去接机。】 蓝舒音不由把手机屏转向玄冰冰,“你看你干的好事……快给他说说真不用。” 玄冰冰比了个“OK”手势,低头飞快打字,“搞定!我跟他说你性格比较害羞,航班号也发他了,他要是懂事肯定会去接你的。” 蓝舒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直到从黎漾家离开,才给管涵回了信息:【不用接我哈,我有专车接送。】 回到家时天色已晚,她背上早就收拾妥当的双肩包,推着行李箱,就打车赶往机场。 她买了红眼航班,倒不是图便宜,而是盘算着晚上飞过去好好睡一觉,第二天精神饱满地完成任务,还能顺便在港州玩一天再返程。 她自认安排完美。她还特意带上了拍摄设备,毕竟那座海桃大厦本身就是个没落的商场,还能拍一期城市探险视频,一举两得。 蓝舒音是卡着登记广播的尾音登机的。 刚走进公务舱,她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凝住了——第二排靠窗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看年纪已过花甲,精神却显得矍铄。真正令她心头一紧的是,他周身竟笼罩着一层如有实质的阴冷黑气。 老者正客气地从空姐手中接过咖啡,许是察觉到了凝驻的视线,他忽然抬头,对上了蓝舒音的视线。 四目相对,老者皱了下眉,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芒,却未发一言,平静地转回头去。 蓝舒音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推着行李箱往里走。 煞气?还是什么情况? 可那体量也太多了吧?那老头子是人吗? 她心绪不宁地找着自己的座位,有些费力地将行李箱举进行李架,忽然一只手从旁伸来,稳稳托住了箱底。 “谢谢。”她转过头,看到了一张眉清目秀的娃娃脸。 “音姐?” 那男生眼睛一亮,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吴恙?”蓝舒音十分意外,“你怎么……” 晚上航班人少,机舱内显得格外空旷。吴恙索性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语气雀跃,“我转机去港州玩!太巧了,音姐也是去旅游?” “算是吧。”蓝舒音扫了一眼,“这次没跟你那个朋友一起?” “他跟驴友进藏了,我容易高反,去不了。”吴恙说着,忽然语气一转,带着几分委屈,“音姐,你都不回我消息。” 闻言,蓝舒音轻笑了一声,“人啊,就是不知足。我记得你加我之前,可是说过不随便打扰的。” 吴恙微微一愣,旋即也笑了起来,“是啊,确实有点不知足了。” 吴恙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兴奋地分享着七姑村之后的各种见闻——和陈子归又去了哪些地方探险,对她最近恢复更新短视频有多么开心,还热情地邀请她落地后加入粉丝群。 蓝舒音起初还认真听着,但渐渐的困意袭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着舷窗睡过去了。 机舱内持续的白噪音,又或许是途中遭遇的几阵轻微气流扰乱了睡眠,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境的感觉很奇异——她仿佛仍置身于这架夜航的飞机上,靠着窗沉沉睡着。忽然,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她的头顶,指腹缓缓梳过她的发丝,顺着脸颊的轮廓细细描摹。 那触感真实得可怕。 她似乎能感觉到手的主人带着某种深沉的恨意,每一个动作都浸透着冰冷的情绪。可偏偏,那抚摸的动作却又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她。 这种矛盾的感觉在梦境中交织,既不像噩梦,也绝非美梦,只留下一种诡异的悚然与困惑,萦绕在意识的边缘。 第40章 阴神刺符③·竖瞳 你朋友有的怪。…… 嘈杂的人声让蓝舒音微微蹙眉, 悠悠转醒。 她这才发现自己确实靠着舷窗睡过去了,身上还盖着一件不属于她的深灰色夹克衫。 带着干净气息的衣服轻轻滑落,蓝舒音下意识地转头, 发现吴恙也正沉沉睡着,脑袋一晃一晃的, 像只懵懂的拨浪鼓, 样子有点好笑。 这时,空姐推着饮料车缓缓经过。蓝舒音拎起那件夹克衫,盖回到吴恙身上。 不料,这细微的动作惊动了他。 吴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说了句“音姐,我去下卫生间”便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开。 蓝舒音不禁失笑。还真像个孩子, 没睡醒的样子怪可爱的。 空姐过来后,她要了杯可乐。抿了两口, 她突然看到公务舱的帘子被掀开——竟是那位周身笼罩着黑气的老者走了出来。 蓝舒音不由动作一顿。 公务舱明明有专用卫生间,他来经济舱干什么? 蓝舒音下意识地猫下腰,透过座椅缝隙悄悄打量。 这老者的身子骨十分硬朗, 步履间透着从容的精气神,可那身浓得化不开的黑气实在骇人, 即便还隔着些距离,阴冷的气息已隐隐袭来。 《裉怪》里确实提过, 某些修炼有成的精怪虽能化为人形,但在神通者眼中, 仍会显露异样。 只是眼前这位,究竟是非人的存在,还是因为长期接触鬼崇之物染上煞气,蓝舒音一时难以分辨。 但, 她有一种危险的直觉——真要对上,她不是对手。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这时,后方传来吴恙清朗的嗓音。他正侧身礼让空姐,不紧不慢地沿着过道走来。 蓝舒音转头看他,又瞥向那走近的老者,心头猛地一紧—— 照吴恙这慢悠悠的步子,要跟那老头撞个正着了。 “吴恙!”她突然抬高声音唤道,同时朝他招了招手。 吴恙果然加快了脚步。 就在他走到座位旁,即将坐下的瞬间,“音……” “姐”字还未出口,一只手臂猛地将他拉进位子里。 蓝舒音整个身子倾向他,手臂看似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半个身子将他护在了内侧。吴恙愣愣抬头,正望见那双近在咫尺的秋水杏眸。 不过,蓝舒音的视线不在他身上,而是隐晦地追随着那位老者。 对方目不斜视,步履平稳地走过了他们这一排,径直走向机尾,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她眉头微蹙,这才收回目光,松开了护着吴恙的手臂。一转头,却见男生定定地望着自己,难得的面无表情。 “哦,不小心没坐稳。”蓝舒音随口胡诌了一句。她还记得这男大弟弟胆子小得很,遇到点事儿就会被吓哭。 她一开口,吴恙仿佛骤然回神,脸上的表情瞬间鲜活起来,甚至泛起一层薄红。他小声嘟囔,“音姐,你跟上次有点不一样了。” “嗯?” “没那么冷漠了。”他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赧。 “……” 听出他话里那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蓝舒音沉默两秒,一本正经道,“嗯,结婚了,人总要变的。” “什么?!”吴恙猛地睁大眼,上下打量她,“音姐你……你结婚了?” “很奇怪?” “就是感觉……你不像早婚的人……”吴恙讷讷道。 她突发恶趣味,绘声绘色地表示,“其实吧,我是恋爱脑,天天把户口本揣身上,就怕路上碰到薄总厉总顾总霍总什么的拉我闪婚。” “……” 吴恙挠挠头,小声道,“现在身份证就行了吧。” “你说什么?” “啊没,没什么。”吴恙连忙摆手,露出艳羡的表情,“真好,祝福你啊音姐。” 他这个反应,蓝舒音顿感无趣,转头看了机尾的方向一眼。 那老者刚好出来。 又是慢悠悠地往回走。 蓝舒音假借伸懒腰,余光偷偷注意着过道。 不一会儿,那磨蹭的脚步声停在了吴恙座位旁。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老者突然转头—— 直直看向蓝舒音。 四目相对的刹那,蓝舒音寒毛直竖,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瞳孔缩成一道竖线,泛着幽冷的绿光,像毒蛇盯住猎物一样的可怕。 “阿嚏……!” 突然,吴恙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嘀咕,“感冒了?还是谁想我了?” 他的声音似乎同时惊醒了蓝舒音和那老者,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对视。 那老者倏然收回目光,转身离去。然而在机舱沉闷的白噪音中,一声清晰的冷哼竟如惊雷般炸响在蓝舒音耳畔—— “哼!” 她耳膜一阵刺痛,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怎么了?”吴恙立刻关切地望过来。 “没事。”她放下手,面色如常,“气压有点不舒服。” 飞机缓缓降落在港州机场,已是凌晨二点。 蓝舒音故意磨磨蹭蹭,直到舱内乘客几乎走空,才慢吞吞地起身取行李。 她实在不想再碰上那个诡异的老头子了。 尽管他周身的黑气看起来没有主动攻击的意图,但蓝舒音觉得,他并不友善。还是谨慎为好。 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保持距离才是明智之举。 “音姐?”走出廊桥,吴恙见她频频东张西望,忍不住问道,“你在找什么吗?” “刚才那个老头……”蓝舒音斟酌着开口,“你注意到他有什么特别吗?” 吴恙却一脸茫然,“老头?什么老头?” 他显然对那位“特别”的乘客毫无印象。 得,问了也白问。 蓝舒音把从飞机上带下来的一次性眼罩塞进他手里,认真慈爱地叮嘱,“好好保护视力,年纪轻轻的就近视眼。” 刚走出到达大厅,一道声线偏柔的男声就响了起来: “音姐!” 凌晨接机的人不多,蓝舒音一眼就看到了穿着清爽卫衣,正朝她挥手的管涵。 她惊讶地走了过去,“管涵?不是说了不用接吗?” 管涵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老实交代,“我问了冰冰姐,她说你穷的叮当响,没钱坐专车,让我有点眼色……” “……” 蓝舒音在心里给玄冰冰记上了一笔。 “音姐。” 这时,吴恙跟了过来,他的目光在管涵脸上掠过,“这位是……” “我朋友的同事,管涵。”蓝舒音正要介绍,却见吴恙已经热情地伸出双手握住管涵的手,“你好你好!吴恙,音姐的朋友。” “啊……”管涵的表情突然有点怪异,片刻,才说道,“音姐,我不知道你和人同行……” 知道他误会了,蓝舒音解释了一句,“不是,碰巧。”然后对吴恙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先走了,有机会再见。” “好,拜拜。”吴恙笑着挥手,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出口。 等视线里再看不见那抹身影,他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敛去,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 管涵心神不宁地开着车,繁华的路灯在夜色中连成流淌的光河,在车内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收紧,几次从后视镜悄悄看向后排的蓝舒音,欲言又止。 直到车子驶入一段相对安静的高架,他才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音姐,刚刚那个是你朋友?” “怎么了?”蓝舒音看向后视镜里他略显不安的侧脸。 “我说不上来……”管涵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搜寻恰当的词语,“就是感觉他……有点怪。” “他性格是挺外向热情的,一开始我也觉得怪,可能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吧。”蓝舒音说道。 她倒不是维护吴恙,只是陈述自己的真实想法。 然而,管涵却说,“音姐,你还记得上次玩剧本杀,冰冰姐说我们可能是灵异体质的事吗?” “嗯,怎么了?” “我感觉,刚刚他跟我握手的时候,心里突然发慌,很不舒服……唉,我也形容不好。” 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表示,“你别误会,我不是对你朋友有意见,就是那种感觉……真的不太对。” “没事。”蓝舒音温声点头,“我明白。” 虽然这么安抚着,但她没太当回事。 人与人之间磁场不合再正常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她向来相信自己的判断,既然没感觉吴恙有什么异常,就不会被他人的感受左右。 蓝舒音订的酒店在港州市中心,老牌五星级酒店。她向来秉持该省省该花花的理念,在经济允许的前提下,从不在舒适度上亏待自己。 办理完入住,洗漱完毕已是凌晨四点。 然而,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蓝舒音却毫无睡意,那双幽绿的竖瞳总在眼前浮现,冰冷得令人不安。 她点开隗离的微信,想问问他,打了几个字,又想起他那天刻意回避的姿态…… 打字的力道更坚定了。 他有底线有保留又怎么了,身边就他一个可能知晓实情的人,放着现成的资源不问是傻瓜。 【今天在飞机上遇到一个很奇怪的老头,浑身笼罩着黑气,眼睛是像蛇一样的绿色竖瞳,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因为已经很晚了,蓝舒音没指望立刻收到回复。发完消息,就把手机搁床头充电了。 40-50 第41章 阴神刺符④·14楼 只是爱冒一点小险…… 港州的深秋, 空气里还浮动着黏腻的热风。 上午九点整,蓝舒音稳稳举起自拍杆,将镜头对准身后那栋破败的灰色建筑。 “老铁们, 看到了吗?我身后这栋就是港州传闻颇多的——海桃大厦!” 这栋九十年代的港风建筑静静矗立在灰蒙蒙的天幕下,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压抑。 “相传它建造之初, 底下就挖出过九口棺材。十年前那场大规模食物中毒, 更是让这个大厦迅速衰败。这里曾繁华一时,可如今里面已经没几家商户了,几乎成了空楼。今天,就跟着音音的脚步, 进去一探究竟吧。” 大厦正门被卷帘闸门封锁了,上面贴着从车库进出的告示和几张黄符。 蓝舒音顺着指示绕到了地下车库的入口。 那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斜坡车道, 光线陡然变暗,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和陈腐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蓝舒音戴上头灯, 对着镜头形容,“这里味道很难闻,像食物腐烂馊掉后的气味。” 她一边寻找通往楼内的入口, 一边将镜头扫过四周。光线掠过发霉的墙体,还有一些废弃车辆和杂物。 当路过一处电梯门时, 蓝舒音稍作停留。 “这个电梯。”蓝舒音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刻意的神秘,“据说是整栋大厦最邪门的地方。电梯在某些夜晚会跳过3楼直接显示4楼, 开门后是一个可怕的空间……如果这个时候你走出去了,那么就永远回不来了。” 说着, 她象征性地按了一下电梯按钮,“果然,停运了。” 终于在转角处找到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门内是通往楼上的楼梯, 也连接着这一层的商铺区域。 蓝舒音迈过门槛,脚下却猝不及防地踩进了一片积水里。 她立刻抬脚,光束打在水面上,映出浑浊漂浮的杂质,“提醒一下老铁们,这种积水能不碰就别碰。静水特别脏,有很多霉菌细菌,体质弱的容易生病。” 她踮着脚,小心绕过那片不小的积水区。穿过之后,一股湿冷的气息取代了车库里的闷热,环境陡然一变。 负二层的走廊挑高很低,压抑感十足。头顶挂着几盏老旧的白炽灯泡,光线还算充足,蓝舒音便关掉了头灯。 镜头缓缓移动,记录下两旁的景象:大多商铺门面破败,玻璃碎裂,里面堆积着脏污的假人模特、腐烂的木质家具。破损的招牌歪斜悬挂,依稀能辨出“祥记服饰”、“双喜玉石”等字样,越往里走,香烛纸扎店的残破门脸越多了起来。 走廊尽头,一点突兀而稳定的光源吸引了蓝舒音的注意。她判断,那大概就是金主要她找的“蟒善堂”了。 蓝舒音收起自拍杆,把运动相机别到了胸前衣领,保持着镜头录制。 尽管目睹此地的环境后,她内心已不抱太大期望,哪有大师愿意蛰伏在如此晦气破败的地方? 但该走的流程一步不能少,该给金主看的凭证,也必须到位。 靠近后,她才发现这家店竟没有悬挂任何招牌。 唯有正对入口处,一幅巨大的刺绣占据了整面墙壁—— 一条暗绿色丝线绣成的巨蟒盘绕而上,鳞片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奇异哑光。那双蛇眼不知用何种宝石镶嵌,在摇曳的烛火间泛着幽冷的绿光,仿佛正冰冷地审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生灵。 蓝舒音心中了然,这定然就是“蟒善堂”无疑了,快步迈过门槛。 但,踏入店内的刹那,她就感觉自己好像深入了某种冷血生物的巢穴。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呛人的香火味,隐约还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腥气。她有点透不过气,不得不抬手摘下面罩。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靠墙立着的高大深色木架,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风干的动物头颅,眼眶空洞。 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蓝舒音强压下有些发毛的心悸,试探性地朝店内深处问道: “有人吗?” 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荡开,带着一丝不易分明的回音。 然而,回应并非来自前方。 几乎在她话落的下一秒,一道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便从她的身后响起—— “是你?” 短短二字,冰冷似铁,诡谲如蛇。 声音出现的瞬间,蓝舒音就感觉浑身寒毛都炸开了。 她猛地转身,瞳孔骤缩——眼前站着的,竟是昨夜避之不及的老者! 此刻,再次对上那双未加掩饰的幽绿竖瞳,蓝舒音的心底弥漫出一股寒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对……这老头子不会就是蟒善堂的师傅吧? 蟒善蟒善……这双眼睛…… 蟒蛇成精? 蓝舒音心思百转,反应也快,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直奔主题道,“你好,这里是蟒善堂吗?” 同时,她状似无意地抬手,调整了一下胸前的运动相机,无声地提醒对方,她在录制视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老者浑浊的绿眸微动,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语气苍老诡谲,“小姑娘,你可知‘蟒善堂’是做什么的?” “我替一个朋友来的。”蓝舒音答非所问,拿出手机,调出那张手臂的照片给他看,“他年前在暹罗请了刺符后,就一直很倒霉,现在连门都不敢出。听说这里有位师傅,有法子能把这东西化解掉?” 她语气诚恳,眼神无辜,将一个为朋友担忧的来访者扮演得恰到好处。 老者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那双幽绿的竖瞳只是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瞳孔看到她的灵魂深处。 半晌,他忽然翕动鼻翼,眉头微皱道,“你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欢。” “啊?”蓝舒音一愣,下意识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顶多沾了点那滩积水的霉味,怎么也比这店里的腥味好多了。 “是黑法的臭味。”老者从她身侧缓缓踱过,带来无形的压迫感。蓝舒音浑身紧绷,他却只是在经过她时深深一嗅: “很淡……但错不了。如果你能把那人带过来,我可以考虑帮你。” 蓝舒音只问重点,“所以是有办法去掉刺符的,是吗?” 老者无声点头。 “那就行。那我就不打扰了,我让他自己过来详谈吧。”得到想要的答案,蓝舒音便点开手机通讯录,佯装拨号,一边说话,一边快步朝外走去。 “喂,是我,我刚到蟒善堂看过了……嗯,师傅说确实有办法,你要不自己过来当面聊……嗯嗯……” 她假装打着电话,快步往外走。即便背对着店铺,依然能感受到一道冷冰的视线紧紧粘在自己身上。 直到跑出昏暗的地下车库,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她才如释重负地放下早已黑屏的手机,长长舒了一口气。 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抚平了内心那点惊悸。 蓝舒音觉得脚步都是虚浮的,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刺激的兴奋感。 她在原地缓了缓神,检查了一下刚才拍摄的素材。只有车库和负二层的影像,对于一条探险视频来说,内容不够丰富。 稍作犹豫,心底的跃跃欲试终究压过了所有。她再次转身,折返那阴冷的地下车库。 只是,再次经过那部早已停运的电梯时,蓝舒音惊讶地停住了。 电梯右侧的楼层显示屏,竟然亮着幽幽的红光,清楚地显示着数字——【1】 蓝舒音果断举起了自拍杆,“老铁们,就刚刚一会的工夫,这电梯居然开了?”她试探性地按下向上的按钮。 按钮竟真的亮了起来! 紧接着,头顶的机械井道传来沉闷的金属摩擦声与缆绳卷动的嗡鸣。楼层数字开始跳动,从【1】变成了【B2】 片刻,梯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内部略显陈旧却亮着灯厢的空间。 “上去看看吧。”蓝舒音迈入电梯,先按下了【1】层的按钮,打算逐层探索。 电梯平稳上升。蓝舒音百无聊赖地注视着楼层显示屏上跳动的红色数字—— 【B2】…… 【B1】…… 【1】…… 然而,就在经过【1】层时,电梯没有停下。 更诡异的是,那显示着【1】的数字依然亮着,仿佛刚才经过的并非实际的一楼,而是一个虚幻的标识。 电梯继续往上攀升,【2】……【3】…… 突然,那红色的数字突兀地定格在了一个不该存在的数字上: 【4】 蓝舒音下意识看了眼面板,没有标注为【4】的按钮,只有紧邻的【3】和【5】 “叮——” 轿厢内响起一声轻微的提示音,梯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门外,竟是一片未经修饰的毛坯空间。视野所及,万籁俱寂,皆是被厚重尘埃笼罩的昏暗,不知从何处渗入的幽幽微光,勉强勾勒出空荡走廊向深处延伸的模糊轮廓。 海桃大厦那个关于“阈限空间”的诡异传说瞬间闪过蓝舒音的脑海:据说在这栋大厦的3楼和5楼之间,存在着一个时空夹缝,一旦误入将永远迷失。 虽然科学解释很有道理——数字“4”只因忌讳而被跳过,楼层本身是存在的,只是开发商为节省成本没有装修投入使用。所谓的灵异现象多半是夜深人静时维护人员的活动所致。 但此刻,亲眼目睹电梯突然停在4楼,蓝舒音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各种荒诞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好在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几乎在门开的瞬间,蓝舒音已迅速抬手,将控制面板上所有的楼层按钮,从头到尾按了个遍! 每一个按钮都应声亮起,连成一片鲜艳的光点。 出去是不可能出去的,她只是爱冒一点小险,又不是喜欢作死。 那扇开着的梯门,在蓝舒音的面前仿佛停留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最终还是缓缓合上了,将那片诡异的空间隔绝在外。 电梯微微一震,开始继续上升。 海桃大厦最高23楼。她按亮了所有楼层的按钮,然而电梯却并未如预期般逐层停靠,而是持续向上…… 【7】…… 【8】…… 【9】…… 当显示屏跳转到【14】时,一阵隐约却尖锐的嘈杂声,夹杂着凄厉的尖叫,竟穿透了紧闭的梯门,清晰地传了进来!那声音纷乱刺耳,仿佛外面正有许多人极度的恐慌。 蓝舒音突然想起关于这一层的传闻,【14】楼曾开过一家恐怖密室店,可没多久,接连三名顾客离奇跳楼自杀,早已倒闭荒废多年。 这个恐怖故事,本是她计划探至14楼时讲述给老铁们听的。 电梯持续上升,数字不断跳动。 【15】…… 【16】…… …… 最终在顶楼,23层停了下来。 面板上【23】的指示灯熄灭,仿佛在无声宣告此层安全。 然而,梯门迟迟不开。 就在这诡异的停滞中—— 轰! 整部电梯猛地一震,随即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彻底失控下坠! 强烈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蓝舒音的心脏,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被狠狠抛向喉咙。灯光疯狂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电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巨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妈的,这电梯到底什么鬼?明明也没看到灵体,怎么就这么诡异?! 蓝舒音在剧烈的晃动中重重撞向轿壁,她闷哼一声,自拍杆脱手。但她没有慌张,凭借本能迅速蜷缩身体,背靠角落,降低重心,双手紧紧抓住一侧的扶手。 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死死盯住那乱码狂跳的楼层屏幕。 在令人心悸的呼啸声中,她伸手,用力拍向紧急呼叫按钮。 “嘟——嘟——” 冗长的忙音在轿厢内回荡,无人回应。 面板上所有被她按亮的楼层按钮,此刻犹如接触不良般同时疯狂闪烁!红光与绿灯交替明灭,将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下坠仍在持续,仿佛要直坠地狱。 突然! “哐当——!” 一声金属摩擦撕裂声炸响,伴随着一阵顿挫感,电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狠狠攥住,骤然刹停! 巨大的惯性将蓝舒音甩向前方,好在她死死抓着扶手。 她喘息着抬头,惊魂未定地看向电梯屏幕—— 上面鲜红的数字不再跳动,定格在: 【14】 这次,梯门很快就打开了。 门外不是毛坯空寂,而是一条装修过的走廊,墙上涂满了褪色剥落的恐怖主题涂鸦,地面散落着碎砖块和废弃建材。 远处一间店铺门口挂着“鬼藤沉浸”招牌,显然就是那家倒闭的恐怖密室。 而此刻,走廊深处正蜷缩着四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二男二女,全都面无人色地紧盯着黑暗的转角。 听到电梯开门声,他们猛地抬头,脸上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的狂喜—— “电梯!电梯来了!” “快走!快进去!” 几人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看到从电梯里走出的蓝舒音时明显一愣,但极致的恐惧让他们顾不得其他,争先恐后地冲击电梯,疯狂地拍打着关门按钮。 然而,电梯门迟迟不关。 “为什么?!为什么没反应?”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几乎崩溃地吼叫,用力捶打着按钮面板。 看着他们这副活见鬼的模样,蓝舒音反而内心稍定,平复了呼吸。 嗯,都是活生生的人。 不过,究竟是什么能把一群人吓成这样?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从远处传来。 蓝舒音循声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一个短发女生连滚带爬地从转角冲出来,脸上毫无血色,眼中是无法形容的恐惧。 她的身后,一道臃肿的青灰色身影几乎是飘荡着紧贴其后——那是个面色死灰的胖男人,他狞笑着将女生按在墙上,然后缠住女生的双臂,强迫她用自己的双手死死掐住脖子! “静瑜!”一个长发女生失声尖叫,想要冲过去。 “别过去!她也中邪了!”另一个男生拉住她。 被叫做静瑜的女生脸色已经由红转为骇人的青紫,喉咙里发出无力挣扎的声音。 长发女生挣脱束缚,扑到同伴身边,试图掰开她掐住自己脖颈的手。另外三个同伴见状,也只能过去帮忙,但都是徒劳。 他们似乎完全看不见那个迫使同伴掐住自己脖子的恶灵。 蓝舒音将自拍杆收进背包,随手把背包往地上一放。 然后弯腰从废料堆里捡了一块看着比较完好的板砖,早已沾满朱砂的左手往砖面一抹,便拎着板砖朝他们走去。 “你……你想干什么?!” 那个戴眼镜的男生注意到了她的举动,见她手持凶物,气势汹汹,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他竟一咬牙,猛地朝蓝舒音扑了过来。 蓝舒音利落地侧身抬腿,一记直踹蹬在对方腹部。 “啊!” 男生痛呼着摔飞出去,后背狠狠撞上电梯门,一时瘫软在地。 她没有停顿,也懒得解释,三步并作两步逼近那恶灵。手臂高扬,便将那块抹着暗红朱砂的板砖狠狠拍了下去! 板砖触碰到灵体的刹那,爆发出烙铁烫肉般的“嗤嗤”声响,焦臭刺鼻。 那恶灵发出一声尖啸的凄厉嚎叫,整个形体剧烈扭曲溃散,很快便像被烈阳灼烧的冰雪,迅速消融。 缠绕在手臂上的控制力骤然消失,常静瑜脱力地软倒下来,剧烈地咳嗽喘息,脖颈上赫然留着深紫色的指痕。 “还、还有一个……”常静瑜刚缓过一口气,便死死抓住蓝舒音的手腕,颤抖地指向走廊深处的黑暗转角,“在追我们朋友……求你……” “我去看一眼。”蓝舒音掂了掂手里的板砖,大步迈向那片黑暗。 转角之后,走廊愈发狭窄破败,墙壁上的漆皮大块剥落。幽幽的光线从一扇虚掩的铁门发出,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呜咽和抓挠声。 她一脚踹开铁门。 门内是一间布置成医院病房的密室逃脱场景,到处是暗沉污渍。 此刻,一个穿着运动衫的男生正被一个瘦长如同竹竿,穿着破旧病号服的灵体死死按在病床上! 那灵体的手臂异样的长软,如同枯枝般缠绕着那男生的脖颈,另一只手的指尖已几乎刺入他的太阳穴。 吴恙? 看清那男生的脸,蓝舒音眼底闪过一丝吃惊,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她大步上前,沾着朱砂的板砖带着破风声再次狠狠挥出,拍在瘦长灵体的脊背上! “嗷——!” 瘦长灵体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缠绕吴恙的力量骤然松动。但它并未像之前那个胖灵体般消融,被朱砂击中的部位只是发出“嗤嗤”的灼烧声,冒出缕缕黑烟。 它猛地回过头来——那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恐怖平滑皮肤,正正地“盯”住了蓝舒音—— 不知为何,蓝舒音心下一怵,突然想到了香翁寺里的那尊肉身神像。 “音姐!” 吴恙趁机挣脱束缚,从病床滚落,蜷缩在蓝舒音脚边剧烈颤抖。 这一声呼喊让她回神,反手又是一砖拍向那无面灵体的头颅。朱砂如火星迸溅,灵体被彻底激怒,舍弃吴恙,携着刺骨的恶意直扑而来! 蓝舒音暗骂一声,侧身避开它利爪,搬砖再次砸向它的肋部。这一次朱砂灼烧得更深,却只是让它动作稍滞。 看出它绝非寻常,蓝舒音当机立断,“走!”拽起吴恙冲向门外。 无面灵体发出愤怒的咆哮,却在追至铁门时戛然而止。它僵立在门后阴影中,不甘的嘶吼渐渐低沉,最终缓缓退入黑暗,消失不见。 …… 蓝舒音拉着惊魂未定的吴恙退回走廊,常静瑜第一个冲了过来,急切地扶住脸色苍白的男生,连声关切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蓝舒音松开了手,冷静地扫视在场的其他人。 当视线掠过那个戴眼镜的男生时,对方立刻瑟缩着脖子后退了半步,下意识捂住还在作痛的肋骨,脸上写满后怕。 其他人看她的眼神也差不多,敬畏中带着点怀疑和害怕。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种不安弥漫在空气里,使得所有人都异常沉默。 直到蓝舒音打破了这片沉默,“这里什么情况?” 刚对吴恙嘘寒问暖完的常静瑜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向她讲述了经过。 原来,他们六人都是港州大学探险社的成员,戴眼镜的男生明轩是他们的社长。这个周末,社团组织了这次海桃大厦的探险活动,计划本是从早上待到入夜,体验整栋大楼不同时段的气氛。 然而,诡异从他们踏入电梯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电梯竟未经任何操作,将他们带到了14楼。更糟糕的是,抵达后电梯便彻底失灵,无论怎么按都毫无反应。 他们被困在了这一层。起初,大家虽觉蹊跷,却并未意识到危险的临近。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寻求刺激,明轩提议,在这废弃的楼层里玩那个著名的招灵游戏——四角游戏。 “我们只是觉得好玩,没想到……”常静瑜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后怕,“真的把不干净的东西给招来了。” 最诡异的是,除了她和吴恙,其他四个人,竟然完全看不见那些可怕的存在。 第42章 阴神刺符⑤·是人是鬼 只要站在那里,…… “我们只看见, 他们俩像中了邪一样,突然开始尖叫,用头撞墙, 还自己掐自己的脖子……”长发女生说着,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心有余悸。 “会不会是这里的空气问题?”另一个短发女生提出猜测, “我知道有些森林里会产生瘴气。这种废弃大楼,以前又是恐怖密室,会不会堆积了什么有毒气体?” “不可能。”常静瑜立刻反驳,“我们都在一起, 呼吸同样的空气,为什么只有我和吴恙看到了?” 吴恙却显得有些犹豫, 他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道,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刚才就是觉得脑袋特别沉,身体好像不听使唤了。你说的不干净的东西……”他求助似地看向蓝舒音,“音姐, 你看到了吗?” 想起他刚刚在密室里的样子,蓝舒音的心底闪过一丝疑惑, 但她并未表露,转向常静瑜道, “你说你看到了,那它们长什么样子?” “一个很胖, 脸色青黑得吓人。”常静瑜抱紧双臂,声音发颤,“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它……它根本没有脸!” 描述与蓝舒音所见完全一致。她确实看见了。 蓝舒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常静瑜,继续问道:“你一直能看到这类东西吗?” “没, 就是刚刚……”常静瑜立刻摇头,但随即,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蓝舒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异样。 “你想到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常静瑜迟疑地开口,“今天我到得早,就去负二层转了转。在那里遇到个很奇怪的老头……他问我想不想开眼。我以为他是要给我看什么古董宝贝,就随口说了句想。结果他突然伸手在我眉心按了一下!”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脸上浮现出后怕,“他的手又湿又冷,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我当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等反应过来,他已经不见了……要不是没证据,我差点就要报警了!” 负二层,老头? 蓝舒音立刻想到了蟒善堂那个竖瞳老者。 ——你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欢。 ——是黑法的臭味。很淡……但错不了。 他究竟想做什么?竟然还能强行给普通人开阴瞳? 就在她凝神思索时,常静瑜突然面露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抖抖索索地指着她的身后,“女,女鬼……” 蓝舒音倏地回头,视野里空空如也,只有破败的走廊和涂鸦的墙壁。 她不由安抚道,“你放松点,别自己吓自己。” “快躲开!”常静瑜却尖叫着推了她一把。 几乎同时,一股蚀骨的寒意狠狠挠在她的左后肩上,火辣辣的刺痛瞬间蔓延开来。 真有东西?! 蓝舒音心头剧震,左手本能地探向刚刚袭向她的那片虚无,下一秒—— 她竟真的抓住了一条冰冷纤细,柔软到无骨的手臂! “嗤……” 掌心残留的朱砂触及那无形之物,立刻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烈震颤。能够感觉到那东西在挣扎,但视野里依旧空无一物。 阴瞳失效了? 不,蓝舒音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既然朱砂还能伤到它,问题就不出在她身上。 不过,此刻容不得细想。那看不见的灵体似乎展现出了一种诡异的柔韧性,蓝舒音突然感到心脏一阵剧痛,仿佛被一只指甲尖锐的鬼手穿透胸膛,死死攥住了心脏,带着报复般的狠厉! 她不得不松开钳制,下一秒,那只攥住她心脏的无形之手也毫不留恋地松开了。 心脏突突直跳,疼痛难忍,但在一群学生面前绝不能露怯。蓝舒音的面色苍白如纸,却是强撑着直起身,厉声问常静瑜,“它在哪?” 亲眼目睹刚刚那一幕交锋,常静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指向斑驳的墙壁,“她……好像穿墙消失了。” 叮! 话音刚落,不远处那部沉寂许久的电梯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之前被按了无数次都毫无反应的向下按钮,灯光居然亮起又熄灭了。 “电梯好了!” “快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几个学生如同惊弓之鸟,争先恐后地冲进了轿厢。 蓝舒音也顾不上探究缘由,强压下心脏残余的绞痛和左肩火辣辣的刺痛,捎上背包,脚步略显虚浮地跟了上去。 就在她迈步的瞬间,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上了她的胳膊。 是吴恙。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慌乱地挤进电梯,眼底带着一丝未散的惊悸和担忧。 “我没事。”蓝舒音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加快步子走进电梯,心情有些凝重。 这地方,真有她看不见的东西! 有人按亮了负二层的按钮。 这一次,梯门合上,电梯平稳下降。 没再出现什么幺蛾子,电梯顺利抵达负二层,明轩等人几乎是弹射而出,头也不回地朝着出口狂奔,直到冲回车库,感受到明亮的阳光,才一个个放松下来,瘫坐在地。 “什么鬼地方,太邪门了!打死我也不来了!” 蓝舒音正思索着下一步,手机突然在裤袋里震动起来。 刚拿出来,还未看清屏幕,吴恙的声音突然响起,“音姐,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还有事。”她低头看着手机,摆了摆手,走向路边的公交站台。 屏幕上跳动着隗离的语音请求。 她正准备接听,常静瑜却又追了上来。 “姐姐!”常静瑜拦住了她,“能加个联系方式吗?” 她语气恳切,带着点儿不知名的希冀。 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注视下,蓝舒音犹豫了一下,还是调出了二维码。只是在通过好友申请后,将对方权限设置成了仅聊天。 常静瑜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蓝舒音接起电话转身就走,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转身,发现吴恙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 他目光沉沉地追随着蓝舒音消失的方向,脸色出奇的差。 “吴恙,你认识那位姐姐?”常静瑜试探地问道。 吴恙缓缓收回视线,瞥了她一眼,“别见谁都喊姐姐。你叫的究竟是人是鬼,还不好说。” 语罢,他漠然转身。 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模糊的影子,他的侧脸一片阴霾。 …… 许是接听不及,语音在接通前便自动挂断了。 蓝舒音看了一眼聊天,对方没回她凌晨发的那条消息,只是拨了刚刚那通来电。 想来或许又是些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的状况,蓝舒音便主动回拨了过去。 几乎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起来。 隗离开口第一句便是: “你在哪儿?” “港州……”她话音未落,却听那边紧接着追问: “我知道你在港州。我问的是,具体在港州什么地方?” 他的声线乍听之下依然清润,但细辨之下,语速似乎比平日快了几分,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凑。 蓝舒音也不太清楚所处的确切位置,正要点开地图查看,隗离的声音却再次传来,“今天刚好有个港州的客户,所以……” 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己沉默的缘由,蓝舒音不由道,“我人在外面,刚从海桃大厦出来,对这片不熟。地图显示,我在耀华后巷和海州道的交叉路附近。” “很近,等我十分钟。”隗离自然地做了决定,截住了她可能推拒的话头,却又意识到了什么,妥帖地补上了一句,“好吗?” “好。”蓝舒音不在意地应下。 这是个背街的T字路口。老旧的霓虹招牌在白日里沉默着,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带起一阵短促的风。 心脏和左后肩的钝痛还未消散,蓝舒音索性在路边蹲了下来,将脸埋进臂弯,身子无意识地前后轻晃。 要怎么杀回14楼呢?她暗暗盘算着,已知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灵体,还有没有其他危险东西犹未可知,凭她一人似乎有点冒险。 阳光在她的旁侧投下一道孤独的影子。 隗离赶到时,脚步微顿,调整了一下稍显急促的呼吸,这才稳步上前。 “阿音。” 听见声音,蓝舒音抬起头。 逆着光,隗离朝她走来,身影被稀薄的日光勾勒得挺拔清隽,与这灰扑扑的街景格格不入。 蓝舒音撑着旁边的栏杆借力站起来,看了眼手机说,“挺准时啊,隗离。” 她此刻的模样稍显狼狈,脸色也透着不健康的苍白,却又刻意的吊儿郎当。 隗离停顿了两秒,才打趣道,“这么狼狈,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蓝舒音从善如流,“真让人伤心啊,这要是哪天换了张脸,你岂不是要当街喊抓贼?” 她也是随口一句玩笑,隗离唇边的浅笑却倏地敛起。 他别过头,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有些人,只要站在那里,我就不会认错。” 蓝舒音一愣,讶异地望向他。 他侧着脸,目光投向冷清的马路中央,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究竟是何种情绪,只觉得无端染上了几分难以触及的寥落。 但,显然不是在说她。更大可能是有感而发。 蓝舒音摸了摸鼻子,平白有点内疚,觉得也许触到他的伤心事了。但下一秒,隗离又回过头,唇角重新噙上了那抹恣意的浅笑。 “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话间,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在她的左后肩处轻轻扶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他的手触及她肩膀的刹那,火烧火燎的钝痛感竟然减缓了一些。 蓝舒音偏头看他。 隗离却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寻常的指引,“这边。” 转角停着一辆普通的的士。只是里面干净得过分,内饰一尘不染,就像从不载客一样。 司机是个戴着口罩的中年男人,在后视镜里与隗离对视了一眼,便默不作声地发动了引擎。 车子在迷宫般的街巷间穿行,最终驶入一片被高楼阴影吞没的窄巷深处,停在了一栋冷清的四层唐楼前。 这栋楼颇有年岁,灰扑扑的外墙爬满了枯褐的爬山虎,外表看着再普通不过。 一近门前,异域的感觉却扑面而来——门廊两侧各放置着一座小小的神龛,里面供着的不是寻常神佛,而是两个披着暗红绸缎的半人高黑泥娃娃。 那娃娃眉眼模糊,无端透着一股子邪性的生气,在昏昧光线下仿佛正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来客。 “我客户住的地方。”隗离解释道,“他常年往返暹罗,对刺符那些门道比较了解。” 蓝舒音微微一怔,旋即惊讶道,“这么巧?你不会是为了方涣的事,特意带我来见他吧?” 第43章 阴神刺符⑥·反差 谁准你叫大名了。…… “不全是。” 隗离说着, 已经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漆色木门。 门内并非逼仄的唐楼格局,而是一个开阔的挑空厅堂,直通四层穹顶, 浓郁的异域风情扑面而来。 头顶巨大的莲花状拱顶,层层叠叠的浮雕花瓣在幽暗光线下舒展。墙壁上暖黄色的壁灯, 光线昏昧, 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神秘的暖色影子里。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奇异的香调,混合了沉香、没药,或许还有些许热带花卉的甜糜,目光所及, 尽是浓烈到极致的色彩——赭红、宝蓝、鎏金,交织在梁柱与墙壁上, 那些雕刻其上的神魔图案姿态各异,宝相庄严与狰狞怒目并存, 在光影中仿佛随时会活过来。脚下厚实柔软的泰丝地毯,繁复的纹路在步履间若隐若现。 环绕着中央厅堂,是四层弧形的回廊, 一扇扇房门紧闭,门上垂挂着各色珠串或刺绣门帘, 珠光与丝线在暗处幽幽反光,看不清内里乾坤。 “萨难!” 蓝舒音正沉浸在这诡丽而陌生的环境中, 隗离却已扬声唤道,清润的嗓音在空旷的厅堂里荡开一丝奇异的声调。 不一会儿, 侧面一道悬挂着深紫色珠帘的门后传来动静。帘子被一只戴着数枚宝石戒指的手猛地掀开,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走出来。 他约莫四十岁上下,肤色较深,面容轮廓深邃。一身深紫色泰丝衬衫, 领口敞开,露出小半片胸膛和层叠的金色项链,项链上坠着佛牌、宝石和一枚品相极佳的珠子。 手上更是叮当作响,沉甸甸的金镯,镶嵌着彩色宝石的臂钏几乎覆盖了手臂。真正的珠光宝气,财气逼人。 “谁这么没礼貌,没发……”萨难操着一口带着异域腔调的中文,语气里满是被人擅闯的不悦。 然而,当他瞥见好整以暇站在那里的隗离时,斥责的话硬生生哽在了喉头,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震在原地,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愕,甚至是……惊慌。 下一秒,他下意识地拧身就跑。 许是被那过于耀眼的珠光晃了一下神,蓝舒音再定睛时,隗离已不知如何贴近了萨难身侧,一条手臂极其自然地搭上了对方那缀满宝石的肩膀。 “老朋友专程来见你,怎么还躲?” 隗离的声音充满无奈,可那看似随意的姿态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半推半揽地将萨难带向了厅堂中央的会客区。 萨难被他按坐在泰丝沙发里,压着怒气说,“你来见我也没用!都说了她的灵消失了!消失了!我没办法!找不到!” “不提这个。”隗离说着,转动他的肩膀,为他介绍,“蓝舒音。” 萨难这时才注意到隗离并非独行,锐利的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女子。 隗离又对蓝舒音温声道,“阿音,这位是灵媒萨难。” 灵媒?通灵之人? 蓝舒音礼貌一笑,“你好。” 然而,萨难对上她的眼睛,却是浑身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抬头看向隗离,嘴唇翕动,似乎想脱口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隗离不动声色地截断了话音,“她有个朋友,想处理掉手臂上的刺符。” 萨难神色古怪地摇头,“我不做这种买卖。” “我知道。”隗离从善如流地接话,“介绍个能处理的人就行。” “你先把手拿开。”萨难带着点嫌恶,又掺杂着不易察觉的畏惧,将隗离虚搭在他近颈处的手臂扯开,这才像是重新获得了呼吸权,语气恢复了几分属于商人的精明,“刺符嘛,我确实有认识的人能处理。但他们要价,可不低。” “要价是指……钱吗?”蓝舒音试探着问。 萨难闻言,又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等价交换。看那刺符扎根的深浅和来路。如果是寻常玩意,卖你们一个面子,或许就能抹去。如果是棘手的,带着债的……”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那就要看事主,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 “听着代价不低。”蓝舒音思忖片刻,直白地问,“蟒善堂的师傅,能处理刺符么?” “蟒善堂?”萨难一愣,随后掐指细算,恍然道,“哦,你说常仙?他道行深厚,但请仙问价,要看那人仙缘如何了。” 常仙?常静瑜…… 蓝舒音正暗自思量,隗离忽然说道,“萨难知道很多,你有什么疑问,今天一起问了,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碰到他了。” 听出他话中深意,萨难一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难掩怒气地骂道,“大隗迦离,世上灵媒那么多你就非逮着我一个人薅?!你……” “咄!” 一声令人齿冷的厉响,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一柄镶满宝石的匕首深深刺在桌上。 锋利的刀尖钉在萨难五指之间的缝隙里,泛着泠泠寒光。 隗离修长的指节握着刀柄,语气淡漠道,“是我表现得太和善了?”他微微偏头,额前美人尖在幽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显出几分冷郁,“是要求,不是请求。” 此刻,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桃花眼敛了笑,所有的情意和光彩顷刻褪得干干净净,仿佛撕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平静冷酷的本来面貌。 他周身的温润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高高在上的冰冷威压。 周围突然极度的安静。 蓝舒音被他这判若两人的模样震得怔住。 而萨难,却再清楚不过是什么触怒了他——妈的!他在心里暗骂。不就叫了一声他大名吗?至于每次都这样翻脸无情? 萨难的脸色青白交加,他转向蓝舒音,语气硬邦邦的,“蓝小姐,我先把话说在前头,很多东西知道太多,也没有任何好处。” 蓝舒音无视了他的恐吓,沉吟片刻问,“萨难先生了解阴瞳吗?” “阴瞳?”萨难下意识瞥向一旁,拔了匕首默不作声把玩的隗离,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变得干涩,“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强行窥视阴阳,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一个人拥有了阴瞳……”蓝舒音追问道,“在什么情况下会失效?比如,在同一个空间里面,能看到其他灵体,但还有一个就看不见……嗯,确定至少有一个灵体存在但看不见。不过,另一个开了眼的人都能看见。” 她说得太具体,就差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那个拥有阴瞳的人就是她了。 萨难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答道,“如果外力强行开启的阴瞳,本就是逆天而行,失效再正常不过。但确实还有几种可能。” “最常见的是你自身气运低迷,阳气衰弱。”他伸出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就像油灯没了灯油,再好的灯芯也点不亮。大病初愈,心神俱疲,或是走了背运的时候,阴瞳就会时灵时不灵。” “第二种……”他顿了一下,“你可能遇到了硬茬子。灵体有很多种,有些存在道行高深,它若不想被你看见,自有手段蒙蔽你的双眼,屏蔽你的感知。” “第三种嘛……有些狡猾的东西最擅长玩弄人心,制造幻觉。你以为看见了,其实是它想让你看见的。你以为没看见,说不定它正站在你身后,对着你的脖子吹气……” 萨难一口气说完,观察着蓝舒音的反应,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恐惧或退缩。 然而蓝舒音只是蹙眉沉思,“我觉得都不太像。我能伤到它,但看不见它。” 萨难的关注点却是一转,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你自己动手捕灵?” “怎么了?” “太危险了!”萨难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借力打力,让护法的力量帮你?说到这个”他话锋一转,商人本色尽显,变戏法似地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用丝绸仔细包裹的佛牌。 那是一块深褐色的圣物,材质像是陈年的圣木粉混合着特殊香料压制而成,边缘镶嵌着一圈薄薄的金箔。 牌面中央,一位面容威严的护法天神浮雕栩栩如生,身披战甲,手持金刚杵,周身环绕着细密古老的巴利文经文。 “这是龙婆蜀大师晚年亲制的丁丑护法牌,是难得的正牌。”萨难的声音压低,带着几分敬畏与炫耀,“大师用修行数十年的功德加持,融合了七处圣地圣土,又在佛前供奉了整整四十九天。佩戴它,不仅能驱邪避凶,关键时刻更能借得护法神力,让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近不了身……” “走吧。”隗离突然出声,打断了萨难的吹嘘,“他这儿都是假牌,专门骗钱的。” “喂!谁说我这儿没有真货?真牌可贵得很!而且请回去容易出事的喂!……” 萨难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嚷嚷,隗离没有理会,随手将那把匕首扔到桌上,便带着蓝舒音朝外走去。 那辆的士还停在巷口,隗离拉开车门,侧身对蓝舒音说,“一起吃个午饭?刚好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餐厅。” 蓝舒音细细打量他。 从萨难宅邸走出,他仿佛洗去了所有沉郁,又变回了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那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眼波流转间潋滟生辉,蕴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眉眼舒展,皎然如玉,哪里还有半分先前持刀时的凛冽杀气? 仿佛那持刀威胁萨难的冷酷模样,才是一场精心扮演的戏。 第44章 阴神刺符⑦·好奇心 一个满身秘密的人…… “好啊。”蓝舒音点头。 正好, 还有事问他。 隗离带她去的是一家葡式餐厅。白墙蓝瓦的建筑透着南欧风情。 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做旧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着烤沙丁鱼、橄榄油和香料的浓郁香气, 背景里隐约传来轻柔的法多音乐。 隗离将菜单递给她,“看看有没有合胃口的。” 蓝舒音接过来, 却不翻开, 抬眸看着他,“要是没有呢?” “那就换一家。”他答得随意。 蓝舒音不由笑了,将菜单沿着桌面推了回去,“既然是你推荐的, 你来点吧,正好让我看看你的品味。” 隗离点了几道招牌菜, 便将菜单递还给服务员。他望向低头啜着柠檬水,不知在想什么的女子, 沉默片刻后开口道,“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嗯?什么?” “你找到能处理刺符的人了。” “是我那雇主找的门路,我就是替他来看看虚实。”蓝舒音抬眼看他, 真心实意道,“但你能记着, 谢谢啦。” “我也是顺便。” 蓝舒音不禁想起他说今天是来见客户的事,但…… “刚刚那个灵媒, 真是你客户啊?” “嗯。” “我觉得不像。他好像很怕你。” 隗离还真想了一下,“有段时间我经常去找他, 可能,是被我烦怕了吧。” 想到萨难那句怒气冲冲的质问,蓝舒音试探地问道,“你在寻找某个人的……灵体?” 隗离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只是笑了笑说,“她不是正常死亡。萨难这人虽是出了名的奸商,贪财好利,但在灵媒这一行当里,能跟他比肩的,不超过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可惜啊,那点本事全都用在敛财上了。” 蓝舒音“哦”了一声,继续好奇地追问,“你要找的人是谁啊?家人?朋友?……恋人?” 隗离定定地凝视着她,眸色深沉,仿佛刹那间万千情绪在暗涌。 那目光太过沉重,几乎要让蓝舒音别开眼时,他却倏然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一个胆大包天的小骗子。她欠我很多,迟早有一天,我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讨债啊?蓝舒音了然,可看他的样子,戏谑又怀念,又觉得不单单如此。 她突然心中一动,难道是他那位爱作画的故人? 然而,没等她开口,服务生恰在此时端上了烤得金黄酥脆的餐前面包。 而隗离扯开了话题,“你今天去海桃大厦了?” 蓝舒音也想说这事,便顺着话茬,将今早的遭遇大致讲述了一遍。 “你说奇不奇怪,我居然看不到那个灵体。”她这次说得直白,没再掩饰自己异于常人的感知。隗离也不惊讶,只是微微倾身,“你是说,那里有个无脸灵体?” “是啊。” “它没法离开那间密室?” “嗯,像是被什么力量禁锢住了。” 隗离沉吟道,“这确实蹊跷。灵体无脸,要么生前就被人削去了面容,要么是死后被人用特殊手段抹去了存在的印记,但无论哪种,理应怨气极大,不会被困在方寸之间。” 蓝舒音察觉到了他异样的专注,“你好像对这个无脸灵体更感兴趣?” “只是奇怪。”隗离顿了一下,补述道,“我这人,只对天灵地宝感兴趣。” 他这解释属于多余。蓝舒音唇角微扬,眼底掠过一丝狡黠,“但我挺感兴趣的,不然你再陪我去一次?” 隗离点点头,只是说,“晚上再去吧,白天阳气太盛,很多蛛丝马迹隐而不显。” 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而且,你也该休息一下。”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她的胸口,又很快挪开。 仅这一眼,蓝舒音便知道了,他的眼睛比自己厉害。 转念一想,憋宝人本就传承诡秘,常年与天地灵物打交道,感知异于常人也也合乎情理。 吃完饭,那辆的士把她送回了酒店。 临下车时,隗离又叫住她,问了房间号。 回到客房不过片刻,门铃轻响。服务生微笑送来一个黑纸袋,“一位先生给您的。” 蓝舒音早有预感。接过纸袋,里面果然放着两贴药膏。 膏体色泽气味略有差异,上面各贴着一张便签,字迹清隽洒落: 【左肩。化瘀散结,专愈灵体所致外伤,可祛阴寒滞痛。】 【心口。宁神定魄,滋养魂元,善治灵体所伤之本。】 恰到好处的两份赠药,蓝舒音垂眸沉默良久,才轻叹着自言自语,“……到底是哪几个字呢。” 她贴好膏药,一阵舒适感逐渐渗透肌肤,左后肩和胸口的钝痛果然舒缓了不少。 待身体舒适些,她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在浏览器里反复尝试拼音组合: daweijiali dawanjiayi danweijiayu 每次搜索出来的结果都不一样。 萨难当时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发音依稀接近“大卫佳丽”四个音节。隗离这个名字,更像一个简化后的代号。 蓝舒音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突然想要探究他名字背后的真相。明明他身上秘密很多,称谓或许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力,牢牢攫住了她的心神,让她难以平静。 也许一个满身秘密的人,对天生热爱探险的人而言,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谜题。 就在她思绪飘远之际,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震动。 蓝舒音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今天刚加上的那个女大学生打来的语音。 她指尖轻点,按熄了屏幕。 不出所料,通话自动挂断了。 然而,片刻过后,一连串带着鲜明个人色彩的文字便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充满了屏幕: 【姐姐姐姐!急事求助!!】 【事情是这样的!我外公,我最亲最爱的外公,最近身体突然垮得厉害,医院都查不出具体毛病,就说器官衰竭,现在全靠仪器和药物吊着一口气呢,人昏昏沉沉的醒不过来!】 【我们家之前请了位有名的风水先生来看,他说家里可能进了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老人家!】 【我们前前后后也找了好几个所谓的大师,钱花了不少,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结果一点用都没有!都是骗子!气死我了!】 【但姐姐你真是太厉害了!你对付那些东西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帅的!你肯定是有真本事的人!】 【求求你了姐姐,帮帮我吧!酬劳真的不是问题,只要你能把鬼都捉掉,让我外公好起来,怎么都行!拜托了姐姐![跪拜][跪拜]】 捉鬼? 这姑娘,胆子倒是大得很。 蓝舒音拿起手机回复:【我不接这种业务,但给你开眼那个,应该能帮上忙。】 想起蟒善堂,她顺道给方涣发了信息,告诉他,港州海桃大厦负二层的蟒善堂有位师傅能处理刺符,但具体事宜要他自己过去谈。 常静瑜的新消息已经弹了出来: 【别提了!姐姐,我后来特意回去找那老头子,结果他跟我装糊涂,说什么‘年纪大了记不清,有事回家问你外公’?可我外公人都昏迷不醒啊!这不是故意气人吗!】 蓝舒音眸光微动。 看来蟒善堂那老头子,的确和常静瑜有点渊源。 蓝舒音指尖轻敲:【酬劳能出多少?】 常静瑜秒回:【50万?哦不,100万!只要能让我外公身体好起来,再加个零我也愿意……不过得跟我爸报备一下……】 蓝舒音往后靠在椅背上。 乖乖,败给钞能力了。 她回了句【那就明天吧】,随手把手机放到一旁。 …… 晚上九点,蓝舒音刚背上随身小包,给隗离发了条“海桃大厦见”的消息,方涣的电话就打来了。 蓝舒音忙着呢,直接按了挂断。 没想到对方锲而不舍,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 蓝舒音不耐烦地接起来,才知道对方居然已经到港州了。下午收到消息后,他就订了最早的航班飞了过来。 虽然觉得这个时间点,蟒善堂就算再诡异也该关门了,但架不住方涣再三恳求,蓝舒音还是把定位发了过去。 夜晚的海桃大厦静静矗立在城市的喧嚣边缘,楼体轮廓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最高处那个废弃的霓虹灯架,以怪异的角度歪斜着,褪色的灰色墙面吞噬着零星路灯光芒,在黑暗中透着一种不祥的庄严。 隗离早就到了,倚在街灯下,低头看着手机。见到蓝舒音身后跟着的方涣,他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我还在想,你怎么迟到了。” 那语气温润如常,可蓝舒音莫名觉得,他还有后半句话没接上——原来是被个拖油瓶绊住了。 随即却暗自摇头。隗离这么体贴热心肠的人,嘴巴怎么可能那么毒呢?她老爱脑补。 蓝舒音无心寒暄,转向方涣道,“路上已经说清楚了,我和隗离要上楼。你要么自己去负二层找那位师傅,要么跟着我们。当然,也可以在外面等。” “我跟你们一起!”方涣毫不犹豫地重复道,态度与来时路上一样坚决。 见他执意如此,蓝舒音淡淡道,“反正后果自负。” 她戴上头灯,率先迈步向前。 沿着车库斜坡深入,粘稠湿热的黑暗裹挟着腐败霉味扑面而来。养尊处优的方涣蹙紧眉头,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默默抬起衣袖掩住口鼻。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昏暗中,唯一的光源来自深处的那部电梯。 按钮与轿厢都亮着惨白的光,在一片死寂中无声地发出邀请,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悄然等待着某位幸运儿的光顾。 “这电梯很不对劲。”蓝舒音边说边要上前,“我白天来时它明明是停运状态,可后来突然就……” 话未说完,隗离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臂。 “我看看。”他上前两步,手指拂过电梯外呼按钮,又单手扶着梯门,探身进入轿厢仔细打量。片刻后他偏过头,对蓝舒音笑了一下,“进来吧,没问题。” 蓝舒音依言进了电梯,却见隗离的指尖在楼层按钮面板上轻缓滑过,状似随意地问道,“你说,23楼会下坠?” “对,后来停在了14楼。” “那就先去23楼看看。”隗离说着,按下了数字【23】 很快,梯门合上。电梯平稳上升。 【B2】…… 【B1】…… 【1】…… 当数字跳到【3】时,蓝舒音的神经微微紧绷,但异常并未发生。显示屏没有出现【4】,而是直接变成了: 【5】…… 【6】…… 继续往上。 最后很顺利地来到了【23】楼。 “今天我到23楼的时候,门没开,然后……”蓝舒音话音未落,【23】的指示灯熄灭,梯门缓缓打开。 她顿时话音一拐,“……可能不太走运。”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完全废弃的办公区。破损的隔断歪斜倒地,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惨白的光斑。 在这片狼藉之中,积尘覆盖的走廊里遍布凌乱脚步,走廊尽头透着一缕微弱却明显的光。 蓝舒音和隗离交换一个警惕的眼神,放轻脚步,谨慎地朝着光源靠近。 光线来自一扇虚掩的门。 门内是一个操控室。墙壁上挂满了监控屏幕,其中几块运作着的,正显示着电梯井和各楼层的实时画面。 操控台前的转椅还在微微转动,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摆在控制台上,屏幕上的某个监控画面光标还在闪烁——显然,刚才有人在这里。 而且,刚刚跑了。 蓝舒音的视线扫过电梯监控画面,一个念头随之浮现——今天那场可怕的电梯惊魂背后,可能根本没有什么超自然力量。 是人为的。 有人在这里,冷眼看着她在电梯里惊恐挣扎,甚至可能……亲手操控了那场意外。 “隗离……”蓝舒音正欲开口,隗离却已竖起食指,轻轻抵在唇边。 随着他指尖微不可察的动作,几缕莹白的粉尘凭空浮现,如星屑般违背重力悠悠飘散。 刹那间,整个操控室的气场骤然凝滞。 无数不知从何处涌出的黑色爬虫,窸窸窣窣地汇聚成令人头皮发麻的潮水,惊得方涣脸色煞白,原地蹦迪。 然而,这些虫子目标极为明确,毫不停滞地涌向侧方一面看似严丝合缝的墙壁,疯狂地向内钻探。 不过几息之间,那面墙壁内部忽然响起一道国骂惊叫。 有人?! 蓝舒音眼神一凛,当即上前,伸手推向那面虫群聚集的墙壁。 手指触到的墙体竟微微松动,一道隐蔽的窄门向内滑开。 里面居然藏着一部员工电梯。 此刻,电梯正在下行。 楼层数字不断跳动,直到定格在——【14】 蓝舒音立刻推开旁边的安全通道,快步冲下楼。 “哐当——!” 铁门撞在墙上的巨响震得方涣一个激灵。他还没完全清醒,就见两人都已消失,只得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蓝舒音踏着冰冷的水泥台阶狂奔而下,急促的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激烈地回荡,如同她此刻的心跳。 每一层楼的指示数字在眼角飞速掠过,蓝舒音心里在骂街: 敢吓她?! 今天不把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揪出来,她名字倒着写! 很快,她冲到了14层。 14层的安全通道门藏在密室逃脱店的深处。门板完美地融入墙壁的涂鸦之中,成为某个恐怖主题场景的一部分,若不是刻意探查,绝难发现。 人呢? 为什么会逃到这里来? 蓝舒音的心头敲响警钟,伸手住了身旁的隗离。 “小心点,就是这家店。”她压下微喘,神色凝重地环视四周,“那个无脸灵体就在某个主题房间里,它不怕朱砂,但……” “那个,我打断一下。”方涣颤巍巍地举起手,声音发虚,“我们现在这算……是在‘捕灵’吗?” “怎么?”蓝舒音瞥向他。 “我就是确认一下……现在是,那恶灵没来招惹我们,但我们想主动招惹它,对吗?” 方涣此刻全然没了平日的少爷做派,缩着脖子,声音里都带着哆嗦,“二位有没有觉得,这事儿……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不妥当?” 头灯晃过他苍白的脸,蓝舒音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神情,“都让你在外面等着了,非要跟过来,我提醒过你,这里很危险。” “那……那还是待在你们身边更有安全感。”方涣厚脸皮地说着,又朝她身后缩了缩。 被他这么一打岔,蓝舒音也忘了原本要说什么,瞥见旁边有一扇暗门,便伸手推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这些暗门原本都设有精巧的机关,但断电后尽数失效,推开时轻飘飘的,毫无阻力。 穿过一段昏暗的走廊后,她终于找到了那扇虚掩的铁门。 “就是这里了。”蓝舒音轻轻地说着,抬起手臂。 裸露的皮肤上,已然泛起细小的疙瘩,无声诉说着此间的阴森诡异。 门内,就是那间刻意被布置成医院病房的房间。 房间不大,陈设简陋。正中央是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病床,锁链垂落在地。除此之外,仅有一张木质书桌和一个紧闭的矮柜。 墙壁上遍布大片暗沉污渍,色泽深浅不一,难以分辨是刻意做旧的装潢,还是别的一些什么。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焦糊气味,仿佛有什么东西曾在此被焚烧,余烬未散。 方涣打量完这令人不适的环境,一转头,却见蓝舒音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对着墙面比划什么,他忍不住问道,“蓝小姐?你干嘛呢?” 蓝舒音头也没回,“做准备。” 刺啦——! 忽然,病床底下传来一阵指甲刮擦地板的细微声响。 什么声音? 蓝舒音这才转过头,头灯的光束转向声音来源——那张锈迹斑斑的铁架病床。 刺啦——刺啦——! 那刮擦声逐渐急促,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尖锐的指甲抓挠着水泥地面,急切地想要爬出来! 蓝舒音稳住呼吸,正要上前查看,隗离却已无声地抢先一步,挡在了她与病床之间。 就在他俯身低头的刹那—— 一张惨白扁平的脸毫无征兆地从床底阴影中探出! 那张脸上没有五官,没有任何起伏的轮廓,就像一张被剥下熨平的人皮,直直地怼到了隗离眼前。 这突如其来的贴脸杀,让身后的蓝舒音都心头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可隗离却像是被这极致的恐怖震慑在了原地,一动不动,近乎呆滞地与那无脸灵体静静对峙着。 那灵体从床底完全钻出,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那恐怖的脸孔微微转动,最终锁定了蓝舒音。 仿佛瞬间忆起了白日的恩怨,它那没有嘴巴的脸部后方,竟然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嗬嗬”声。 几乎一个晃神,它便舍弃了隗离,带着冰冷的恶意,瞬间闪现至蓝舒音的近前! 阴风扑面,蓝舒音眼底的情绪沉淀下来,化为极致的冷静。 她疾退两步,早已握在手中的海盐块掷出。 海盐砸在那件病号服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 灵体低头了一下,发出一声更为尖锐刺耳的嘶鸣,显然被彻底激怒。 下一刻,它竟散开了形体,化作数道黑影缠住了蓝舒音四肢。冰冷刺骨的触感瞬间透过衣物渗入肌肤,蓝舒音只觉得周身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量便将她狠狠掼向身后的墙壁! 砰! 脊背撞上冰冷坚硬的墙面,震得蓝舒音气血翻涌。那张恐怖的无面脸庞倏地逼近,几乎要与她鼻尖相贴。 蓝舒音咬紧牙关,在被死死禁锢的狭小空间里,艰难地曲起手臂。那支涂满暗红朱砂的战术笔早已被她反手握紧,高高扬起—— 没有丝毫犹豫,她眼神骤厉,借着腰腹扭转的力量,用尽全身力气,将笔尖狠狠刺向灵体的后背! “嗷——!” 一声凄厉的惨嚎几乎刺破耳膜。 朱砂刺伤之处顷刻爆开一团暗红色火光,一股混合着焦糊与腐败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趁此间隙,蓝舒音腰肢一拧,一个灵巧的旋身,挣脱了黑影的束缚。 无脸灵体发出狂怒的尖啸,所有分散的黑影重新汇聚,携着滔天的怨气,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她—— 蓝舒音等的就是这一刻。 就在那扭曲身影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她向后一仰,一个滑步,露出了后方墙壁上那片用朱砂绘制的繁复图案—— 锁灵阵! 这正是她用进门后那点紧凑的时间,争分夺秒绘制的法阵! 《裉怪》中记载的法咒阵法繁多,以驱逐阵最为简单直接,诛灵阵最为霸道酷烈。法阵威力越大,失败反噬的风险也越高,且极易彻底激怒灵体。但高风险不是她不敢用诛灵阵的原因。 从踏入这个房间开始,她的目标就非常明确: 活捉它。 她就是想活捉它。 既然连隗离都对这个特殊的无脸灵体流露出不寻常的兴趣,它身上一定有很动人的秘密。 就在灵体扑入阵法范围的刹那,蓝舒音手腕疾抖,战术笔的笔尖点向锁灵阵的核心符文! 嗡——! 一阵红光如同活过来的血色锁链,顷刻将狂怒冲来的灵体缠绕其中。 第45章 阴神刺符⑧·特殊局 吴恙就是骗她之人…… 血色锁链如流动的熔岩, 在墙壁上缓缓盘绕收缩。 那无脸灵体被死死钉在阵法中心,发出愤怒又无力的嚎叫。扭曲的身形在暗红光芒中不断冲撞,却只是让那光芒锁得更紧。 血色的液体顺着冰冷的战术笔尖, 从蓝舒音紧握的指缝间不断渗出,滑落。 一滴, 两滴…… 在地面溅开一小片暗红的痕迹。 火辣辣的剧痛从掌心弥漫开, 传递到紧绷的神经末梢。她终于松开手,那支沾染了鲜血与暗红朱砂的战术笔应声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受了伤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发抖,但蓝舒音抿着嘴, 不发一言。 始终战战兢兢躲在后面的方涣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惊呼出声,“蓝小姐!”目光触及她掌心那片刺目的鲜红时, 声音都变了调,“你的手……” 他的声音, 像是终于打破了某种凝滞的结界。 始终静立在旁的隗离倏然回神。 他的目光投向她血淋淋的右手,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情绪。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开口道, “我来吧,这东西年岁太久, 道行不浅,阵法困不了它太久。” 闻言, 蓝舒音偏头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 只是沉默地往旁边让了一步。 隗离站在那无脸灵体前,端详片刻,忽然开口道,“她在等姐姐。” 他的声音很轻, 却让空气都为之一静。 “有人骗她,说会带她姐姐来见她。” “但时过……多年,来的都是陌生人。她终于明白受骗了。所以现在……她开始主动吸引过路人的注意,期盼其中能有她等的人。” 方涣奇道,“所以这里作恶的灵体,本意不是害人,只是为了吸引她姐姐的注意?” 隗离停静默了两秒,才道,“应该是这样。” 然而,蓝舒音的脑中却闪过白天这灵体对吴恙那狠厉的攻势,那样子,可不像吓唬或吸引注意。 她当即开口道,“你问她,为什么要对吴恙下死手?”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阵中那原本稍显萎靡的灵体便剧烈的挣扎,空洞的面部扭曲出骇人的弧度。 隗离微微蹙眉,似乎在分辨那无声的尖啸中蕴含的信息。半晌,他抬眼看向蓝舒音,语气沉静却掷地有声,“她说,吴恙就是骗她之人。” 话音刚落,走廊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像有人正朝这个方向逼近。 蓝舒音循声望去,未曾注意到隗离的手极快地从阵旁的墙面一擦而过。 她弯腰用左手捡起那支沾血的战术笔,迅速闪身躲到门后阴影处。 片刻。 “吱嘎——” 生锈的铁门被轻轻推开。 王葵带着手下走进来时,看到的是三个年轻人围坐在阴暗角落,中间摊着一张泛黄的纸,手中共同握着一支笔,俨然一副请笔仙的架势。 见到闯入者,其中一个男人立刻发出夸张的惊叫。另外两人也配合地露出惊恐表情,对着空气胡乱挥舞手臂。 “鬼啊!鬼来了!”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正是来自蓝舒音三人。 就在刚刚,瞥见推门的那只手里持着枪时,蓝舒音就当机立断,一把扯过方涣和隗离演起了这出戏。在这个恐怖密室里,没有比“作死玩通灵游戏”更合理的解释了。 然而,王葵利落地将配枪塞回枪套,目光如炬地看向三人中唯一的女性,语气肯定道,“你是蓝舒音。” 不等她回应,她亮出证件,“港州特殊局,王葵。”她语气干脆,不带转圜,“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她身后的两名队员无声地上前半步,形成合围之势。方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攥紧了蓝舒音的衣角。 特殊局? 而且是冲着她来的。 蓝舒音不由收起了佯装惊恐的表情,恢复冷静语气,“半夜玩游戏,不犯法吧?有什么理由需要我去你们局里?” 王葵神色不变,只沉声道,“我们头儿想见你。”见对方面露警惕,她略一停顿,终究还是透露了一些,“关于姚怀玉的事,需要向你了解情况。” 姚怀玉……这个名字让蓝舒音眼神微动。 “好吧。”她最终点头——不同意也不行,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可不想跟官方作对。 见状,隗离也开口道,“我也去。我当时也在场。” …… 海桃大厦底下。 方涣目送着特殊局那两辆黑色SUV无声驶入夜色,脸上的惊惶忐忑如潮水般褪去。 他眉眼沉静地思索片刻,竟转身再次走向那片漆黑的地下车库。 潮湿难闻的霉味扑面而来。他一手掩住口鼻,一手举着手电筒,在车库里找了很久,才找到了那扇通往内部商铺的门。 啪嗒。 短靴踏进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方涣低咒一声,挽起湿透的裤管继续前行。 走廊深不见底,唯有手电的光柱在黑暗中颤抖。恐惧如影随形,但求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挨个商铺搜寻过去,终于瞥见走廊尽头发出了一丝光线。 那点幽微的光源在黑暗中静静闪烁,如同冥河彼岸的引魂灯。 方涣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 走廊尽头只有一家店铺,没有招牌,没有门牌号。整面墙壁被一幅巨蟒刺绣所覆盖。令人心悸的是那双蛇眼,许是用的某种昂贵绿宝石,仿佛有生命般冰冷地注视着闯入者。 就在方涣的目光与那对幽绿蛇眼对上的刹那,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 胃里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咙,他下意识扶着墙壁干呕起来。 “年轻人。” 忽然,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带着某种冰冷诡谲的质感,“你身上这‘债’,可不轻啊。” 方涣猛地转身,却见一个身着笔挺西装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他的头发银白如霜,身形干瘦却站得笔挺。 黑暗中,老者那双眼睛异常明亮,此刻正盯着他刻有刺符的那条手臂。 方涣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深究对方如何出现,急声道,“大师!您能看出来?求您救我!只要能去掉这东西,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老者却摇头,“你三魂中的一魂已被打下烙印,想必与他人立过债契。可你除了这一魂,身无长物,我爱莫能助。” 方涣闻言,脸上血色霎时褪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确实做过交易——为了求得息壤血兰救弟弟,在霓裳夜与魏老板立约,以三魂为质。他原以为是故弄玄虚的江湖手段,谁知…… ——东西已送到,请方公子好自为之。霓裳夜的账,从没有谁能赖掉。 那句曾被他不以为意的警告,此刻犹如淬了毒的针,一字字刺入心底。冰冷而讥诮。 “大师,求您救我!”方涣向来能屈能伸,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当初为了救我弟弟的命,确实和人做过交易,可我那是走投无路啊……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 老者沉默地俯视着他,瞳孔里幽光闪烁,仿佛在权衡着某种利弊。走廊里只剩下方涣粗重的喘息和磕头的闷响。 良久,老者才缓缓开口,“也罢。相遇即是缘法。只要你应我一事,我便出手,为你拔除这刺符中深种的鬼祟。” 方涣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什么事?您说!” “明天跟我去个地方。不要你的命。”老者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但你或许会因此,形貌衰败,老去十载。” 方涣瞳孔骤缩,“您是说……用我十年寿命作交换?” “对你来说不亏。”老者淡淡道,“这段时间,你应该感到神思恍惚,夜不能寐,精气日渐衰竭。若放任不管,你绝活不过半个月。” 无需再多言,方涣已然明白,这是他眼下唯一的出路。 他死死咬住牙关,眼中闪过破釜沉舟的决绝,“好!只要能活下去……我愿意!” …… 夜色浓重,港州特殊局的据点隐匿在旧工业区深处——那是一栋外墙常年覆盖着金属密目网的烂尾写字楼。里面隐隐透着点光。保安亭旁立有一块“物流仓储”的牌子,深夜仍不时有红白制服的身影进出。 王葵向亭内人点头示意,便领着二人步入楼内。 楼内的景象与外观判若两地。灯火通明的大堂内,三三两两身着红白色配送服的人员或站或立,看着闲散,可当王葵带人踏入时,却齐刷刷看了过来。 那目光,带着点儿隐晦的审视。 王葵目不斜视地走向深处电梯,却在距离门扉三步时被人拦住。 “王队长。”一个穿着同款制服,吊儿郎当的男人横挡在前,目光锐利地扫过蓝舒音和隗离,“带生面孔进核心区,不合规矩吧?” 王葵脚步顿住,淡淡道,“执行公务。让开,罗山。” 叫做“罗山”的男人嗤笑,反向前逼近半步,“公务?我怎么没接到任何备案通知。”他刻意压低的嗓音里浸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该不会……王队长又在外面捡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线人’回来吧?” 他目光扫过王葵身后的蓝舒音和隗离,继续阴阳怪气,“没记错的话,上次那位线人可是精彩,一飞冲天成了沁阳的队长级人物,后来怎么着了?哦,杀队友,叛逃,现在还被通缉着呢。” 他尾音上扬,“通缉”二字格外刺耳。 王葵脸色一沉,声音冷了下来,“这是头儿的命令。你敢质疑?” 听到这话,罗山神色一变,铁青着脸侧身让出通道。 电梯径直往下。 猩红的指示灯一直跳到【-10】,才停住。 盯着那个泛着红光的数字,罗山面色阴晴不定。 “罗哥。”一名手下见状凑近,低声劝道,“王葵那女人深得头儿信赖,你何必每次都跟她过不去?”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罗山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老林头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凭什么她还能安然无恙,步步高升?”他眼神一厉,压低声音吩咐,“去,查查刚才那两个人的底,越详细越好。” 负十层的光线异常昏暗。 电梯门一开,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便映入眼帘。说是警卫,仅仅是因为他们手里紧握着真理,身着酷似特种作战服的装束。但制服上没有徽标,没有警号,没有警衔。 他们身前,是一扇金属门。门板泛着冷硬的哑光,厚度惊人,给人一种即便是子弹也无法击穿的坚固感。 警卫核验了王葵的身份信息,又在门侧的密码盘上输入了一长串密码,伴随着沉重的气阀泄压声,这扇巨门才缓缓向内开启。 门后是一条延伸向深处的走廊。 走廊内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晦暗,两侧墙壁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质感,表面坑洼不平,像是某种粗糙的拉毛工艺,但在幽暗光线下,那纹理却莫名给人一种黏腻,甚至仿佛在轻微蠕动的错觉。 以蓝舒音过人的视力,能清晰地看到墙缝间滋生着一簇簇灰青色的细小柱状物——那应该是墙藓的蒴柄,但它们的存在,让这本就压抑的环境更添了几分阴森鬼气。 更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每隔一段固定距离,就贴着一张同样规格的标语: 【遵循人类本位】 这六个字反复出现,像是一种无声的洗脑,又像是一道冰冷的禁令。 来此之前,蓝舒音想象中的“特殊局”,大抵和寻常官方机构差不多,顶多是更神秘一些。但眼前这一切,太奇怪了。 王葵口中的“头儿”,至少也该是位身处明亮办公室,举止得体的负责人。 可置身于此地,她只觉得这里更像是一座用于囚禁的秘密牢狱。而那无处不在的标语,也不像是在阐述理念,反倒像是在对身处此地的人,进行着一种强制性的反复的警示与催眠。 蓝舒音和隗离在走廊的一个岔路口被分开了。隗离只来得及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被一名黑衣男子带离。 蓝舒音则被王葵领着,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 不多时,门被推开,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不合身的紧绷西装,扬起一个热络的笑容,法令纹深深陷进去,语气亲切得毫无架子,“蓝小姐是吧?幸会幸会,我姓付,付青。是这里的副局长。” 但,他的右边大半张脸有着严重的烧伤瘢痕,平白让这份亲切里,多了一丝可怕狰狞。 付青拉开椅子坐下,体型将椅子压得吱呀作响。 在他坐下的刹那,蓝舒音便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 无他。这位副局长的身上萦绕着一股极淡的阴森气息。 更令她心头一紧的是,在他肥胖的身形轮廓边缘,尤其脖颈与袖口处,缠绕着几缕如细纱般的黑气。 这副看似憨厚可亲的皮囊之下,蛰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危险。 付青将将蓝舒音细微的后撤动作和眼底的审视尽收眼底。他脸上和煦的笑容未变,眼神却深沉了几分。 “蓝小姐的确有过人之处。”这褒贬不明,意味也不明的话音刚落,他的手竟抬起来,缓缓解开了西装的扣子。 “你干什么?”蓝舒音傻眼了。 付青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手指却未停,接着解开了衬衫的纽扣。 衣襟敞开的刹那,蓝舒音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竟是大半个腐烂的胸膛。青黑色的坏死皮肉与完好的肌肤形成狰狞的分界线,而在腐烂的胸腔深处,无数黑色脉络如活物般蠕动,紧紧缠绕着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颗心脏的半透明组织深处,竟隐约可见……一只蜷缩的黑犬轮廓? 蓝舒音完全惊呆了。 “如你所见。”付青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特殊局网罗天下奇才,但能做到我这个位置的,多多少少,已经不能算是完整的人类了。” “你……那是什么?”蓝舒音艰难地开口。 她以为自己的世界观早已重塑得足够坚韧,此刻却再次被击得粉碎。 “看来,你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停留在表面。”付青注视着她的反应,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用你们理解的话说,我奴役了一只灵体——不用害怕,我对你没有恶意。” 他系上衣扣,将那骇人的景象重新掩藏,随后抬眼看向她,语气平和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蓝舒音压下心头的震动,迎上他的目光,“你想知道什么?” “‘音音的铁拳’,是你吧?” “是我。” “我看过你的视频。鬼窟梦园之前,做的多是些常规的废墟探险,游轮、酒店、厂房……但你歇了一年,复出后选择的第一个地方是七姑村,然后是香翁寺——我没说错吧?那两个地方都有你的踪迹。” “是啊,所以呢?”蓝舒音不解其意。 “据我们调查,沁阳特殊局在你刚去七姑村那天就注意到了你。而姚怀玉,沁阳分局的调查队长,曾在你入住酒店的当晚,以特殊身份秘密接触过你。” 蓝舒音不由地愣住了,“你说什么?” “你好像很惊讶。”付青挑眉,“你不知道那是姚怀玉?” 蓝舒音的确不知道。 她缓缓收敛起翻涌的心绪,试图理清思绪,“我……不知道那晚假扮警察的人也是他。”她解释道,“我的确在香翁寺见过一个叫姚怀玉的人,他也的确自称来自特殊局,但那时他被人揍得不成样子,我没认出他来。” 付青恍然地点头,“那你现在有何感想?” 一下问到点上来了。 蓝舒音的心情很复杂,各种线索在脑海中交织碰撞,沉默片刻,才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喃喃道,“嗯……震惊?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巧合?他总不能在跟踪我吧。” “你也许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付青说着,取出随身平板轻点几下,将屏幕转向她。 几张高清监控截图依次呈现: 第一张摄于果庭酒店走廊,姚怀玉正走向她的房间门;第二张在七姑村外围山路,那个穿着红白配送服的身影隐在树影下,举着望远镜的方向分明对准了她;第三张竟在沁阳高铁站,姚怀玉站在检票口不远处,目送她通过闸机;第四张则是香翁寺后山,画面里清晰可见她与隗离,以及不远处的姚怀玉和陈斌。 蓝舒音有点心惊。 这姚怀玉当真演得滴水不漏,在香翁寺相遇时那般自然的反应,压根没让她看出一丝破绽。 可他为什么盯上自己? 为了息壤血兰? 没道理啊。 她正思忖着,付青的声音再次响起,“姚怀玉下山当晚,秘密杀害了同行队员林木和杨豪,陈斌也被他重创,至今仍在医院昏迷。而他……失踪了。” 闻言,蓝舒音忍不住蹙眉,“他为什么这么做?” “根据现有情报,姚怀玉成功回收了一个珍贵的地缚灵。他们内部对此灵体的归属产生了严重分歧。而根据我们截获的线索……” 付青刻意停顿,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她,“他在销声匿迹多日后,于前天被监控捕捉到正朝着港州方向移动。很巧,蓝小姐,你也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港州,你说,你们俩是不是很有缘分?” 听到这里,蓝舒音终于品出了对方话里的深意。 她直白地问道,“你怀疑我?” 付青却缓缓摇头,周身那若有似无的黑气似乎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浮动,“不,但我认为你们之间有一种牵绊。冥冥之中,你就是我们抓获他的关键。” 蓝舒音的眉头蹙得更紧,“付副局长,既然你们调查过我的背景,就应该很清楚我与这些事件毫无瓜葛。我无意卷入你们特殊局的内部事务,更没有义务配合你们的调查。” 蓝舒音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威逼利诱,甚至更糟情况的准备——当然大不了同意嘛,她缺钙,又不是硬骨头。 然而,付青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听到她明确的拒绝,这位副局长只是微微顿了一下,那张烧伤瘢痕的脸上竟又漾开了和煦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点不愉快从未发生。 “我理解你的立场,蓝小姐。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宽慰,“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多留你。请稍坐片刻,我这就安排人送你离开。” 他说着,便按下了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通讯按钮,低声吩咐了几句。 做完这些,他甚至还颇为周到地抬头询问,“在等人来的这段时间,需要喝点什么吗?咖啡?茶?可乐?” 这过分顺畅的转折和客气,反而让蓝舒音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试图从那笑眯眯的表情下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不用了,谢谢。” 她维持着表面的礼貌,心底却疑窦丛生——特殊局的高层,这么好说话? 付青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却并不点破,只是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静静地闭目养神。 大约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叩响。王葵立在门外,神色一如既往地冷峻,“蓝小姐,请随我离开。” 蓝舒音起身,再次跟着王葵穿过那条光线晦暗,墙壁纹理诡异的走廊。如同来时一样,那扇厚重的金属门需要警卫再次透过门眼核实身份,才在沉重的气阀声中缓缓开启。 步入电梯,封闭空间内的寂静让蓝舒音实在没忍住好奇,“进出这么麻烦,你们头儿平时上下一次,岂不是很费周章?” 王葵目视前方,语气平淡无波,“不必试探。这是头儿定下的规矩,为了所有人的安全。” 为了所有人的安全。 简单的八个字,却让蓝舒音品出了几分非同寻常的意味。 王葵将她送至一楼大厅,便转身离去,没有丝毫滞留。 蓝舒音起初站在大厅中央等待隗离,但很快退到了角落。因为那些散布在大厅各处的特殊局调查员们,目光扫过她时带着一种明显的审视。 尤其是罗山。他的眼神尤为不善,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甚至抬步似乎要朝她走来。 却在这时,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 隗离从容地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位鬓角微白,身着深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那人身姿挺拔,举止间透着一股奇异的彬彬有礼的气度。 然而,此人的出现,却让罗山猛地刹住脚步,脸色发白。周围其他调查员也明显变得紧张起来。 那人与隗离低声交谈着,蓝舒音听不清具体内容,却能看出他的态度异常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隗离的目光扫过大厅,很快落在蓝舒音身上,自然地朝她走来。 “等久了?”他问道,语调轻松得像结束了一场茶叙。 蓝舒音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再次瞥向电梯口。 那位中年男人并未立刻离开,正静静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眼神深邃难测。 “没事就好。”隗离仿佛没有察觉到那些隐晦的注视,或是根本不在意,他微微侧身,为她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我们走吧。” 第46章 阴神刺符⑨·大隗迦离 他太会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那栋不起眼的写字楼, 迈入湿热的夜色之中。 沿着冷清街道慢慢前行,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蓝舒音走在前面,余光却始终在打量那道落后半步的修长身影。 狭窄的街道两侧, 老旧的唐楼与摩登的玻璃大厦怪异并存,霓虹灯放射出斑驳陆离的光晕, 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 他在想什么?又在隐瞒什么? 连无脸灵体的意念都能解读, 这样的本事,已经不仅仅是玄乎了吧? 正当她心绪纷乱之际,隗离忽然快步上前,转身拦在了她的面前。 蓝舒音下意识停住脚步, 抬眸望去。 昏昧的光线下,隗离的脸上早已敛起了那惯常含笑的散漫, 神色难得的郑重。 “重新认识一下吧。”他凝望着她,声音清润如玉, 却又带着穿透夜色的力量,“我叫大隗迦离。” “大隗,是一个古姓。迦离二字, ‘迦’取自‘迦陵频伽’,‘离’是‘离垢’的离。” “此名之意, 是为身处纷扰尘世,而心不染尘, 常得自在。” 夜风拂过他额前碎发,那双总是波光潋滟的桃花眼, 此刻沉淀为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潭,里面仿佛有星河流转,又似有亘古的誓言在无声涌动。 “但,我喜欢听人叫我隗离。” 看着他悬在半空的手, 以及那前所未见的郑重神色,蓝舒音紧绷的心弦忽然一松。 就在片刻之前,她对这个人的潜在危险评估几乎压过了她的好奇心,开始重新审视,究竟能否把他这样的人当做朋友。 但此刻,她却无声喟叹。 算了,谁没有秘密呢?只要他诚意不假就够了。再者,他再危险,还能比那个躲在暗处的变态黑手更可怕吗? 蓝舒音很快想通了,抬起还按着纸巾的右手,示意不方便握手。隗离立刻换了左手,执意要完成这个动作。 她只好伸出左手,和他轻轻一握。 夜风从交握的指缝间穿过,蓝舒音也落落大方道,“我叫蓝舒音。舒服的舒,音乐的音。”她语气坦然,带着一丝调侃,“虽然你大概早就知道了……不过,我好像也没正式提过我的真名。” 这句迟来的自我介绍,像一个心照不宣的台阶,轻轻落在了两人之间。 隗离细细打量她的眉眼,见她眼底清亮,确实毫无芥蒂,才重新扬起那抹熟悉的浅笑,“是我的疏忽。在你身边时总有种熟悉的错觉,让我忘了我们其实相识不久。” 气氛轻松了下来。 蓝舒音也没在名字上多纠结,顺势问道,“刚刚送你出来的那位,是局长?”她有自己的判断。从罗山等人瞬间紧张的反应来看,那位威仪非凡的中年人,很像他们口中讳莫如深的“头儿” 先前她以为付青便是主导,但回过头想想,特殊局的目标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隗离。 “阿音真聪明。”隗离眼尾微扬,简单解释了一下,“他知道我的来历,想托我找到姚怀玉。” 蓝舒音了然,“那你有办法吗?” “找他不难。”隗离应道,“霓裳夜早有消息,姚怀玉到了港州,明天会去常家拜访常老爷子。” “常家?”蓝舒音心念微动。难道会如此巧合? 隗离点头,“常家是港州的老牌望族,财富积累了几代人,在这片地界上的影响力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手眼通天。” “但这很奇怪。”蓝舒音却疑惑,“特殊局连香翁寺后山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都能布控,怎么可能查不到姚怀玉的行踪?” “找人,只是个说辞。”隗离意有所指地解释道,“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一箭双雕。” 蓝舒音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你是说,常家?” “常家,以及他们背后那座屹立不倒的‘靠山’……有点复杂,一时说不清楚。”隗离笑着发出邀请,“感兴趣的话,明天一起去常家看看?” 蓝舒音闻言,不由轻笑出声,“说来也巧,刚好有个常姓的女孩子,请我明天去她家里驱邪。” 夜色中,两人的目光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明天,怕是有一出大戏看了。 这时,白天那辆的士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们身侧。 上车后,司机机默默递来一支外伤药膏,隗离接过来,转手就递给了蓝舒音。 蓝舒音一眼认出,这药膏和魏老板给她的那支一模一样。 虽然包里还带着没用完的半支,但她还是接了过来,轻声道了谢。 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隗离却先打破了沉默,主动问及,“吴恙这个人,你怎么看?” “了解不多。”蓝舒音顿了顿,想起管涵曾经说过的话,不由轻叹了一声,“其实我没看出他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你看得出我是什么人吗?”隗离反问。 蓝舒音一时语塞。 隗离唇角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这世上多的是戴着面具的人。他在七姑村看似随手递给我的那瓶水里掺了致幻剂,换作普通人,早就中招了。” 蓝舒音震惊地睁大眼睛,“什么?还有这种事?他为什么……” “也许是嫌我碍事,也许……”隗离停顿了一下,淡淡道,“他另有所图。” 蓝舒音很久都说不出话,叹息道,“说实话,我还挺喜欢这个弟弟的,如果他真是那么开朗单纯……”她有些惋惜,“如果那只无脸灵体没逃走就好了,说不定还能问出更多线索。” 隗离却淡淡一笑,“总有机会的。至少,它没落在特殊局的手里。” “也是。”蓝舒音会意地点头。 的士在夜色中平稳行驶,载着两人各怀心思的身影,融入了港州不眠的灯火中。 …… 回到下榻的酒店房间,已近凌晨。 蓝舒音走进浴室,拧开龙头,任由清水冲刷右手虎口。 混着血丝的朱砂粒随水流旋入池底,露出底下那道半浅不深的划痕——这是她为增强锁灵阵威力,刻意用战术笔边缘划出的伤口。疼是疼了点,但这次分寸掌握得宜,不影响活动。 冲洗完,她仔细涂了药。清凉感渗入皮肉,稍稍抚平了那份灼痛。 这个时间点,睡意全无。 蓝舒音踱至落地窗前,港州不夜的灯火在眼底流淌成一片斑斓的星河,而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却是他那句郑重的自我介绍—— “大隗迦离” 原来,是这几个字。 她转身坐回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指尖在键盘上轻轻敲下这四个字。 搜索结果依旧寥寥。 “大隗”确是一个极为古老的姓氏,相传乃是上古守藏之姓,传闻曾为黄帝指引迷途,执掌山川秘钥,是沟通幽明的使者。 迦陵频伽,神国歌声最清妙的仙鸟,其音和雅哀亮,能洗濯尘虑,迦离是清静不染的梵音。 蓝舒音向后靠在椅背里,屏幕的冷光映出她若有所思的脸庞。 隗离……不,大隗迦离。 这名字在唇齿间无声流转,古老又空灵,神秘莫测,恰似他这个人——永远含笑从容,让人无法看透那灵魂深处藏着怎样的天地。 第47章 阴神刺符⑩·契约 他们的相遇之初。…… 翌日清晨, 蓝舒音按约前往常静瑜给的地址。 的士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两侧茂密的绿植逐渐退去,行至半山腰处, 一道雕花铁门拦住了去路。好在常静瑜早有交代,保安核实身份后便放行了。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 一栋气势恢宏的别墅赫然映入眼帘。它像一座现代城堡屹立在半山平台, 整面落地玻璃幕墙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俯瞰着港州的繁华景致。 车刚停稳,早已守候在门廊的常静瑜便快步迎了上来。她今天穿了条素雅的米白色连衣裙,脸色却有些憔悴, 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似乎一夜未眠。 “姐姐你来了。”常静瑜勉强扯出笑容, 挽着蓝舒音往家里走,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家里突然来了好几拨客人,现在热闹着呢。” 她说“热闹”二字时, 眼神里没有半分喜庆,反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躁与不安, 仿佛家里正上演着什么让她不适的场面。 “小姐……” 正说着,她们刚踏进挑高恢宏的门厅, 一位身着深灰色中式立领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管家便挡在了面前。 他的目光扫过蓝舒音, 从她素净的面容,简单的衣着,到她那双沉静的眼眸。 他的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温和微笑,对常静瑜微微躬身, 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老爷和太老爷正在内厅招待贵客,这会儿实在不便打扰。您和您的朋友,不如先到侧翼的花园茶室稍作休息?” 常静瑜急忙解释,“李伯,这位是我特意请来给外公看病的蓝大师,她或许有办法……” 李伯神色未变,连嘴角微笑的弧度都没有改变,“小姐的孝心,老爷和太老爷很清楚。但今天来的都是贵客,您这位朋友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李伯!”常静瑜抓住老管家的袖口,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哭腔,眼圈瞬间红了,“就让我带她进去看一眼,就一眼!万一……万一蓝大师真的有办法呢?我求您了!” 李伯看着常静瑜通红的眼眶,沉默了片刻,那刻板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一丝。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叮嘱,“好吧。不过……进去之后,请务必保持安静,不要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惊扰到里面的贵客。” 这话虽是朝着常静瑜说的,目光却落在蓝舒音的身上。显然是在敲打她。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多说。” …… 富丽堂皇的宅邸内,佣人们垂首敛目,沉默地穿梭忙碌。 奢贵偌大的内厅光线昏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凝神静气的暗香——是上等的沉水香混合着几味清心宁神的草药,气味醇厚绵长,却驱散不了室内的压抑。 常老爷子倚靠在层层锦缎软枕上,身形消瘦,脸色灰败,鼻翼下插着氧气管,枯槁的手背上扎着输液针,微弱的呼吸几乎难以察觉。 床榻边围站的几人,构成了一个微妙而紧绷的格局。 常静瑜的父亲常彦博立在床头,脸色焦灼不定。蟒善堂的那位竖瞳老者“常仙”在他身畔阖眼端坐着,仿佛入定。 方涣站在稍远处的阴影里,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低垂,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另一侧的窗边,隗离闲适地倚在紧闭的窗棂边,姿态云淡风轻,与周遭的凝重格格不入。 不远处的丝绒沙发上,王葵等三名特殊局人员身着常服,看似随意坐着,眼神却在常家人与另一个身影之间反复审视,充满了不信任。 而那个身影,十分扎眼。他独自靠墙而立,全身裹在一件黑色披风里,脸上严实的口罩遮去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低垂阴鸷的眼。尽管他极力收敛气息,蓝舒音却几乎瞬间就认出了他——姚怀玉。 在常静瑜与蓝舒音踏入之前,屋子里的几人便以这样一种无声对峙的姿态僵持着,彼此警惕,互不交流,诡异地共处一室。 感觉到氛围的微妙古怪,常静瑜下意识抓紧了蓝舒音的手臂,脚步迟疑着不敢向前。 倒是蓝舒音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掠过满室诡异的人群,最终与窗边那俊美青年对上。 隗离迎着她的视线,几不可察地眨了下眼,唇角勾起一个浅笑的弧度。 “静瑜?”常彦博看到女儿带着陌生人进来,略显诧异,随即浮起不悦,“不是说了长辈们在谈正事吗?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快带你朋友出去!” 常静瑜用力咬了下唇,倔强地扬起下巴,“我是来带大师来给外公看病的!” “胡闹!”常彦博脸色一沉,声音里压着怒火,“出去!” “诶——”端坐一旁的常仙却在缓缓抬起手,制止了常彦博。 他那双竖直的瞳孔扫过蓝舒音,声音苍老平缓,“既然进来了,就先留着吧。省得小姑娘在外头闹出动静,反倒不美。” 他这一开口,常彦博立刻敛了怒气,恭敬应道,“是,听生爷的。”转而瞪向女儿,朝自己身侧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过去。 常静瑜假装没看见父亲的眼色,只紧张地攥着蓝舒音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姐姐,我的眼睛好像只有那天能看见那些东西。现在这屋里……有鬼吗?” 蓝舒音摇摇头。 这屋子里气息混杂,却没有明显的鬼祟之物。要说最不寻常的存在,就只有那位被称为“生爷”的常仙本人了。 不过,常彦博方才那一声呵斥,仿佛一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空气中那根早已绷紧的弦。 “十分钟过去了。”王葵突然冷冷开口道,“你们该给一个答复了。” “此事关乎生死大道,岂容儿戏?”常仙枯瘦的手指在紫檀扶手上轻轻叩击,竖瞳中流转着幽光,“常老爷子的命数自有定论,强留生机已是逆天而行,需付出相应代价。此乃因果循环,非人力所能轻改。” 王葵却淡淡道,“常仙,你真当特殊局对你们这些年的事一无所知?你为常老爷子种生基、夺灵脉,以他人命数续其阳寿——本该三十而终的命格,硬生生被你续到今日,你身上背的阴债早就罄竹难书。” “《特殊事务管理暂行条例》第七条明确规定,禁止任何形式的灵体贩卖与非法续命。现在只要你们说出我们想知道的,过往种种,皆可一笔勾销——” 她目光冷冽地掠过面色发白的常彦博,甚至扫过异常沉默的姚怀玉,最终才定格在常仙脸上。 “这笔买卖,不值得吗?” 常仙缓缓睁眼,竖瞳里寒光流转,“无知小儿,也敢妄议阴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欲强续残灯,必以他命为薪——这是天地间最根本的法则,岂是你们能够轻易撼动的?” 王葵冷哼道,“但据我们所知,这世上确实存在过一种真正触及本源的秘术。那不是靠风水布局或灵体献祭来苟延残喘,而是一种源自上古的道巫法咒,能够缚锁冥司,强改命簿,甚至驱使死神为己所用,达成无损无劫的真正续命。” “无损无劫”四个字,她咬得极重。 “荒谬!”常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缚锁冥司?驱使死神?你以为幽冥地府是你家后花园吗?强行施展这等逆天之术,一旦触怒法则,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这就是你不敢对常老爷子施展这等道巫法咒的原因?”王葵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常仙,你真以为特殊局对这些秘辛一无所知?局中前辈曾亲眼见证过有人施展这等能力。若记载无误,那人正是出自羌泉风芷家。而你——”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常仙骤变的脸色,才缓缓道出最关键的一句,“你曾是风芷家主座下豢养的一条灵蟒。这等秘辛,你怎会不知?” “你——!”常仙枯瘦的身躯猛地一震,那双竖直的瞳孔骤然缩成细线。周身原本沉静的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而狂躁,仿佛被撕开了最深的旧伤疤。 但他很快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异常嘶哑,“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们执意寻死,我不拦着。但我告诉你们,当年那个动用此禁术的人,最终不得好死——落得了个面目全非,尸骨无存的下场。” 话音落下,空气里死一般的寂静。 蓝舒音心头巨震。 她终于明白今日这诡异局面的根源。 这早已超出简单的治病或追捕,而是牵扯到古老秘辛,势力博弈。甚至别的更深层级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窗边的隗离。 隗离不知何时已站直了身体,不再是那副慵懒倚靠的姿态。 他脸上惯有的,仿佛洞悉一切又漠不关心的浅淡笑意消失无踪。 他微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但那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弧度,都透露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凝重和……落寞? 他不再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这细微的变化,比常仙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怒意,更让人心惊。 王葵沉默片刻,淡淡开口道,“常仙,那个咒术,我们必须拿到手。” 常仙闭上眼,挥了挥手,像是拂开什么脏东西,“那就晚点吧。我会亲自去一趟特殊局。”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妥协,“现在,请你们离开。老爷子需要静养。” 这便算是应允了。 王葵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判断这话的真伪。片刻后,她利落地转身,“我们走。” 特殊局三人走后,空气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稍缓。 常彦博这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常仙,试探着开口,“生爷,这世上当真存在那么霸道的法咒?竟能缚锁冥司,强改命簿,甚至……驱使死神?” 常仙缓缓睁开眼,那双竖瞳中的狂躁已被深沉的疲惫取代,甚至蕴蓄着一丝忌惮。 “任何试图强行执掌阴阳,撼动命数的术法,代价都远超你的想象。”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带着警告,“你以为召唤来的会是听命于你的死神?”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嘲弄的冷笑。 “或许,你绑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勾魂使者,而是某种更冰冷绝对的存在。代表的并非死亡,而是‘规则’本身。” 可再问,常仙却不再多言,只是对常静瑜说,“娃娃,大人们现在有正事要做,带你的朋友出去吧。” 常静瑜拉着蓝舒音快步穿过回廊,直到步入别墅侧翼的花园,被热烈的阳光笼罩,她才仿佛真正喘过气来。 光斑透过繁茂的枝叶,洒在修剪齐整的草坪上。花圃里各色玫瑰正开得热烈,生机勃勃的景象稍稍驱散了方才室内的阴霾。 “对不起啊姐姐。”常静瑜转过身,脸上带着歉疚,眼神却亮得惊人,“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们,他们居然想绑架死神?这也太疯狂了!” 蓝舒音静静地望着她。 这姑娘似乎拥有很奇特的心理韧性,刚刚经历了那般惊心动魄的场面,竟能如此迅速地调整过来,接受并消化了那些颠覆认知的信息。虽然关注点跑偏了。 相比之下,自己方才的震惊,倒是显得不够淡定了。 “没事。”蓝舒音轻轻摇头,她此行的目的本就不单纯,顺势将话题引向更实际的方向,“对了,吴恙也是港州大学的学生?” “吴恙啊?”一提起他,常静瑜就忍不住撇了撇嘴,“他哪用上大学?国外名校早就毕业了。他爸跟我爸是世交,我们算是一起长大的。” 她语气里带着点习以为常的抱怨,“他那人就那样,从小就待不住,满世界乱跑,神出鬼没的。这次回来也特别突然,然后莫名其妙就说要跟着我们探险社一起活动,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常静瑜随手拨弄了一下身旁灌木的叶子,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带着几分揶揄和八卦的神情凑近蓝舒音,“姐姐,你跟他好像很熟哦?都直接叫他‘吴恙’了?” “嗯?”蓝舒音微微一怔,“他不是叫吴恙吗?” “是叫‘无恙’没错啦。”常静瑜眨了眨眼,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但他姓姜,姜无恙。通常只有家里长辈,或者关系特别亲近的朋友,才会这么直接叫他名字的……” 常静瑜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带着少女特有的、关于亲密关系的联想和调侃,但那些声音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 蓝舒音的耳朵里,只反复回荡着刚才那句清晰无比的—— 他姓姜,姜无恙。 第48章 阴神刺符·“真爱粉” 臭老头又来…… 姜无恙。 姜无源? 姜家? 蓝舒音很难说服自己, 这种种的一切都是巧合。 吴恙刻意隐瞒了“姜”这个姓氏,难道也会是巧合吗? 从七姑村到香翁寺,再到眼前的常家, 都充斥着姜家人的影子。 可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姜家的人费尽心机地接近? 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那张写着“风芷昭音”的纸条。 难道那也是姜家人的手笔?甚至有可能……就是吴恙! 可那双眼睛澄澈让人无法怀疑, 若连那样的真诚都是伪装…… 蓝舒音心里一沉。 “姐姐, 你等我一下。”常静瑜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捂着肚子,表情有点窘,“我肚子疼, 去趟洗手间。” 蓝舒音点点头,刚在花园的长椅上坐下, 余光忽然捕捉到不远处的树丛后,一道身影闪动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望过去, 竟然一道熟悉的背影。 吴恙? 蓝舒音眯了眯眼,认出那人后,当即起身。 既然想不通, 干脆把人抓来问算了。 她立刻追了上去。 然而,刚追到拐角处, 却见那道身影矫健地穿过前庭,径直冲出了常家大门。 蓝舒音脚步未停, 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她追着那人,一路跑过盘山公路。 可在一个转弯后, 突然消失了。 蓝舒音不由地停了下来,微微喘息着,心头微恼。 跑得真快! 她暗骂了一声,正想转身折返, 却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异样。 一股没由来的阴冷从脚底直窜而上,青天白日的,她却感到了寒冷。 抬起胳膊,发现已经爬满了鸡皮疙瘩。 下一秒,一块湿冷的布巾突然捂上了她的口鼻。 蓝舒音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带的,向后踉跄了一步,但身体反应比思绪更快。左手猛地向后肘击,同时右脚狠狠踩向了对方的脚背! 趁着对方吃痛的间隙,她迅速偏头挣脱束缚,抓住对方的手臂就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 “呃!” 重重的落地声伴随着闷哼响起。 蓝舒音转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却猛地袭来。 麻醉剂?还是什么? 这种扯淡的情节都能被她遇上?! 视线开始模糊,蓝舒音狠狠咬了下舌尖,尖锐的痛感让她有片刻的清醒。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足够了。她看到地上那个戴着黑色面罩的混蛋,攥紧拳头,对准对方的颈侧就是狠狠一击! 对方应声瘫软,瞬间晕厥。 蓝舒音心下一松,也终于支撑不住,无力地跌倒在地。 …… 蓝舒音是被一阵闷热和窒息感逼醒的。 睁开眼的瞬间,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 她下意识地抬手,却发现身体处在一个极为狭窄的空间里,连翻身都做不到。 她艰难地摸索着,手机还在。按下电源键,屏幕的冷光骤然亮起,刺得她眯了下眼。 一片打磨光滑的木壁赫然横在眼前,距离她的鼻尖不过几厘米。 她将手机微微倾斜,借着手电的光线扫视四周。 光束所及之处,皆是同样质地的木壁,头顶、身侧、脚下,形成一个规整的狭长空间,将她严丝合缝地囚禁在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甜香,混合着木材和清漆的味道,不断钻入鼻腔。 这里好像是……棺材? 谁干的?? 蓝舒音顿时心头一慌。 但很快,她压下喉头的紧涩,强迫自己冷静。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张。在这个完全密封的环境里,每一口氧气都无比珍贵,任何情绪波动都是在加速消耗生存的机会。 蓝舒音仔细打量身处的棺椁。做工极为考究,内壁打磨得异常光滑,充斥着细腻的木质纹理和繁复的浮雕纹路,莫名让她想到了香翁寺墓室里的那具棺椁。 唯一的区别,这里没有任何文字。 缺氧的症状有点显现出来了,胸口火辣辣地发闷。手机没有信号。 她又摸了摸身上,除了那支战术笔,就只剩下朱砂和海盐。战术笔显然无法凿穿这厚实的棺木,而朱砂和海盐……在这种处境下也毫无用处。 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蓝舒音用尽全力,将笔尾抵在头顶的棺壁上,开始一下、一下地凿击。 咚! 咚! 咚! 敲击声在密闭的棺椁内沉闷地回荡,木屑簌簌落下。 可没几下,手臂就开始不受控地发抖,酸麻感蔓延至肩胛,力气迅速流失。 这支战术笔是第一次与魏老板合作时,对方赠予的见面礼。材质特殊,坚硬异常,尾部设有精巧的破窗锥,她一直习惯随身携带。 也还好带着,不然连一点微小的可能都看不到了。 她知道自己快缺氧了,意识开始飘忽,不然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到魏老板了。 咚! 咚…… 咚—— 敲击声越来越弱,视线渐渐模糊。 忽然,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说话声。 希望瞬间点燃了最后一丝力量,蓝舒音立刻疯狂拍打着棺壁,嘶哑的喊声冲破喉咙,“有人吗?里面有人!有人吗!……” 拍打和呼喊几乎耗光了她肺里最后一点空气,耳畔嗡嗡作响,濒死的窒息感浮了上来。 终于,她听到一阵急促的动静靠近。紧接着,是某种金属卡扣被撬开的清脆声响。 沉重的棺盖“哗啦”一声,被人猛然推开! 明亮的光线与大量新鲜空气瞬间涌入! “咳咳……咳……” 蓝舒音浑身被冷汗浸透,虚脱地瘫软在棺内,贪婪地呼吸着,因骤然涌入的氧气而头晕目眩,剧烈地咳嗽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模糊的视线才终于聚焦清晰。 棺外,吴恙——或者应该说,姜无恙那张写满惊愕与难以置信的脸,正俯视着她。 “老天鹅……音姐?!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声音发颤,显然被吓得不轻。 看到他,蓝舒音顿时脸色一沉。 她二话不说,骤然从棺中撑起疲软的身子,一把揪住了姜无恙的衣领。 “音姐?!”男生被她这举动惊得往后一仰。 蓝舒音却不予理会,拽着他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直到此刻,她才看清周遭环境——自己竟身处一个布满白玫瑰花海的灵堂。烛火摇曳,沉香的烟雾在肃穆的空气里缓缓盘旋。 外面是个吊唁厅,黑白挽联高悬,正中央摆放着一个陌生年轻女孩的遗像。 蓝舒音拽着姜无恙快步穿过,所过之处,前来悼念的宾客无不愕然侧目。 有人试探性地唤道,“无恙少爷,这位是……” 蓝舒音脚步未停,顺手从接待台上捎过纸笔,头也不抬地代为回答,“你们无恙少爷身体抱恙,先走一步。” “哎这……” “这我音姐,我音姐……”姜无恙尴尬又无奈地解释,总算压下了那些探究的目光。 在一片寂静与惊疑交织的视线中,蓝舒音一路将姜无恙拖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露天平台。 她松开手,转身,神色复杂地盯着眼前略显慌张的男生。 “姜无恙?” “啊?……嗯。” 听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全名,姜无恙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心虚,他挠了挠头,语气里带了点儿讨好,“音姐你都知道啦……” “你本事不小,演技更是高超。这么有天赋怎么不去勇闯娱乐圈,拿个影帝回来?” “娱乐圈那么无聊的地方,谁去啊。”姜无恙嘟囔了一句,注意到她不快的愠怒,语气变得小心翼翼,“音姐,你生气啦?我也不是故意瞒你,这不是……我跟家里关系一直挺僵的嘛,不想让人知道我是姜家的人所以才……” 他这派试图用家庭矛盾掩盖,仿佛全然不知问题所在的姿态,让蓝舒音皱了下眉。 她不由地打断道,“我到底为什么生气,你不知道?” “为什么?”姜无恙被她问得一愣。 “羌泉风芷,知道吗?” “呃……”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你挺厉害啊,一直在我身边神出鬼没。”蓝舒音用眼神打量他,“七姑村是你有意设计的偶遇吧?香翁寺你本人没法亲自出现,但你们姜家资助的考察队却‘恰好’到了……当初陈子归那张字条是你写的吧?这一年来,一次次出现在我门缝下的黑色信封,也是你塞的吧?”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质问,“说!你处心积虑做这一切,到底想干什么?!” 姜无恙起初还认真听着,试图理解,但随着她一连串的指控,他的表情从困惑逐渐变为惊愕,最后瞠目结舌,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好半天,他的脑子才艰难地转过弯来,眼睛瞪得溜圆,“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什么寺什么字条什么信封?” 蓝舒音根本不信他的否认,直接将刚才顺来的纸笔塞进他手里,“来,现在就给我写。” 姜无恙下意识地接过,被她这架势弄得发懵,“写什么?” “风、芷、昭、音、找、到、你、了。”蓝舒音一字一顿地念出那句纠缠心头许久的话语,目光紧紧盯着他握笔的手。 姜无恙虽然困惑,还是找了个能倚靠的栏杆,乖乖提笔。 刚要落笔,他又尴尬地抬头,“那个,具体是哪几个字来着?” 蓝舒音用手机打出了那几个字。 姜无恙“哦”了一声,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写起来,边写还边嘀咕,“感觉还挺病娇……” “……” 蓝舒音蹙眉审视着他的字迹——舒展流畅,带着随性的连笔,自成风格。 她不由点开手机相册,调出那张拍下的字条照片。字条上的字迹瘦削凌厉,笔锋如刀。 两相对比,差异一目了然。 完全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蓝舒音的眉头拧得更紧,不甘心地催促,“再写!写‘阴神真身’,写你出生年月日,写锄禾日当午!” 姜无恙被她这通操作搞得一头雾水,但还是依言照做。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写了几行后他突然顿住,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那个,锄字怎么写?” 蓝舒音懒得废话,一把抽过写满字的纸,仔细比对。 然而,他的每一笔每一画,仍与字条上的笔迹相去甚远。 她看着两者截然不同的风格,又抬眼看着姜无恙那双写满无辜和茫然的眼睛,心中不由有些动摇。 难道……真是搞错了? 蓝舒音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刚才在常家,故意引我出来的人是你吧?” “常家?”姜无恙明显一愣,“没啊,今天家里办白事,我还没出过门。”见她眉头紧锁,又补了句,“不过常家就在隔壁山头,过去也就十来分钟……音姐,你到底怎么了?” 蓝舒音没有解释,只是再问,“海桃大厦那个无脸灵体,你说你看不见,但其实你能看到吧?” 猝不及防被问及这个,姜无恙一时哑然。 蓝舒音便说,“那灵体亲口说,是你骗了她,是你把她囚禁在那间密室里的。” “不是!” 姜无恙立刻反驳,但迎上蓝舒音锐利的目光,他又泄了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音姐,很多事情很难说清楚。我只能说,我不认同我们家做的某些缺德事。我的眼睛……确实偶尔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但我当初骗她,也是为了救她,没有恶意。” 他说得含糊,蓝舒音却心中一动,一下子联想到了先前王葵指责常仙的那些话。 “虽然不知道音姐你为什么突然对我有这么大敌意,但我真的不清楚你说的那些事。” 姜无恙强调了一遍,脸上的无奈十分真切。 蓝舒音盯着他看了几秒,又问道,“那隗离呢?为什么给他的水里下了致幻剂?” “那可不是致幻剂!”姜无恙下意识辩解,见她眼神更冷,缩了缩脖子,不情愿地解释道,“每次我外出,我哥都会让我随身带各种保命的东西。那水里加的是‘破妄显真符水’,说是一个大师给的,能让一些隐藏的东西现形……其实我也不确定那玩意儿到底有没有用。” 顿了一下,他正色道,“但我看见了,隗离的身后,一直跟着一个黑影。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人是鬼,或者说……到底是什么来头。只是没想到被他识破了……那水对普通人无害的,否则我也不敢给他。” “黑影?” 姜无恙点头,“一个浑身覆面的鬼影。” 蓝舒音不置可否,“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我发誓!” “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蓝舒音淡淡道,“我看得出,其实你知道‘风芷’,对不对?” “我……” “第一次我提到风芷,你眼神闪烁。第二次我让你写,你假装不会,但我给你看的字……”蓝舒音把手机屏幕推到他面前,放大那个字形,“是‘’(竹字头下面一个止字显示不出来)你只扫了一眼,就写对了‘芷’” 姜无恙大惊,“音姐,你也太阴了吧!” “不然怎么从你嘴里撬出真话?” 闻言,姜无恙缓缓敛了表情,沉默片刻后说,“我可以告诉你。但音姐,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家灵堂?还躺在那口棺材里?” “不是你搞得鬼么。”蓝舒音反问。 “音姐!”姜无恙的脸上浮现出更深的无奈,“就算在你眼里我是个坏人,我也不至于做这种事。你知道吗?今天是我哥未婚妻的头七,要是让他知道有人破坏葬礼,动了她安息的地方,连遗体都不见了……” 他顿了顿,语气幽幽的,“他会发疯的。” 他的话里透出他哥哥对那女子的情意,但蓝舒音只问,“那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 “什么?” “遗体不见了,你不紧张。被我莫名其妙拉来质问,你也不生气。”蓝舒音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面对她的连连质疑,姜无恙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拿她没办法,“因为是你啊音姐,你忘了吗,我是你的铁杆粉丝。” “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觉得,肯定有你的道理。” 被这记真爱粉的无脑发言震慑了一下,蓝舒音心里有点懵,很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无恙却紧接着说,“而且,音姐你仔细想想,现在这情况,不更像是有人故意做局,引着你来逼问我吗?” 他神色坦荡,眼神明亮,语气真挚,实在不像撒谎。 蓝舒音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刚刚在常家。看到一个和你很像的身影,一路跟到半山腰,结果被人从背后用麻醉湿巾捂晕。再醒来时,就已经在那口棺材里了。” 姜无恙听完眨了眨眼,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掺杂着惊讶和促狭的表情,“这么说,我岂不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若他所说属实,若他不是引她出来的人……那还真是。 蓝舒音微微抿唇,略过他这个话头,淡淡道,“反正我没看到什么遗体,醒来的时候棺材里只有我一个。” 姜无恙一脸严肃地沉吟,“看来,得先找到那个把你关进去的人。” “不急。”蓝舒音却很平和。 比起追查那个偷袭者,她更迫切地想解开“风芷”的谜团。这一年来如影随形的窥视感,那些来历不明的字条,都指向这个神秘家族。 她不由抬眼看他,“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轮到你了。” 闻言,姜无恙转身靠到了露台栏杆上,声音低落了下来,“风芷……我确实知道一些,但不多。” “小时候躲在书房窗帘后,偷听过长辈谈话。那时常老爷子病得很重,可没过几天就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人前。家里人说,常家的靠山是风芷家的人。有一种手段,能把灵体炼化,转为己用,说是能逆天改命。” “后来……我偶然见过一次,那些个灵体在法阵里挣扎的样子。从那以后,我就尽量远离这些事,也不愿和家里多来往。” 微风穿过栏杆,露台上一时无言。 蓝舒音适时问道,“听说你们姜家和风芷家关系很近?” 姜无恙却摇头,“我不清楚。但小时候好奇过,到处找人打听风芷氏的事,被长辈知道后挨了好几顿打,所以印象特别深。” 听来听去,没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 蓝舒音若有所思,“你说你有个哥哥?” 一听这话,姜无恙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顿时苦笑道,“音姐,不是我不愿带你见他。他刚没了未婚妻,正难受着,现在棺材又……要不过几天再说,行吗?” 蓝舒音沉默良久,才道,“好吧。” 也不是心软或同理心泛滥,纯粹是担心对方发现她躺过那口棺材,一怒之下报警抓人。 虽说她也是受害者,但这事儿终究不太说得清。 这时,姜无恙的手机震了起来——似乎已经震了好一会儿。他看了眼屏幕,语气变得急促,“音姐,我得回去了,我哥找我。估计是发现灵堂那边出事了。” 他匆匆给她指了路,“从这边走,穿过回廊右转就能出去。你先走,这边我来处理。”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走远了还回头补了句,“有事微信联系!” ——那还是别有事了。 蓝舒音在露台上吹了一会风,感觉胸口那股滞闷感稍稍平顺,才循着姜无恙指的方向离开。 她直接去了半山腰的保安处。 “我要查监控,一个小时前,东侧小径附近的记录。” 保安很快调出系统,脸色却微微变了。 近三个小时的监控画面,全都是一片漆黑。 “怎么会这样。”保安声音发紧,心头大乱。要知道这片富人区的安保系统是最高级别,监控独立供电且配备双路备用电源,从未出现过这么严重的故障。 蓝舒音看着漆黑的屏幕,心里想的却是:果然如此。 对方不但故意诱她出来,还提前破坏了监控。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 不过,她并不慌张—— 姜家怕是比她还急。 那个设局之人,必然也是盗走棺内遗体的人,自有姜家收拾。 至于风芷氏…… 也许有一个新的突破口——那位“常仙”生爷。 刚走出保安处,午后的微风裹着山间特有的凉意扑面而来。 蓝舒音正要低头看手机,一道身影无声地从树影下走出。 常仙神色平静,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蓝姑娘。”他苍老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疲惫,“借一步说话?” 蓝舒音脚步微顿,只是问他,“去哪?” 她正想找他,他倒是自己出现了。 常仙抬手示意前方,“公园清净。”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迈入了社区公园。中午公园里没什么人,分外宁静。 常仙在一张长椅前停下,却不坐下,只是转身望向她。 “你身上有两种味道。”他突然开门见山,“一种让人厌恶至极,而另一种,却让人心生欢喜。” 蓝舒音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大师特意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常仙沉默片刻,苍老的嗓音在风中缓缓铺开,“大概百年前,我还只是山间一块将化未化的灵石。世人惧我,欲将我炸毁。是常怀德——阿鑫的祖父,救下了我。” “那时我便立誓,要护他常家百年。阿鑫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惜命格浅薄,注定活不过三十。为报这再造之恩……” 他顿了顿,妖异冰冷的竖瞳中泛起复杂神色,“我为他逆天改命,寻来各种续命之法。但这等违逆阴阳之举,岂能没有代价?” 他抬手,枯瘦的指尖掠过虚空,“每一个因我而伤的灵体,每一道被篡改的命数,业障都反噬在我身。我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些因果会将我彻底吞噬。其实誓言所定的百年早已过去,只是看着那孩子……”他长叹一声,“终究不忍。” 蓝舒音久久无言。 她可算是知道,他身上那些黑气是哪里来的了。 “嗤……”她没忍住冷笑了一声,“听起来,您都快被自己感动了?用数不清的无辜者为一人续命,这种缺德事,不会觉得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佳话吧?” 常仙并未因她的讥讽而动怒,望着远处嬉戏的孩童,声音苍老了几分,“我说这些,不为开脱。业障我自会承担,只是你身上的那另一股味道……我实在放不下。” 他话音一顿,目光倏地转向她,“那天你离开后,我为你起了一卦。卦象显示,你与常家命数相克,若你在世,常氏一门恐有灭顶之灾。你今天主动前来,或许也是天意使然。”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四周突然响起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蓝舒音这时才发现,公园草丛中、树影下,无数双幽绿的瞳孔接连亮起。 一条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从四面八方游弋而出,它们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缓缓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将他们困在中央。 常仙站在蠕动的蛇群中央,神色复杂难辨。 他的瞳孔已彻底化为冰冷的竖瞳,声音低沉而决绝,“刚刚说那些,无非是让你明白其中的因果。我为常家谋划至此,这片苦心……还望你能体谅。” “至于业障……”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无数毒蛇随之昂首,“事到如今,多背这一桩又如何。” 第49章 阴神刺符②·理还乱 人心啊。…… 蓝舒音被他气笑了。 大言不惭, 敢情是让她死个明白? 亏她还真心实意地觉得他、觉得常家恶心呢! “等等。”蓝舒音抬手,语气十分之平稳,“你不是想让我当个明白鬼么?我有一个终极问题, 憋着难受。” “讲。” “风芷昭音——你知道这个人吗?”她负手而立,紧盯着常仙的双眼。 话音落下, 常仙脸色骤然一变, 周身气息瞬间阴冷,“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了,我一个死人还能掀起风浪不成?”蓝舒音耸了耸肩,“你不是风芷家的灵蟒么, 说说呗。” 她神色语气,轻松自然, 甚至有点吊儿郎当,仿佛丝毫没被周围密密麻麻的毒蛇群吓到。 其实蓝舒音人早麻了。心里一阵阵恶寒, 但往乐观了想,至少排除了这老东西是偷袭她的人。看着更喜欢兴师动众。 可惜,她一点都乐观不起来。 常仙的竖瞳微微收缩, 眸光冰冷暗沉,“……我忽然想起你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像谁了。” “谁?说清楚点。” “风芷昭音。”常仙淡淡道, “当时要不是她一时兴起,贪玩胡闹, 我也不会被人盯上,险些被炸得形神俱灭。我对她, 曾恨之入骨。” “曾?” “她死得极惨,往日恩怨,自然一笔勾销了。”常仙似嘲似叹,话锋陡然一转, “也不妨告诉你,当年施展那道禁术的就是她。至今棠岛上还残留着一丝不可说的霸道能量……” 他冷哼一声,脸上掠过复杂难辨的神情,像是憎厌,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追忆。 “哼,特殊局那帮人竟妄想复现当年的景象……真是痴人说梦。” 蓝舒音试探地问道,“那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就是她?我看里都这么写,厉害人物因为仇家太多,假死脱身,附身或者夺舍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常仙顿时用一种看精神病的眼神看她,“下辈子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竟是都懒得反驳,抬手就要催动蛇群。 “慢着!”蓝舒音立刻把背在身后的左手亮出来。 常仙终于不耐烦地沉下脸,“嘴太碎,当心做鬼也不安生。” 然而,他的目光骤然凝住。 只见蓝舒音高举的掌心上,赫然多出了一个用血画出来的法阵。 略显歪扭的线条,鲜血尚未完全凝固,顺着纤细的指节缓缓蜿蜒而下,显然是刚刚用某种尖锐物刺破皮肤后,硬生生刻画出来的。 常仙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确实比今早在常家时浓郁了许多。原本只当是她身上旧伤的气味,此刻才惊觉,是鲜血。 可最令他心惊的是,这姑娘方才谈笑自如,脸色竟丝毫未变,仿佛割开掌心,皮开肉绽的剧痛根本不存在。 “这是业火焚身阵,姜家的人教的。”蓝舒音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你身上这么多煞气,血债累累,这阵法没什么大用,就是提前把该来的天罚引来,让你这百年苟且,一朝清算。” 常仙冷冷嗤笑,“就凭你这点道行,也想引动业雷?” “你可以试试。”蓝舒音直视着他,眼底没有丝毫动摇,“我敢画这个阵,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我准备好了,你呢?” 常仙面色阴晴不定。 他生性多疑,这女子身上的气息又实在古怪,加上她确实刚从姜家出来,万一真有什么后手……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四周的毒蛇突然躁动不安,不受控制地向后退散,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极其危险的存在。 常仙脸色骤变,鼻尖捕捉到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气息。 那气息纯净而浩瀚,似乎是…… 灵之微末? 这东西一旦沾上,就会被标记。若真有人循迹追来,他恐怕再也无处可逃。 “蓝姑娘,山水有相逢。”常仙眼神阴鸷地扫过她流血的手掌,“我记住你了。” 烙下狠话,他已疾速后退,很快隐没在公园深处的树林里。 还好,这老家伙不禁吓。 蓝舒音默默松了口气,这才捂着剧痛的手掌,龇牙咧嘴地一蹦三尺高。 “阿音。”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那清洌的嗓音带着些许的沉意,蓝舒音心头一跳,一时以为是魏老板,回头才发现是隗离。 此刻,隗离脸上没什么表情,快步走近后,就拉起了她的左手。当他看到掌心那片血肉模糊,线条歪扭的法阵时,眉头微蹙,久久不语。 蓝舒音以为他也被唬住了,没忍住得意地炫耀,“你来晚啦!都没看到常仙那个老家伙被我吓跑的样子。知道我这是什么阵法么?业火焚身阵!降天雷的那种,够他喝一壶的了!” 隗离抬眸。 他表情平静,可蓝舒音被他这么静静看着,莫名就心虚起来。那点洋洋得意僵在脸上,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硬生生转了个弯,“咳……我胡扯的。” 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该,被他的气势吓到太没面子了。 于是她又挺起了背脊,“虽然确实是赌了一把,但我知道那老头惜命,不敢跟我以命换命。” 从刚才常仙透露他甘愿背负百年业障也要报答救命之恩时,蓝舒音就看透了。这常仙,骨子里跟她是一类人。 一样惜命。 既然一样,那她这招虚张声势,就铁定行。 隗离静静听着,没接话,手往身后一探,便拿出了一只精巧古韵的木盒。 掀开盒盖,他将里面莹白的粉末,尽数倒在了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上。 粉末触肤即融,不必涂抹,便自发渗入皮肉。狰狞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愈合,转眼凝成了一层深红色的血痂。 痛感骤减,蓝舒音又惊又喜,“这东西还有这种奇效?”随即又心疼起来,“哎,这点伤太浪费了,你不如直接把这东西给我呢……”她可是记得,灵之微末是好东西。 “伤口深,伤药好的慢。”隗离见她掌心已无大碍,这才松开手,语气却依旧平淡,“下次别再用这种自损的手段。” “我也不想啊。”蓝舒音说道,“情急之下,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你可以找我。” “你又不是24小时都看手机。” “试试不吃亏。” “……哦。” 蓝舒音应了一声,顺势扯开话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隗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出来遇到常静瑜,她说你不见了。刚好常仙匆匆忙忙下山,我感觉他对你态度异样,便跟着他。但他脚程太快,要不是地灵引路,我也找不到你们。” 停顿了一下,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玩味,“然后,就看见阿音用聪明智慧把人吓跑了。” “好说好说。”蓝舒音得意了不到两秒,又垮下肩膀,“我今天运气太背了。” 她把从被偷袭到关进棺材,再到与常仙对峙的经历简单叙述了一遍,当然,保留了风芷昭音的那部分。 她无奈道,“你说我是不是招事体质啊?这次要不是姜无恙,怕是小命都没了。” 隗离听着她的叙述,神色几经变幻,最后只淡淡一笑,“是吗。” 感觉到了什么,蓝舒音试探道,“姜无恙说,他看到你背后跟着个覆面鬼影,所以当时才想试你一试。” “你信他?”隗离反问。 “也不是。”蓝舒音含糊地一语带过,“不过本来打算明天就回去的,现在碰上了姜家人,我准备在港州多待几天,顺便……”——再去一趟棠岛。 但她迟疑了一下,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体验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 “你……”隗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对了,我和常静瑜走后,里面发生了什么?”蓝舒音怕他追问,扬声盖住了他的话。 隗离笑了笑,却说,“等你见到方涣就知道了。” 到了山脚,树荫下坐着个背影佝偻的男人。蓝舒音以为是纳凉的路人,也没在意,直到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才发现是方涣。 “你……”蓝舒音差点没认出他来。 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她竟觉得,方涣像老去了十岁。原本乌黑的鬓角白了一块,眼尾爬上了深重的皱纹,连挺拔的脊背都略显佝偻。他整个人,像被时间按下了快进键,透出一种暮气沉沉的疲惫。 对上蓝舒音震惊的目光,方涣扯出一抹苦笑,伸出了左臂。 他小臂上的刺符消失了,皮肤上只余下些许浅淡的红痕,像是被什么灼烧过后正在愈合。 “常仙果然名不虚传。”方涣的音色也沙哑老化了几分,“但这代价……也确实沉重。” 蓝舒音渐渐明白过来,“所以,我们走后,他用你这十年寿命,续给了常老爷子?” “我不清楚。”方涣摇头,神色却异常平静,“不过,这是我自愿的。比起少活十年,我更不想现在就死。” 蓝舒音一时沉默。 “阿音。”隗离突然开口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就想一个人走走,散散心。”蓝舒音收回目光,语气疏淡道,“谁都别跟着我。”说完不等回应,头也不回地走了。 …… 此刻,更高一层的盘山公路拐角,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树荫下。 车门轻响,一个穿着便装的调查员钻进副驾。 王葵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怎么样?” “很顺利,姚怀玉已经押回去了。” 王葵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次拿起望远镜。 女子已经沿着小径渐行渐远,午后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后座一名年轻队员忍不住问道,“王队,要派人跟上去吗?” “一个倒霉的探险博主,不必浪费精力。”王葵的视线纹丝不动,始终锁定在山下那道修长的身影上,“头儿说了,我们的任务是看好他。” 她轻轻转动调焦环,镜头里隗离的侧脸在光线下轮廓分明。就在这个瞬间,青年忽然若有所察地偏过头,视线淡淡地迎向望远镜的方向。 纵然隔着数百米,王葵却突然心头一悸,下意识放下了望远镜。 她蹙眉凝视着远处的那抹黑点,低声喃喃,“这人……确实有点古怪。” 与此同时,山脚下。 蓝舒音突然的冷漠,让隗离和方涣都怔了一下。 隗离注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眸色微暗,正欲跟着离开,方涣突然唤道,“魏老板?” 这一声带着试探,可更多的,却是笃定。 隗离回身,挑眉不语。 对上他温和的目光,方涣心中又笃定了几分,道,“魏老板亲自来港州,是为了蓝小姐?” 隗离唇角微扬,似乎对这个称呼并不在意,只是说,“你自愿献出的东西,要不回来的。” 他一眼看穿自己的目的,方涣也就不演了,咬紧牙关道,“魏老板神通广大,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此刻的他,早已不见在蓝舒音面前强撑的平静洒脱。 “既想破咒求平安,又后悔折损寿数。”隗离轻轻摇头,目光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淡然,“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执念太深,反受其累。” “是!我承认当初是自愿的!可我不甘心……凭什么?”方涣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那老东西命里本该只活三十岁,如今八十有三,他凭什么心安理得地享用我的寿命?” 他攥紧拳头,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怨愤,“这公平吗?” “人心总是贪求两全。可这世间,从来都是有得必有失。”隗离望着他,神色依然是温和的,可吐字却显无情,“方公子,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离去,衣袂在风中轻扬,很快便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方涣僵立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布满细纹的眼眶渐渐泛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良久,他缓缓平复心情,眼底的怨愤不甘化为了一丝冰冷的决绝。 既然常仙能夺他十年阳寿给他人,那这世间,必然也有法子能把他失去的还回来。 他毅然转身,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实。 第50章 棠岛浴场·入岛 阿离还信科学啊~…… 蓝舒音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逛着, 心头那股莫名的压抑挥之不去。她关了手机,闻到街边香气,是一家老字号的牛杂摊。 摊主很忙碌, 操着一口方言招呼客人,指了指摊车上那块写着价目的小木牌, 又比划了个数钱的手势。 蓝舒音摸了下口袋, 发现没带现金,就走了。 左右两只手全都光荣负伤,她突然决定犒劳自己,便跑回酒店, 大手一挥叫了客房服务。 一份经典快餐套餐,汉堡薯条炸鸡翅。 然后她像是有什么大病, 手指能拿东西,但她偏不。偏要低头用嘴去叼。动作笨拙又费力, 却乐在其中。直到吃得太急不小心咬到舌头,才疼得哇哇大叫,在房间里毫无形象地发泄了一通。 叫完, 心里总算舒坦一些了。 她重新坐好,慢条斯理地吃完剩下的薯条, 将垃圾收拾好放到门外,就开始洗手换药。 不得不说, 灵之微末的效果惊人,就这么一会儿工夫, 左手那道更深的伤口已经比右手的浅多了。且抓握基本恢复。 再想到夜宴上那些人趋之若鹜的模样,她心想难怪。 这么惊人的修复力,枯木逢春也不过如此吧。 吃饱喝足后,蓝舒音抱着笔记本电脑上了床。 她先搜索了“港州姜家”。跳出来的多是些慈善捐款和地产开发的边角新闻, 看得出这个家族行事极为低调。但当她加上“玄学”“风水”“续命”等关键词后,几条来自陈年小众论坛的帖子才浮出水面。有人含糊地提及姜家掌握着某种“借命续命”的秘术,更有匿名用户暗示其祖上与一个“能行走于阴阳两界的家族”交往甚密。 可当她点进去,却发现内容都被删除了。 她记下了几个关键名字,转而输入了【棠岛】 这次的信息庞杂许多。 比如,这个位于南州以南的小岛,百年前曾是个繁华的贸易节点。十几年前也曾有开发商投入巨资规划建设,却接连遭遇施工事故,最终烂尾。再比如,棠岛最为人所知的就是灵异传闻,这多半归功于岛上那座有名的——“神乐浴场” 传说那里曾是一座青楼,战乱时期发生过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自此怪事不断。当地老人世代相传,说当年楼里有位女子妄用妖术,企图禁锢神灵,以致触怒上苍,整个棠岛也由此衰败。 妖术,禁锢神灵? 似乎隐隐对上了。 蓝舒音有种预感,棠岛上可能有她想知道的答案。 她立刻点开机票页面,发现没有直达,但机场一天有两班往返棠岛的专线接驳车。 页面底端有一条当地旅游局的警示: 【棠岛基础设施尚不完善,部分区域无通信信号,请游客务必做好充分准备】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片刻,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订好明天一早飞南州的机票,蓝舒音合上笔记本,打开了电视。电影频道正在放一部恐怖片,她看得颇有兴致,直到片尾字幕升起,才想起手机一直没开机。 屏幕亮起,跳出不少未读信息。她先给黎漾和玄冰冰回了信,才点开姜无恙的对话框。 他发了一堆,大致是说家里都已安抚,让她不必挂心,还表示可以先替他哥探探口风。她没回,只是顺手把他的备注名改了。 常静瑜也来了好几条,询问她的去向,担心她是否不快,并且想再邀请她到家中做客。她只简单解释自己有事先走了,然后婉拒了邀约。 将未读列表反复拉到最底,也没看到隗离的名字。 倒是一个名字叫【AA[草莓]西西】的人看着眼生。点开才发现是大学时期的校友,蒋羽西,问她下周是否有空参加同学聚会。 她随手婉拒,便点进了隗离的朋友圈。 好家伙,十分钟前刚分享了一个短视频。标题是:【人体疼痛机制与大脑奖励反馈——为什么自残是最无效的解压方式?】点进去,居然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科普视频。 而他的配文是:【有点意思,原来犯傻是有科学依据的。】 蓝舒音指尖微顿,打下一句话:【阿离还信科学啊~】 她是带着几分,学他称呼自己的调侃,可评论发出去,才感觉有点暧昧了。 正想删除,底下却秒速弹出一条回复:【嗯】 她索性躺倒在床上,又追了一条:【法阵又算什么原理?~】 对方的回复很快再度跳出:【不是人人都能启动法阵,就像电路需要导体才能通电。有些人天生便是那道导体】 导体?听着怪不详的,指不定哪天就触电身亡了。蓝舒音莫名打了个冷颤: 【阿离你哪个大学毕业的?学的不会是工科吧……】 两人就这么在评论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 她发得快,隗离回得也快,就好像守着手机一样。 最后还是蓝舒音有点吃不消了,以一句【我信你是24小时待机了,我去洗漱了哦】收了尾。 …… 翌日,抵达南州的飞机很准点,蓝舒音顺利赶上了前往棠岛的机场接驳车。 原本以为会是个交通不便的闭塞孤岛,沿途风景却意外的美丽。两个小时的车程,窗外掠过成片的椰林和湛蓝的海岸线,阳光粼粼闪烁,美不胜收,是个适合自驾游的好地方。 过了雄伟的南棠大桥便是棠岛。 可一过收费站,画风就变了。 宽阔的马路空空荡荡,沿街商铺冷冷清清,到处透着一股萧条。 接驳车停在定点酒店的门口,车上仅有的几位乘客瞬间散去。只剩下蓝舒音背着包,拉着行李箱,站在陌生的街边,等着民宿的人来接。 她订的民宿离神乐浴场很近,不过半公里。一晚三百块,在这冷门旅游地算得上奢华。 不多时,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女人骑着摩托车驶来,老远就扬起朴实的笑容,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问,“系蓝小姐不啦?” 蓝舒音点头,“系。” 老板娘麻利地将行李箱捆在摩托车后座特制的铁架上,绑边系绳边热情寒暄,“我姓韦,你叫我韦姐就得!这季节岛上游客好少的啦,你一个人来玩好勇敢哦!” “我也这么觉得。”蓝舒音点头,非常肯定自己。 韦姐是典型的海边人,皮肤晒得黝黑发亮,骑的摩托车看着饱经风霜,实际上也确实马力不足。 车子慢悠悠行驶在环岛路上,她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海边公园、沙滩、观景台、龙门激浪……总之,都跟海有关。 她实在健谈,蓝舒音几次想插话都没找到空隙。 好不容易等她话音稍顿,立刻见缝插针地问道,“你们这儿是不是还有个神乐浴场?” 韦姐明显一愣,道,“那地方啊,荒了好多年,破破烂烂的,早就废掉咯。” 蓝舒音顿时点头,“我就是为了它来的。” 韦姐扭头看了她一眼,咂咂嘴说,“哎哟,前阵子也有个后生仔,好像是个什么博主,扛着机器非要进去拍视频,结果喏,在里头把腿摔伤咯!大半夜的,困在那破墙烂瓦里头,叫天天不应,最后还是我们几个老街坊,打着手电筒进去把人给抬出来的啵!” 摩托车拐过一个弯,远处行道树后,逐渐露出了一个斑驳的白色建筑轮廓。 “靓女,听我一句劝咯。”韦姐语气诚恳,“那地方晦气又邪门,我们本地人晚上都不敢往那边走的。你好不容易来玩一趟,去看看海吃吃海鲜舒服啊,何必去触那个霉头?” 蓝舒音遥遥望着那片模糊却庞大的白色,微微一笑,“就是好奇,去看看就出来。” 韦姐见识过太多这样一意孤行的游客,重重叹了口气,不再劝说。 50-60 第51章 棠岛浴场②·遇同行 探灵直播。…… 民宿叫“清海小筑”, 离海滩只隔着一条窄窄的柏油路。是一栋三层小楼,白漆外墙,蓝色窗框, 打理得十分干净。 蓝舒音意外的是,院子里还挺热闹。遮阳棚下坐着五个人, 四男一女, 正喝着冰啤聊天。相机和三脚架随意地靠放在桌边。 她正低头登记,忽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偏头看了眼,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很高, 长相俊朗,唇上刻意留了层薄须, 像是为了添几分成熟。 见她看过来,对方不但没回避, 反而起身走近。 “抱歉打扰。”他声音清朗,带着点儿不确定,“请问, 你是不是‘音音的铁拳’?” 蓝舒音一愣。不是吧阿sir,这都能认出来?她今天可没戴标志性的面罩。 这得是真爱粉了吧? 正感慨自己魅力无限, 思考要如何高冷又不伤人心地拒绝对方后续的搭讪,男人已经笑着解释, “别误会,我也是做短视频的, 经常看同行的内容。就觉得你眼睛特别像她。”说着递过手机屏幕,“喏,这是我账号。” 蓝舒音瞥了眼粉丝数,五百三十万?! 又定睛看了眼id, 【探灵侦探】 好家伙,遇到大主播了。 蓝舒音内心尖叫,但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没关系,但我不是。” 她的房间在二楼,亮堂整洁,推开窗就能看见大海。 刚把衣服挂进衣柜,忽然感觉头顶传来一丝轻微的震感,下意识抬手一摸,指尖竟碰触到一片冰凉的、微微颤动的蝶翼。 她将那小家伙捧到眼前,不由得惊讶——竟是甘里见过的那种蓝闪蝶。淬火般的翅翼,在日光里绚丽夺目。 “这儿也有你这样的蝴蝶?”蓝舒音有点佩服这小生命的韧性,高山海滨竟都能安家。她图方便扎的丸子头,也差点成了它的落脚处。 走到窗边,她摊开掌心,笑着对它说,“走吧,可别被坏人捉去做成标本了。” 可那只蓝闪蝶在半空轻盈地绕了半圈,便悠悠落回白墙,薄翼轻拢,俨然一副不愿离去的姿态。 蓝舒音与它对望片刻,终是轻轻摇头,任由那点幽蓝静静栖在墙上,转身继续收拾行李。 收拾完,差不多下午一点了。打开外卖软件,发现岛上仅有的几家餐馆都已打烊,她便背起包出了门。 按老板娘指的路,蓝舒音去了附近的一家面馆。刚掀开帘子,便见民宿那五人坐在靠窗的大桌子吃饭。 那个留薄须的男人抬头看见她,眼睛一亮,笑着招手寒暄,“好巧,一起坐?” 等蓝舒音点了海鲜面坐下,他很自然地递来一双筷子,“来旅游的?” “嗯。” “怎么想到来这么偏的地方?” “画画,来写生。” “这样啊。”男人热情地伸手,“周叙。” “蓝冰。”蓝舒音虚握一下,报出惯用的化名。 周叙眉梢微挑,语气染上几分神秘,“我们其实是专程来探灵的。这岛上……有个特别的地方。”他身体微微前倾,“你知道神乐浴场吗?” “听说过。” “我们今晚要去那里直播。”周叙看着她,“有兴趣入镜吗?很简单的,跟着走就行,必要会提示你说几句话。” 闻言,蓝舒音很欣喜地表示,“好呀,听着还挺刺激的。” “可不是嘛!”接话的是五人中唯一的女生,看着二十出头,穿着打扮十分萝莉,“那地方民国时期是一个监狱行刑场,阴气重得很,后来被个不了解内情的外国开发商改建成了浴场,能不刺激嘛。” “确实。”另一个年轻男子点头附和,“我找当地人聊过,他们说这浴场闹鬼,据说温泉池的水会突然变成红色。有时候还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坐在池子边上,人一靠近就消失了。” “洪红,六子啊,你们说的都不对。”这时,看着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中年男人点了根烟,“这浴场废弃的真正原因,是一个大老板在这撞了邪。那位是有名的房地产商,来浴场谈生意的时候,看见已故的合伙人从池子里走出来,浑身湿透,脖子上还系着一根铁链,活像从阴曹地府爬上来诉冤的。” 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午后的面馆里缓缓散开,“那老板当场就突发了心脏病,虽然后来抢救回来,生意却一落千丈。从那以后,就再没人敢去了。” 洪红“哎呀”了一声,“反正就是闹鬼嘛。”又转向蓝舒音,道,“小姐姐我跟你说,你可得保护好自己。他们这几个大男人根本不懂照顾女生,每次探灵现场一有动静,撒腿就跑,留我在后面哼哧哼哧地追,可狼狈了!” “谁让你每次都穿这种行动不便的小皮鞋?”六子笑着打趣,“换双运动鞋不就没事了?” 在一片笑闹声中,周叙温和地看向蓝舒音,“别听她瞎说,我们肯定会确保你的安全。” 蓝舒音只是矜持地笑。 一碗面吃了一个小时,走出面馆时已近下午三点。蓝舒音借口去海边走走,总算摆脱了那个过分热情的团队。 她沿着海岸线,不紧不慢地朝神乐浴场的方向走着。咸腥的海风拂面,远处礁石嶙峋,浪涛拍岸。 路过一片渔家时,她停下与几位补网的渔民搭话。提起神乐浴场,他们说的和六子打听到的差不多——水会变红,雾里有影。 正要离开,旁边趴在滩上晒背的一个老大爷却突然哼了一声,“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我爹跟我说过,那地方最早是个青楼,专抓良家女子。某天抓了个硬骨头,那姑娘懂点妖法,用妖术召来了死神。她指挥死神,把楼里上下杀得干干净净。那之后,这地方就再没太平过。” 旁边的渔民笑着打岔,“七叔,你又开始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咯……“ “我不跟你们扯,我爹是不会骗我的……”七叔倔强地别过头。 蓝舒音听得入神,索性在老大爷身边的沙滩坐下,佯装好奇道,“还真有人能召唤死神啊?”见他看过来,她解释了句,“我是个旅游博主,对这些民间传说特别感兴趣。您一看就见识广博,还知道些别的吗?” 被她这么一捧,七叔顿时来了精神,翻身坐了起来,“这你可问对人咯。”他神秘兮兮地说,“据说啊,那妖女召唤死神的时候,身边还有一条巨蟒护法。” “巨蟒?”蓝舒音一顿。 “那蟒蛇有百层楼那么高,黑气翻腾遮天蔽日。”七叔用手比划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懂行的人说,若不这样遮掩天机,上天就要降下神罚咯。” “这么大啊,后来呢?” “后来?”七叔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神乐浴场的轮廓,“那巨蟒就消失咯,有人说它替那妖女扛下了天罚,耗尽修为遭了天谴,化作飞灰咯……” 七叔突然压低声音,“你要是不信,我家里还有凭证呢!” 蓝舒音顺势提出想亲眼看看。七叔便起身,带着她走向不远处一栋老旧的渔家小院。院子里晒着渔网,还有一些小鱼干。 七叔从里屋郑重地捧出几卷泛黄的卷轴,托裱的绢布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岁月悠久。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中一幅,“我曾祖父当年在府衙当画师,亲眼见过那场面。你看,这就是那巨蟒的样子。” 微微泛黄的画卷上,翻腾的黑雾中隐约显露出一双幽绿的蛇瞳。虽是水墨写意,却透着铺天盖地的威压感,仿佛正从高空俯视众生。 “青楼出事时,我曾祖就躲在礁石后亲眼所见。”七叔的手指轻抚过画卷,“那巨蟒的眼睛,就像两团幽绿的鬼火,在墨色里灼灼燃烧……” 这时,海风从敞开的木窗吹进,恰好掀开了另一卷半展的画卷。 见蓝舒音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七叔便将那幅也拿了起来,“这幅更了不得,据说是那个死神的样子。”他缓缓展开画纸。 “我爹说,曾祖父看到的死神不像神话里拿着镰刀那种,而是一个极其俊美高贵的男子,身后跟着一片巨大的黑影,代表着死亡。” 画卷上,墨色淋漓地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面容在氤氲的水墨间看不真切,但那清傲的轮廓与姿态,竟莫名让蓝舒音想起隗离。 而他身后那片浓墨渲染的巨大黑影,似人非人,似雾非雾,边缘弥散开来,竟隐约呈现出一种羽翼的形态,诡谲而磅礴。 黑色覆面,鬼影? 蓝舒音凝视着画中那模糊却难掩风华的身影,莫名想起姜无恙说过的话,眉心不自觉地蹙紧。 见她盯着画出神,久久不语,七叔了然一笑,慢悠悠地将画卷重新卷起: “你也觉得我在编故事吧?以前有好些个年轻人来看过,都说这画是我祖上编出来唬人的。” 他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历经世事的淡然,“但这世上的事啊,真真假假,哪是那么容易说得清的。” 蓝舒音谢过七叔,继续往神乐浴场的方向走去。 大老远就能望见那片庞大建筑的轮廓,依稀可见当年的规模。 她心事重重地走着,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下。 通往浴场要经过一座吊桥,两侧是人行道,中间是双车道。正当她神情不属地走上桥时,一辆轿车忽然重重按响喇叭—— “嘀——!” 突然的声响吓了蓝舒音一跳,浑身一颤。 那司机得逞地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见状,蓝舒音暗骂他缺德,诅咒他当场爆胎。 “嘭——” 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她愕然回头,却见那辆轿车竟真的歪在路边,左后轮瘪了下去。司机一边跳脚大骂,一边打电话求助。 嚯,还真有现世报啊。 蓝舒音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并故意笑得非常大声。 眼见那司机恼火地瞪过来,她更来劲了,扬起声音,清清楚楚地又大笑了四声—— “哈!哈!哈!哈!” 每一声都带着十足的嘲弄,在空旷的桥面上分外醒耳。 对方脸色由红转青,她才满意转身,心情大好地哼着歌离开。 越走近神乐浴场,越能感觉到它昔日的辉煌。拜占庭式的穹顶因常年失修而斑驳开裂,外墙的彩色马赛克大片剥落,依稀能辨认出神女飞天的飘逸轮廓,只是神女的面容一片斑白空洞,像被剜去了五官。 蓝舒音绕了一圈,发现一扇被人撬开过的侧门。铁门虚掩,锁头早已被砸坏,锈迹斑斑地耷拉着。 这不奇怪。像这类废墟,向来是很多初级探险者的猎奇天堂。 戴上头灯,她推门而入。 一股混杂着腐朽木质与深海咸腥的气味扑面而来。大厅极其宽敞,却满地狼藉——碎裂的玻璃与瓷砖四处散落,积尘厚重如毯,上面布满了杂乱交叠的脚印。正中央是一座干涸的圆形喷泉池,池底沉着几件腐烂发黑的泳衣。 借着头灯的亮光,她看到墙上的褪色指示牌: 【男宾部】 【女宾部】 【特色温泉区】 她循着“特色温泉区”的通道向内走去。试了试电梯,没有反应。便转向安全通道往下走。楼梯扶手上蛛网密布,每往下踏一级台阶,周围的温度便似沉一分。 手机信号早已断绝。她沿着前人留下的足迹缓缓下行,大概两层楼左右,便看到了一块模糊的金属牌:【特色温泉区】 这一层的格局十分私密,通道两侧是一个个独立的包间。 【岩盘浴】,【药石浴】…… 【温泉浴】的几个包间门都大敞着,像被无数双手粗暴地推开过。流传在外的闹鬼传闻,让一拨拨前来的探险者都忍不住想要进去看个究竟。 蓝舒音也没能免俗,挨个儿转了一遍。每个房间都弥漫着相似的陈年水垢与霉变混合的气味。温泉池早已干涸见底,只留下一圈圈黑黄相间的顽固污渍。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至少她什么都没看见。 这地方大得出奇,通道错综复杂,宛如迷宫。她正打算折返大厅,看能不能找到建筑图纸或日志之类的线索时,脚下突然不慎绊到了什么东西。 “哐当——!” 一声荡着回音的巨响在死寂中炸开。是一个堆在角落的废弃毛巾铁架被她绊倒,砸到了地上。 尘埃簌簌落下。 蓝舒音皱眉看去,却意外发现那堆放杂物的铁架后方,墙壁的阴影里,竟藏着一个极其隐蔽的入口! 不像正式的楼梯,更像一个隐蔽的维修通道。铁栅栏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U型锁。 终于来了! 她精神一振,立刻从背包里翻出了一套崭新的开锁工具。 上次见隗离开锁,她手就很痒,非常想体验一把。这不,回去后就照着买了某宝同款。 她回忆着隗离当时的动作,信心满满地将工具伸进锁孔。 这样,那样,然后再这样…… 蓝舒音一通操作猛如虎,一看却发现锁纹丝不动。 步骤应该没错啊,工具也一模一样,怎么就不行? 她不死心,又试了几次,可那把锁依然顽固地扣在门上,半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满腔热情被浇了盆冷水,她对着那把锈锁,郁闷地撇了下嘴。 忽然,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人,脚步急促,在朝她这边靠近。 蓝舒音的第一反应是避开。 旁边就是布草间,她立刻闪身进去,轻轻掩上了门。 门内的气味实在算不上好,几条发霉的浴巾挂在横杆上,像悬吊的裹尸布。手机灯光在层叠的织物间切割出晃动的光影,仿佛有东西在帘幕后面移动。 但她没心思介意那难闻的气味。因为进来后,她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牵引感,像冥冥中有人低语,引导她慢慢走向最深处的那面墙。 蓝舒音拨开厚重的浴巾,发现那片墙面的瓷砖竟微微松动。 正当她伸手探查时—— 砰! 布草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几道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照在了她身上。帘幕被掀开,周叙难掩讶异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蓝冰?“ 他身后的成员也纷纷愣住,洪红甚至轻呼了一声。 “是你们啊?“蓝舒音适时露出惊讶神色,轻轻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周叙举着手电,目光在她和墙之间打了个转,“我们刚刚听到动静,没想到是你。”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不是说好六点见?“ 这问题问得巧妙——双方都提前到了,但蓝舒音显然更奇怪。毕竟她先前表现得对这里毫无兴趣,可现在却戴着头灯。美术生还有夜间外出写生的习惯? 周叙心中微疑。 蓝舒音却说,“被你们勾起好奇,就想着先来转转熟悉环境。你们呢?” “晚上不是要直播嘛,我们要提前做准备。”周叙没解释太多,但蓝舒音却大概明白了。 多数探灵直播都遵循着一套差不多的模式。团队会提前在场景内放置各种道具,比如突然开关的门窗、会自己晃动的吊灯、甚至预先录制好的诡异声响。直播时由场控在远处操控,营造出“灵异现象“。主播则按照剧本表演,先是小心翼翼地探索,接着意外发现异常,最后在最高潮时仓皇逃离。 观众要看的,就是这个刺激的过程。 “理解。“蓝舒音点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他们鼓囊囊的装备包,“需要帮忙吗?“ 周叙笑了笑,“那就一起吧。” 不过,在跟他们出去前,蓝舒音暗暗瞥了眼那面墙壁,才撇头离开。 这一层作为直播的主场景,鹏哥嘴里叼着烟,熟稔地从装备包里取出几个巴掌大的黑匣子,贴到墙角阴影处。洪红负责布置视觉元素,往池边撒着亮片。其他两人摸相机的摸相机,化妆的化妆。他们分工明确,动作娴熟,显然已是老手。 不到半个小时,这片荒芜的空间被改造成了一个处处暗藏玄机的“灵异现场” 周叙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设备,满意地点头,“演员就位,好戏即将开场。” 【探灵侦探】开播后,蓝舒音就一直跟着洪红。 准确地说,是被洪红单方面紧紧挽住了胳膊。 第一次亲临恐怖直播现场,蓝舒音看着周叙在镜头前游刃有余地调动气氛,心里不禁暗赞,这口播,这情绪,这节奏,难怪能圈这么多粉。 “朋友们看到了吗?这个池子……传说每到深夜,池水就会莫名变红……我们进去看一眼。” “咦?这池底怎么亮晶晶的,感觉有点不对劲……” 就在这时,洪红凑到蓝舒音耳边低语,“蓝冰,你去那个门口吧。”她指了指周叙刚进去的那间【温泉浴】,“背对着站,等镜头扫过去后立刻离开,千万别回头。” 蓝舒音依言移到门口,按指示背对房间站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叙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我突然觉得后颈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盯着我……” 他倏地将镜头转向门口。 直播画面里,一道清瘦的身影竟立于门外,昏黄的光线将影子拉得细长,仿佛一道鬼影。 “啊!”周叙配合着发出一声惊叫,镜头剧烈晃动。 这个时候,蓝舒音本该脱离镜头。可她突然有点挪不动脚。 “蓝冰!快走!”洪红在不远处焦急地压低声音催促。 蓝舒音却缓缓抬起手,越过周叙的肩头,指向他的身后。 周叙一顿,有所预感地转过头。 只见那干涸的池底不知何时漫起了一层白雾。 那雾气来得极快,带着地下深处的阴冷湿气,在几秒钟内就弥漫了整个池子,将池底那些亮片和污渍全都吞没。 而在那翻滚的雾气深处,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站着。 周叙脸上佯装的惊恐凝固了,变成了真实的吃惊。 他下意识地看向洪红的方向,却见对方也一脸惊愣,显然这完全不在他们的剧本安排之中。 周叙当机立断,边往后撤,边将镜头转向了雾中那道诡异的身影。 退出房间,才发现蓝舒音还杵在原地。以为她吓傻了,拽了把她的胳膊。 几乎在周叙碰到她时,蓝舒音就反应过来了,迅速往后退去。 灵体吓不到她。 但一群能—— 在她的视野里,一个个人形轮廓正不断从池底爬出,沉默地立在雾中。浓雾模糊了它们的面容,但数量极多,转眼就挤满了整个空间。而雾气仍在蔓延,新的影子还在不断浮现。 “怎么突然起这么大雾?”六子惊疑道。 “让开。”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那个叫鹏哥的男人一步跨到众人前方,指间不知何时已夹着一张黄符。 只见他手腕轻抖,符纸无火自燃,顷刻化作一道金光射入浓雾。 “散!” 随着他一声低喝,满室白雾仿佛被无形之手搅动,剧烈翻腾着收缩,不过瞬息之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很快,池底恢复干涸破败的原貌,连同那些密密麻麻的诡影也消失了。 随着雾气散尽,周叙已然调整好表情,对着镜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 “家人们刚才看到了吗?那雾来得太突然了!幸好我们鹏哥懂点门道……” 洪红立刻接话,声音还带着刻意维持的颤抖,“吓死我了!这地方果然不对劲!” 周叙一边解说,一边暗中对鹏哥使了个眼色。鹏哥微微颔首,手指在腰间布袋轻按,那里显然还备着其他法器。 蓝舒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着他们配合默契,行云流水地重新掌控直播节奏,心中渐渐清明。 尤其是鹏哥将燃尽的符纸灰烬仔细收进密封袋的动作,再结合他方才举重若轻的手段——这绝非临时抱佛脚能演出来的功底。 在此之前,她只当这位浑身烟味的中年大叔是个没啥素质的粗人。 人果然不可貌相。 这支看似搞噱头的直播团队,竟藏着真本事。 第52章 棠岛浴场③·潦草老人 死人当然不会抱…… 洪红以为她吓傻了, 低声安抚道,“别怕,刚刚那是道具特效。” 蓝舒音一脸后怕地点头, “哦。” 这帮人也是有趣,平日里绞尽脑汁要让人相信有鬼, 真撞上灵异了, 反倒急着说是假的。 后续的直播进行很顺利。 洪红又拉着她戴上假发,扮作女鬼在镜头前晃了几次,配合团队完成几个“高能”环节后,直播终于在“有惊无险”的氛围中结束。 直播一关, 收东西的收东西,看私信的看私信。洪红也终于松开了挽着她的手臂。见没人留意自己, 蓝舒音正想再去一次布草间,周叙却走了过来。 “蓝冰, 感觉怎么样?” “第一次体验现场直播,挺新奇的。” “是不是觉得,对这种探灵直播祛魅了?”他语气轻松, 带着点调侃,又自然地发出邀请, “一起去吃个夜宵吗?” “不了,我准备去附近转转。”蓝舒音婉拒。 周叙挑眉, 半开玩笑地问,“这么晚了一个人转?不怕真撞上点什么?” 蓝舒音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 掺了点儿腼腆和好奇的笑容,“我还没见过鬼呢,要是真能撞见,还真想看看长什么样。”顿了一下,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布草间你们没布置过吧?” “没有。”周叙摇头,“怎么?” “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动静。”她伸手指了指布草间的方向,“感觉像是从最里面那面墙的后面传出来的。” “哦?”周叙转头与刚收拾完装备的鹏哥交换了个眼神,被挑起了兴致,“走,去看看。” 见状,蓝舒音不紧不慢地跟上。 既然团队里有人真懂行,借力探查便好过横冲直撞。 只是,一踏入布草间,那种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隐隐牵引的感觉再度浮现。 为了确认,蓝舒音特意后挪一步,退出房间——那种感觉果然消失了。 难道是这些发霉的浴巾布料掩盖了什么?她心下不解,重新迈入。 此时,周叙和鹏哥已经在那面墙前仔细探查。 墙上铺满了老式的白色瓷砖,砖缝间积着深色的污垢。 周叙屈指在不同位置敲击,皆听到“咚咚”的回响后,他笃定道,“是道暗墙,后面是空的。” 鹏哥从随身布袋中取出一件老铜罗盘。刚拿出来,便见盘面上的磁针疯狂摇摆。 鹏哥顿时眉头紧锁,“里面磁场乱得厉害,阴气盘踞。这种地方……最好别贸然进去。” 周叙却兴致勃勃的,“来都来了,这么有意思的地方,不进去看看多可惜。”说着,他已经在墙壁和周围的杂物上摸索起来,寻找可能的机关。 这时,洪红、六子和阿伍也收拾完外面的设备走了进来。一听要找机关,一个比一个积极亢奋。 蓝舒音也加入搜寻。可当她将手按在之前察觉松动的那片瓷砖上,却发现异常紧实,任凭她如何使力都纹丝不动。 众人在这不算宽敞的布草间里摸索敲打了半天,连每道墙缝、每个角落都反复检查,却一无所获。 周叙拍掉手上的灰,下了判断,“可能根本没什么机关,就是当年施工偷懒,直接砌了面墙封住了后面的空间。” 始终找不到入口,一行人只得放弃。 离开浴场时,夜色已经深沉。 与周叙他们在岔路口分开后,蓝舒音独自往民宿的方向走。可心底那股莫名的牵引感始终挥之不去,牵动着她的心神。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在桥上停了下来。 她回头望向黑暗中那座庞然建筑的轮廓,只犹豫了一瞬,便转身折返。 …… 周叙等人沿着海岸线往烧烤店走去。 洪红见周叙一人落在最后,像有些神游,脸上不由浮起一丝坏笑。 她故意放慢脚步,凑到他身边促狭道,“叙哥,你好像对那位蓝小姐特别关照啊?”她眨眨眼,“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瞎扯什么。”周叙头也没抬。 “我可没瞎扯。”洪红冲旁边的六子挤了下眼,“你也看见了吧?叙哥什么时候对别的女生这么温柔过?还主动邀请吃夜宵,可惜啊……人家不领情哦。” 六子会意地帮腔,“确实啊!上次那个女网红追着咱叙哥要联系方式,叙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今天倒好,不仅主动搭话,连筷子都递上了!” 周叙失笑,“我就是觉得,小姑娘一个人出来玩,看着腼腆,胆子却不小。有点像我刚入行时的样子,能照顾就照顾一下。” “那姑娘可不简单。”一直沉默走在旁边的鹏哥突然开口。 几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他。 鹏哥声音低沉,“她两只手都带着旧伤,虽然愈合了,但瞒不过我的眼睛。她的左手掌心,那伤是一道割出来的法阵。” “法阵?”周叙一怔,想起递筷子时,确实瞥见她掌心有异样痕迹,当时只当是擦伤。 “看不出来路。”鹏哥摇头,“但那符文的走向,应该是一种相当霸道的禁制。” 六子不由惊讶道,“鹏哥你是说,那姑娘也是……” “哪门哪派的说不准,甚至可能是官方的人。”鹏哥看着周叙若有所思的神色,沉声提醒了一句,“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还是那句话,别被表象骗了。” …… 再次踏入荒废的大堂,蓝舒音绕过积满灰尘的接待前台,直接推开了那扇标记着“员工区域”的灰色推拉门。 门后是一条霉味很重的走廊。 两侧的更衣室和休息区门扉大开。走廊转角尽头,还有一扇格外气派的双开门,上面悬挂的铜牌早就被人撬走了,留下几道粗暴的刮痕。 里面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办公室。桌椅早已被搬空,满地杂乱的脚印,显然这个地方早被无数波人翻了个底朝天,唯有一个厚重的文件柜被遗弃在墙角。 她蹲下身,仔细翻找了一番,在柜子和墙壁的夹缝里,摸到了一团粗糙的纸。 用力抽出,是一卷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图纸,纸张脆硬,褶皱深刻,仿佛被人愤怒地揉搓过。 铺在地上展开,竟是一张神乐浴场的原始施工图。让人心惊的是,图面上用朱红墨线特别标注出地下部分:密密麻麻的囚室、刑场通道,以及数个标着“焚化处”的空间。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布草间的位置。图纸明确显示,那面墙后隐藏着一条垂直通道,旁注“维修/货运专用” 一条粗长的虚线直指下方,连接着一片未经标注的广阔空白区域,仿佛除了朱红墨线特别标注的部分,还藏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空间。 将图纸仔细叠好收进口袋,蓝舒音轻车熟路地重返布草间。 刚一踏入,那股奇异的牵引感再度浮现。她伸手探向那面墙,指尖刚触到瓷砖,其中一块竟随着她的按压自动向内陷去—— 她眸光一凝,索性用力一推。 整面墙皮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响,缓缓向内滑开一道窄缝,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洞口。 里面是个未经修饰的毛坯空间,像是专用的维修通道,四下贯通,正中矗立着一台老旧的升降梯——正是图纸上标注的“维修/货运专用”。升降梯是手摇式的,铁链与滑轮都覆着厚厚的红锈。 她摇动操纵杆,升降梯便嘎吱作响地沉入地下。 梯笼停稳时,一股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那气味很难形容,不是单纯的腐臭,更像铁锈、积年尘垢与某种更深沉的绝望,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地下空间保留了昔日行刑区的基本格局,但明显简单改造过,多数区域堆满了杂物。 施工图的线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但此刻,蓝舒音根本用不着,因为那股冥冥中的牵引力几乎化作本能,引着她朝某个方向走去—— 那是整个结构的西南角,也是图纸上的大片空白区域。 通往那里的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排水沟渠。尽头处是一间焚化室,厚实的砖墙封死了所有去路,只在底部留有一个低矮的方洞,边缘磨得光滑,像是长期拖拽重物形成的。 蓝舒音攥紧战术笔,俯身钻入洞中。 然而,洞内不是通道,而是一段陡峭的金属滑面。 她只来得及“卧槽”一声,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往下栽去! 滑道极长,黑暗在耳边呼啸。最后一段更是近乎垂直,她整个人失控地掉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她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蓝舒音捂着差点折断的脖子,疼得蜷起身子,在地上翻了两滚。 余光忽然瞥见一抹极近的幽蓝。 她龇牙咧嘴地抬眸,看到了一只体型堪比1.8X2,单位米,床那么大的蓝闪蝶。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磷光。 哦,该死的,都摔出眼花了。 蓝舒音往回翻了两圈,把脸埋回冰冷的地面,用力揉着刺痛的脖颈。 揉着揉着,她突然动作一顿。 等等,蓝闪蝶? 她下意识地抬头。 下一秒,她僵住了。 那的确是一只蓝闪蝶,但庞大得惊人。双翅完全舒展,宛如一道流动的幽蓝幕布,将整面石壁都笼罩在内。蝶翼之上的暗金纹路如同流淌的熔岩,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洒落星尘般的磷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幻境。 但,这瑰丽无比的生灵被两道暗沉锁链死死禁锢。粗重的锁链缠绕过蝶身,深深勒进翅根,另一端没入石壁深处。锁链交汇处各贴着一张古旧黄符,其上一点朱砂,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镇压之力。 蓝舒音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忘了呼吸。 脑海中闪过无数荒诞猜想:被封印的远古精怪,实验室逃出的变异体,异次元入侵的先锋……可心底那股奇异的牵引却越发强烈,本能地催促她靠近,再靠近——去触碰,去解开那禁锢! 可理智也在疯狂报警。 通常电影演到这一幕,还只是开头,接下来要么是Boss解封毁灭世界,要么就是她这个误入者血祭当场,总之都没好下场。 可她就算不当救世主,也不能做愚蠢牺牲的可怜炮灰啊! 就在她被两种声音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怎么进来的?” 蓝舒音悚然一惊,猛地循声望去。 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角落最深的阴影里,竟摆着一套简陋的桌椅。 一个不修边幅,看着有些许潦草的老人坐在那里,花白的长发蓬乱如草,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仿佛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无声无息,如同角落里长出的一块顽石。 “滑滑梯下来的。”蓝舒音如实回道,又忍不住揉着仍隐隐作痛的脖颈补述,“就是弧度设计得不太友好,差点害我摔断脖子。” “以前可没人抱怨过这个。”老人喉间溢出沙哑的低笑,“平日里下来的,都是食物。” 话音刚落,从另一个方向的管道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摩擦声。紧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裹尸袋顺着管壁滑落,“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老人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只裹尸袋。 见他弯腰试图拎起时略显吃力,蓝舒音非常助人为乐地问,“要帮忙吗?”语气稀松平常地好像在问是否需要让座,全然不见惧意。 老人瞥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却未理会。 他手上骤然发力,青筋微显,一下子拎起了那沉重的裹尸袋。再转身走向那只被禁锢的蓝闪蝶时,他的步履竟异常稳健,与刚刚的蹒跚判若两人。 他随手将袋子扔在了那片幽光流转的翅翼之下。 下一秒,那瑰丽蝶翼扇动了一下,幽蓝磷光骤然炽盛,仿佛在阴影中张开了一道无形的巨口。裹尸袋的边缘开始迅速消融塌陷,在一阵细微却令人齿冷的滋滋声中,被彻底吞噬殆尽,没留下半分痕迹。 蓝舒音眨了眨眼,总算知道他口中的“食物”是什么意思了。 老人转过身,距离拉近,露出了一张沟壑纵横,写满岁月痕迹的脸。但那双眼睛精光湛然,透着近乎灼人的生机与探究欲。 老人凝视着蓝舒音,“你能进来,想必也是她的故人吧?” “谁的故人?”蓝舒音一脸的懵懂无知。 “算不上真正的故人,但应该沾点关系。”老人似是而非道,抬手指向那只进食后再次沉寂下去的巨蝶,声音低沉而悠远,“很多年前,一道惊世的能量凝聚成了它。起初不过婴儿拳头大小,却日夜不息地汲取着某种力量,形体日益增长……上面的人怕了,怕这未知之物终有一日会失控,会带来灾厄,便动用了秘法,将它锁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而我,有生之年,便一直在这里,看着它,研究它……试图弄明白,它究竟是什么,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 蓝舒音从善如流,“那你弄明白了吗?” “太难了。”老人缓缓摇头,“它的细胞结构我从未见过。没有线粒体,却能在瞬间完成惊人的能量转化。不存在常规的神经系统,却对外界刺激,尤其是‘食物’,有着精准的感知和反应。”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虚空中划过几道轨迹,仿佛在描绘无形的结构图,“它的遗传物质更是一团迷雾。我尝试过所有已知的测序方法,得到的结果都毫无意义,像是用人类的语言去解读星辰的闪烁。它似乎根本不属于我们认知中的任何生物分类体系。” “地球上不该存在这样的生命形式。”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科学工作者面对未知时的敬畏与挫败,“它就像遵循着一套完全陌生的生物规则。我穷尽毕生所学,也只能观测到它外在的表象,但核心的奥秘,我依然摸不透。” “它就像一个活着的,行走的悖论,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奇迹,或者说,异数。” 蓝舒音目瞪口呆,一个字没听懂。 但总归就一个意思:他没弄明白。 这老登,没弄明白就没弄明白,还非得卖弄学识。 蓝舒音暗暗腹诽。再说了,这大家伙弄不明白,就不能去研究小家伙吗?那些正常大小的蓝闪蝶,怎么看都是同源而生才对。 不过,她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求知欲,顺着话头试探,“听说,这道能量是当年一个妖女召唤死神时留下的,可没听说还变成蝴蝶了啊?” 老人的眼中果然掠过一丝讶异,点头道,“特殊局的内部档案确有记载,百年前曾有一位能贯通阴阳界限的女子,以禁忌之术强行召唤了某种超出我们理解的存在,遗留下这道能量。能量异变足以引发恐慌,所以早就封锁了消息。只是目击者众多,口耳相传至今……但因为太过离奇,百年过去,信的人也不多了。” 蓝舒音却心中一动——这老人,果然是特殊局的人。 见他回答得颇为爽快,蓝舒音趁热打铁,语气放得更自然随意,“既然真有这么回事,那你们怎么不去问问那女子的后人,或者家人?他们总该知道点祖上的秘密吧?” “哪有这么容易。”老人却摇头,“她没有后人,家族本脉也早已断绝。我们想调查时,只剩几个毫不知情的旁支,连这个女子的存在都很茫然。” 蓝舒音试探着问,“你说的这个家族,是风芷家吧?” 见老人目光骤然锐利,她从容解释,“我是学考古的,现在是考察队的一员。您既是特殊局的人,那我应该尊称您一声前辈。” 她三言两语,既点明身份,又示以敬意,巧妙地让那迫人的审视感褪去了些许。 紧接着,她的语气蕴蓄了一丝适时的沉重,“实不相瞒,我导师曾是京大的考古学教授,当年对风芷家颇有研究,深入考据过很多资料,可惜后来精神失常了,这件事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刚刚提到本家灭绝这种情况,正好对上了。” 老人闻言,顿时面露诧异,“蒋峰山是你老师?” 原来隗离提到的那人叫蒋峰山? 蓝舒音不动声色地点头,“风芷家是压在我导师心里的一根刺,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暗中调查,终于让我查出了些眉目,也对风芷家那位传奇女子产生了好奇。顺着老师当年的研究继续深入,我发现她的仇家着实不少,可有些记载……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哦?” “既然是前辈,我就不瞒您了。”蓝舒音犹豫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最近我发现,风芷昭音的仇家名单里,竟有个‘蟒仙家’。虽说我们做考古的也敬畏民俗,但精怪修成仙这种事,终究有些超出认知。” 老人深深看了她一眼,灰白的眉毛微动,“天地之大,无奇不有。灵石纳日月精华可成精魄,草木受地脉滋养亦能通灵。这些存在隐于市井,与人类相安无事。倒是你这丫头……”他目光如炬,“见到这般异象尚能镇定自若,可不像是会畏惧这些事的人。” 蓝舒音知道他在怀疑自己面对巨蝶时的反应,便道,“其实来之前,我刚见过那位蟒仙家。经历过那番对峙,现在再看到什么,也不觉得震惊了。” “是他让你来的?”老人问道。 蓝舒音轻叹了一声,“唉,本来他想杀了我的,但听说我在调查‘风芷昭音’后,竟放过了我,还托托付我一件事。” 她说话时,始终观察着老人的表情,“他说,有一个仇家对风芷昭音恨之入骨,可他碍于身份不便调查,希望我能帮他揪出那人。” 听到她的话,老人久久沉默。 良久,他喟叹了一声,“百年光阴,弹指而过。恩怨情仇,早该随黄土俱寂。执着于一段早已作古的往事,又有何益?当年的知情者早已化作朽骨,即便查清了,又能怎样?” 蓝舒音从善如流,“但他很肯定,直到今日,还有人对‘风芷昭音’恨之入骨。” 老人神色骤然一正,眼底精光凝聚,“小丫头,我不管那蟒仙家与你说了什么,你切记,那些修炼有成的‘仙家’,最擅操弄人心。跟他们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己身,绝非你所能承受。” “更何况,若真如他所言,有‘人’能将这份恨意延续百年不朽,便已经不算凡人了。能承载这般执念的存在,要么是得了道行的精怪,要么是凶煞厉鬼。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你一个初窥门径的小辈能够招惹的。” “听我一句劝,有些因果,不是你该沾染的。螳臂当车,只会让你自己也成为这百年恩怨的又一笔血债。” 蓝舒音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 可问题是…… 被那黑色信封威胁,被无形目光窥视的人是她自己啊! 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往后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了。 蓝舒音沉默了片刻,迎着对方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大义凛然道,“前辈说的道理我都懂,其中的凶险,我心中也有数。但承诺既出,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所以,若前辈知晓任何相关的线索,无论大小,恳请告知,晚辈感激不尽!” …… 从神乐浴场出来,夜色浓稠。 路灯稀疏得可怜,光与光之间隔着大段大段的沉寂,一片阒然。 蓝舒音瞥了眼手机,零点零五分。信号艰难地跳回了两格。 她居然在那个诡异的地下空间待了两个多小时! 许是在绝对幽闭的环境下待得太久,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外界的正常黑暗。她视线所及之处,竟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重影。 路灯的光晕在眼里散成模糊的叠影,树木的轮廓也出现了细微的拖曳,看什么都带着几分不真切的眩晕感。 路上没车,又是笔直大道,她索性闭上了眼走路。 “当年为了弄清这蝶的来历,我的确调查过‘风芷昭音’,要说恨她入骨的……姜家算一个。好像还有一家,年头太久,记不清了。” “奇怪,这些陈年旧事,当初还是我从蒋峰山的笔记里翻出来的,你循着他的路子查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 “唉罢了,你执意要往这浑水里趟,旁人也拦不住,那就祝你好运吧。” 脑海中回荡着老人的话,蓝舒音的心中分外清明。 尽管这一晚过得坎坷,但收获同样巨大。 她仔细复盘着从老人那里套来的每一句话,越想越觉得耐人寻味。 神乐浴场的废弃,表面上看是闹鬼,实际却更像一场顺势而为的封锁,顺势将那只幽秘不应存于世间的庞大蓝闪蝶,彻底掩埋于人声之下。 而那位口口声声对风芷昭音恨之入骨的“常仙”,他的恨意,恐怕八成是假的。 还有姜家。这次回到港州,她必须去见姜无源。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姜家究竟是不是那个在背后装神弄鬼的黑手。 千头万绪之中,唯有一点,她笃信不疑: 那个将黑色信封投递给她的人,一定,恨极了风芷昭音。 她无比确定。 第53章 棠岛浴场④·怀疑 你突发恶疾了?…… 蓝舒音闭着眼, 凭着感觉慢悠悠地往前走,突然听到一阵混杂着恶意的戏谑低笑。 她睁开眼。经过这片刻的适应,视野里的重影已然消退大半, 视线清明许多。 前方不远的桥栏边,两个男孩正堵着一个瘦小身影。一个高胖壮实, 一个跟班模样,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瘦弱男孩后背紧抵着冰凉桥栏,退无可退。 “我,我真没有了……”瘦小男孩声音发颤,满是怯懦。 “没用的废物!”那高胖的男孩骂着, 伸手就要狠狠一推。 蓝舒音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厉声喝道, “干嘛呢!” 两名男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旋即却被更深的蛮横取代。 高胖男孩非但没有收手,见蓝舒音冲来,反而发了狠, 用力将瘦小男孩往桥外推去! 那瘦小身影瞬间失衡,朝着栏杆外漆黑的海面倒去。 千钧一发, 蓝舒音已冲到桥边,本能地探出大半个身子, 手臂伸到极限,在孩子即将坠落的刹那, 死死攥住了他纤细的手腕! 巨大的下坠力猛地拉扯,臂膀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连同先前摔伤的旧痛一并袭来。她咬紧牙关,五指紧紧扣住那截手腕, 不敢松懈分毫。 男孩看着瘦小,抓着却很沉。她的手臂使不上劲,试了两次,竟都没能将人提上来。想用双手,可半个身子都已悬空,稍有不慎便是两人一同坠下。 这桥不低,下方漆黑无光,一旦落水,就得看命了。 “找找能抓的地方!我拉你上来!”蓝舒音冲他说道。 影影绰绰的灯光下,那男孩却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惶,只有一片心灰意冷的暗沉。 “姐姐。”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松手吧。” 话音未落,蓝舒音只觉得掌中那截手腕像突然抹了油,猛地向下滑脱几分! 冷汗瞬间浸湿她的额角,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没出息的蠢货!”她声音因用力而发颤,“别人推你一把,你就自己往下跳?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男孩似乎被她骂得有点发懵,原本想要放弃的身体微微一顿,另一只手开始在潮湿粗糙的桥壁上摸索。 但桥壁太滑了,根本无处着力。 就在蓝舒音感觉自己的手臂即将被撕裂、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一道身影冲至身旁,一条手臂毫不犹豫地探出,稳稳抓住了男孩的胳膊。 压力骤减,蓝舒音偏头看去,竟看到了一张俊美而熟悉的侧脸。那张脸微微低垂着,碎发掩落,看不太清情绪,但应该是稍许凝重的。 她心中顿感惊诧,合力将人拉了回来。 男孩瘫坐在地上,沉默不语。 蓝舒音揉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肩膀,暗暗打量了他片刻,忽然转向隗离,语气瞬间切换成带着怯意的柔弱无助,“隗医生,好巧啊,您该不会是担心我想不开,特意找过来的吧?” 她声音轻轻软软,眼睫微垂,与方才那个厉声怒斥,死命拽人的彪悍女人判若两人,男孩抬起眼皮,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蓝舒音却仿佛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继续用带着哭腔的语调诉说,“您上次说得对,我可能就是精神太脆弱了,太过感性……连路过不小心踩到蚂蚁都会愧疚好久。今天我才真正发现这个问题,刚刚要是这孩子真的掉下去了,在我眼前没了……我、我可能也不想活了。一条人命,我眼睁睁看着却救不了……呜呜……”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颤抖,“要是他回去之后还想不开,出了什么事……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既没能力救别人,也救不了自己……呜呜呜!” 看她演得越来越投入,那瘦小男孩终于忍不住皱眉打断,“谁说我要寻死了?” 蓝舒音立刻控诉,“你刚刚让我松手!” 男孩无奈地挠了挠头,“这片海我从小游到大的。他们推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很有经验的好不?” 说着,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不过,还是谢谢你。”他朝蓝舒音鞠了一躬,就跑开了。 “……” 蓝舒音看着他三两步跑远的背影,一时无语。 难得热心一回,居然还多此一举了。 她一抹脸,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淡然冷静。 “他水性是不错。” 突然,隗离的声音淡淡响起。 他似乎没在意她刚才那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只是说道,“但今晚桥下游着几条海蛇,掉下去就上不来了。” 蓝舒音顿感诧异,“你怎么知道?”问完顿了顿,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浮上心头,“不是,你怎么在这里?阿离,别告诉我你在我身上装了定位?” 她的语气在开玩笑,眼神却藏着隐晦的怀疑。 隗离还真点了下头,“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你电话打不通,发信息不回。”他坦然解释,“我着急,用了点特殊手段。” 听他这么说,蓝舒音反而恍然,“这地方信号不好。” 至于他口中的“特殊手段”,她猜大概和役使地灵寻路差不多。但竟然能感知这么远吗?她暗暗惊奇。 看出她会错了意,但见她神情放松下来,隗离微微一笑,没有多做解释,“棠岛很多地方磁场紊乱,人待久了,容易产生一些幻觉。” 两人并肩沿着长桥,慢慢朝民宿的方向走去。 蓝舒音摇头,“我感觉不像。今天我跟着一个主播团队去了个废弃浴场,直播的时候有个池子突然起雾,爬出来很多看不清样子的游魂,最后是他们当中一个会使符的大师解决的。” “这么古怪?” 蓝舒音点头,觉得那些游魂很像是那么多喂蝶的尸体产生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也不是信不过隗离,只是不想害他牵扯太深。 快走到清海小筑时,隗离突然停了下来。 “就送到这儿了。”他侧过头,朝她随意地摆了摆手,“赶快回去休息吧。” 蓝舒音望了眼还有十来米远的民宿大门,又望向他,“你住哪?” “附近,走两步就到,你快进去吧。”他答得轻描淡写,唇边还挂着那抹惯有的浅笑,可蓝舒音却莫名觉得,他话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催促,好像压抑着焦灼。 她有些纳闷,但也没多问,道了句“晚安”便转身走了。 谁知,她前脚刚踏进院子—— “轰隆——!” 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当空炸响,随后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同天罚之剑落下,撕裂夜幕,将周遭照亮如昼。 蓝舒音心头猛地一跳,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之前在家楼下遭遇的那阵异象。 她下意识回头,发现隗离刚刚站的位置已经空了。 再仰头,夜空沉黯,毫无下雨的痕迹。仿佛那道震天响的雷鸣之后,乌云又散去了。 就跟那天的情形一模一样。 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让她心绪难宁,蓝舒音踌躇了片刻,终究放心不下,跑出了院子。 她刚掏出手机,发现远处的沙滩上,隐约趴伏着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若不是那边恰好有一盏夜灯,她又视力极好,压根就不会在意。 她快步跑过去。 跑近了,才发现确实是隗离。但姿态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狼狈。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粗粝的礁石上,背脊微微弓起,不再是平日那般永远游刃有余的挺拔,仿佛突然之间,他力竭了。 她心下迟疑,轻声唤道,“隗离?” 没有回应。昏暗的光线下,她看不清他埋着的脸,只看到他抬手,抹了一下嘴角。 但那动作终究慢了一拍,她已经开了手电,刚好瞥见他指缝间的一抹暗红。 蓝舒音沉默了两秒,“你突发恶疾了?” “……” 她说话实在不好听,隗离不由叹了一声,“……坏事干多了,被雷劈了。” 他的语气强撑起戏谑,但怎么听都觉得虚弱。 “我看看。” “别过来。” 蓝舒音刚要上去,却被低喝了一声。隗离像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立刻顿了顿说,“我在每日三省吾身,需要心无旁骛,敬而远之,别让我破功。” 蓝舒音双手抱胸,“别抽象了,你到底怎么了?” 隗离又叹了一声,“其实我是从M78星云来的,奥特之父天天想抓我回去继承光之国,我不干,他就拿雷劈我……” “行,不说算了。”蓝舒音懒得听他胡扯,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回到民宿,蓝舒音反手锁上房门,揉着肩膀坐到了电脑前。 连上民宿的WiFi,信号还算稳定。她自己上网搜索—— “突然打雷不下雨是怎么回事?” 结果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有科学解释说是“旱天雷”,是云层放电却缺乏水汽条件;其他多是玄学的拆解,她漫不经心地翻着页面,直到一个古老的民俗说法撞入眼帘—— 业雷。 当有人以非常手段强行干涉重大因果,逆转既定命数,便可能触怒某种无形规则,招致天降神罚。此种雷霆不同于自然现象,常于晴空突发,不伴雨水,唯惩当事之人,是为“业雷” 蓝舒音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住了。 她拿起手机,发现隗离片刻前刚给她发了信息,问她:【生气了?】 蓝舒音慢慢打字回复:【没有,在看去外太空的机票。】 她当然没生气,只是看出隗离不想让自己看到他那么狼狈的样子,所以走了而已。 但既然他主动递了话头,她也就多打了一句: 【刚看到一种说法,如果有人强行干涉因果逆转命数的话,会招来业雷。】 很久,对方才发来一句似是而非的:【阿音不是不信因果?】 蓝舒音看着这行字,眉心微蹙。 【我是不信……】——但你刚刚说,那个男孩原本可能活不下来的。 若非那股冥冥中的感觉作祟,她今晚不会碰巧出现在那座桥上。 而之前疑似“业雷”的那次……好像是从方家回来后?那天,她对缠着方鑫的厉鬼用了驱逐阵……可仅仅是一个驱逐阵,至于引来所谓的“业雷”吗? 虽然话说回来,方涣好像是说过,那厉鬼不见了。 心里头半信半疑,蓝舒音打了一行字,又逐一删除,最终发过去一句:【嗯,我信我自己。】 总归那雷电没劈到她头上,说不定隗离真是突发恶疾呢?一个常年探寻灵宝的憋宝人,身体难免沾染异气,力量反噬、旧伤骤发……原因多了去了,想想也都很合理。 蓝舒音便不再纠结。顺手订了明天下午回港州的机票。 南州之行比想象中顺利,既然关键线索都还指向港州,不如早点回去。至于那只瑰丽诡谲的蓝闪蝶,还有它背后连特殊局都没搞清楚的秘密……她暂时不想操心这事,免得真成了不明不白的炮灰。 蓝舒音又拿起手机,去短视频看了眼【探灵侦探】 最新一期的内容已经剪辑好发了出来,不过一小时,点赞已破五万。她粗略翻了翻他们的往期视频,主题也大多围绕着各种阴煞地界,比如废弃多年的医院、深夜坟场、杀人凶宅等诸如此类的地方。 很多人说他们是有真本事的,拜过祖师爷,自有护身之法,故而百无禁忌;也有人嗤之以鼻,认为全是设计好的剧本,套路多年不变。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对【探灵侦探】而言恐怕是乐见其成。毕竟有争议,才有源源不断的热度。 她随手点了个关注,切回自己的后台扫了一眼。 之前问她蜈蚣珠的那个老粉,早些时候发来了一张照片:一颗暗红色的珠子被安放在一个丝绒衬里的精致木盒中。对方难掩兴奋地告诉她,还是决定试一试。 蓝舒音没回,换好伤药,便躺上了床。 然而,许是今天经历太多离奇诡谲之事,她睡得很不安稳,沉沉地坠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 起初,她看到了那只庞大瑰丽的蓝闪蝶。 梦里的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一个冰冷陌生的念头竟瞬间涌现:先下手为强,杀了隗离!杀了隗离! 然后她似乎被人猛地拽落云端,不停地往下坠落、坠落…… “倩娘,昭音那丫头,及笄礼后便该送去侍奉阴神了。你如今还费心管她茶饭冷热,起居好坏作甚?横竖……都是要献出去的祭品。” “这是她的命,也是我风芷一族的宿命。阖族上下皆仰仗阴神庇佑,方能于此地立足。她能以身为祭,维系家族荣光,不失为她的造化啊。” “你也莫要再怨怼当年诞下双生之事。天命如此,要怪,就怪她们生错了人家,投错了胎吧……” 那是一道冷漠又强忍不耐的男声,隐约掺杂着谁的啜泣声。 梦里,她好像继续坠落,忽然又听到了一道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带着沉痛的指责: “三姐,你真是越活越糊涂了!为了救你孙女的命,竟敢强拘神灵残魂,硬塞进她体内温养?如今孩子病好了,你便想过河拆桥,灭了威胁?这是本末倒置,天理不容!” 紧接着,另一道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急切地争辩: “六妹你莫要血口喷人!当初我找到那阴神灵体时,她已是残烛将熄,若非借我孙女肉身蕴养,早已彻底消散于天地间!这是彼此成全,互相依存!我救了她,她也救了我孙女,两不相欠!你休要在这里仁义过了头,是非不分!” “好个彼此成全!你既容不下她,便把那抹残魂交予我吧。” 随即,那声音仿佛贴近了蓝舒音的耳畔,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低语道: “丫头,莫怕。到阿婆这儿来。阿婆绝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 蓝舒音睁开眼的时候,脸颊触到两行温热的湿意。 心里其实一片平静,并无半分悲戚,她对自己的流泪感到莫名其妙。 难道是受那个乱七八糟的梦影响?并且还在梦里隐约听到了神棍老人家的声音? 她抬手抹去,有些发怔。 嗡——嗡—— 枕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蓝舒音看了眼屏幕,是“姜无恙”发来的语音请求。 她本不打算接。可震动刚停歇两秒,又再次固执地响起,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急切。 尽管她仍对姜无恙心存疑虑,但按照他的习惯,她不接电话,他一般也不会打第二遍。 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她滑开了接听键。 “音姐!”姜无恙的声音立刻传出来,比平日低沉紧张了几分,背景里还能听到乱糟糟的动静,“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但有件事,你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事?” “常静瑜不见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她爸找了不少人查,监控显示她前天晚上一个人进了海桃大厦,之后就再没出来!” “最诡异的是,楼里的监控竟然拍到她去了四楼!可那电梯根本没有四层按钮啊!” “现在常家全乱套了……音姐,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蓝舒音想了想,便道,“我现在不在港州,下午见面再说吧。” 她看了眼时间,把机票改签到了中午。 蓝舒音一贯不爱多管闲事。 但常静瑜那姑娘,单纯,直率,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上次让她白跑一趟,小姑娘过意不去,私底下还给她转了两万,说是补偿。 她当然收了。那天又是被偷袭又是被塞进棺材又是差点折在常仙手里,那两万她拿的是心安理得。 但,她对常静瑜的印象真是不错。 反正本来也是要回去,提前一点出发也没什么。 收拾好行李,前台退房时,正好碰到周叙一行人在院子里闲聊。 见她提着行李要离开,周叙立即起身迎上来,唇上那抹修剪利落的薄髭衬得他格外俊朗。 “这就走了?还没机会欣赏你的写生作品呢。" “下次吧,家里有点事。”蓝舒音冲他点了点头,就要走。 然而,周叙却伸手虚拦了一下,唇角噙着笑,“那至少,也要告诉我,你的真名吧?” 对上他隐含探究的目光,蓝舒音顿了两秒,微笑颔首,“如果下次有缘再遇到,再说吧。” 然后便坐上预约好的车,扬长而去。 抵达港州,刚过下午二点。 才迈出接机口,便看见姜无恙等在那里。男生穿了件干净的白色卫衣,浅蓝色牛仔裤,整个人都散发着青春蓬勃的气息。他显然也看见了她,扬起手臂挥了挥,很洪亮地喊了声,“音姐!” 蓝舒音走过去,顺手将行李箱递给他,没有任何寒暄,直入主题,“常静瑜什么情况?” 姜无恙边引着她往停车场走,边叹了口气,“就前天晚上的事,静瑜因为一些事跟她爸大吵了一架,闹得挺凶的。结果晚上九点多,她一个人赌气跑去了海桃大厦。” “她家里人是第二天早上发现人不见的,手机也关机。她爸急疯了,动用了所有关系查监控,最后发现她去了海桃大厦,然后就没出来过。” “其实我们第一时间就去大厦里找过了,但音姐……”姜无恙的声音忽然不安了几分,“你也是知道的,大厦电梯根本没有四层的按钮。从三楼直接就是五楼。” “后来我们联系了物业,走了安全通道。可是……”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几分困惑,“四楼那个楼层,我们上去看了,就是个普通的空置办公层,积满了灰,根本不像有人去过的样子。” “然后我看到网上有个说法,说海桃大厦的四楼不是一直都存在的,那是个……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了, ‘阈限空间’,说是只在特定时间、或者对特定的人才会显现。平时就算上去了,也只是个普通空楼层。但要是倒霉撞上了……可能就陷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 说到这里,姜无恙还特意解释了一下,“网上说,阈限空间是一种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缝隙地带。像楼梯拐角、空荡的走廊、废弃的楼层……这些地方据说都容易形成那种诡异的空间。简单来说,那个四楼可能是活的,会自己改变结构,困住不小心闯进去的人。” 他说这么多,可蓝舒音只关心,“你是说,你们已经去过四楼了,是个办公层?装修过的那种?” “是啊。”姜无恙点头,“以前好像是个保险公司的后援中心,就是废弃挺久了,看着怪渗人的。” 蓝舒音却若有所思。 她想起那天电梯故障,所见到的4楼,分明是一片未经修饰的毛坯空间。 难道“阈限空间”的传说是真?同一层楼,在不同人眼中,或者说在不同时机,真的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第54章 百年一隙窥秘品 封门村。一月之约。…… 姜无恙是骑着摩托车来的。很拉风的哑光黑重型机车。他把行李箱固定好, 长腿一跨,就冲她扬起了眉毛,“走吧音姐, 送你去酒店。” 蓝舒音本来订好了上次住的酒店,但姜无恙说, 常家已经安排好了全市最顶级的半岛酒店套房。 “常叔叔说, 之前对音姐你多有得罪,不好意思直接联系,但一定要我安排最好的。” 蓝舒音不置可否,没信也没不信。有人提供便利, 她也乐得省钱省心。 机车在午后明媚的街道穿梭,最终停在酒店门口。放下行李后, 姜无恙便催促她走了。不过没直接去海桃大厦,而是先去了一家口碑很好的老字号茶餐厅。 “这家的虾饺皇和蜜汁叉烧是一绝。”姜无恙熟门熟路地点单, “垫垫肚子再出发。” 热腾腾的菜肴很快上桌。晶莹剔透的虾饺皮薄馅满,咬开便见整颗鲜甜弹牙的虾仁;叉烧外皮焦香,内里软嫩多汁, 带着恰到好处的蜜糖甜香。就连普普通通的干炒牛河也锅气十足,滑嫩爽滑。 蓝舒音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叉烧, 抬眸看他,“你哥怎么样了?“ 姜无恙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苦笑道,“虽然状态不太好, 但明天,最迟明天,我一定带你去见他。” “好。”她点头,“那就先把常静瑜找到。” “可是音姐, 万一她真被困在阈限空间……” “那你找我干嘛?陪你们一起苦恼?” “不是!“姜无恙急忙解释,“我是觉得你肯定有办法。而且我根本不信什么阈限空间!” 他左右扫视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在四楼看到一扇冒着黑气的门,我怀疑有人用了某种秘法,把常静瑜关里面了。” “这种事情,你没跟常家说?” “说了啊……”姜无恙泄气,“当时就去看了。门后面是个储藏室,他们觉得是我眼花了。但音姐你信我,我的眼睛从没出过错……” 蓝舒音沉吟道,“看看再说吧。” 吃完饭,姜无恙自告奋勇地结账,顺手从前台拿了颗话梅糖给她,便出发前往海桃大厦。 地下车库的电梯指示灯亮着。 姜无恙边跟她走近轿厢,边解释,“本来这电梯不太灵光,但这两天,常家找人检修了一下。” 蓝舒音抬手按下【23】层按钮,问道,“操控室有人吗?” “有两个保安,也是常家的人。要求24小时注意大厦里的一举一动。” 电梯平稳上行,很快到达顶层。还是那片废弃的办公区,但应该被人稍稍清理过,走廊里没那么脏乱差了。 操控室灯火通明,坐着两个保安,都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看到姜无恙,都立即起身叫“哥” 所有监控屏幕都已恢复正常运行,密密麻麻的,一眼扫过去看不出哪里是哪里。损坏的设备也都更换一新。 蓝舒音看着焕然一新的操控室,心中明白,那天晚上的“神秘人”,应该是无从找起了。 不过,那也不是眼下该考虑的。 蓝舒音刚想去推里面那扇窄门,一名保安却说,“里面电梯在检修,用不了。” 姜无恙便说,“音姐,我们还是用外面那部吧,让他们控制到4楼就行。” 蓝舒音思忖了一下,对他说,“你留下吧,我一个人去。” 姜无恙一愣,当即反对,“啊?那怎么行?而且你也不知道那扇门在哪……” 蓝舒音只是摇头,“听我的。” 她见过那片“毛坯空间”,姜无恙没有。这胆小鬼跟在身边只会干扰判断,不如做点实际有用的事。 没再耽搁,蓝舒音走出操控室,穿过走廊,快步迈入了电梯。 语音接通。姜无恙的声音很快传来,“音姐,这边准备操控电梯去4楼了。” 蓝舒音将蓝牙耳机戴稳,手机塞进衣袋,又摸了摸随身携带的装备,才道,“好。” 片刻,电梯平稳下行,在4楼停下。 梯门滑开,眼前赫然是一片幽暗的毛坯空间。 裸露的水泥墙体,空荡的走廊,向深处延伸的轮廓…… 虽然早有预料,但再次直面这片仿佛凝固在时间里的景象,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加速了一拍。 “音姐?”耳机里姜无恙疑惑的声音传来。 她回了神,抬手随意按了下某个楼层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合拢,开始上升。 “音姐?你去哪儿?”姜无恙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 “再下到四楼。”她言简意赅。 “哦……” 虽然不解,但姜无恙还是照做了。 电梯停下,再次运行。目标还是4楼。 停下,开门。 门外,依旧是那片寂静的毛坯景象,时间仿佛在这里陷入了循环。 如此反复了四次。 姜无恙终于忍不住了,“音姐,你到底在试什么?为什么不出去?” 蓝舒音暗暗叹气,她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不能。虽然不清楚姜无恙他们能不能从监控里看到外面的景象,但她可不想因为一时冒失,真的一去不复返。 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继续,再去四楼。” 耳机里一片沉默。 但电梯再次运行了起来。 嗡——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摸出来一看,是隗离的信息,问她在哪里。 想起他昨晚狼狈的样子,蓝舒音犹豫了一下,低头刚打了几个字,突然发现信号消失了。 ……算了,晚点再说吧。她暗暗想道。 “叮——” 电梯再次在4楼停下,梯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蓝舒音的心随之提起。 然而,这一次,门外的景象终于变了。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毛坯空间,而是一个看似正常的废弃办公楼层。 “我到了。”她下意识地对着耳机说了一句,话落才想起信号问题。 可就在这时,耳机里竟传来一声极轻、极低的嗤笑。 这笑声……阴诡,不屑,带着一丝非人的冰冷——竟跟之前那通未知来电的笑声一模一样! 蓝舒音戴着耳机那半张脸瞬间就麻了。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诡异的违和感攫住了她。扑面而来的粘稠空气,没看到灯源却有着昏暗均匀的光线…… 还有入眼可见的积灰工位,散落文件……甚至每个角落都摆着一盆早已枯死的盆栽。 每一处细节都呈现着“废弃办公层”该有的模样,可却又处处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非自然死寂。 这不是未知带来的违和,而是本能感觉到整个世界悄然剥离的孤立感。 不对劲! 蓝舒音几乎是第一时间想退回电梯。 然而,已然合拢的梯门纹丝不动。金属面板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她用力拍打外呼按钮,毫无反应。 她掏出手机——没有信号,但语音通话的界面居然亮着,计时数字还在无情跳动。 被骗了。 这个认知瞬间闪过心底,蓝舒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名字: “姜、无、恙——” 下一秒,通话被单方面切断。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这一刻,蓝舒音确实有点慌了。 她终于意识到,那片毛坯空间才是现实,而眼前这个看似正常的办公楼层,却是陷阱。 是她先入为主,加上姜无恙恰到好处的言语引导,顺水推舟,竟让她主动踏入了这个,或许是为她精心准备的陷阱。 蓝舒音无比懊恼。 明明早就察觉姜无恙身上疑点重重,却还是一时松懈,着了他的道。 现在想想,从机场接到她开始,那家伙就刻意把节奏安排得密不透风,根本没给她任何喘息和深思的机会,恐怕就是怕她回过味来。 难怪刚刚还那么殷勤地招呼她吃饭,敢情吃是送她上路的断头饭! 他究竟什么目的? 敢这样算计她,等她出去……蓝舒音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逼迫自己冷静。 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出路。 阈限空间终究只是个传说,何况,再诡异的地方也该有它的规则和破绽,这地方不见得真的毫无出路。 想到这里,蓝舒音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摈除杂念,开始探索这个看似正常,却处处透着古怪的废弃办公层。 …… 操控室内,姜无恙靠坐在椅子上,脸上早已不见半分平日里的开朗阳光。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主屏幕上那个空无一人的电梯轿厢影像,瞳孔深处一片阴郁。 “哥……”一名保安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凑近,“常小姐电话。” 姜无恙的视线缓缓从屏幕上移开,落在那不断闪烁的名字上,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伸手接过。 “姜无恙!你什么时候把我手机还我?!” 电话刚接通,常静瑜怒气冲冲的质问声便响起,在寂静的房间里分外清晰。 然而,姜无恙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急什么。” “你昨天抢我手机,还跑去跟我爸胡说八道,让他把我关到现在!你到底想干什么?” “缺你吃穿了?” “你是不是……为了音姐?”常静瑜敏锐地捕捉到他回避的意图,声调猛地拔高,“你拿走我手机,就是怕我联系她,对不对?就因为我看到了你手机里存着她大学时期的照片……姜无恙,音姐是不会喜欢你这种窥伺阴湿男的!” “常静瑜。”他的声音骤然沉了下去,“别碍事。不然,你外公剩下的日子,就得按天算了。”他掐断通话,把手机扔还给了那保安。 操控室内重归静默,两名保安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而姜无恙重新将目光投向监控屏幕,那空荡荡的电梯轿厢影像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深不见底。 …… 蓝舒音穿过杂乱的工位间,走廊两侧的办公室门都紧闭着,样式统一,是那种暗哑的、深棕色木质门。每一扇门上都有一个金属序号,大多锈蚀严重,字迹模糊。 唯有一扇门是虚掩着的。 蓝舒音攥紧手中的战术笔,用笔帽尖端轻轻将门推开。 是一个狭窄的卫生间。角落里同外面一样,摆着一棵枯死的盆栽。镜子灰蒙蒙的,上面隐约有些指印,好像能连成一个字…… 音? 不确定。她伸出手,试图描摹那个痕迹。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冷镜面的刹那,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入身体。 镜子上的灰尘迅速散去,同时,镜中映出的脸也迅速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更令人惊悚的是,“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微微转动,忽然嘴角缓缓向两侧咧开,冲她拉扯出一个诡谲僵硬的笑容。 妈的,又是陷阱? 上的当,一当更比一当高,当当不一样。蓝舒音心头恼火,下意识地攥紧手心,却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那一股彻骨的寒意钻入肺腑,宛如活物般沿着血脉疯狂蔓延,所过之处,连思维都开始冻结。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刹那,她眼前一黑,感觉到身体直直地往后倒去。 没有撞击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断下坠的失重感。仿佛跌穿了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冰面,无数锋利刺骨的冰棱在坠落中贯穿她的身体,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奇异画面扑面而来…… 最后视野被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庞大的画面彻底占据—— …… 风芷昭音一个激灵睁开眼,心口还在突突地跳。 她从小睡不踏实,常常在坠落的失重感里惊醒。方才倚着这块大山石打了个盹,那熟悉的下坠感又缠了上来。 唉,哪天能睡个好觉就好了。 她揉了酸涩的脖颈,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裳沾了几根草屑,梳得简单的发髻也有些松散。 抬眼望去,日头已西斜,将山峦染上一层金黄。 宣统二年,山下的日子愈发艰难,苛捐杂税压得人喘不过气,今年开春又碰上天旱,地里的秧苗蔫头耷脑,收成眼看是不成了。 封门村的人私下里都在传,说是这山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古怪石像在作祟。 她既然决定在这村子落脚,便存了份心思,决定亲自上山看个究竟。 拍了拍衣裤上的尘土,她沿着陡峭的山路不紧不慢地往上走。越往上,植被越是稀疏,露出大片灰褐色的岩石。山风呜咽着吹过,带着一股土腥气。 转过一个山坳,她停下脚步,眯着眼向前望去。 果然,前方不远处的山崖边,赫然盘踞着一座巨大的、形似蟒蛇的灰黑色岩石。 那石蛇昂着头,蛇头正对着山下村落的方向,表面遭到风雨侵蚀,坑坑洼洼的,在夕阳余晖下,泛着一种阴冷的可怖感。 几个穿着打补丁短褂的村民,正远远地对着石蛇跪拜,嘴里念念有词,满是敬畏与恐惧。 风芷昭音不由“啧”了一声。 她十二岁便离了家,但自幼对这些山精野怪、地灵精魄的传闻门儿清。眼前这巨石,形神兼备,天造地化。看那石头表面隐隐流动的幽光,分明是已能自行吞吐地脉阴煞之气的征兆——这都不是地灵,而是快修炼成人了。 难怪这些年封门村灾祸不断,怕是这一方水土的生机和气运,早被这地灵不知不觉抽走了大半。若放任下去,等它彻底凝出灵智,化形成人,恐怕就难以制住了。 而那些村民的跪拜,非但无用,反而因其诚惶诚恐的念力,更助长它的蜕变。 风芷昭音耐着性子,等那几个村民惴惴不安地离开后,才慢悠悠地踱到那巨石面前。 她仰头看着那昂起的蛇首,开门见山,声音清凌凌的没有半分惧意,“喂,小蛇蛇。问你个事,你若修炼成人,是会守着这片山安安分分,还是会害人?” 四周只有山风呜咽,巨石沉默。 “不说话?”风芷昭音点点头,像是得到了答案,“那就是会害人了。” 说着,她手腕一翻,已从随身包袱里摸出一柄不过尺长的青铜锏。这是她离家时顺手带走的几件旧物之一。 对付这种即将化形的石灵,寻常刀斧无用,用火药炸了倒是干净,可惜她无处去弄。所以还有个土办法,破其凝聚的“灵枢”。古籍中记载,这灵枢,通常是其形体与地气交融最为浓郁之处,也就是…… 风芷昭音扫过石舌周身,最终落在了它七寸稍稍下方,一处颜色略显深黯的区域。 就是这里了。 她握紧青铜锏,正要发力刺下—— “不要……求求你……”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颤音,稚嫩又充满绝望的哀求声,毫无征兆地飘入她的耳中,更像是在她脑海里直接响起。 风芷昭音动作一顿,脑海中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画面飞快闪过。她抿了抿唇,压下那丝异样,对着巨石冷声开口,“是你在说话?” “……是。”那稚嫩恐惧的声音再次响起。 “即便我今日放过你,用不了多久,官府或者别的什么人也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你也求饶?”风芷昭音握着青铜锏没有放松,等着它的下文。 那声音带着哭腔,急急地哀求道,“一月!求您宽限一月!我便可化去石形,凝练人身……届时我自行离去,绝不再沾染此地分毫!” 见风芷昭音没有回应,它又慌忙补充,语气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恳切,“我,我愿以自身灵基起誓!若得成全,非但即刻远走,更会反哺此地山水,将这些年汲取的生机尽数归还……还此地一个风调雨顺,未来十年,必是丰年!” “行。” 风芷昭音收锏入袖,转身就走。 不过,一月之期将满那日,封门村突然来了一队官兵。 那些人穿着统一的深灰色制服,肩上扛着洋枪,个个神色冷峻。 领头的瘦高个戴着一副圆眼镜,自称是“钦天监下属特异现象处理科”的专员,说话文绉绉的,眼神却很冷。 村里顿时炸开了锅。封阿爹连滚带爬地找到溪边时,风芷昭音正同封阿娘和六个姊妹晾晒药材。 “坏了坏了,官家来人了!说后山那石头是妖孽,要、要拉来火药炸了它!” 风芷昭音的手微微一顿。 她想起一月前那石灵稚嫩的哀求。既应下一月之期,此刻离期满还差半日。 思及此,她放下手中草药,转身就往村外疾走。不是回村,而是直接抄近路,赶在那队官兵上山前,拦在了通往石蛇崖唯一的山道入口。 道窄险峻,一侧是陡峭石壁,一侧是云雾缭绕的深涧。 官兵队伍被她拦住去路,停了下来。那戴眼镜的专员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她,“小姑娘为何拦路?官府办案,清除妖孽,庇佑一方,还请行个方便。” 风芷昭音站在路中,山风猎猎,吹得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裤脚利落地扎进绑腿里,露出一双沾满泥渍的旧布鞋。她看着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秀美灵气,肤色却因常年奔波显出了几分粗糙。 她露出担忧的表情,“大人们,此刻上山,恐有不妥啊。” 专员眉头一皱:“有何不妥?” “看这天色,不过半柱香,必有大雨倾盆。”她抬手指了指天际,“山路陡峭,雨后更是湿滑难行。诸位带着的这些家伙……”她目光扫过后面士兵扛着的炸药箱和洋镐,“万一脚下打滑,连人带物摔下去,岂不是官家的损失?” 专员仰头望天,却未见多少乌云。他狐疑道,“你怎知即刻便有暴雨?” 风芷昭音理所当然道,“我家世代居于山中,别的不敢说,观云识天的本事还是有的。大人若不信,不妨稍等片刻。” 她气定神闲地往路旁的大石上一坐,大有一副“你们硬要闯,后果自负”的架势。 ——她的做的,也唯有尽力拖延这半日之期。 那专员将信将疑,再次举目望天,又低头审视脚下仅容一人的险峻小路,以及一旁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幽谷,终究露出了迟疑。 他确实不敢拿手下兵士和这些精贵器械去冒这个险。 时间,就在这无声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约莫一刻钟后,天色竟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浓密的乌云从山后翻滚而至,伴随着隐隐雷声。 忽然,天际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发颤。 紧接着,一道刺目的电光竟从后山石蛇崖的方向逆冲而起,如一条暴怒的紫电游龙,悍然撕裂昏暗的雨幕,将整片山峦映照得一片惨白! 专员先是怔住,仰头望着那违反常理的雷光,圆眼镜后的瞳孔猛地收缩。 “不对……这不是寻常雷电!”他失声喊道,脸上褪去了从容,涌现出一种混杂着惊骇与急切的扭曲神色,“这是……化形雷劫!那石灵正在强行冲击最后关隘,经住这一遭,它便真要成了气候,再难制住!” 他再顾不得什么山路险峻,暴雨倾盆,猛地转身对队伍厉声喝道,“快!所有人,跟上!必须在它扛过雷劫之前赶到,否则后患无穷!” 说罢,他一把推开身旁想要为他撑伞的士兵,顶着瓢泼大雨,踉跄着朝山上冲去。 官兵们不敢怠慢,慌忙扛起沉重的器械,狼狈地跟了上去。 第55章 百年一隙窥秘品② 黄仙庙初遇。 风芷昭音抹去脸上的雨水, 望着那群人匆忙消失的背影,又仰头望了眼异象频生的天际,心下明了, 留给那石灵的时间不多了。 但,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自古民不与官斗, 不可能为了一块石头, 去跟官家作对吧? 她还没那份菩萨心肠。 她漠然转身离开。 石蛇崖上,暴雨如注,电蛇在墨黑的云层间狂乱窜动,每一次撕裂长空的闪电, 都将那昂首向天的石蛇映得愈发狰狞,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 雷电伴随炸裂声, 一道接着一道,劈落在石蛇巨大的身躯上, 每一次都激起刺目的电光与飞溅的碎石。 那队官兵勉强在崖边一处稍缓的坡地稳住阵脚,人人脸色发白,饶是那专员见多识广, 面对近在咫尺的雷电,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他们带来的几捆火药, 被匆忙放置在几块相对干燥的巨岩之下,引线已经接好, 只等专员一声令下。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天上异象吸引时, 一道靛蓝色的身影,借着嶙峋怪石和灌木的掩护,矫健灵巧地移动。 风芷昭音悄悄藏到放置炸药巨岩的灌木之后,每当一道撼天动地的雷霆炸响, 掩盖住一切细微声响的瞬间,她便迅速探出手,用随身携带的防身小刀切断努力燃烧的引线! “嗤……” 第一处引线在火花即将引爆炸药之时,突兀地灭了。 “怎么回事?!”负责点火的兵丁惊呼,慌忙检查。 “怕是雨水……”另一人猜测道。 不等他们细查,又一道惊雷落下,震得地动山摇。趁着这混乱,风芷昭音如法炮制,灵巧地潜行至另一处炸药点,手起刀落。 如此反复,专员终于察觉到不对,厉声呵斥手下提高警惕。 然而,却在这时——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仿佛汇聚了所有力量的紫白色天雷,如同九天降下的裁决之剑,悍然劈落在石蛇之首! 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和气浪向四周席卷! 待光芒稍黯,众人勉强睁眼望去,却见那巨大的石蛇头颅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至全身。 在无数道惊骇的目光注视下,石蛇庞大的身躯轰然崩解! 紧接着,一道通体黑鳞的巨蟒一跃而出,悬浮于空,一双幽绿的竖瞳带着几分茫然与好奇,扫过下方那些吓得魂飞魄散的人类。 “妖……妖物现形了!快跑!”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所有官兵都顾不得什么命令、什么炸药,连滚带爬地朝着山下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风芷昭音从藏身的岩石后缓步走出,浑身湿透,却不见狼狈。而那灵蟒在空中轻盈一转,落地时,已作为一名身着素白长袍的少年。约莫凡人十五六岁的年纪,墨发濡湿,肤色白皙近乎透明,脸上懵懂与好奇。 “多谢……相助。”那少年有些羞涩,嗓音清越干净。 “把你那眼睛改改,太惹眼了。”风芷昭音朝他那双清澈的竖瞳抬了抬下巴,神色自若地问道,“有名字吗?” 少年摇摇头。 她略一沉吟,目光扫过周遭被雷劫摧折却又在雨水中透出深沉生机的山岩,道,“那就叫‘生生’吧。从石头里蹦出来不容易,要学会珍惜生命,好好活着。” 少年眨了眨眼,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见他脸上露出感激之色,风芷昭音却扬眉一笑,“想什么呢,给你取名是让你重新起誓,要‘反哺此地山水,将这些年汲取的生机尽数归还。还此地一个风调雨顺,未来十年,必是丰年。否则必定魂飞魄散,天地不容。” “……” 夜色深沉,静卧在山坳里的封门村,零星几点灯火。 村长封阿爹家的屋子算是村里顶好的,也不过是座稍宽敞些的泥坯瓦房。 堂屋里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了正中的八仙桌和几条长凳。墙壁被烟熏得发黑,角落里堆着些农具,里间用布帘隔着,隐约能听到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六个闺女、两个小子,挤在两张通铺上。 封阿爹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封阿娘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就着微弱的光线缝补旧衫。 “唉,前几日要不是后山那位蟒仙成了气候,接连引雨,今年怕是难喽。” “这雨是下了,可官府的捐税一文也少不了。隔壁小王庄,就因为交不起那新加的‘剿匪捐’,跟来催税的官军顶了起来……动了刀子,死了好些人。” 封阿爹重重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了磕,沉默片刻说,“说起来,咱家这日子也难,前阵子刚给二丫头抓了药,赊的账还没还清,这又多了阿音那丫头……” 封阿娘闻言,立刻打断了丈夫的话头,“她一个姑娘家,孤零零的,瞧着就让人心疼。咱家就是再难,添双筷子的事,总能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看她手脚也勤快,眼里有活,不是那白吃饭的人。” 顿了一下,她的声音染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愁苦,“倒是二丫头那心口疼的毛病,开春以来犯得越来越勤了。王郎中上次来看,说怕是……得用些贵细药材慢慢将养着才行。可那药钱……” 封阿爹没再吭声,只是闷头抽烟。 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被坐在不远处屋檐阴影下的风芷昭音听了去。 她并未与封家的孩子挤在里屋的通铺上。这对夫妇心善,将靠近灶房的一间杂物间收拾了出来,虽然简陋,却独属于她一人。 “封大哥,封大嫂!”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村的李二嫂踉跄着冲进院子,脸色煞白如纸。 封阿娘赶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迎上去,扶住她几乎站不稳的身子,“芸娘?出啥事了?慢慢说,别急。” “我、我娘家表弟投奔来了,可他好像把不干净的东西也带来了!”李二嫂往后看了一眼,脸色害怕,“他那一路都说不安生,总说有个黑影跟着。今早到了我家,灶台就无缘无故塌了半边,水缸里的水都臭了……这还不算完,他这会儿人在院子里跳舞,我怎么喊他,他都听不见,拉也拉不动!” 她越说越害怕,“这肯定是撞了邪了!这可咋办啊……” 封阿爹一听,脸色也凝重起来,立刻掐灭了旱烟站起身,“走,去看看!” 封阿娘也连忙放下针线,跟着丈夫和李二嫂急匆匆地朝院外走去。 谁也没注意到,他们身后杂物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风芷昭音闪身而出,远远缀在了他们后面。 李二嫂家的土坯院子里,一个皮肤黝黑的壮实青年直挺挺地立在中央。双眼空洞无神,双臂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势缓缓舞动,划着诡异的圆弧,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几个被动静吸引来的村民聚在矮墙外,探头探脑,却没人敢靠得太近。 “这不是李二嫂家刚投奔来的表弟吗?这是中了什么邪……” “你看他那胳膊,怎么扭成这样,怪瘆人的。” 窃窃私语声中,一道素白的身影不疾不徐地从院外走了进来。正是那蟒仙所化的少年生生。 他的面容依旧干净,只是那双已化作常人的眼眸深处,一抹幽幽的绿光一闪而过。 他径直走向那中邪的青年,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悦。张口轻轻哈出了一口气。 气息吹过表弟的面门,舞动着诡异姿势的青年动作猛地一顿。片刻,空洞的双眼骤然恢复神采,随即却被巨大的痛苦取代。 “呕……” 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突然剧烈地呕吐起来。 空气里很快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院子里外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二嫂最先回过神,扑到干呕的表弟身边,又是拍背又是顺气,眼泪都下来了,“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 封阿爹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敬畏,试探着问道,“这位小先生,不,这位大仙,多谢您出手相助!不知……不知您是哪路仙家,我们封门村一定铭记您的大恩!” 生生闻言,却只是将目光转向院墙角落那片阴影,“要谢,就谢我阿姐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了过去。风芷昭音本来在缸后躲得好好的,此时被发现,却不得不走了出来。 封阿爹和封阿娘愕然对视,看看角落里那个他们收留多日的姑娘,又看看场中气质非凡的少年,一时语塞。他们只知阿音性子清冷,不似寻常村姑,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这样一位本领通神的弟弟? 在众人或敬或畏的注视中,风芷昭音乐呵呵地走到那少年跟前,却是一个变脸,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啊疼疼疼,轻点……”方才还带着几分仙气的少年被她扯得身子一歪,瞬间破了功,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她的力道往外走。 “阿姐,轻点!阿姐……”少年被她扯得不停讨饶。 风芷昭音无视他的讨饶,径直将人拽离了李二嫂家的院子,一路拉到村后僻静无人的老槐树下,这才松了手。 她双手抱胸,没好气地打量着眼前揉着发红耳朵,一脸无辜的少年,“谁是你阿姐?乱攀亲戚。” “他们都这么叫呀。” “谁这么叫?” “家人啊。”生生答得认真,“小王庄的人说,家人就是彼此扶持,相互牵挂的。你救过我的命,你便也是我的命,我们就是家人。” “……小王庄?”风芷昭音语气一凝,“你去那干什么?” “我是被一种,很悲伤的感应引去的。”生生声音低了些,那双澄澈的眼里掠过一丝阴霾,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愿回忆的景象。 顿了一下,他又说,“方才那个人,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也是从小王庄逃出来的,大概是路上心神不宁,又饿得慌,吃了被阴秽之气侵染的野物或者坟头贡品,这才着了道。” 说着,生生眼睛微微发亮,带着一种清澈的兴奋,“阿姐,把那些晦气的东西赶走,看人们恢复清明……这种感觉,还挺不赖的。我喜欢帮助别人!” 风芷昭音道,“既然喜欢,就好好做人,好好助人吧。” 生生用力点头,随即扯住了她的衣袖,眼神里带上几分恳求,“这次来找阿姐,就是想请阿姐帮我的。” “我让你助人,不是让你来找我助你。” “可我感觉到,小王庄……有一样东西要出世了,至阴至纯,像是死亡与新生纠缠在一起的味道,可以逆转枯萎,重塑生机。”生生努力描述着那模糊的感应,“应该是朵花,一朵厉害的生命之花。我想去看看。” ——咱家二丫头那心口疼的毛病,开春以来犯得越来越勤了。王郎中上次来看,说怕是……得用些贵细药材慢慢将养着才行。可那药钱…… 封阿娘愁苦的低语,冷不丁浮上风芷昭音的心头。她眸光微动,一个念头悄然成形。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她便已收拾好停当。 封阿娘见她背起行囊,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放下正在灶间忙活的活计,担忧地问道,“阿音,这一大清早的,是要去哪儿啊?外面近来可不太平。” 封阿爹也蹲在门槛上,眉头习惯性地皱着。 风芷昭音乐呵呵地笑,“不去远处,就到邻村转转,看能不能寻些山里不常见的草药。”她刻意避开了“小王庄”这个名号。 封阿娘一听,稍稍松了口气,但眼里仍是关切,“那也得当心些,早去早回。”她转身从灶台边拿出一个还温热的布包塞到她手里,“带着,刚烙的饼,路上垫垫肚子。” 布包入手温热,带着粮食朴实的香气。风芷昭音握着饼,心头微软。这乱世里,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情,竟显得有些沉重。 “嗯,我会尽快回来。” 风芷昭音笑着冲他们挥了下手,将那布包揣进怀里,转身便转身便走出了小院。 晨雾尚未散尽,生生安静地等在封门村地界外,素白的衣衫几乎融进了灰蒙蒙的晨霭中。 两人汇合,便朝着小王庄的方向行去。 两日跋涉,越往前,景象越是触目惊心。道路两旁本应是绿油油的田地,如今大片龟裂,枯黄的草梗在风中颤抖。几处坡地上的树皮都被剥得精光,露出白森森的树干。 途经一个几乎荒废的小村落,死寂笼罩着残破的茅屋。村口歪斜的棚子下,蜷缩着几个目光呆滞,瘦骨嶙峋的村民,他们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路过的人,仿佛早已失去了对生的期盼。更远处的墙角,似乎有被匆忙掩埋后又遭野狗刨开的浅坑,隐约露出一点不成形状的、带着暗色的东西。 风芷昭音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脚步未停。生生跟在她身侧,微微蹙眉,下意识地靠近了她一些,那萦绕不散的死气让他很不舒服。 “阿姐……”他小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紧绷。 “别多看,走快点。” 风芷昭音皱眉催促。这些景象她虽不陌生,但每一次见到,心头仍像是压了块石头。 沿途偶尔能看到零星逃难的人,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地向着未知的前方蹒跚而行。 日渐西沉时,两人在荒草丛生的山路边,找到了一座半塌的黄仙庙。 庙宇早已破败不堪,门板不知去向,屋顶塌了大半,残存的神像面容模糊,挂满蛛网。供桌倾颓在角落,积着厚厚的尘土,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霉灰与野物腥膻混杂的气味。 庙内已先到了三拨人,各自占据一方,界限分明。 最靠近门口处,是两个蜷着的逃难者,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稍往里的墙边,独自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身旁放着一个不小的行囊,看着像是走山货的贩夫。他正低头默默啃着干粮,姿态寻常,但那布料接缝处隐约透出一点金属钩爪的冷光。 最靠里的那片角落,则围着三名男子。他们穿着普通的深色棉布衣裳,看似结伴行商,却坐姿挺直,歇息时也保持着警惕。 一人腰侧微微鼓起,似是藏着短刃。另一人脚上的靴子虽是旧物,却是制式厚底。他们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不时扫过庙内所有人,尤其在独行的贩夫与新来的风芷昭音二人身上稍作停留,那审视背后藏着一丝冷厉。 风芷昭音目光在庙内轻扫而过,对这些人的底细便大致有了数。她无意掺和,见殿内唯有神像底座前尚有一隅空地,便拂开薄尘坐下。 “阿姐。”生生挨着她,忍不住道,“那几个人……” “少打听。”风芷昭音截住他的话头,视线落在门外沉沉的暮色里,“说说小王庄。前几天真有官军动手杀人?”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荡在寂静的破庙中。角落里,那三名一直闭目假寐的行商,其中一人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声冷哼随之响起,“杀人?那叫屠村!”说话的是那贩夫,似是有些气愤不平,“小王庄上下一百多户,就为交不出那凭空多出来的‘剿匪捐’,那些人就直接动了刀兵!男女老少……哼,那村口的土,到现在还是红色的!” 话音刚落,那三名行商中看似为首的一人忽然睁开了眼,“这位兄弟,话不可乱说。官府行事,自有法度。若非刁民聚众抗税,意图不轨,官军又怎会动用雷霆手段?皆是依法办事,以儆效尤。” “冠冕堂皇!”贩夫嗤笑一声,“那你们可知,凡是遭此等屠戮、血气与怨气浸透之地,会生出什么东西?” 见那三人面色不霁,风芷昭音心中乐见,很配合地顺着话问,“什么东西?” “一种邪门的花,至阴至纯,内蕴诡谲生机。只在尸骸堆积、怨念冲霄之处冒头,以未散的残魂与滔天怨气为食。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如今……哼,不知多少双眼睛,明的暗的,都盯着那片死地,就等着那东西开花,好去争抢这份‘机缘’!” 此言一出,那三名行商脸色明显沉了下去,眼神交换间冷意毕现。 风芷昭音也看了眼生生。 她突然有种预感,也许不是他们去争抢那所谓的“机缘”,而是那深植于尸山血海中的“机缘”,悄然盯上了他们。 夜深,破庙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断续的风啸。 庙门处的阴影忽然一荡,两道身影迈了进来。 当先一人罩着宽大的黑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容貌,只在行走间隐约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他步履从容,并未环视,似乎对庙内泾渭分明的几拨人毫无兴趣,径直走向最深处的阴暗角落,沉默坐下。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寻常打扮的随从,低眉顺眼,动作利落,却更像是那黑斗篷的一道影子。 就在那二人踏入之后,风芷昭音一直半阖的眼眸倏然睁开。她甚至没看清对方的形貌,却感受到了一丝冰冷的危险感。 她自幼灵觉便远异常人,此刻,她隐隐感知到,从那二人身上散逸出的危险,是一种深沉莫测的东西,仿佛渊渟岳峙,静默之下藏着的黑暗气息,让她的头皮都微微发麻。 ——又来了两个,非人的家伙。她暗暗警惕。 这一夜,风芷昭音几乎未曾合眼,时刻留意着角落那片阴影。直至天光微亮,那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去,她才暗松了口气,叫醒生生,即刻动身。 越靠近小王庄,便越发荒凉死寂。 官道上早已不见逃难者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沿途设下的关卡哨卡。远远望见前方岔路口,数名身着制式皮甲、腰佩官刀的兵士肃立道中,正厉声呵斥并驱赶着几个试图通过的流民,气氛肃杀。 风芷昭音眸光微凝,拉着生生悄然后撤,隐入道旁枯黄的灌木丛中。 “走不了官道了。”她低语,扫过一侧人迹罕至的山壁,“我们绕小路。” 两人转而钻入一条被荒草与枯藤半掩的狭窄小径。山路陡峭难行,脚下碎石遍布,几乎无处下脚。但风芷昭音走得又快又稳。 穿过这片崎岖之地,前方隐约传来沉闷的水流声,空气里逐渐弥漫起了一股腐败的铁锈味。 生生鼻翼微动,眼底闪过一丝惊疑,“奇怪,这里的血腥味怎么比前两天浓这么多?” 第56章 百年一隙窥秘品③ 息壤本是厚德载物,…… 很快, 前方山坳传来的隐约人声,与更加浓烈的新鲜血味,给出了答案。 那是一处相对平坦的洼地, 平日里可能是小孩玩乐的地方,此刻却聚集了约莫二三十名官兵。 借着嶙峋怪石与枯树的遮掩, 他们看到, 那片洼地中间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大土包,颜色深暗,与周围土地截然不同,仿佛吸饱了血液。 一名看似头目的军官冷漠地一挥手。 十几名身穿赭褐色囚服的犯人便被押解到土包周围。 兵士们手起刀落, 毫不留情!温热的鲜血瞬间从那些囚犯断裂的脖颈喷涌而出,尽数浇灌在土包上。 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随风弥漫开来。 “头儿, 这……这都第几批了?用这么多活人血浇这鬼东西,真的有用吗?”一个年轻些的兵士忍不住低声问道, 脸色有些发白。 “闭嘴!”那头目厉声呵斥,眼神凶狠地扫视四周,“上头的命令, 也是你能质疑的?” 他身后,一个身着青衫、摇着折扇的文士模样之人淡淡开口, 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阴冷,“《荒异志》有载, ‘息壤血兰’乃至阴至纯之奇珍。言其‘至阴’,是因它只生于尸山血海、怨念凝结之地, 以魂魄怨戾为食;言其‘至纯’……” 他顿了顿,扇尖虚点那血污的土包,“恰是因它汇聚了世间至秽至死的极致,物极必反, 反而于死境中孕育出一缕能逆转阴阳、净化沉疴的‘纯粹’生机。确有肉白骨、活死人之效。只是现在火候尚欠,还需以饱含恐惧怨愤的鲜活气血为引,方能催其最终绽放。” “听到秦先生的话了?”军官回头瞪了那年轻兵士一眼,“还不快去再提些囚犯来!” “头儿,大牢里……已经没了。” 军官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压低声音喝道,“那就去外面找!那些无家可归、没亲没故的流民,抓几个来充数,手脚干净点,明白吗?” 生生闻言,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几乎喷出火来,眼看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却在这时,异变陡生。 天色突然阴沉下来,狂风凭空卷起,沙石枯草漫天飞舞,迷得人睁不开眼。一股深沉如渊的冰冷气息,如同无形的巨幕轰然压下,降落整个山坳。 待那怪风稍歇,众人勉强睁眼望去,却见那片浸透血腥的屠场中央,竟无声无息地多了一道身影。 宽大的黑斗篷将他裹得密不透风,帽檐下的阴影吞没了容貌,唯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弥漫开来。 “什么人?”那军官强自镇定,厉声喝问,声音却在颤抖。 周围的兵士更是惊疑不定,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刀枪。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一指。 那黑斗篷抬手一指,一道绚烂夺目,圣洁到近乎虚幻的光影,便凭空从他身后缓缓显现。 那是一个庞大无比,近乎神明的闭目法相,通体由纯粹而柔和的光芒勾勒而成,背后舒展着一对光辉流转的羽翼。那光芒温暖安详,每一片光羽都仿佛蕴藏着彩虹般的光泽,带着悲悯众生的宁静气息。 可就在这极致圣洁的光辉普照而下的瞬间—— 所有的官兵,脸上的惊恐瞬间凝固,眼神变得空洞。他们的身体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眼中神采熄灭,接二连三地软软瘫倒在地。 紧接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他们的躯体竟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瓦解,无声无息地没入下方的土壤之中,不过眨眼工夫,连个渣都没剩。 随后,那光铸的庞大法相如同它出现时一般悄然消散。 黑斗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头偏转了一个角度,帽檐下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岩石与灌木的阻隔,朝着风芷昭音和生生藏身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风芷昭音心脏骤停,几乎在对方偏头的瞬间,便飞快地捂住了生生的嘴,两人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树干滑入最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她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个头。 下方空无一人,唯有那片被鲜血浸透的深色土地,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恐怖。 她这才松开了有些僵硬的手。 “刚才那个家伙……好浓重的死亡气息。”生生惊疑不定。 他是天地孕育的灵蛇,对天地造化有着超乎常人的感应。 这要是带着他寻宝,一寻一个准。 风芷昭音“啧”了一声,“看不出你还是个宝啊。” 少年耳根微红,余光却突然捕捉到了什么,瞪大眼失声惊呼,“阿姐!你快看!”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只见那片被大量鲜血反复浸染的土包周围,竟犹如雨后春笋般,悄无声息地冒出了数十个细小的、暗红色的芽点。 这些芽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舒展,不过几个呼吸间,便抽出了暗紫色茎秆。茎秆顶端,花苞迅速膨大,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哑光。 紧接着,在一片死寂中,花苞齐齐绽放! 没有声音,但好像能听到某种无形的破裂之音。花瓣展开,呈现出一丝令人不安的暗红近黑的色泽。而每一朵花的中心,没有花蕊,只有一团缓慢蠕动、宛如生命般的暗红色胶质物。那胶质物如同心脏微微起伏,隐约可见其内里有粘稠的汁液在缓缓流动,散发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诡异美感。 仿佛这至阴至纯之物,终于汲取了足够的鲜血与怨愤,成熟了。 刚才那些官兵以人命浇灌,所求的应该就是这些花吧?似乎叫做……息壤血兰? 息壤本是厚德载物,生生不息之神土,可眼前这些以无数生命鲜血浇灌出来的邪物,也配冠以“息壤”之名? 风芷昭音有那么一瞬间,胸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去。 可想到封家那孱弱的二丫头,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片冷然的决断。 厌恶归厌恶,东西她得要。 她快步翻下藏身的山坡,来到那片妖异的花丛前。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扑面而来,她皱了下眉,反手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柔软精巧的丝绸布袋,以及一把小巧的玉刀。 她下手极快,动作谨慎。玉刀闪过一道微光,贴着根部轻轻一划,便将一朵息壤血兰完整地切割下来,随即收入布袋中。 一朵,两朵,三朵…… 她沉默而迅速地移动着,很快将数十朵息壤血兰尽数采下,无一遗漏。那布袋似乎内有乾坤,将所有花朵收纳后,依旧轻若无物。 做完这一切,她没再看那片重归死寂的土地,将包裹仔细扎紧,转身对着仍有些怔忪的生生道,“走了。” 既然拿到了所需之物,这污秽之地,多留一刻都令人窒息。至于这片以罪孽浇灌出的土壤,以后是孕育出更大的灾殃,或是就此沉寂,就不是她考虑的事了。 夜色如墨。 破败的黄仙庙里燃着一小堆篝火,今夜在此留宿的,只有风芷昭音与生生二人。 连日奔波带来的疲惫,让风芷昭音很快靠着墙角睡着了。但睡得极不安稳,破碎的梦境里充斥着血腥与杀戮的景象,刀光剑影,惨叫不绝。突然好像有人揪住她的后领,狠狠一推。坠落悬崖的失重感袭来,她猛地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异常——空气中那股野物的腥臊气,比来时浓郁了许多。身侧空荡荡的,生生也不见了。 她倏然起身,目光扫过整个狭小破败的庙堂。 庙宇死寂,唯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突然,她瞳孔微缩——那尊挂满蛛网的残破神像,此刻竟完全变了样! 它不再是人形的轮廓,而是变成了一尊直立的黄鼠狼石像!石像表面仿佛覆盖着一层油亮的皮毛,纹理逼真,尖嘴长尾,形态诡谲。尤其那双红色眼珠,在跳跃的火光下,幽幽地注视着她。 那石像的嘴角,竟还挂着一抹极其诡异、似笑非笑的弧度,充满了人性化的冰冷与贪婪。 风芷昭音心头一凛,立刻认出了这东西的根脚——野仙。定是此地浓烈的血腥气与附近生灵惊惧绝望的气息交织,催生出了邪祟。 她心念电转之际,只听“咔嚓”一声细微脆响,那石像表面的石皮竟寸寸龟裂,露出底下灰黄暗淡的真容! 紧接着,一道灰黄色的影子,带着腥臊恶风,直取她面门。 风芷昭音反应也快,在那邪物携风扑至的瞬间,腰肢一拧,一直扣在腰间的青铜锏悍然挥出,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砸向那邪物的腰腹! “砰!” 一声沉钝的撞击声响起,伴随着类似骨骼断裂的刺耳“咔嚓”声。那邪物发出一声尖锐到几乎撕裂耳膜的嘶鸣,扑势被硬生生阻截,翻滚着砸落在地。 可它凶性非凡,受此重创竟不退反进,扭曲着看似已折断的腰身,龇着惨白的利齿,再次腾空扑来——这一次,目标明确,直指她怀中那个不起眼的布袋。 原来是冲着息壤血兰来的。 她这布袋乃是用特殊手法炼制,本有隔绝气息,辟易寻常邪祟之效,但面对这些已然秀出灵智、对天地灵物感知异常敏锐的山精野怪,效果便大打折扣。 风芷昭音眼神一寒,手腕疾抖,青铜锏化砸为刺,一点寒芒直取其咽喉要害! 这一次,锏尖传来的触感更为扎实,仿佛击碎了什么硬物。 那邪物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周身腾起一股黑烟,腥臭扑鼻。它似乎终于意识到眼前之人不好惹,怨毒地剜了她一眼,身形如同鬼影般窜出破庙,瞬息便没入了门外无边的黑暗。 风芷昭音持锏而立,微微喘息,警惕地感知着四周。确认那邪祟确实遁走,她才缓缓收起青铜锏,扫了眼地上那尊碎成渣渣的神像,上前用力碾了几脚泄愤。 这祖传布袋,看来也不安全。这荒山野岭的危机四伏,绝非久留之地,必须天亮就走。 至于生生的消失,风芷昭音心下并无多少波澜,也全然没有要寻找的念头。他一个得天地造化修成人形的地灵,即便心思单纯,一身道行却做不得假,哪里轮得到她来操心安危。 她不再耽搁,翌日天光微亮便动身,一路紧赶慢慢,终于在天黑前看到了封门村模糊的轮廓。 然而,越靠近村子,她心头那股异样感便越重。 村口玩耍的孩童远远瞧见她,像是见了鬼一般,尖叫着跑开。田间劳作的村民与她视线对上,立刻惊慌地低下头,匆匆避开,眼神躲闪,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和……一丝排斥? 风芷昭音蹙眉,加快了脚步,径直朝着封阿爹家走去。 院门虚掩着,她推开喊了一声,“封阿娘?封阿爹?” 无人应答。 院子里静悄悄的,晾晒的药材还挂在绳上,两只母鸡在角落踱步,灶房冷清,不见炊烟。 不对劲。 她心头警铃大作,正欲退出去—— 脑后骤然袭来一股恶风!速度极快,挟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她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只觉后脑猛地一痛,眼前瞬间一黑,所有的知觉褪去,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 头痛欲裂,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艰难浮沉。 风芷昭音尚未睁眼,耳边便断断续续地钻入了一些压低的,带着恐惧与争执的人声。 “……封老哥,你别怪我们心狠!实在是阿音这姑娘太邪门了!”一个粗嘎的男声,听着像是村里的猎户,“自打她来了之后,咱村就没安生过!先是来了那么多官兵,然后是李二嫂家表弟中邪,现在倒好,王老五家的、栓子他娘……好几个了!一到晚上就在自家院里直挺挺地站着,跳那种鬼一样的舞!拉都拉不住!这、这分明是邪祟上身啊!” “可阿音那丫头,平日里瞧着挺好的,还帮过芸娘家……”这是封阿娘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挣扎,“她没害过人啊……” “封大嫂!你糊涂啊!”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打断了她,听着像是村里那个时常装神弄鬼的神汉,“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丫头来路不明,还有她那‘弟弟’,挥手就能驱邪,那是寻常人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们本身就是最大的‘邪祟’!对咱好?那是还没到发作的时候!保不齐就是她们把不干净的东西引来的!现在村里人心惶惶,再不下狠心,咱们封门村都要完了!” “没错!必须镇压!请神汉做法,用黑狗血泼,用桃木钉钉住!” “对!烧掉她住过的屋子!把邪根除了!” 七嘴八舌的附和声中,封阿爹沉重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声音响起,“就按大家说的办吧。为了全村,唉……” 风芷昭音努力睁开眼,入眼黑暗,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头顶的木板的缝隙艰难地透进来。 她试着活动四肢,却发现难以伸展。 后脑处灼痛阵阵,牵扯着昏沉的意识,但她仍能模糊地感知到,这副棺木正被人抬着,一路颠簸摇晃。不知过了多久,猛然一顿,被重重撂在了地上。 这一震,反倒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几乎同时,泼溅声响起。一股浓稠、腥咸的液体顺着木板缝隙淅淅沥沥滴落进来,气味刺鼻呛人。 是黑狗血! “咚!咚!咚!” 与此同时,沉重的敲击声响起,分明是锤子砸向棺钉的声响,一声声,带着不容转圜的决绝。 “……放我出去。”她勉力抬手,想去推那棺盖,手臂却酸软得不听使唤,只能徒劳地拍打在冰冷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放我出去!”她嘶声喊道,喉咙因缺氧有些干涩发紧。 然而,外面的人听闻棺内动静,动作反而更为急促。那钉棺的声响,一下重过一下,如同直接敲击在心脏上,誓要将她彻底封死在这方寸黑暗之中。 嘈杂的人声也更加清晰地透入,有村民惶急的催促,有神汉念念有词的咒语,还夹杂着封阿娘压抑的的呜咽,以及封阿爹沉重的叹息。 “我没害人!放我出去——!” 她用力拍打着棺盖,可声音被外面更响的咒语和钉棺声无情淹没。 紧接着,是泥土劈头盖脸砸落在棺材板上的沙沙声。起初稀疏,很快便密集起来,变得沉重。冰冷的土腥气取代了黑狗血的味道,光线被逐渐隔绝,最后一丝空气也仿佛随之被抽走。 在这令人窒息绝望的浓稠黑暗里,风芷昭音想的唯有自救。 她艰难地移动手臂摸索,很快触到了熟悉的粗布纹理——是她的包袱。再向内探去,那个贴身存放、装有息壤血兰的布袋也安然待在怀中。 呵。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自嘲的笑意在她脸上漾开。 那些人,怕是觉得这些东西也晦气,竟连同她这个人,一并丢进了这棺材里。 倒省了她的事。 一股冰凉的悲意,并非源于对死亡的恐惧,从心底渗出,浸透了四肢百骸。 她十二岁离家,独自走过这乱世,见过最赤裸的贪婪,也受过最直接的恶意。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人心的叵测,筑起了足够厚的心防。 封阿爹沉默的关怀,封阿娘絮叨的温暖,还有那几个孩子依赖的眼神……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并非全无触动。这短暂的、如同偷来的安稳,竟让她生出几分可笑的错觉,以为这冰冷世间,或许真有一隅可供栖身。 原来,终究是奢望。 当恐惧压过理智,当流言胜过朝夕相处的点滴,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情,便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可以一边感念你的好,一边毫不犹豫地将你钉入棺材,埋入黄土。 为了全村……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心灰意冷么?或许吧。 风芷昭音用尽全力,握住袖中那柄冰凉的青铜锏,猛地向上刺去! “咔嚓!” 木质碎裂的声响在逼仄的棺材内响起。一丝新鲜的、带着湿润泥土腥气的冷空气随之灌了进来。 一下,又一下。 在无坚不摧的青铜锏面前,寻常木料毫无抵抗之力。很快,风芷昭音用力推开已被破坏的棺盖,撑起有些发麻的身子,带着满身尘土,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月明星稀,四野寂静。果然是在村外的乱葬岗,新堆的坟土还带着湿气。那些送她入土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后脑勺依旧火辣辣地疼,风芷昭音伸手摸了摸,触到一片干涸板结的血痂。她拍掉身上的土灰,在坟头静立了片刻,终究还是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封门村。 来到封家夫妇的瓦房,她掏出那块原本放烙饼的布包,小心翼翼地将两支息壤血兰放了进去。叠好。最后轻轻置于门前那块被磨得光滑的踏脚石上。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毫不留恋地转身,投入村外更深的黑暗里。 此间暖寒,已悉数偿尽。 此地,终究非她归处。 风芷昭音沿着尘土飞扬的官道漫无目的地走了数月。期间,她偶尔会替人看看相,测测字,有时也凭着走阴世家积累的见识,帮人辨识些古怪的物件或是解决些“不太干净”的麻烦。 她不缺钱银。离家时她不仅带走了好些家传宝物,更卷走了一笔足够普通人挥霍几辈子的金银细软。但她不追求奢靡,粗茶淡饭,随遇而安,反而更享受这种无拘无束,漂泊四方的自由。若能忽略这沿途所见民生之多艰,倒也算得上是段不错的旅程。 这天晌午,日头毒辣,晒得官道上的浮土都腾起热浪。她便在路边一个支着破旧草席的简陋茶棚里坐下,要了碗最便宜的粗茶解渴。 茶棚里南来北往的人不少,多是行脚的商贩和面带愁苦的流民。几桌人正低声议论着各地的惨状,苛捐杂税、兵匪劫掠、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邪门事儿。 “这捐税是一层叠一层,真真要逼死人了!” “听说北边又在打仗,溃兵下来,比土匪还凶……” “唉,这世道,哪有什么活路……” 这时,旁边一桌几个穿着短褂,皮肤黝黑的汉子吸引了风芷昭音的注意。他们看起来像是做力气活的,此刻正心有余悸地谈论着什么。 “他娘的,那铁路工地上真是邪门!”一个缺了颗门牙的汉子灌了口劣茶,压低声音道,“俺们在那边挖土方,夜里总能听见有小孩儿在哭,呜呜咽咽的,循着声音找过去,屁都没有!第二天准保有人出事,不是摔断了腿,就是被石头砸了头!” 另一个矮壮汉子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接口道,“可不是!前儿个晚上,俺起来放水,清清楚楚看见个穿红肚兜的小影子,蹲在刚铺好的铁轨上,冲着俺咧嘴笑,那牙白的……吓得俺尿都没撒利索,连滚带爬跑回工棚!第二天,那截铁轨就出了岔子,差点翻车!” “监工的洋和尚念经都不管用!”第三个汉子愁眉苦脸,“都说咱们是挖断了地下的龙脉,惊扰了住在里头的小鬼儿,这是遭了报应了!这工钱俺都不敢要了,赶紧跑出来,保命要紧!” 风芷昭音垂眸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洋人修路,惊动地脉,引出些不干净的东西,在这年月,倒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了。 第57章 百年一隙窥秘品④ 转变。 “阿音。” 正思忖着, 一道青灰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的桌旁。 风芷昭音抬头,看清来人面容时,眸光一凝, 浑身猝然绷紧。 来人身形清瘦,穿着风芷家内府执事特有的青灰长衫, 正是家主身边颇为得用的风芷垣。他抬手虚按, 示意她少安毋躁,“你不必惊慌。我来此,不为强行带你回去。你当明白,家主若真有此意, 你走不出羌泉百里。” 他略作停顿,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 “但有一个消息,你需知晓。你离开后, 阿雪替你承担了所有责难。她身子向来孱弱,有些苦,本不该她来受的。” 闻言, 风芷昭音眸光清凌凌地扫过去,带着洞悉世情的凉薄, “替我受苦?风芷家拿人当棋子、作器皿的规矩,几时也学会了披上温情的皮?”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唇边逸出。 “她受苦, 是因为她姓风芷,是因她生在不见天日的深宅, 是因为你们需要她‘有用’。也是因为,她无能。与我何干?” “我如今叫姜音,是生是死,是福是祸, 都与羌泉风芷,再无瓜葛。” 风芷垣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终是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他未再赘言,拂袖转身。来去皆突兀,干脆得令人心生疑窦。 羌泉距此何止数百里,风芷垣身为家主亲信,专程寻来,却只是不痛不痒地传递一句消息,并不强抓她回去,太奇怪了。 但不安只盘旋了片刻,便被风芷昭音强行按捺下去。风芷家内部有何盘算,都与她姜音无关。 她正欲起身离开,那旁桌的三个汉子却互相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方才风芷垣虽压低了声音,但那“风芷”二字,他们却听到了。 “这位姑娘。”缺门牙的汉子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又敬畏的笑,试探着开口,“冒昧问一句,您可是出自羌泉那个,走阴通幽的‘风芷’家?” “你可太冒昧了。” 见风芷昭音转身就走,另一人急忙抢上前半步,语气里带着天然的崇信与惶恐,道,“俺们虽都是粗人,可也听过风芷家的赫赫声名!那可是能下阴司、问鬼神的能人!啥邪乎事儿到了您家手里,那都不叫事儿!” 他们这副惶恐又急于攀附的模样,让她突然想到他们先前议论的铁路工地邪事,心中微微一动,“怎么?” 三人见她有意过问,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急切叙述起来。 据他们说,那铁路工地设在三十里外的山坳。约莫两月前,工人们挖一处山坡时,掘出了几具纠缠在一起的细小骸骨,看身形似是孩童,混着些破烂的红布条。当时监工的洋人不信邪,只让人将骸骨随意扔到远处山沟里,便催促继续施工。 怪事便是从那之后开始的。 先是夜里总听见若有似无的小孩哭声和嬉笑声,循声去找却空无一物。随后,工地上开始频频出事,不是有人莫名其妙从架子上摔下来跌断腿,就是好好垒好的石墙半夜坍塌,甚至煮饭的大锅会无缘无故翻倒。 “最邪乎的是前些天。”矮壮汉子压低声音道,“俺们几个夜里轮值守建材,清清楚楚看见一个穿着红肚兜、光着脚丫子的小娃子,在还没铺枕木的路基上跳格子!它、它还回头冲我们笑,那脸白得跟纸一样,牙齿却黑黢黢的。第二天,那段路基就塌了一大块,埋了好几个人进去,都没救出来……” “监工请了洋和尚来念经,屁用没有!”缺门牙的汉子啐了一口,“后来没法子,又从城里请了个道士。那道士做了场法事,脸色煞白地下来,说那是‘童灵聚怨’,怨气太深,他道行不够,压不住,让赶紧停工,不然还要死更多人!” “我们哥几个是实在怕了,这才偷跑出来的!”三人脸上皆是后怕,“可这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好像被什么东西跟上了似的。” 风芷昭音听罢,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这等情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里实在不算稀奇。 “既是掘出了骸骨,又随意丢弃,便是大忌。”风芷昭音道,“孩童心性纯粹,死后若受惊扰,怨念往往更为执拗难化。那道士说得不错,确是‘童灵聚怨’。” “若真想解决,便找回那些被丢弃的骸骨。寻一处向阳、干燥的干净地方,好生安葬,莫要再令人惊扰。下葬时,备些孩童喜爱的糕饼、玩物作为祭品,诚心祷祝,望其安息。” 见三人似懂非懂,面露难色,她语气微沉,点破了这乱世间的残酷真相: “你们以为,如今这世道,为何精怪鬼物之事愈发频繁?” 她目光扫过远处荒芜的田埂与废弃的村舍。 “战乱、饥荒、瘟疫……死者无数,怨气不得消散,便郁结于山川草木之间。人命如草芥,横死者众,其不甘与惊惧之念,正是滋养这些东西的温床。加之礼崩乐坏,人心惶惶,自身的畏惧与迷茫,更易招致外邪。” 她言尽于此,并未深入解释更多玄奥之理,只最后叮嘱道,“按我说的去做,也许可以平息此事。若你们连这最基本的安抚都不愿做,那便尽早远离此地吧,越远越好。” 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崎岖的山路尽头,只留下三个汉子面面相觑,若有所思。 又是数月。风芷昭音行至湘南地界时,听闻了一桩奇闻。去年此地大饥,饥民暴动,冲撞过官仓与洋行,遭镇压后死伤惨重。不久,便有诡异的事情发生——每至深夜,湘江沿岸的村落里,总能听见整齐划一的、如同军队行进的沉重脚步声。 有胆大者窥见,一列列身着玄黑残甲,面目模糊的兵卒,沿着江岸雾霭沉默前行。它们挨家挨户“征粮”,凡无法缴纳的人家,不出三五日,必会有人莫名暴毙,尸身干瘪萎缩,死状极其可怖。 她在那弥漫着恐惧的沿岸村落盘桓半月,才终于发现,曾有饥民在湘江畔误掘了一座地下仓窖,惊动了里头守护尸侯、沉睡地底的阴兵。 此等阴兵,与寻常游魂野鬼大不相同,更似一种特殊的“地缚灵祟”。它们因特定的使命与执念,又得了地底阴气的滋养,其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扭曲而顽固的规则体现,难以用常理化解。 风芷昭音凭借对灵体本质的敏锐洞察,一眼就看穿了,这些阴兵要的哪里是粮食,分明是活人的“三魂” 人之三魂,胎光主性命根本,爽灵管灵智机巧,幽精司七情六欲。三者合一,方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其中最为珍贵的,便是那“胎光”,它承载着生命最本源的灵气。阴兵所求,正是此物。 搞清楚了来龙去脉,风芷昭音深入那地下仓窖,找到了一切祸患的源头——那具尸侯。她直接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阴兵执念也便随之消散。 不过,在清理尸侯残骸时,她发现底下竟藏着一卷不知名的,黑色皮质鞣制而成的残破古籍。上面的文字非篆非隶,可目光所及,含义便自然浮现在心头。 粗略翻阅,便让她心头一震——其中记载的,尽是些骇人听闻、有干天和的秘闻禁术。尤其是一篇名为《役死纂》的残章,竟大言不惭地讲述如何寻觅、束缚、乃至驱使那些逡巡于生死边界、被称为“死神”的古老存在! 这太骇人听闻了,平常人碰到这类管生死的存在,无不心怀敬畏,或祈求,或避让,何曾有过这般狂妄,竟想将其捆来驱使?这书倒好,还妄图缚锁冥司,强改命簿,驱使死神为己所用,着实大逆不道。 不过,尽管觉得荒诞不经,可信度极低,风芷昭音还是将它小心收了起来,打算日后仔细拜读,看看这邪门歪道里,究竟藏着几分虚实。 解决阴兵之事后,风芷昭音辗转北上,抵达京畿之地时,听闻了一桩在坊间悄然流传的诡事。 京城一家颇有声望的老字号当铺,近日收了一件品相极佳的血色旗袍。那旗袍用料讲究,绣工精细,唯独那颜色红得诡异,像是用鲜血浸染过一般。就在收衣当夜,值更的伙计便隐约听见库房内传来女子低唱昆曲的嗓音,声调婉转,却透着股钻心的幽怨。伙计壮着胆子前去查看,竟骇然看见那件旗袍自行立在空中,空荡的袖管如戏中水袖般迤逦摆动,在清冷月光映照下,宛若一个无形的女子正在倾情演绎! 当铺掌柜心知收来了“凶物”,连忙请来僧道做法,却都无济于事。那旗袍每夜必现,低吟浅唱不绝,闹得当铺人心惶惶,更有两名曾亲手接触过旗袍的伙计一病不起,面色枯槁,仿佛被抽干了精气。 风芷昭音听闻此事,心生疑窦。她暗中查访,结合市井流言与对那旗袍形制、绣纹的细致推敲,渐渐拼凑出真相——这旗袍的主人,应是前朝一位颇受圣宠的格格。在王朝崩塌之际,她被赐下毒酒。临死前,她穿着的正是这件旗袍。国破家亡的愤懑,对生命的无限眷恋,以及香消玉殒的极致不甘,种种强烈的情感在那一刻悉数浸入这件衣裳。年深日久,怨气不散,竟让这死物生出了灵性,化作邪祟,夜夜重复着生命尽头那场无声的悲鸣。 查明缘由后,风芷昭音没有像寻常僧道那样急于镇压。她深知,此等因极致情感而生的灵异,强行驱散只会适得其反。 她寻至当铺,要求单独进入库房。紧闭的门窗隔绝了外界光线,唯有那件血色旗袍在昏暗中泛着不祥的微光。她静静立于衣前,以风芷家独有的通灵之法,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血珠,悬于旗袍之上,轻声低语: “你的不甘,你的冤屈……我已知晓。” “但此地非你归处,纠缠这些无辜之人,也非你所愿。”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灵魂对话。那份躁动不安的怨念,竟在她的低语中渐渐平息。随后,她向掌柜要了一个洁净的木匣,亲手将那件旗袍仔细叠好,放入其中。 “寻一处清净山野,将它深埋,让它归于尘土吧。执念已散,便不会再扰人了。” 说来也怪,自旗袍被纳入木匣,当铺内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冷便悄然消退,夜半的昆曲声再未响起。没过几日,那两名病倒的伙计也渐渐恢复了元气。掌柜千恩万谢,执意赠了她一件颇为贵重的宝物。 风芷昭音对钱财珍玩并无太多执念。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不是一身悲苦? 一人独行多年,她的心境几经流转。从最初离家时满怀怨愤、看谁都带三分警惕,到后来心灰意冷,自认看透人间冷暖,再到如今,竟奇异地生出几分平和。她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无可奈何,渐渐明白,这世上活得艰难的,远不止她一个。这世上坏人不少也不缺良善之人。乱世中的芸芸众生,各有各的可怜。 既然身负异于常人之能,或许,也该为这浊世尽一份力。 不过,就在风芷昭音以为,可以永远这般率性而为、漂泊下去的时候,一个噩耗却突然传来。 彼时,她刚游历到香翁山。那是一片苍凉的高原地带,山脚下有个叫阿隆村的小村子,正被一种诡异的“枯萎病”困扰。村中之人,接二连三地变得干瘦,萎靡,只有在宗祠举行过祭祀后,那些参与仪式的村民才会恢复些许生气。村里的老人说,这是“祖宗饿了”,年成不好,供奉的祭品太少,先祖在地下吃不饱,只好回到阳间自己找吃的。 风芷昭音在阿隆村停留不过两天,风芷垣竟然出现了。 这次,他将一个约莫拳头大小、用某种暗沉金属与琉璃密封的奇特器皿递到她面前。那器物造型古朴,透过半透明的琉璃壁,隐约可见内里盛放着某种暗红色的物质,整体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混合了奇异药草与隐隐血腥的气息。 “这是什么?”风芷昭音没有接。 风芷垣神色不变,“风芷家圣物,引魂璎。需以特殊方式温养,方能维持其灵效不衰。” “温养?”她忽然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意味,心头一紧,“用什么温养?” 风芷垣缓缓抬起眼皮,“阿音想知道,就回去看看二小姐吧。” 若是几年前,风芷昭音定会对此嗤之以鼻,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但如今,她看着那透着邪异的“引魂璎”,想起阿雪柔弱的身影,再思及自己这些年来所见种种,那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平和心境之下,终究泛起了波澜。沉默片刻,她道,“好,我跟你回去。” 风芷家的宅邸,深藏在羌泉腹地一片终年云雾缭绕的山谷之中。远远望去,一片依山势层叠而起的庞大建筑群,青黑色的石墙与深色的木质结构完美融合,飞檐斗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沉郁而古老的威仪,仿佛已在此地盘踞了千百年。 踏入大门,数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回廊与高阶,仆从如云。见到风芷垣与她,颔首侧身让路,举止间皆是规矩与克制,以及一种与有荣焉的肃穆。 再次回到这个她曾经拼尽全力逃离的地方,风芷昭音还没见到风芷昭雪,便被“请”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形同软禁。 当然,这困不住她。 她想走,也没人拦她。她熟门熟路地摸向风芷昭雪所居的“雪庐”。那院子位于宅邸东南角,最是清静。 院门虚掩,她闪身而入。庭院里草木修剪得一丝不苟,石径洁净无尘,显然日日有人细心打理。她快步走向主屋,推开房门,室内陈设一如记忆中雅致,案几上不见半点灰尘,床榻上的锦被叠放得整整齐齐。 只是,没有人。 也没有随手搁置的书卷,没有未完的绣活,没有妆台上该有的、带着使用痕迹的脂粉匣子,没有一丝鲜活气。 风芷昭音一看就看出来,这里,分明已久无人居。 她转身出去,拦住一个低头疾行的仆役,“二小姐呢?” 那仆役浑身一颤,头几乎埋到胸口,连连摇头,便匆匆逃离。 她接连又问了几人,皆是如此,仿佛“二小姐”三个字是某种不能触及的禁忌。 直到,她在后院杂役浣衣的井边,找到了阿雪从前的贴身婢女,那个名叫挽翠的丫头。挽翠正费力地提着一桶水,身形比记忆中瘦削了许多。她听到脚步声回头,在看清是风芷昭音后,眼眶骤然红了,泪水瞬间盈满。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 风芷昭音心头一紧,上前一步,指尖轻轻捏住婢女挽翠的下颌,迫使其张开了嘴——舌头,竟已被齐根割去! 一股寒意瞬间浮上心头,“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谁干的?” 挽翠的泪水滚落得更凶,她焦急地比划着,手指胡乱地指向院落深处,又拼命摇头。 风芷昭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拉住挽翠冰凉的手腕,将她带进旁边的矮房。她快速寻来一小截烧剩的炭枝,塞到挽翠手中,铺开地面一层浮灰,“写!阿雪不是教你识过字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挽翠颤抖着,用那截炭枝在灰上艰难地划拉着。字迹歪歪扭扭,支离破碎,但风芷昭音还是勉强认了出来: 【三年前,带走,地宫】 挽翠抬起头,又指向自己的嘴,往脖颈前一划。 【怕我说,就……】 无需再多言。三年前,阿雪就被带去了某个“地宫”。而挽翠被割舌禁声。 风芷昭音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她猛地起身,“我去找风芷善逸!” 她气势汹汹地去了风芷善逸所在的正院书房。刚至廊下,便听到屋内传来风芷善逸低沉的声音,似乎在与另一人交谈。 “……‘容器’必须保持纯净,不容有失。” 另一个略显阴柔的陌生声音应道,“阿垣已将引魂璎给昭音小姐看过了,她既已回来,计划便可推进。只是……昭雪小姐那边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了。” “无妨。”风芷善逸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容器死了,保持身体不腐即可。只要祭品是活的,阴神大人便不会动怒。” 窗下,风芷昭音如遭雷劈,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这几句冰冷彻骨的话,猛地撞开了记忆深处一道尘封的门——多年前,也是在这书房外,她无意中听见风芷善逸冷硬的话: “倩娘,昭音那丫头,及笄礼后便该送去侍奉阴神了。你如今还费心管她茶饭冷热,起居好坏作甚?横竖……都是要献出去的祭品。” “这是她的命,也是我风芷一族的宿命。阖族上下皆仰仗阴神庇佑,方能于此地立足。她能以身为祭,维系家族荣光,不失为她的造化啊。” “你也莫要再怨怼当年诞下双生之事。天命如此,要怪,就怪她们生错了人家,投错了胎吧……” 当年她只听得半懂不懂,恐惧之下选择逃离,以为改名换姓、远走天涯便能挣脱这可怕的宿命。却原来,从头到尾,她都天真得可笑! 这家族,这血脉,从她与阿雪作为双生子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早已被标好了价码。不是作为人来养育,而是作为牺牲品来看待。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庇佑,为了所谓的家族荣光,他们竟能毫不犹豫地将亲生骨肉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风芷昭音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推开书房的大门,就是质问,“阿雪人呢?” 风芷善逸见到她,眼中仅是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旋即恢复了冷漠,“昭雪比你懂事多了,她自幼便知晓,该为家族分担。” 说罢,他站起身,示意她跟上。 他带着她穿过重重庭院,走向家族最深处,守卫最为森严的禁地。那是一处依山而建、深入地下的大型地宫。踏入其中,一股混合着千年阴湿、陈旧香火与某种奇异草药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带着地底特有的寒意。 地宫通道极为宽阔,穹顶高悬,两侧石壁上刻满了古老的祭祀壁画与晦涩符文,描绘着风芷家世代“侍奉阴神”的场景,庄严肃穆,却又透着一种阴森诡异。巨大的石柱支撑着廊道,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长明灯摇曳着幽蓝的火焰,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通道逐渐向下倾斜,光线愈发昏暗,空气也变得更加凝滞冰冷。两侧开始出现一些沉默如石雕的守卫,他们身着特制的甲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唯有目光如同实质,冰冷地扫过跟随家主而来的风芷昭音。 风芷善逸信步走在前面,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大可像三年前一样,一走了之。风芷家困不住一心要走的你。” “但你若走了,你的一切反抗,你所争取的每一分自由,所需要付出的代价,都会一分不少地,加倍落在昭雪身上。” 他们转入一条更为狭窄幽深的岔路,这里几乎没有灯火,只有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与希望。寒意刺骨,风芷昭音甚至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弥上心头。 风芷善逸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停下脚步,抬手在看似毫无缝隙的石壁上某处按了一下。 “你逃一次,她便会多受一重煎熬。可以说,你呼吸的每一口自由空气,都是用她的牺牲换来的。” 第58章 凡骨缚神逆命品 半吊子真绑来了。…… 机括声响起, 一道石门缓缓滑开。更为浓重的,混合着血腥与古怪药草的气味涌出。 门内是一间不算宽敞的石室,四壁点着几盏昏黄的兽灯, 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摇曳诡谲的阴影。最中央放着一口异常宽大的玄黑色棺椁,棺盖被特制的支架撑起, 而石室四周, 散落着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造型古怪的玉质器皿,以及浸泡在不明液体中的药材。 走近棺椁,借着摇曳的灯火,能清晰看到里面静静躺着一个人形。 她双目紧闭, 面容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所有的血色都已流失殆尽。身躯完全被一种特制的暗色布带紧紧束缚、固定在棺内, 尤其腰腹部位,布料之下的轮廓显得极不自然, 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凹陷,仿佛……缺失了什么。 “阿雪已经快准备好了。”风芷善逸的声音突然在死寂的石室中响起。 “准备好什么?”她的声音因压抑的愤怒与恐惧而微微发颤。 “为迎接阴神做准备。”他转头看她,眼中竟闪烁着一丝近乎狂热的微光, “阴年阴月阴时……我风芷氏将迎来第一尊阴神真身降临于世!”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 如同在审视一件即将完成的祭品,“阿垣带给你的圣物, 你看到了吧。那便是以你妹妹这至阴之体的肾腴,辅以秘药符文精心温养的引魂璎。待到七七四十九日功行圆满, 法器自成,届时这肾腴亦可归位。经过此番淬炼,你妹妹她便不再是凡俗的容器,而是阴神行走于阳世的唯一凭依!” “你……你简直是个疯子!”风芷昭音只觉得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与暴怒直冲头顶, 胃里翻江倒海。 她再也忍不住,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刀滑至掌心,寒光一闪,猛地朝风芷善逸刺去! 然而,刀锋未至,她的手腕已被钳制! 她甚至没看清风芷善逸是如何出手,只觉得穴位一麻,短刀应声坠地。紧接着,颈后传来一击重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风芷昭音倒在那口玄黑色棺椁旁的冰冷地面上,双手被一副特制的镣铐锁住。而棺椁之内,风芷昭雪不知何时已幽幽转醒,正侧着头,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她。 “阿姐……”昭雪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沙哑,“你不该回来的。” 风芷昭音挣扎着坐起身,镣铐哗啦作响。她看着妹妹那毫无血色的脸,还有她腰腹间那刺目的凹陷,心如刀割。 “错的不是你!”她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是那个疯子!是这吃人的风芷家!” 昭雪却缓缓摇了摇头,一滴浑清泪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不……阿姐,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与你一同出生,占了这‘双生至阴’的命格,父亲或许就不会变得如此执着。他只是……太想振兴风芷氏了,他肩上的担子太重……” 听着妹妹这番言论,风芷昭音只觉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恨不能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她身处地狱,承受着剥骨削肉般的痛苦,竟还在为那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之人开脱? “他为了风芷氏?”风芷昭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把你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取你脏器,炼作法器,这叫为了风芷氏?!阿雪,你醒醒!” 她恨其不争,怒其愚昧!这逆来顺受的善良,比任何刀剑都更让她感到无力和绝望。 风芷昭雪被她吼得瑟缩了一下,紧闭双眼,更多的泪水无声涌出,却不再辩驳,只是喃喃道,“都是命……阿姐,这都是我们的命……” “命?”风芷昭音却冷笑,“我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 她不再理会妹妹那逆来顺受的哀鸣,强撑起虚软的身体,开始仔细观察这间囚禁她们的牢笼。石壁坚固,石门紧闭,但能隐约听到外面守卫的声音。硬闯出去,绝无可能。 蓦地,风芷善逸那句话在脑中回响——她是祭品,在仪式完成之前,需得她活着。 一个念头瞬间划过脑海。 她猛吸了一口气,旋即蜷缩起身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四肢开始抽搐。 “阿姐?!阿姐你怎么了?!”棺椁里的昭雪闻声惊起,想要起身,却被布带牢牢困住。 门外的守卫显然听到了动静。短暂的迟疑后,石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一名守卫谨慎地探头进来。当他看到倒在地上面色青紫,似乎已经断气的风芷昭音时,脸色骤变! 那守卫不敢再犹豫,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蹲下身就要探她的鼻息—— 就在他俯身的刹那。 风芷昭音睁开双眼,被镣铐锁住的双手趁其不备,飞快地勒向守卫的脖颈,同时腰腿发力,死死绞住! 守卫猝不及防,便被她用巧劲和体重死死压制在地上,挣扎逐渐微弱下去,很快便不再动弹。 风芷昭音这才松开铁链,迅速在守卫身上摸索,找到钥匙,解开了束缚。 “我们走!”她转身就要去解妹妹身上的布带。风芷昭雪默默无言,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她。 然而,当最后一道布带被解开,风芷昭音伸手想要将妹妹从棺椁中扶起时,对方却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凄惨的痛哼。她的身体软得不可思议,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更令人心惊的是,随着她的移动,腰腹间那原本只是微微渗血的布料,迅速被一股暗红色浸透,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药草气息。 风芷昭音这时才发现,妹妹的身体,早已在长年的淬炼和脏器的缺失下变得残破不堪,稍一移动,便有彻底碎裂的危险。她根本……已经无法直起身子了。 她心中一凉。 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那扇并未完全关拢的石门外,似有一道影子晃动。是门外的另一个守卫! 他显然一直守在门外,并且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甚至可能看到了她的举动,但他却没有冲进来。 一个大胆冒险的计划在风芷昭音的脑中成形。 她深吸一口气,将缴获的佩刀抵在自己颈间,冲那石门外说,“我知道你在外面。进来谈谈,否则我立刻自尽。你应该清楚,我要是死了,你们所有人都无法交代。“ 门外静默片刻,石门被缓缓推开。一名年轻的守卫站在门口,脸色复杂,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你想怎样?” “帮我们离开。” 守卫沉默了片刻,道,“西院在操办三长老的丧事,有口棺椁今夜就要下葬。酉时送葬队伍会从侧门出发,我可以把二小姐安置在棺椁的夹层里。” 他的视线转向那个被击晕的同伴,“你可以换上他的衣服。我保证,他明日之前绝不会醒来坏事。” 他如此干脆的反应,反倒让风芷昭音微微一怔。但这丝疑虑很快被现实的紧迫压下。“好。”她紧紧盯着他,“从此刻起,你也没有退路了。” 在这绝境之中,她宁愿相信,是残存的人性与未泯的良知,促使他做出了这孤注一掷的选择。 风芷昭音不再犹豫,迅速扒下那名昏迷守卫的衣物,套在自己身上,将长发紧紧束起塞进略显宽大的帽子里,尽力掩饰身形。 “撑住,阿雪。“她俯身,小心地将妹妹轻盈得可怕的身体抱起,安置到守卫事先指明的棺椁夹层中,并用找到的软布仔细垫好。她紧紧握了握妹妹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就快自由了。” 酉时的钟声沉沉敲响,送葬队伍在暮色中缓缓启程。 风芷昭音压低帽檐,混在队伍末尾,跟在那名年轻的守卫身后,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心弦上。 然而,整个过程异常顺利。穿过重重庭院,经过数道守卫森严的门禁,那些守卫只是例行公事地瞥了一眼,便挥手放行。连那口藏着夹层的棺椁,也未被开棺查验。 就在队伍即将通过最后一道侧门,踏入外界那蜿蜒山道时,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观星阁顶端,一道身影悄然立于栏杆之后,衣袂在晚风中轻扬。 正是风芷善逸。 他远远俯瞰着那支渺小的送葬队伍,如同俯瞰着掌中的蝼蚁。他身边站着风芷垣。 风芷垣低声询问,“家主,当真就此放她们离去?” 风芷善逸淡淡道,“不过是让笼中鸟,暂时以为窥见了天空罢了。”他的嘴角牵起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距离她们成年祭典尚有一年。此刻若强行将她们囚禁,只会助长她们的愤怒和不甘。” “唯有让她们尝到自由的滋味,让希望在心头发芽,她们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更深的眷恋。届时,当她们发现自己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所有的希望都是假象,那种从云端跌落深渊的绝望,才会让她们心甘情愿地将一切都献给阴神。” “那样,才能取悦阴神,为我风芷氏带来真正的荣光。” 他最后望了一眼队伍中那个刻意低垂着头,身形娇小的“守卫”,转身隐入阁楼深沉的阴影里,“在此之前,就让她们飞一会儿吧。” …… 在年轻守卫的协助下,风芷昭音携着妹妹,在数十里外的一处客栈暂且安顿下来。 虽然已远离那座吃人的宅邸,她的内心却始终不安。风芷家势力盘根错节,手段诡谲莫测,追踪而至恐怕只是时间问题。更何况,此等边陲小镇,医者手段有限,绝无可能处理阿雪身上那涉及阴煞之气的诡异伤势。 她将一袋沉甸甸的金叶子塞入那守卫手中,语气凝重,“你想想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寻访医术精湛、尤其擅治疑难杂症,或……曾处置过阴邪损伤的大夫。” 可目送他走后,风芷昭音回望榻上气若游丝的妹妹,心头那根弦却绷得更紧。 那守卫终究是风芷家的人,此番冒险相助已属难得,可人心难测,真要将妹妹的生死全然寄托在这份善意上吗?万一这是家族另一重阴险的试探和圈套呢? “不能等,也不能全指望他。”风芷昭音暗暗有了决断。她悄然离开客栈,寻至镇上唯一尚未打烊的车马行,相中了一个在街角等活、面相憨厚寡言的中年车夫。 “师傅,送我和家妹去京城,越快越好。”她将一片金叶子塞入车夫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家妹病重需静养,路途之上,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抵达京城外,你便可自行离去,无需声张。”为稳妥起见,她又额外雇了两名看起来力气颇足的壮汉。 返回客栈,风芷昭音迅速收拾好寥寥行装,用厚实的斗篷将昏迷的妹妹仔细遮掩妥当,由那两名壮汉小心翼翼地抬上马车。 夜色渐浓,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出小镇,碾过冷清的石板路,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很快便融入了沉沉的暮色之中。 抵达京城三月有余,风芷昭音为救治妹妹,几乎访遍了京中有声名的医者,更是不惜重金延请各方名医。如此大张旗鼓地寻医问药,很快便在京中传开,人人都知道城里来了位出手极为阔绰,求医心切的年轻女子。 只是,数位延请来的大夫,在诊过风芷昭雪的伤势后,反应皆是大同小异,无不面露骇然与难以置信之色。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手指刚搭上昭雪的腕脉不过片刻,便连连摇头,“此脉象枯涩紊乱,如朽木中空!更有阴寒邪气盘踞脏腑,先天精气似被强行抽离,犹如树断其根,灯焚其芯……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霸道诡异的损伤,非药石所能及啊!” 另一位以金针之术闻名的医者,银针刚近昭雪腰腹旧伤,针尖竟泛起诡异的青黑。他骇然撤手,对风芷昭音郑重拱手,“姑娘,令妹的伤病入骨髓,更有秽浊之气缠绕不去,已非凡俗医术可解。恕老夫无能为力。” 接连碰壁,让风芷昭音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她看着妹妹日渐微弱的呼吸,深知不能再将希望全然寄托于外人。 在京城西市安置下一处僻静宅院后,她开始了一场与阎罗争命的苦修。重金搜罗来的医典堆满书房,从《内经》、《伤寒论》等传世经典,到诸多记载疑难杂症,乃至被视为旁门左道的医家手札,琳琅满目。 烛火常常彻夜不熄。 她埋首于书海之中,眼布血丝,指尖失常因翻书破皮结痂。她试图从那些古老的方剂、诡谲的病例记载中,寻找一丝可能挽回妹妹性命的理论。 她读得极快,也极狠,常常是左手吃饭,右手还在不停地翻阅抄录,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各种药性配伍、针灸法门,甚至是一些巫医的疗法。 然而,正统医书所载的温补调理之法,对风芷昭雪这般被邪法淬炼、脏器缺失的伤势,无异于杯水车薪。妹妹的身体就像一尊裂了底的玉瓶,再珍贵的补药灌入,也只是徒然。而那些诡谲的偏方虽看似对症,却多含虎狼之药,毒性猛烈,她不敢拿妹妹残存的生机去赌这万一。 那天,恰逢中元节。 京中依循古俗,举办盛大的盂兰盆法会。那一夜,万家设下香案,焚烧纸衣,河面上莲灯点点,随波逐流,宛如通往幽冥的渡口亮起了星火。 梵唱与钟磬之声交织,不绝于耳,庄严仪仗抬着菩萨金身巡游,幢幡宝盖迤逦如龙,信众们匍匐道旁,祈求先祖魂灵得以安宁。 长街之上灯火如昼,人流摩肩接踵。那宝相庄严,那香烟缭绕,落在风芷昭音眼中,却只让她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与悲凉。 世人皆在祈求神明护佑亡魂超脱,而她,却连身边至亲之人即将消散的生机都无力挽留。 然而,也是在那一刻,一个冰冷疯狂的念头,落入她几乎绝望的脑海。 她想起了那卷《役死纂》 缚锁冥司,强改命簿,驱使死神为己所用。 如果……如果真的可以驱使那执掌生死的神祇,就一定能救回阿雪! 从外头散心回来,屋内的药味依旧苦涩呛人。风芷昭雪仍昏迷着,这些日子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呼吸也愈发微弱,轻浅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风芷昭音静静地立在榻边,凝视着妹妹苍白的面容。她没有落泪,也没有柔声呢喃,只是伸出手,指尖轻柔地将散落在妹妹额前的几缕碎发别至耳后,动作细致而坚定。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决绝,“那些庸医救不了你,我就用我的法子,亲自去阎王手里抢人。” 一旦笃定那拘役死神的疯狂念头,风芷昭音心中最后一丝彷徨消散。纵使此举逆天悖理,希望渺茫,她也决意要一试。 接下来的日子,她依照那残卷中语焉不详的记载,开始着手筹备所需之物。清单上的每一样都非凡品:需取自百年古墓深处、凝聚阴煞的积尸土;需选用被怨气浸染百年以上、木质已转为暗红的桃木芯;需于子时之交、在特定极阴之地采集的无根夜露;以及最为关键的——至阴之血。 前几样虽难得,但她行走江湖数年,三教九流皆有门路。通过黑市与某些见不得光的隐秘渠道,她耗费重金,终究是陆陆续续凑齐了。 而这其中最难得、对他人而言或许穷极一生也难以寻获的至阴之血,对她而言,反而是最容易的——她自身,便是风芷家百年难遇的“四阴汇聚”之体,她的血,便是这至阴之物。 时值月中,月圆之夜,阴气最盛。 风芷昭音独处静室,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划开手腕,殷红的血液汩汩流入早已备好的铜盆之中,直至盛了半满。她的脸色因失血发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燃烧着不容转圜的决绝。 随即,她以指蘸血,在地板上勾勒出一个巨大而繁复的符文法阵。门窗之上,亦被她以鲜血画满了阻隔与束缚的秘咒。 那七根削尖的百年桃木芯,被钉入阵法的七个关键节点,子时采集的露水被她小心地洒落在阵纹沟壑之中。 她退至阵眼之外,手持那卷《役死纂》,开始吟诵上面记载亵渎神祇的古咒。 起初只是低沉的音节,但随着咒文推进—— “轰——!” 门外倏忽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猛烈拍打着门窗,发出可怕的撞击声。若非有血阵加持,这凡木早已四分五裂。漆黑的夜空中隐隐传来闷雷般的异响,仿佛这片天地都在震怒,欲阻这逆伦之举。 然而,这骇人威压,反而激起了风芷昭音骨子里的执拗。她唇边甚至勾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意,吟诵之声愈发高亢锐利,几乎要刺破这令人窒息的夜幕。 当最后一句诡谲的音节从她唇齿间迸出,整个院落猛地一震! 法阵中央的血光骤然坍缩,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暗漩涡。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道身影凭空出现。 他周身裹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面容隐没在帽檐的阴影之下,唯有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死寂,随着他的出现,浸透了每一寸空气。 只是,即便如此,他出现时似乎踉跄了半步。 那斗篷之下透出一种近乎茫然的停滞感,仿佛对自身的处境也感到一瞬的错愕。 然后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斗篷的阴影偏转了一个角度,朝向阵外静立的少女。 少女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气氛忽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成功了? 她真的……把那种层面的存在,强行拽到了阵里? 现实的冲击让风芷昭音有些恍惚,亢奋过后,理智回笼。 她突然有点纳闷,这个“黑斗篷”的身形轮廓,怎么那么像当初在小王庄惊鸿一瞥的那个? 她心中暗暗惊疑,面上却不显露,走到桌边,拿起一个还温热着的油纸包,殷勤地开口道,“风月楼最出名的琥珀酥,尝尝?我排了将近两个时辰才买到的。” 她解开系绳,露出里面几块澄黄酥脆的点心。 那法阵中的“死神”仿佛才回过神,抬起手,一道链铐在却在腕间流转,仿佛无形中束缚了他原本的意图。 见他似乎有接过的意思,风芷昭音连忙把糕点放到了他脚边。直接递是不敢的。天晓得触碰这等存在的后果是什么。 第59章 凡骨缚神逆命品② 你所言种种,究竟哪…… 然而, 黑斗篷没接。甚至未曾低头瞥上一眼。 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冰冷凝视,风芷昭音神色不变,又转身从桌上端来一碗清亮的汤水, “东市绿豆汤西施亲手熬的‘及第汤’,你若想……早日位列仙班, 一定要喝。” 她又把汤碗放在他脚边。 黑斗篷依旧无动于衷。 吃的不要, 喝的也不要。 她眉梢微挑,反手自床架旁“铮”得一声,亮出一柄好剑,“你们平时勾魂索命, 总需要称手的家伙吧?我这柄……” “直言意图。” 黑斗篷终于开口,打断了她。 他声线如冰泉击玉, 清越至极,也冷冽至极, 不染半分烟火气。 风芷昭音摩挲着冰凉的剑柄,也不再迂回,“我要你救我妹妹。” 黑斗篷道, “万物生灭,自有其理。生者向死, 死者归寂,此乃天地恒常之序, 真理运转之轨。万物真理,不容僭越。” “我不听这些大道理。”风芷昭音摇头, “我只要她活着,好起来。” 黑斗篷却道,“强行逆转,便是悖逆真理。悖理之行, 不可为。”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携着不容置喙的教条感。 风芷昭音面色一沉,手臂猛地抬起,剑尖直指阵中之神,冷冷道,“给你几分颜色,不过是我为人和善待人热情,老话讲先礼后兵,既然你不领情,那我就直接点。我不是在求你,也不是在请你,是命令你。” “我把你抓来,可不是听你在这说教的。” 被剑指,黑斗篷静默片刻,微微偏首,视线似穿透了墙壁,落向隔壁房间,“那里躺着的,是你妹妹?” 风芷昭音强压下怒意,“是。” “她体内缺失的脏器,是维系生机的关键。若能寻回,复归其位,我可助她稳固残存生气,引其重新流转。” 想起石室中那些浸泡在不明液体里的脏器,风芷昭音一顿,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沉声道,“她的脏器被风芷家夺走了。要夺回来……难如登天,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深不见底的帽檐阴影转向她。 “羌泉风芷氏?” “是。” “三日后,我将引‘极夜’降临风芷家方圆十里,持续一昼夜。‘暮’也会现身助你,为你争取时机。” “太麻烦了。”她剑锋未动,“你直接去。” 他却摇头,“真理在上,界限分明。强行逆转生死已是破例,我不可代行他人命途。所能为者,不过为你推开一扇窗。路,终须你亲自去走。” 风芷昭音眸光几度明灭,心知这已是唯一的机会。 她缓缓放下剑,“行。” 黑斗篷静静地凝视她,气势不能丢,她也毫不示弱地回视。 他却忽然极轻地抬了抬下颌。那动作,不知为何,有些许的耐人寻味,但他说,“既已言定,撤去此阵吧。” “言出即法,重逾山海。我今日信你,但你要是敢骗我……我能抓你一次,就能抓你第二次。”风芷昭音直视着他,恐吓了一番,见他不为所动,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终是手腕一转,用剑锋刮过法阵边缘。 血痕被刮去的刹那,黑斗篷周身的空间泛起一阵无声的涟漪,下一刻,便已无影无踪。 重返风芷家盗取脏器的过程虽有波折,却比想象的顺利。 许是风芷善逸笃定她不敢自投罗网,宗祠禁地的守卫并未增加太多。她凭借对旧地的深刻记忆,乔装混入巡守队伍,悄然潜入了那间幽深的石室。 石室内,特制器皿井然陈列,内里盛放的,正是属于妹妹的脏器。它们浸泡在不知名的液体里,似是在进行某种诡异的温养。 整整十件,风芷昭音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绞痛难当。若非身怀那乾坤布袋,很难将这些脏器安然带离。 此情此景令她齿冷,更让她心底疑云密布,石室内的布置一切如常,仿佛风芷善逸对她们的逃离浑不在意,仿佛成竹在胸,认定她们终将回归牢笼。 撤离时却出了些插曲。外围警戒被惊动。火光骤然亮起,人影幢幢,呼喝声与利刃破空之声自身后紧逼而来。 风芷昭音在熟悉的亭台廊庑间疾速穿梭,肩头被一支冷弩擦过,留下火辣辣的痛楚。最危急的关头,她抬首望天——约定之时已至,可外界依旧天光昭昭,不见半分黑暗降临的迹象。 一丝冰冷的嘲弄掠过心头。果然,神祇的承诺,又如何能轻信?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指望,准备殊死一搏时,异变陡生。 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拉下了天幕。 没有预兆,没有渐变,浓郁得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以风芷家宗祠为中心,轰然笼罩了方圆十里。那不是寻常的夜色,而是绝对的黑暗,连声音似乎都被这极致的黑暗吸收、消弭。 追兵顿时陷入混乱,惊呼与杂乱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相互碰撞。 “在那边!“突然有人高喊,所有追兵竟都被相反方向的动静引开。 风芷昭音不敢耽搁,借着这完美黑暗的掩护,循着早已规划好的退路,悄然脱离了风芷家的范围。 一路疾驰回京,不敢有片刻停歇。 连日来的精神紧绷、长途跋涉,加上失血与心力交瘁,在踏进熟悉房间,见到榻上妹妹的瞬间,强撑着她的那口气骤然一松。一股难以抗拒的虚弱与晕眩猛地袭来,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软与疼痛。 但她强打起精神,又放血起了役死纂的法阵。 黑斗篷一出现,就道,“你看着不太好。” “我就不劳操心了。这是我妹妹的脏器。”风芷昭音忍着阵阵发黑的视线,把布袋里的十枚玉制器皿逐一取出,放到风芷昭雪的身侧,“现在,履行你的承诺,救她。” 话音未落,她终是支撑不住,眼前骤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扶着冰冷的榻边缓缓滑坐下去。 不过,在晕过去前,她还不忘恐吓,“做你该做的事,若敢食言,我就让这阵法困你一世。让你的死神同僚都笑你。” “……死神?”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似乎听到黑斗篷略带疑惑的重复,仿佛对这个称谓感到陌生。但她混沌的脑海中只来得及闪过最后一个念头:糟糕,忘记撤掉阵法了…… 再次醒来时,她仍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黑斗篷不见了。 风芷昭音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她猛地撑起身,却在看到榻边空了的器皿与妹妹明显红润许多的脸色时,骤然松了口气。 看来,他终究是信守了承诺。 她看向阵法,注意到阵法边缘的一根桃木芯倒下了,想来应是晕厥时不慎踢倒,阴差阳错破了这禁锢之阵,对方才能从阵法出来。 她正欲起身,一道清极冽极的嗓音突然自身后响起,“是何等勇气,让你敢拘役我?” 风芷昭音心头一跳,倏然转头,才见那黑斗篷竟静立在房间最深的阴影角落里,气息与暗色融为一体,若非出声,根本难以察觉。 她捂着隐隐作痛的肩膀站直,向前几步,双手交叠,郑重地向他深深一揖,“抱歉,我亏欠她许多,实在是除此下策,别无他法。此番冒犯,皆是我一人之过。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了。” 黑斗篷静默片刻,道,“你昏迷时,我想过千百种惩戒。仅此一次警告。若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 风芷昭音立刻抬头,目光清亮而坚定,“我所求的,不过是阿雪安康。只要她能好起来,我愿立誓,此生绝不再以任何形式惊扰尊驾。” 换言之,如果风芷昭雪没能好起来,很难保证没有下一次。 听出话外音的黑斗篷又沉默了半晌,最终淡淡道,“她的身体,会好起来的。”然后便转身走向那已失效的法阵痕迹。 离开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脚步微顿,偏过头留下最后一句,“对了,那琥珀酥味道尚可,就是硬了点。” 话音刚落,他已消失。 风芷昭音愣在原地很久,才发现桌上那放了三天的油纸包空了。六只琥珀酥,竟是一只都没给她剩下。 不知为何,她有点想发笑,自言自语道,“既然你吃了我的供奉,就不能算我欠你,只能算是显灵了。” 时光如水,半年光阴弹指而过。 风芷昭雪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好转,苍白的面颊有了血色,眼睛也逐渐凝聚起了光彩。 曾经缠绵病榻、骨瘦如柴的少女,如今已能自行下榻,虽步履仍显轻缓,却行动无碍。她甚至能跟着风芷昭音,换上利落的男装,用布条束起胸脯,将青丝高高绾起,扮作清秀少年郎,混迹于市井之间,或是在京郊策马,感受着久违的自由与畅快。 也正是在这段肆意逍遥的日子里,生生找到了她们。 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她们暂居的小院门外,风尘仆仆,形容有些憔悴,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里,仿佛沉淀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目光不再像往日那般纯粹坦荡,连带着那份曾经近乎傻气的开朗也收敛了许多,整个人沉默了不少。 风芷昭音看着他,没有问他这半年去了哪里,为何突然消失,又经历了什么。她只是觉得,身边多个身手不俗,知根知底的“保镖”似乎也不错。她便默认了他的留下。 她偶尔能察觉到生生的变化,他会一个人沉默地站在角落,眼神幽深,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与隐痛。但每次和风芷昭雪相处时,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沉郁便会悄然消散几分。他会耐心地陪着昭雪在院子里慢慢散步,会在她蹙眉揉着酸软的膝盖时,无声地递上一个垫子,甚至会在她对着药碗发愁时,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蜜饯。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风芷昭音才能从他偶尔扬起的嘴角边,窥见一丝往昔那个明朗少年的影子。 这条灵蛇……莫不是动了春心,对她妹妹起了心思吧? 风芷昭音自认不是刻板迂腐之人,但……灵蛇和人?总归觉得怪怪的。转念一想,或许还是因这两人皆涉世未深,见识太少之故。 为防这两个都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家伙,懵懂无知稀里糊涂地互生情愫,风芷昭音当即拍板——既然都是未见过红尘万象的雏鸟,不如就带他们去看看这人间真正的模样。 首先去的便是香翁山。 自妹妹病体初愈,那片苍凉的高原和未解的谜团,便压在风芷昭音的心头。既决定游历,那里自然成了她第一个想要重返之地。 高原的风依旧凛冽,卷着砂石掠过枯黄的草甸。 山脚下的阿隆村,却比半年前更显破败,死气沉沉。那诡异的“枯萎病”非但未曾缓解,反而变本加厉。村中随处可见倚靠门框、瘫倒墙根的憔悴村民,个个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唯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情况更糟了。”风芷昭音蹙眉低语。她离去时,多数村民尚能维持基本劳作,如今眼前景象,却像是所有人的生机都在被某种力量加速抽干。 她找到老村长。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的恐惧,“没用啦……祭祀也没用了……祖宗越来越饿,再多的供品也填不饱……” 风芷昭音仔细追问祭祀细节。与半年前相比,仪式已从最初的三牲五谷、香烛纸马,演变为需以活畜血食、乃至掺杂不知名药材的浓稠药汁频繁泼洒;而村民们参与祭祀后所能恢复的些许生气,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不是祖宗,是别的东西。”生生嗅着空气里的气味断言。 风芷昭音颔首,她本就不信那套“祖宗索食”的说法。 是夜,三人潜入了村尾那座阴森古老的宗祠。 宗祠内烛火昏暗,弥漫着浓郁的香火和一种野生动物的腥臊气。 “阿姐,下面有古怪。”生生忽然伏低身子,耳廓几乎贴在地上。 风芷昭音蹲下身,手掌覆上那泥砖上,一股阴寒粘稠的触感立刻顺着皮肤传来,隐隐带着吸力,仿佛要攫取她掌心的温度与活力。 “这底下应该有邪物在吸收他们的生命精气。所谓的祭祀,反而像在喂养它,强化了它与这片土地,这些村民之间的连接。”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幽暗简陋的宗祠内部。 “得想办法进去,把那吸血的东西揪出来。” 生生鼻翼翕动,循着那腥臊气的源头,很快在供桌后方角落的杂物堆下,发现了一个被刻意掩盖的狭窄地洞。刚移开遮挡物,一股更为浓烈,带着腐臭的妖风便从洞口扑面涌出。 风芷昭音蹙眉,这气味……有点像狐狸,却又驳杂不纯,透着一股邪性。 风芷昭雪留在外面望风。两人先后跃入洞中。下落不过数丈,双脚便触及湿滑地面。 借着火折子的光,眼前的景象令风芷昭音心神俱震——这哪是什么祖宗祠堂的地下?分明是个是一个被挖空的洞穴! 洞穴最深处,一团巨大的白影正伏在累累白骨之上。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但它身后摇曳着九条蓬松的长尾。每一条尾巴尖端,都泛着淡淡的、不祥的血色红光。更骇人的是,那些红光正与洞穴顶端垂下的无数根细若游丝的血色光线相连——那些红线穿透土层,分明指向地面上方的整个村庄! 九尾狐被惊扰,抬起那硕大而优雅的头颅,狭长的狐眼慵懒睁开,瞳孔是纯粹得不见底的金色。它并未惊慌,也没有发动攻击,反而口吐人言,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沙哑磁性,“本座还道是哪路仙官驾临,原来是送来了更美味的血食。” 风芷昭音瞬间明白了——整个阿隆村的“枯萎病”,根本就是这头九尾狐布下的、以全村人气血为食粮的庞大邪阵! 无需她指挥,生生喉咙里迸发出威胁的低吼,周身幽绿色妖力暴涨,身形在灵光中拉长,瞬息间化作一条鳞甲森然的巨蟒,直扑那九尾狐。 然而,实力的差距如同天堑。 九尾狐甚至未曾起身,只随意抬起一只前爪,凌空轻轻一挥。 一股无形却磅礴如山岳的巨力轰然撞上生生的蛇躯! 巨大的蛇身瞬间被掼飞,震落无数碎石烟尘。生生狼狈地翻滚落地,变回人形,口中溢出鲜血,胸前衣衫碎裂,露出下方皮开肉绽的恐怖爪痕。 九尾狐收回爪子,优雅地舔了舔爪尖并不存在的灰尘,金色的瞳孔里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刚刚只是随手拍飞了一只扰人的蚊蝇。 “不自量力。” 风芷昭音见状,二话不说,拽起生生的衣领便疾退而去。 九尾狐也没追,慵懒地伏回原处,仿佛笃定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生生被九尾狐随意一击重创,虽多为皮肉伤,但那深可见骨的爪痕与几乎被彻底碾压的妖力,无疑更重伤了他的尊严。 尤其在风芷昭雪面前,他咬牙强撑,眼底燃烧着屈辱与不甘的火焰,反复低吼着“大意了”、“定要回去找回场子” “你不是对手。”风芷昭音按住他,“先休息吧,明天再说。” 然后看着风芷昭雪搀扶着生生进屋,转身出了门。 他们借宿在老村长家中。村长的独子亦被那诡异的枯萎病折磨得形销骨立,油尽灯枯,已经时日无多。 夜色沉凝,高原的寒意无孔不入。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星河泼洒,璀璨冰冷,无声俯视着这片被邪秽蚕食的荒芜土地。 风芷昭音借着黯淡星辉,悄然行至村外的乱石岗。 这里地势略高,可避开村中视线,四周怪石兀立,沉默地拱卫着这片不祥之地。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忐忑。 她从布袋中取出一直备着的灵物和役死纂。割掌放血。用毛笔在地上画好阵法。钉上桃木芯,然后开始诵念出那拗口的咒文。 在再次拘役这位“死神”前,风芷昭音没忘他上次的警告——若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 因此,当那裹挟着无边死寂的黑色身影一降临,她就抢先来了个滑跪,仰起脸,情真意切地开了口: “死神大人!我突然想起,许久以前我们应是见过一面的!在一处破庙,您可还记得?当时第一眼,我便觉得您英姿慑人,风姿卓绝,令人见之难忘,以至于那一夜辗转反侧,后来更是茶饭不思多日!今日实在是情难自禁,冒昧相请,您……还记得我吗?” 虽然不确定此黑斗篷是否是彼黑斗篷,但话都是真的,破庙那一晚确实因惊惧交加而失眠。后来茶饭不思也是真的——怕他秋后算账把她嘎了。 她这劈头盖脸的一番“肺腑之言”,黑斗篷似乎懵了。 以至于过了很久,他才说,“两次。” 风芷昭音一怔,“什么?” “还有一次。小王庄,你也在。” “……” 果然是他? 风芷昭音心念电转,从善如流道,“我记得!大人您当时雷霆手段,为民除害,涤荡邪祟,端的是一片浩然正气!正因如此,我始终觉得您虽司掌生死,却心怀悲悯,是位秉持正义,定然愿意扶危济困的善神!” 顿了一下,她抬起清澈的眼眸,语气愈发诚恳,“所以,今日斗胆相请,实在是眼前有一桩关乎数百生灵存亡的民生大事,唯有仰仗大人这般通天彻地之能,方有转圜之机。大人神威盖世,洞察幽冥,此等无量功德……” “直言。”黑斗篷打断她,语气虽仍冷冽,却让人莫名觉得,他有点儿头疼。 风芷昭音当即将阿隆村的遭遇简明道来,恳切道,“恳请大人出手,铲除那害人的妖物。” 黑斗篷静默一瞬,反问道,“若我说不呢?” 风芷昭音微怔,随即从容道,“我相信以大人的仁心,绝不会坐视这数百无辜生灵惨遭涂炭。” “哦?”凝视着她平和的态度,黑斗篷道,“我还以为,你会像上次那般直接拔剑相向。是因为这些人的性命,不及你妹妹重要,才这般客气么?” 这话问得犀利,风芷昭音摇头,“若是如此,我就不会冒着触怒大人,性命不保的风险来求您了。” 她一口一个“大人”,一句一个“您”,言辞恭敬,眉眼间却寻不见半分卑微。 “可你方才分明说,是你情难自禁,才用这拘役之法,‘请’我前来。” 黑斗篷缓缓抬手,腕间幽暗的链铐无声流转。他并未有其他动作,只将遮面的斗篷翻下。 “你所言种种,究竟哪句是真?” 第60章 凡骨缚神逆命品③ 吃硬不吃软。…… 他声线清冽, 似冰泉淌过寒石,每一字都重若千钧。 风芷昭音呼吸一滞,不为他的责难, 只为那帽檐之下的真容。 不是想象中森然的白骨或非人的形象,而是一张昳丽得近乎失真的面容。 墨色长发仅以一支素玉簪松挽, 额前一道天然生就的美人尖, 衬得那张脸愈发清绝。肤色冷白,眼尾微挑,是天生含情的轮廓,瞳仁却似浸在雪山深处的冰泉, 清冷出尘,不见底, 亦不见情。 此刻,这双眼眸无波无澜地看着她, 却自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风芷昭音活了十几年,自认见过不少俊杰儿郎,却从未有一人, 能将这般近乎妖异的俊美与冷寂,融合得如此浑然天成, 令人望之失神。 她怔在原地,一时忘了言语, 直到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她淹没,才猛地回神, 忆起他方才的问话。 “都是真的。”风芷昭音稳了稳心神,正色道,“人心复杂,本就可以同时装着许多念头, 并不相悖。” 黑斗篷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吐出了四字评语,“巧言令色。” 风芷昭音正欲再言,他却话锋一转,“带路。” 声音依旧辨不出喜怒,却让风芷昭音心头大喜。可这喜悦尚未持续一瞬,便被一个现实的问题取代。 她看了看地上尚未撤去的役死纂,又抬眸望向立于阵中的他,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大人啊,这阵法该如何……呃,请您出来?” 她之前只想着破釜沉舟将人拘来,大不了破罐破摔,后来妹妹转危为安,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惜命,毕竟神若有心清算,找到她易如反掌。为此,她确实提心吊胆了许久,深怕一睁眼便对上那道索命的身影。 而现下遇到的问题更棘手了——需要这位被拘的“死神”自己走出来,还要帮她打架。 黑斗篷静默了一瞬。 半晌,他才开口,“东南角,离位,血痕逆划三寸。”说完,那双冷寂的眸子微垂,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似在掩去某些难以言喻的神色。 风芷昭音依言照做。 下一刻,阵法微光稍黯。黑斗篷从容地踏出阵眼,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随意走了一步。 只是,在他脚步落定的瞬间,风芷昭音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又或许只是夜风拂过的错觉。 她不由侧首望去,却见他抬手,极快地按揉了一下自己的额角,虽面色依旧清冷无波,整个人却莫名透出一种“我究竟为何会在此地应付此等事情”的无奈。 也是这个过于人性化的小动作,让风芷昭音心头蓦地一动,恍然意识到:这位被她三次拘役来的“死神”,怕是刚任职不久。 难怪行事带着几分不谙世情的刻板,原则之下,却又意外地留有转圜的余地,甚至称得上一句好说话。 为印证心中所想,风芷昭音一路都在隐秘地观察他。 再入那妖气弥漫的洞穴,九尾狐仍慵懒盘踞于白骨之上,见去而复返的两人,尤其是看到风芷昭音身旁的黑斗篷,狭长的金瞳微微眯起。 “哦?还找了帮手?”它语调依旧带着蛊惑的沙哑,尾尖的血色光线却不易察觉地亮了几分,“这气息……好熟悉,让人怀念……”它舔了下嘴巴,用炙热的目光看着黑斗篷。 黑斗篷只是平静道,“是你。三个甲子前,窃取生灵精气,于南疆侥幸扛过天罚,自真理殿裁决下逃脱的那只狐妖。当年网开一面,不想你变本加厉,行此悖逆天道之举。“ 九尾狐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发出一阵讥诮的笑声,“这世间弱肉强食,本就是天道!他们弱小,便合该成为吾之资粮!你们真理殿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教化于我?” “冥顽不灵。”黑斗篷的声音冷了下去。 “装神弄鬼!”九尾狐厉声尖啸,周身妖力暴涨,九条长尾如巨蟒般腾空而起,携着摧枯拉朽的毁灭之力狠狠扫向四周! “轰——!!!” 整个洞穴剧烈震颤,顶部岩壁不堪重负,崩裂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痕,磨盘大的碎石混合着尘土簌簌砸落!地面白骨瞬间化为齑粉,妖风激荡,将风芷昭音逼得连连后退,几乎无法睁眼。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黑斗篷,巍然不动。 一片圣洁光辉自黑暗中奔涌而出,庞大的法相在他身后显化轮廓,仿佛蕴含着至高无上的秩序威压。 最为夺目的是法相身后舒展的羽翼,神圣,威严,不容亵渎。 就在那法相显现的瞬间,九尾狐毛发根根倒竖,金瞳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惧之色,“寂灭光翼?你是大隗迦离?” 话音未落,圣洁的光芒已如潮水般漫过洞穴。九尾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周身凝聚的妖力在光芒中如烟消散,庞大的身躯被无形的力量压入地面,无法动弹。 光芒渐隐,法相消弭。隗离依旧静立原地,黑袍寂寂,仿佛方才撼动天地的景象不过是一场幻梦。 他垂眸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九尾狐,道,“千年修行,九尾天成,本是天地造化。奈何不走正道,反以邪术窃取生灵精气,自毁道基。念你修行不易,随我回真理殿受戒清修。若能洗心革面,他日或可重证大道。” 九尾狐蜷缩在地,沉默良久,周身暴戾之气渐渐平息。它最后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前肢微屈,终是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愿……遵从圣子教诲。” 风芷昭音从石头后探出身来,却发现那只九尾狐此刻已化作一名绝色美人匍匐在地。身姿婀娜,面容倾城,眉眼间天然一段风流韵致,眼尾一颗小小的泪痣,此刻略显苍白的脸色更添几分我见犹怜。 黑斗篷对风芷昭音道,“此间事了。” 她回神,会意道,“大人这边请。” 然而,刚刚那圣洁光芒冲天而起,驱散妖云的浩大动静,显然已将整个村庄惊动。 风芷昭音出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对上黑压压一片跪倒的村民,他们竟全都聚集在宗祠前的空地上,朝着倒塌的洞穴方向叩拜。 那些人看到她,便想到了刚刚如神迹降临的景象,纷纷以头触地,口中激动地高呼着: “是神女!是神女显灵救了咱们!” “多谢神女!” 风芷昭音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连忙退回洞内,对身后二人说,“外面都是人,换条路走吧。” 通往乱石岗的小径僻静无人。风芷昭音走在前面,心思却全然系于身后。 她忍不住悄悄回头,目光掠过身旁那道气息清冽的黑影,又扫向几步之外那位低眉垂目、静默无言的白衣美人。这奇异的组合,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民间话本里,那些关于清冷仙尊与绝色妖女纠缠不休的桥段…… 她赶紧打住这越来越离谱的联想。 果然,人一旦饱暖安逸,便会冒出些不着边际的杂念。 但她突然想到,方才在洞里,那九尾狐惊恐之下喊出的,好像是一个名字?还有什么殿,什么圣子?听着也不像死神的称号啊。 风芷昭音藏不住事,既生了疑惑,便径直问了,“诶大人,她刚刚叫你什么?” 黑斗篷脚步一顿,并未理会。 风芷昭音转而望向那九尾狐,“你们认识?” “不。”九尾狐条件反射似地矢口否认。 见她这般畏惧,唯恐与身旁之人扯上半分关系,风芷昭音虽能理解,却仍追问道,“那你刚刚叫他什么?什么离?” 九尾狐抬眸,竟带着几分敬佩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飞快地觑了黑斗篷一眼,紧闭双唇,不肯作答。 风芷昭音见状,又转向那黑袍身影,语气里带上几分试探般的狡黠,“那我往后就叫你阿离大人了?这样称呼,是否显得更亲切一点?” 黑斗篷却道,“我还是欣赏你之前桀骜不驯,拔剑相向的样子。” 一时摸不准这话是褒是贬,风芷昭音却理直气壮,“当时若知道是阿离大人你,我就不会那样了,我对阿离大人的一片真心,日月可鉴啊!” 然而,黑斗篷步伐陡然加快,黑袍在夜风中翻涌,显然不愿再听她这些信口拈来的真心。 见状,她撇了撇嘴,不再热脸贴冷屁股。 她对非人的家伙可生不出什么别样心思,不过是见他神通广大,想结个善缘,日后若再遇棘手之事,也好说话些。 可神祇就是神祇,目中无人。 既然这样,下次还是简单粗暴点算了。 正想着,却见黑斗篷脚步未停,径直带着那九尾狐走向阵法所在,眼看便要离去。 “等等。”风芷昭音叫住他,出声叫住他,随即从布袋里摸出一包仔细裹好的油纸,“此地贫瘠,没什么稀罕东西,但这个风干牦牛肉很好吃,你带回去尝尝。” 黑斗篷偏过头,一双无情无欲的桃花眸斜睨向她。 风芷昭音眸光流转,唇边绽开一个自认非常和善的笑容。她长得柔美,一双明眸十分灵动,笑起来几分诚挚几分狡黠,让人明知她可能别有所图,却也难以拒绝。 她将油纸包往前递了递,顺脚踢倒了一根桃木芯。 黑斗篷垂眸,扫了一眼那朴素的油纸包。最终伸手接过,带着东西与那九尾狐,一同消失在阵法中。 见状,风芷昭音轻轻舒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胸口。 很好,吃人嘴软这事放哪都行得通,他果然没再提杀她的事了。 翌日清晨,当风芷昭音与生生、昭雪准备辞行时,几乎全村的人都涌到了村长家门外。 村民们不再如昨夜那般惶恐跪拜,但眼中的感激与敬畏却丝毫未减。他们争先恐后地将自家最好的东西塞过来。新磨的青稞面、风干的牛羊肉、色泽饱满的酥油……甚至还有妇人连夜赶制的羊毛毯子。 “神女,您一定要收下!”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感谢您和大神仙救了咱们全村!” “路上吃,路上用……” 风芷昭音连连摆手推拒,昭雪也温声解释路途遥远不便携带,生生更是手忙脚乱地挡开那些热情的手。好说歹说,又一番周旋,才勉强脱身。 就在他们离开后,阿隆村的村民们重新聚集在在宗祠前的空地上。尽管宗祠已经损毁大半,却丝毫未减众人脸上的激动神采。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拄着拐杖,声音洪亮,“神女与她背后的神明救了咱们,此等大恩,岂能不报?我提议,就在那乱石岗上,为神女修建一座庙宇,供奉香火,以感念恩德,也为咱们村子祈求永世平安!” “对!修庙!” “给神女塑金身!” “我们出钱出力!” 此议一出,立刻得到了所有村民的热烈响应,最后老村长一锤定音,"既然神女是为解香翁山之困而来,便以山为名,唤作香翁寺。愿此寺如香翁山一般,护佑我阿隆村世代安宁!" "香翁寺!" "香翁寺!" 浑厚虔诚的呼喊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一座因感念而生的庙宇,就这样在高原的晨光中定了名。 辞别阿隆村后,风芷昭音三人南下,行至一处名为“落雁泽”的水乡地界。此地河网密布,舟楫往来本该繁忙,但泊岸的船只寥寥,许多渔民面带忧色,对着烟波浩渺的湖面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一打听才知,近月来,这落雁泽中出了一桩怪事。每逢月圆之夜,湖心深处便会传来幽怨缠绵的歌声,如泣如诉,若有女子在哀哭。起初渔民只当是错觉,可后来,但凡在月圆夜出船的渔夫,归来后无不神情恍惚,病倒数日,口中呓语皆是“龙女召见” 本地乡老传言,是泽底沉睡的“龙女”醒了,需以童男童女祭祀,方能平息其怒,保一方平安。已有几个村落不堪压力,开始暗中抽签决定祭品人选,弄得人心惶惶。 风芷昭音听罢缘由,看着愁云惨淡的村落,第一个念头竟是—— “有现成的大神不用,自己费劲折腾,没苦硬吃做什么?” 当即寻了个僻静处,熟门熟路地布下役死纂。 阵法亮起,那道熟悉的身影刚出现,风芷昭音便在离位血痕逆划三寸,动作快得近乎殷勤,口中已振振有词,“此间有怨灵作祟,恐伤及无辜孩童性命。大人张口闭口的都是真理,肯定公正不过,不忍见此等惨剧发生!” 黑斗篷静立阵中,帽檐微抬,冰冷的目光扫过烟波浩渺的湖面,最终落回她写满纯良的脸上。静默良久,道,“我不是为你扫清麻烦的役使。” “当然不是!”风芷昭音软声道,“只是,除了这笨法子,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寻你相助。情势紧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受害……” 黑斗篷语调无波,“此非我职责范畴。” 见他油盐不进,风芷昭音那点伪装的耐心顷刻告罄。 她眉梢一挑,方才的软语温存荡然无存,横眉竖目道,“我就这么说吧,这事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若执意不肯,那就一辈子待在这阵里,好让你的同僚们都笑话你。” 空气骤然凝滞。 就在风芷昭音以为要迎来更激烈的对峙时,他却突然道,“你现在这般模样,倒比先前故作温顺时顺眼得多。” 顿了顿,又道,“我刚刚感应了一下,这湖心深处乃一溺亡百年的女子执念所化之地缚灵。这类灵体,自有其因果命数,强行干预,恐招天罚。” 风芷昭音心里有数了,原来他吃硬不吃软。这样也好办,做自己便是。 她当即道,“我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活生生的孩童去送死。你不肯出手,我就自己去。只是若我因此有个什么闪失,这因果,也要算一份在你头上!” 黑斗篷静默片刻,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不再是拒绝,“执念化灵,困守百年,其怨可解,其魂可度。若你能化解她心中执怨,助其放下过往,此事自当平息。” 困扰落雁泽多日的“龙女”之患平息后,风芷昭音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 此后游历途中,但凡遇到些棘手难缠,或是她觉得费时费力的麻烦,第一个念头便是寻个僻静处,熟门熟路地布下役死纂。 起初,黑斗篷每每出现,总是带着一股无声冷冽的威压,但她也识趣,总能找出些“关乎生灵存亡”、“有违天道公允”的正当理由,配上她那三分真诚、七分狡黠的说辞。 几次三番下来,他似乎也默认了这种不定时的“叨扰”。虽依旧惜字如金,但出手从不含糊。 风芷昭音也渐渐摸出了门道。每次在他事了拂衣去前,总会及时掏出些东西塞过去。有时是路过城镇买的特色糕点,有时是山林里摘的鲜美野果,有时甚至只是一壶她觉得滋味尚可的粗茶。 黑斗篷往往只是脚步微顿,目光在那不算起眼的物品上停留一瞬,有时会接过,有时会无视。次数多了,竟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 直至某一日,在解决了一处古墓中滋生的游魂后,风芷昭音递上一包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看着他那隐在帽檐阴影下的侧脸,终是忍不住好奇道,“我说,我总不能一直‘大人’、“你”、“喂”这样叫你吧?你究竟有没有个名字?” 彼时,大隗迦离正伸手接过那包栗子,闻言动作稍稍一顿。他没看她,只是沉默地将那包带着烟火气的温暖纳入黑袍之中。 就在风芷昭音以为这次依旧得不到答案时,他突然开口,声音如雪落在寂石上,“大隗迦离。” 风芷昭音一怔,追问道,“哪几个字啊?” 他随手折了根枯枝,俯身,在她脚边的泥地上划出四个字。泥土的湿润衬着那铁画银钩,透出一种冷峻的郑重。 风芷昭音垂眸看去,随即眉眼一弯,漾开笑意,“所以你叫隗离喽?” “是大隗氏,伽离。”他直起身纠正。 “太绕口了。”风芷昭音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笑容里掺了几分狡黠,“你喜欢别人叫你隗离,还是阿离?” 大隗迦离却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法阵中。 后来,风芷昭音的胆子便一日肥过一日。发现大隗迦离外冷内软后,她起初那点微末的敬畏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但凡是需要劳动他的场合,那声“隗离”叫得是愈发顺口,理直气壮。 他偶尔会在她这般称呼时,帽檐微不可察地偏向她,虽看不清神情,但那片刻的沉默总让她觉得,他或许是轻蹙了眉头的。 把姓氏和名字缩略在一起的确不妥,但那又怎么样? 风芷昭音私心里觉得,这般叫着,才显得他不那么遥不可及。 就这般,夹杂着时不时麻烦一下某位隗离大人,三人结伴,踏遍山川湖海,日子逍遥快活。 转眼又过去半年。 彼时她们正行至江南一处名为“栖云镇”的地方。时值暮春,小镇被笼罩在朦胧烟雨中,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石板路被雨水洗得油亮。他们租下临河的一处小院,院角一株晚桃开得正好,粉白花瓣被雨丝打落,细细铺了一地。 风芷昭音盘算着,明日定要去镇上最好的酒楼订一桌席面,再给妹妹挑件像样的生辰礼。她满心欢喜地出了门,在街市间细细寻觅。 可当她带着选好的礼物回来,院里却空无一人。风芷昭雪不见了,生生也不见了。 石桌上,一枚被雨水略微打湿的素笺,被一枚生生的鳞片压着。上面寥寥数字,墨迹仓促写着: “风芷家来人,阿雪被带走了。” 风芷昭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风芷家……这个如同梦魇般的名字,早已被刻意尘封在记忆最阴暗的角落。她几乎以为,那些阴暗的岁月早被甩在身后。她们隐姓埋名,才过了半年弥足珍贵的平静日子,竟让她生出了足以挣脱命运的错觉。 恐慌如野草疯长,风芷昭音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来不及收拾行装,只抓起那个从不离身的布袋,便日夜兼程,发了疯似地朝蜀地的方向疾驰。 只是,路途实在太远。 当风芷昭音带着满身风尘与挥不去的疲惫,踉跄着踏入羌泉地界时,距离她们姐妹二人的十八岁生辰,已过去了整整三日。 路边的茶摊,歇脚的客栈,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竟都是同一件事—— 风芷家,出了一尊“阴神” 传言有鼻子有眼,说风芷家以秘法培育出了一位能真正沟通幽冥,掌阴司权柄的“阴神”,不日便要现世巡游。各方势力皆被惊动,有人敬畏,有人惶恐,更有人跃跃欲试想要攀附。 “听说了吗?风芷家这次……怕是真要一飞冲天了!” “说是那阴神乃天命所归,能福泽一方呢……” “啧,谁知道是怎么来的,总觉得邪乎……” 60-65 第61章 凡骨缚神逆命品④ 那我就特殊? 后来发生了什么, 哪怕时隔五年,风芷昭音依然不愿回想。 可那些破碎的,让人愤怒的画面, 经常会闪过她的梦境。 羌泉主城,万人空巷。高耸的神舆之上, 端坐着一尊阴神。那是妹妹, 却又不是妹妹。 少女的皮囊被完整地保留下来,甚至精心装扮,穿着繁复华丽的神袍,头戴缀满宝石的冠冕。但那张曾经鲜活灵动的脸上, 五官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固定在一种悲悯而诡异的微笑弧度上, 仿佛工匠拙劣雕刻出的神韵。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蜡质光泽,隐隐透出内里符文的暗芒。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 像一件被供奉起来的完美器物,空洞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而侍立在神舆之侧, 身着风芷家护法服饰,神情冰冷麻木的, 正是生生。 那一刻,风芷昭音只觉得天旋地转, 所有理智瞬间崩断。 她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缓缓行进的神舆。 风芷昭音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 心脏擂动,冷汗浸透了中衣。眼前似乎还残留着神舆上那张诡异微笑的脸,以及生生冰冷麻木的眼神。 “又做噩梦了。” 一道清冽平缓的声线倏忽响起,没有疑问, 只是陈述。 风芷昭音循声望去,看到大隗迦离静立在窗边,月光勾勒出他黑袍寂寂的轮廓。曾几何时,这样的场景让她心惊胆战,唯恐撞见半夜索命的无常。可现在,她早就不怕了。 屋角的地面上,那个熟悉的法阵幽幽散发着微光。离位那处血痕被她反复巩固刷新,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 “嗯。”她低应一声,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 这五年间,这样的噩梦反反复复,从未停歇。 她永远记得,当年看见巡游队伍时,自己是怎样疯了一般冲过去。明知道那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却还是义无反顾。她挣扎嘶吼,拼了命想要回到那个地方,把妹妹从那个华丽而恐怖的神座上抢回来。 ——她受苦,是因为她姓风芷,是因她生在不见天日的深宅,是因为你们需要她‘有用’。也是因为,她无能。与我何干? 想起自己曾经脱口而出的狠话,放回水杯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适时扶了过来,把那水杯稳稳放回原处。 他的皮肤是温热的,风芷昭音沉默半晌,道,“谢谢。” 当年若不是提前把他拘来,千钧一发之际被他所救,她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但她不怕死,她只怕来不及报仇雪恨。 思及至此,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恨我。这五年来我强留你在身边,逼你护我周全。但你寿命悠长,不必心急——待我了却心愿,这条命你尽管拿去泄愤。” 大隗迦离淡淡道,“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可我别无选择。若不如此,你断不会助我。单凭我一人之力,如何能与整个风芷家抗衡?” 风芷昭音神色复杂地看他。 那天她歇斯底里地哀求他把妹妹带回来,“你不是死神吗?你把她带回来!把她还给我!” 她以为他能掌控生死,必然也能逆转生死。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并非司掌生死之神。我来自真理殿。” 他第一次道出来历。 “真理殿不是神庭,它的创始者,是人族中最早参悟天地玄机的那批先觉者,是最初的灵修。” “他们观测星辰轨迹,梳理地脉流转,记录万物生灭的规律,将那些恒常不变的法则称之为‘真理’。” “而我们是这些法则的守护者。真理殿不干涉王朝更迭,不插手爱恨情仇,我们只确保天地间最基本的规则不被肆意扭曲践踏。” “我不是神,我救不了一个已死之人。” 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他口中那冰冷的“真理“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只是凡人之上的,一个狱卒。 风芷昭音的报复很直接,不仅四处散播风芷氏的污名,更将利刃悬于皇权之上。 她太清楚,无论一个家族底蕴多么深厚,力量多么玄异,只要仍存于这片土地,就绝不敢触碰皇权的逆鳞。而“神权天授”、“阴神临世”之类的说辞,在乡野信众间或可巩固威信,落入帝王耳中,却字字皆是僭越之音。 于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流言”和“物证”,开始通过隐秘的渠道,悄然汇向京城。 她利用风芷家日渐膨胀的野心。那些在祭祀大典上,族中长老为彰显威仪而脱口道出的狂言,诸如“阴神临世,百辟来朝”、“我族承天启运,当主沉浮”等狂悖之语,皆被她安排的人手记录后恰逢其时地呈递上去。 一些据说是从风芷家流失出来的,绘制着模糊龙气走向与疑似陵寝布局的古老皮卷;几封语焉不详,却暗指“天时将至”的密信抄本;甚至还有一些被“偶然”发现的,刻有风芷家独特徽记的违禁礼器……这些零零总总的“证据”,单看或许牵强,但当它们与那些关于风芷家拥立“阴神”、广纳信众、势力急剧膨胀的传闻交织在一起时,便勾勒出了一幅足够清晰的图景——风芷氏,其心不臣,其志在王。 整整八年,盘踞羌泉数百年的风芷氏,终究还是在内外交攻下走到了尽头。 在最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风芷氏最后的家主——风芷善逸,被发现自缢于府邸那扇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朱漆大门之外。 他死状凄厉,双目圆睁,仿佛至死都不愿相信家族的倾覆。据唯一目睹了他最后疯狂的老仆颤巍巍地回忆,家主死前曾状若癫狂,一遍遍嘶吼着对早已故去多年的夫人的怨恨: “都是你的错!若非你生下那双生子,玷污了家族纯净的血脉,招致不祥,我风芷氏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更对着苍天咆哮: “阴神会保佑我!我不会死!风芷氏不会亡!我这就证明给你们看!” 然而,没有神迹,没有转机。 风芷昭音站在远方的山岗上,遥望着那片曾经如同噩梦般笼罩她几乎整个人生的宅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寂静下去。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也没有淋漓的快意。 缠绕灵魂八年之久的灼热恨意,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悲凉。 她回到居住了八年的山间小院,神色如常地支使大隗迦离,“听说南市来了一些冰蚕丝,织成的布料薄如蝉翼,水火不侵。你去替我寻一匹来。” 确认他走后,风芷昭音在原地站了许久,俯身将那绘制多年,几乎与她气息相连的役死纂,一寸寸亲手抹去。 随后她空着手,孑然一身走到城外护城河边。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黑。像是在等待一个迟来的了断,又像是在等待一场预料中的报复,又或许,心底还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然而,她没等来大隗迦离,却等来了风芷垣。 这位素来以儒雅淡漠著称的风芷家前执事,曾经的荣耀与体面早已荡然无存。他将家族的败亡尽数归咎于她这个“叛徒”,嘶吼斥责间,袖中猛地扬出一把无色无味的粉末。 风芷昭音猝不及防,意识在迷香中迅速涣散。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风芷垣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 等她再次恢复意识,一股浓烈呛人的劣质脂粉香气便混杂着海风的咸腥扑面而来。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被关在堆满柴禾的狭小空间里。窗外隐约传来觥筹交错的喧闹,女子娇笑声与男子粗犷的劝酒声不绝于耳。待她被粗鲁地押出柴房时,“金美阁“三个烫金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到了我们棠岛金美阁,就好好学着伺候人!“老鸨尖利的嗓音伴着浓重的海路口音,“这棠岛上往来的可都是四海豪商,把你那些小姐脾气都收起来!“ 棠岛? 风芷昭音早年游历时,便听说过这座南海明珠,得天独厚的良港,汇聚四海商船,催生出了极致的繁华和欲望。岛上秦楼楚馆林立,是各方巨贾、水手豪客一掷千金、纵情声色的销金窟。 这风芷垣,不敢痛快给她一刀,用这种手段报复?真是可笑至极。 她只觉荒唐,甚至想扯一扯嘴角。这地方或许困得住寻常女子,却困不住她。想走,随时都能走。只是如今,她心生茫然,不知走出去又能往哪儿去。 正思量着走一步看一步,一个面相凶戾的婆子已推了她一把,领着她穿过一道幽深的回廊。就在此时,里头隐约传来的对话,却让她脚步猛地一顿。 “……阴神真身怎么会丢失?家主临终前千叮万嘱,那是风芷氏未来的倚仗,是家族重振的根基,怎能说丢就丢?” 是风芷垣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怒。 阴神真身……丢了? 风芷昭音一怔,随即另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响起,透着几分混不吝的讥诮,“谁能料到北边来的那伙人,仗着手里有几杆破枪,趁夜摸进了祖庭。等我们发现,真身已经不见了。” 这个声音是……生生? 那婆子见她骤然停步,僵在原地不动,粗鲁地伸手推搡她的后背,口中厉声叱骂道,“作死啊!杵在这儿当门神?还不快走,否则扒了你的皮!” 那粗嘎的嗓音磨过耳膜,多年来积压的怒火,被背叛的寒意,对前路的茫然……此刻被这婆子一推一骂,轰然点燃。 风芷昭音眼神一寒,侧身便拔出身旁一名打手腰间的砍刀。 下一瞬,冰冷的刀光划破廊下昏暗,劈砍在那婆子的肩颈之处! “啊……!” 沉重的砍刀深深嵌入骨肉,几乎将整个肩膀卸下,温热的鲜血如泼墨般迸溅开来,染红了斑驳的廊柱,也溅上了风芷昭音素色的衣襟。 那婆子发出一声凄厉惨嚎,重重栽倒在地,身体痛苦地抽搐着。 风芷昭音面无表情地拔出砍刀,看也未看地上之人,更未理会旁边那两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打手。 她抬脚,“砰”地一声,狠狠踹开了面前那扇紧闭的槅扇门! 木屑纷飞间,屋内正在密谈的两人回头。 风芷垣脸上先是错愕,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暴怒,他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向她,“你这悖逆家族的叛徒!将你发配至此,已是看在家主的情分上,予你最后一丝苟活的余地!你竟敢……竟敢持刀行凶,当真是不知死活!” 一旁的生生却倏然转头看向风芷垣,面色阴冷,“你何时将她弄来此地?为何我不知情?” 风芷垣面色阴沉,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若非因你屡次回护,念及你与她旧日情分,这等背叛家族,罔顾宿命的祸患,我早已亲手清理门户,岂容她活到今日!” 风芷昭音根本懒得听他们争执。她染血的刀尖直接指向他们,“你们刚才说,阴神真身怎么了?我妹妹怎么了?!” 生生沉默地迎上她的目光,那双曾经清澈的眼里如今只有幽深。他居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丢了。阿姐你是知道的,那所谓的真身,不过是借着阿雪一张皮囊强撑的空壳,她的骸骨,你不是早已让她入土为安了吗?” 他略作停顿,语气里渗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这样也好。那本就不该存于世上的东西,没了,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解脱。” “解脱?”风芷昭音重复着这两个字,“你们夺走她的人生,榨干她的性命,如今连她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都要抹去。现在却告诉我,这叫解脱?” “那我今日便让你们也尝尝,这‘解脱’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紧握的刀尖颤动着,鲜血顺着冰冷的锋刃滑落,在地板上溅开一朵朵诡谲的暗红血花。 “那是什么?”风芷垣此时才发现,她身后门廊的地面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以鲜血绘就的诡异法阵。 那是踹门闯入前,风芷昭音用那婆子的血画出的役死阵。这些年,她早已明白,那些繁琐的外物不过是加强束缚的辅佐,让被拘束的存在更难挣脱罢了。真正的关键,在于古咒本身。 更何况,事到如今,她哪里还在乎大隗迦离是否会报复?大不了一起毁灭。 若能拖着这些践踏她和妹妹人生的仇敌共赴黄泉,未尝不是一种痛快的结局。 轰隆——! 浓重如墨的乌云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向金美阁上空,仿佛整片天穹都要压垮下来。 刺目的电光如银蛇乱窜,一次次撕裂昏暗,紧随其后的雷鸣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狂风卷着瓦砾碎木,竟将整个屋顶都掀飞开来,阁楼在风暴中摇摇欲坠。 风芷昭音长发翻飞,眼底燃烧着炽烈的恨火,心中却掠过一丝恍惚。 很久没有引发如此可怕的天象了。 看来隗离这次是真动怒了。 但她已无暇他顾。 当那一身萦绕着冰冷威压的黑斗篷出现在阵中时,他似乎本能地抬手,却又在刹那间凝滞,缓缓垂落。 风芷昭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细微的停顿和收敛。她几乎是扑到阵法边缘,双目赤红,指着风芷垣与生生二人,声音因极致的恨意与绝望而嘶哑变形: “杀了他们!替我杀了他们!!只要你杀了他们,我的命……你拿去!现在就拿去!”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整个人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大隗迦离深沉的帽檐微微转动,似乎在看她。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风雷咆哮中,停顿了仿佛永恒的一瞬。 大隗迦离一步踏出阵法。 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生生喉中发出一声非人的嘶鸣。他的身体以一种违反人体结构的方式剧烈扭曲、膨胀。肌肤撕裂,显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漆黑鳞片。 不过眨眼之间,一条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巨蟒拔地而起,高过残破的穹顶,阴绿的竖瞳冰冷地俯瞰下来。 它的身躯是如此巨大,遮蔽了上空仅存的天光,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半条长街。街面上的人们骇然望天,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突兀出现的庞大蛇影,惊叫与哭嚎声瞬间四起。 大隗迦离对那庞大妖蛇视若无睹。 因为在那蛇躯完全显化之后,苍穹之上,酝酿已久的雷暴便像找到了目标。 一道道刺目得几乎撕裂视网膜的闪电,如同天罚之剑,携着震耳欲聋的爆鸣,毫不留情地直劈而下!目标,正是那敢于显露真身、挑衅天地规则的巨蟒! 生生昂起的蛇首发出愤怒与痛苦的嘶啸,阴绿的竖瞳中闪过一丝惊惧,它不得不放弃攻击大隗迦离,周身鳞片倒竖,凝聚起幽暗的光泽,硬生生迎向那道毁灭性的天雷。 电光与蛇躯碰撞,炸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空气涟漪,焦糊的气味瞬间弥漫。 大隗迦离一步步,走向面无人色的风芷垣。 “你,你究竟是何人?!意欲何为?”风芷垣想退,想逃,却惊骇地发现自己像被施了定身术,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他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那袭黑斗篷如同死亡的阴影般逼近,看着对方抬起一根手指,虚虚按向自己的天灵。 没有接触,没有光芒。 但风芷垣倏忽瞪大了眼睛,瞳孔迅速涣散,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强行剥离。 然后整个人便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 “我不取他性命,但他罪孽深重,往后三魂离身,灵智永封与行尸无异。”大隗迦离翻下斗篷,那双清冽冷郁的桃花眸投向她,“如此,你可满意?” 风芷昭音一言不发,提起那柄染血的砍刀,就朝风芷垣的脖颈挥了过去! 然而,利刃在即将砍上风芷垣的刹那,被被两根修长的手指稳稳夹住,再难寸进。 “他命数未尽,强取招致的反噬,不是你能承受的。”大隗迦离神色凝重,沉声道。 “命数?!” 风芷昭音猛地抬头,赤红的眼中满是讥诮与悲愤,“这命数,由谁来定?!这乱世之中,多少无辜性命如同草芥般泯灭?他们的‘命数’又由谁说了算?!凭什么他的命就不能取?” 话音未落,大隗迦离已轻轻取过她手中染血的砍刀,将她情绪打断。 他转身走向一旁,那条因天雷轰击而焦黑破碎的伤蟒,此刻已缩成不足丈许,在瓦砾间艰难喘息。 “气头上做的决定,往往经不起日后回想。”他提起那条奄奄一息的小蛇,这才转向她道,“这条蛇的性命可取,你可要亲自了结?” 风芷昭音望着那在风中颤抖的焦黑身躯,恍惚间仿佛看见初见时,他还是一块蟒形灵石……也许,早知今日,就该任他自生自灭。 怒火渐渐平息,她闭上眼,良久才哑声问,“它还会修炼回来么?” “难说。” 沉默在废墟间蔓延。最终她轻轻摇头,“都这副模样了。算了。” 大隗迦离手指一弹,那条小蟒蛇便轻飘飘坠入废墟底下,转瞬不见。 一股深深的疲惫席卷而来。风芷昭音缓缓跌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过往种种,将你困在原地太久了。”清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却似乎掺杂着几分温沉,“那日你走后,我以为你会试着好好生活。” 她没抬头,声音闷在掌心里,“怎么,圣子殿下也会操心我们凡人怎么过日子?” “寻常凡人,我不管。” “那我就特殊?” “我也想弄明白。” 风芷昭音抬头,泛红的眼眶分外疲惫,撑着手看他,“他们说,阴神真身不见了。” “那就去找。” 她看了眼那微光半掩的法阵,语气里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耍赖的威胁,“你陪我找。” 他却应得利落,“好。” 于是,乱世漂泊的路上,又不再独行。 他们穿行在硝烟尚未散尽的城镇,跋涉过饥民遍野的荒原。寻找阴神真身的线索无比渺茫,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在无望地辗转。她起初满心焦灼,渐渐地,也明了不过是大海捞针。 大隗迦离话极少。但无需回头,她就能察觉到那缕熟悉的冷冽气息。有时在破庙歇脚,夜半惊醒,她会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在了他屈起的膝上,身上盖着他那件看似单薄却隔绝寒气的斗篷。帽檐下的阴影遮蔽了他的所有情绪,可她心底某一处,却渐渐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异样的安定感。 对他的称谓,也从“隗离”,变成了“阿离” 第62章 灵殒百年重生品 很难评。 “阿离, 来尝尝这个,虽然酸了点,但解渴。” “阿离, 你生得这样好看,若是多笑笑该多好啊。” “阿离, 你们灵修也算人吧?那你们……真理殿, 允许人结婚生子吗?” …… 前路未卜。风芷昭音有时会絮絮叨叨的,关于沿途见闻,或是毫无意义的琐碎话语。他虽然沉默,却都会给予回应。 那好像一段被柔光笼罩的幻梦。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在她心头悄然织就了一张柔软的网。她开始确信,这座看似永恒的雪山深处, 也涌动着温度。他待她,也是特别的。 仿佛黑暗里唯一的微弱火种, 小心翼翼地温暖着她。 直到那日,他们途经一座饱经战火的古城。 残破的城墙垛口旁,一个面黄肌瘦的孩童为了拾取半块干粮, 失足从高处坠落。 一切发生得太快。 风芷昭音甚至来不及惊呼。 那孩子就摔落在离大隗迦离不到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甚至只需稍稍伸手, 就能挽回一条鲜活的生命。 可他只是脚步微顿,冷眼看着。 孩童微弱的呻吟很快消失在冰冷的地面, 身下洇开一小滩暗红。 风芷昭音冲过去,手指探到那已然微弱的鼻息, 猛地抬头看向大隗迦离,“你怎么不拉他一把?!” 大隗迦离转向她,却道,“他命数如此, 何必强求。”他俊美的脸上平淡无波,那双桃花眸微垂,带着一种神性的冷酷。 她费解,“怎么就是强求?他落下来的时候,你分明伸手就能够到的,举手之劳,怎么就是强求?!” 他却道,“世间苦难无穷尽,若人人只寄望于他人援手而不自救,又能救多少人?” 一股寒意漫上风芷昭音的心头,比这乱世的风雪更刺骨。 她忽然意识到,无论他们同行了多远,无论她心底曾生出过怎样荒谬的依赖与错觉,他们之间,终究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 那些不合时宜的暖意和依赖,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在绝境中抓住的浮木,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他不过是受法阵所缚,才不得不留在她身边,仅此而已。 若有一天,她也落得同样境地,他大抵也会这般冷冷看着,任她坠落。在他信奉的真理面前,个体的生命,轻如尘埃。 但她无法苛责质问。真理铸就了他,而这世道塑造了她。 他也没错。只是道不同罢了。 风芷昭音缓缓站起身,不再看地上那具小小的身体,也不再看他。 她望着远方苍茫的天地,声音很轻,也带着决绝。 “只要我看到了,只要我还能动,我就会救。” 自那日后,风芷昭音便撤了法阵,不再找他了。 她开始独自穿行于这片疮痍大地。在溃兵洗劫过的村庄,从着火的茅屋里背出被遗弃的病弱老妪。在瘟疫蔓延的临时窝棚,她用生疏的医术照料那些被视作不祥、无人敢近的垂死者;甚至在流民争抢食物的混乱中,她会毫不犹豫地挡在瘦弱的孩童身前,替他们抢夺食物。 她自然知道,凭她一己之力救不了所有人。她只是暗自较劲,常常累得在荒庙断墙边倒头便睡,惊醒后四野空寂,心里空落落的。 果然是法阵的束缚,才让他留在她身边的。她终于确认了这点。 她越来越沉默,眼底的光彩被深深的疲惫取代。一个人坚持着与整个世道的冷漠对抗,太累了。 好在命运给她留了一丝慰藉——风芷昭音收养了一个小女孩。 那是一个蒙蒙雨天,她在刚遭过轰炸的断壁残垣间,发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约莫五六岁的光景,浑身湿透,唯独身上那件红色对襟短褂鲜亮得刺眼。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脏兮兮的棕色毛绒熊,熊耳朵都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棉絮。见风芷昭音走近,她不躲也不闪,只是抬起脸,用那双生得极漂亮的秋水杏眸,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风芷昭音问她什么,她都沉默,却在见到她后,一直跟着她。 毕竟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看着那双眼睛,心里最坚硬的地方终究软了下来,默许了她的跟随。 女孩学东西很慢。生火会烫着手,煎药总掌握不好火候,连最简单的包扎都做得笨拙。 风芷昭音猜想,她大抵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突遭变故才流落至此。这乱世,这样的悲剧实在太多了。 但,这孩子骨子里有种异乎寻常的韧劲。烫伤了不哭,做错了就抿着唇默默重来。渐渐地,竟也摸索出门道,学会在苦涩的汤药里恰到好处地添一味甘草,会在风芷昭音疲惫揉着额角时,递上一块拧好的热毛巾。 看着小女孩慢慢成长,慢慢练习微笑,从沉默寡言到变得开朗,风芷昭音枯寂的心湖,竟也泛起了些许波澜,生出几分久违的暖意。 只有一点,小女孩从不叫她姐姐,也不其他称呼长辈的叫法,总是脆生生地喊她“阿音” 她纠正过几次,女孩只是睁着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执拗地重复:“阿音。”后来也就随她去了。 然而,内心的消沉并未因此远去,她看着女孩安静睡去的侧脸,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倒下,至少,要等这孩子平安长大。 她开始尝试改变。最先做的,是拾起了纸笔。 起初,笔下只有混乱的线条与灰暗的色块,仿佛她芜杂的内心。但她坚持着,每日对着窗外残破的景致,或是低头认真捣药的小小身影,一笔一画地描摹。 笔墨在粗糙的纸上游走,勾勒出草木的轮廓,光影的变换,还有那抹鲜艳的红色身影。渐渐地,那些纠缠不休的阴郁,似乎也随着笔尖的流动,被短暂地封存在了方寸之间。 直到那个春天,关于阴神真身现世香翁山的消息传来。 彼时风芷昭音的精神已大不如前,常对着窗外出神,眼底蒙着挥之不去的阴翳。可她终究还是去了。 阿隆村的景象让她恍惚以为走错了地方。记忆中那个被“枯萎病”笼罩的死寂村落,如今竟是鸡犬相闻,田畴井然,透着一股乱世中难得的生机。 在村外的客栈安顿好女孩,她独自循着记忆中的小径往山顶走去。 山路尽头,一座恢弘的灰白石寺静静矗立。香客络绎不绝。她混在人群中踏入正殿,却在看清供奉之物的瞬间如遭雷击—— 大殿中央并非寻常神像,而是一尊不着寸缕的肉身像。 香火缭绕中,那肉身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蜡质感,仿佛被特殊处理过,得以不朽。姿态并非端坐,而是禹步。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张脸,无眉无目,无鼻无口,像被锋利之物削去了所有起伏,只剩一片触目惊心的平滑。 “去年李员外家小公子重病,在这儿跪了三天,回去就能下地走路——他娘说孩子昏迷时一直念叨,看见个没有脸的白衣娘娘在喂他吃药。” “这可是真正的神蜕。是村长费了很大劲从北边请来的。真神本无相,听说这脸啊,是故意削去的,就是为了斩断尘缘,圆满法身……” 风芷昭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当然认得那具身体,是阿雪啊!是她辗转半生想要寻回的至亲啊!此刻竟被剥去衣衫,削平五官,摆成这可笑的姿势,供这些愚昧的人膜拜、评头论足!他们甚至用轻飘飘的“故意削去”来粉饰这亵渎尸身的恶行! 她发了疯似地冲破人群,朝着那具被供奉的肉身扑去。 “拦住她!亵渎神蜕啊!” “疯婆子!快抓住她!” 香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愤怒的吼声。 数不清的手伸过来,抓住她的头发、胳膊、衣襟,拳脚如同冰雹般落在她单薄的背脊上。她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向前伸着手,指尖距离那冰冷的蜡质身躯只有寸许,却再难靠近。 唾骂声、殴打声、骨骼的闷响……世界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渐渐远去。她感觉不到疼了,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万念俱灰。 不知是如何被拖出大殿,扔到寺庙外的石阶下的。风芷昭音躺在冰冷的石板上,望着香翁山灰蒙蒙的天空,眼睛里是一片死寂的空洞。所有坚持,所有挣扎,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个游魂般向山下走去。 行至半山腰一处陡坡,前方传来孩童惊慌的哭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为了摘崖边的野果,脚下打滑,半个身子已悬在崖外,双手死死扒着一块凸起的岩石,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下面,是乱石嶙峋的深涧。 几乎是本能,她蹒跚着跑过去,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在男孩脱手的瞬间,猛地将他往安全的方向狠狠一推! 孩子摔到了地上。 而她自己,如同断线的风筝,轻飘飘地坠下了山崖。 急速下坠的风声掠过耳畔,失重感包裹着她。如同无数次梦中的情形。 但这一刻,她的心中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平静。 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香翁山的乱石,温柔又残酷地接纳了她。 意识像是在无边的墨色潮水里沉浮,破碎,冰冷。很多尖锐的碎片划过,抓不住,躲不过。她太累了,只想彻底融入这片虚无。 就在最后一点灵光即将熄灭时,一股蛮横的外力倏忽将它攫住,硬生生从溃散的边缘拽了回来。 “这气息……精纯得很,又带着点讨人厌的熟悉……罢了,灵光至纯至此,正好拿来给我家丫头温养元神。” 恍惚中,似乎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哼道。 随后是更深的黑暗与混沌。 蓝舒音是在排斥中长大的。 村里的孩子见了她就躲,远远朝她扔小石子,骂她是“没爹没娘的野种”、“阿婆从山里捡来的妖怪” 她曾试图递出兜里唯一一块麦芽糖,换来的却是孩子们一哄而散,和更加恶毒的童谣。 亲戚们看她的眼神总是冷冷的,带着审视和若有若无的厌恶,仿佛她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年夜饭的圆桌上,她永远坐在最靠门的角落,分到的糖果最少,压岁钱也常常忘了给。 只有阿婆。 阿婆会给她饭吃,给她衣穿,会逼着她日复一日地练功。扎马步、打木人桩,动作稍有不到位,戒尺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阿婆总说,“丫头,这世道谁都靠不住,阿婆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你得自己立起来。” 她怕阿婆,也依赖阿婆。直到那个夏夜,她被渴醒,赤脚去灶房喝水。 经过阿婆虚掩的房门时,里面传来的对话让她遍体生寒。 是阿婆,与一位偶尔来访,喜穿绸缎褂子,眼神却格外阴鸷的老太太。 “……这丫头,在你这里养了十年,瞧着倒是比当初凝实了不少。” “哼,当年若非我出手,她早就魂飞魄散了!我可是想起来了,她根本不是什么阴神灵体,就是个古怪的山野丫头!当年要不是她伤了我孙女,凯琳也不会险些丧命!六妹,你养着的,可是我的仇人!” “她倒是运气好,还能白捡一条命。” 房间里静了一瞬,阿婆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三姐,往事不必再提。这孩子如今在我这里,就是我的人。我劝你别再打她的主意。” "你!她可是伤过凯琳的凶手!" “好了。若是凯琳日后真有性命之忧,让她放点血做药引就是了,但现在,你们谁都别想动她。” 那时候,蓝舒音才十岁。 “山野丫头”、“仇人”、“放血做药引”,这些破碎的词句,让她突然认知到,原来她不是村里的人。 难怪那些孩子总用异样的眼神看她。而且她很可能是被他们故意拐来的……仇人之女! 更让她心寒的是,阿婆看似维护的话里藏着算计,"放点血做药引",多理所当然啊,仿佛在谈论一只待宰的牲畜。 蓝舒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呜咽出声,一步步挪回阴冷的小房间,爬上冰凉的床铺,心头一片茫然。 但在这茫然之中,她清楚地知道一点—— 逃。 必须逃离这个村子,逃离这些心怀叵测的人。 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活下去。 自那天起,蓝舒音便收起了所有天真的念头。她把恐惧和迷茫深深压进心底,展现出超乎年龄的沉静。她深知,读书是唯一能光明正大离开这里的路。 阿婆依旧严厉,戒尺依旧会落下,但她不再觉得委屈,也不再心存依赖,只把这一切当作得到自由前,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拼命学习,煤油灯常常亮到后半夜,天赋或许也有,但支撑她的,更多是那股“必须活下去,必须走出去”的决绝。 中考放榜,她以全县第一的成绩,拿到了京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 离开那天,阿婆站在村口,浑浊的眼睛望着她,反复叮嘱,“丫头,放假记得常回来,阿婆等着。” 蓝舒音攥紧单薄的行李,神色自然道,“看吧,如果学习忙,怕是没时间。” 阿婆看了她许久,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在京市的三年,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她把时间填得满满当当,除了读书就是兼职打工,不给自己任何怀念和软弱的空隙。阿婆偶尔会打来电话,依旧是那句“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回答永远是“没时间”。 收到阿婆意外病逝的消息时,蓝舒音刚收到京市顶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她请了假回到村庄。一切仿佛还是旧时模样,唯独阿婆的老屋前挂起了刺眼的白幡。 灵堂前,亲戚们看到她,立刻围了上来,指着她的鼻子骂。 “狼心狗肺的东西!六嫂白养你这么多年!” “考上大学就翅膀硬了,连六姑奶最后一面都不来见!丧门星!” “以后别再回来了!看见你就来气!” 他们骂得唾沫横飞,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愧疚或悲伤。 但蓝舒音只是静静站着,目光扫过棺木里阿婆平静的遗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不哭,不辩,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那些恶毒尖锐的言语,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临行前,她对着棺木淡淡开口,“老神棍,好歹你也养了我这么多年。从今往后,只要那些人别来烦我,我们就算两清了。” 她的心肠,似乎天生就比旁人硬得多。 葬礼刚结束,蓝舒音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返京的路。 她决意将过往斩断,开启全新的人生篇章。未曾想大学生活伊始,李凯琳——那位阴鸷老太太的孙女,竟成了她的室友。 李凯琳的出现让整个寝室弥漫着说不清的压抑。她似乎认准了蓝舒音,总带着另外两个室友若有若无地排挤她,投来的目光里藏着审视与莫名的优越。蓝舒音懒得理会这些稚气把戏,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各地风物,盘算着假期该去哪个秘境探险才最有趣。 大三的某天,一通意外来电打破了平静。 来电的是阿婆的一位旧识,那位据说年轻时走南闯北、很有些门道的孙爷爷。他来京市,想见她一面。 记忆中见过那位老人两次,总是和和气气的,给红包时格外大方。她念着这份好,没有推脱。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蓝舒音特意选了身淑女文静的水蓝色碎花连衣裙,担心老人眼神不便,她提早到了餐厅门口等候。 梧桐树影婆娑,她安静立在荫凉处,将一缕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裙摆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蝉鸣声声里,光斑透过叶隙洒在她身上,像是碎金在裙裾间流转。 忽然间,她察觉到一道灼热得不容忽视的视线。 下意识偏头望去,街对面不知何时停了辆黑色豪车。后座车窗半降,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那是一个脸上戴着精致银色面具的男人,紧抿的薄唇与利落的下颌线却难掩其下的俊美风采。 他正凝视着她。 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河,那目光带着深不见底的专注,又仿佛沉淀着许多不敢置信的复杂重量,深深地锁在她身上。 "丫头!"孙爷爷爽朗的嗓音突然响起。 蓝舒音蓦地回神,笑着转身迎向老人,很快将刚才那一幕抛到了脑后。 直到两天后的傍晚,她正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京市号码。 她迟疑着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沉稳利落的男声,“蓝小姐您好,冒昧打扰。我姓陈,是‘霓裳夜’的市场部负责人。我们正在拓展新媒体业务板块,计划签约一批具有独特气质和发展潜力的新人。魏老板看过您发布的探险内容,认为您非常符合我们的选拔标准。” 霓裳夜? 蓝舒音十分惊讶。 她当然知道这个地方,表面是酒吧,可实际上却是京市最神秘的私人会所,传闻中名流巨贾云集,是普通人难以窥见其真容的顶级场所。这样一个地方,竟然要进军自媒体行业? 更竟然,找上了她? “可我才刚发了一期视频,粉丝才10个……” “我们魏老板非常看好您,尤其欣赏您在内容中展现的胆识和独特视角。”对方似察觉到她的迟疑,语气依旧平和,“老板希望能与您见面详谈。相信我们能为您提供远超想象的发展空间。” 霓裳夜老板的亲自邀约?这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怀疑与警惕瞬间涌上心头。但这机会太过诱人,值得赌上一把。 无论前方是机遇还是陷阱,她都必须亲自确认。 沉默仅持续了两秒,蓝舒音便做出了决定,“好的,时间地点?” …… 很快到了约定见面的那天。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霓裳夜。 厚重的隔音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侍者引着她穿过灯光氤氲的长廊,最终停在一扇贵气的红木门前,门牌上,清瘦的篆字静静镌刻着【寂音间】三字。 寂音间。蓝舒音脚步微顿,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竟与她的名字,共享了一个“音”字。这莫名的巧合,让她对这扇门后的空间,以及里面的人,生出了几分好奇。 侍者无声退去。她定了定神,敲门而入。 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茶香。一个男人端坐在宽大的茶海之后,正低头翻阅着手中的文件。一身浅色西装,姿态从容,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感。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那张脸上,赫然戴着一张精致的银色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与轮廓优美的薄唇。 蓝舒音不由一怔。 是他? 马路对面,豪车后座里,那个隔着喧嚣车流凝视她的男人。 此刻,他就在眼前,面具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比那日隔空相望时,更添了几分深沉的重量。 短暂的静默由他打破。 “请坐。” 他的声线有些清冽,但听上去却是温润的,带着些许彬彬有礼的风度。 蓝舒音回了神,连忙在对面的客位落座。正好看到他放下手里的文件。 那是她前两天提交的,简要得可怜的所谓履历。 而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张纸的两侧停留了片刻——他方才手指握住的位置,竟留下了两处深深的掐痕。仿佛他此刻的内心,并不如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平和。 第63章 棠岛浴场⑤·清醒 就着她的手,甩了自…… 蓝舒音以为, 他是不满意。 “魏老板?”她试探地唤了一声,道,“我来之前就和陈经理说明过情况。我确实没有自媒体经验, 目前也只发布了一个视频,没几个粉丝。” 她的声音, 似乎让面具后那道过于专注的凝视收敛了几分。 “蓝舒音……”他缓缓念出她的名字, 每个字都像是在唇齿间仔细斟酌过。 随后,他话锋微转,语调温和道,“我这个人, 喜欢交朋友,觉得投缘便不愿太过生分。直呼‘蓝小姐’有些生疏了, 不如……我就叫你‘阿音’吧。” “……啊?”蓝舒音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么叫有点暧昧了吧! 一股警惕感油然而生。 这魏老板, 看着人模狗样的,不会是什么不正经的家伙,故意搞这些噱头来撩妹的吧? 她可是听过职场潜规则的传闻, 那些手握资源的上位者,就喜欢用这种看似随和亲切的姿态来模糊界限。 许是她的警惕过于明显, 魏老板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 却并无轻浮之意。 “先谈正事吧。”他执起紫砂壶,从容地为她斟了一杯茶, 随后将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夹推至她面前。 “这是我们初步拟定的合作方案。霓裳夜计划成立一个全新的内容工作室,专注于探索城市秘境与人文轶事。” 蓝舒音翻开文件夹,里面的条款清晰明了。基础保障、流量扶持、收益分成比例甚至比她预想的更为优厚,更重要的是, 合同明确写明了尊重创作者的内容自主权,霓裳夜仅提供资源和建议,绝不强制干涉内容方向。 “我们提供的不仅是资金和曝光。”魏老板的声音温润平和,“还有一个专业的幕后团队,包括剪辑、文案和安保,确保你的探险在安全的前提下,内容质量能达到最高标准。” 条条款款,都显示出极大的诚意和专业的规划,与她想象中的潜规则相去甚远。蓝舒音逐字,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对方看重的,似乎真的是她的潜力,而非其他。 “你们就从我那一个视频里,看出那么多啊。”蓝舒音有点不可思议,也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这眼光得多毒辣,才能从茫茫多的新创账号里找到她?还是冷门赛道。 魏老板不置可否,“我相信我的眼光。” “可为什么是我?”她合上文件夹,还是十分困惑,“如您所见,我目前毫无成绩可言。” “商业投资,有时候需要一点前瞻性的眼光,敢于在价值尚未被普遍认知时下注。”他说的全是漂亮话,停顿了一下,“当然,选择权在你。你可以将合约带回去仔细斟酌,咨询专业人士。对于真正值得的合作者,霓裳夜从不缺乏耐心。” “谢谢,我会认真考虑的。” 其实,在看到那份合同后,蓝舒音就心动了,但出于一贯的谨慎,她并未立刻答应。回去思忖了两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再次踏入霓裳夜,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上午。签约过程很顺利,完成后,陈经理便将第一个任务地点告知了她。 “我们为你筛选的第一个内容选题,是城西那家已废弃多年的‘东仁医院’。相关资料和背景,稍后会发到你的邮箱。” 东仁医院?蓝舒音对这个地方略有耳闻,关于它“闹鬼”的都市传说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确实是个极具话题性的探险地点。她心中并无惧意,反而涌起一股挑战的兴奋,立刻点头应下,“没问题,我准备一下就去。” “好的。另外,魏老板吩咐过,让你去找他一趟。” 蓝舒音有些意外,但还是跟着侍者再次去了寂音间。 魏老板正坐在茶海后品茗,见她进来,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 “地点知道了?”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有些低沉。 “嗯,东仁医院。” 他微微颔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去了之后,万事小心,安全第一。” 蓝舒音点点头,正欲表示自己会注意,却见他修长的手指已然伸向桌边的手机,同时说道,“如果遇到无法应付的……” 他话语未尽,但动作很明显了,准备给她私人联系方式。 蓝舒音心头一跳,一种混杂着惊讶与惶恐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让这位神秘莫测的大老板随时待命?这待遇未免太过隆重,她自觉承受不起。 “不、不用了魏老板!”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连连摆手,语气带着明显的受宠若惊,“我会做好万全准备的。况且,现在是和谐社会,安全得很!” 她的拒绝,让魏老板的手顿住了,悬在半空。面具遮掩了他的表情,只余下颌线条依旧冷峻。 他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看到她心底那点不愿依赖任何人的倔强。 片刻后,他几不可闻地低应了一声,“随你。” 那只手缓缓放回了原位,仿佛刚才的举动从未发生过。 “去吧。”他重新低下头,结束了这次短暂的会面。 蓝舒音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起身告辞。直到走出霓裳夜,她才感觉那阵因过度关切带来的压迫感渐渐消散。只是心底某个角落,却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 东仁医院的探险非常顺利。蓝舒音将拍摄的素材仔细整理剪辑后,送去了霓裳夜的工作室。 她没指望能碰到魏老板,事实上也确实没碰到。交接完工作,她便离开了。 转眼便是年关。京市街头张灯结彩,洋溢着团圆的热闹,但这热闹与她无关。她给自己安排了一次短途探险,去的是邻市一座废弃多年的纺织厂。 这次却有些大意了。穿越一处锈蚀严重的钢架时脚下打滑,小腿外侧被尖锐边缘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洇湿了裤管。她草草包扎,坚持完成探索,回到京市后伤口却开始红肿发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想着工作室有些设备更好处理视频后期,她便瘸着腿又去了趟霓裳夜。本想悄无声息地来去,却在走廊拐角与那道熟悉的身影不期而遇。 魏老板独自站在廊下,不知在想什么。见她出来,目光便落在她微跛的右腿上。 他没问她为何过年不回家,也没问伤势由来,只是走近端详后,低声道,“感染了,得去医院。” 蓝舒音这时才注意到,魏老板的手里捏着一支药膏。但他很快收回西装内袋,转身对暗处吩咐,“送阿音去医院。” 一名穿着黑色正装的年轻男子无声现身。 “不用这么麻烦……”蓝舒音刚要推拒,魏老板已截断她的话,“工作需要。霓裳夜的合作伙伴,不能带着伤工作。” 专车将她送到医院急诊。清创、上药、打破伤风,流程很快走完。等候取药时,她听见那位陪同的年轻男子站在走廊尽头低声通话: “老板,都处理好了……伤口清创完毕,医生开了口服抗生素……是,我会安全送她回去。” 他挂断电话转身,正好对上蓝舒音的视线,微微颔首示意。 回程的车子里一片寂静。直到车子停在她租住的公寓楼下,男子才递过药袋,郑重道,“蓝小姐好好休息,老板吩咐,凡事不急于一时,等伤养好了再说。” 她拎着药袋站在夜风里,看着黑色轿车无声驶离,很久才转身上楼。 也许是那支被默默收起的药膏,那句“工作需要”的托词,以及事后周到的安排,自那以后,每次魏老板邀她商议工作细节,她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起与他相关的种种。 他偏爱何种茶香,批阅文件时惯用哪支钢笔,甚至执壶斟茶时手指的弧度……这些无声的发现,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出一份隐秘而逾矩的亲近。 某次自瓷器古镇探险归来,她特意定制了一套古朴雅致的紫砂茶具。仔细包装妥当后,她第一次在未被约见的情况下,主动走向寂音间。 “魏老板。”她将锦盒放在茶海上,“这次出行时看到的……想起你喜欢喝茶,送给你。” 她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但平生第一次送人礼物,手在紧张发抖。 魏老板打开盒子,面具遮掩了他的表情,但蓝舒音捕捉到他指尖在壶身上轻轻摩挲的动作。 良久,他才说,“有心了。”声音莫名哑了几分。 几天后,她收到一个由陈经理转交的长条木匣。里面放着一支白玉簪子,玉质莹润如脂,样式古雅,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老板说,算是回礼。”陈经理传达得意味深长。 蓝舒音握着那支素玉簪,心口怦然作响。这份郑重其事的回礼,几乎让她确信,那份特别的关照背后,藏着与她相似的心绪。 这份朦胧的确信,在第九次约见前,达到了顶峰。 彼时她刚探查完一座偏远村落的古老宗祠,过程颇为惊险。归来递交素材后,她怀着难以按捺的、交织着期待与忐忑的心情走向寂音间。她甚至提前练习了数次,该如何看似随意地提起那支玉簪,试探他真正的反应。 门前的保镖象征性地拦了她一下。 寂音间的门虚掩着,并未完全合拢。 她正要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声,带着几分温软的娇俏,“……那我马上出发。” 然后是魏老板那熟悉的声音,依旧温润,甚至多了点儿熟稔的打趣,“小心点,别阴沟里翻船了。” 蓝舒音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原来,魏老板的那些关照,并不独属于她一人。那些看似特别的叮嘱,不过是他惯常的的礼貌。让她心跳加速,赋予特殊意义的瞬间,很可能……都是她一个人的内心戏。 换个角度想想,那份回礼本身就已是一种婉转的示意。不愿亏欠,亦无意让这份往来滋生出更深层的牵绊。 蓝舒音突然有点窘迫和难堪,默默地收回手,后退一步,转身离开了那条走廊。 走在霓裳夜外的街道上,冷风一吹,那份无地自容的羞愤感愈发强烈,她觉得自己实在丢脸。 拢共才见了几次面,就对人家产生好感了? 但很快,她告诉自己,一个初入社会,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生,面对一个神秘富有的男人,流露出些许不同寻常的关切,对此产生误解错觉,少女心萌动一下,多么正常,多么合乎情理。 这至少证明,她的情感功能非常健全,没被过往那些糟烂事磨成铁板一块。 对,不是她愚蠢,只是见识得不够多。 蓝舒音很快调整好了心态,甚至有些庆幸。还好清醒得及时,不然陷入更被动的境地,很可能影响到正常的合作关系。 于是,她开始有意识地避开霓裳夜。后续探险拍摄的素材,她都仔细打包好,通过快递寄到工作室。需要沟通的事项,也尽量通过邮件和陈经理联系。 她将自己与那个地方,以及与那里的核心人物,拉开了一道物理和心理上的安全距离。 直到“鬼窟梦园”的探险计划提上日程。 这个地方太过特殊,又在国外,按照流程,必须由她本人亲自去工作室完成详尽的备案和风险评估。 果然,备案流程刚走完,陈经理便来传达,“蓝小姐,老板请您去寂音间一趟。” 魏老板依旧坐在茶海后,见她进来,抬手示意她坐。他沉默地煮水、温杯、洗茶,动作流畅如常,只是空气莫名的压抑。 他突然问道,“最近很忙?” 他用的是一套新的素白瓷胎的茶具,釉面光洁,样式极简,没有用她送的那套。可能是看不上吧。蓝舒音端起茶杯,很给面子地抿了一口,才回道,“还好。” “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没有,您多虑了。” 她又重新唤起了“您”,语气客套疏离,寂音间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煮水的轻响。 魏老板似乎在看她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些什么。 蓝舒音也坦然回视,可惜那面具挡住了那眼底最真实的情绪,她从来看不透那些目光的分量,究竟藏着什么。 她放下茶杯,瓷器与木质茶托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然后她起身,正色道,“魏老板,谢谢您的关心。完成好探险内容是我的本职工作。以后若非必要的工作事宜,还请您不必特意找我了。”她将界限划清,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 锈蚀的摩天轮骨架吱吱作响,褪色壁画上的神佛眼珠诡异转动,一道红色身影背对着她,幽幽唱着某些古怪的童谣—— “月婆婆,纱笼罩,荒山野岭静悄悄……” “看见那,黑影笑,嘴角咧到耳根梢……” “不是狐,不是猫,蹲在坟头对你笑……” “看见黑鼬手在招,它的血啊烫手掌……” “招你魂,唤你魄,一步一步跟它跑……” “月婆婆,莫瞧它,瞧了……” 那诡异的童谣声越来越近,字句清晰得仿佛就在枕边低吟,最后一句,几乎像是有人贴着耳廓,用冰冷的气息吹了进去—— “它就来找你啦……” 蓝舒音猛地从混沌中惊醒! 后脑勺传来一阵钝痛,疼得她眼前发黑,下意识倒“嘶”了一口气。 撑着冰凉的地面坐起身,她发现自己倒在卫生间的瓷砖上。视线所及,身旁有一小滩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她伸手一摸后脑,果然摸到了一块黏腻结痂的伤口,头发都结成硬块拧在了一起。 “我日……”后知后觉的剧痛让蓝舒音忍不住骂出声,龇牙咧嘴地扶着洗手台站起来,看向镜子里的人。 镜中那个死气沉沉的诡谲影像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因后脑勺挂彩而疼得五官变形的自己。 得,这脑袋开花的结果,就是硬塞给她一堆上辈子的记忆。 算是解开了一个未解之谜——风芷昭音,确实就是她蓝舒音。 但这事实她早有猜想,只是先前总以为与真实身世有关,可能是上一辈的恩怨牵扯到她,未曾想到,竟是自身魂魄跨越光阴,沉浮于同一段命运的洪流。 更麻烦的是,上辈子种种,很多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很多细节也对不上号。 譬如七姑村的息壤血兰。 又比如香翁寺里那尊阴神像,怎么看都不像妹妹当年的模样。 还有生生——那小子不是被天雷劈回原形,变成条小蛇了吗?才不到百年光景,怎么不仅修回了人形,还精分上了?少年时期那张脸分明就是姜无恙,可被称作“生爷”的蟒仙老者,身份特征又完全吻合。 他恨她倒是有缘由,多半是记恨她当年召来大隗迦离,连带引动雷罚害他被打回原形。可是…… 最让她想不通的是大隗迦离。 那个满嘴因果命数,冷眼旁观众生疾苦的真理殿圣子,如今怎么性情大变,不仅帮她救人,还变得那么和蔼可亲? 这比生生精分还可怕。 还有这双眼睛…… 蓝舒音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若说是那老神棍随意将她的灵体塞进某个躯壳,似乎又不像。这分明是当年她收养过的那个小女孩果果的眼睛,可脸型轮廓又完全不同。 难道是因为临终前还惦记着对果果的承诺,心有亏欠,这才长成了这个样子? 后脑的伤处突突作痛,此刻实在不是琢磨这些前世今生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想法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问题又来了。 她两辈子都只是个普通人啊!就算有些超乎常人的灵觉,也多仰仗外物法器。那些玄乎其玄的前世记忆,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 “总不能又把隗离召来吧?那不就暴露身份了……” 抱怨归抱怨,出路总得找。蓝舒音强忍着痛楚,扶着墙往外走。 然而双腿软得不听使唤,她像只横行的螃蟹,歪歪扭扭地挪了几步,最终认命地靠在了门框上。 “真是造孽啊。” 她不想努力了。 真的。 两辈子,加起来活的年头也不算短了,怎么还是这么累?上辈子被背叛,被复仇所累,这辈子从小被排斥、被算计,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想喘口气,又撞进这鬼打墙一样的鬼地方,还附赠了脑袋开瓢和一堆理不清剪还乱的前世记忆大礼包。 身心俱疲。 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役死纂。 寻常法咒阵法多是对付灵体的,只有那个她上辈子用过最勤的法阵,或许可以破开这个阈限空间。 至于后果…… 去他妈的后果。 她现在只想出去,立刻,马上。然后去医院检查脑震荡。 怎样都好过被困死在这里,慢慢被这诡异的寂静和未知逼疯。 有捷径不走是傻子。 说辞她都懒得细想了。如果事后隗离问起,就说是偶然从某本古籍残页上看来的。反正她是探险博主,有点奇奇怪怪的知识储备也很合理。 至于他会不会认出她? 蓝舒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 绝无可能。 且不说这张脸和上辈子差异巨大,就算真的一模一样,隗离也不见得记得。至于他也叫她“阿音”,大概是凑巧。 毕竟她这辈子叫蓝舒音,尾字也是个“音”。像他那样高高在上的存在,应该只是习惯性地用一个简洁的称呼,无关其他。 她不再犹豫,抽出随身携带的战术笔,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然后凭借着脑海中的记忆,就着冰冷的地面,开始勾勒那复杂而诡谲的符文。 待到阵法的轮廓初成,蓝舒音又突然有点忐忑,去办公桌上抓起几张废弃的打印纸,挡住了自己的脸。 做完这掩耳盗铃的举动,她又低声给自己打气,练习了一下那套说辞,“偶然所得,试试效果……” 反复嘀咕了几遍,终于攒够了勇气。她闭上眼,开始吟诵古咒。 古咒艰涩的音节从唇间逸出,蓝舒音自己都觉得陌生。但如此流畅,仿佛就是本能地吐字而出。 起初只是细微的震颤,随即,整个空间开始剧烈地摇晃、扭曲!空间里的光源疯狂闪烁,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解的边缘。 就在她感觉脚下的地面都要碎裂开时,一切喧嚣戛然而止。 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瞬间取代了之前的窒闷,空气仿佛被完全置换。 她不由睁开眼。 两边不再是办公楼层的既视感,而是一片空无一物,裸露着水泥灰浆的毛坯空间。粗糙、原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感。 成功了? 就这么出去了?! 蓝舒音松了口气,可旋即心头一跳,想起了更重要的事。 她从那张皱巴巴却严严实实挡住自己脸的纸后,做贼似的,悄悄从纸缘下方探出一点点视线。 果然瞧见法阵中央多了一双黑色皮鞋。 蓝舒音猛地缩回头,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几乎要撞出来。 死寂。 一片令人尴尬的、漫长的死寂在空旷的毛坯房里蔓延。 还是蓝舒音清了清喉咙,努力让声音带了点儿刻意营造的生疏感: “那,那个,我不知道你是谁。这法子是我偶然从一本古籍上看来的,没想到……真、真的有用哈……”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没受伤的手摸索着战术笔,抹掉血阵的边缘,嘴里飞快地补充,“谢谢帮忙,我这就送您回……” “去”字还没出口,只听“啪嗒”一声脆响。 一个东西滚落在她脚边。 蓝舒音下意识低头—— 一个精致的银色面具,正静静地躺在她脚边的水泥地上,表面反射着冷冽的光。 看到那面具的刹那,蓝舒音瞳孔震荡,大脑“嗡”的一声,宕机了。 她僵硬地抬起眼睛,从纸张上方,看向阵法中央的那个人。 没有了面具的遮挡,那张俊美得惊为天人的脸,就这么映入眼帘。 一身浅灰色羊绒休闲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优越线条,同色系的长裤更显修长挺拔。随性又清贵。 唯有那双温雅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沉静如水,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隗离? 不对……魏老板? 也不对。 隗离就是魏老板?! 这两个在她认知里截然不同的存在,竟然是同一个人?!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她觉得,天都塌了。 挡脸的纸张从她的手中滑落,飘然坠地。 蓝舒音的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茫然,下意识后退一步,想要逃离这个让她无法思考的局面。 然而,就在她后退的瞬间,手腕被人攥住。 那力道坚定而不容抗拒,强势地拉着她,迫使她踉跄着向前。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魏老板,或者说隗离,已经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朝着他自己的脸颊——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在空旷的毛坯房里骤然响起。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甩了他一巴掌。 第64章 棠岛浴场⑥·迷雾重重 九黎氏。…… 蓝舒音愕然看着他, 大脑一片空白。 掌心还残留着扇在他脸上那瞬间的微麻触感——分不清是用力过猛,还是他的手本身,带着一丝奇异的酥麻电流。 “对不起。”忽然, 他低低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他的脸上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 复杂而真挚的情绪, “我怕你不愿见我,不是故意隐瞒。” “……” 蓝舒音怔怔地看着他脸颊上的微红指印,心里想的全是:不能吧? 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道歉,他维护真理的方式, 难道已经从漠不关己走向另一个人人都要在意的的极端形式了? 但,不得不承认, 在发现隗离和魏老板竟是同一人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深处是有那么点儿被欺骗的怒火——她把他当朋友, 他却是把她当猴耍啊。 可此刻,看着他脸上那个清晰的巴掌印,那点怒气又像被针扎破的气球, 泄了个干干净净。 人人都有秘密。她想。他或许,真有他的苦衷。 况且, 他又有什么义务,必须向她坦白一切呢? 蓝舒音蹙眉道, “你不用这样。你帮了我那么多,而且, 我也没问过你……” 总归这事有点突然,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不知所措的涩意,但已经下意识地为他找理由开脱。 也是这时, 蓝舒音才意识到,他还握着她的手腕。 她轻轻挣了一下,以为他是忘了,但对方并没有松开,只是像回了神似的,用空着的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放着灵之微末的木盒,细致地洒到她伤上添伤的掌心上。 他垂着眸,动作专注,同时低声解释,“海桃大厦的地脉很特殊,阴气与执念常年淤积。有人借这里的特殊地脉,构筑了那个怪核空间。从手法来看,应该是个本事不小的灵修。” 他没说别的,也没问她怎么会役死阵,可许是多了份前世的记忆,此刻的蓝舒音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心无旁骛又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体贴关照是性格使然。 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比你还厉害么?” “不一定。”他平静地回答,手上动作未停,“术业有专攻。对方精于此道,我只是恰好知道怎么破解而已。” 将整盒灵之微末全数洒完,他终于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腕。 蓝舒音刚松了口气,却见他又逼近两步。 未等她反应,他已抬手,不知何时沾满莹白粉末的指尖,轻柔地抚上了她后脑的伤处。 这个姿势过于亲近,蓝舒音浑身一僵,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虚扶在腰侧的手稳稳拦住。 “别动。”他的声音如玉石轻叩,清润又不容置喙,“伤口需要处理。” 这么近的距离,她分明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冽的茶香。 之前怎么就忽略了这么明显的相似点? 后脑传来一阵温凉的触感,那火辣辣的痛楚开始消退。 痛感的骤然减弱让思绪逐渐清明。 方才被一连串变故冲击得无暇细想的怒火,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姜无恙! 那个装得人畜无害,一口一个“音姐”,却把她骗进这个鬼地方的混蛋! 这笔账,她要好好跟他算清楚! 想到这里,蓝舒音顾不上其他,转身就朝着电梯方向冲去。 23层的梯门一开,她疾步冲向操控室,猛地推开门。 两个保安,姜无恙,人都在。正对着满墙闪烁的雪花屏不知所措。 一看到姜无恙,蓝舒音眼神一厉,三两步就冲了过去。探出右手,扣住他的脖颈,利用前冲的力道便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砰!” 姜无恙的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蓝舒音的膝盖紧随而至,死死抵住他的胸口,扣住咽喉的手不断收紧,将他完全制住。 “哥!”两名保安见状,惊呼着要冲上来。 “别动!”姜无恙抬手制止,声音因被扼住而沙哑。 “姜无恙!”蓝舒音居高临下,声音因愤怒而带着压抑的寒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问我想干什么,而不是问我是谁……”姜无恙完全没挣扎,只是仰望着她,脸上甚至缓缓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阿姐,你想起我来了,对不对?” 蓝舒音心头一跳。她不知道姜无恙是如何认出她来的,但脸色依旧冰冷,手上力道又重了三分,“想什么?想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呵……”姜无恙低笑,呼吸越发困难,“阿姐生我的气,我认……但若是恨我,那便是恨错人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睛,“为了阿雪自杀……不值当……太不值当了……” “砰!” 听他还敢提阿雪,蓝舒音一个没忍住,攥紧成拳,对着他那张带着扭曲笑容的脸砸了下去! “这一拳,是还你骗我进陷阱!” “砰!” 又一拳落下,挥得他偏过头去。 “这一拳,是打你装模作样叫我音姐!” 直到他嘴角开裂,颧骨青紫,蓝舒音才喘着粗气松开手。 她站起身,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姜无恙,冷声道,“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再敢算计我,我会让你比现在惨十倍。” 蓝舒音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姜无恙嘶哑的低吼,那声音里浸满了不甘与愤怒: “你以为阿雪真是什么纯良无辜之人吗?!你知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 她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因为看到隗离静立于走廊阴影处,不想让他听到那么多。 看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姜无恙眼中的偏执渐渐被一片阴鸷的灰败取代—— “石头怪,你是不是想把阿姐从我身边抢走?” “阿姐是我一个人的,你若敢破坏我的计划,我就把你这个石胎畜生碾成齑粉,撒进粪坑里。” “连只狐狸都对付不了,没用的废物。就你这样的,也配待在阿姐身边?” …… 阴恻狠毒的奚落犹在耳畔,姜无恙推开来扶他的手,瘫坐了好一阵子,才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蓝舒音沉默地走进电梯,隗离紧随其后,无声地站在她身侧。 她默默地往旁边挪了半步,目光定在跳跃的楼层数字上,仿佛那变幻的红字藏着什么答案。 蟒善堂关门了。她边往外走,边拿出手机。信号恢复后,手机里一连串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示跳了出来。 有常静瑜发来的,语气看着有些焦急,说姜无恙抢了她的手机,问她在哪里,有没有事。 剩下的全都是隗离发的。 走出地下车库,傍晚的天色已染上灰蓝。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的脸,也照出那些未读信息。她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隗离仍跟在身后三步之遥,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着倒是比她还落寞些。 可想起之前种种,蓝舒音心头五味杂陈。 她停下脚步,转身直面他。 “隗离。”她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认真,“我身上,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知道这么问可能不太合适。但你,或者是魏老板,就这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帮我,甚至……为我做了很多。为什么?” 见他有开口的迹象,她又抢先一步打断,“我想听实话,可以吗?” 隗离凝视着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怕吓到你。” 这个回答让蓝舒音一怔。她设想过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吓到我?”她不解地重复。 “是。”他向前迈了半步,距离拉近。她清楚地看到,那双曾经冷郁高远的桃花眼深处,涌动着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深沉渴望,“你就是我想要的。” 都说阳光之下无所遁形,此刻迎着融融暮色的他,神色依旧温雅从容,可那表象之下透出的,却不像真正的暖意,更像一种将极致癫狂隐匿后的完美伪装。 他的声音轻缓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敲在她的心弦上,“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我想要的宝贝。” ——我是来找宝贝的。 ——又见面了。又是来找宝贝的? ——是啊。 冷不丁想起他曾经意味深长的话,她悄悄将手背到深处,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谨慎地问道,“你是做黑市器官买卖的?” “……” 隗离突然叹气,“你想拒绝,也不用刻意装傻。” 蓝舒音也跟着叹了口气,“像我这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智慧与胆识并存,气质与幽默感齐飞的天选之女,见过的男人都会不可自拔地爱上我。真是……哎,可惜啊可惜。” 她捋了捋头发,“我早就水泥封心,立志终身献给探险事业了。隗老板你没赶上好时候啊。” 闻言,隗离沉默了片刻,却道,“我知道。”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平和悠远,带着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的坦然。 “你常说,若是没有那些糟心事,很想谈一段普普通通的恋爱。你不喜欢灵修,不喜欢我。你认为我不通人性,太过冷血,厌恶我,不想见我。”他看着她微微愣住的模样,轻声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见你。” “但我总是把握不好分寸。太热情,你会被吓到,太冷漠,你又躲。你告诉我,究竟我该站在哪个位置,才能让你觉得恰到好处?” 蓝舒音本来只是搞抽象,他的告白太突然也太狂野,她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插科打诨,但没想到…… 隗离不按常理出牌,在这给她玩纯爱? 蓝舒音嘴角一抽,都差点觉得自己真是虐了他千百回的负心人了。 “隗老板说笑了。您风姿卓绝,待人接物更是温润得体,对谁都能关照周全。是我心眼太小,格局不够,配不上这份青睐。” 没敢直视他那定定的眼神,看得人心惊肉跳。蓝舒音说完,便抬手拦下路边经过的的士,对他微笑致意了一下,便飞快拉开门坐了进去,“师傅,麻烦先开。” 落荒而逃。 完全没勇气听他的下文。 她弯着腰看着车子地面,直到觉得应该出了对方的视野范围,才直起身子,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霓虹灯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纷乱的心绪随着车辆的平稳行驶渐渐沉淀下来。 蓝舒音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 隗离说的那句话,“若是没有那些糟心事,很想谈一段普普通通的恋爱”,分明是她上辈子,在某个只有他们两人的、看似随意的场合下,故意说给他听的试探之言。他当时没有任何回应,她只当他漠不关心,或是根本没听进去。 可他不仅记得,还在刚刚,用那样一种语气复述出来。 他也认出她来了? 蓝舒音却高兴不起来,心情沉重——这就证明,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谁,却故意看着她为字条之事烦恼,要不是那一巴掌…… 她不由按了按额角。 无论如何,按照上辈子的经验,隗离不会无缘无故徘徊在一个人身边。唯一的解释,多半是因为,她涉及了某些她尚未知晓的因果命数。 因此,他那番低姿态的剖白,一个字也不能信。 他现在与时俱进了,太懂得如何拨弄人心,知道什么样的话能让她心乱,什么样的姿态能让她心软。 总之,现在情况变得复杂了。 原本只想揪出那张字条背后的黑手,可现在看起来,大概率就是姜无恙为了报复她而设下的恐吓。除了他,她想不到第二个如此恨她的人。 所以其实也没有追查下去的必要了。 一股强烈的,想要挣脱他们的念头涌了上来。 上辈子累到最后没有求生的欲望,但这辈子她有啊。 她不想卷入任何灵修,真理殿或是那些玄之又玄的纷争里。不想成为任何棋局中的炮灰。 蓝舒音思忖了一下,开口道,“师傅,去唐前巷。” 她要去见萨难。那个被隗离带去见过一次,珠光宝气的灵媒。 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那栋冷清的四层唐楼前。 漆色木门,似乎预示着里面的主人,当下见客。 蓝舒音走进去,依然是开阔的挑空厅堂。壁灯光线昏昧,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神秘的暖色影子里。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人未至,声先到。那嗓音带着几分慵懒的异国风情。 蓝舒音仰过头,看到萨难正站在二楼栏杆处。一身暗紫色的泰服,配饰华丽,慢悠悠从螺旋楼梯踱步而下,珠串相击发出细碎声响。 “蓝小姐没跟那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待在一块,整个人都清爽顺眼多了。” 蓝舒音没接这个话茬,也没心思寒暄,直入话题道,“隗离说,你是灵媒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是有真本事的人。不知萨难先生,能不能看出我的来历?” 萨难绕着她缓步走了一圈,忽然轻笑,“你在试探我。但没关系。” 他停在蓝舒音正前方,眼神变得幽深,“你的灵体从小跟着这具躯壳一起长大。” “这身子原本是个死婴,但你的灵体本身残缺得厉害,连五官都没有,所以魂魄和身体契合得并不好。得先把你的五官找回来,想办法把你和这具身子彻底融合,再论其他的。” “没有五官?”蓝舒音却是一愣。 “死后丢的,不是生前。”萨难说着已走到神龛前,取出一把暗红色的细香点燃,“现在找回来,还来得及。” 香炉青烟陡然变得浓黑,在空中扭曲成诡异的符纹。萨难口中念念有词,突然抓起一把朱砂往香炉里一撒—— “轰!” 黑烟中猛地炸开一团血光,萨难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蓝舒音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萨难先生?” 然而,萨难整个人剧烈颤抖,双目圆睁,七窍竟都渗出骇人的血丝,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九黎氏……”话音未落,便失去了意识。 “萨难先生?萨难先生?” 蓝舒音连唤数声,指下探到的脉搏微弱紊乱,显然是在窥探过程中遭到了严重反噬。她立即掏出手机拨了救护车,简明交代了地址和情况。 挂了电话后,她索性坐在萨难身旁的地板上,手肘支着膝盖,掌心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上辈子坠崖而亡,竟连死后都不得安宁,被人削去了五官?这得是多缺德丧尽天良,才会对一具尸体下这种毒手? 九黎氏…… 这个家族古老到她上辈子都只当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据说,九黎氏不是聚居一处的宗族,其血脉隐秘地散落在三江五湖之间,源头可追溯到上古与黄帝争锋的九黎部族。他们信奉的并非寻常鬼神,而是某些更古老、更混沌,更接近世界本源的“源初之物”,掌握着扭曲血肉、篡改魂魄的可怖秘法,行事诡谲难测,被视为阴行里的异端与禁忌。 ——他们更像一个伴生在古老黑暗里的影子。 难道传说是真的,妹妹真身被亵渎,她死后失去五官……都跟那个九黎氏有关? 蓝舒音很清楚,灵体与身体融合不好,不仅影响阳寿,更容易死于非命。她不想年纪轻轻就不明不白地横死。 所以找回五官,似乎真的迫在眉睫。 但九黎氏隐秘至极,踪迹难寻。眼下恐怕只能等萨难苏醒后,再行探问了。 她暗暗想道。 很快,救护车到了。 一下子来了五、六个医护人员,进门就下意识地张望,带着几分谨慎。但在看到倒地不醒的萨难后,他们明显放松下来,动作利落地将人抬上担架,让蓝舒音签了个字便走了。 蓝舒音替萨难关好大门,转身正要离开,却见另一辆闪着蓝光的救护车停在路边。两名医护人员匆匆下车,问她,“你叫的救护车?” 蓝舒音一怔,忽然想起方才那几个医护的异常举止,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不是。”她镇定地回道。看着那两名医护人员一边打电话确认地址,一边无奈抱怨的样子,她转身快步离开,已经意识到,刚才带走萨难的那伙人,不是真正的救护人员。 蓝舒音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点开了通讯录里那个名字。就在犹豫的瞬间,余光瞥见街对面阴影里有道人影,似乎在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她。 她心头一凛,立即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几乎是秒接。 不等对方开口,蓝舒音立刻用一种带着撒娇意味的急促语调说道,“老公……”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见,“你在哪儿啊?现在来接我一下嘛。”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强调,“快点来,好吗?我就在唐前巷口等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沉稳的回应,“待在原地,我马上到。” 隗离说的马上,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马上。 几乎是话落的下一刻,蓝舒音就听到街角阴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扑通”,像是有什么重物软倒在地。紧接着,隗离的身影便从那片黑暗中迈了出来。 蓝舒音立刻快步迎了上去,却顾不得理他,目光投向声音来源。 两名戴着白手套,穿着像司机制服的人,正在搬动一个失去意识的黑衣男子。 “等等。”蓝舒音出声阻止,径直走过去,在那个昏迷男子身上翻找。 男子的口袋里空空如也,没有钱包,没有手机,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甚至连衣服的标签都被仔细地剪掉了。 “不用找了。”隗离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特殊局调查员,出任务时不会留下任何个人痕迹。” “特殊局?”蓝舒音一愣,“他们监视我?” “不是你。”隗离的目光远远投向萨难的家门。 见状,蓝舒音欲言又止。片刻一咬牙,道,“我可能犯了个错误。” 见隗离看过来,她下意识地垂下眼,“萨难被人带走了。” “嗯。” 他的反应如此平淡,蓝舒音忍不住抬头强调,“是晕过去之后,被人冒充医护人员带走了。会是特殊局干的吗?” “特殊局,新道,都有可能。”隗离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补述道,“新道是近些年冒出来的民间灵修组织,行事疯癫,不择手段。萨难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他平时家里有守护,那些人进不去,今天也算碰上了好时候。” 今天也算碰上了好时候。 这话怎么听都像在嘲讽。 蓝舒音刚晃了下神,便听见他问,“我解释清楚了吗?” 她还在捋,但点头。 隗离也点头,“那你该给我解释解释了。”他垂眸凝视着她,“你刚刚叫我什么?” “啊?” “电话里。”他耐心重复,每个咬字都清晰无比,“你叫我什么?” 原以为他想问的是为何来找萨难,她连说辞都酝酿好了,万万没想到在意的是这个。 有那么一瞬间,蓝舒音心虚地顿住了。 第65章 棠岛浴场⑦·真相 他心虚了。 但转念一想, 他刚刚还故意用些暧昧不清的话扰乱她心神,要是真被这种手段撩到,那她也太菜了。 于是, 蓝舒音做出恍然的表情,莞尔道, “哦, 下次叫你儿子。” 隗离深深地凝视着她。 她强迫自己毫不退缩地直视回去,不露半分怯意。 片刻,隗离低笑出声,像是被气笑了, “如果你喜欢这么玩,也不是不可以。” 他忽然微微倾身, 语气意味深长,“要从现在开始吗?小、妈?” “……” ——丢, 她就说隗离当时的反应不对吧! 蓝舒音无言以对,甘拜下风,果断扯开了话题, “你知道九黎氏吗?” “九黎氏。”隗离眼底的缱绻顷刻一凝,神色未变, 但缓缓直起身,周身的气息明显沉郁了几分。他问道, “萨难说的?” 蓝舒音点头,“他说我死后失去了五官, 现在这五官在九黎氏手里。他就是窥探到这个才遭到反噬,被那伙冒充医护的人抓走了……隗离,我不想死,你帮帮我吧。” “你不会死。这一次, 谁都动不了你。” “这一次?那上……” 蓝舒音未完的追问戛然而止。 心口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狠狠拧转。 她突然眼前一黑,下意识攥住了隗离的衣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隗离反应极快,伸手将她揽住,避免她摔倒在地。方才那句“谁都动不了你”的断言犹在耳边,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眉头紧蹙,并指如风点在她的眉心。一丝不详的气息逃逸而出,被他捕捉。 “往生契据……” …… 州北,废弃的私人疗养院深处 夜色寂寥,锈红色的铁门半坍,墙体爬满了干枯的藤蔓。院内荒草疯长,几近没膝,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残迹与某种草药焚烧后的气味。 几盏应急灯提供着昏惨惨的光源,勉强驱逐黑暗,照出廊下晃动的人影。 两名穿着灰色道袍的巡逻人员百无聊赖地倚在走廊转角处低声交谈。其中一人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墙角,忽地被一簇奇异的光泽吸引。 那是一只毛毛虫。 通体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虹彩,光泽柔和却夺目,美丽得不似凡物。 “咦,好稀罕的玩意儿。”那人喉间滚出一声惊奇的咕哝,伸手去摸。 然而,就在他手指碰到那微凉虫躯的刹那,整个人猛地一僵,甚至发不出声音,便像被抽空了骨血般软倒下去。 而那只诡异的毛毛虫,似乎微微鼓动了一下,周身的光泽愈发梦幻迷离。 同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住,愣了一秒才扑过去查看。 “喂!你怎么了?!”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附近另外两三名巡逻之人。他们快步靠近,脚步声在空廊中回响。 “怎么回事?” “他怎么……” 嘈杂的询问声戛然而止。 “天!怎么这么多虫子?”有人失声惊呼。 众人这时才发现,周围的墙上,树上,甚至电线上,不知何时都爬满了这种流光溢彩的诡异毛毛虫!它们缓缓蠕动着,将这片破败之地映照得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别碰!都别碰!”一个脸上带着深刻疤痕,年纪稍长的男人厉声喝止,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可惜,警告来得稍迟一步。 一个离墙较近的年轻成员已被这超出认知的美丽蛊惑,好奇地伸手摸向离他最近的一只。 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触碰,僵直,无声倒地。 “这是幻蓝斑蛱的幼蛊,碰一下,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周围几人闻言,瞬间仓皇散开,恐慌在无声中急剧蔓延。 骚动中,那脸上带疤的男人猛地转头,厉声喝道,“什么人?!” 顺着他的目光,一个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那片最为空旷的地带。 宽大的黑色斗篷将他完全笼罩,看不清面容,唯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弥漫开来,连光线都在他身周微微扭曲。 “我来要回一样东西。” 冷冽的声音从斗篷下传出,淡淡的,却让周围的温度骤降了几分,“幻蓝斑蛱告诉我,四十分钟前,出现在唐前巷带走灵媒萨难的人,就在这里。” 疤脸男人强自镇定,色厉内荏,“是又如何!阁下难不成想跟我‘新道’作对?” 斗篷下传来一声极轻的,近乎嘲弄的低笑,“把能主事的人叫出来。” “狂妄!”带疤男人被激怒,冷喝道,“你或许有点本事,但在我新道地盘,还轮不到你撒野!” 他猛地一跺脚,双手结印疾速变幻,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间,以其脚下为中心,一道道暗紫色的流光如同活物般蜿蜒窜出,瞬间在地面交织成一个繁复而诡异的阵法图案——九幽缚灵阵! 阵法成型的刹那,阴风呼啸,空气中仿佛出现无数无形的枷锁,带着吞噬灵性的诡异力量向中央的黑影缠去。 然而,隗离似毫无所觉,甚至未曾低头看上一眼那光华流转的阵法,只是随意地抬脚,轻轻向前一踏。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空间本身的震鸣声响起。 那看似凶戾的阵法,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的琉璃,瞬间布满裂痕,随即轰然崩碎!暗紫流光寸寸碎裂,强大的反噬力如同怒潮般倒卷而回! “噗——!” 带疤男人首当其冲,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胸口倒飞出去。其余布阵之人也未能幸免,纷纷被震得东倒西歪,倒地呻吟。 带疤男人勉强撑起身子,擦去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看向那道黑影的目光已充满了惊骇,“连我新道的九幽缚灵阵都困不住……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隗离置若罔闻,只道,“往生契据。” “什么?”疤脸男人闻言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 “往生契据。”隗离重复,语调平直,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一个女子,刚刚在上面签了名。” 男人脸上的惊惧尚未褪去,又添了几分茫然,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阁下早说啊!那女子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您要,还您就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艰难地伸手探入自己怀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材质奇特的暗黄色纸张。那纸张看似轻薄,边缘却隐隐流动着不祥的血色光纹。 他双手捧着,颤巍巍地递向那道黑影。 “您要的,是这个吧?” 隗离未发一言,接过那张纸,展开看了眼底部的签名。 “蓝舒音”三个字映入眼帘。 确认无误,他拂袖转身,几步便消失在走廊更深沉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远去,周围侥幸未死的新道成员才敢慢慢围拢过来,个个面色惨白,惊魂未定。 有人将带疤男人搀扶起来,声音仍带着颤,“强哥,那人什么来头?” 疤脸男人抹去唇边残留的血迹,望着隗离消失的方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后怕与深深的忌惮,“这种实力,我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真理殿。” …… 蓝舒音是在一片柔软的昏沉中苏醒的。 意识回笼时,触感先于视觉。身下是过分柔软的床垫,空气里有种星级酒店特有的、经过净化的干爽气味。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装修奢华的酒店总统套房。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留一盏床头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撑着坐起身,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昏迷前的记忆逐渐清晰。 手机就放在枕边。她拿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条未读信息,来自隗离。 【你昏迷是因在往生契据上签了名,我已处理,不必担忧。好好休息。】 字里行间,语气平淡,仿佛先前在暮色巷口,那个逼近她,用几乎灼伤人的目光凝视她,说出“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我想要的宝贝”的男人,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 看着那行简洁的文字,蓝舒音心里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狡猾。 不露面,不交谈,无非是避免她追问。他先前的反应分明知晓九黎氏的底细。 这种时候,面子都是小事,问出真相才最重要。 她没有犹豫,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隗离接得极快,仿佛手机就一直握在手里,“你醒了。” “你在哪里?”她单刀直入。 “门外。” 蓝舒音当即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探头一看,果然瞧见隗离靠在墙边,刚将手机从耳边放下。 “你在外面干嘛?”她按掉手机,诧异地问道。 他却神色自若,“你在睡觉,我不太方便在旁边。” ……说的好像当年没一起睡过似的。 蓝舒音在心里嘀咕。那些年游历途中,破庙义庄、荒村窑洞乃至路边大通铺,他们何曾讲究过这些。 仿佛看穿了她的腹诽,隗离又说,“当年在黔东那家客栈,有个伙计想占同店姑娘便宜,你当场掀了桌子。”他眼底泛起微妙的光,“那男人狡辩说是未婚夫妻,你指着他的鼻子说——未婚就能不请自入?尊重二字,难道还要等人嫁了你才学?” 蓝舒音不由顿了一下。似乎确有这么一桩旧事。但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她自己都忘了,隗离这记忆,还真是好的夸张了。 她懒得在陈年旧事上纠缠,侧身让开通道,“进来吧,有事问你。” 话音未落,隗离已从善如流地踏进房间,动作快得仿佛就在等这一刻。 蓝舒音指了指沙发,“坐。”自己则走向套房角落的小冰箱,弯腰取出两瓶冰镇可乐。 “喝吗?”她递过去一瓶,语气随意。 隗离接过,温声表示,“你给什么,我喝什么。” 蓝舒音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是她心态变了,才会觉得他此刻的眼神里,蕴蓄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侵占欲吗?跟信息里的冷淡口吻判若两人。 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垂下眼,咔哒一声拉开易拉罐,淡淡道,“对九黎氏,你知道多少?” 隗离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昏迷的事。” “你不是说,往生契据吗?那伙人离开前,让我签了个字。我猜,大概是类似‘死亡笔记’的东西吧。” “聪明。” “谢谢,我知道。”蓝舒音抿了一口可乐,甜腻的冰凉滑过喉咙,“我现在只想把五官找回来。” “这件事很复杂。” “我相信隗老板的口才,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解释清楚了。” 面对她执拗的目光,隗离沉默片刻,将可乐罐轻轻放到了茶几上。 “你坠崖身亡后,遗体是在三天后找到的。”他声音平稳,眼底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暗涌,“当时已经不成样子了。剥离你五官的那名九黎氏长老,事后就受到了处决。你的五官……当时就归还了。”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诧异的脸上,“但事情没有结束。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就牵扯到了另一个人,你的妹妹,风芷昭雪。” 蓝舒音一怔,“这跟阿雪有什么关系?” “你眼中的风芷昭雪,孱弱,温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但在别人眼里,甚至在风芷善逸眼里,她是个怪物,是个异类。” “风芷善逸虽非善类,行事却有章法。他既能容你在外漂泊,就不会无故囚禁亲生女儿。之所以将她禁足,正是发觉她暗中与九黎氏往来日深,已到了危险的地步。” “但他不知道,这正合她的意。风芷昭雪完全认同九黎氏‘血肉可塑,魂魄可改’的理念。她所有的执念,都指向一个目的——” 隗离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她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不是姐妹相伴,而是一种更彻底的融合。” “不可能!”蓝舒音决然打断,“她当时五脏六腑都被取出来了!你亲眼看见的,还是你亲手给她放回去的!” “所以她骂我多管闲事。”隗离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在她看来,取出脏器浸泡是净化的必需过程。其实也不算什么新奇事,古时岭南有蜜人,近代南洋有番膏,都是把人体部位当做蕴含特殊能量的材料。九黎氏信奉人身大药,风芷昭雪自愿献出脏器,经由九黎氏秘法净化,认为这样就能将她最本源的生命力与你共享。” “不,这太离谱了……” “她不仅自愿。”隗离的声音沉了下去,“在你坠崖身亡,遗体被找到的第一时间,是她,亲手执刀,剖开了你的胸膛,削去了你的五官……” 他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然后,将她自己的脏器,一寸寸……装进了你的身体。” 蓝舒音僵在原地,浑身的血仿佛都凉透了。 让她此刻还能保持冷静的,是隗离那双逐渐攥紧的手。他坐姿未变,脸色竭力维持平静,但声音低哑,仿佛回忆起当时所见,他亦处在崩溃的边缘。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愤怒,她还是下意识伸出手,迟疑地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背。 这近乎本能的安抚让隗离微微一怔。自己遭遇如此骇人之事,第一反应竟是安慰他。 隗离眼底翻涌的暗色稍缓,轻轻反握住她的手。 既然说到了这里,他也不再隐瞒。 “在发现既无法完成融合,也救不回你之后,她彻底疯了。凭着那股毁天灭地的执念,她修成厉鬼,屠戮了许多九黎氏的人。当时我也找了过去,九黎氏迫于压力,交还了你的身体和五官,处决了协助她的长老,并将风芷昭雪残留的真身焚毁了。但……” “事情还没结束。九黎氏至今仍在减员,有传言说,她不仅突破了厉鬼的界限,达到了更可怕的境界,还一直在寻你。”他抬眼看她,“人皆有魂,但并非所有魂魄都能在死后凝成自主不灭的灵体,可她不相信你会消散,执着地认为,你一定还在某处。” 蓝舒音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理智告诉她,应当要先怀疑。阿雪那么温良柔弱的人,不可能做出那种骇人听闻的事来。 但偏偏曝露这些的是大隗迦离。 而且,她此刻也该感到恶寒、悲伤或是愤怒。可当最初的冲击感缓缓退去,她发现自己竟异常平静。 终究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努力活了二十多年,早已将现在的人生过得实实在在。那些从隗离口中说出的,残忍的前尘往事,此刻听来,竟像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悲剧。 她记得。记得作为风芷昭音时,刻骨铭心的悔恨痛苦,可那感觉,如同沉浸式地看完一场漫长的悲剧电影,灯亮了,幕落了,她走出影院,被现实的阳光一照,剧中人的悲欢便隔了一层模糊的玻璃。 难以真正触及,便也难以全心共情了。 良久,蓝舒音终于找回了声音,“所以,香翁山上的那尊肉身像到底是谁?我亲眼见过,那分明是阿雪的轮廓。” “你当初见到的,的确是风芷昭雪。”隗离没有否认,“但现在你看到的,被削去五官,摆成禹步的那具……是果果。” 蓝舒音震惊,甚至忘了抽回依旧被他握着的手,“果果?”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瘦小的身影,还有那双漂亮又固执的眼睛。那是她最灰暗、最孤独的漂泊岁月里,为数不多的暖意存在。 隗离又拿起可乐罐,指尖轻轻摩挲,铝罐表面凝结的水珠划出一道痕迹。 “你走后,她很坚强地活了下去。”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梦,“甘里闹瘟疫,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用你教她的那点草药知识,挨家挨户送药。后来战乱,她在废弃的庙里收留逃难的孩子,把讨来的吃食先分给最小的那个……”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港州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间。 “因为一直记着你说的——‘只要我看到了,只要我还能动,我就会救’,她坚持了二十年,替你走你没走完的路,救你没来得及救的人,直到自愿削去五官,将己身铸成肉身,永镇香翁山。” “为什么?”蓝舒音已经没法更震惊了,“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隗离极淡地笑了笑,“那几年,阿隆村不太平,匪患连着大旱,颗粒无收。村民们被逼到绝境,祭拜山神祭到后来,甚至动了要用童男童女献祭的念头。”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她觉得,如果你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既然那些人需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神祇来寄托绝望中的期盼……那她就把自己塑成真神,换一个让孩子们活下去的机会。” 蓝舒音怔怔地听着,怎么也没想到,那尊真身像背后,竟藏着如此沉重而温柔的真相。 ——那些真心敬奉她的人……从来没有放弃过香翁寺。 ——那些人想让她就这么慢慢腐朽,但信徒们不肯,他们拼了命地,把她安身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哪怕……他们后来殉道了,也依然如此行事。 ——我只希望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背弃了她。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守着她留下的那点念想。 冷不丁想起那天,香翁山上那位老人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那混杂着感伤与希冀的眼神——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透过她这双与故人极为相似的眼睛,在看另一个早已消逝在岁月里的身影。 所说所指,却不是她,而是果果。 他认错了要告别的“神” 不过,更令人疑惑的是,“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蓝舒音直视着隗离的双眼,他所知晓的,远远超出了一个旁观者应有的范畴。 隗离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闪躲。 她抬手,指尖轻抵住他的下颌,逼迫他直视自己,“因为一直记着我说的话……但我分明记得,那句话我只对你说过。果果根本不可能知道。” 这话让隗离一怔,“是么?”他的脸上旋即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我记混了。” 他的反应,真相几乎已经撞破那层薄纱,呼之欲出。 “你……” 然而,蓝舒音的话没能说完。 隗离周身气息骤然一变,手腕一翻,以一种不会伤到她的力道,轻轻格开了她的手。 下一刻,他身影微晃,很快退至门边。 “抱歉。” 只留下这两个字,甚至不敢再看她的表情,他匆匆拉开房门,身影没入走廊的光影中,几乎是落荒而逃。 蓝舒音呆呆地望着他消失在光影交错处,从未见过他这般近乎狼狈的模样。但下一秒,她猛地回过神来—— “那我的五官呢?隗离!” 她反应过来,立马追了出去。 那天夜里,住在酒店同一层的徐老板彻夜未眠。 凌晨两点,他哆嗦着给前台打电话,“有个疯女人在走廊里来回跑,一直在喊‘我的五官呢’……对,就这句,已经喊了半个钟头了。” 65-70 第66章 棠岛浴场⑧·邀请函 人格同一性是记忆…… 蓝舒音在走廊里发泄了很久, 才在突然出现的酒店人员的劝导下,回房甩上了门。 但这一晚,她睡得极不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 像是被打碎的镜子,每一片都映出往昔的残影。 她感觉自己又在无尽的黑暗里下坠, 风声呼啸, 好像在不停地坠崖。可下一秒,画面陡然切换。 她仿佛“看”到了果果。 准确的说,是一种全知的第三视角。她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跋涉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背上那个破旧的药箱几乎要将她压垮。 瘟疫肆虐的村庄里, 哀鸿遍野。果果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过分清亮的眼睛, 将捣好的草药悄悄塞进一户户人家的门缝。 战火连天,断壁残垣间, 她在漏雨的破庙里收留逃难的孩子。把讨来的饼子仔细掰成小块,喂给怀里饿得奄奄一息的幼童。 她以一种漂浮的视角,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在乱世中艰难前行, 重复着那些她曾经做过,却未能做完的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慰藉交织在心头。 忽然, “果果”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那张脸, 在转身的瞬间,如同轮廓被打散重组, 竟变成了隗离! 他顶着那身破旧的打扮,却用那双深沉的,带着一丝悲悯和绝望的眼睛,静静地“望”向梦境中漂浮的她。 “阿音, 你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 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声音,像是伤心到极致的呜咽,已经完全辨不出原本的声线,只剩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在梦境深处久久回荡。 以至于蓝舒音醒来,梦境里那股浸入骨髓的悲伤仍未散去,她在晨光中怔怔躺了许久,直到枕边的手机持续震动。 是常静瑜。先是焦急地问她有没有收到信息,问她怎么样,在哪里,最后几乎是带着点恳求的意味,约她见面。 挂断电话,蓝舒音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掀开被子下床,让微凉的空气驱散最后一丝恍惚。 一小时后,两人坐在了一家临街的咖啡馆。 常静瑜很认真地问她,“姐姐,你跟姜无恙关系好吗?” 换做任何时候听到这个问题,蓝舒音都会是同一个反应,“为什么这么问?” 常静瑜深吸了一口气,“我前几天不小心看到他手机……里面有你的很多照片。不是近期的,像是高中、大学时候的,还有一些……日常生活的抓拍。” “我觉得他这样……不太正常。我知道你们很早就认识了,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可能不合适,但他从小缺乏家庭温暖,可能表达方式有些……偏差。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多注意些比较好。” 说完这番话,她像是卸下了重担,又像是羞愧自己背叛了发小,低头用力抿了一口咖啡。 蓝舒音微微一顿,没有露出常静瑜预想中的惊讶或愤怒。 “谢谢你告诉我。”她微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她平静得都有些异常了,就好像……早就知道了。 常静瑜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欲言又止。 短暂的沉默后,蓝舒音突然问道,“生爷,你这两天见过吗?” 常静瑜摇头,“自从上次外公那里之后,就没见过了。姐姐找他有事?” “有。”她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棕色液体,停顿了两秒,又轻声道,“但也没那么重要了。” 又坐了片刻,蓝舒音起身告辞。 离开咖啡馆后,蓝舒音并没有回酒店,而是去了唐前巷。 那栋四层唐楼大门紧闭,她站在巷子中间,仰头打量着这栋沉默的建筑——萨难显然还没回来。 她摸出手机,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隗离,一个熟悉的声音却突然从身后传来。 “担心萨难?” 蓝舒音转身,看见隗离就站在几步开外。一身深灰色羊绒大衣随意敞着,露出里面熨帖的浅色针织衫,整个人透着几分秋日的闲适。 他神色如常,唇边甚至还带着惯有的浅笑,仿佛昨夜那个仓皇而逃的人根本不是他。 蓝舒音抚了下心口,“吓我一跳。”她收起手机,“有点,他是因为我才被带走的。” “放心,他不会有事。”隗离朝她走近两步,“况且,就算没有你,他迟早也会落到其他陷阱里。他身上藏着的秘密,足以让很多人垂涎。” 蓝舒音打量着他,“我以为你不会出现了。” “为什么?”隗离微微挑眉,“让你一个人到处跑,太危险了。” 他顿了顿,自然地与她并肩,沿着安静的街巷慢慢往前走,“接下来什么打算?” “可能就回去了。”蓝舒音侧头看他,试探道,“其实我昨天还想问你,海桃大厦14楼,那个我们对付过的无脸灵体,会不会是阿雪?” “不是她,但应该也是九黎氏的手笔。”隗离答得干脆,又说,“离这些是非远点也好,票买了吗?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还用坐飞机吗?” 隗离耸耸肩,“我是个正经的商人,又不是黑户。” “也好。”蓝舒音点点头,特意加重语气,“毕竟,我的五官还在你那里。” 隗离脸上的浅淡笑意却收敛了几分。 “不在我这儿。” “你说什么?” “当年九黎氏确实归还了你的五官和脏器,但被风芷昭雪抢走了。” 见她脸色骤变,隗离忙道,“但你不用太过担心。所谓灵体残缺容易招致不测,只是一种概率。你看天生残疾的人,也多得是平安度过一生的。” “……” 蓝舒音的脸色更难看了,停下脚步,认真地转头问他,“隗离,你有被人揍过吗?” 隗离微怔,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他顺从地微微俯身,将那张无可挑剔的俊美脸庞送到她面前,“没有。但如果你想……” 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纵容,“来吧。” 融融的阳光落在他逼近的俊脸上,那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底映着她的脸,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蓝舒音沉默片刻,一拳抡了过去。 半小时后,两人坐在了一家安静的私房菜馆包厢里。 菜肴陆续上桌,香气四溢。蓝舒音看着他右脸颊上那片明显的红印,内心后知后觉地泛起一丝内疚,但她正色批评道,“隗离,下次说话过过脑子,哪有人像你这样,专往人伤口上撒盐的?” “好,我知道了。”隗离从善如流地应下,夹了一筷子清蒸鱼放在她碗里,“多吃些,你刚刚用了点力气,得补回来。” 蓝舒音低头拨弄着碗里的鱼肉,雪白的蒜瓣肉被筷子分开,露出细嫩的纹理。 她沉默地吃了两口,终是再度开口,“其实之前在棠岛,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斟酌着用词,终是将在神乐浴场地下的见闻,仔细叙述了一遍。 “那位老人家,应该是特殊局的调查员。他说,很多人穷尽一生都在研究那个庞然大物,而他是唯一还活在世上的知情者。”令她略感不宁的是,“他说那只蝴蝶,是我在金美阁召唤你时,残留的能量孕育而成的。” “可那时候的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天雷劈中了生生,你抹去了风芷垣的三魂……”她抬眼看他,目光里带着探询,“如果每次召唤你,都会留下那样的能量残余,那岂不是各地都可能滋生出类似的诡谲之物?” 隗离不紧不慢地给她夹了一筷青菜,语气平和,“不一定是诡谲之物。一些有气运的人,也可以借助这些能量成为灵修。” “世间最早的灵修,本就是远古先民在祭祀,感应天地时,无意间引动了散逸的原始能量,与之共鸣,才逐渐开启了迥异于常人的路途。” 蓝舒音握着筷子的手顿住了,这个关乎起源的宏大命题,被他用如此平静的口吻道出,让她一时陷入了沉思。 见她若有所思,他继续说道,“你在地底见到的那只巨蝶,名叫‘幻蓝斑蛱’。它确实非同寻常,可以理解为一一种母蛊变异体。它产下的幼卵带有剧毒,常人触碰到,会被瞬间抽走生机。” 蓝舒音不自觉地想起之前触碰过的毛毛虫,微微蹙眉,“虫蛊?它们看起来挺可爱的啊。” 隗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许在它们眼中,你也同样可爱。不过这些细枝末节的,无足轻重。” 蓝舒音认真地望向他,“那在你看来,什么才算重要?” 隗离注视着她,柔和的灯光落在他的眼底,“你。” “你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 蓝舒音订了深夜的红眼航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港州,没有告诉任何人。 机舱内灯光昏暗,多数旅客都在沉睡。她靠窗坐着,望着舷窗外无边的黑暗发愣,直到身旁的空位有人落座。她下意识转头,竟是隗离。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将一个U型枕轻轻放在她手边,又替她要了条毛毯。整个过程自然得像早已约定好。 飞机落地,他默默帮她取下行李。走出抵达大厅,一辆黑色轿车已等在路边。司机拉开车门,她犹豫一瞬,还是坐了进去。 一路无言。 蓝舒音始终偏头看着窗外流转的灯火,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格外疏离。 车子停在她公寓楼下。她低声道谢,推门下车。就在她转身欲走时,隗离叫住了她。 “阿音,如果你觉得不适……”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到什么,“我道歉,我会退到你觉得舒服的距离。” 蓝舒音脚步顿住,回头看他。昏暗光线下,他神色认真,不像玩笑。 她忽然扯了扯嘴角,像笑又不像,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刷卡进了楼门。 电梯镜面映出她紧绷的脸。她盯着那个自己,直到“叮”的一声,镜面里的人也跟着微微一颤。 回到住处,蓝舒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预约了心理咨询,然后才走进了浴室。 临睡前,她回了几条未读微信,习惯性地点进朋友圈,却震惊了。 整个屏幕都被隗离的动态刷屏了: 《转发这条锦鲤,三天内忘掉一个人!》 《单曲分享:打回原形》 《科学论证——人类为什么需要冬眠?》 《十个失忆小妙招,一定有你用得上的!》 最新一条发布于三分钟前,转发了一条关于某小行星即将撞击地球的短视频,配文是:一起毁灭的话,也算同生共死吧? 她盯着满屏的抽风现场,纳闷地嘀咕了句,“疯了吧?” 关灯躺下。黑暗中,那些跨越很大的标题还在眼前晃,她抿了抿唇,忽然有点想笑。意识到自己扬起的嘴角,又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 这一觉睡得分外踏实,整整十个小时,醒来已是下午。 简单梳洗后,蓝舒音随意披了件卡其色风衣,便出门去了心理诊所。 接待她的周医生约莫四十岁,戴一副细框眼镜,气质沉静温婉。 她请蓝舒音在舒适的沙发上落座,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后,声音柔和地问,“今天来到这里,是希望和我聊些什么呢?” 蓝舒音斟酌着用词,“周医生,我想问……如果一个人,突然拥有了上一世的记忆。可如今这个身体,这段人生,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明明都是这一世的。那么,她到底算是谁?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周医生微微前倾,目光专注,“能说得具体些吗?比如,这对她造成了怎样的困扰?” “她的上一世过得很苦,死后也不得安宁,甚至连遗体都遭受了破坏。她一直活在谎言和精心编织的阴谋里,直到死都浑然不觉。她是个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人。可现在这一世的她,明明知道了所有这些真相,却……无法感同身受。”蓝舒音沉默了片刻,问出了内心深处的困惑,“也许她该去寻找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但她冷血得像个旁观者,这不对,不是吗?” “所以……一个无法为自身悲惨过去感到痛苦的人,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那些记忆,难道还属于她吗?” 周医生听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推了下眼镜,目光温和而专注,“身份认同危机,这是很多人面对重大人生转变时都会经历类似的困惑。” “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吗?一艘在海上航行的木船,每当一块木板腐烂,就会被替换掉。如此经过数年,当所有的木板都被更换过后,这艘船还是原来那艘吗?” 她稍作停顿,用另一个比喻加深理解,“一条河流,每时每刻流经的水都在不断更替,它还是同一条河吗?” “事实上,我们依然会称它为同一艘船,同一条河。这里的连续性,不在于构成物质的完全相同,而在于其形态、脉络和记忆的延续。” 她观察着蓝舒音的神情,继续深入,“从生理学角度看,人体细胞每七年就会完成一次全面更迭。昨天的你与今天的你,在物质层面已不尽相同。但你会因此认为,七年前的自己是一个陌生人吗?” 蓝舒音若有所思,“那如果失忆了呢?” “那么,在某种意义上,你就成为了一个新的人。” “所以我只是一连串的记忆。如果我拥有你全部的记忆,我也就是你?” “是的。”周医生的回答清晰而坚定,“只要你的自我意识是连续的,你就是你,无关乎躯体或是虚无的灵魂。” 见蓝舒音陷入沉思,她语气转为舒缓,“其实不必过于纠结。很多经历过脑部手术的人,性格都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化。” “记住,决定你是谁的不是你的躯体,也不是某个固定的性格特质,而是那段独一无二,持续延伸的意识历程。只要这份记忆的传承没有断裂,你就始终是那个完整的自己。” 离开诊所时,暮色初临。蓝舒音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一种前所未有的豁然贯通全身。 何必执着于厘清前世今生的界限?何必非要为那些模糊的记忆赋予此刻的意义? 上辈子的风芷昭音不欠任何人,这一世的蓝舒音,更无需背负那些早已沉入时间洪流的恩怨情仇。 管那么多作甚?这一世,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蓝舒音向来不内耗,想通了,脚步也不自觉地轻快起来。她拐进了附近一条热闹的步行街。 霓虹初上,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与商铺的音乐交织,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 正当她沿着步行街二楼廊桥往前走时,目光无意间掠过对面一家精品店的橱窗。 橱窗后,一个身着艳丽旗袍的女人刚好对着客人莞尔一笑。那女人生得绝色,身姿婀娜,眼尾一颗泪痣平添风情。而在蓝舒音眼中,看到的却不止于此——那女人身后,几条蓬松的狐尾虚影正悠然摇曳,若隐若现。 九尾狐? 蓝舒音心头剧震,周身气血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她知道,是自己这双阴瞳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一股滞闷感袭上心头,她踉跄着扶住了路边那个墨绿色的老式邮筒。 正当她扶着邮筒缓神,身后传来一个带着试探的软糯嗓音,“……蓝舒音?” 她回头,映入眼帘的是苏薇的笑脸。她一头优雅炫目的紫发,穿着件米白色粗花呢外套,内搭丝质吊带,下身是条剪裁合体的西装裤,手里拎着只限量款手袋,一身行头既时髦又不失千金小姐的派头。 这才几天,苏薇又从粉发甜妹变成紫发御姐了。 见是她,苏薇快步上前,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真是你啊!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紧?” 蓝舒音已经好多了,摆了摆手说,“没事,脚崴了一下。” “没事就好。”苏薇眼睛亮亮的,“我这几天正到处想办法联系你呢!太好了,真是老天帮忙!” “你找我有事?” “明晚有个‘菁英联谊会’,明面上是为名校毕业的年轻精英牵线搭桥的相亲局,请柬都发遍了上流社会的圈子。”苏薇俏皮地眨眨眼,“我特意多要了张邀请函,你也一起来玩呀!” 蓝舒音嘴角一抽,刚想拒绝,苏薇就亲昵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别急着拒绝嘛。”她凑得更近,声音压低了些,“那只是个幌子。实际上,这是一场年轻一代玄门中人的私密聚会。” “上次玩《囍帖》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肯定会些玄门手段。各家传承都有隐秘,我不打听你的来历。但这次组局的人……” 她唇角勾起神秘的笑意,“正在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难道不好奇,那些同龄的翘楚们究竟想做什么吗?” 蓝舒音摇摇头,“没兴趣。”转身就走。 苏薇急了,快步追上她,“他们要绑架死神!” 蓝舒音倏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你说什么?” 苏薇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得意地扬起下巴,“怎么样?现在感兴趣了吧?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手笔!” 蓝舒音脑海中蓦地闪过隗离的身影,心头一紧。 她蹙眉,语气沉了下来,“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这么做。” 苏薇不以为意,直接将一张质感厚重的邀请函塞进她手里,“来不来随你。不过这样的热闹,一辈子可能就这一次。” 回到家,蓝舒音端详着手中的邀请函。哑光黑的卡纸上,烫着暗金色的繁复纹样,中央是一个抽象的眼睛徽记。内页用优雅的字体写着: 诚邀阁下莅临 “玄门新星”联谊会 时间:周日晚八点 地点:北辰区枫岸路77号·古堡博物馆 她抿嘴,内心天人交战。绑架死神?年轻人就是胆大包天,勇气可嘉。但问题是,难道他们当中有人得到了那卷《役死纂》? 要说她生前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舍得销毁那卷禁术。 那时只是想留一份念想,可如今,会不会伤及隗离? 她下意识拿起手机。 从昨晚分别后,隗离虽然在朋友圈抽风,却始终没有找她。 蓝舒音打了几个字,又逐一删除。 是不是《役死纂》犹未可知,即便真是,真理殿应该也不止隗离一个吧?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消息去打扰他,似乎不太妥当。 但…… 蓝舒音将它收进了随身背包的夹层,心里已有了决断。 无论如何,还是去探个究竟吧。 …… 酒吧里,电子音乐的底鼓一下下撞击着胸腔,空气里浮动着酒精与香水混合的躁动气息。 舞池中央最惹眼的位置,安妮和李凯琳正与两名高大帅气的男伴贴身热舞。 苏薇拨开人群,灵活地挤到她们身边,拍了拍李凯琳的肩膀,凑到她耳边提高音量,“喂!明天有个局,来不来?” 音乐震耳欲聋,李凯琳只是随意地摆摆手,目光还黏在舞伴身上,“什么局?又是无聊的派对就算了!” 苏薇把她往旁边稍微拉了拉,让音乐声小一些,“不是普通派对,是玄门新星的私密联谊会!” 李凯琳闻言,兴趣缺缺地撇了下嘴,线已飘回舞池里等待她的男伴,“听起来神神叨叨的,没意思。” 苏薇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状似无意,用刚好能让她听清的音量轻飘飘地补了一句,“哦,对了,蓝舒音也会去。” 李凯琳动作瞬间一顿,偏过头来,脸上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她要去?” 苏薇无辜地眨了眨眼,“听说是这样。” “呵。”凯琳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冷笑,当即没有半分犹豫地说,“时间地点发我。这个局,我去了。” 第67章 玄门菁英①·越界 亲都亲了还害羞什么…… 夜色初垂时, 蓝舒音拎着着半路买的糖炒栗子,熟门熟路地去了黎漾家。 暖黄的灯光裹着饭菜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秋夜的微寒。玄冰冰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 黎漾则把新的棉拖放到了她脚边,“就等你了!” 饭桌上热气腾腾, 三人挤在小小的餐桌旁, 其乐融融。玄冰冰夹了块排骨放到蓝舒音碗里,随口问起,“这次去港州玩的怎么样?管涵有没有照应你?” “有!特别周到,帮了我不少忙。”蓝舒音笑着应道, “还新认识了不少人,很充实。” 然而, 黎漾细细端详着她的神情,却忽然伸出手, 轻轻覆在她的发顶揉了揉,“是吗?可我总觉得,我们音音这趟回来, 不太开心呢?” 那只手温柔地停留在发间,带着全然的关切。一股酸涩猝不及防地涌上鼻腔, 蓝舒音猛地低下头,盯住碗里那块排骨, 拼命想把突然涌上眼眶的湿意憋回去。 她异常的沉默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没有逃过好友的眼睛。黎漾和玄冰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用筷子另一端敲了敲黎漾的碗边,岔开了话题, “哎哟,说得跟你多老成似的!对了黎漾,你那个高中同学聚会,日子到底定没定?” 黎漾会意, 顺势接话,“下周六。这么多年没见,还真有点忐忑。” 蓝舒音趁机眨掉眼底多愁善感的水汽,再抬头时已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却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什么同学聚会?” 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黎漾拧了下眉,却顺着话题说下去,“就我们高中那班的聚会。” “咦?那你那个白月光回国了吗?他会来吗?”蓝舒音的八卦之魂立刻被点燃。 玄冰冰噗嗤一笑,捏着鼻子打趣,“当然啦~不然你以为黎漾会愿意参加什么同学聚会?醉翁之意不在酒啦!” “玄冰冰!”黎漾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耳根微微发红,“我就是想看看班主任而已!” “我靠,这是人说出来的话么?”玄冰冰夸张地搓了搓手臂,又笑嘻嘻地转向蓝舒音,开始爆料黎漾“白月光”的最新动态——前几天刚回国,在金融街实习,最重要的是,这次是那个男生主动联系黎漾的。 餐桌上重新充满了轻松欢快的气氛,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伤感从未发生过。 七嘴八舌地聊到近半夜,蓝舒音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黎漾执意送她到楼下。 夜风微凉,老小区的路灯在水泥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黎漾替蓝舒音拢了拢外套领子,目光有些担忧,“音音,你确定一切都好吗?” 蓝舒音迎上她关切的目光,心头一暖,故作轻松道,“能有什么事?不就出门旅个游回来,有点累了而已。” “少来,你什么样我还不清楚?”黎漾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眼神认真,“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但我希望你记得,不管你要做什么,要去哪里,我们都会永远站在你身后。” 蓝舒音鼻尖又是一酸,这次却没低头,反而扬起下巴,扯出个带着几分痞气的笑,“好嘞,等我真闯了祸,第一个打电话让你来捞我。” “这才对嘛。”黎漾也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快回去吧,到了发个消息。” 然而,等蓝舒音的身影消失在小区转角后,黎漾脸上温软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 她眼底凝起一层薄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喂?帮我查查魏寂在哪。” …… 蓝舒音离开后,没有立刻打车。 夜风吹在脸上让人清醒。她沿着空旷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想让思绪在清冷的空气里沉淀一下。 不知走了多久,拐过了几个街角,周围的景物渐渐陌生起来。路灯间隔很远,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更远处是沉沉的黑暗。 就在一个十字路口,她蓦地停住了脚步。 路口中央,诡异地杵着五道身影——四人分别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站得笔直,纹丝不动。另一人则站在马路中央,双手捧着个香炉还是什么,一缕紫黑色的烟雾从中袅袅升起。 没有声音,没有交谈,五人就这么直挺挺站着。 直觉告诉蓝舒音,这景象非同寻常,不像是普通的夜间活动。好奇心驱使着她,想再靠近些看个究竟。 “我要是你,就不会过去。” 一道淡淡的,带着些微慵懒磁性的男声突然从身侧传来,清晰地钻入耳中。 蓝舒音转头看去。 只见右手边的暗处,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黑色长大衣勾勒出挺拔的线条,双手随意插在口袋里,姿态闲适,与路口那紧绷诡异的气氛格格不入。 见她看过来,男人从阴影中缓步走出些许,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容貌相当英俊,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里,带着点说不清是端详还是玩味的意味。 他朝路口那五人抬了抬下巴,“打扰了别人的请神仪式,万一失败……他们说不定会杀了你。” 蓝舒音心中微动,“请神?” 那高挑男人微微颔首,目光仍凝在路口中央,语气有些许的吊儿郎当,“嗯,一个不太入流的‘五鬼运财’变种。你仔细看,那香炉三足,却悬空半寸,炉中燃的应是混了尸油与阴煞草的引路香,烟呈紫黑,直而不散,这是在叩阴门。” 他顿了顿,似乎对此颇有了解,继续道,“我来了有一会儿了。看这阵仗和香火,他们求的还不是小财,而是强借一方气运,甚至可能是‘夺他人之寿,补自身之亏’。这种逆乱阴阳的仪轨,最忌被中途惊扰。无论是活人冲撞,还是车辆带风,一旦导致香火断绝或方位偏移,便算失败了。” “失败了会怎样?” 男人侧过头,昏黄路灯在他眼底投下深浅不定的光影,“能豁出去行此阴邪之术的,多半已是走投无路,心存死志之辈。若因外人干扰前功尽弃……” 他轻啧了一声,“你觉得,一群本就无所顾忌的人,在绝望之下会做出什么?把惊扰仪式的祸根杀了泄愤,都不算稀奇。” 他打量着蓝舒音平静的神色,又闲闲补上一句,“当然,仪式就算成功,他们当中也会有一人横死,这便是代价。” 蓝舒音耸了耸肩,“听上去,确实还是不去打扰的好。” “相法道,唐秀臣。”男人忽然开口自我介绍,随即看向她,“你呢?” 蓝舒音却是一怔,下意识地重复,“唐秀臣?” 这名字竟和黎漾那位“白月光”的名字一模一样。 但,他说相法道。 虽然不清楚现在玄门发展成何等光景了,但在上一世的认知里,所谓玄门五花八门,派系庞杂得很,譬如风芷氏,祖上就是从阴阳道脱离出来自立门户的。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她暗自惊奇,男人却像是看穿了什么,唇角微扬,语气笃定道,“你认识我。” “不认识。”蓝舒音摇头,“只是跟我一个朋友的朋友重名了。” “你似乎对我有些警惕。” “我没有告诉陌生人名字的习惯。” 唐秀臣笑了笑,表示理解,“我也没有。”他话锋随之一转,神色认真了几分,“我今晚会在这里,是因为前几天用师门的望气术算了卦。卦象显示这个时间,这个路口,会有一个女人经过。”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卦象说,这个女人……能救我一条命。” 闻言,蓝舒音挑了下眉,“救你的命?”她重复了一遍,手按心口,露出弱不禁风的神态,“抱歉啊,我身子弱,跑个步都喘,风大点儿都怕被吹走,不是你要等的人。” 无意深究对方的意图,她说完就结束了对话,“走了,拜拜。” 没给唐秀臣再开口的机会,蓝舒音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快步离开了。 心里倒是有些遗憾,本来还想看看那请神五人后续如何收场,被这番莫名其妙的“救命”之说一搅,什么兴致都没了。 脚步似乎有自己的主意。蓝舒音七拐八绕,等回过神来,竟看到了一块熟悉的招牌——霓裳夜。 她微微蹙眉,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 深夜的酒吧街霓虹闪烁,进出的多是形形色色的年轻人。 她没有靠近,只是在对街一家已经打烊的书店门前阴影里站定,望着那扇门出神。 杵了好一阵子,蓝舒音轻轻吐了口气,正准备离开这个让她心思浮动的地方,转身抬眸,却见隗离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不知已经在那里看了她多久。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一种复杂而深沉的情绪,像是担忧,又像是某种压抑,更深沉的东西。 蓝舒音的目光投向他的嘴角,那里破了一小块皮,渗着一点鲜红的血丝,在他过于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她下意识朝他走近两步,眉头微蹙,“你受伤了?” 随即,她下意识联想到了橱窗后那个摇曳着狐尾的身影,脱口问道,“那只狐狸干的?” 隗离似乎没反应过来,眼底闪过一丝真实的茫然,“……什么狐狸?” “我今天看见封门村的那只九尾狐了。”蓝舒音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带着探究,“在闹市区,开了家店。我记得当年分明是看你将她带走了。她是逃出来了,还是……” 她话说到一半,看着隗离骤然变化的脸色,心头一跳,瞬间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性,立刻闭上了嘴。 隗离见她蓦然收声,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怔然,立刻明白了她的猜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踏近,又生生停住,正色道,“她另有机缘,选择为殿主效力。偶尔因公务往来,仅此而已。” 他轻描淡写地划清界限,见蓝舒音垂眸不语,便转移了话题,“既然都走到这儿了,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蓝舒音惊讶地打量了他一眼,点头应下,“好啊。” 她以为隗离说的“喝一杯”是喝酒,还没见过他喝酒的样子,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但,她显然是想多了。 隗离带着她避过了喧闹区域。侍者为他们推开一扇隐蔽的暗门,穿过幽静的回廊,最终停在那间熟悉的【寂音间】前。 再次看到门牌上这三个字,蓝舒音如今心思不同了,总觉得那“音”字像是在无声地指向自己,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不自然。 为掩饰这片刻的异样,她借着室内柔和的光线看向他,随口找了个话题,“说起来,之前有次去你办公室,好像听到你和那只九尾狐在说话。听起来……关系还挺熟的?我记得她以前挺怕你的,现在倒是不怕了。” 隗离正抬手为她引向茶海,闻言动作一顿。他侧身,手臂似有若无地轻轻擦过她的衣袖,带着她在茶海前落座。 他绕到对面,开始从容地温杯、取茶。水汽袅袅升起,直到蓝舒音开始懊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隗离才开口道,“你听到的不是她。” 他语气微沉,带着几分谨慎,蓝舒音抬头一看,才发现他脸色怪得很,满脸“死脑快想啊”的既视感,但她暗笑自己爱脑补,隗离这种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人,怎么可能慌乱。 她刚想问“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一次”,却被他打断。 “从我接手霓裳夜,九尾一共来过我这里三次。”他提起紫砂壶,缓缓注水,“前两次,我隐约觉得她……有些私心,刚巧那天,我一位早已心有所属的朋友在场,她就配合我演了场戏。本来想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他话音渐低,没说下去。 但蓝舒音觉得,他说的就是那一次。没想到那天,她也在。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好奇地问道,“话说,那只九尾狐有名字吗?” “不清楚。” “可你有名字啊。” “我是人。” “也对,还成了老板。”蓝舒音撑起下巴,打量着他手边那张精致的面具,“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面具?” “我不是真正的魏寂。”隗离将冲泡好的茶汤缓缓注入她的杯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轮廓,他直言,“多年前在一次任务中,有个男人临死前求我照顾他即将临盆的妻子和幼女,将他毕生积累的财富都交托给我。那时我正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将势力铺开,更方便寻找……想找的。于是便接手了他的产业,打造了霓裳夜。这一切,也算是因缘际会。” “况且,戴着面具,也方便我用本来的面貌去做其他事。” 蓝舒音顺着他的话问,“什么事?” 隗离沉默了片刻,声线清亮了几分,“憋宝。我祖上传下了些憋宝秘术,我就全世界各地探寻各种天灵地宝。” 她有些惊讶,“你祖上,也得是灵修吧?” “嗯,是最早觉醒的探路者之一。” “哇,那岂不是很厉害?” “推演天机,驱策鬼神,几乎无所不能。” “难怪……”蓝舒音端起茶杯,突然悠悠道,“他的后辈也能厉害到随心所欲,变成一个小女孩。” 室内霎时一静。 隗离提壶的手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扼住了喉咙,连周身那惯常的从容气度都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尴尬。 蓝舒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这沉默持续了良久,隗离才长长叹了口气,放下茶壶,轻声解释道,“那不是变化之术,是用特殊息壤,混合心头血捏出的一个躯壳。” “为什么这么做?”蓝舒音问道。 “因为你看我的眼神。”隗离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那双眼睛里,全是失望。你在说,‘阿离,你真冷血’。”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反应,但我想明白,我想了解你的一切。可我不敢用真实的身份靠近你,怕你更生气。也不敢化作稚龄男童,担心你不喜。最后想着,一个看起来无害的小女孩,或许……最能让你放下戒备。”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我只是想,学习如何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感受,去理解……你所在意的,那些世俗的悲喜。” 蓝舒音凝视着他难得流露出的无措,忽然倾身向前,双手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别低头,这个姿势不适合你。” 这个动作让隗离微微一怔,却并未躲闪。 蓝舒音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没有怪你。上一世的事,对我来说跟梦差不多。我只是没想清楚,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你。” “有种说法是,人格的同一性在于记忆。我很认同。因为我感觉我这辈子就是完全不同的人,风芷昭音不怕死,我怕。风芷昭音爱憎分明,我爱吃回头草……总之。” “如果没有那些记忆,我就是彻头彻尾的蓝舒音。但你们执着追寻的,都是风芷昭音。”她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索性坦诚,“我想我们都需要想明白,那份牵绊究竟连接的是谁。” 隗离捉住她松开的手,“可我追寻的,从来不是‘风芷昭音’这个名字,也不是那些已经过去的记忆。” “是你面对绝境时,眼底那簇不肯熄灭的火。是你分明自身难保,却还要伸手去拉别人的固执。是你看似随性,骨子里却比谁都讲原则的别扭——” “这些刻在灵魂里的东西,不会因为换了个名字、换了一段人生就彻底改变。你现在怕死,爱吃回头草,这恰恰证明你就是你!正因为经历过失去,所以才更懂得珍惜,正因为尝过决绝的滋味,才明白有些牵绊割舍不断。” “阿音,你看不清自己。但我看得清。我认的一直是藏在这副皮囊下的,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无论它叫风芷昭音,还是蓝舒音。”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叹息着说出的,带着笃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那份牵绊连接的是谁?我从不怀疑。” 蓝舒音被他这一番话震住了。 如果说请她喝茶时他还维持着一丝克制和界限,那么此刻他也全然不顾了。 那话语里的笃定和炽热,烫得她灵魂发颤,心慌意乱。 蓝舒音本能地插科打诨,想将这一时无法应对的情感推开,“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跟你说,我刚刚来的时候碰到件挺邪门的事……” 她一口气,把路口那诡异的五人请神仪式,以及唐秀臣那句石破天惊的“你能救我命”的话,当作奇闻异事讲了出来。语速比平时稍快,带着一种急于转换话题的迫切。 “你说现在这些人,是不是……”她本想用一句调侃结尾,可目光对上隗离那依旧深沉的眼眸,后面那句“有毛病”竟莫名卡在了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蓝舒音尴尬地喝了口茶,默默背过身。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明明是他先越的界,凭啥尴尬的是她? 她刚想起身,准备重整旗鼓把场子找回来,对方却似乎误以为她要逃离,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她惊愕抬眼,撞入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眸中。 那里面的深沉尚未褪去,反而翻涌起更浓烈,更直白的东西,像是压抑了太久的风暴,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隗离的另一只手已顺势扣住了她的后颈,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或拒绝的余地,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来得突然。 茶香未散,呼吸交缠。 蓝舒音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但紧接着,她感觉到,他在发抖。 强吻的是他,可他怎么感觉比她还紧张? 纯情得都有点菜鸡了吧? 她犹豫了两秒,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微微仰起头,化被动为主动。 ——多年后,当蓝舒音义正词严反驳隗离,坚称自己是个引导型恋人时,隗离不语,只是默默拿出那天的监控视频。画面里她也在抖。两个人像电动马达,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亲下去的。 但此刻,蓝舒音只是在一吻过后,很严肃地轻嗤了一声,“你不行啊,得练。” 然后昂首挺胸,同手同脚地走了。 第68章 玄门菁英②·老熟人们 深入交流。…… 蓝舒音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寂音间。 然而, 离开那两个保镖的视线,她立刻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 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把脸上那阵滚烫的热意压下去, 心跳快得像刚跑完百米冲刺。 “小蓝?” 一个略显尖细的男声传来。 蓝舒音心里咯噔一下, 暗道不好,居然倒霉撞见了平时没少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李李。 她赶紧直起身,刚想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却意外地对上一张笑得格外和蔼可亲的脸庞。 “哎呀, 真是你啊!”李李快步走过来,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语气关切得近乎夸张,“听说你前阵子手受伤了?现在怎么样啦?可得好好休养, 年轻人别不当回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甚至还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被蓝舒音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 “谢谢李哥关心, 我没事,过几天就回来上班了。” “身体重要, 身体重要。”李李依旧笑容可掬,“要是哪里不舒服, 千万别硬撑,跟我说, 我跟领导反应反应,给你调整工作……” 蓝舒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浑身不自在,胡乱应付了几句,终于找到个空隙溜了。 晚风一吹, 脸上刚降下去的温度又有点回升的趋势。她跨上自己的自行车,把踏板蹬得飞快,仿佛这样就能把脑海里某个挥之不去的画面甩掉。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急促的声响。 “哟呵!”旁边一个骑着改装摩托,戴着闪亮头盔的少年被她超过,顿时觉得受到了挑衅,“挺能骑?” 他一下拧动油门,引擎发出低吼,轻易就追了上去。 正好前方路口亮起红灯,摩托车稳稳停在自行车旁。 少年得意地侧过头,想对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比个手势,却见她把自行车往路边一停,便径直朝着一张长椅的方向走去。 更诡异的是,她竟在长椅前缓缓蹲下身,开始轻声细语,好像在和空气说话。 原来是个神经病啊。 少年举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讪讪收回,骑着摩托轰鸣而去。 而在蓝舒音的视野里,那个穿着红色对襟短褂的小女孩依旧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抱着怀里的布娃娃,低着头。这次她没有哭,安静得就像最初在废墟里见到的那样。 为什么又看到果果了? 她不是隗离的化身吗? 蓝舒音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抚上女孩的手。感觉不到触感和温度,仿佛她只是一团凝实的空气,一个仅存在于视觉的幻影。 但她轻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女孩抬头,露出一张绝美的脸蛋。这次她没有如烟飘散,而是冲她眨了眨眼,声音稚嫩却清晰,“等你。” “等我?” “他很难过,觉得自己搞砸了。”她低头,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怀中的娃娃。 蓝舒音自然明白“他”是谁,温声问道,“那你在难过什么呢?” 小女孩轻轻抽了下鼻子,声音带着点委屈的颤音,“我不难过,我是疼。” “疼?”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蓝舒音一怔。 “他疼,我也疼。”小女孩说着,忽然扯开了自己的衣领。 那稚嫩的脖颈往下,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可怕痕迹。不像普通的伤口,每条疤痕都泛着如同碎裂瓷器般的暗沉纹路,隐隐透出不祥的幽光,仿佛有某种力量正在从内部一点点侵蚀崩解这具躯壳。 蓝舒音惊呆了。 “你,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小女孩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那双过分清澈的大眼睛里没有痛苦,只有超脱的平静。她轻轻拉好衣襟,遮住了那些可怕的伤痕,声音细细的: “是惩罚。”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就变得透明,如同轻烟般消散在夜色里。 惩罚?什么惩罚? 蓝舒音心里忽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安,猛地站了起来。什么尴尬、什么扭捏,全被抛到了脑后。她现在只想立刻找到隗离,问个清楚! 她转身,朝着霓裳夜的方向快步折返,甚至跑了起来。夜风刮过耳畔,她却只觉得心焦。 再次冲进霓裳夜,无视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她径直朝着寂音间的方向跑去。然而,一名侍者礼貌地伸手拦住了她。 “蓝小姐留步。” “我找魏老板。”她气息微喘,语气急切。 “老板刚刚离开了。” “离开了?他去哪儿了?” “不清楚。但老板交代过,蓝小姐有事可以直接打电话。” “……” 蓝舒音抿了抿唇,走到一旁,拨出了那个号码。 电话接通的很快,那头背景音传来空旷的风声,像是站在很高的地方。 “你在哪儿?”她问,声音不自觉地绷紧。 “在外面,还一个人情。”隗离的嗓音透过听筒传来,温和如往常,“怎么了吗?” 蓝舒音突然不爽了,他倒是调整得快。马上就能若无其事地去“还人情”,心态稳得令人发指。 对比自己刚才那番失魂落魄的急切和追问,简直像个傻子。 她看他好得很,一点事没有。 “没,你忙你的。”蓝舒音挂了电话,将手机塞回了口袋。 回到住处,蓝舒音擦着半干的头发从浴室出来,发梢的水珠滴落在肩头。 恰在此时,笔记本电脑传来一声清脆的新邮件提示音。 她坐过去一看,居然是那个神秘金主: 【二十万酬劳,探访‘乾方古镇’,感兴趣吗?】 乾方镇,她上一世和果果待得最久的地方。 一次是巧合,两次算缘分。那三次、四次呢?七姑村,香翁寺,如今又是乾方镇……这个金主每次指定的地点,都精准地踩在她过往的轨迹上。 他像一个躲在幕后的操线者,用丰厚的酬劳作饵,一步步将她引向那些布满时光尘埃的角落。 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结论:这个人,绝不仅仅是一个出手阔绰、对灵异事件充满好奇的普通金主。 【你到底是谁?】 屏幕的的冷光映亮她严肃凝重的脸。 良久,提示音再次响起——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猜测了吗?】 “姜无恙……”蓝舒音咬牙切齿,气得不行。 然而,对方的第二条回复紧随而至—— 【我是姜无源。】 姜无源?姜无恙的哥哥?她一顿,想起生爷,想起那张脸,谨慎地问道:【姜无源是谁?】 对方似乎无意解释,只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周末,会有一场大戏上演。】 随后,无论蓝舒音再发什么,对话都沉寂下去,再无回应。 这人到底什么目的?蓝舒音蹙眉良久,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门铃突然响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 神经瞬间绷紧,她下意识放轻脚步走到门后,凑近猫眼朝外望去—— 没有鬼故事。门外站着的是隗离。 他微微侧身对着猫眼,额前的碎发似乎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呼吸比平时重些,像是刚刚赶了远路。但即便如此,他周身依旧保持着那份惯有的从容。 蓝舒音愣了一下,拉开房门。 “你怎么来了?” 门外的隗离闻声转过头,似乎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开口道,“你找我。” 蓝舒音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和大衣肩头细微的湿气,心头那点因他“调整太快”而起的不爽,突然就被什么更柔软的东西覆盖了。 她侧过身,语气硬邦邦的,却掩不住那点松动,“进来再说吧。” 等人在沙发坐下,她直接开口,“把上衣脱了。” 隗离刚放松的脊背明显一僵,正色道,“你想好了吗?有点太快了。” 蓝舒音先是一怔,看到他强撑的镇定和微微发红的耳根,简直无语,“我看到果果了。” 隗离脸上的浅笑微微收敛。 “她身上有很多伤,她说那是惩罚。我想看看你的。” “我没事。” “那就证明给我看。” 她的目光毫不退让,无声地显露着决心。 隗离与她对视片刻,终是轻叹一声。缓缓解开纽扣,动作间带着几分认命的妥协。 “你看,真的没事。” 他皮肤光洁,肌理线条流畅,的确不见半点伤痕。 “从某种意义上,她也是一个独立的容器。当初……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微微扯了下嘴角,那笑意很浅,带着点自嘲,“但结果,承受主要代价的那具身体,我确实没事。” “是什么造成的?”蓝舒音追问,“看着不像普通的伤疤。” 隗离沉默了片刻,说辞是,“我擅离职守,还被凡人所虏,殿主说我太弱了。” “太弱了?”蓝舒音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就因为这?你们那个殿主是不是有病?!真把自己当神了?被凡人困住怎么了,凡人就不能有点本事了?”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 隗离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和晶亮的眼眸,伸手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消消气。” 她倏地转身,仰头瞪他,“看着挺能打,怎么在你们殿主面前就怂了?任打任罚的,连反抗都不会?” “我错了。”隗离从善如流地认错,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仔细想想,事情确实与你有关。若不是为了你的事擅离职守,也不至于受到惩罚。” 他微微向前倾身,距离拉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若有似无的引诱,“所以,你是不是该对我负责?” 蓝舒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一愣,下意识反问,“负责?你要我怎么负责?” 隗离没有回答,手却稍稍收紧了些许,将人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他唇角轻轻一勾,那笑意终于真切地漫入了眼底。 …… “大、隗、迦、离!” 翌日下午,蓝舒音抓过旁边的枕头就往身侧那个罪魁祸首砸去! 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 蓝舒音动作一顿,怒气冲冲地瞪了隗离一眼,抓过床边的衣服披上,便赤着脚往外走。 拉开门,她愣住了。 “方涣?” 但,又不是几天前憔悴衰颓的方涣了。 他再次变年轻了。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整个人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拽回了青春时代,皮肤紧致,眉眼间的皱纹淡得几乎看不见,连微微佝偻的背脊都挺直了。 “蓝小姐。”方涣说话都透出了几分意气风发,“一直没等到你来找我,所以,我只好登门拜访了。” “有事吗?”蓝舒音问道。 方涣轻笑,目光在她脸上流转,“蓝小姐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人,看到我这般变化,竟也毫不惊讶。” 蓝舒音心想,几天内返老还童,她哪里是不惊讶,是惊讶过头了。 但面上只是淡淡说,“方大少爷年轻有为,有些新的际遇也不奇怪。” 这话显然取悦了他。 方涣眼底笑意加深,朝她走近半步,声音压低,带着几分温存,“能让我重返青春的际遇确实难得。只是……再好的际遇,若无人分享,也总觉得少了些滋味。蓝小姐觉得呢?” 蓝舒音笑了笑,又问了一遍,“找我有事?” 方涣也不再迂回,从随身的手提包中取出一只玉匣。 那玉匣通体漆黑,触手生温。他轻轻打开匣盖,里面衬着深红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物—— 那是一片羽毛。 通体流转着温润的金色光晕,仿佛由熔化的黄昏凝铸而成。在蓝舒音的眼中,它周身散发着纯净而柔和的金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某种令人心安的庄严。 很像大隗迦离背后,天使法相的羽毛,但似乎,又有所不同。 “这是?”她目光凝在羽片上。 “先前答应过的。”方涣将玉匣往她面前又送了送,“这就是通向真理的钥匙。” 见蓝舒音眼底有疑色,他坦然补充,“具体怎么使用,我不清楚。这把‘钥匙’是我父亲的遗物。据他所说,有机缘的人得到它,自然而然就能清楚它的用法。” 蓝舒音本来没有将他的承诺当真,但他主动送上门上,那她也就笑纳了。 见她接过玉匣,方涣眼底笑意更深,“对了,有件事我要提醒你一下。” “什么?” “小心魏老板。”方涣微微倾身,带着诚恳的劝诫,“他这个人,背景成谜,心思深沉,绝非表面那样温润无害。你和他来往……” 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越过蓝舒音的肩头,笑脸凝固,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 蓝舒音若有所感地回头。 隗离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几步之遥。领口微敞,头发稍显凌乱,似是刚刚起床。 他这副模样出现在蓝舒音的住处,神情自若如同男主人,而蓝舒音回头望去时,脸上却无半分惊讶,这看着都不像普通往来,分明都深入交流过了。 隗离的目光淡淡掠过方涣,没说什么,但方涣却瞬间感到一股压力笼罩下来,再想到自己方才那番提醒,冷汗当即从额角渗出。 但他毕竟是个老油子,很快就已调整好表情,扯出一个从容的笑,“魏老板也在啊。”说着,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蓝舒音,见她神色如常,心下便明了了,她已然知晓魏老板的真实身份。 “那就不打扰二位了。”他极有眼色地后退半步,朝两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步伐稳健得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 方涣一走,蓝舒音瞪向身后那个衣衫不整,神态自若的男人,火气直冲头顶。 “你也走!”她抬手直指大门,下了逐客令。 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近乎蛮横地将人推出了家门,随即“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往回走了几步,蓝舒音才想起来,又忘了把今晚那场所谓玄门新星聚会的事告诉隗离了。还有这片羽毛…… 她转身拉开门,走廊里却已是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隗离的身影。 跑得到快! 这股认知让她心头那股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她用力甩上门,索性破罐子破摔。 不管了,他神通广大的,难道还听不到这点风声? 时间在焦躁与刻意的不去想中流逝,转眼便到了午后。 按照请柬上的地址,蓝舒音站在了北辰区枫岸路77号——古堡博物馆前。 古堡博物馆矗立在暮色中,哥特式尖顶划破天际,这里虽是京市顶尖学府偏爱的社交场所,但今夜的气氛却格外不同。 入口处的安检远比寻常派对严格。十几个穿着定制西装,耳戴通讯器的安保人员仔细核验每份邀请函,目光在宾客脸上稍作停留,用笔在名单上轻轻划过,确认无误后才放行。 蓝舒音递上邀请函时,尤其能感受到对方端量的目光在她朴素衣着上的停留。 踏入主厅,璀璨的水晶吊灯将空间照得如同白昼,却照不透某些角落刻意营造的神秘氛围。与寻常博物馆不同,这里的展品成了派对的背景。 真皮沙发环绕着古老的骑士铠甲,吧台设在巨大的恐龙化石骨架下,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长桌上精心摆放的茶点:做成太极图案的马卡龙、刻着简易符文的巧克力、还有用洛书九宫格摆放的精致小食。 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们三五成群,但细看便能发现其中的门道。几个穿着改良道袍的年轻人聚在角落里低声交换着符箓;不远处,身着星象图案礼服的女子们围成一圈,指尖优雅地拨动着熠熠生辉的星盘。更有些独来独往的身影,或倚在展柜旁漫不经心地擦拭着罗盘,或独自站在阴影中闭目养神。 蓝舒音低头看了眼自己简单的白色毛衣和牛仔裤,在满室流光溢彩中显得格格不入。她不动声色地退到一根罗马柱旁的阴影里,准备先静静观察这场别有深意的聚会。 “又见面了。” 忽然,一个略带熟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寒暄意味。 蓝舒音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来人个子很高,长相俊朗,唇上刻意留了层修剪整齐的薄须,像是为了给那张过分年轻的脸添上几分应有的成熟——正是曾在棠岛有过一面之缘的周叙。 他的身边,鹏哥和阿伍也在。两人见到她,也都点头致意。 “是你们啊。”蓝舒音笑着回应,“好巧。” 周叙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探究,“看来我的感觉没错。”他唇角微扬,“从棠岛初次相见,我就觉得蓝小姐与众不同。能在这里重逢,倒像是意料之中。” 稍作停顿,他又伸出了手,“这次可以正式认识一下了吗?我叫周叙。” “蓝舒音。”她与他轻轻一握。 然而,话音刚落,一道冰冷而饱含讥诮的女声自身后突兀地插了进来: “真有本事啊,蓝舒音。” 蓝舒音转身,看见李凯琳袅娜走来。她一袭昂贵的雪白皮毛拼接长裙,裙摆的金色刺绣在灯光下流转着奢华的光晕,宛如一位备受瞩目的公主。然而下颌微抬,眼神冰冷地锁定在她身上。 李凯琳走近,也不顾周围还有其他人在场,凉凉道,“走到哪儿,都能引得男人对你另眼相看。就是不知道,你这份魅力,在今天的场合里,能不能同样让你如鱼得水?” 蓝舒音懒得理她,冲周叙等人无奈地笑了笑,便准备走了。 然而,就在这时,宴会厅前方的高台上,一个身着蓝色西装,颇有气度的英俊男人走到了话筒前。 “诸位青年才俊,欢迎莅临。” 蓝舒音抬头,挑了下眉。 居然又是老熟人。那晚在十字路口遇见的唐秀臣。 细微的交谈声立刻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台上。 “承蒙各位赏光,”唐秀臣唇角含笑,目光扫过全场,“作为此次聚会的主要组织者,我唐秀臣谨代表筹委会,欢迎各家年轻一辈的到来。此次聚会,旨在为诸位搭建一个交流切磋、互通有无的平台,以期共同探寻玄门大道。” 他略作停顿,声音渐沉:“除了既定的联谊环节让诸位加深情谊外,今日还将有一个重要环节,需要请在座各位共同见证——” 他刻意拖长的尾音尚未落下,宴会厅那两扇厚重的雕花木门便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转向门口。 只见六名身着灰色道袍,神色冷峻的人鱼贯而入。他们步伐沉稳,气息内敛,眼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而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们押着一个人—— 那人有着典型的东南亚人深褐色皮肤,高耸的颧骨,浓密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嘴巴被黑色胶带死死封住,只能从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他的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身体也因屈辱而微微发颤。 正是萨难——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个章节~ 第69章 玄门菁英③·旁观者 神,从不受缚…… 整个宴会厅先是陷入一片死寂, 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哗然与低议。 “是新道的人!” “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这群疯子……唐家为什么会邀请他们?” 玄门中各人对新道这个近些年迅速崛起、行事诡谲偏激的组织大多有所耳闻,且普遍抱有警惕与排斥。若非今天到场的多是年轻一辈,尚存几分猎奇与包容, 老一辈的恐怕早已当场发作,拂袖而去。 唐秀臣面对台下的骚动, 似乎早有预料。他唇角微勾, 抬高了些声音。 “诸位,稍安勿躁。新道的朋友今日前来,并非挑衅,而是因为一件圣物, 一个令人忧心的未来。” 他目光转向被缚的萨难,“想必在场不少朋友都认识, 至少听说过这位萨难大师。大师天赋异禀,能窥探幽冥, 沟通阴阳,而在一次深层通灵中,他窥见了一件重要物件的确切下落, 那就是——“ 他刻意停顿,清晰吐出后续: “圣物, 引魂璎。” 这个陌生的名号让在场许多年轻人面露疑惑,但一些出身渊源或见识广博的门派子弟, 闻言瞬间脸色骤变,难掩惊愕。 “叙哥。”一旁, 阿伍难掩好奇,“这引魂璎是什么来头?“ 周叙眉头微皱,“据说是一串用天外陨玉和阴神指骨打磨而成的璎珞。能温养残魂,稳固灵体, 神妙无比。在特定仪轨下,它能叩开阴阳界限,让生者与亡者沟通,还能让灵修之人,窥见另一个世界的门径……” “这么厉害?” “引魂璎曾是阴阳道镇派圣物,数百年前被某个世家大族盗走。一直以来都只是典籍里的传说,没想到竟真的存在。” 蓝舒音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引魂璎……她想起前世曾见过的,也不过是一个奇特器皿。但风芷垣应该不会骗她。没记错的话,那时候那件所谓的“圣物”,应该被装藏在…… “各位。” 唐秀臣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众人的思绪拉回,“这件圣物若落入心术不正的人手里,足以扰乱阴阳平衡,颠覆现世秩序。为此,我们几经商议,决定借此机会,请萨难大师当众指明圣物下落。由在场玄门同道共同见证,确保引魂璎能交由值得托付的势力妥善保管,以免酿成滔天大祸……” 话音未落,宴会厅那两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竟再次被推开! 这次闯入的动静远比新道来人时更加突兀强势。 “特殊局执行公务!我们接到明确线报,这个地方涉嫌非法拘禁,并涉及高危禁忌物品的非法追查。请在场所有人配合调查,不得擅自离开!” 为首的女子声音冷冽,正是王葵。她亮出证件,身后六名身着统一作战服的队员持枪而立,枪口低垂却威慑十足。而队伍末尾的四名人员则穿着防风的红白相间制服,背负装备。 其中两人手中分别托着造型奇特的仪器。一个通体暗银,表盘内的指针在玻璃罩下疯狂颤动,发出低频嗡鸣;另一个银色容器小巧便携,状若杜瓦瓶,瓶壁透着冰冷的光泽。 整个宴会厅的空气再次凝固。 新道灰袍人冷峻而立,特殊局肃杀控场,其余人等惊疑不定,被缚的萨难艰难喘息,多方势力在这方空间内形成了一触即发的对峙局面,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无形的电光火石。 ——周末,会有一场大戏上演。 冷不丁想起姜无源的话,蓝舒音若有所思地扫过全场。 她没料到萨难会以这种方式出现,更没料到焦点竟会是引魂璎,风芷家早已遗失的圣物。但说实话,即便那东西没有随着阿雪的离去一同消失,她也从未在意过。 正思忖着,她发现了更多不寻常的存在。 西侧罗马柱后,静静立着一位女子。她身着一袭月白渐染的长裙,容貌清丽绝伦,几乎不沾人间烟火气。更奇特的是,在蓝舒音的视野中,那女子身旁隐约浮现着几尾灵动的虚影,似鱼非鱼,似光非光,悠然游弋。 在她不远处,一个穿着普通卫衣、看似在玩手机的少年,头顶悬浮着一团淡淡的金色炁息,那炁息时而凝聚成莲苞,时而散作星点,古怪得很。 而刚刚与她交谈过的周叙,垂在身侧的手指正极有节奏地轻叩着大腿外侧,像是在飞速推演着某种卦象。 唐秀臣面色不虞地看向王葵,“王队长,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玄门内部的聚会。” 王葵依然是冷冰冰的神色,“唐先生,你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又是挟持灵媒,又是公开追索引魂璎这等禁忌之物,真以为特殊局是聋子瞎子?” 她微微抬手,制止了唐秀臣欲要反驳的话头,“不过,我们今日前来,并非只为兴师问罪。我们愿意提供一个……交易的可能。” 随着她的话音,那托着银色容器的特殊局队员沉稳上前。他在容器侧面快速操作了几下,覆盖的金属外壳悄然滑开,露出了下方杜瓦瓶表面嵌着的一块深色晶体面板。一团浓郁黑气正在其中疯狂冲撞,隐约勾勒出一张痛苦嘶吼的人脸轮廓,令人望之心悸。 “这是灵锢仪。里面关押着的,是特殊局耗费巨大代价,牺牲了三位资深探员,才成功捕获的近百年来,记录在案最凶戾、最危险的厉鬼。” 王葵的目光若有实质般扫过全场震惊的面孔,最终定格在唐秀臣脸上,一字一顿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这厉鬼不仅与引魂璎有渊源,她的执念,跟萨难大师息息相关。只有她,才能问出圣物的下落。”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用厉鬼逼供?!这算什么手段!” “鬼物之言,虚妄难辨,如何能作数?” “厉鬼凶戾,一旦失控反噬,谁能担此责任?!” 面对台下此起彼伏的质疑,王葵神色不变,“萨难大师的嘴巴有多严,在座各位想必心知肚明。常规手段难以奏效。若在座哪位,或是新道的同仁,有更温和的办法能让他开口,我们特殊局乐于共享信息。但若没有……” 她刻意停顿,目光再次投向唐秀臣,语气多了一丝施压,“特殊局不介意用我们的方式,来获取必要的情报。毕竟,确保引魂璎不落入险境,阻止更大的灾祸发生,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唐秀臣眼神闪烁,似乎在飞快权衡。 “可以。”他最终沉声应下。 “不!不能放它出来!”被缚的萨难猛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嘶吼。一名新道成员立刻上前,撕掉了他嘴上的胶带。 胶带离体的瞬间,萨难顾不得疼痛,声音嘶哑地急喊,“你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不是普通的厉鬼,是风芷家以禁术炼出的阴神!是徘徊在阴阳缝隙的怪物!一旦放出,遭殃的是你们所有人!她会被这么多活人的生气刺激得彻底疯狂!届时别说问话,整个地方都会变成血食炼狱!你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王葵根本不为所动,上前一步,声音冷得像冰,“我只问最后一遍,引魂璎的下落,你说是不说?” 萨难惨笑一声,倔强地扬起头,“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要带进坟墓!” “那你就带进坟墓吧。”王葵不再废话,对持着灵锢仪的队员打了个手势。 蓝舒音蹙眉看着这一切。引魂璎……功能听起来确实神异,能沟通阴阳,甚至触及世界壁垒。可它说到底只是一件器物,为何会让这些人如此不顾一切?这背后难道还有隐秘? 就在她思忖间,那名特殊局队员已经快速在灵锢仪侧面输入了一串指令。 “嘀——”的一声轻响。 晶体面板内的黑气忽然停止了冲撞,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面板迅速变得透明稀薄,最终彻底消失。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也没有黑气喷涌。 一道纤细的身影,自那消融的禁锢中,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 那是一个女子的形态,穿着一身优雅却残破的银白色长裙,裙摆处浸染着大片干涸的血迹,边缘带着焚烧后的焦痕。长发如瀑垂至腰际,发梢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仿佛生命之力被从中截断。 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脸。 本该是面容的地方,没有五官,没有轮廓,只有一片血肉模糊的平面。暗紫色的血管如蛛网般在苍白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虬结凸起,微微搏动着。 她赤着双足,悬浮在离地半寸的空中。 随着她的出现,一种无形的的重压笼罩了每个人,整个宴会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化作白雾,仿佛连空气都要被冻结。 蓝舒音呆呆地望着那个悬浮的身影。 尽管没有面容,尽管形态可怖,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某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就击中了她。那身形姿态,那即便化作厉鬼也能清楚分辨气息—— 是阿雪。 风芷昭雪。 仿佛被周遭活人浓郁的生气与恐惧所刺激,那无面厉鬼猛地扬起头颅,发出一阵无声却直刺灵魂深处的尖啸!枯槁灰白的长发无风狂舞,眼看就要扑向最近的人群展开血腥的屠戮! “1号!”王葵厉声喝道,“看清楚!那是萨难!那个害你沦落至此的灵媒!” 听到“萨难”的名字,无面厉鬼狂乱的动作猛地一滞。那片血肉模糊的脸缓缓转向萨难,尽管没有眼睛,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战栗感。 下一瞬,她消失了。 然后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萨难面前! 萨难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一只苍白至极,指骨尖锐如刀的手便已无声无息地穿透了他的胸膛,捏碎了他的心脏。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紧接着,在那喷溅的鲜血中,那只手闪电般回抽,指尖赫然夹着两颗兀自颤动、沾染着血丝的浑浊眼珠! “就是现在!”王葵对身旁那名一直严阵以待的特殊局队员喝道。 那名队员反应奇快,双手迅速抬起。 他手腕上佩戴着一对造型奇特的金属护腕,护腕表面铭刻着细密的符文,此刻正发出幽幽的蓝光。他双手虚握,对着那两颗被挖出的眼珠凌空一抓—— 嗡! 一圈由无数细密符文组成的白色光环瞬间自护腕激发,将那两颗眼珠笼罩在内。眼珠在光环中剧烈震颤,表面的血污和组织液瞬间被涤荡、蒸发。 紧接着,那队员双手向前一推! 悬浮的眼珠骤然投射出两束交织的光线,在宴会厅半空中形成了一片全息影像—— 明媚的阳光,似乎是一处宁静的山谷。 青石上,静静地放置着一串物件。像是由七颗大小不一的暗沉玉石串联而成,玉石表面并不光滑,带着天然的粗砺质感,内部却仿佛封存着流动的星沙,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而内敛的幽蓝光晕。玉石之间以某种苍白温润,似骨非骨的环扣连接,整体散发着一种古老而静谧的气息。 画面一转。 两个身影有些模糊的人,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 “检查过了,东西不在阿雪体内,怕是在她姐姐身上。”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说风芷昭音?她动不得。她身上有真理的注视……”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若得不到引魂璎,你就只能永远维持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三魂割裂,化作三人,道基有缺,永无合一之日,还谈什么修成正果!那东西一旦离体,就必须用极阴女子的脏腑温养,否则灵性尽失,与凡物无异。我们必须得到风芷昭音,还要让她……心甘情愿地成为容器。” “总算有线索了。难怪这些年遍寻不着,原来是胡家老六在她身上下了禁制……” “那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留着是个祸患,处理干净。” 影像中的画面猛地一阵剧烈抖动。 昏暗的油灯下,阿婆花白的头发散乱,嘴角带着血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在老旧的水磨石地上。然而,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毫无惧色,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画面之外的人。 “呸!”她啐出一口血沫,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老婆子我活了这么久,早就够本了!你们这些丧良心的东西……休想!就算杀了我,把我的魂碾成灰,也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丫头的下落!你们永远别想找到她!” “冥顽不灵。”一个冰冷讥诮的女声响起。 就在这声音落下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 下一刻,阿婆的脖颈侧面,多了一个极细小的伤口。那伤口边缘整齐,泛着不祥的青黑色,仔细看去,是两个细微的孔洞,宛如毒蛇的牙印。 然后,那张脸转了过来。 竟是一张男人的脸。 但他开口,发出的却是与面容截然不同的冰冷女声,“她身边的障碍太多了。得想个办法接近她才行。” 影像到这里戛然而止。那两颗承载着最后记忆的眼珠,化作了一小撮灰烬,飘散无踪。 全场死寂。 而被剜去双眼、倒在地上的萨难,早已没了声息,只留下一滩逐渐扩大的暗红血迹,和他那空洞的眼窝。 只有蓝舒音完全呆愣住了。 那两个人……她似乎都认识。 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管涵。玄冰冰暗恋多时,经常挂在嘴边的“弟弟”。 而那个男声……她也不会认错。是姜无恙。或是生生。 管涵……姜无恙…… 这两个人曾经见面时,对彼此的表现在她脑中激烈碰撞,缠绕成解不开的死结。 他们之间居然还有另一层关联? 而影像中揭示的另一个信息更让她脊背发凉——引魂璎,竟在她体内? 蓝舒音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自己的小腹,又在半途硬生生止住。 因为她感觉到一旁,李凯琳隐晦投来的视线。 怎么可能? 她从未感知到身体里有任何异样。那传说中的圣物,风芷家失落的至宝,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藏在她这具身体里?是以何种形式存在的?像付青胸腔里那颗被黑气缠绕的心脏一样具象,还是某种更隐秘,更难以察觉的形态? 而阿婆的意外病逝,竟然是为了保护她…… 蓝舒音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纷乱的线索在脑海中翻涌,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淹没。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被动卷入了与前尘往事相关的麻烦,像个无奈的旁观者。 却从未想过,那漩涡的中心,所有人争夺的焦点——引魂璎,或许从一开始就沉睡在她这具名为“蓝舒音”的躯壳深处。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她如坠冰窟。 她不是旁观者。 她只是被蒙在鼓里,被身边的人用牺牲默默保护着的……自以为的旁观者。她本身,也许就是一个很多人想得到的“容器”。 蓝舒音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逐渐恢复清明。 就在这时,她看到王葵对特殊局的队员打了个手势。 “任务完成,收集数据。撤。” 话音刚落,那脱离了束缚的无面厉鬼,周身怨气轰然爆发!她发出一阵无声却撕裂灵魂的尖啸,灰白的长发如同狂舞的毒蛇,直接扑向了离她最近的一个新道成员! 那名灰袍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一只苍白的手扼住了喉咙,恐怖的阴气瞬间侵入,他身体剧烈抽搐着,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干瘪,生机被刹那抽空。 “拦住她!”唐秀臣脸色煞白,之前的从容早已荡然无存,他一边狼狈地向后急退,一边嘶声大吼,“结阵!快结阵!” 蓝舒音将自己更深地隐入柱子的阴影里,转头才发现周叙、李凯琳等聪明人也都找地方躲了起来。 再看主战场,那些玄门年轻人竟真有些本事。 几名身着星象图案礼服的女子迅速靠拢,手中星盘同时亮起,点点星光自盘面升腾,交织成一片薄纱般的银色光幕,试图延缓厉鬼的脚步。另一侧,几个穿着改良道袍的年轻人指诀变幻,口中念念有词,数道颜色各异的符箓激射而出,化作烈焰、雷光或坚韧的藤蔓,缠向那道飘忽的白色身影。更有几人脚踏罡步,气息相连,试图以自身灵力构筑起一道简易的防护壁垒,淡金色的炁场光芒在混乱中顽强闪烁。 然而,厉鬼的凶威远超想象。光凭他们根本无力抗衡。 残肢与鲜血四处飞溅,凄厉的惨嚎不绝于耳。原本奢华恢弘的宴会厅,转眼间已沦为血腥残酷的杀戮炼狱。 唐秀臣被一道阴风扫中肩膀,整个人踉跄着撞上身后的罗马柱上,剧痛让他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他顿时朝着带人撤离的王葵怒吼,“王队长!这厉鬼是你们放出来的!你们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王葵脚步甚至没有停顿,只是侧过头,视线掠过他狼狈的模样,淡淡抛下一句,“合作仅限于获取情报。情报到手,合作结束。” “至于你们私自拘禁,试图逼问圣物下落所引发的后续问题……那是你们玄门内部的事务,特殊局无权,也无意干涉。” “祝各位……自求多福。” “这就是你们官方的做派?!”唐秀臣气得几乎咬碎牙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王葵在一众特殊局队员的严密护卫下,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出口。 “唐哥!现在怎么办?!”一个离他较近的年轻人狼狈问道。 唐秀臣看着场中那道如同白色噩梦般不断收割生命的身影,又瞥了一眼特殊局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只能赌一把了!” 他一把扯掉了地上昂贵的波斯地毯。 地毯被粗暴地掀开,露出了下方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而就在那地面上,赫然铭刻着一个巨大而繁复的暗红色法阵!纹路深邃诡异,应该是用了血液混合着某种特殊材料绘制而成。 役死阵! 唐秀臣显然早有准备,这才是他一开始所说的重要环节。 “孽障!我们收拾不了你,自会有人来收你!” 唐秀臣从台子里取出早就放好的一卷古卷,开始念起晦涩的咒文。 从他开始念第一个音节开始,整个博物馆都开始剧烈震颤起来!墙壁上的挂画坠落,水晶吊灯疯狂摇晃,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隐隐有闷雷般的异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天地震怒,唐秀臣的七窍开始渗出鲜血,但他死死支撑着,将那段逆伦的古老咒文坚持嘶吼完毕。 当最后一句诡谲的音节从他染血的唇间迸出时—— 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裹挟着一阵冰冷的死寂,凭空出现在阵中。 他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和漂亮的薄唇。 厉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杀戮,缓缓向他望去。 那身影显然也看到了她,淡淡评述了一句,“有点意思。”然后偏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阴影,投向了蓝舒音藏身的那根罗马柱方向。 唐秀臣被这目光的余波扫过,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但看到自己脚下依旧在运转的役死阵,当即嘶声命令道: “解决她!快!给我解决掉这只厉鬼!” 黑色身影好像才注意到一样,将视线转向唐秀臣。 兜帽下的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唐秀臣瞬间如坠冰窟,血液都快要凝固。 就在唐秀臣几乎要崩溃时,那身影抬起了手,似乎欣赏了一下自己腕间的链铐。 看到那链铐的暗色虚影,唐秀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壮着胆子吼道,“看清楚了!你现在受我驱使!我知道你是谁——执掌死亡的‘神明’!但此刻,在这役死阵中,你只能听我的!我命令你,立刻……抹杀她!” 这番嚣张的命令,没能在黑色身影那里激起半分涟漪,却似乎激怒了另一边的存在。 厉鬼凝滞的怨气再度爆发,灰白长发根根倒竖,所有的仇恨与杀意瞬间从黑色身影身上转移,锁定了口出狂言的唐秀臣! 她化作一道惨白的残影,带着蚀骨的阴寒与毁灭一切的气息,直扑唐秀臣! 黑色身影静立原地,兜帽下的面容莫测,仿佛只是在旁观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唐秀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极致的恐惧让他脑中一片空白,但求生的本能却催发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猛地想起了这“死神”刚才出现时,那看似随意的一瞥。 电光火石间,他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踉跄着冲向那根罗马柱,然后一把将藏在后方的蓝舒音拽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厉鬼扑来的方向猛推过去! 蓝舒音完全没料到这一变故,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眼看就要与那道携着滔天怨气的白色身影撞个满怀—— 千钧一发之际! 那道静立的黑色身影动了。 仿佛瞬移,又仿佛空间本身在刹那发生了折叠。下一瞬,他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蓝舒音身前。 “嘭!” 一声沉闷的异响。 厉鬼那足以撕裂金石,冻结灵魂的一击,落在黑色身影抬起的宽大袖袍遮上。 那足以让任何活物湮灭的攻击,落在他身上,就如同水滴融入深潭,只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消弭于无形。 将那厉鬼挡开,兜帽微微低下,视线落到蓝舒音的身上,从头扫到脚,确认她无恙。 “你……”唐秀臣惊骇地看向地上完整的法阵,声音因恐惧而扭曲,“阵法未破,你怎么出来的?” “你犯了个错误。”黑色身影淡淡说着,抬起双手,手腕上那道由役死阵凝聚的暗色镣铐幽光流转。 然而,他只是看似随意地轻轻向外一扯—— “啪。” 一声清越的脆响,他手腕上那坚固的暗色链铐,应声而碎!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湮灭在空气中,不留半点痕迹。 直到这时,那仿佛迟来了片刻的淡漠话语才完整地落下: “既是神,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 神,从不受缚。 第70章 玄门菁英④·心之所向 我不是神,我会…… 蓝舒音怔怔地望着他轻描淡写便粉碎禁术束缚的背影,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是你?!” 忽然,一道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响起。 周叙旁边的阿伍不知何时起身,盯着那黑色身影, “斗篷遮面,身形峻拔。当年就是你在我们村的古井里下了毒, 害得村庄爆发瘟疫邪病, 逼得我们封氏全族背井离乡!” 蓝舒音一怔,下意识问道,“你们村是……” “封门村。”阿伍转向她,转向她, 每个字都像是浸着血泪,“我姓封, 封阿伍。” “封门村?就是现在那个传闻出了息壤血兰的七姑村?”旁边有人惊疑出声,“可封门村荒废少说五十年了, 看你年纪不过三十,怎么可能……” “我们封氏祠堂里,挂着罪魁祸首的画像!”阿伍眼眶通红, 泪水在眼底打转,“这些年来, 我们隐姓埋名,苟活于世, 就是为了找到这个真凶……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遇上!” 他喉头哽咽, 随即爆发出悲愤的怒吼,“当家的!我找到灭村的真凶了!这就替死去的父老乡亲报仇雪恨!” 话音未落,他亮出一把尖刀,就要冲过去。 周叙眼疾手快, 一把死死攥住他的后衣领,将他硬生生拽住。 “你他妈疯了?!送死也不是这么个送法!”周叙厉声喝止。 “我们封氏后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这一天!”阿伍奋力挣扎,嘶声力竭,“血仇就在眼前,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要撕下他一块肉!” 周叙死死拽着他不放,转而抬头,转望向那静立如渊的黑色身影,沉声道,“阁下,我兄弟所言可否属实?” 那黑色身影却是理都不理他们,伸手把蓝舒音从地上拉起来,对她低声解释了一句,“和我无关。当时井中被人投毒,我只是过去调查。” 然而,阿伍根本听不进去,“调查?你说得轻巧!不是你还能有谁?!那画像上的身影,分明就是你!” 他却不再理会,对蓝舒音低声道,“走吧。” 然而,李凯琳清冷而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不能走!”她突然站出来,指着蓝舒音对所有人喊,“她知道引魂璎在哪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蓝舒音。 而刚缓过劲的唐秀臣也认出了她。那被卦象指认为能“救他一命”的女子!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 “引魂璎”这三个字,如同最有效的清醒剂,点燃了贪念,驱散了部分人对厉鬼和“神”的恐惧。 李凯琳见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各位可能不知道,刚才影像里那位宁死不屈的老人是我的六姑婆,也是含辛茹苦将蓝舒音养大的人!可结果呢?这养女却是个白眼狼!六姑婆尸骨未寒,她非但不想着报仇,反倒跟这些来历不明的家伙纠缠不清!谁知道她是不是早就和别人勾结,图谋圣物,甚至……我六姑婆的死,说不定都和她脱不了干系!” 这话恶毒至极,不但把蓝舒音和引魂璎绑在一起,还给她扣了个忘恩负义的帽子。 对背信弃义者的天然敌意,此刻是个极佳的借口,立即有人正义发声,“这位小姐说的可是真的?引魂璎事关重大,若真在你手中,还请蓝小姐当众说明下落,以免引发更大的争端!“ “不错!圣物归属关乎玄门气运,岂能由一人独占?” 先前那些在厉鬼肆虐时选择明哲保身的高手们,此刻也纷纷现身。 对付厉鬼容易沾染因果,但引魂璎不同——这件传说中的圣物,是足以让任何玄门中人为之疯狂的至宝,蕴含着通往更高境界的奥秘。 “蓝小姐,还请你如实相告,引魂璎究竟在何处?“唐秀臣眼中精光闪烁,强撑着站起身,厉声道,“今日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如放手一搏!就算是神,我等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黑色身影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一道浑身黑色覆面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他后方的虚空中踏出。静静侍立在他身后。 虽然先前已有不少人伤亡,但此刻摆出围攻架势的,却都是真正的高手。周身气息沉凝,炁场流转。 阿伍和鹏哥也想要加入战局,却被周叙一把拉住,“别去。” 鹏哥沉声道,“你心软了?别忘了师门需要引魂璎。这等圣物,错过今日恐怕再难有机会。” 周叙摇头,面色凝重地看着那黑色覆面,“不,我只是感觉……那个覆面很危险。不是力量强弱的差距,而是本质上的不同。” 他环视那些跃跃欲试的人,扬声警告,“各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在场的都是心高气傲之辈,哪里听得进他的劝告。 一个手持青铜法铃的少年率先发难,他猛地摇动法铃,清脆的铃声却带着一股直刺耳膜的尖锐力量,如同无形的锥子直袭向蓝舒音。 黑色身影静立原地,唯有覆面微微抬首。那黑布包裹的长兵只是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嗡鸣,尖锐的铃声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在距离覆面三尺之外骤然消散,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但法铃被破的瞬间,整个宴会厅的气场却猛地翻涌起来!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波纹炸开,悬挂的帷幕无风自动,地上的灰尘打着旋扬起。 一直凝神戒备的周叙突然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他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三枚古朴的铜钱,正在指间飞速转动。此刻铜钱突然发烫,他指尖一颤,铜钱险些脱手。 “不对劲……”他咬牙强忍着脑海中翻江倒海般的晕眩感,再次嘶声警告,“不、要、惹、他!” 话音未落,他喉头一甜,喷出了一小口鲜血。 可那些人哪里肯听?见法铃无效,更多人祭出了自己的手段。 一名女子抖开一幅泛黄的画卷,画中墨色的符箓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要从纸面挣脱;另一人甩出一串五帝钱,铜钱在空中排列成阵,发出嗡嗡的低鸣,牵引着地气;更有甚者,直接咬破指尖,以血为媒,在虚空快速勾勒起攻击性的符咒。 就连鹏哥也按捺不住,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挥手间符箓无火自燃,化作数道炽热的火矢激射而出! 各式法器、符咒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带着或灼热或阴寒或锋锐的气息,汇成一股混乱而危险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涌向那静立的三道身影。 就在那混乱的能量洪流即将吞没那三道身影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点极致的白光自黑色覆面胸前亮起,瞬息间便膨胀、爆发,将他整个人吞没!那光芒如此炽烈纯粹,仿佛一颗新生的恒星在此刻诞生,刺得人睁不开眼。 光芒中,一个庞大无比的圣洁法相瞬间显现。紧接着,一对遮天蔽日,光辉流转的羽翼自祂背后轰然展开! 光翼展开的瞬间,极致圣洁的光辉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在这浓重的夜色中,那光芒纯粹到令人心颤,仿佛将永夜撕开了一道口子。 没有声音,但有一种超越听觉的的轰鸣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炸响! 光芒席卷之处,石墙梁柱,玻璃壁画,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去了存在,瞬间无声湮灭,化作漫天飘飞的莹白光点。 不过眨眼之间,宏伟华丽的博物馆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片遍布残砖碎瓦的废墟,唯有那三道身影立足之处,以及他们身后的一小片区域,还保持着完整。 所有发动攻击的人,在那光晕掠过的瞬间,皆如遭重击,鲜血狂喷,烂泥般瘫倒在地。那些祭出的法器、符箓,灵光尽失,如同凡铁朽木般散落。 仅仅是法相显现时自然散逸的光辉,便已让众人溃不成军。 周叙望着那尊沐浴在无尽光辉中的庞大法相,指间一直掐算的三枚古旧铜钱终于脱手坠地。他一口鲜血喷出,脸上血色尽褪。 “这是……寂灭光翼。” “寂灭光翼?真理殿至高法相之一,难道他来自真理殿?!” 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如果说面对一位“神祇”,这些玄门中人尚存几分凭借人多势众,或是祖传秘法周旋的妄想,那么“真理殿”这三个字,却足以让在场所有知晓其底细的人感到绝望。 神,只是一个强大的异族。但真理殿,却是悬在所有灵修头顶,讳莫如深的至高存在。那是传说中只有触及灵修顶端,窥见本源之人方有资格踏足之地,是凌驾于所有玄门传承之上的庞然大物。 一片死寂中,一个带着几分意气的笑声突兀响起,“有趣。难得碰到真理殿的大人物,很早就想切磋一二了。” 出声的,竟是之前一直低头玩手机的卫衣少年。 不知何时他已站直了身子,随手将手机塞回兜里,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收敛了些,眼底燃起一丝跃跃欲试的战意。他周身那原本内敛的金色炁息此刻犹如巨龙缓缓升腾,竟隐隐与寂灭光翼散发的威压分庭抗礼,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逼退了几分。 他抬步,似乎想要上前。 然而,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却拦在了他的面前。正是那位清丽绝伦、周身有灵鱼虚影悠然游弋的女子。她冷眼旁观了许久,此刻对着少年微微莞尔,声音温柔似水,“阿离难得现身,莫要扰他兴致。” 她目光轻轻扫过现场一片狼藉的景象,最后落回少年身上,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你若实在手痒,姐姐可以陪你过几招。” 话音未落,另一侧的异变已然发生。 那道无面的白色身影倏然飘至隗离与蓝舒音面前,如一道苍白的屏障截断了去路。 翻涌的怨气在她周身凝滞,化作难以名状的悲恸与执念,那张空无一物的脸孔正“望”向蓝舒音。 隗离的斗篷无风自动,正要动作,却被蓝舒音轻轻按住手臂。 “没事。” 蓝舒音上前一步,端详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你好像认出我了。” 厉鬼缓缓抬起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青黑色的指甲泛着幽光。那只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不像是攻击,倒像是想要触碰什么遥不可及的幻影。 蓝舒音没有后退,迎着她抬起手。 刹那间,她们一起消失在原地。 周遭的一切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崩碎。博物馆废墟、耀眼的光之法相、严阵以待的众人……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褪色、拉长,化作模糊的光影线条。 短暂的失重与晕眩过后,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 冰冷潮湿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涌入鼻腔。 蓝舒音晃了晃头,定睛看去。 眼前不再是奢华与破败交织的宴会厅废墟,而是一片被浓重夜色笼罩的寂静公园。 远处昏黄的路灯,光线勉强勾勒出滑梯和秋千模糊的轮廓,更远处是影影绰绰的树林。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卷起几片枯叶在地面打着旋儿。 她刚稳住身形—— “嗖!” 一道锐利的破空声自斜后方袭来,带着一股阴冷的腥风! 蓝舒音几乎是靠着身体本能猛地向侧前方扑倒! “嗤啦——” 她原先站立位置后方的树干上,赫然出现了三道深可见骨的切痕,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瞬间划过,断口处还萦绕着淡淡的黑气。 还没等她喘口气,第二波攻击接踵而至!这次是从正面,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就在那攻击即将触及蓝舒音面门的刹那,一道血白色的身影瞬间挡在了蓝舒音身前。那只苍白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抓住了来袭之物—— 竟是一颗悬空飞掠的头颅! 头颅的脖颈断口处异常平滑,没有滴落血液,反而缠绕着蠕动着的、如同活物般的黑色发丝。那张脸…… 蓝舒音一眼认出来,是管涵!但又更阴柔些。 厉鬼五指收紧,刺骨的阴寒之气瞬间爆发,将那飞头蛮连同它缠绕的黑发一同震开! 蓝舒音不想坐以待毙。既然管涵在,那么姜无恙很可能也躲在暗处。她拿出战术笔划破掌心,以血为媒,在地面上画下了一个三角符阵。 刚刚击退飞头蛮的厉鬼,那张血淋淋的脸猛地转向蓝舒音的方向。浓烈的生人血气是难以抗拒的刺激与诱惑。 厉鬼周身的怨气再次翻涌起来,灰白的长发无风狂舞,那只刚刚保护了蓝舒音的手,指甲再次变得尖锐乌黑,颤抖着,似乎想要朝着蓝舒音抓来! 她能感觉到,蓝舒音血液中那股让她渴望又让她……本能地想要克制保护的气息。两种矛盾的冲动在空洞的躯壳内激烈冲撞,使得动作出现了僵直。 就在此时—— “噗!” 一声利物穿透败絮的声音突然响起。 只见一道泛着幽绿色磷光的细长影子,从公园阴影最深处的树冠中激射而出,刺穿了那厉鬼的后心。 那点幽绿光芒如同活物般缠绕而上,怨气在磷火中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厉鬼尖啸着,轮廓开始如风中的余烬般片片剥落。 蓝舒音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朝着暗处嘶喊,“姜无恙!你给我滚出来!”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枯枝在夜风中的沙沙作响。 这时,那只被击退的飞头蛮再次袭来,管涵僵白的脸在月光下泛着死气。但就在它即将触到蓝舒音后颈的刹那,一道幽绿磷火竟从暗处射出,将那飞头蛮击得粉碎。 无暇顾及这诡异的相助,蓝舒音踉跄着扑跪在地,颤抖的双手徒劳地伸向那些纷飞的光点。 指尖穿过愈发虚幻的灵体,这一次,她终于真切感受到了一种血脉相连的痛楚。 “阿雪……”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渐逝的灵体上。 即将完全消散的厉鬼忽然抬起半透明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量,颤巍巍地触向她的心口。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心脏炸开,瞬间夺走了她所有意识。 在视野沉入黑暗前,她恍惚看见厉鬼化作的最后一缕青烟,在空中轻轻摇曳,似乎勾勒出了一个似是不甘,又似是哀戚的,未尽的笑容。 意识像被拖入了一片混沌的深渊。 蓝舒音好像看到了年幼的阿雪,总是怯生生地躲在廊柱后,用那双清澈又带着孺慕的眼睛,偷偷追随着“风芷昭音”的身影。阿姐练功时,她在远处默默看着;阿姐与人交谈时,她竖起耳朵听着;阿姐哪怕只是随口一句夸奖,都能让她的小脸泛起光彩。 然而,这光渐渐扭曲了。 画面跳转,她看到阿雪开始偷偷翻阅家族禁书,看到她在夜深人静时,用稚嫩的手指颤抖地勾勒着危险的符文。她听到阿雪在无人处的低语,“阿姐那么厉害……我不能一直当个累赘。我要变得有用,要能帮到阿姐,要永远和阿姐在一起。” 她看到了阿雪是如何主动联系上被家族视为禁忌的九黎氏,看到她如何狂热地追寻“人身大药”的秘法,认为这是将自己最本源的生命力献祭给阿姐,实现共生融合的必要步骤。 她听到了阿雪在无人处的低语,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阿姐……他们都是废物,只有我才能帮上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然后,是得知阿姐死讯的瞬间。 那一刻,阿雪那张血淋淋的脸上浮现的,是一种扭曲狂喜的复杂神情。 “死了……?”她喃喃着,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眼中迸发出骇人的亮光,“死了也好!死了,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死了……我就能真真正正地和你在一起了!” 她找到了阿姐残缺的遗体。在无尽的悲伤与疯狂的执念驱使下,她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举动——她亲手剖开了阿姐的胸膛,削去了阿姐的五官,然后,将自己的脏器,一寸寸地、虔诚而又疯狂地,装入了阿姐的体内! “看啊,阿姐……”她抚摸着那具被自己改造过的身体,声音温柔得令人发指,“我的在你里面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紧接着,她又做出了更疯狂的举动。她将阿姐那些被剥离的,尚且完好的器官,依样画葫芦地,放入了自己空荡荡的胸腔与面庞! “这样……你也在我的身体里了……”她满足地喟叹,仿佛完成了一场神圣的仪式,期待着某种奇迹的发生。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被她改造过的阿姐的身体,依旧冰冷,没有丝毫复苏的迹象。她终于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风芷昭音的灵魂早已消散,并未如她一般修成不灭的灵体,这具身体,只是一具空壳。 所有的偏执,所有的献祭,所有的疯狂改造……全都成了无用功! 希望彻底破灭,信仰瞬间崩塌。 “为什么……为什么不行?!九黎氏!你们胆敢骗我!是是你们害我……害我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骗我……都要死!所有骗我、阻碍我的人……都要死!!” 极致的痛苦与愤怒灼烧着阿雪残存的理智。 但那时,她尚未完全堕入厉鬼之道。直到—— 她看见了那个女孩的出现。 果果踉跄着扑到那具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冰冷尸体旁。那张绝美的脸上,被前所未有的巨大悲痛淹没。 她哭得撕心裂肺,用尽全力想要将那具冰冷的身躯拥入自己小小的怀中,却因为身形太小,只能徒劳地环抱住一部分。可她不肯放手,滚烫的泪水毫无顾忌地汹涌而出,浸湿了那残破的衣襟。 “阿音……阿音……”她一遍遍重复着名字,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爱恋。 阿雪躲在阴影里,死死地盯着这一幕。 原本充斥内心的、对九黎氏的滔天怨恨,瞬间被另一种更灼热的情感覆盖—— 嫉妒! 疯狂的嫉妒! 她为阿姐付出了所有!献祭了脏器,承受了非人的折磨与改造,所求的不过是能永远在一起!可为什么……这个女孩的眼泪,这个女孩的拥抱,看起比她的所有牺牲,都更像是“爱”? 凭什么她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拥抱阿姐?凭什么她能拥有如此深切、如此不加掩饰的眷恋与悲痛?阿姐是她的!从始至终都该是只属于她一人的! “放开她!”阿雪从阴影中冲出,声音因嫉妒而尖利扭曲,“不准你碰她!把她还给我!” 她试图抢夺,将那个小女孩从阿姐身边推开。 然而,那个完全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小女孩,甚至没有抬眼看她一下。她只是固执地抱着冰冷的躯体,哭得天地同悲,任凭阿雪如何撕打、如何尖叫,都无法撼动分毫。 阿雪彻底疯了,失去一切的绝望,让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腐蚀了她最后的人性。 她仰起可怕的血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滔天怨气冲天而起,将她彻底吞没! 既然做人无法留住你,那我便成厉鬼! 既然爱无法独占你,那我就用恨,让这世间万物,都铭记这一刻! …… “阿音……” “阿音!” 一声声急促的呼唤,逐渐将蓝舒音从混沌的黑暗中拖拽了出来。 她悠悠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隗离近在咫尺的脸。他眉头微蹙,眼底带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敛起的担忧。 蓝舒音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怔忪。 “阿雪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声,声音干涩沙哑。 隗离沉默了片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暗影。 “死了。”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补述道,“鬼死为魙,湮灭后再无痕迹。” 蓝舒音心口一空,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悲伤?解脱?亦或是某种沉重的惘然?似乎都有。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描摹着隗离的脸,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就在这一瞬,他此刻的容颜,竟与刚刚阿雪记忆中,果果那张悲伤欲绝的脸庞奇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她之前不是没有想象过,风芷昭音死后,隗离会是如何反应。以他那样内敛的性子,大抵会是沉默地站在坟前,或是于无人处流露一丝寂寥。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哭。 不是无声的落泪,而是像个被遗弃在人间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天地同悲。那滚烫的泪水,那绝望的哽咽,无一不告诉她,他曾经,或者……他仍旧,爱得深沉而卑微。 蓝舒音闭了闭眼,将脑海中那过于冲击的画面暂时压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那些人怎么样了?” “特殊局后续接管了现场。”隗离的声音也恢复了往常的平稳,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管涵呢?还有姜无恙?”她追问。 隗离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抱歉。” 蓝舒音一怔,看向他。 他垂着眼睫,灯光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使得那略显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晦暗,“我来的时候,只看到你一个人昏倒在地,没有别人。”他抬起眼,眼底翻涌着某种压抑的暗流,“是我来晚了。” 望着他眼中那抹难以掩饰的,因未能护她周全而生的懊悔与后怕。蓝舒音伸出手,轻轻覆上他放在床边的手背。 “为什么要自责呢?”她认真地看进他眼底,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阿离,你没有义务每次都出现的。” 听到她自然而亲昵的称呼,隗离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底沉郁的暗流瞬间就亮了。 “可我想在你需要的每一个场合出现。”他开口,反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这不是义务,是我心之所向。” 蓝舒音脸颊发热,觉得有点招架不住。于是故作俏皮地捂住了脸,瓮声瓮气道,“哎呀,都说得我不好意思了。” 她眼神左右飘忽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卧室的床上。她眨了眨眼,奇道,“不对啊!你怎么进来的?你还会穿墙术啊?” “我……”提到这个,隗离的眼神也是飘忽了一瞬,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心虚,“拿了你的钥匙。” 蓝舒音一愣,随即想起之前怒气冲冲把他推出门时,他确实好像有个从桌上拂过的小动作,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推搡让他踉跄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是顺手牵羊? 她又好气又好笑,“你是不是想着拿了我的钥匙,我回来发现进不了门,就得主动去找你?不巧,我出门前压根忘了钥匙这回事了。” 见她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灵动,隗离眼底最后一丝凝重也悄然散去,顺势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蓝舒音自我打趣,“如果引魂璎不在我体内瞎折腾的话。” “本来就不在。”隗离却说。 “啊?”她一愣。 “我一直在你身边,你觉得,我会允许那种危险的东西藏在你体内?” “但萨难的……明明显示,那东西在我体内。而且为了保护这个秘密,阿婆她……才遭了毒手。” “她保护的一直只是你。引魂璎,从一开始就封存在风芷昭雪的体内。她死后,阴神之躯被九黎氏暗中挪走,你觉得,那引魂璎现在最可能在谁的手中?”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九黎氏?” “比起那些人,特殊局聪明得多。”隗离微微颔首,“他们早就盯紧了九黎氏这条线。之所以大费周章地从萨难身上获取信息,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找出所有知晓引魂璎线索的关联者,一网打尽。” “可萨难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他也是参与者?” “他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灵媒。”隗离解释道,“他的灵体极为特殊,时常会不受控制地穿梭于时间的缝隙,窥见许多过去的碎片,甚至偶尔能触及未来的些许可能。正因如此,他知晓太多秘密,自身也成了许多人觊觎和追捕的目标。” “可惜了……”蓝舒音轻叹,想起萨难最终的结局。 “可惜?”隗离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重复道,“我说了,他是数一数二的灵媒。” 蓝舒音一怔,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难道他……” 隗离抬起一根手指,优雅地贴近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窗外月色落在他深邃的眼底,漾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 “不可说,不可说啊~” “阿离!” 笑闹过后,房间内安静下来。蓝舒音敛了笑,目光落在隗离脸上,轻声问道,“那你呢?你怎么样?” 隗离表情一顿,嘴角刚牵起一点弧度,就被蓝舒音看穿了。 “别想糊弄我。”蓝舒音正色道,“你脸色不对。我一直在等你主动跟我说,结果呢?还是要我来问。”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嗯,触感不错。 “是不是那个役死阵……” “不是。” 隗离否认得飞快。 蓝舒音看着他下意识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不久前那震撼的一幕,挑眉道,“是啊,毕竟某些人说过,‘既是神,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 她刻意模仿着他当时那淡漠而威严的语气。 隗离的神色却松弛了下来,微微倾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那双清亮的眸底映出她的轮廓。 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但我不是神,我会被你困住。”《 》 第71章 正文完结 第71章 正文完结 你不用多爱我。 一周前发生在古堡博物馆的惊变, 被特殊局以强硬手腕压了下去。新闻上只轻描淡写地报道了一句“博物馆因雷击受损闭馆维修”,几个试图深挖爆料的营销号接连被炸,网络上的讨论还没掀起水花就被按了下去。 偶尔有路人随手拍下被防护网严密围起的废墟, 发上网感慨一句:【这雷劈得够狠的啊,二层都塌成一层了。】但很快就会发现, 这条内容无法评论也无法分享, 热度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但,在玄门灵修的圈子里,各种流言喧嚣尘上,压都压不住。 有人说, 真理殿因无上威严受到冒犯而现世,导致十几名年轻翘楚修为尽废, 灵根受损,从此再无法感应天地灵气, 彻底沦为普通人。 也有人信誓旦旦,那位展露至高法相的使者,爱上了一名普通女子, 而那女子在混乱中被掳,才引得他勃然出手。 起初只说那女子“相貌清秀”, 但传着传着却变成了“奇丑无比”,最后更是演变成“用妖术蛊惑使者的妖怪” 不过, 尽管很多人私下议论“役死阵果然无法召唤真神”,却无人敢质疑真理殿的灵修为何能挣脱役死阵的束缚。 更无人敢非议大隗迦离造成的破坏——毕竟多方证据表明, 那么多年轻灵修受害,首要责任在特殊局,其次要怪那些年轻气盛,主动挑衅的灵修本人。 至于真理殿? 这个超然物外的存在, 向来不理世俗纷争。既然出手,就一定有必须出手的理由。 没有人敢深究这个理由究竟是什么。 除此之外,关于引魂璎的下落,说法也五花八门。 有说特殊局早已暗中得手,那晚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大戏,目的是为了引出所有对圣物有觊觎之心的人,一网打尽。 有说引魂璎其实已被新道夺取,正秘密运往海外某处据点,用以进行某种惊世骇俗的邪恶仪轨。 更有离奇的说法,称引魂璎本身有灵,那夜趁乱自行破空飞走,择主而去,如今正藏在某位有缘人体内,静待苏醒之机。 这些纷纷扰扰,蓝舒音都无意理会。 五天了。 黎漾还没回来。 五天前,黎漾突然给她打了个电话,语气匆忙,只说有急事要离开几天。电话背景里隐约传来特殊局人员特有的交谈声,蓝舒音立刻明白,黎漾是被带走了。 没办法,她只能缠着某个可能有特殊局人脉的人了。 “阿离,你问了吗?黎漾什么时候回来?” 正在给她修订合同的隗离放下手里的事,对她说,“你已经知道了,黎漾是九黎氏的人。” “那又怎样?我只想知道她现在安不安全,什么时候能回来。” 认识黎漾这么多年,蓝舒音怎么会察觉不到她的异常。况且阴瞳开启后,她看得更加分明。 黎漾周身偶尔会流转着一层极淡的的暗金色气息,在她情绪波动时会不自觉地显现。更让她在意的是,黎漾心口处的手术疤痕,在阴瞳视界下,隐隐能看到一道精巧繁复的封印图腾。 虽然九黎氏与风芷昭雪诸多关联,但那些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说到底—— 她死的早。死的懵懂。与她无关。 她只记得自己高烧不退时,是黎漾彻夜不眠地用湿毛巾为她物理降温,记得自己刚开始做探险视频被网暴时,是黎漾注册了十几个小号,一条条回怼那些恶评。 对她蓝舒音而言,黎漾就只是黎漾——是会担心她、保护她、陪伴她走过最难时光的好朋友。 隗离看着她紧锁的眉头,温声道,“她不会有事的,只是需要配合调查,厘清一些与她家族相关的旧事就能回来了。” “可这都五天了。” “晚点我再去问问。”隗离轻轻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坐下,“你看这是什么?” 蓝舒音勉强被他转移了注意,“什么?” “知道你闲不住,喜欢到处探险。”隗离将一份文件递到她面前,“以后不用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要是想去探险,这就是你的保障。要是哪天还想端盘子,霓裳夜也永远给你留着位置。” 蓝舒音翻开合同,目光突然顿住,“私人摄影,魏寂?你的名字为什么也在?” “嗯。”隗离自然地点头,“以后你的所有行程,我都会同行。” 既然她不抗拒自己的靠近,他当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味躲在阴暗处暗搓搓地远观她。 他要将自己的存在,织进她生活的经纬,一寸寸浸润,一日日生根,直到他的陪伴成为她生命里最深的习惯,再难割舍。 “那为什么是魏寂,不是大隗迦离?”蓝舒音问完便恍然大悟,“哦,一个是黑户。” “……” 隗离伸手将她颊边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廓,“对于你这句话,我有两种回答。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 “哦?” “一种是,我想以最平凡的身份,陪在你身边。” “另一种呢?” “你爱请人吃拳头,黑户没法走正规流程保释你。” …… 黎漾回来,是两天后的事。 蓝舒音一得到消息,就急匆匆赶了过去。姐妹重逢,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少不了一番嘘寒问暖的释怀。 当晚,蓝舒音决定留下过夜。 谁知刚过十点,隗离的电话就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过来。蓝舒音窝在沙发里,小声对着电话那头说了不回去。 隗离在电话里温声表示理解,末了轻轻补了一句,“家里我会收拾好的,等你回来。” “切,茶言茶语。”紧挨着她,听完全程的玄冰冰等她一挂电话,就凉飕飕地吐槽了一句。 “你好像从第一眼就不喜欢他。”蓝舒音笑着说道。 “那是因为……因为我早就见过他跟黎漾在一起,还听见他威胁黎漾!”话既已说开,玄冰冰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黎漾倒是惊讶,“什么时候?” “几年前吧,就你刚做完手术出院那会儿。我在安全通道门口看见你们了。我听到他威胁你,说什么缺德事做多了当心英年早逝,还有什么……你的命我看不上,但我要的时候,你保不住……切,可把他拽的。” 黎漾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除了对音音,对其他人说话都是这个调调。” “反正就是不讨喜。” “知足吧,他现在虽然毒舌了点,但他以前都是不说话,只动手。”黎漾转向蓝舒音,解释道,“那时候他还不认识你,只知道我一直在暗中找风芷昭雪。我当时以为,他的目标也是风芷昭雪,没想到……”她顿了顿,“他在找的,一直是你。” 对于她们谈及的过往,玄冰冰却有些感慨,“原来有些人真的是天生坏种,得不到,就要屠人满门……” “既然人不在了,过去的恩怨也就两清了。”黎漾淡淡打断,显然是怕蓝舒音多想,再如何,那终究是她的妹妹。 这个话题就此被默契地带过。 玄冰冰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惋惜扯开了话头,“可惜了,你错过了同学聚会。” “没什么可惜的。”黎漾却平静地说道,“他也没去。” “诶?为啥?” “好像是生病了。” 蓝舒音默默听着她们交谈,佯装好奇地插话,“你那个白月光,叫唐什么来着?” “唐秀臣~”玄冰冰拉长语调,抢先替黎漾回答了,还冲黎漾眨了眨眼。 “不会是玄门中人吧。”蓝舒音半开玩笑地问道。 黎漾轻轻摇头,“不清楚,但我和玄门中人不太对付,应该不会吧。” 蓝舒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像是纯粹出于八卦,追问道,“有他照片吗?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帅哥,能让我们黎大小姐念念不忘。” “只有一张毕业合照,挺模糊的。”黎漾说着,低头在手机相册里滑动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蓝舒音。 照片像素不高,是典型的集体照。一群穿着校服的年轻人中,黎漾指着角落里一个清瘦的身影。但那侧脸轮廓和眉眼五官,就是那个唐秀臣无疑了。 许是她盯着照片沉默太久,黎漾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试探地问道,“音音,你见过他?” 蓝舒音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那天在古堡博物馆……他算是那群玄门年轻人中带头的。” 话音落下,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 黎漾怔怔地看着那张模糊的合照,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震惊,有恍然,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失落。 蓝舒音有点于心不忍,试图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便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人,“说起来,还有一件更诡异的事……是关于管涵的。” 玄冰冰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管涵?他怎么了?” 蓝舒音斟酌着用词,将管涵可能是女扮男装,甚至真实身份和形态极为诡谲,与某些志怪传说中记载的,能够“飞头”或者变换形体的邪物有关。 “不能吧……”玄冰冰也震惊得像被雷劈了,喃喃道,“不过他已经好几天没来公司了,我们都以为他家里有事……” …… 蓝舒音最终还是没有留宿。 接连两个爆炸性的消息,让黎漾和玄冰冰二人一前一后,失魂落魄地回了房。蓝舒音一个人干坐着也没意思,就打车回去了。 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隗离一身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水汽,他什么也没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吻得难舍难分。 “我是不是太着急了?不该在提唐秀臣和管涵……唉,我确实藏不住事。” 蓝舒音洗漱完,顶着一头半湿的长发走出来,忍不住靠在沙发边叹气,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 隗离见状,转身去浴室取了吹风机回来,将她轻轻按坐在沙发上。 温热的风伴着低鸣声拂过她的发丝,他的指尖在她发间温柔穿梭。 “想问就问,何必自责。”他的声音在风噪中显得格外温柔,“若事事都要权衡再三才开口,活得未免太累。” 吹干头发,他将吹风机搁在一旁,又说道,“黎漾的话,听一半就得了。” “嗯?” “我不喜欢她。”他说得直白。 “理解。”她眨眨眼,带着几分狡黠,“就像闺蜜总看不上闺蜜的男朋友,一个道理。” 隗离却摇头,“她太功利。只是你傻乎乎的,只会看到别人好的一面。” 蓝舒音不乐意了,坐直身子瞪他,“你什么意思?我看人很准的好吗?” “是吗?” 他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尾音微微上扬,没有再说什么。可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蓝舒音莫分明听出了取笑的味道。 想到自己一次次上过的当,她语塞,抓起旁边的抱枕就要砸他,却被他笑着连人带枕一起搂进怀里。 …… 好些天,黎漾和玄冰冰的状态都很消沉。 蓝舒音看在眼里,担心她们闷在家里胡思乱想,便提议周末来一次短途的周边游,去个清静的山间民宿住两晚,换换心情。两人没什么精神,但也没反对,算是默许了。 出行前一晚,蓝舒音整理行李箱,隗离自然地走过来接手。 他蹲在行李箱旁,将她的衣服叠好放好,又根据天气预判,默默添了一件薄外套和一把折叠伞。他甚至记得她容易睡不好,单独用一个小收纳袋装了眼罩和褪黑素。 暖黄的灯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和微垂的眼睫。 蓝舒音盘腿坐在旁边的地毯上,托着腮看着他。一种久违温热的情愫涌上心头,她看得入了神。 “怎么了?”仿佛察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隗离抬头看她。 蓝舒音眨了眨眼,压下眼底泛起的一点湿意,声音比平时温软了几分,“就是觉得很不容易,有点家的感觉了。”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向往和怅然。 隗离立刻起来抱住她,“以后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了。” 这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承诺,让蓝舒音心尖发烫,但在这感动的余波里,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悄悄冒泡——他这么好哄,这么容易心软,岂不是挤几滴眼泪,就能骗到他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随即从他怀里退开些许。 “对了,一直忘了问你件事。”她说着,转身快步走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之前方涣给她的那个漆黑玉匣跑了回来。 轻轻打开盖子,那片流转着温润金辉的羽毛静卧在深红丝绒上。 “这个是你的吗?方涣说,这是通向‘真理’的钥匙,它跟你们有关吗?” 隗离看了一眼,便摇头,“不是我的,也不是什么钥匙。看起来,像某位前辈不慎落下的一片羽毛而已。” “……这样吗。” “不过,应该有些安神清净的作用。” 听他云淡风轻的解释,蓝舒音忽然泛起一丝复杂的感慨。于他们而言随处遗落的东西,普通人却视若珍宝,甚至当成了传家宝。 她轻轻道,“方涣说,为了这片羽毛,他们家不惜得罪了特殊局。” 听出她语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失落,隗离抬手,轻抚她的长发,眼底漾开一片深沉的温柔,“阿音,你不是在仰望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你就在这个世界里,在我身边。” 他的声音清润而笃定,如月色浸润夜河。微微微微俯身,与她额间相抵,气息交融。 “你也不用多爱我,只要……试着多爱这个有你在的世界就好。” 此刻,再无需多言。 窗外夜色渐深,星光透过玻璃,悄然漫溢一室,将相拥的身影温柔包裹。 那片金羽在匣中莹莹生辉,静谧地映照着这一刻。 像是一个故事的圆满终章。 亦或是另一段旅程最温柔的开端。《 》 【番外合集】 第72章 番外·探险博主 蓝舒音1 黔东南的深秋, 雾气总是格外浓重。 为了拍摄一条“百年血藤”的视频,此刻,蓝舒音正歇在半山腰一座依山而建的苗寨吊脚楼里。 木楼老旧, 踩上去吱呀作响,但推开窗就能看见漫山遍野如火如荼的枫叶, 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蓝舒音捧着隗离刚煮好的用来驱赶湿气的药茶, 正刷着手机视频。 忽然就被信息刷屏了: 【音姐!你在吗?求求你看到回我一下!】 【我完了!我真的完了!我奶奶她……】 【我当初就该听你的!我不该信那什么偏方,买那个蜈蚣珠!】 【音姐,你见识广,认识的高人多, 能不能救救我奶奶?多少钱我都愿意想办法!】 【图片】【图片】 两张照片,一张是老人身上成片的红肿皮疹, 另一张,老人面部肿胀得几乎看不清原本模样。 蓝舒音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照片, 眉头紧紧蹙起。 她立刻回复:【去医院啊。】 消息刚发出去,几乎秒回: 【早就去医院了!可医生说是急性全身性过敏反应合并感染,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那珠子……那珠子肯定有问题!音姐, 我求求你,替我曝光他!这是那个骗子的名片!】 文字里透出的绝望几乎要溢出屏幕。 隗离回来时, 看到的便是她沉默看着手机,轻轻叹气的样子。 “怎么了?”他走近, 手掌自然地轻抚上她的肩头。 蓝舒音把手机递给他看,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挥去的低落, “一个老粉丝,之前为了给家人治病,买了网上的‘蜈蚣珠’……结果弄成了这样。”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雾霭,低声喃喃, “人生无常……有时候明明看到了他人的苦难,却发现自己能做的有限,这种感觉太无奈了。” 说完又自我嘲笑了一番,“我好像越来越多愁善感了。”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隗离抚摸着她的秀发,声音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倾尽所能,问心无愧,便是最大的善意。至于生死天命,非人力所能强求。” 不久后,蓝舒音将那无良卖家的信息和粉丝的惨痛经历整理成视频发布,果然在平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舆论迅速发酵。 #蜈蚣珠骗局#、#警惕偏方陷阱#等话题接连冲上热搜。 平台官方反应迅速,趁势开展了一轮针对“虚假养生、偏方带货”类直播和账号的严厉打击行动,一时间,各类打着“祖传秘方”、“灵物奇珠”旗号的牛鬼蛇神纷纷被封号。 蓝舒音很清楚,自己这一举动,无疑是断了不少人的财路,得罪了不少利益群体。 她做好了被水军反扑抹黑,乃至遇到麻烦的心理准备。 但,偶尔有几篇试图带节奏、暗示她“夸大其词”、“博取流量”的负面通稿冒出头,却总在热度起来之前,就悄无声息地从网络上消失。 任何试图大规模诋毁她声誉的操作,都会在萌芽阶段被迅速掐灭。 仿佛有一张强大隐秘的保护网,将她牢牢护在后方,隔绝了所有来自暗处的反噬。 反而因为这次风波,她的粉丝数量飙升,迅速突破了百万大关。 “阿离,你做的?”从多洛米蒂回来后,蓝舒音看到自己的粉丝数量也是吓了一跳,本来是去国外旅游顺便躲风头的,到头来发觉自己多虑了。 隗离只是淡淡笑了笑,将一盏刚沏好的安神茶推至她手边,茶汤清亮,氤氲着宁神的暖香。 “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说过,你只需试着去爱这个有你在的世界。至于你——” “由我来爱,就够了。” …… 秦岭深处,万仙阵遗址的玛尼堆在暮色中静默矗立,无数刻印着经文的石块堆积成丘,在渐起的山风中散发着苍凉古老的气息。 蓝舒音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几乎被冻僵的“熟人”。 方涣蜷缩在背风的石堆后,脸色青白,唇色发紫,浑身不住地颤抖,意识模糊,显然已经失温了。 隗离将他挪到更避风处,随手甩过应急毯,继而抬腕轻挥。 霎时间,无数蓝闪蝶不知从何处翩然而至,翅翼流转着淬火般的幽蓝光泽,转瞬在方涣周围聚拢成一个温暖的保护圈,隔绝了刺骨寒意。 注意到蓝舒音瞬间投来的目光,隗离面色如常,却是解释道,“之前听你提过这种蝴蝶,便顺手养了一些。” “哦,我说了之后啊。” “嗯嗯。” “当初不是你把这可爱的东西放我头上,监视我一举一动的吗?”蓝舒音不是傻子,许多细节串联起来,真相再清楚不过。 隗离眼神闪躲,支支吾吾。 此地不是兴师问罪的好地方,蓝舒音只是微笑,“好好想想,回去后怎么解释吧。” 这时,方涣的颤抖渐渐平息,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 当他看清眼前的二人时,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愕然与复杂。 “多谢。”他的声音依旧虚弱沙哑。 “你怎么会在这?还一个人弄成这副样子?”蓝舒音问道。这绝非寻常探险者会选择的路线与时机。 方涣靠在冰冷的石头上,沉默了许久,久到蓝舒音以为他不会回答。 他终于回答道,“为了维持现在这副样子。” 他抬起眼,看向蓝舒音和隗离,眼神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与自嘲。 “这次返老还童,不过是我与某些强大的存在做了交易,强行逆转了部分生机。”他抬手,看着自己光滑年轻,却隐隐泛着不正常青白的手背。 隗离淡淡出声,“我提醒过你。” “是,但我不甘心。”方涣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我现在的年轻是有时限的,想要维持下去,就需要不断汲取生机,或者,找到更强大的替代品。”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隗离,又迅速移开,带着深深的忌惮。 “传闻这万仙阵的玛尼堆下,埋藏着古代修士凝聚的生命石髓。”他看向那无尽的石堆,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与绝望,“我本想冒险一搏,可惜……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这里的凶险。” 他闭上眼,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到头来,不过是饮鸩止渴,从一个深渊,跳向另一个更深的深渊罢了。” 对于其他事,方涣讳莫如深,向他们讨了一碗热汤,又要了一件羽绒服,便颤颤巍巍地往回走了。 夜色渐浓,民宿里暖气低低运作,蓝舒音捧着手中微烫的茶杯,忍不住问出盘旋心底的疑惑,“你说,方涣究竟是和什么东西做了交易?他口中的存在,返老还童……这得多逆天啊?你知不知道来头?” 隗离闻言,脸上却掠过一抹不屑,“没那么玄奇。所谓‘返老还童’,在灵修一途里,从来不是无中生有地创造生机,而是窃取,或者转移。本质是把他人的生命,挪到自己身上,一种很阴毒的把戏。” 他修长的指尖在木质桌面上轻轻一叩,一丝极细微的黑色雾气便自他指尖溢出,缠绕游移了一瞬,又倏然散去。 “这天地间,有些极为古老的存在,它们早已失了固定形态,残存于世的,不过是一缕执念或意识,依凭的便是与人之间的种种契约与交换。它们无法凭空赋予生命,却能以自身积累的、堪称海量的死气或怨力作为媒介,强行从他人的命格里借来寿数,从他人的血肉中剥夺生机,再转嫁给祈求者。” “类似于……拆东墙补西墙?”蓝舒音尝试理解。 “东墙坍塌,西墙也早已被蛀空。” 隗离声线平稳,带着一种见惯诡谲的淡漠,“那些被强行借走的命数,往往伴随着极重的因果与怨念。承受者看似重获青春,内里却早已被死气侵蚀,如同被白蚁蛀空的梁木,外表光鲜,一触即溃。更需要不断寻找新的养料来维持这虚假的繁荣,直至彻底沦为那些存在的傀儡,或是在某一次剧烈的反噬中,彻底湮灭,魂飞魄散。” 他抬眼,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窥见那些游荡在时光缝隙中的诡谲之物。 “民间志怪里,常有精怪予人金银,最终却发现是冥币化形,或遇美艳女子自荐枕席,天明方知是骷髅披画皮。原理与此类似,皆是以虚妄之象,诱人付出更沉重的代价。方涣遇到的,不过是更高明的版本而已。” 蓝舒音若有所思,“所以,他现在的年轻,是用别人的命,或是别的什么换来的?” “也许是他自己的未来,也许是至亲的福缘……交易一旦成立,便再难回头。”隗离不以为意地一笑,“不必深究。悖逆天道之法,终究是镜花水月。” 他的语气,已然为方涣的故事画上了句号。但蓝舒音坐在那里,心中的波澜却难以随之平息。 她知道,隗离有许多事未曾对她言明。 算不上刻意隐瞒。他从不阻拦她的探寻,如果她问,他也会给予答案。但,他自己从不主动揭开那层帷幕。 如同一座静默于永夜深处的雪山,浮于水面的部分已足够令人惊叹。 可蓝舒音忍不住去想,水下那更庞大更幽暗的部分,究竟潜藏着怎样的过往?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譬如当下。 “那就不说别人的事了。”蓝舒音倾身向前,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不让他有机会含糊其辞,她仰起脸,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薄唇。 “说说蓝闪蝶,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下一篇是隗离,下下篇是姜无恙。 第73章 番外·人间归处① 隗离。…… “阿离, 你会做梦吗?” 有时候,大隗迦离会想起风芷昭音问他的话。 那时他端坐在她身旁,一板一眼地回答, “灵修之体,神念澄澈, 不入凡尘梦境。” 她又问, “阿离,你们灵修也算人吧?那你们……真理殿,允许人结婚生子吗?” 他眼睫微垂,避开她灼灼探究的目, 光回答依旧平稳无波,“真理殿不行俗世之礼, 不结尘缘之契。” “那你们是怎么,内部解决?”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来着? 好像是, “灵修之道,在于超脱。情爱羁绊,徒乱人心。真理殿中, 唯有同道,并无俗侣……”还说了些别的规规矩矩的话, 把她气得不行。 但现在,这乱人心的羁绊, 却成了支撑他在这刑罚与寻觅中,唯一未曾崩断的弦。 他私自挪用圣物息壤, 捏造“果果”之身潜入人间,本就是僭越法理的大罪。 但他不在乎。甚至主动回来领罚。 因为唯一还可能捕捉到她一丝残魂去向线索的地方,便只剩下这观测万物法则源流的真理殿了。这里的观尘镜能照彻三界因果,这里的万灵谱记载着所有触及过法则之力的灵体印记。 他不信, 那个敢与天地叫板的灵魂,会那么轻易地消散于虚无。 业雷鞭挞灵体的剧痛,灵核受损的虚弱,比起彻底失去她的恐惧,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代价…… 大隗氏族人世代守护真理殿,观测天地法则。 但大隗迦离七岁时,还是一个野孩子。 彼时,正值朝代更迭未久,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与专注维护天地平衡的“大隗氏”不同,另有一支名为“玄扈”的古老灵修氏族,他们信奉力量至上,意图干涉人间王朝气运,从中攫取更大的权能与资源。大隗与玄扈,理念相悖,暗斗已久。 在一次玄扈氏针对某处关键地脉的争夺行动中,他们清剿了占据那里的流民营地。 时年七岁的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蜷缩在尸堆与断垣的阴影里,浑身污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清理战场的玄扈族人发现了他,察觉到他身上那异常纯粹却未被引导的灵修天赋,视若奇货,却也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恶意,准备将他带回族中。 就在他被粗暴地拎起时,一匹白马踏着月色而来。马上的女子身着素净的骑装,披着黑色斗篷,风尘仆仆。 她长得绝美,拥有一双秋水般的杏眸。是玄扈氏这一代最惊才绝艳,去因理念不同而时常游离在族群边缘的女子——玄扈音。 她看出了这孩童体内蕴藏的,足以撼动法则的潜力,也看出了同族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危害之心,立刻驱马上前,“这孩子,归我了。” 她翻身下马,走到瑟瑟发抖的孩子面前,蹲下身,替他轻轻擦去脸上的血污,然后塞给他一块温热的饼。 “跟着他们,你会死,或者变成怪物。去北方吧。那里……或许能给你一条真正的生路。” 她一路沉默,牵着他脏兮兮的小手,带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脉深处。 那是苍茫陡峭的福地,大隗氏巡视人间的某个据点。几座灰黑色的石屋依着陡峭的山壁而建,檐下悬挂着两盏昏黄的,以特殊符文笼罩的风灯。 感受到掌心那只小手不安的紧握,玄扈音蹲下身,温声安抚道,“别怕。你身体里沉睡的力量,需要正确的引导,而这里的人……懂得如何尊重力量本身。” 不久,石屋中走出一位身着素袍,气息渊深的长者。他看到玄扈音时目光微凝,随即落在孩子身上,眼中掠过一丝惊异。 那是对某种旷世璞玉本能般的感应。 最终,那位长者没有说话,只是向孩子伸出了宽厚而布满薄茧的手。 可孩子攥着玄扈音的衣角,迟迟不愿松开。 玄扈音垂眸,解下自己那件斗篷,仔细叠好送给了他,撒了个善意的小谎,“待你学成,我来接你。” 他这才迟疑地接过。被另一个温暖干燥的大掌握住,不由自主地跟着转身。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玄扈音依旧站在原地,山风猎猎,拂动她已无斗篷遮蔽的衣衫与如墨发丝。见他回头,她温柔一笑,随即抬手,于苍茫山色间,向他轻轻一挥。 那一瞬,月光仿佛都汇聚在了她的眼眸中。那双漂亮的,含着笑意的秋水杏眸,便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成为混沌记忆里唯一的光。 进入大隗氏后,他异于常人的天赋迅速绽放。族中长老以秘法窥探其灵台深处,皆为之震动。那里竟蕴藏着一抹与生俱来的辉光。 “蒙尘之珠,终归其位。从此,你姓大隗,名迦离。”大隗氏族长的声音庄严而古老,“望你身处纷扰尘世,而能常得自在,持守真理。” 再后来,大隗迦离果然不负所望,于真理殿深处,传承了那至高法相之一——寂灭光翼。 那是秩序与终结的具现化。它代表着万物归于沉寂,回归本源真理的最终形态。拥有此法相者,天生便是真理最忠诚,最强大的执行者。 他被寄予厚望,尊为真理殿千年不遇的“圣子”。 大隗迦离的童年没有玩伴,没有嬉闹,只有浩瀚如烟的古老卷宗,繁复艰深的法则符文,以及真理殿内外中,那些氏族长老们灌输的教诲。 真理至上。 秩序不可僭越。 他学习的不是人情世故,而是星辰运转的周期,地脉灵气的潮汐,生命诞生与消亡时能量转换的精确刻度。 他居住在真理殿深处,一座由冷白石料筑成的简朴居所内。窗外是终年不化的雪峰,映照着永恒不变的清冷月光。 久而久之,隗离的性格也如这环境一般,变得清冷、孤高,不近人情。 他俊美无俦的容颜上很少出现波澜,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清澈冰冷,映不出属于人的情感。他习惯于用真理的尺度去衡量一切,万物在他眼中,皆是遵循特定规律运行的存在,生老病死,因果循环,皆是理之当然。 但,在灵台至深处,大隗迦离始终记着那双含笑的秋水杏眸。那个在尸山血海中为他拭去污浊,予他温饱,指引他前路的女子,成了他混沌初开记忆中,第一道也是唯一温暖的光。 连大隗这个姓氏,某种意义上,也是她赐予的殊荣。 直到某日,他于观测星轨时,感知到代表玄扈一族的命星彻底黯淡;在梳理地脉时,那片属于玄扈氏的土地上,生机断绝,其族运彻底终绝,终成空白。 骗子。大隗迦离默默想道。 后来很漫长的岁月里,他几乎忘却了前尘。 直到风芷昭音出现。 第一次见到那少女,是在那座荒废已久的黄仙庙。 真理殿监测到此处地缚灵异常躁动,已严重扭曲当地法则平衡,故遣他前来净化。 大隗迦离隐于宽大的黑斗篷之下,如一道无声的影子踏入破庙,对庙内泾渭分明的几拨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最深处的角落。 然而,他踏入的瞬间,灵觉微动。角落里,那个看似闭目休憩的少女,身上散发着一种微弱却莫名牵动他的气息。 他甚至没看清她的形貌,却本能地将她标记为“异常”。 他沉默坐下,隔绝外界。却能感知到那背对着他的余光,始终审视而警惕地落在他这片阴影之上。 直至天光微亮,他起身离去,那目光的主人才似乎松了口气。 第二次,是在小王庄外的乱葬岗。 原来地缚灵异常躁动,是由于此地血气冲天,怨灵哀嚎。官兵以无辜者的鲜血与恐惧为祭。这已不是简单的杀戮,而是对真理根基的亵渎。 他无视那些人的喝问,引动了寂灭光翼。圣洁光芒涤荡而下,将所有参与血祭的官兵尽数化为虚无,归于土壤——这是对扭曲法则者最直接的修正。 就在法相敛去,他准备离去前,那道“异常”气息再次触动了他的灵觉。他察觉到了山坡岩石后,两道极力压抑的生机。 而其中一道……来自破庙中那个警惕的少女。 又是她? 帽檐微不可察地偏转,朝着他们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他能听到他们骤然屏住的呼吸,感受到那几乎凝滞的恐惧。 罢了,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凡人。 大隗迦离收回目光,未再理会,身影消散于风中。 那时他并不知晓,这两次看似偶然的短暂交汇,悄然荡开了宿命的纹路。 也从未想过,会以那样的方式,第三次见到她。 空间扭曲,法则哀鸣。 那股蛮横的束缚之力,强行穿透了真理殿与凡世的壁垒,将他从法则的轨迹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等他回过神,已经站在那绘制着繁复血色符文的阵法中央。这突如其来,完全不合理的变故,让他踉跄了半步,斗篷下的眉宇下意识蹙起,掠过一丝茫然与错愕。 何等荒谬?竟有凡人,妄图以这等可笑阵法拘役他? 杀意本能凝聚。任何敢于如此亵渎真理殿尊严的存在,都该泯灭。 可随即,他感知到了阵外之人的气息——那个在黄仙庙与小王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 此刻,她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眼神却亮得骇人,燃烧着一种疯狂的决绝,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竟然是她。 未等他理清这荒谬的境况,她突然从桌上拿起一个油纸包说,“风月楼最出名的琥珀酥,尝尝?我排了将近两个时辰才买到的。”她解开系绳,露出里面澄黄酥脆的点心。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岁月,有人将这般寻常带着烟火气的食物,递到他的面前。 大隗迦离下意识地抬手,一道粗劣的链铐虚影却在腕间流转,束缚了他的动作。 他在心底冷嗤这阵法的简陋与不自量力,权衡着是立刻挣脱还是静观其变,她却做出了一个让他再次愕然的举动。 她居然将那包点心,放到了他脚边的地面上。 捡? 绝无可能。 可紧接着,她又转身端来一只瓷碗,振振有词道,“东市绿豆汤西施亲手熬的‘及第汤’,你若想……早日位列仙班,一定要喝。” 位列仙班? 她在说什么? 大隗迦离陷入了一阵茫然的思考中。 然而,“铮”的一声利刃出鞘的清鸣,猝然斩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眸望去,却见她手中长剑已然出鞘,雪亮的剑锋在昏暗的室内划出一道寒光。 她的眼神变了,先前那强装出的殷勤与试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图穷匕见的决绝。 那目光紧紧盯着他,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意味,仿佛他敢吐出半个拒绝的字眼,那柄凡铁便会不顾一切地斩落。 “你们平时勾魂索命,总需要称手的家伙吧?我这柄……” 他看出了这虚张声势背后的真正意图,在她继续这蹩脚的说辞前,清冽的声音直接打断,穿透了这紧绷的空气。 “直言意图。” 果然。她是为了至亲之命。 “给你几分颜色,不过是我为人和善待人热情,老话讲先礼后兵,既然你不领情,那我就直接点。我不是在求你,也不是在请你,是命令你。” “我把你抓来,可不是听你在这说教的。” 头一回,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大隗迦离静立阵中,宽大的斗篷纹丝不动。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却又为至亲不顾一切的少女,心底那丝因阵法与冒渎而起的冷意,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穿透了漫长时光洪流的熟悉感。 明明她的眼睛,其形其神,与记忆中那双温柔含笑的秋水杏眸截然不同。 可就在她扬言命令他,以凡人之躯妄图胁迫神明的那一刻,那眼神深处不顾一切的执拗,那种宁折不弯的决绝,竟与他灵台深处那抹蒙尘的印记,微妙地重叠了。 大抵是一瞬的触动,大隗迦离本应毫无转圜的拒绝却变成了—— “三日后,我将引‘极夜’降临风芷家方圆十里,持续一昼夜。‘暮’也会现身助你,为你争取时机。” 大隗迦离忽然改了主意,不想让她知晓,这粗劣的役死阵,其实根本困不住他。 然而,当她依言撤去阵法,回到真理殿那亘古清冷的居所,周遭绝对的寂静却让方才那片刻的反常显得格外古怪。 一种懊恼的情绪萦绕在大隗迦离的心头。 暮是他的殿侍,几乎是他的影子。 一言既出,已不仅仅是提供便利,而是动用了真理殿的力量,介入凡俗纷争。这与他素日秉持的准则,已然相悖。 他竟如此轻易地应允了一个凡人的胁迫,甚至主动提供了超乎预期的协助,这绝非他应有的行止。 可这份懊恼,在三日后,透过“暮”所共享的视野,看到她悍然闯入风芷家,在重重阻碍中穿梭,那份孤勇与决绝,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动摇,又被另一个念头取代——既已言出,便当践行。真理殿可以不在乎凡人生死,但不能背弃承诺。 这念头如此理所当然,以至于看着她强撑着重伤虚弱的身体,却仍使出役死阵后,他发现,自己这回,没有因被拘役而愤怒。 他的目光投向蜷缩在地,脸色苍白的少女。她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那只未曾受伤的手仍无意识地紧握着,仿佛随时准备挣扎起身,继续战斗。那股拼尽一切,灼灼燃烧的生命力,与她此刻脆弱不堪的形态形成了强烈对比。 大隗迦离忽然感到了一丝新奇。 鬼使神差地,他更不想让她知道,这阵法于他形同虚设了。 他为自己这有违常理的举动,寻得了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借口:这关乎交易,关乎真理殿承诺的兑现。 只是,大隗迦离没想到,他应允承诺替人稳固脏器,使得那具残破身躯重新焕发生机之后,那风芷昭雪,却用怨毒的眸子死死剜向他。 “谁要你多事……” 他眸光骤冷,“若非你姐姐以命相搏,你早已是一具尸体。你的生死于我毫无意义,我出手,不过是履行和她的交易。” 他垂眸睨着她,那双桃花眼里无情无欲,仿佛凝着千年不化的霜雪。 见她唇瓣微动似要争辩,他却不愿听,宽大的袖袍随意一拂。一道灵力轻震,风芷昭雪便软软瘫回榻上,再度陷入了昏睡。 后来无数个日夜,大隗迦离几番后悔,为何当时没直接把人打死,只是打晕。 明明早已察觉到风芷昭雪心思不纯,却因秉持“不干涉命数”的准则而漠然旁观。这份冷漠,终将他推向了共犯的位置——他,也是害死阿音的帮凶。 但彼时,在香翁山重见她时,大隗迦离尚未预见这般深重的因果。 也未曾想过,自己会对那个屡次以荒谬手段拘役他的女子,渐生情愫。 那日她布下役死纂,却在他一现身后,便抢先滑跪,仰起脸扯出一篇“情难自禁”的荒唐说辞。 那双总是盛着倔强或算计的眸子,此刻写满故作的真挚,偏偏嘴角抿得死紧,透出几分虚张声势的可笑。 他静静听着,面具下的眉几不可察地一动。 ——又在胡说八道。 心底这般想着,却并未如初次那般升起被亵渎的愠怒。反而有一种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悄然蔓延。 他甚至配合地揭下兜帽,露出真容,如愿看到她一瞬失神的模样。 “你所言种种,究竟哪句是真?”他问,声音依旧冷冽,却少了几分以往的疏离。 后来他随她深入妖穴,离去时,接过了她递来的那包风干牦牛肉。 ——拿人手短。 他为自己这再度破例的行径,寻了个再蹩脚不过的借口。 直至看着她为不相干的村民一次次冒险,听着她理直气壮地唤他“隗离”,他才恍然惊觉,那道曾坚不可摧的真理壁垒,早已在她锲而不舍的敲打下,裂开了细密的纹路。 后来很长一段岁月,那只被他带回真理殿戒律清修的九尾狐,总试图靠近他。 她收敛了暴戾,化作人形后姿容绝世,眼波流转间天然一段风流。她常静立于他修行的雪崖远处,或是在他途经的回廊下偶遇,奉上一盏清露,或是几瓣她以妖力温养出的奇花。 大隗迦离素来无视。 直到某一日,九尾狐拦在他面前,那双金瞳清澈明亮,映着毫不掩饰的欢喜与坚定。 “圣子殿下,千年修行,我看过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直到遇见您。这份心意很纯粹,就像山泉映照月光,只是……一眼就喜欢上了。” 她声音柔婉,微微笑着,姿态坦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大隗迦离脚步未停,冰冷如常地回应,“真理殿不是你妄动尘心之地,清修若再分神,便离去吧。” 那阵子,风芷昭音总寻着各式由头拘役他。 不知为何,九尾狐那番剖白,竟让他倏然想起那个总不按常理出牌的身影。分明昨日才见过,此刻却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投喂时亮晶晶的眼睛,叉着腰理直气壮的模样,每一次风风火火闯进他生命里的样子。 仿佛有一道灵光劈入了脑海。 他突然意识到,那一次次破例,一次次停留,不是因为承诺和熟悉感。 只是因为她站在那里,无需言语,无需姿态,他就学会了停留。 所以后来那八年,当风芷昭音怀着恨意踏上复仇之路时,大隗迦离始终伴她左右,如影随形。 那绘制在院落角落、以鲜血反复巩固的役死纂,那阵法流转的微光,不过是他默许存在的一道纱幔,一道她自以为安全,用以维系她那点可怜掌控感的屏障。 他从未想过离开。 因为阿音会做噩梦,会被梦魇扼住呼吸,会在无意识中蜷缩成团,会无助。 而他,心口会疼。 他见证着她被仇恨侵蚀的每个瞬间,也守护着她残存于眼底的最后一缕微光。他心甘情愿,将自己铸成了她复仇之路上,最沉默也最坚固的基石。 只是,彼时的大隗迦离,还尚未萌生将她据为己有的念头。他心中所怀,只愿她好。 因此,当风芷氏覆灭的尘埃落定,她刻意寻了个由头将他支开,他以为,她是怕他。 怕他这个见证了所有狼狈与偏执的存在。怕他因这八年的拘役而清算旧账,更怕他阻挠她寻求自由。她大抵是想以这种方式,无声地逃离过去,求一个彻底的清静。 人人都惜命,他本就不想要她的命。 所以,大隗迦离选择了顺水推舟。 若她的恐惧是真,他离去,便能让她安心。 若她的未来,不再需要他的守护便能获得平静,那他离去,便是成全。 他依言转身,身影消失在天际,没有回头。 回到真理殿那日,殿宇依旧,雪峰寂寂。 观尘镜中灵光如常流转,万灵谱上的轨迹浩瀚如星海。大隗迦离试图重归那观测与守护的日常,却发现周遭过于安静了。那曾经萦绕耳畔的,或倔强或狡黠的声音,那总在不经意间闯入他感知范围的鲜活气息,消失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让他感到失落。 其实也就几天的时间,那道熟悉的,带着血誓与执念的拘役之力,便再次穿透空间,缠绕而上。 几乎是感应到的瞬间,大隗迦离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甚至顺应着那道牵引,主动加快了降临的速度。 可听到她嘶哑着喊出“杀了他们……我的命你拿去”时,他却有一瞬间,心底翻涌而上了一丝陌生的震怒。 她怎么可以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 然而,目光触及她赤红的双眼,颤抖的唇瓣,那些情绪又化成了克制。 大隗迦离太清楚,此刻任何关于命数的道理都只会将她推入更深的绝望。于是他选择取走她手中的刀,用行动中断了她的失控。 “这条蛇的性命可取,你可要亲自了结?” 这是他能为她找到的,最安全的情绪宣泄出口。既让她掌握生杀予夺的主动权,又避开了最危险的业果。 而当她最终闭眼说出“算了”时,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开。 看着她跌坐在地,将脸深埋掌心,那股熟悉的钝痛再次漫上心间。他走上前,声音不自觉地掺入许久未有的温沉,“过往种种,将你困在原地太久了。” 那日她支开他,他原以为是想摆脱过去重新开始。可如今看来,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自我折磨。 所以当她说起阴神真身,当他听到那句带着耍赖意味的“你陪我找”时——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应道,“好。” 这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某些一直模糊的界限仿佛就此分明。 ——“寻常凡人,我不管。” “那我就特殊?” “我也想弄明白。” 其实用不着弄明白,大隗迦离看着她疲惫却依然倔强的眉眼,心中早已明了,自己为何无法抽身离去。 因为她在这里。 而他,早已无法忍受她独自漂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