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断善恶》 第1章 落子无悔 正是四月里的时候,山下芳菲已尽。寒山堂内却还是一副春日里的景象。 桃花初开,树下有两个年轻男人正相对盘腿坐着。在二人空隙间的草地上摆着个做工古朴粗糙的木头棋盘。 执黑棋子的男人长着一张娃娃脸,让人分辨不清究竟是何年纪。说是二十岁,看这老练的神态实在不像,说是已有而立之年,面庞又太白嫩,嘴上胡须都不曾有,看着十分光洁。 至于执白子之人,倒可以笃定是个年轻小郎君,眉目柔和,气质内敛,穿着一身单薄的罗衣,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 师父又在拉着大师兄下棋了。 吴青冥屏息站在桃树下,手上提着一壶刘家村的特产“桃杏双春”。这种酒别的地方都不售卖,只在刘家村独一份,乃是当地农家用去年收获腌渍一年的糖杏,外加今年新采的桃花酿造而成。 桃杏双春口感醇润,甘甜微酸且不呛人,老少咸宜。因此,这酒颇受寒山堂上下众人的喜爱,隔三差五就得差人去刘家村买上。 吴青冥不愿打扰师父与大师兄的手谈,只凝神观看。在他来去山下刘家村的路上,想来师父已经连输了几局。 此时吴青冥的师父,那位手执黑棋的娃娃脸青年人,也正是寒山堂堂主姚岁年,正皱起眉头咬起牙关,凝神苦思了好一会,始终没有落子。 而棋盘上黑子白子凋零,明示着棋局已进了尾声,快要收官了。 姚岁年犹豫不决许久,终于落了一子,见到吴青冥的到来,忙招呼道:“青冥,快,来来来,来得正好。你看看,这一招我下得妙不妙?” 他这一落子,顿时吃掉了大徒弟的三颗白子,这将是他和首徒楚秀对弈以来为数不多的胜利。姚岁年摩挲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显然是对自己的这一步棋颇为得意。 寒山堂堂主姚岁年是个臭棋篓子,且是个百折不挠又不要脸的臭棋篓子。吴青冥心想,大师兄至今没有一剑把师父挑飞出去,真是一副天生的好脾气。 听姚岁年这么说,吴青冥低头看了看棋盘,刚想着大师兄怎么礼让起师父来了,但他仔细一看,又马上领悟了其中的关窍。 他想笑,又努力憋了回去,高声夸赞道:“妙,实在是妙。” 这诚恳的语气听得姚岁年那叫一个喜笑颜开。 “妙就妙在——”吴青冥话溜到嘴边,逗师父似的卖了一个好大的关子,又闭嘴不说了。 “妙在哪了?”姚岁年抓耳挠腮,还想继续听自己好徒弟的马屁。 姚岁年面前的年轻人,也就是他的大徒弟,寒山堂的大师兄楚秀,却从罐子里拿出一枚白子,沉吟片刻,在姚岁年疑惑的目光下落子,温和地说道:“堂主,你输了。” 这一时间峰回路转,直叫姚岁年愕然了。 “妙就妙在你一会儿就要送大师兄十个子儿!” 直到这时,吴青冥才大笑着把这句话说完,气得姚岁年跳起来就要打他。 吴青冥别的武功水平暂且不论,他身法灵活,弓着身从姚岁年臂弯下躲到一边,飞奔到在大师兄身后站定,才像有了靠山一般,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可是拿着酒呢,师父倘若打我,酒就摔了。没法喝如此美妙的桃杏双春,我看到时候怨谁去!” 姚岁年也不管吴青冥说什么,跳起来就追着徒弟痛殴,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出拳扫腿,气劲在空中乱窜,惹得树上的桃花飞落,好似下了一场桃花雨。 楚秀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他抱臂看姚岁年和吴青冥打闹,一个没有堂主的派头,一个没有徒弟的样子。 堂主终究是堂主,很懂混混打架的擒拿之术,技高一筹,抓着吴青冥“痛殴”。吴青冥挨了姚岁年一记落在膝盖窝的飞踹,整个人一时间重心不稳,手里的酒竟飞了出去。 “我的酒!”两个人同时惨叫道,飞身扑过去要去抢酒坛子,肉眼看着已是来不及。 眼看着要坛飞酒洒,此时,一根桃树枝好像凭空出现一般,只往前轻轻一送,居然稳稳当当地就把这一坛子酒立住了。 “给。” 楚秀握着桃枝,说道。这酒坛纹丝不动,原来是全赖内功真气灌入易折的枝条中,加强了它的韧性,才能承受酒的重量。 姚岁年大喜过望,遂如获至宝地把坛子捧在了怀中。他差遣着吴青冥将功赎罪,赶紧滚去灶台边,把木架上摆着的几只瓷碗拿来。 这样的美酒佳酿,合该用碗畅饮才爽快。瓷碗送达,三人先是喝了一轮,没多久姚岁年就醉了,东倒西歪地在桃树下叫嚷着要给吴青冥演练一套并不存在的“醉酒剑法”。 楚秀喝得不多不少,但没姚岁年那么醉,只脸上泛点红晕。等姚岁年彻底醉倒,瘫在地上不省人事,吴青冥才把师父拖回屋子里去。 楚秀又独自留在桃树下独酌了一会儿,这才收拾了棋局,那把方才被他当剑使的桃树枝,早就不知仍在何处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落子无悔 第2章 朝云 吴青冥老是觉得,比起姚岁年,他们的大师兄楚秀更像个师父的样子。 姚岁年有一张娃娃脸,性格跳脱,这导致寒山堂的众人对他亲近有余而威严不足,放在别的门派,吴青冥以下犯上的行径十有**要吃闷棍,再夸张点要开宗门刑堂伺候了。 姚岁年的武功也中不溜秋无甚看头,呵退地痞流氓不成问题,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水平放到江湖上,也只能勉强够格二流,一遇上高手只能抱头鼠窜。 寒山堂主要习剑,不教授别的武学。不过要是对其他武道有兴趣,姚岁年也不介意他们自学成才。 姚岁年使的那套剑法没有花里胡哨的名字,就叫寒山剑法,吴青冥问剑法是从哪里来的。 姚岁年随口答曰:“是从你师父的师父的师父那里传来的。” 吴青冥自然不信。因为他知道寒山堂只有一任堂主,那就是姚岁年。而这剑法的名字,显然也是他临场随口取的。 “虽然我用着不厉害,但这套剑法本身还是很厉害的呀。你要是好好学,肯定是江湖上一流的剑客。”姚岁年说得十分笃定,好像真是如此这般。 吴青冥听了师父的话,也不好反驳,只是半信半疑地照着姚岁年给出的简笔画剑谱练着。 “你不信?那让你大师兄给你舞一遍看看,你就知道了。”姚岁年不服气地说,他今天可非得让吴青冥见识一下寒山剑法的厉害不可,当然,这种厉害靠自己不行,得靠楚秀来实现。 吴青冥纳闷,说道:“可是大师兄平常练的不是寒山剑法啊。” 大师兄不光练的不是寒山剑法,他平时就没怎么练过剑。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慢吞吞地洗漱。接着去喂鱼,回来后躺榻上看话本,练字,画画,喝酒,和师父下棋。 每日他干的事挺多,但没有一件是正经事。 “他保准会。”姚岁年信誓旦旦道,“他这会儿准在屋子里画画呢,你把他叫来就是了。” 吴青冥小跑着去请大师兄出屋,师父说得不错,大师兄果然是在作画。 他披着一件灰色的仙鹤大袍,对襟松垮垮地用带子系着,头发也未梳,显然是中午睡醒后懒散,躲在屋里倦于出门。 书案上摊开着一方生宣,楚秀的画已作了大半。 画上的是个坐在湖边垂钓的公子,披着狐裘大氅,端得是一副风流写意。 但这位公子没有脸,楚秀所有的人像都不曾绘上五官。无处不精致,但偏偏没有脸,就好像有人从中硬生生地挖空了一块。 吴青冥有一次问大师兄他画的谁,楚秀笑了笑说是一位故人,只是太久不见,连五官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吴青冥表明了来意,大师兄停下笔,往笔洗中一搁,说道:“等我片刻。” 只见大师兄从墙边的木架上取下一把剑来,吴青冥问道:“大师兄,你这次不用桃枝代剑了?” “好的剑法合该配上这样的剑。”楚秀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走罢。” 寒山剑法的一招一式,都没有名字,只有第一招第二招第三招诸如此类。 桃树下那一片空地,正是寒山堂弟子们平日练剑的好地方。 此时的寒山堂,除了首徒楚秀,只有两名弟子。 二师姐姜浸因事出门远游,眼下,唯有吴青冥有幸能见到大师兄舞剑了。 这柄长剑出鞘,真气与剑气互相缠绕,使其一阵凄厉的剑鸣。没有内功真气练剑,无异于摆花花架子。 这剑鸣仿佛十年沉冤得以昭雪,又仿佛多年蒙尘的珠宝得以重见天日。 剑柄上缠着黑布,看不明是什么制式,剑身修长,到末尾迅速收窄,显得有些古怪,不像是正统的君子剑。但一定是把不同凡响的剑,跟吴青冥在刘家村大铁匠那里买的普通铁剑,毫无相似之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吴青冥才明白,那是柄杀人剑,这样的设计讲究的就是杀人的效率,胜他人十倍,这种剑一出鞘就要引动腥风血雨。 剑锋反光甚重,如雪光一般惑人,不能久看。剑身上有刻字,吴青冥拼了命去盯,也只能勉强看出一个小小的“雪”字。 大师兄从来没提起过自己的剑叫什么。那柄剑一直搁在墙边的木架上,无人问津,不光被楚秀本人遗忘了,甚至所有人走到大师兄的房间里,都不太会注意到墙上挂了什么,那就像个单调的装饰品,只是摆在那而已。 楚秀的剑和他的人很不同,剑不随主人。 在吴青冥的印象里,大师兄脾气温和,话不多,平日里懒懒散散的,从不急着做事,也从不和人急眼。 姚岁年说大师兄是那种即使天要塌下来,他还能眼见天塌地陷慢吞吞走着的人。 大师兄是师父捡来的,又过了小半年姚岁年才先后捡到了姜浸和吴青冥。所以这三人就这样论资排辈地成为了姚岁年的徒弟。 不过吴青冥总觉得娃娃脸的师父和大师兄看上去年岁几乎一般大。 楚秀平时的动作是很慢,但他的剑很快。快到吴青冥只紧跟着看了一招,就看得头晕眼花,再也跟不上大师兄出剑的速度了。 一套他自己舞起来平平无奇的剑法,在大师兄手里竟然和腐朽化神奇一般,一下子就有了精魄。 “好!”姚岁年在旁边很是捧场,抚掌赞叹,望着树下的人影心底却止不住感慨。至于他在感慨什么便无人知道了。 当晚姚岁年又来找楚秀喝酒。姚岁年不胜酒力,很快就喝得醉醺醺的,扯着楚秀的袖子,一个劲的说:“朝云啊朝云啊。” 于是楚秀问:“老叫我,干什么?” “你的剑法,真好,真好……”姚岁年颠来倒去地念叨着,脑袋一歪,险些一头栽进酒碗里,幸而楚秀伸手及时将他扶住了。 姚岁年醉倒在楚秀身上,一身酒气,楚秀无奈一笑,半抱半搂着把姚岁年拖进屋子里面去了。只剩天上的残月,影影绰绰地照着这世间人。 第3章 江南而过 姜浸嘴里叼着一根甜甜的野草根儿,骑着小毛驴从江南而过。 刘家村有一位失恃失怙的女孩,只在青州有远亲,因此要去投奔。姜浸自告奋勇要去送她。青州山长水远,这一来一回,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在驴背侧边还绑着一个竹篓,里头放了些姜浸购买的他乡特产,和带给大师兄、堂主和师弟的小礼物。 姜浸一路走来都是姑娘打扮,穿素色的长袖窄衫方便行动,并未穿郎君的衣服掩饰自己的身份。但她生得剑眉星目,煞是飒爽,乌发高高束起,背上一把裹着青布的长剑,白色混着金丝的剑穗垂下来,随着她的骑行,剑穗一摇一晃。 去程为了照顾女孩,姜浸并不急着赶路,雇了一位同村的车夫,装着姑娘搬迁的家用。那位姑娘累了就在牛车里休息,无聊了可出来和姜浸同乘这一匹小毛驴,一路上说说笑笑,游山玩水,驱散了不少前往异乡的担忧。 又是在这一路上,姜浸教训了五个村头地霸,六个市井流氓,一小伙占山土匪。 姜浸出游,姚岁年最放心。寒山堂上下,除了足不出户的楚秀,就数二师姐姜浸武艺高强,早在她及笄之年,她的剑法之精妙就胜过了姚岁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姜浸把小驴牵到竹林里,把竹篓解下来,又把绳子也松了,驴子昂头叫了两声,撒蹄子溜达去了。这头小驴很有些灵性,不需要姜浸过多照料。 它喝山林里的清泉,和里头的小动物作伴,整日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平日出门要寻它作交通工具的时候,只要姜浸拿竹叶吹一声口哨,在原地等待一会儿,它就会自个儿哒哒哒地跑来。 离寒山堂只剩最后一段路,姜浸提着竹篓,走上登山的石阶。 “我回来啦!” 姜浸一脚踏入寒山堂,把竹篓往堂主专座上一放。 她原地等了一会儿,拿起桌上的凉水喝了一碗,只看见姚岁年打着哈欠摇摇晃晃从里屋出来,头上的羽冠往左边倒着,他抬手扶了扶,仍旧没把头冠扶正,鼓掌说道:“欢迎欢迎。” 这会儿刚过饭点不久,但寒山堂的人还没开饭,正是收到了信,算了姜浸回来的时间,等着她回来一块享用。 “小姜啊,把你师兄叫起来。咱们开饭了。”姚岁年说道。 八仙桌上摆着四双碗筷和一只大勺,一大搪瓷碗清粥,两小碗的榨菜,两个咸鸭蛋,还有一罐子豆腐乳。 粥是吴青冥小火熬了一个时辰的,咸鸭蛋是吴青冥上旬刚腌的,豆腐乳是吴青冥下山去刘家村买的。另外还有一只放在大汤碗中的清炖老母鸡,毫无疑问,也是吴青冥用了砂锅煲的。 而姚岁年只负责拿碗筷。 姜浸走到寒山堂的后院,再走到楚秀所居住的厢房。先是敲了敲房门,无人应答。 “我进来了!”姜浸宣布道,她推了门进去,穿过纱帘,卧房内的雕花木床上只有被子,在那鼓了起来。 “大师兄,快起来,吃饭啦吃饭啦太阳晒屁股啦!” “...嗯。”被子终于挪动了一下,这里面显然是有活物。 大师兄闷在被窝里,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又没了动静,只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姜浸站在他床头,静默了片刻,心想,对不住了大师兄,师父有令,寒山堂最大的规矩就是必须得吃饭。 她一把掀开楚秀的被子,看见她的大师兄一头栽进棉花枕头里,青丝散乱,整个人蜷成一团,白色的寝衣皱巴巴的,什么风光的样子都没有,就只像个大汤圆,还是在锅里煮太久了的那一颗。 “起床了大师兄!” 姜浸挽起袖子,奋力把楚秀从足以吞噬人的被窝里拽起来,楚秀则一脸元神出窍的表情,呆呆地盯着姜浸。 “大师兄你晚上都在干啥啊...” 姜浸是在寒山堂最自律的人,早睡早起,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剑,既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因此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剑法。姚岁年自知自己已经无法指导姜浸,因此大多数时候,承担教学之责的是楚秀。 平时姜浸不出远门在寒山堂习武时,早上先练一个半时辰的剑法,再修习半个时辰的内功,等她准备就绪,楚秀才堪堪起来,对着姜浸指导一番,再用桃枝代剑,教她后面的剑招。 姜浸对楚秀的睡觉能力一直很敬佩,并且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会这么能睡。 “唉,我醒了醒了。” 大师兄木愣愣地坐在床上,双眼直直地望向前方,嘴里喃喃道。 “那你赶紧洗漱洗漱吧,一会儿饭就凉了。”姜浸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确认大师兄不再躺下,才离开了房间。 等到姚岁年稀里呼噜地喝完第二碗粥,楚秀终于姗姗来迟,往姚岁年身边的空位一坐,慢腾腾地也给自己满上了一碗。 姜浸吃得快,眉飞色舞地在和他们讲她一路上的故事。 像什么姜大侠路见不平把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胖揍一顿,姜大侠长剑一挥剿灭为非作歹的山匪。剧情跌宕起伏十分下饭,内容丰富细节详实,和茶馆说书一般精彩。 吴青冥喝彩,姚岁年鼓掌,连刚起床胃口欠佳的大师兄都食欲大开,连喝了三碗粥。 用完了不算早的午饭,姜浸把竹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分给他们三个。 一大包喷香的玉米馍,这是给姚岁年的,他在姜浸出门前就嚷着要尝尝北方的干粮是什么滋味。一个制作精巧的九连环,送给了吴青冥,师弟最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还有一条天青色的发带,从青州城的商行购买,质量上佳,绑法也简单,不用多费什么功夫,因此赠给大师兄。 其他的,就是姜浸自己的小东西,什么武学杂文、话本传奇,疑似正宗古籍的剑法残谱,梳洗用的香膏等等,零零散散填充了剩下的一箩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江南而过 第4章 苦夏 四明寒山堂地理位置在明州,为了表明它的隶属,前头挂有个四明两字,显得气魄非凡,其实只是个加上师傅徒弟都不过一个巴掌人数的小门小派。 四明这个名字并非只是表达了四明山,其实寒山堂压根不在四明山上。这种名山大川轮不上寒山堂来沾边。 它的由来是这般,号数明州正道武林宗门,最大的门派叫赤水天,和它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名叫白水宫,其下是金钟派和句余门,再下就是各个堂了。 分别是狮子堂,大岚堂,望湖堂,最后是姚岁年的寒山堂。 因此,明州武林宗门连在一起说便是一天一宫两派四堂,四个门类,加在一起便是四明,而且暗合了明州最好的风水之一,不可谓不巧妙。 不过,姚岁年的寒山堂存在感实属微弱,也就在附近村庄有点地位。放眼明州武林,更不用说江南道等更大的规模了,人们掰着手指头数数,总把前三个堂十分威风的名称念完,就想不起来最后那个叫什么。 姚岁年倒是半分不在乎,他希望自己越不打眼越好,最好被当成小鱼小虾,网一筛从孔眼中漏下去都没人知道,这能省下了许多糟心事。 他闲来无事下下棋,睡个觉,钓钓鱼,教徒弟练练剑,这小日子不美么?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连堂主都是这个德性,无怪乎大师兄也跟着懒散起来。 当吴青冥这么说的时候,姚岁年却矢口否认:“他懒他的,我懒我的,我俩有什么相干?等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能打得过大师兄,你们也可以天天睡懒觉。” 吴青冥很不服气,说:“你不是也打不过?” “胡说八道。” 姚岁年一拍大腿,把靠在树下眼皮逐渐下落,正准备小憩的楚秀叫起来,道:“快醒醒,我要和你比试一番。” “比完让我睡觉?”楚秀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姚岁年点头。 于是吴青冥愣愣地看着楚秀一动不动,直到姚岁年出剑,剑身快碰到鼻子尖了,才有气无力地举起地上的一截桃花枝挥了挥。这当然是一点用没有了。桃枝当场被姚岁年的剑砍成两段。 “我认输。”楚秀打了个哈欠,说道,往地上懒洋洋地一趟,很明显是又睡着了。吴青冥甚至怀疑他刚才也没醒过,是半梦半醒的时候接了姚岁年一招。 所以姚岁年高高兴兴地收了剑,对看傻了的吴青冥道:“看,为师赢了吧。” 吴青冥是真没想到,楚秀好歹身为一个剑客,毫无剑客该有的骨气,为了睡觉居然能放水到这种地步。大师兄的形象,不知不觉,就像树上的桃花一样落尽了。 时节轮转,寒山堂再怎么凉快,也不能永生永世地待在春天,终于也迈入了苦夏。 当然,不管怎么说,山上总归要比山下要凉快些。最怕热的大师兄已经很少出屋了。 他的屋子背阴,不放冰都感到丝丝凉意窜到身上。 只是等到秋冬,背阴的屋子就像个冰窖,就算有内力也冻得慌。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内力护体,再高的内功也赶不上这么浪费的。他就搬到向阳的厢房里来住。 大师兄的屋子是夏季寒山堂最凉快的地方,吴青冥一练完剑就往大师兄的屋子里跑。 姜浸一开始还能在树荫底下勤勤快快地练剑,她的意志力能够接受骄阳的磨砺,在夏季就起得更早,毕竟天日也亮堂得更早了。 等到日头猛烈起来,汗如雨下,饶是她也不能再待下去了,这属于意志无法克服的难题,因此也往大师兄那跑,在那避暑乘凉,吃个冰镇大西瓜解渴。 更别提本就霸占了大师兄竹篾躺椅的姚岁年,他一手摇着大蒲扇,清风徐来;一手捧着西瓜,啃得下巴上都是汁水,好没形象。 西瓜用山泉水冰过,实在清凉解暑,乃盛夏救命之物。 寒山堂附近有许多农户田地,都是刘家村的村民所持有,平日里在山脚和坡地多种有瓜果树木,梅雨前有杨梅,六月里有西瓜,春秋二季还有桃李杏子,瓜果供应不可谓不丰盛。 寒山堂庇佑一方百姓,因此也得了百姓的福泽。夏日里有许多的新鲜西瓜可以吃,都是免费享用,这几个瓜果用不上钱来交易。 师徒四个人一次性吃掉一个硕大的西瓜,绰绰有余。 只是今年的盛夏,不光是往常气候稍显温和的明州酷暑难耐,更有地方遭了大旱。明州有幸未曾遭受,不过临近的通州却是赤地千里。一时间,不少流民都往粮仓禀实的明州而来。 明州府开了粮仓赈济灾民,更有商贾大户和一方豪强贡献赈灾粮食。四明弟子纷纷下山,和衙役们共同把持了秩序,才不至于流民乱城。 有事弟子服其劳,寒山堂除了堂主和大师兄,剩余二人也都响应四明武林号召,二师姐姜浸,三师弟吴青冥都相伴着下山了。 姚岁年把他们两个送下山,转头对大师兄楚秀说道:“有小姜带着,她做事靠谱极了。我们只管放心。” 不过姚岁年未曾料到,在姜浸的英明带领下,年纪轻轻的吴青冥虽没闯什么祸事,但却做了一件好事。他在赈灾的时候捡了个小麻烦回来,也就导致从此寒山堂,又该多一张吃饭的嘴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苦夏 第5章 三折 姜浸和吴青冥不光是下山来做布施粥饭的杂活简单,同时也要帮忙维持秩序。他们支援的地点并非是明州的州府,而是下面的松溪县,也是距离寒山堂最近的一个的县城,人丁很是兴旺,因此外来的流民也在这里滞留了一批。 天气炎热,吴青冥头上绑着条麻布汗巾,蹲在大棚底下,腰上横着一把轻剑。他先前扛了好几袋沉甸甸的粟米,这会儿只想偷懒,躲在遮阳的地方稍微歇歇脚。 他看着师姐指挥伙夫们把盛满杂粮粥的大木桶扛下来,搬到竹棚下边来准备施粥。 讨食的队伍已经排成了一条蜿蜒在巷子里的长龙,吴青冥见时候差不多了,就喝干了手边一大碗茶叶沫子泡的凉水,站起来活动了一番腿脚。 做完这一连套预备动作后,吴青冥便走向人群,和衙役大哥们一起,让大家好好排队。 毕竟流民之中既有品行温良但无奈失地的百姓,也有本就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总有不长眼的人,仗着体魄还强健就要插队。 比方说现在,前边又有小孩子的尖叫,还有男人粗俗的辱骂。惹是生非者显然又冒了出来。 吴青冥伸出两指揉了揉太阳穴,认命地快步上前,大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都让一让。” 出乎吴青冥的预料,这并非一起恃强凌弱的纠纷。他面前站着一个**上身的精壮男人,嘴里骂着吴青冥听不太懂的乡野粗语,手里一把揪住哭哭啼啼的小崽子,来向吴青冥告状,恼火地说道:”这小鸡贼竟然想插老子队!” “唉,他家人呢?”吴青冥先是吃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要找家长把这小孩领回去。 一旁有同个村方逃难过来的人说道:“她娘在逃荒的路上去了。” 吴青冥又问:“那他爹呢?” “是个痨病鬼,早没了。” 这没娘没爹的,连个托付的人都没有。吴青冥一阵头疼,对这位插队的小朋友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大家都很饿,你就不要插队啦。你看这位叔叔,他比你大,还要去做劳工,肯定很饿了。你就让他先吃饭吧。” “可是我真的很饿呀。”这小孩面黄肌瘦,脸脏兮兮的,头发乱得和蓬草一样,兴许是真的饿很了,他的眼泪直往下掉。 一边的男人粗声粗气道:“老子做了一上午工,你做了吗?” 小孩抽抽噎噎,伸手抹了抹眼泪,道:“没。那我去后面排。”说着他就拖着脚垂头丧气往队伍后面走去。 他刚迈出一步,又被捉住了。 “今天老子让你排前面,明天不许了,懂?”男人看着凶神恶煞,却也是个心善的人。 一场风波就这样化解于无形。吴青冥拍了拍这位大兄弟的肩膀,又往前走去了。 赈济的这几日里,无论是差使们还是难民们,都对吴青冥和姜浸越发熟悉了,都把他们当成了自己人。 姜浸容姿卓绝,说话做事利落大方,年纪轻轻就颇有大侠风范,人们便叫她姜女侠。吴青冥虽然尚且年幼,且个子不高,玉面含笑,日后想必也是英姿勃发,于是人们都喊他小郎君。 姜浸年纪更大,出山频繁,对于女侠这个称号早就“笑纳”了,应声而来,应声而去。 只有吴青冥脸皮比较薄,宁愿别人喊他小吴。 每次他一听小郎君这个称呼,就恨不得钻进地里,心想这又不是戏曲话本,就他这个三脚猫功夫,他哪里能担当得上。 明州府能容纳的流民终究有限,官府粮仓不可悉数用尽。因此这里也支撑不了多时,大约小半个月后,绝大部分的流民继续南下了,寄希望于哪一日重返家园。 只有一少部分人在城外开垦了田地,希望能在明州府开始新的生活。 十来天后,赈济的大棚收了摊,姜浸和吴青冥的活计到此结束,也该回山里去了。 这天姜浸和府里的师爷一起算账,核对这些天官府赈灾的总开销。而吴青冥则在松溪县的街上闲逛,打算买只叫花鸡回去,和寒山堂的大家尝尝鲜。 不光买了叫花鸡,他还碰见了个面熟的小叫花。 吴青冥停下脚步,对着这小孩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南下?” “去哪儿不是讨饭呀。”小叫花子说。他啃着小半个脏兮兮的素包子,不知是从哪个大户人家后院沟渠里捡来的,“再说了,我觉得明州好。我要在这里讨饭。”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小叫花子想了想,说道:“等我长大了,我就去做工,只要我努力做工,也能过上好日子,就不用在街上讨饭了。” 这话从一个六七岁小孩的嘴里说出来,真叫人难受。吴青冥想了又想,做了决定。他说道:“你在原地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一路轻功,直奔松溪县府衙而去。姜浸算完账不久,正打算出去吃个午饭休息休息,看到吴青冥大老远地跑来,还施展着轻功,顿时觉得奇怪。 “师姐师姐师姐,”吴青冥对姜浸心急火燎地说道,生怕一来一回太折腾,那小孩就走了,松溪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倘若走丢,他又不知道姓名。要从这么多人里找出个孩子,也是个难事。 “你帮我看个小孩,看他资质行不行。” “在哪呢?”姜浸停下脚步,先把午饭这件事缓一缓。 “卖叫花鸡那。”吴青冥答道。 两人提气轻身,看着人走得不快,从衙门出去后一眨眼就没了人影。仿佛一阵风吹过,摊子上卖糕饼的老婆婆只当是看花了眼。 卖包子的小摊贩眼神更好,问道:“咋啦,出什么事儿了?” 远远地传来吴青冥的声音:“没事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三折 第6章 头等大事 姜浸捏着小叫花子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腕,先是判断了他的筋骨,接着用内力稍微试探了他的筋脉宽展,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不少易筋经的内容。 一番测试之后,她大感意外,说道:“资质竟然不错。也还在练武的年龄。师弟你还真是捡到宝了。” 吴青冥对一脸迷茫,显然是什么都没听明白的小叫花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啊,我娘叫我二花。” “你个男孩子怎么会叫二花?”吴青冥好奇地问,这倒也不是不能叫,有的甚至为了保佑孩子健康,专门给男孩取女孩的小名,只不过在乡间,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名字更多是叫给女孩。 “因为我不是男孩嘛。”小叫花子听了也觉得奇怪,不知吴青冥何出此言,说道,“我娘说我不可以站着撒尿。” 吴青冥大惊,姜浸笑了笑,牵起小叫花子的手,道:“嗐,原来是个小姑娘。” “你想学剑吗?”姜浸接着问道,语笑嫣然。 “剑是什么?”二花感觉自己听说过,但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了。 “一种很锋利的兵器。你学了剑,就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就能惩恶扬善,你跟着我们学剑,同样也能吃饱肚子。” 前面的半懂不懂,但最后半句话让小叫花子着实心动了。她眼下最渴望的事情就是每天都能吃饱饭。 “那我要跟着你们。”她大声地说道,只想着一会儿就能有饭吃,浑然不觉自己的一生都将迈入江湖中。 寒山堂内,姚岁年望着两人带来的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听姜浸三言两语说完了经过,便摆了摆手,说道:“行吧。拜师什么的一会儿再说,先带她去洗个澡,瞧瞧这孩子都脏成什么样了。” 姜浸来寒山堂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衣柜里没有小叫花子能穿的衣服。她穿了都能拖地。于是她去向吴青冥要了干净的小褂子小围兜来,想凑合一天,等明日再下山去买。 她懊恼自己光顾着带未来的小师妹上山太兴奋,没想那么多。 木桶里的水热气腾腾,小孩坐在其中,倒是很乖巧,也没玩水。姜浸绑起袖子,先用皂角给她抹了一遍,再用大刷子搓泥。这大刷子之前姜浸用来刷小毛驴,这次洗干净了来给二花用。这身上顽固的污泥要想彻底弄干净,不得不上这柄毛刷。 小孩头上有虱子,实在是太多,捉也捉不完,姜浸只好一剪子给解决了。 第一桶水,乌漆嘛黑。第二桶水,也还是浑浊的黑色。直到第三桶,出来的才是清水。此时也差不多把吴青冥烧的热水都用完了。 等姜浸带着洗干净的小叫花子回来,大家都险些认不出这五官清秀的小孩是谁。 一张巴掌大小脸,眉毛细细弯弯,圆圆的杏眼显出几分机灵活泼。除了面黄肌瘦外,没有别的毛病,养几天就能脸颊红润你气血充足。 先前吴青冥问过二花,她没有个正式的名字,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姓什么。 眼下师父在,吴青冥就把这个比较要紧的问题提了出来,说:“给她取什么名字啊?” 姚岁年对取名这件事向来不擅长,听了吴青冥的话只摇头,说道:“别问我。我最讨厌取名字。你自己捡的,就自己想呗。” 取名字的第一步是确定她到底该姓什么。姚岁年不同意和他姓,说他年纪轻轻,不能让人误会自己有了家室。吴青冥就犯了难。 姜浸给他支了个招,说道:“你捡的,是你的小师妹,那跟你姓不就完事了。” 吴青冥觉得有道理,就拍板小师妹也跟着姓吴。到了命名的环节,他拧着眉,琢磨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与众不同意味深长的名字。 “吴纠,纠葛的纠。” “好名字好名字。”姚岁年鼓了鼓掌,把贺词说得敷衍,显然盼着另一件要紧事,“我饿了,咱们先开饭吧。今天你大师兄难得要下厨,且吃且珍惜啊。” 大师兄下厨,实在举世罕见。往往是在特殊的重大时刻,他才会一展身手。比如堂主生日,吴青冥拜姚岁年为师,姜浸及笄之类的特殊事项。今天是小师妹进门的第一天,当然也属于此类。 楚秀做得菜,好吃得过分。他能把看似普普通通的家常菜做出精妙的滋味。吴青冥巴不得大师兄能天天做,可师兄太懒了,压根不可能。就连下厨,都要吴青冥和姚岁年给他打下手。 吴青冥打下手不奇怪,姚岁年动弹才是怪事。可见大师兄下厨号召力之强劲。 姚岁年在那打鸡蛋,姿势还挺熟练。打完鸡蛋,他又去洗大白菜,竟然一刻也没有偷懒。 而吴青冥蹲在灶台前烧火,他算是寒山堂的烧火专业户。先是烧热水,这会儿烧热锅。等他把火烧旺了,才轮到大师兄闪亮出场。这些事情,都是在姜浸给吴纠洗澡的时候完成的。 东坡肉,酱油色泽鲜明,颤巍巍地堆了一个小盆;叫花鸡,由吴青冥买来,摆在八仙桌的最中央;银鱼鸡蛋羹,上面撒了虾米和葱花,小银鱼是从山泉里钓的,再新鲜不过;醋溜大白菜,放了好几个蛋饺进去,更显财大气粗;冬瓜咸肉汤,在夏季最解油腻。 不过几样家常小菜,卖相没有大酒楼那么精致,用料更没那么考究,看着却让人食指大动。 由堂主姚岁年做主分配叫花鸡,分给大师兄楚秀一个鸡翅,二师姐姜浸一个鸡翅,三师兄吴青冥和新来的小师妹吴纠各得一个鸡腿。剩下的,都是他的,姚岁年最爱叫花鸡,全部包罗。 吴纠刚坐下,一连吃了两大块东坡肉,小山似的米饭下去了大半碗。这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慢点吃,伤胃。”楚秀说道。 于是姜浸舀来几大勺离她最近的银鱼鸡蛋羹放吴纠碗里,她嘴里还咬着啃了一半的鸡翅,照顾吃饭两不误。 姚岁年自顾自扒着叫花鸡吃,偶尔停下来吃筷子白菜。楚秀没有特定的爱好,东来一勺西来一筷,看着动作风雅,吃的速度却一点不慢。在寒山堂吃饭,最忌讳的就是拖拉。 直到东坡肉一块也不剩,叫花鸡只剩下一具架子,众人吃饭的速度才缓了下来,东拉西扯着聊天。他们一会儿说到白水宫的真不叫人待见,又一会儿说到下个月又要去赤水天列席。 吴纠什么也听不懂,索性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一心吃饭。这段时间以来,她从没有一次性吃过这么多佳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头等大事 第7章 四明盛典 姚岁年和楚秀他们嘴中说的去赤水天列席,其实就是参加一场名为四明盛典的武林集会。 每年六月二十五日定期在赤水天举办,已经连续举办了五年,每一届都很成功。 盛典的主要目的就是一大帮子的人乱哄哄地吃吃喝喝,顺便探讨一下当前武林局势和明州的武学发展路线。 按理,掌门和门下大弟子都要出席,以表对四明盛典以及四明正道武林的领头羊赤水天的重视。 但楚秀肯定是不会出现的。寒山堂对外便有一个屡试不爽的“官方”声明:寒山堂的这位大弟子,从小体弱多病,无法舟车劳顿,不适宜出席。因此每年都是由二师姐姜浸代为参加。 再加之寒山堂本来就是个默默无闻、用来凑数的小门派,谁关心出席的到底是哪个人。于是,楚秀此人更是无人知晓了。 今年也不例外,大师兄照例守家。只不过这样白吃白喝的好事,除了姚岁年和姜浸要去外,还得带上吴青冥,和新入门的吴纠。 吴纠不懂四明盛典是什么意思,问:“我去干什么呀?” “你就负责吃,使劲吃,千万不要客气。”姚岁年面带微笑地摸了摸吴纠脑袋上的两个小揪揪,亲切地叮嘱道,“盛典上吃的特别多。像什么粉蒸肉啊,太湖莼菜啊,松鼠鳜鱼啊,什么清炖蟹粉狮子头,白切鸡,酱板鸭...” 吴纠咽了口唾沫,姚岁年这一番描述把小孩馋得不行,即使好些菜色她压根没有听说过。她真心实意地说道:“要是它每个月都开,就好了。” 大人的事情就让大人来负责,小孩子只要开开心心的,过去吃吃东西,也挺好。姚岁年这样想着,摇晃着大蒲扇,又去找大师兄切磋棋艺了。 天气炎热,棋局也从桃花树底下搬到了大师兄的屋子里。 姚岁年右手捻着棋子,左手不停地那蒲扇扇风,把两鬓的碎发都扇得飞起来。 楚秀疑惑,拿走了姚岁年被困死的棋子,问道:“有这么热?” “我内火旺。”姚岁年忽然想了起来,“你昨天和我说你有事跟我讲,是什么?有要我帮忙的地方,直说便是。” “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出去几日,估摸着一旬左右便回来。”楚秀轻描淡写道,“心里有些不放心,得出去看看罢了。” 姚岁年很识相地没有多问,他的开山大弟子向来有自己的事要做,只是道:“行,那你路上小心。” 关于近日的武林,倒是有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虽然不知真假,但是已经传得天下皆知,连姚岁年远在明州都收到了消息。由时常出山与明州各路游侠切磋交友的姜浸带来。 据说江湖上出了名的武学疯子再次重出江湖,给青屿阁的阁主下了战帖,美其名曰,以武会友。这疯子姓甚名谁,无人知晓。 大约五年前,他开始向天下的各路成名已久的武学宗师下战帖切磋,由此打出了名号。 第一个被切磋的倒霉蛋,是灵墟派的白云真人。 疯子的帖子里写着以武会友,会着会着,也不知是真没收住假没收住,一剑就把真人送归西了。 灵墟派在正道也算得上是名门,门派规模虽不大,但胜在有个真人撑门面,在江湖中说话做事也有几分重量。 此番白云真人一命呜呼,灵墟派也跟着没了大半条命,大伤元气,门客都散得差不多了,甚至走了不少内门弟子。 第二个倒霉的家伙,是武当的二代弟子刘子光,本来有希望去竞争个武林盟主,却因为这看似公平公正公开的以武会友命丧黄泉。 白云真人头一个上西天,武当虽然起了警惕,但到底是和少林齐名的一介大宗,怎能因这名不见经传,甚至连名都没有的疯癫剑客而失了气魄。再说了,白云真人死了,说不定是他自己本事不济,武当本来也并不真的看得起这所谓的灵墟派。 更何况,各路正道人士还指望着刘子光送疯子西去,免得这个疯子越闹越大。 结果很明显,刘子光也不幸“本事不济”了。 有一有二便有三,疯子时隔一年再次重出江湖,和以内功独步天下的长在门大长老周陂对战,这番他又赢了。周陂回去之后吐血三天,长在门各种名贵药材流水一般地往他身体里灌,还是没把周陂从黄泉路口拉回来。到第四天才魂归天外,算是这三次对战中挺得最久的一位武学宗师。 然而,由于周陂这四天内基本都处于无意识的昏迷状态,疯子的消息仍然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不过也有一则好消息,这位切磋狂人似乎也被周陂重伤了,这天对决后从此销声匿迹,据说长在门因此收到了非常多的感谢信。 你说他是邪道,不完全。他是正经下了战帖和人切磋,从流程上看一点错都没有,非常有礼数,时间地点都由对方来选。 杀了人,名头上还能说是一时失手。但也不能连续失手三回吧。他明摆着是故意杀人,杀了一个还不够,还继续杀。要不是周陂以身饲虎,把这个疯子打伤,他必然还要继续下以武会友的帖子。 对这武学疯子只有这几点是清楚的。 从身量上来看,是个年轻人。他老是一身黑漆漆地来,戴着那种小孩子在灯会才买的面具,都是些动物,看着就有几分可笑。他杀白云真人的时候,戴的是只青羊。杀刘子光是白犀牛,杀周陂的时候则是一张黑狗。 但知道的只会觉得吓人。 他擅使左手剑,落笔在战帖上的字遒劲有力,十分狂放不羁,气势很好,就是写得有点太难看了,想必是小时候没怎么练好书法。 此番他又出来闹事。对于如何处置他,正道当然要好好商讨一番,给他定性。这次的四明盛典,无疑也要提及此事,最后将汇总盛典上的讨论。由赤水天与白水宫出席中原武林大会,代表四明全体宗门的意见。 第8章 不速之客 楚秀提早了半个月出发,他在路上走得慢。四明盛典还没到开幕的时候,他就比姚岁年等人先行一步离开了。 他打尖住客栈,从不在破庙里凑合一晚。他在客栈舒舒服服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来,继续赶路。颇有灵性的小毛驴轮到出远门的大师兄骑。白天赶路时他戴着斗笠遮阳,一身青衫,骑驴走在官道上,直往云州而去。 青屿阁坐落在云州南,依山而建,规模不小,说是“阁”,其实是个山寨的规模。施家聚族居于此,家族产业包括茶庄,钱庄,绸缎庄等等,几乎占据了云州私产的半壁江山。 江湖上所称的青屿阁,跟云州百姓认为的不同。这是施家分流而出的一个门派,施家子弟为主,兼收他姓。 比武定在中元夜,由这个不具名的剑客提议,他还在以武会友的帖子中体贴地写道:倘若觉得这个日子不吉利,他认为可以延缓三天。具体是哪一日请青屿阁自行决定。 只不过彼时百鬼夜行,合该发生些不太美妙的坏事。 青屿阁至今还未回应收到战帖一事。青屿阁不比灵墟、武当,它背后关系的是一个家族的兴衰,阁主也是家主。他们不可能轻而易举让家主背负命丧黄泉的风险。 云州城中,大部分百姓都不知青屿阁即将遭殃,仍然人来人往,商贾摊贩络绎不绝。 沿江的酒楼热热闹闹的,有个年轻侠客斜倚在窗边喝酒,佩剑靠在桌边,桌上面还有个蓝布包裹。他身穿锦衣,跟他丰神俊逸的五官相得益彰,想必是那一类家室殷实,但又爱出门闯荡的公子哥。 午后日光洒过江面,落进窗棂,他的轮廓像一抹温柔的剪影,如同蹁跹归去的燕子,又像随波而去的江上轻舟。他要了一碟苔菜花生米,炸得喷香。又要了一壶不烧喉咙的米酒,听着说书人的故事下酒。 云州近日涌入了不少看热闹的江湖人。大宗门派来的探子,小门小派来长见识的闲散侠客,都想见证青屿阁收下战帖后该如何收场。 说书先生在台上讲着武痴魔头的故事,说他怎样一剑砍掉了白云道人的头,又怎样一剑戳穿了刘子光的心肺。说他戴恶鬼面具,青面獠牙,说他左手用剑,剑法诡谲。 又说他一人杀出武当派的包围,武当弟子的鲜血把他黑色的外袍都浸透了。说这才是他大白天也穿黑衣的原因,因为白衣服沾血太明显。就好像说书人亲眼见证了绝世高手的对决一般。 年轻侠客听得尽兴,喝完酒后没有多做停留。在桌上留了三板铜钱,提起剑,拎起包裹,晃晃悠悠地往门外去了。 不管人们情愿还是不情愿,中元节都如期而至。深夜的大街小巷里已没了人,只是焚烧纸钱的灰烬或许还待在铜盆里,冷透了。 青屿阁在中元节前三日就闭阁,山上无人外出,也不许外人进入。看样子青屿阁是不想理会疯子的挑衅了。 夜晚的山景,黑黢黢的,吓人得可怕,一草一木都成了妖魔鬼怪,伴随着风声呜咽,倦鸟归林。但凡胆小些的,踏上这条林中小径,不免都会被种种恐怖景象骇得神智紧张。 不过,若是来访者自身便是嗜血的魔头、泯灭人性的疯子,倒是能在这条路上闲庭漫步,走出欣赏家中后园的乐趣。 青屿阁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敢入睡,即使是家眷都清醒着。阁主高坐在他的主位上,喝着茶,他的身边站着全副武装的侍卫,屋外也同样如是,不停有人交班巡逻着,里里外外,保护得密不透风。 青屿阁阁主施应璇精于剑法不假,盛名在外也不假,但他扪心自问,自己的武学并不比武当送命的刘子光高明多少。因此,他无法去回应这一张以武会友的帖子。 切磋是假,杀戮是真。 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靶子了,他手上的脏事,不多不少,哪个名门正派没点不可言说的秘密。可是,他得罪的人,武当也得罪了,少林也得罪了,几乎整个正道武林都会去得罪。他实在想不通。 “你们阁主呢?叫他出来吧。我好好地下了帖子,竟然连个回复都没有?真是成何体统。他若当个缩头乌龟不出来,我就杀光了你们,再进去找他切磋。” 来人已至青屿阁门外,用内力传声,所有醒着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番言论掷地有声,好生狂妄。但没有人敢嘲弄他,而是挥刀动剑,严阵以待。 片刻后,只有一个管事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对他拱了拱手,恭敬地说道:“武道切磋,需两方同意才是。公子虽下了战帖,但我阁主并未回帖,是自思不足以与公子切磋,还望公子及时收手,勿要强人所难。” 这位来者不善的魔头公子按耐着脾气,语调很有礼貌,说道:“好吧,那看来只能先礼后兵了。我今晚要杀人,我管你同不同意?” 他话音刚落,电光火石之间,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管事的头颅从他的脖子上飞了出去。 公子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剑上的血迹,兀自嗤笑一声,说道:“废话真多。” 他所谓的帖子,不过是种装模作样的礼数罢了,一旦派不上用处,他就失去了等待的耐心。 他已经在云州城盘旋好几日,连说书都听腻了。然而青屿阁迟迟不回应。那么,他只能在自己定下的日子前来讨个说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不速之客 第9章 昨日兮昨日 所谓岘山一夜玉龙寒,凤林千树梨花老,此时已是四年后的孟冬时节。 而这四年里,寒山堂中,堂主姚岁年是老样子,仍然很不着调。大师兄楚秀也还是老样子,做什么事都懒散得像蜗牛。 有点变化的是剩下三个徒弟。 二师姐姜浸的剑法被她的勤劳苦学磨砺得愈发厉害,拿到江湖上去,已经能够跻身二流高手的行列,终于不再是一位名不副实的侠客。她的武艺早已超过了姚岁年,因此平时,如果她身在寒山堂,已经更多地担当起教习的任务。 三师弟吴青冥也长成了翩翩少年郎,于剑道一途已经颇有心得。水平离姜浸还有段差距,但倒也不坏。姚岁年说他什么时候能和姜浸当年持平,就能下山历练了。 至于小师妹吴纠,她整日耍着竹剑,倒也有模有样。最近这段时间,姚岁年教她认字之后,尝试着让她学点内功心法。 这一年,也是青屿阁覆灭,施家遭受血洗的第四年。 魔头的性质随着他滥杀青屿阁上下众人已经坐实,可还没等江湖人开个大会商量一番,魔头又没了踪影。 第一年还有人提议要把这魔头揪出来整肃武林,但找来找去,连点痕迹都没有。既不知姓名,也不知相貌。江湖之大,何处去寻? 第二年,江湖事大大小小层出不穷,没过多久,青屿阁就很少被提起,只有茶余饭后才会有几声唏嘘。又或是成了茶楼说书先生的常用桥段。直到第三年,第四年,连唏嘘都未曾有了。连青屿阁的存在,都似乎变成了一件久远的事情,人们的忘性很快,连这个从前传得风生水起的疯癫剑客都成了江湖传说。 这几日寒山堂下了大雪,厚重的积雪差点把桃枝给压垮了。幸好有大师兄时常支使着吴青冥出门,令其上蹿下跳着用鸡毛掸子把积雪扫到地上。 楚秀在这个屋子看雪,很是方便。 只要支起窗,就能看见外头的雪下大了未曾,一旦见那树岌岌可危,凑在火炉边取暖的吴青冥就要任劳任怨去干活。 用手指头掰一掰,也知道吴青冥是这唯一能干活的人。常言尊老爱幼,堂主姚岁年和小师妹吴纠,首先剔除。再者二师姐姜浸,冬天正是她在屋里闭关修炼内功的大好时机,没事万万不能频繁打断。 最后,大师兄楚秀更是毫无用处。此人早已和榻上的床褥融为一体,怀中揣着手炉,一到冬天便和冬眠了一般,动也不动弹。 还没到晚饭的点,大师兄的屋子里都是人。原因是火炉里煨着红薯,姚岁年坐在小马扎上,时不时添点柴火进去。 这烤红薯是冬日一绝,又甜又糯,还带着木炭的香气。吴纠捧着已经煨好了的红薯,用小勺子一勺一勺舀出来吃。 吴青冥扫完雪后,回屋子里继续修补大家破损了的衣物,这事其实本来是姚岁年干的,他的手巧得很,还能在帕子上绣桃花,可他自从教会了吴青冥缝缝补补,就再也不愿意干这活了。 姜浸从自己屋子出来,不知是打坐结束,还是闻到了烤红薯的香气,让姚岁年给她挑了一个,她搬来另一把小马扎,一边烤火一边吃。 冬天总是要吃火锅,喝羊肉汤的。今日的晚餐也有“古董羹”。 白汤鲜美,红汤**,楚秀挑着红汤中的肉片。吃着吃着,忽然感到胸闷气短,只好撇过头,用手帕捂着一阵咳嗽。 姜浸担忧地看着,心想大师兄的肺病总是不见好,似乎四年前,大师兄从云州回来,身体就孱弱了不少。 姚岁年说是大师兄旅途劳顿,路上感染了风寒,又没有好好医治,才弄成了这样。可姜浸心想,大师兄那会儿去的时候不是夏天吗?夏天怎么会伤到了肺部的经脉? 姜浸道:“大师兄,你今天可别吃辣的了,瞧你都咳成什么样?快喝点清汤缓缓。” 楚秀这才没再动辣锅里的食物。他其实真挺爱吃辣锅,真是可惜,他遗憾地想着。 这天晚上,姚岁年又在楚秀屋子里烤了会儿火才走,几个小的早早回屋子睡了,吴青冥和吴纠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姜浸又习惯早睡早起。剩下的就只有姚岁年和楚秀。 结果楚秀告诉姚岁年,说他明天打算出门。 姚岁年可愁坏了。他道:“大冬天的,你说你出去干啥?是被窝不暖和还是烤红薯不好吃?” “我也不想出去。”楚秀勉强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对小马扎上的姚岁年道,“可今年雪估计还得下。我再不去怕是来不及。” 也真是不知道来不及什么。姚岁年拿他这个大弟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徒弟的剑法比师父厉害,你说师父还有什么地位,自然是没有了。 再者,楚秀的剑法也根本不是姚岁年教的。他是白拿了一个师父的名号。楚秀想出门,姚岁年总不能拦着。 他只好说:“那好吧,小心大雪封山,快去快回。” 吴青冥第二天照旧来楚秀屋子里取暖的时候,发现木榻上的被褥卷在一边,一直在这里的大师兄居然不见了。 他跑去问师父,问大师兄到哪里去了。怎么冬眠冬到一半,人就不见了呢? 姚岁年顺嘴说道:“他先醒一下,活动活动,回来就继续冬眠了。” 吴青冥又跑去问姜浸,姜浸安慰他:“大师兄的事情,我们就不用明白啦。师父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第10章 莫徒明朝毁今朝 云州大雪连绵三日,不管是官道还是乡野小路,皆寸步难行。这雪没过马蹄,同样也冰封了江面,使渡船也难以航行了。 农户闭门,猎户归家,狡兔藏于洞穴,皆畏惧这寒冬大雪。 楚秀这次并未牵着毛驴前往,也没有用其余的代步工具。只是裹着白色狐裘,几乎和苍茫大地融为一体,轻功掠过大江,再一路南行,此间踏雪无痕,可见其轻功已到了化境的水平,在江湖上,单论轻功必然是一流高手的水平。 云州乡野的一间屋子,柴门被扣响了,一位农妇出来开了门,迎了远道而来的客人进屋。屋内火炉生得旺,很是暖和,来客摘下兜帽,露出一副长途奔波而显出的倦容。 一壶浊酒热上,农妇本还想切几块土鸡肉端上桌,客人连忙阻止,说道:“不用,我来时已经吃过了。” 油灯如豆,农妇又添了点进去,屋子内才亮堂起来,映出客人端秀无双的眉目,农妇却像是和来客很亲近的样子,说道:“今年冬雪下得大,连下了三天,怕不是好事呢。” “瑞雪兆丰年。”客人微笑道,“兴许很快就会停了。” 他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玉儿在哪儿呢?” “刚吃过午饭,已经睡熟了。”说这话时,农妇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意,“这孩子长身体,爱睡。” 客人很是反常,没有回应她这句话,只是顾自喝酒暖身。 农妇的神情一下子慌乱起来,甚至险些打翻面前的酒壶,她说道:“你这次来是带他走的,对不对?” “我只是来履行约定罢了。”他说道,语气很平和。只是他话音刚落,就忽感一阵头晕目眩,他扶着额角,似是不胜酒力一般。 这酒里竟然下了药,客人心想。 农妇从桌边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早已变了样,用着镇静而冷酷的语调说道:“我不许任何人带玉儿离开。纵然是你也不行。我在你酒里下了药,是烈性毒,你活不了了。” 客人放下了扶额的手,无奈地道:“好吧,是我失算了。” 农妇像是要自得地笑起来,可她的笑才刚刚漫上嘴角,就僵住了。紧接着,一阵白光之后,她就倒了下去,像是松了提线的木偶一样,直愣愣地躺在地上,难以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的眼珠还能转动,只是喉咙里满是鲜血,声带也断了,想要说话只能吐出一串血沫。 他出剑太快了,农妇甚至没有意识到。 “本来我还想接走玉儿后,再折返杀了你。可你却等不及去见阎王。”客人轻轻歪了歪脑袋,似乎有点困惑,“你早该死了,是我支付了些代价,才留了你们母子的命。可你还真是不知好歹。” 农妇瞪大了眼睛,怨毒地看着身前俯看她的男人,好像要诅咒他下地狱,但这诅咒永远也无法说出口了。 孩子在里屋,睡得很沉,多半是被他母亲下了安眠的药物,否则这重物倒地的声音一定会把他吵醒的。男人在屋子里转了圈,发现架子上搁着一个小小的,用旧了的拨浪鼓。 他随手收拾了一个包裹,把拨浪鼓和几件小孩子换洗的衣服放了进去,要是这小孩也能塞进包裹里,他准也这么干了。于是,他用被子把小孩裹成一个卷,扛在肩头,带着那包裹,从屋子里出去了。 屋外的风雪仍然很大,一点没有停歇的意思。 而在这风雪之中,有个稚子的天真烂漫,或许即将仓促结束,而刻骨的仇恨已经由地上的血流朝四面八方扩散,将会一直纠缠着他,这一生都无法摆脱。但这并非是最不幸的一条路。 这种仇恨同样也会通向更快速的死亡。 来客所说的代价,要追溯到四年前。要阻止赵渡杀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也无意去阻止。他比赵渡慢两炷香的时间上山,等他到了青屿阁山门前,那里已经是尸横遍野的景象。 家丁和护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全都是一剑割喉,看起来效率相当高。赵渡其实不爱怎么折磨无关紧要的人,这种死亡近乎无痛。显然他急着把这堆拦着的虾兵蟹将杀光,接着就去找正主,也就是青屿阁阁主施应璇。 来客绕过血泊,往青屿阁内部走去,正厅中,青屿阁的几大坐镇高手都已经死了。死相比门外的杂役要凄惨很多,毕竟经过了一番争斗。赵渡在这里应该花了一些功夫,座椅被剑气震断了好几把,连最上方的横梁上居然都有剑气的刻痕。 不见阁主施应璇的踪影,兴许还苟活着,来客心想,继续朝内走去。 原来这两人在花园中缠斗,不过看架势施应璇的落败是迟早的事。他有几年不见赵渡,他的剑法精进了太多,这种进步的速度实在吓人。 来客站在廊檐下驻足观看,没有掺和进这场“以武会友”之中。他更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赵渡知道他来了,而施应璇忙着生死一线的切磋,连看一眼来客是谁的功夫都没有。 没有多久,施应璇终于招架不住赵渡的进攻,在格挡中露出了破绽,被赵渡见机一剑穿透了心肺。 赵渡缓缓地把剑身抽出来,血顺着剑外沿的凹槽汩汩流出,汇成一条地上血河。他抬头看向来客,语气轻松地说道:“师兄,你这次怎么过来了?来得还挺早。” “青屿阁阁主不接战帖,你势必会强行闯进去。你接下来作何打算?”来客问道,似乎并没有回答赵渡的问题。 “当然是把这里的人都杀了呗,顺手的事。”赵渡甩掉剑上的血,“我已经先杀了几个施家人,施应璇刚开始东躲西藏,还让我费了一番功夫。” “对了,施应璇的一个小妾怀孕了,刚开始她想跑,被我抓住,这会儿还在房间里关着。你要救她吗?”赵渡继续说道。 来客皱眉,说:“你特意把她剩下来给我?” “不然多没意思啊。知道你来,难道让你空手而去?我多少得讲究一下待客之道吧。”赵渡站在他人的庭院中,言谈间好像青屿阁归他所属,“我最近剑法又进步了。跟我打一场,如果你赢了,那么施应璇的小妾留给你处置。如果你输了,施家最后一点血脉也会消失。” 赵渡举起剑行礼,风度翩翩地邀请来客,说:“师兄,请指教。” 第11章 琼花一树 大师兄去得很突然,回来得也很突然。 吴青冥早上起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拿笤帚去扫院子里的积雪,就看到大师兄推门而入,白色的狐裘衬得他面若冠玉。 雪已经停了。大雪初晴的日子,日光抚过楚秀的脸,眉梢唇角的弧度有着冰雪消融后的温柔。纵然吴青冥平时看得够多,对大师兄的脸已经免疫,也看得呆了一瞬。 紧接着,他发现大师兄背着什么东西,是个看着有三四岁的小孩子。 怎么出门一趟还多了点东西。吴青冥奇怪道:“大师兄,这难道是你的儿子不成?” “想什么呢。”楚秀笑道,“他睡着了,这是你们的小师弟,是我一个故人的孩子。前几天我出门就是为了他。” 那怎么送到寒山堂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天下正道门派多如过江之鲫,寒山堂连鲫鱼都不是,顶多算是个小虾米。 吴青冥纳闷,看师兄的样子,又不像要给他解释原委,于是他又问:“给我吧,我抱他。小师弟叫什么呀?” “玉冷。”楚秀说道,“释玉冷,解释的释。” “这个姓还真挺特别。”吴青冥将笤帚靠着石桌放好,伸手解下大师兄背上的包袱,把睡着了的小师弟从里面抱出来。小师弟圆嘟嘟的脸,下巴却很尖,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你把他放在我床上,我找掌门有事。”楚秀见吴青冥把孩子抱得像模像样,就不再在庭院里逗留。 “好的,大师兄。”吴青冥点了点头,目送楚秀远去。 三日前。 小孩子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很害怕,他呼唤自己的娘亲,却没有人应答。直到有个年轻的公子走进房间,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香菇青菜瘦肉粥。 “醒了就过来喝粥吧。我让客栈的厨子单独煮的。“公子平和道,“再过一个时辰才到饭点。“ 小孩很机警,没有接下这碗粥,问道:“你是谁?” “我叫楚秀。你和你娘亲每半年不会收到一个荷包么,上面有个‘雪’字,对不对。”楚秀想了想,抽出自己的佩剑,将剑身上的刻字雪踪展示给孩子看。 小孩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一直给我娘寄钱的好心人。可是我为什么在这?” “我是你娘的朋友,当年我们说好了,等你四岁的时候,我就过来接你,教你习武。” 楚秀用勺子搅着木碗里的粥散热,说道。 “我娘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件事。”小孩眼眶一红,极力忍住眼泪,“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楚秀耐心地回道:“她是怕你难过,这才不告诉你。等你睡着了,才叫我抱你出去。你不是想要学好武功给你爹报仇么,等你什么时候练好了,你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释玉冷爬下床,扑通一声跪在楚秀跟前,激动道:“师父!” 楚秀不禁笑出声,放下勺子,左手拍了拍释玉冷稚嫩的肩头叫他起来,道:“唉,跪错人了,怪我没说明白。你的师父不是我。我只是带你去那儿而已。” 释玉冷在小木凳上坐好,问:“那个门派很厉害么?” “厉害。”楚秀道,“你要去的地方叫寒山堂,隶属四明武学一脉。寒山堂的堂主叫姚岁年,他才是你要拜的正经师父。” “哦。”释玉冷乖乖点头,模样很是可爱。 楚秀捏了捏释玉冷肉乎乎的脸,道:“喝粥吧。” “楚秀,你可终于回来了。”姚岁年正用一块抹布保养自己的剑,仔仔细细地擦着剑柄,虽然这柄剑他用的时候不多,但为了不生锈,也得勤加保养,“我等得花都要谢了。” “这才几日,就用上‘终于’了?”楚秀一笑,继续道,“再说大冬天的,树上也没花。” 姚岁年则说:“前天青冥把树上的雪都摇下来了。这还不算花谢么?” 琼花一树,楚秀心想。 “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楚秀开口道。 姚岁年嗤笑,说:“朝云啊朝云,我帮你得还不够多么。说罢,这次又是什么烂摊子?” “你能收一个小孩为徒吗?”楚秀一说出来,姚岁年就感到大事不好了。这收徒的性质跟吴青冥把吴纠捡回来完全不同,说到帮忙的份上,这孩子一定大有来头。 姚岁年停下了擦拭,正色道:“是什么样的小孩?” 普通人家的小孩,收了就收了。姚岁年就怕楚秀带来什么身世不得了的孩子。 “天资聪慧,根骨奇绝。”楚秀先是来了这么一句。 姚岁年无奈:“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楚秀沉默了片刻,最后简单地说道:“云州,青屿阁。” 姚岁年听了大惊失色,险先没把自己手里的剑砸在地上给自己的脚背捅个对穿,他说道:“云州施家不是满门被灭了吗?!” 很明显,还剩下一个孩子,而且跟楚秀有大渊源。姚岁年把剑放到一边,不准备继续威胁自己的脚,生怕楚秀说出更震撼人心的消息,问道:“你怎么会跟青屿阁有关?” 姚岁年立马又想到四年前楚秀回来后身体一直不好,肺部受了重伤。姜浸等人都看不出来,但姚岁年好歹有几分江湖上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楚秀心肺经脉受损,只不过一直用内力调息着,强忍罢了。 “原来你当时说出远门,去的是云州?”姚岁年顿时感觉一切都对上了,“别告诉我你跟那个传说中的魔头打了一架。” “什么魔头,别把人妖魔化了,平白无故矮他一截。”楚秀摆了摆手,向姚岁年解释,“再说,是我赢了。” 姚岁年倒是不怀疑这点,紧张兮兮地说:“那他死了吗?” “当然没有。”楚秀说道,“难道你觉得我比长在门的周陂还厉害?” “这也说不定啊。”姚岁年说,以他的武功,自然探不到楚秀的深浅,两个人比剑,楚秀就跟玩似的,从来没有真的下狠手过。 “让我理理。这个剑客给青屿阁下了战帖,要跟阁主施应璇比试剑法。但施应璇没有回应,他在中元节当晚就杀进了青屿阁,把人全家上下老老少少全杀了。” “与此同时,你也跟着去了。并且跟他打了一场,同时,你告诉我一个施家的小孩活了下来。”姚岁年说道,“这莫非是施应璇的亲生血脉?” 楚秀点头,说:“当时,施应璇的一个妾室怀孕了。” “但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姚岁年理顺了这件事后,发觉楚秀并没有去云州的动机,“你没有提前赶去救下施应璇,说明你大有可能不是他的朋友。那你千里迢迢去云州是干什么?” 姚岁年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苦着一张脸,对楚秀说道:“别告诉我,你原来是跟那个疯癫的剑客有关系。” 楚秀道:“你还记得我最开始和你说过,我希望能在寒山堂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落脚吗。” “当然没忘记。”姚岁年一拍桌子,“你撺掇我弄个小门小派,自立山头。结果寒山堂现在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当时我问你怎么回事,你说你是师门不幸。我就没好意思接着问。”姚岁年忽然灵光一现,问楚秀,“你的师门不幸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如果你有这样的师弟,你也会像我一样跑路的。”楚秀认真地说道。姚岁年听了两眼一黑,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第12章 开山立派 等姚岁年把这条劲爆的消息消化地差不多了,楚秀才接着说道:“总之,你就把释玉冷当成普通的孩子看待吧。你对姜浸他们什么样,就对他怎么样。其余的你都别管。” “我想管也没那个实力啊。”姚岁年哭笑不得,“难道我还能拔剑跟你的师弟互砍几个来回不成?话说,他应该不知道你躲在这里吧。” “他不知道。”楚秀说,“不用担心他找过来。” 姚岁年拍了拍胸脯,顿时感到心安了不少,结果楚秀下一句就是,我迟早有一天得去找他。 “你得失心疯了?”姚岁年不可置信地望着楚秀,“你说你自己赢了,结果内伤到现在也没好。你去找他不是送死吗?” 楚秀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道:“那是我多年疏于练剑的失误,说起来很复杂...” 姚岁年正等着楚秀所谓的复杂下文,没成想楚秀来了一句,太复杂了我就不提了。 这还真是楚秀的风格,说话只说一半,心里却是一堆事。姚岁年对楚秀无可奈何,还能咋的,该吃吃该睡睡,让楚秀早点休息吧,他到外面去看看释玉冷这孩子,好好接风洗尘一番。 姚岁年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能收下五个弟子,他估摸着两三个也差不多了,混混日子不好吗。这实在是有违他的初心。而他的初心是怎么来的,就必须得把姚岁年的生平从头到尾介绍一番了。 他出生在明州城中,母亲郦二娘是城里点心铺的女儿,父亲姚坚是一名武夫,因此姚岁年勉强算是一个武二代。姚坚原先婺州镖局当过镖师,年纪大了这个日夜赶路的辛苦行当难以为继,就回到了明州,在当地的大户王家做长随,认识了总来王府送糕点的郦二娘。 姚坚样貌端正,又有一身在平头百姓看起来还不错的好武艺,而郦二娘心灵手巧,擅长与人打交道,两个人不久就结为了夫妻。 姚岁年从小就在王家的练武场摸爬滚打,跟着王家的教习师傅学了点拳脚。姚岁年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不过,这两个更小的孩子都没有练武的天赋,都乖乖地在王家的学堂里读书。 只有姚岁年,四书五经读得一塌糊涂,还整日想着舞刀弄剑,总是爱看话本,上课也偷偷看,把夫子气得够呛,做着成为一代大侠的春秋大梦。郦二娘和姚坚一合计,觉得这个不省心的大儿子,十六岁了,每天混着也不是个事。王家的拳脚师傅水平放到江湖上压根没法看,姚岁年读书不行,做生意更不行,算来算去只能学武了。 当时在明州,最有名的门派自然是赤水天。但赤水天只收十岁以下有根骨的孩子,姚岁年也超了太多。排行第二的自然就是白水宫,那边的人见钱眼开,比较好说话,只要十两银子,就能成为白水宫的外门弟子。 白水宫的外门虽然号称收钱就能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门槛,姚岁年的武学水平刚刚好卡在这条线上,又加上姚坚筹来的十两银子,他成功入门。在白水宫外门待了两年,倒是也多少学到了点真东西,有了一把自己的佩剑。 只不过白水宫风气向来不太好,内门弟子侮辱外门,外门内部自个也是斗得鸡犬不宁,姚岁年两年内几乎没一天是消停的。他眼见着外门的师傅没有货色可以再学了,也不想再受白水宫内门的鸟气,在某一天晚上,姚岁年一怒之下收拾包袱走人。 他从白水宫离开后,四年中到处游山玩水,没钱了就帮忙打几窝当地的流氓为民除害,或者干点短工。他一路走到了雒州,那年他刚好二十弱冠。 他那天兜里刚好有几个闲钱,决定去雒州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据说那里的叫花鸡相当美味。只是这天他去得迟了,天色已晚,店里的小二为难地告诉他,就在刚才,店里最后一只招牌叫花鸡被一个客人点走了,说他真要吃的话,明日再来吧。 姚岁年实在是馋了,问:“加钱也不行吗?” 小二说道:“那您得跟那位客人商量好才行啊。” 姚岁年就问客人在哪,小二说就是您二楼斜对面的一位年轻郎君。姚岁年抬眼望过去,刚好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楚秀,穿着一袭青衣,显得十分潇洒。楚秀朝他笑了笑,说道:“可惜我也爱吃。不如这样,你我把叫花鸡一分为二行不行?” 原来楚秀虽然坐在二楼的位置,但只要内功深厚之人,五感都很敏锐,自然没有错过姚岁年和店小二的对话。 姚岁年心想这也是个习武之人,而且还爱吃叫花鸡,顿时有了结交的心思。他拱了拱手,说拼桌如何。楚秀就笑着叫他上来,说二楼的风景好。这只美味的叫花鸡就成了二人相识的开始。 姚岁年自我介绍:“我叫姚彦,字岁年。姓名连着比较难念,用我那边的家乡话更是难听,所以我一般都让别人叫我姚岁年就行。” 楚秀便告诉了姚岁年自己的名字,还告知了年龄,原来楚秀比姚岁年小了四岁。他字朝云,照理来说二十行冠礼才会取字。 于是楚秀解释,自己已经出师一年了,字是去年出师的时候师父给取的。 “朝云年纪这么轻就出师了,想必剑法高超。”姚岁年说,“要不我们一会儿找哪个地方切磋一番?” 楚秀自然答应了,不过这时候叫花鸡已经端了上来,还伴随着一碟酸辣藕片、一条豆腐炖鱼,两个人吃得头都抬不起来,更不要说接着闲聊。 饭后消食了一个时辰,两个人在城外的一片空地上切磋,姚岁年被打得落花流水,二十招内就被楚秀拿下了。他对楚秀大感敬佩,而楚秀脾气也非常温和,当场还指点了姚岁年几招。 楚秀样貌过人,而且武艺高强,虽然比姚岁年小了四岁,姚岁年仍然很快引楚秀为知己。 在雒州逗留了几天后,听说在这个月底即将有一场试剑大会,由雒州的几家宗门联合举办,算是一桩当地盛大的活动,雒州附近的几个门派都会派弟子过来参加。 这样的热闹,姚岁年怎能错过。他觉得以楚秀的剑法,必然能拿得头筹,就问楚秀去不去。 然而楚秀说道:“让我去当评委还成,叫我参赛岂不是大材小用?” 这话从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嘴中说出来实在嚣张,但姚岁年觉得雒州毕竟是个小地方,以楚秀的水平,没准真比大会坐镇的长老要厉害得多。 楚秀不去,不代表姚岁年不去,他倒是对试剑大会跃跃欲试,主要是前十名有钱拿,正好可以补充一点他的盘缠。有钱赚的事情万万不能放手。 于是他拜托楚秀再指点他几招。楚秀当然答应,在他临时抱佛脚的培训下,姚岁年学了好几个实用的“阴招”。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姚岁年早就不是当初在王家练武场只会花拳绣腿的少年人了。他的剑法在江湖上不算坏,行走江湖没有大问题。在雒州当然更不可能名落孙山。他在试剑大会拿了个第五名,得了一笔钱,足足有三十两银子,由雒州当地豪强赞助。 有人还邀请他在家中充当“客卿”,不过姚岁年拒绝了,说自己只是路过。 即将离开雒州时,他收到父亲的来信。 姚坚在信中说他到处游手好闲也快四年了,没个正经的营生。问他的武学修为到底如何,要不找个武师傅的活干,正好王家也缺人,姚坚打声招呼就行了。 姚岁年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楚秀,作为真正的高手,楚秀肯定比他自己估计的更准确。 楚秀说道:“平心而论,你的武艺只算江湖中的二流末尾。不过,到人家里做什么武师傅倒是屈才了。” 姚岁年就说那他干什么好,他也在外面玩了四年,或许真跟父亲说的一样,他应该找点正经事做。再说,他也有点想家了,正好回去。 楚秀想了想,诚恳地说道:“我听说明州的武道水平都很一般,你在那儿开个小门派绰绰有余。你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找座山头自立门户?而且你还不用看上头的脸色,我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行当了。“ 姚岁年听了大受启发,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 楚秀还说,以他的年纪能做姚岁年的开山大弟子。 “你比我厉害这么多,我怎么能当你师父?”姚岁年连连摆手,觉得听楚秀喊自己师父太折煞人了。 “顶个名头罢了,我就想找个地方混日子。再说,明州挺好的,我正想去住一段时间。” 两个人就这样一拍即合,立刻起程,一路从位于山南道的雒州返回在江南道的明州。 转眼间,姚岁年当了十年的寒山堂堂主,而楚秀也当了十年的大师兄了。这期间大多也是混日子,正如楚秀当初所说的那样。 第13章 浩途不可测 还是老样子,释玉冷拜入寒山堂的当晚,照例齐心协力地做了一桌子菜,六个人围坐在八仙桌边,吃得热火朝天。 释玉冷毕竟还是个四岁的孩子,再怎么聪慧,终究有极限,在师门的热烈欢迎下,不多久就忘记了离家的忧愁。 吴纠终于摆脱了小师妹的地位,她把姜浸看成自己的榜样,面对释玉冷已经有了师姐的架势,一会儿说师父打的鸡蛋羹入口丝滑,一会儿又说这鱼是从山上的溪流中砸穿了冰层钓上来的,特别滋补。 每个人都用公筷给释玉冷夹上一筷子,积土成渊,不多时他的碗中饭菜就堆得像一座小山丘那样了。 小孩子吃饱了很快就困,吴青冥把他的屋子收拾了一个宽敞的地方出来,就住在他旁边,两人隔着一道屏风。释玉冷年纪大小了,还不能独自一个人住。万一半夜有个头疼脑热,旁边没人可不行。 和寒山堂众人想象得不一样,楚秀在晚上并不是倒头就睡。事实上,自从中元夜那一晚,他胸口挨了赵渡一掌之后,他每天晚上打坐调息到更深露重的时间才结束。 他的主修内功心法和师尊李鹄一致,叫《洗髓净骨录》,听起来有点惊悚,仿佛这心法是要用刀把身上的筋骨一点点刮干净似的。实则也差不离多少,和楚秀带给他人的印象不同,他的内力十分猛烈暴戾,这完全是修炼《洗髓净骨录》导致的。 李鹄把这部心法传授给了楚秀,给赵渡的则是另一本心法。她的说法是赵渡的天生根骨要远强于楚秀,因此无需要《洗髓净骨录》来洗筋伐髓,重塑身体的筋脉来利于习武。 赵渡的内力要比楚秀更温和,但那是曾经的事情了。他在中元夜感受到的已经起了巨大变化,赵渡不知是学了什么邪功,内力给人的感觉和从前完全不同。等楚秀意识到这一掌下去要遭的时候,已经有点来不及了。 他的剑势已出,就是往赵渡脖子上的命门而去。他本来是计划着在二十招内结束和赵渡的对决。赵渡先前砍了这么多家丁护院,又和施应璇打得你来我往,多少消耗了一些体力。 他在旁边看着,一边心惊于师弟这些年的进步,一边算着自己到底怎样才能快速把赵渡拿下。因为按赵渡的性子,看见楚秀出现,不打架根本不可能。 之所以需要快速拿下,而不是把赵渡消耗到举手投降,是由于赵渡这人越打越兴奋,打到天光地白毫无生机之地的时候,反而会逼迫他激发出更大的潜力。再加上他是不要命的打法,对谁都能以命搏命。楚秀则顾虑得更多,拖得越久他赢的几率会越低。 他赢下赵渡,向来都是抓住破绽取得速胜,一旦赵渡撑过了百招,楚秀基本就输了。 楚秀想的是这一剑逼停赵渡,同时免不了挨他右手一掌,但这不会造成致命伤,所以这种换招对他最有利。 事实也是如此,楚秀的动作丝毫没有被伤势所碍,剑尖点在赵渡脖颈边的死穴。赵渡不得不放下剑,说道:“我认输。师兄,你出剑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快。” “我没有进步,但你却精进了太多。”楚秀堪堪停在了第十九招,他收剑入鞘,突然感到胸肺一阵气闷,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内力逆行,这种绞痛甚至让他的脸都扭曲了一瞬。 赵渡下意识想抬手扶楚秀一把,不过还是停住了,皱着眉说道:“你刚刚不应该抓我这个破绽。” “你练了别的内功心法了么?”楚秀问道,他正在用自身的内力强行把气劲理顺,然而赵渡留下的内伤已经存在了,一时间只能勉强镇住,“感觉和以前不一样。” 赵渡坦然承认道:“没错。师尊从前给我的心法已经不够用了。你也说,我精进了,那当然是各方面都得进步,才能越来越好不是吗。” “难怪你之前赢下了长在门的周陂。”楚秀若有所思。 本来比拼内力算是赵渡全才中的短板,如今看来他已经补齐了。 “周陂回到长在门,整整吐血了三天才死。师兄你知道吗?” “那我大概能扛个三个月吧。”楚秀说。他估量着自己的伤势,这一掌赵渡还没出全力,他就已经伤成这样,倘若是周陂,恐怕此刻早就口吐鲜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师兄你太小看自己了,起码三年才对。”赵渡说道,“我向来很愿赌服输,施应璇的妾室就在东边的厢房内,被我捆成了个粽子。你想救她们母子两人就去吧,我不干涉。” “日后也不干涉吗?”楚秀问。 赵渡笑了笑,说:“你说的干涉是什么程度?倘若这小孩以后长大,十年后来找我寻仇,我一剑杀了他,算不算干涉?” “自然不算。”楚秀说道。 赵渡别的缺点先不说,他有一个优点倒是真的,那就是和楚秀打赌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他既然输了,就再也不会追杀这对母子。 “那么就此别过了,师兄。”赵渡认真看了楚秀一眼,像是要记住楚秀现在的样子,“下次再见。” 下次是什么时候,谁都不知道,楚秀想着,目送赵渡用轻功踏月远去,很快就消失在月色之中。施应璇的尸体还栽倒在花园的小径上,很没有之前青屿阁阁主的风范,看着落魄至极,像一条路边的死狗一般。 他叹息一声,朝着赵渡所说的厢房位置走去。 楚秀半夜三更又想起这件事,忽然捕捉到了一个以前被他忽略的细节。 原来赵渡的那句话并不是随口说说,“师兄你太小看自己了,起码三年才对”,他靠着自己的内力强压下这个病症将近四年,近期越来越觉得身体虚耗得厉害。他靠着自身的内力去填补,根本就像往无底洞里灌水,头两年还显现不出问题,但最近越发困扰他了。 仿佛真是阎罗索命一般,有一条白绫扎在楚秀的胸口,越来越紧,很快他就会难以呼吸。他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赵渡对他内力的评价十分精准,他能把扛下来的时间恰好是三年已过、不满四年。 如果他继续“置之不理”,不找寻别的出路,很快他就会像周陂那样吐血而死。当然没有三天那么快。并且,这还不是最要紧的问题。 楚秀目前有一大部分内力都耗在维持心肺的运行上,这就意味着他的剑法威力已经大打折扣。以前就算百招内拿不下赵渡,他也能和赵渡缠缠绵绵打上两个时辰,这完全是凭借深厚的内力周旋。 如果他不想出办法,很快他的剑法就会空有一个花架子,打江湖二三流的对手勉强还凑合,放到赵渡面前,那完全是歇菜了。他的走势是越来越坏,而赵渡只会越来越强。 这就是赵渡口中下次再见的方法吗?楚秀结束了这一个小周天的运行,心想,他的确不得不离开寒山堂,离开他数年安稳的藏身之处。 倘若要找寻调理内伤的办法,他势必要再次卷入江湖的漩涡之中。当时周陂的伤势用流水般的名贵草药都救不回来,楚秀若想根除,必然不能走周陂的老路。 对于他的伤势如何调理,楚秀并不是完全没有头绪。他最近几天一直在回忆当时在师门中的过去,企图找到一些启发。很快他就回忆起小时候李鹄曾经提过一本心法叫《玄真妙法心经》能够重塑受创的心脉。 他的回忆中有印象的只有李鹄的这句话了,没有前文和后语。这本心法目前在哪儿,属于哪个门派还是哪个武学世家的收藏,楚秀对此毫无头绪。 但介于这句话就是从李鹄口中得来的,那么师尊就是楚秀目前的全部线索。他决定从寒山堂离开后,就先回师门看一眼。他已经十年没有回去过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如果要和寒山堂的众人告别,那一定是个哭哭啼啼的景象,说不定姚岁年还要闹着要跟楚秀一块出山。再者,释玉冷刚刚拜入寒山堂,不能再让他有所担忧。 楚秀想了想,决定今夜就走。不过,为了让他们宽心,还是写下留言为好。他披起外衣,走到书案前,研墨后提笔,先写下了第一封信。分明是同一个师父带大的孩子,楚秀的字要比赵渡狂放不羁的书法要秀丽端方得多。 当初李鹄教他们习字,赵渡就没耐心,还没练两张大字就烦了,说他宁愿去外面挥两百下剑。 第一封信写给堂主姚岁年。 “有要事出远门,归期不定。寒山堂劳烦你一个人照顾了。不用担心我,我将问题解决自会回来。释玉冷天赋极高,但仍要循序渐进。姜浸是严师,带吴纠正好。释玉冷可让吴青冥负责。” 第二封信给二师妹姜浸。 “上回姚岁年叫我看你俩比试,我认为就寒山剑法而言,你已经大成。但这并不算是最顶级的剑法。如果你想去江湖历练,找到更好的机缘,你够格了。” 第三封信给三师弟吴青冥和四师妹吴纠。 “出门一趟,说不准回来的日子,但不会太久。会给你们带各地的特产,放心吧。好好练剑,等回来考察你们功课。” 第四封信给刚入门的释玉冷。 “既然我把你带来,是受你娘所托,望你在这里静心修习。然而,练武欲速则不达,对于根骨尚未长成的孩子而言,玩乐和练习同样重要。寒山很有意思,你会喜欢这里的。“ 写完这四封信后,楚秀从墙上取下自己的佩剑雪踪,又收拾了一个包裹。外面仍在下雪,雪地将黑夜反射出流光般的亮色。他穿上狐裘大氅,悄悄地从自己的屋子离开,从后山而下,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14章 浮云卷碧山 回师门不是件容易的事,陇右道离江南道实在太远,这不像第一次去云州,骑着毛驴都能赶在赵渡还留在云州城的时候。也不像第二次去云州,轻功赶上几天也就到了。 楚秀出了松溪县,先往明州府而去,大半夜地往明州首富王家造访了一趟,看马厩边上没人守着,就顺手牵走了,本来想在地上留了半袋碎银,刚好够再买一匹新的,又一想王家都有钱成这样了,他还是先紧着自己吧。此番思路颇有些赵渡的精髓,这师兄弟到底谁带坏了谁,目前还不好说。 明州马市上的交易马匹都不如王家来得好,要得益于姚岁年在王家从小混到大,遇到楚秀之后,早就把这里的地形都说清楚了,他还提了好几嘴王家的三公子酷爱骏马,专门叫商队往陇右道开发了一条新的商路,就是为了买马。 他牵走的这匹黑马颇有些乖觉,它通体毛发就像黑锦缎一样油亮,显然被王家的仆从照料得很好。但它大晚上的在马厩里也不睡觉,就直愣愣地站着,仰着脑袋对天好像有心事一般。看到楚秀这个陌生人出现,它也没叫唤,只轻轻跺了跺马蹄。 于是楚秀心想,好吧,就是你了。他解开拴着的麻绳,牵着马从王家的某条别院小径出去,以前姚岁年逃学的时候就从这出,这么多年,王家还是没发现这儿有个护卫的漏洞。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王家让家丁把这儿保护得密不透风,对于楚秀这样的江湖高手而言,仍然是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要是让姜浸来,要不打草惊蛇,可能要看点运气。王家作为明州首富,家里也有高人坐镇,不过这会儿坐镇的地方显然在最重要的后院,守着王家主家的性命,不至于来护卫别院的马厩。 楚秀离开王家后,在城外翻身上马,稍一夹紧马背,这匹马就呲溜一下蹿了出去,沿着官道跑得飞快,他心想这马是怎么回事,大晚上的如此有干劲。难道王家平时都不遛它吗? 他不像以往那样在路上走走停停了,他要去陇右道的佥州,越快越好。这一路上除非是不得不吃饭喂马,或者换洗一下,他都没有停下来过。 而这马倒是也挺有干劲,精力充沛,日夜兼程都没尥蹶子。等楚秀进入陇右道佥州,正是十天后。大雪仍然没有停下,尤其是到了佥州,此地背靠山脉,入眼白茫茫一片,已经分不清天与地的交界,如果长时间去看,还会头痛不已。 楚秀没有进入佥州城。他的师门在佥州附近的净落山上,附近最近的县城就叫净县。据李鹄说,她当时选在这里,只是恰好跟自己修炼的《洗髓净骨录》重合了个净字,非常随意地就落脚在净落山了,没有其他更多高深的理由。 说是师门,其实比寒山堂的规模还不如。寒山堂起码还有一个名号,更不用说隶属于四明武林,那可以说是相当正规了,还有官方盖章认可。但他和赵渡只能说是血雨剑李鹄年轻时隐居在净落山收养的两个徒弟,三个人凑在一块成了个师门。 至于师门的名号,压根没有。拢共加上师尊也就三个人而已,难道还要说我是某某派的大弟子吗?即使是对外,楚秀要想在武林正道上混,即使是当年和姚岁年一见如故,他也没有说自己师承何方,只模糊地提及他在陇右道学剑而已。 血雨剑李鹄,别的先不说,随便在茶楼里找个不混江湖的人问问,觉得这个名头如何,都不会给出多么正面的看法,血雨这两个字听着就很邪门。 事实也是如此,李鹄绝非武林正道,十多年前,她就是靠一人血洗了雒州的环翠天音阁而名震武林,获得了血雨剑的称号。姚岁年再怎么心大,若是听到楚秀说他的师尊是血雨剑李鹄,恐怕大半夜地也会翻窗跑路了。 楚秀把马放养在净落山脚上,要是它够听话,那么楚秀还能找得到它。要是等他下山后不见了,他跟这匹黑马的缘分也就到此结束。往净落山上没有平整的坡道,陡峭无比。骏马无论如何也很难上山。 山的西南边,有一片湖,在那儿穿过山间夹道,就会看到有一条铁锁垂下来,师门在净落山半山间,从这里用轻功上去的速度是最快的。楚秀顺着记忆成功找到了这条锁链,他提气轻身,脚踩岩壁而上,若是登山的过程风雪太大,就可以用手攥住铁链借力抵挡。 他上山的速度极快,毕竟这也算是“老本行”了,从前住在净落山不知道上下多少次,数也数不清。这比老老实实去爬山坡要快得多。 李鹄平时管教他们并不严格,只要他们每天完成了课业,就不管他们往哪里去,想待在山上就待在山上,想下山就下山。不过,倘若第二天早课迟到,那么就会有严厉的惩罚。 为了节省上下山的时间,赵渡就想了个办法。他拉着楚秀考察了山上的地形,找到了西南边的那段峭壁,就去佥州城找铁匠买了百米的铁链,使其首尾相连,拴在了悬崖边上的古木上,又在岩壁上凿了铁钉固定。原来上下山加在一块得一个时辰,现在在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有了这个快速通道,平时溜出去玩就更加方便了,他们不光是逛够了佥州城,就连附近的鄯州与来年凉州都去了好多次。 楚秀穿过一片松林,上面的枝条压满了白雪,以前冬天他就和赵渡到这里来捡松枝烤火。李鹄不通阵法,因此也没有教给楚秀和赵渡。赵渡倒是从鄯州搜罗了一本不入流的阵法图,照猫画虎地在松林内摆了一个“**阵”,不过从来没有测试过它的用途。 毕竟净落山本身就是道天险,也没有人知道血雨剑隐居在这,又有谁会来登门拜访呢。 阵法的石头还在,不过这么多年没人维护,就算楚秀已经忘了怎么走,也没有用处了。穿过松林不久,他就看到了两座小屋。 倒是没被雪压塌,这么多年还矗立在那儿。当时李鹄知道这里的气候,就采用了砖石作为支撑的结构,而并非更省力的木石。 一个屋子由李鹄单独居住,另一个就是楚秀和赵渡共用了八年的小屋,外面是一片空地,几个练习用的稻草人早就腐烂了,但是木人还在,歪斜地靠在地上。木人上面的人体经络图早已模糊不清。这是赵渡画的,当年他不爱练字,李鹄就说,不爱写字,你就画画吧。总之赵渡就是不能逃课。 于是当楚秀在外面的石桌上练字的时候,赵渡拿着毛笔往木人上照着书描图。除了冬季,净落山上其余三个季节天气总是都很好。 每当他们上早课,那都是很早的时候,空地外不远就是悬崖,那里云海缭绕,在盘腿练习内功时,能看到日出云海的景象,极为壮丽辽阔。楚秀很爱这里的景色,这跟寒山堂是不同的感觉。他站在这里刚好赶上了今天的日出。 金光洒在翻腾的云层上,仿若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或许当初离别时,李鹄给楚秀取字叫朝云的时候,正是想到了这样的景象。 楚秀顺便想着也不知道赵渡取字了没,不过按照他的性格,多半是未曾。 师尊在临别前,问过赵渡,愿不愿意提前取字。赵渡一口回绝了,笑嘻嘻地说:“师尊给师兄取一个就够了。等我弱冠的时候,我自然可以叫师兄帮忙给我取。” 只不过没出一年两个人就分道扬镳,那年楚秀十五,赵渡十四岁而已。取字的事情早就不作数了。 赵渡中途回来过吗?楚秀推开师尊屋子的大门,里面灰尘厚得就像一块布似的铺在桌椅上。床榻的被絮已经硬得像块冷铁。木柜中的衣物还在,但楚秀去看李鹄平时放其余东西的木箱,里面都已经空了。 到底是师尊离开的时候全部打包带走了,还是赵渡回来过一次取走了师尊的东西,这已经不得而知。楚秀站在屋子中,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本以为能回来找到点关于《玄真妙法心经》的线索,结果空荡成这样,实在是有点令他失望。 但凡有李鹄的往来书信或记事的笔录,都不至于如此。 然而这本心经仍然是最有可能治愈楚秀内伤的线索,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他仍然需要围绕着李鹄展开调查。既然自己的师门没有线索,那么就只能去李鹄的师门走一趟了。 毕竟任何一个剑法高妙的剑客,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李鹄对自己的过去说得不多,她对楚秀和赵渡说,她以前曾经在十绝祠苦练过六年剑法。那绝不是个好地方。它隶属魔道,连李鹄自己都很少回去。 说来也奇怪,尽管江湖上都把血雨剑李鹄看成是魔道的代表性人物,但李鹄自己却并不常和那些魔道中人混在一块,对于十绝祠也没有太强的归属感,更没有为其效力。 楚秀在此前从未去过十绝祠,但现如今箭在弦上,他也不得不去走一趟了。 第15章 自洗铜瓶插欹侧 在别的地方,寻常侠客想找魔道的方位不容易,没个熟人真不行。可在陇右道那就是另一回事。 陇右、剑南两道是魔门势力的大本营,尤其是陇右道的西北各州,魔门势力盘踞。正道侠客来了这可不能高声嚷嚷着我要为民除害,这和魔门的人去中原武林,在闹市中振臂高呼说我是魔教中人一样,属于自己找死。 楚秀从原路下山,正好看到这匹黑马优哉游哉地站在湖泊边饮水,他吹了记口哨,这匹马就哒哒地跑过来,迎着日光,鬃毛凛凛,当真是骏彩飞驰。他骑跨上马,打定主意前往最近的佥州,打探十绝祠的位置。 而他有所不知的是,自从他踏入陇右道境内,就有人凭借画像认出了楚秀,传消息给了赵渡。赵渡一路尾随,看他回到了净落山上。 倘若楚秀未曾受伤,赵渡的跟踪不会那么容易。所谓练武之人的“耳聪目明”都是建立在内家心法的基础上,楚秀把内力的大部分都消耗在了镇压伤势,那么他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留意周遭的状况,赵渡这个层级的高手隐匿气息,楚秀自然就无从发现了。 赵渡也借此评估了楚秀的身体状况,跟他当初预料的差不多。楚秀修炼的《洗髓净骨录》只针对先天的筋脉不足有效,对于后天的伤势很难发挥作用,倘若不找到有效的疗法,他的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 他早就拿走了木屋中李鹄的信件与信物,楚秀在那儿不会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因此,他必然会围绕着李鹄展开调查,十绝祠就是打探情况的第一步。 赵渡已经为楚秀铺好了路,他目前所有行动也没有偏离轨道,仍在赵渡的掌控之中。 楚秀在山上看日出的时候,赵渡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着,又是四年过去了,楚秀还和在中元夜那天看起来一样,只是身形似乎更瘦削了些。即使穿着狐裘大氅,仍然能看出隐藏在其下的憔悴。他并不是真的想让师兄死,赵渡心想,他绝不会这么做。 佥州府城不像明州那样热闹非凡,酒楼遍地,它更加古朴些,外边的城墙被常年的风沙侵蚀,此时寒冬,小半截墙根掩在雪下。 正午大雪倒是已经停了,雪后初霁,天空澄澈如同一面明镜。尽管心法的下落尚未解决,楚秀的心情随着天晴好转了很多,一改在净落山毫无所获的沮丧。人生及时行乐最重要,何必一直苦大仇深。 他交给城门守卫自己的路引,很快就被放行了。 他加入寒山堂的好处之一,就是州府通行。先前姜浸和吴青冥前往松溪县帮忙赈灾,不光是义举,也是有官府的授权。四明武林向来有半官方的性质,一天一宫两派四堂门下的内门正式弟子,都有一张由明州官府授权的全国州府通行路引。 为了路引的持续效用,四明武林每年都必须履行自己对明州府的义务,精诚合作。包括与府兵一道剿灭附近的山匪,震慑下游的水贼,缉拿入境的大盗等等。赤水天会将这些任务下发给当地的门派。要是山贼活跃在松溪县附近,那么就必须由最近的寒山堂出人帮忙,保护一方百姓。 佥州城的变化不大。城中最大的客栈仍然是人来居,名字相当直白,不识大字的人听旁人路过念叨一句都能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人来居的羊肉汤非常鲜美,以前他和赵渡到佥州城必须得喝上一碗再走,否则真是白来了。 楚秀牵着马走到人来居门口,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店小二立刻招手让马夫过来把这匹骏马牵到后院的马厩中栓好。 “喂最好的马草。”不等楚秀说,店小二立刻对马夫吩咐道,楚秀身穿的这件大氅贵气非凡,一看就知道值不少钱,再加上他佩剑而行,可见是江湖人士。这样的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这位贵客,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二日。”楚秀说道。他想着休息一天,第二日再去寻找十绝祠。 人来居最好的住所在东苑的房间,那里有一个人工挖掘的池塘和城外的河流相通,还修有亭台楼阁,看着很有江南风韵。店小二领着楚秀入住了东苑右走廊第二个房间,房门外挂着“天”字号牌。 “贵客可否要用午饭?咱们这有上好的羊肉汤,还有不少佥州特色菜。”店小二看楚秀点了点头,又问他是送到客房还是在客栈的大堂用餐。 “送过来吧。我要一碗羊肉汤,配二两白切羊肉,再配一个香酥烧饼。”楚秀想了想说道,实在懒得出去,吃完顺便洗漱休息会儿,“对了,等午饭后送一桶热水过来,我要沐浴。” 房间很大,住三个人都绰绰有余。有一把贵妃榻可以临时休息,地上还铺了厚厚的羊毛毯,能够用来打坐,另外还有个铺了厚被子的暖炕,上面并肩两个人都有得空。隔着一扇绣有锦鲤戏水的屏风,那是洗漱的地方,摆着一个大木桶,旁边还有面盆与手巾等物品。 中央有一张方桌,配有两把座椅,材质看起来用的都是紫檀木。桌上有一个铜瓶,斜插着一截梅花。 暖炕附近还有书案,文房四宝俱全,旁边还放有几本书籍可供翻阅。楚秀扫了一眼,都是当下时兴的话本和诗集。房间一角放有香薰炉,在楚秀走入东苑之前,店小二就吩咐小厮早早跑去把房间的熏香点上了,香气十分清新淡雅,与铜瓶中的梅花相协调。 要不是赶时间,楚秀能在这地方住个十天半个月都不带出门。 房间内比较暖和,就没有必要穿着防风的大氅了。他解下狐裘连并佩剑,放在贵妃榻上,又去水盆那边净了手。 没过多久,房门就被敲响,小厮提着食盒进来,在桌上一样样地掰开楚秀点的菜肴。 “客官请慢用。”小厮说道,又告诉楚秀他在门外廊下等候,可随时传唤。 羊肉汤冒着热气,白汤上飘着翠绿的葱花,楚秀看了只感觉胃口大开。汤里不光有炖得酥烂的羊肉,还有些软滑可口的粉条。他另点的白切羊肉整齐地码在盘子上,旁边放有一个小碗,里边是用来调味的佐料。 楚秀掰开要趁热吃的香酥烧饼,干吃了两口,剩下的都泡进了汤里。这种吃法在当地很常见,以前他和赵渡到人来居,点上两碗羊肉汤再来四个香酥烧饼,坐在大堂吃得满头大汗。 赵渡还喜欢点一壶米酒,这个不烧喉咙。他其实有点不胜酒力,喝米酒都会醉。不过习武之人,用内力把酒气逼出体外就是了,但赵渡不喜欢这么干,他说那不就是白喝了吗。他就喜欢这种飘在云端的感觉。 楚秀就只得让他东倒西歪着出门,走在大街上还得拽着他的胳膊,防止他撞到什么东西。不过,一般不出半个时辰,赵渡的内力就会自行解开酒劲。 羊肉汤倒还是原来鲜美的滋味,楚秀心想要是以后有机会,得让姜浸她们也过来尝一尝。姚岁年应该是喝过,他周游过的地方极多,佥州或许也在他的清单上。 刚才那个小厮进门,即使手提着沉重的食盒,脚步却很轻便,看样子有一点武学基础。看来这些年魔道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佥州城。不光是这个小厮,在人来居门口迎接他的店小二也同样如此。 他们都算不了什么江湖好手,水平只比一般的家丁武夫高一些。但从前楚秀和赵渡造访过人来居,那时在这里做工的都只是平头百姓而已。 也许打探十绝祠压根不用等到明天,楚秀心想。他吃完饭,在室内叫外面的小厮进来。小厮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残羹冷炙,告诉楚秀热水一会儿就会送过来。 楚秀想了想,说道:“我从前来过人来居,那会儿的掌柜姓甘。不知他还健在吗?” “甘老太爷前两年去世了。”小厮说,“人来居在那一年便换了新东家。” 楚秀心想,也不知这甘老太爷是寿终正寝还是死于非命。照理来说,人来居生意和客源都相当稳定,甘家又有后代,不应该就这么草草易主才对。 如果人来居已经受魔门所控制,那么他今天在这里就已经引起了佥州魔道的注意。 最好有人送上门来,省得他出去找,楚秀接着想。 他吃得有点多,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了一会儿消食,不多时热水就送了进来,倒入了屏风后面的木桶中。 楚秀用手试了试水温,觉得正正好,就更衣沐浴。热水缓解了这十日来的疲乏,楚秀舒舒服服地坐在木桶中,用水瓢往自己的头发上浇水,再用皂荚和木槿叶搓洗。 旁边的木架子上甚至还有西域出产的精油,楚秀拿过来闻了闻,觉得有点太香了,直冲他的天灵盖,就放弃了尝试的心思。 洗漱结束后,他换上一身干净的里衣,用白布擦着头发出去。他打算调息一会儿再入睡,省得被胸口的闷痛打搅睡眠。 第16章 暮云遮 楚秀调息完两个大周天后,胸口的滞涩减轻了些许,也不再有咳嗽,就掀开被子躺进暖炕中,舒舒服服地睡下了。这十日来旅途疲乏,都没睡过什么囫囵觉,有也是在马背上小憩一阵,或随便找个破庙或小驿站歇脚洗漱,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又上路。 他这一觉从日中一路到将近日暮才醒,倒也不是睡足了时间,而是一阵胸痛难忍,打搅了睡眠。楚秀不得不爬起来,又强行用内力压制,这么一折腾,便不想继续睡了。他掀开遮窗的珠帘,看到外边的庭院内霞光晚照,水中菖蒲摇曳,枯荷投影,就觉得出去散散心也不错。 小院所住者不算多,楚秀在庭院行走时并未见到几个客人,偶尔有小厮出入而已,可见这里因为价高奢侈,已成了一个幽静之所。人来居也有价钱适宜的房间,不过是建在别处。 他漫步穿过水榭与游廊,等踏入池中亭子时,大概是因为监视者觉得隔着水面距离遥远,因此隐匿不再像先前那样小心,他坐在亭中的靠栏长椅上,突然感觉到了有人正在窥视于他。 亭中石桌上刻着棋盘,旁又有两个棋盒供这里的客人游玩。楚秀站起身,看起来似乎对桌上的棋盘感了兴趣,要与自己对弈一番,他先落下黑子后,指间捻起一枚打磨得光滑的白玉棋子,内力附于其上,抬手竟将这枚棋子飞出亭外,凌空打在院中远处某一隐蔽角落,令人措手不及。 窥探者自知已被发现,片刻后,从长廊尽头出现一位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帽檐下垂下一圈白纱,又加以翡翠珠帘点缀,看不清其面目。她款步朝亭子走来,看似步履端庄缓慢,实则一步顶得上旁人三四步的距离,可见其脚下轻功步法之精妙。 没过几息之间,她就已经站在了亭子外。 “为何不进来?”楚秀问道。 “客人在亭中赏景,本不该打扰。而被贵客发现,更是一样错处。思于此,没有贵客允许,不敢走近。”她的话语倒是礼数周全,但丝毫不提为何盯梢楚秀的原因。 楚秀转过身看向来客,有意说道:“阁下轻功不凡,却也是人来居的杂役么?” “比不上公子您武功卓绝。”年轻女子说,她摊开手掌,手心中的棋子已成了碎屑粉末,“敢问公子名号?在下佘照容,打理人来居琐碎杂事已有两年了。“ 楚秀微微点头,说:“原来是佘掌柜。请问佘掌柜来见我,所为何事?” 他说得比较客气,没把尾随二字点出来,卖了来者一个面子。他在饭前想着有人把情报送上门来更好,这不就已经有人过来了。 佘照容自然领情,就把她的来意详说了。 “今日我听闻店中小二招待了一名武林中人,携剑入住,而且面生得很,听口音不像佥州人士。阁下或有所不知,万丈山庄的鉴宝大会将在这月下旬举办,近日将有不少游侠散客途径佥州。门外迎客的小二虽武学浅薄,但颇有见识,一见阁下,便断定是江湖二流往上的高手,便将此事禀报与我。我本想暗中落实客人身份,不来叨扰客人休息,没成想班门弄斧了。阁下能识破我的藏身之处,武学境界远在我之上。“ 佘照容眼下之意就是想请教楚秀的师承。任谁在江湖上猛然看到个面生的一流高手,都会有此一问。 楚秀就开口说道:“我不涉足江湖许久,也未曾有过名号。不过我的师尊倒是赫赫有名,只是说出来恐怕引人担忧,因此我先前并未直言以答,还望见谅。” 佘照容心中一惊,到了引人担忧这个份上,恐怕已不是常人,不过,这倒是恰逢其会了。 “公子不必担忧,陇右道与剑南道宗门众多,势力盘踞混杂,本就不以正邪相区分,没有那么多中原武林的规矩。” 话说到此,鱼儿也已经上钩了,楚秀就不再藏着掖着,淡然说道:“我名楚秀,师尊姓李,讳名不表,江湖人称血雨剑。” 佘照容这下是实实在在地骇然了,刚才那点惊讶和这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她没想到传说中的血雨剑李鹄竟然收了徒弟,这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冒领的。李鹄血洗环翠天音楼的凶案已有将近二十年,不光是江湖中人印象极深,但凡是雒州人士,至今仍对对血雨剑三字闻风丧胆,一提起来便是神色大变。 但在惊讶之中,她又松了口气。这等旷世凶星的徒弟,竟然看着是个温和的翩翩公子,被人跟踪也不恼怒,或许能因此攀一攀关系,也尚未可知。 “血雨剑的确凶名赫赫。“佘照容语气中充满了敬意,而非恐惧,她继续道,”其实论说起来,我跟楚公子还有些缘分。“ “此话何解?” “传说血雨剑师承十绝祠,却从未有人证实过。但十绝祠内门弟子都知道二十多年前,十绝祠的确收下了一名年轻的女子,名曰李鹄。只不过天音楼血案实在太大,十绝祠不好在江湖中表态,再加上血雨剑自此隐姓埋名,因此知道这条秘辛的人并不多。” “我有幸是其中之一,盖因我师父申屠鹤,她当年曾和令师尊有过后辈之谊。” 楚秀心想,果然是好运气,这一下就找对了人,他立刻打蛇随棍上,对佘照容越发语气谦和,说道:“那么,原来是佘师妹了。” 佘照容取下帷帽,她本该有一张十分动人的面孔,然而面上有相当多的惨烈划伤,令胆小者不敢多看,楚秀视之如常,并不觉得有什么。 “今日见了楚师兄,怎么敢不以真面目示人?”佘照容微笑道,脸上的伤疤有几分扭曲,“我幼时脸上有损,因此时常以面纱遮面。我师父申屠鹤曾遍寻名医,也无法彻底根治我脸上的伤疤。所幸这么多年,我也已经看习惯了,只是既然要打理人来居,免不了迎来送往,就怕吓到旁人,一直未取下面纱。” 楚秀想了想,说道:“我这段时间会在江湖走动,如若有机缘,寻到了些良药,定会带给师妹。” “多谢师兄照拂。”佘照容点头,“师兄住在这里,应是我尽地主之谊,于情于理不该破费。我一会儿叫小厮把房费送来。不过,师兄可多要在江湖走动,如若总是隐居起来,岂不如同锦衣夜行一般,江湖又少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剑客,那也太可惜了。” 楚秀笑了笑,未曾表态,但也没有明说拒绝。显然他要在外消耗一段时日。于是佘照容好奇起来,问道:“不知师兄这次出门,所谓何事?难道也是为了这万丈山庄的鉴宝大会?” “实不相瞒,我此次出门是为了师尊的下落。”楚秀说出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理由,语气之自然就仿佛真是如此,“我师尊已经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多年,连我都不知道她的行踪。她在出门前曾告诫于我不必寻她,她自有要事,时间恐怕要花费许久。” “她教我时,向来严厉刚正、说一不二,因此,我谨遵师尊告诫,未曾到处打探她的消息。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师尊到底如何了。近日来我想着,无论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身为徒弟都应该出来找一找,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佘照容听了,十分赞同地点点头,说道:“虽然师命不可违,但李鹄师姑失踪这么久,合该去探寻,这是身为弟子的本分所在,师兄没有做错。” “可惜师尊对自己的事讳莫如深,我只知道她师从十绝祠,别的竟然都不知道了。”楚秀无可奈何道,“恐怕比你知道的还少,想要找到她,真是不知从何下手。” “师兄不必担忧,不如从十绝祠开始?”佘照容提议道,“李鹄师姑在十绝祠待了六年,不可能不与旁人打交道,想必我师父一定知道些许线索。” “人来居杂事众多,我暂且抽不开身,无法亲自带师兄前去十绝祠。不过,一会儿我就传信给师父,至多明日就能有消息,还请楚师兄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 佘照容抽不开身这件事恐怕并不全是实话,她要写信给申屠鹤必将是要核实楚秀的身份,十绝祠这样的地方,不可能贸贸然就带陌生人前去。也不知道师尊有没有把自己的名字添到了十绝祠的弟子名录里,楚秀心想,要是没有的话,就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他就得另想办法。 “无事,我并不着急。”楚秀说道。他的心态很好,实在不行,他就只能怀揣着歉意劫持佘照容去十绝祠了。 “那就先不多打扰师兄了。”佘照容说完后,重新戴回了帷帽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之中,随着两人的交谈,霞光也渐渐散去了,暮云遮蔽,天色越来越黯淡。 楚秀赏够了这里的风景,又足不出“院”得到了消息,更觉没什么事可做了,只走回池边准备回房去,附近的小厮立马迎上来,问楚秀可要用晚膳。 “给我备一个暖锅吧,鸡、羊、豕、鱼各片上一点,如若有兔肉就更好,再一些蔬菜。”楚秀说道,“这天气怪冷的。” 小厮问楚秀是否要饮酒。楚秀想了想就说来上一壶米酒,兴许比不上刘家村的“桃杏双春”,但肯定也不差,也不知这么多年这米酒的口感变了没有。 第17章 萧索郊埏晚 佥州城外,岁暮天寒。 夜晚雪已经停了,荒地上的风倒是有些大,呼吸间尽是冬雪的寒意。一位穿襦裙,披厚斗篷又戴着帷帽的女子在前面引路,手持一盏巡夜宫灯,蜡烛点在青纱网中,被寒风吹得明灭摇晃。 楚秀跟在佘照容身后,一直保持着不到三步的距离。佘照容的轻功速度很快,这似乎是她看家的本领,楚秀很少见到有人的轻功可以做到如此雅致,这种步态和步法世上罕有。她在荒地上穿行的速度比在庭院中快了起码一倍。 如果是轻功水平差些的人,别说紧紧跟上了,只怕几息之间,视野中就看不到这名女子的踪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野地里瞎转悠。 半个时辰前,楚秀慢吞吞地用完晚膳,吃这个暖锅耗了很长时间。感觉吃得撑了,停下来歇一会儿,又觉得还能吃,反正铜锅一直在炉子上热着。 他吃完后,叫小厮清理了桌子,正准备拿书案上的一本杂记打发时间,刚看了个开头,就感到屋外有人过来,脚步声极轻,仿佛经过时地砖上的尘埃都不会浮动,那必然不会是院子里侍奉的小厮。整座人来居内,有此功底的人恐怕只有今日下午在亭中见到的掌柜佘照容了。 “楚师兄,打扰了。”佘照容在屋外说道,“这会儿方便我进来吗?” “自然方便。” 楚秀放下书本后,抬头看到佘照容推开房门款款步入内室,手里还提着一盏灯,她没有要坐下交谈的意思,仍然站着,对楚秀说道:“刚才师父给我回了信。” “十绝祠的石碑上确有师兄的姓名,乃十多年前师姑李鹄亲自印刻。”佘照容说道,“师姑虽已离开十绝祠多年,师兄也从来没有入我十绝祠习武,但依然能够算作十绝祠一脉。” 楚秀算是听明白了这其中微妙的说法,李鹄离开十绝祠这么多年,跟十绝祠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更不用说楚秀只是她在外自行收下的弟子,且从未带回来过。因此,他无法以十绝祠弟子的身份行走江湖,但仍然能够进入十绝祠。 佘照容只提到了自己,不知师尊有没有把赵渡的名字刻上?他转念一想,多半师弟的名字也在。 想当初,李鹄收下赵渡还比楚秀早大半年,只不过并未正式拜师学艺。等李鹄收养了楚秀后,不知怎么的,她决定要教二人习武。论年龄,楚秀比赵渡大一岁。 所以,即便他入门更晚,反倒成了师兄。赵渡因此忿忿不平了好一阵,耍小孩子脾气,嘴撅起来能挂一个酱油瓶,很不情愿叫楚秀师兄。 佘照容见楚秀神色未变,想必并没有为此懊恼。看来是个大度之人,她轻笑着说道:“师尊叫我今夜请师兄造访十绝祠,不知师兄可否赏光?” “多谢佘师妹。”楚秀披上狐裘,跟随佘照容走出庭院,沿走廊而行,直到西边最后一间厢房,里边样式俱全,和楚秀那间房大致相似,但并无人居住。 不过,在屏风之后并没有浴桶、盆架等洗漱用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黄花梨木博古架,上面摆着殷实人家才用得起的古铜瓶、瓷瓶、玉碗等物件。 “在这里有一个直通城外的密道。”佘照容介绍道,“这样出城更快,还不用绕过城内的巡逻士兵和城门守卫。” 这密道想必也是十绝祠掌握人来居后新建造的,楚秀心想,以前这只是座普通的客栈而已。他和赵渡光顾人来居这么多次,如果有地道,早就被好奇心重的赵渡发现了。 以佘照容的武学水平,在夜间出城不被守卫察觉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条密道的使用者一定不局限于佘照容,还有更多魔门弟子会从这里进出。而佘照容能展示给他看,更意味着这并不算什么天大的机密,没准院子里的小厮也知道这里的通道。 地道内用青石砖铺得平整,建造精良,仿佛是一条地宫内的通道,只是墙边没有灯柱与装饰物,唯一的亮光就是佘照容手里的那盏巡夜灯。 佥州城不算太大,再加上人来居的地理位置本就不在中轴,而是在靠近东城门的坊市中,因此这地道若是径直通向城外,修建的里程就并不算长了。楚秀跟在佘照容身后没有多少功夫就走到了地道的尽头,那里有向上的青石阶梯,旁边有一个石雕机关,做成了石雕双头的镇墓兽,兽头颈部弯曲相连,做成龙首的形状,头顶的鹿角如同枝杈一样向四周扬起。 佘照容转动了镇墓兽头顶其中几根枝杈,顶上的石门顿时被打开了。城外惨白的月光如水一般从阶梯流落下来。原来这密道的尽头建在郊外的一座老宅的天井中,只是个二进二出的院落,院墙破败得厉害,楚秀察觉到院子中有人,不过并未现身,想必是十绝祠安排在出口的守卫。 出了院子之后,楚秀回头望了一眼,这栋宅子建在荒郊野岭,门上连个牌匾都没有,蛛网低挂,旁边的石像更是残缺,石狮子只剩下半个脑袋,碎石丢落在门槛附近。要是有旁人路过多半会觉着这地方闹鬼,更不用提进去了。 佥州野外甚是辽阔,不光荒地遍布,还有野林成片,黑压压地生长在荒郊野岭。跟着佘照容,终于走到一条通往树林的路径上,这条路被平整过,有一辆马车宽。 “十绝祠外围有阵法保护。”佘照容说道,“若没有人带路很容易迷失在野外。”那些荒地与地上的石头,以及那些看不清的野林,似乎走哪都一样,让人辨认不出方位。再加上寒风呼啸,颇为阴森,让人精神恍惚,这里确实是常人难以触及的禁地。 这条直道尽头,就是一座极大的祠堂样式的宅院,外面一圈高耸的围墙,森严得仿佛是座阎罗殿,一扇宽大的铜门在正中央,蠡龙兽首口中叼着铜边包裹的玉环坠。 佘照容前去用手拍了拍了门环,而玉环敲击在铺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紧接着,她说道:“十绝祠三代弟子佘照容携二代弟子李鹄之徒觐见,请通传。” 她话音落下,片刻后,门内传来一声低沉的鼓音,像是回应了佘照容的话。她回头对楚秀说道:“我们这就进去罢。” 门后无人,也不知这鼓是谁人敲打的。明堂视野开阔,两侧有厢房,门窗紧锁,也不知是否有人居住。祠堂大殿十分巍峨,上面挂有一块写有十绝祠的白底黑字的牌匾,两边还有一副刻在廊柱上的楹联。 “千枝化万木,岂在一姓;柳絮应有时,何惧漂泊。“ 楚秀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十绝祠并非普通的宗族祠堂,上面的楹联自然也就没有常规的祖宗孝道的含义,反而是完全违背了,别处是千枝一本万派同源,说来者祭拜的都是某姓后人,这里却是“岂在一姓”,下联更是气魄非凡。 见楚秀注意到了楹联的与众不同之处,佘照容微笑道:“师兄觉得如何?” “写的极好。”楚秀欣然地说,“不过,我一直有些好奇。所谓的十绝祠,十绝是何意?” 佘照容说道:“宗门内暂且没有定论,倒是有个流传已久的说法。师兄可曾读过东汉末年华佗所著的《中藏经》?” 这等有名的医书典籍楚秀倒是看过,他回想了片刻,说道:“似乎是第八篇中讲虚劳病症的十种状态。” “不错。”佘照容点点头,说,“师兄真是博学多识。十绝中包含了心、肺、肝、肾、脾、胆、骨、血、肉、肠这十种衰竭危象。据传,十绝祠的第一任门主,尊号垂怜夫人,内功之高深独步天下,受她内力者,都会呈现这十种衰竭的迹象,药石无医。因此,此地也以此命名,可震慑宵小之徒。“ “不过,也有人说,这十绝的绝是断绝的含义。”佘照容沉声道,“入我门者,必须断绝亲缘,斩尽前尘,绝情义怜爱友,绝父夫子女,绝过去未来,因此凑成了十绝。“ 楚秀想起李鹄教养他和赵渡多年,却从未提起她的过去,确实是斩尽了前尘,似乎对任何人都不起什么留念。他说道:“这两种释义都有些道理。” “所以便没有定论了,心里想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两种说法全盘接收,也未尝不可。”佘照容说道,“师父在后边的享堂等候,我带你过去吧。” 享堂是供奉祖宗牌位及神鬼塑像的地方,既然这里没有一家之姓,那么多半供奉的就是已经故去的垂怜夫人等一干已逝去的先代弟子。 从西侧垂花拱门穿过,又是一片空地,上面栽植了几棵参天的树木,有香柏、白皮松、油松,还有梅树。中央还开凿了两处方形的池塘,水中立着玄龟石头,似乎还趴着一只活生生的大鳌。楚秀路过时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是活物,壳上圈数很多,想是已经有数十年,甚至百年了。 “这只大鳌在我小的时候就在了。”佘照容玩笑道,“估计等我走了,它也还在这里。也不知道它究竟能活多久。我先前问师父,她说她入门的时候,这只大鳌也在,兴许它是垂帘夫人饲养的,也说不定。平常都会有弟子过来给它喂食。它性情好,不会伤人,有时还能从池塘爬出来,在庭院里晒背。” 第18章 出入人鬼间 有一面石屏风挡住了享堂的内殿,屏风宽阔,厚度目估将近有一尺。上面绘着地府十王图,小鬼哭嚎,罪人被青面獠牙的鬼差捆缚着下油锅,十殿阎罗高居庙堂,把左右属官衬得十分渺小,满脸怒容地看着带到堂前的恶人。 佘照容止住了脚步,轻声对楚秀道:“师兄,我就不便进去了,师尊应有些话要单独与你说,我在外边的明堂等着。” “好。“楚秀绕过石屏风,看到享堂内殿穹顶颇高,藻井上绘着一只怒目圆瞪的修罗,手拿铜锤和斧钺,脚踩白骨,脖子上挂着一圈斩落下的人头。 而大殿上燃烧着数排烛火,供奉在灵牌前。有一个穿着小袖夹袄长裙,外披朱砂色披帛的女人正在点燃其中一盏快要熄灭的油灯。 等她转过头来,楚秀看到的是一个年龄在花信年华的女子,大约有三十余岁,虽面容浓艳,但眉眼间饱含肃杀之气,与李鹄似是一脉相承。 “看来你就是李鹄师姐在外收下的弟子。”申屠鹤说罢,展颜一笑,舒缓了双眉,倒是冲淡了不少戾气,嘴唇翘起的弧度与佘照容有几分神似,“我叫申屠鹤,当年有幸与你师尊相识。倘若你愿意,就唤我为申屠师姑吧。” 楚秀立刻识趣地温声应答,做足了小辈的姿态,申屠鹤的语气就更亲近了些,说道:“照容传信给我,说李鹄师尊在外竟然收了一名弟子。” “我去十绝祠的碑林查证后,发现果真如此,李鹄师姐在石碑上刻了你和另一个弟子的姓名。一是楚秀,另一个则是赵渡。” 楚秀颔首,说道:“赵渡是我的师弟。师尊只收了我二人。” “照容在信上还写到,你想打探些许消息,找寻你师尊的下落。”申屠鹤有些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你的师弟和你一道来?如今见到了你,也算是圆满了我未曾谋面的师侄遗憾。” 楚秀无奈一笑,说:“不巧最近和师弟有些龃龉,恐怕此行只能我一个人来了。” “你师尊不在许久,仅剩下你和你师弟二人,更要勠力同心才是。若是在十绝祠还好些,我们这毕竟人多势众,在陇右、剑南两道素有威名,门下弟子行走江湖颇有底气。” “十绝祠的大名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正邪两道都不敢轻视。”楚秀真心实意地说道,并非是奉承。论说起魔道宗门,十绝祠已和其他两派成三足鼎立之势,无论是论资排辈、还是通盘考虑,百来个寒山堂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十绝祠实力雄厚。 “若你愿意,我可向长老请示,内门弟子的权限恐怕给不了你,但外门弟子的权利是你应得的东西。” “那就麻烦师姑了。”面对这种好事,岂有拒绝的道理。纵然是外门弟子,估计也能在十绝祠的很多地盘上白吃白喝了,那样就又省了一大笔钱,楚秀心想,他的开销甚大,这等东风不借白不借。 “当年,李师姐离开十绝祠,血洗环翠天音楼后,门中就很少听到她的消息了。我更是没有和她联络。不过,据我所知,她也不是完全断了联系。她既然入了十绝祠,且是内门弟子,每隔五年,就有一项任务分配与她。不过,这任务究竟是什么,除了尊主和她自己,旁人一概不知。” 申屠鹤说道:“至于李师姐现今的下落,我更一无所知。师姐拜入十绝祠时,年十九,而我才不过结发之年,和她年岁差距颇大,且并不是同一个师父所授。她虽和我一样是二代弟子,但她的内功心法是由前任尊主垂帘夫人亲传。“ “只因她就住在我隔壁的厢房,共用一个院落。因此我才和她稍微熟络了些。师姐性子有些沉闷,平常不和人多说话,整日练剑极为刻苦。她年纪已大,即使拜入十绝祠时已经有了内功,但剑法水平一般,只在三流末尾。” “据说,垂帘夫人是被她的坚韧心性打动了,才破格收下了她作为关门弟子。” 申屠鹤接着道:“我与师姐同住六年,仍然对她所知甚少。她整日要么在房间中修炼心法,要么在院子中练剑,有时离开去听讲经书。我一天能和她说上话的时间不多。但她和别人更是少有交集。” “不过,大概是由于我年纪最小,她偶尔会指导我剑法。整整六年,每日都是如此。待到二十五岁时,她剑法大成,已经是门中境界最高的三代弟子了。” “那一天她收拾了包裹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一个月后,我听到了环翠天音楼的消息,才意识到她去干什么了。从此,师姐不再是无名的剑客,而是凶名在外的血雨剑李鹄。当时整个江湖听闻这件事后极为震动,不少武林正道扬言要诛杀师姐以正视听。我也为此担心了一段时间,好在师姐没有出事。” 申屠鹤说完后,饶有兴趣地问楚秀:“我的故事就说完了。师姐平时教导你们,又是什么样子?” 楚秀回想了一番,面上带着笑意说道:“师尊看似严厉,对我和师弟却极好。我跟师弟的衣食住行,从小就全仰仗师尊。她只在功课上管得严,教我们识字读书,又教我们习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让我和师弟培养起了些许爱好。“ “除了功课,师尊就不大约束我们了。我和师弟想干什么干什么,十分自由。” “这倒是师姐的风格。”申屠鹤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后,再次把话题转向楚秀造访的目的上来,“关于师姐,我实在没有太多好说。不过,在当时那场血案之后,十绝祠里倒是滋生了一条与李师姐有关的传言。” “说是李鹄师姐曾经是环翠天音楼的一名乐伎,兴许这就是她为何如此仇恨天音楼的原因。”申屠鹤说道,“不过这条流言很快就被长老堂平息了下去,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若你要追溯你师尊的过去,找到些关于她的线索,不妨就从环翠天音楼开始。” 楚秀思索片刻,就并不觉得这流言是空穴来风。他与师尊相处多年,李鹄的性格虽不心慈手软,但也不是滥造杀孽之人。如果只是在天音楼中散心,有人得罪了李鹄,那么砍了此人就了事,何必把天音楼上上下下都杀个精光。 再加上李鹄博学多才,又擅长丹青、乐工之道,但从未有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做派,对自己两个徒弟的吃穿很是上心,但对自己总是荆钗布衣了事。 在楚秀和赵渡还小的时候,并不能帮忙做什么粗活。不管是木屋的建造,还是劈柴烧火,这些全都是李鹄一人包办,而且非常熟练,看上去都没花太大的功夫。就算是大家闺秀出来自力更生,也没那么容易就能做到手脚麻利地干活。 如果说李鹄曾经是楼中的一名乐伎,那么上述三条就都说得通了。 更何况有一个重大的疑点,楚秀从未和旁人说起过,自然也就不会告诉申屠鹤。他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在一个很是繁华的地方待过,那里人来人往,而且丝竹欢笑之声不断。其余事情他都记不得了,师尊不提,他也不问。 在楚秀看来,拜入李鹄门下已经是一件幸事,乃是再造之恩,他何必再去纠结那些前尘往事,轻松自在地活着不好吗。 楚秀拜谢了申屠鹤,想告辞离开。申屠鹤说道:“走之前,不如去碑林看一眼?那里对外门弟子而言是禁地,此番正好我在,可以带你进去,错过就不再有了。” 楚秀便欣然答应了。 十绝祠毕竟是宗门重地,占地面积要比一般的宗族祠堂大得多,它的“祠”也不过是种名号而已。申屠鹤领着他离开了享堂,沿着碑林的方向走去,路上总算碰到了几个弟子,走路脚步很轻,轻功的水准明显比佘照容差很多,年龄看起来都在十二三岁左右,穿着制式统一的石青色冬衣夹袄,头发大多在两侧扎成一个小发髻,其余的碎发自然垂落,很是天真可爱。她们向申屠鹤低声问好后,安静地离开了。 “这些是还没正式拜师的弟子,大多是孤儿。”申屠鹤说道,“先由教习师傅打基础,起码学满三年,再由长老堂逐一挑选。佘照容目前是我唯一的亲传弟子,我已经教了她六七年了。” “佘师妹的轻功水准可入江湖一流。” “也就是轻功能拿得出手了。其他都很一般。我怎么教她,都没什么长进。”申屠鹤点评道,语气中带这些许欣慰,“不过人各有所长,我也就随她去了。十绝祠派她驻守城中的人来居,也是看重她虽然武学境界寻常,但轻功卓著,又知人善用,算账也是一把好手,就把那个职务给了她。” “她的确把人来居打理得井井有条。”楚秀说道,“我住过的这些个客栈里,人来居算得上数一数二。” 石碑林没有灯烛,全靠月光照亮了这片地方。申屠鹤不必出示任何身份凭证,守门人就打开围栏,让她进去了,楚秀跟在她身后,没有受到任何盘问。 这地方很辽阔,不光是碑林,还是十绝祠门下的墓地,阴气森森,到处是青松古柏。 “我的坟墓也在这。”申屠鹤说道,“每一个进入内门的弟子,都会在这里立一块碑。在生前就写下自己的生平,和想要记录的事情。待我死后,倘若尸身俱在,那么就会葬在这里。” “我是二代弟子,衣冠冢要在更前面些。” “到了。”申屠鹤停下了脚步,“师姐的石碑在我的左边。” 楚秀看到这块青史碑,上面用剑以内力刻下了李鹄二字,刚则铁画,媚若银钩,一看就是李鹄亲手所书,和她当初教导楚秀习字时的笔迹十分相似,只是更多了几分杀气。 在她名字之下,还有一行小字,看上去是后刻的,因为字体稍有变化,更加肃然。 名下弟子楚秀 赵渡。 “你和赵渡均未被记录十绝祠的谱册上。” “我鲜少来碑林,上一次来都是我刚入门过来立碑的时候了。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把你们两个名字刻上的。照容给我写信,我自当核实,想了想,若是师姐的为人,定是会为你们打算好。倘若有一天,你们师弟二人想要向十绝祠寻求帮助,那么她的石碑是证明你们二人身份的唯一证据。”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而师徒之情,又和此有多大的区别呢?” 楚秀听了申屠鹤一席话后,点了点头,对师尊的孺慕之情,再一次浮现,这十年来一直深埋在心底,师尊离开后,就再没有机会表达。他伸手触摸了石碑上的字迹,想起从前师尊手把手教他习字的场景,不由动容。 也不知师尊如今是生是死。他跪下来在石碑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第19章 珠翠劫灰 雒州是中原地区最繁华的几个州府之一。即使是寒冬腊月,城中来往商贾不断,街坊生意十分热闹。 董大的营生是一个小摊子,卖胡辣汤和煎堆,雒州人一年四季都爱喝胡辣汤当早点,到冬天他的生意就更好了,喝一碗胡辣汤暖和又开胃,再来几个旁边摊子上的素馅笼饼,只需几个铜板,就是一顿舒舒服服的早餐。 “来碗肉丸胡辣汤。” 一位年轻的公子哥在他的摊头驻足,对他说道。 董大只看他身上的那件狐裘就知道这绝对是颇有家资,只是这样的公子哥竟然自己过来吃早点,孤身一人,也不叫个小厮跑腿,也是怪事。他低头去盛胡辣汤时,眼角余光瞥见到年轻人的腰侧有一把佩剑,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位出来闯荡的年轻剑客,难怪没有小厮陪伴左右。当今武学之风兴盛,城中时不时就有江湖人士往来,董大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是长这样俊俏的不常见,董大把碗端到桌边,才见到这位公子的正脸,先前在摊头忙碌,囫囵地看了个大概,注意力全被那件华贵的狐裘大氅吸引过去了。 其实这件狐裘除了防寒外,还有点别的功效。 楚秀离开十绝祠回人来居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起程前往雒州。沿途经过肃州城外,那里多山,路途有些险峻,他好好地骑马赶路,迎面居然跳出一伙强人,看楚秀那件大氅便知价值非凡,挥舞着大刀就要劫财。 结果自然是楚秀反过来劫了这伙流匪,增加了些许进账。他这般钓鱼执法,一路过来少说也赚了五六十两银子,收获满满。 花了三天时间,从佥州来到雒州,今日进城门天还蒙蒙亮,楚秀先是去了一家客栈把马寄养在那里,就去城中想找一家当地特色的早餐铺子来吃,正好就看到董大的摊头生意火热。摊外边支了六七张桌子,全都坐满了人,基本都是一碗胡辣汤配两三个笼饼。 楚秀也依样画葫芦来了一套。他斜对面坐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吃得满头大汗。他问这位郎君可是雒州当地人,那人吓了一跳,兴许是没想到这位年轻公子竟然会主动搭话。 “在下正是雒州人士,鄙姓杨,是当地石鼓书院的一名学子。公子可是从外地来?“ 书生见楚秀虽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打扮,但言谈举止十分温和,且样貌不俗,顿时生出了结交的心思,说自己名叫杨护,字光佑。 楚秀想了想,说道:“我是明州人士,姓楚名秀,字朝云。应该比你虚长几岁。” 杨护放下筷子,连忙冲楚秀抱拳,说:“楚公子,幸会。” 彼此交换了姓名之后,杨护就问楚秀大老远的怎么从明州到雒州来了。楚秀称自己从小习武,但没怎么出过江南道,一直仰慕中原武林风貌,这段时间出来历练,顺带游山玩水。 杨护听了楚秀还会武学,就更为惊讶了,他说:“我以为江湖中人都是粗狂的武夫居多,没想到还有楚兄这等风姿卓著之人,今日能与楚兄相识,真是三生有幸。” 杨护热情洋溢地向楚秀介绍雒州当地的风味小吃,必逛的山水景点:“...你吃的这家董大胡辣汤,在常乐坊生意最好,我就常来吃,特别是冬天,早上不来一碗,总感觉缺了点东西。” “...城里的香露斋,不光做酒水和茶点很好,里头的餐食也很不错,楚兄你要是过去,一定要点一盘酥炸大鲤鱼,浇上一勺糖醋汁,怎一个香字了得。” “对了,楚兄你要是喜欢欣赏歌舞,那么可去环翠天音楼一看,不过那儿的消费甚是昂贵,我囊中羞涩,从未进去过。只是每晚都有丝竹乐声从那儿传来,整个江面都听得见。” 楚秀听了半天,听到杨护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开口道:“环翠天音楼?这我倒是有些耳熟。” 杨护心想天音楼的名字难道都传到东南去了,接着他立刻想到楚公子是江湖人士,那么他耳熟的一定不是天音楼的风流名声,而是当时的一桩惊天动地的血案了。 他见左右都是人,就低声对楚秀说:“楚兄听说的莫不是二十年前的血案?” 楚秀点了点头,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件事,具体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既然杨公子是当地人,那么一定知道些内幕吧?” “这里人多眼杂,要是楚兄想了解,不妨我们找个清净点的茶楼,到包间里说。”杨护见楚秀吃得差不多了,就提议道。 街斜对面就有一家叫栖梧轩的茶楼,楚秀和杨护二人进店后,店小二马上迎上来,问二位有什么需要。 “一个雅间,来一壶夷陵茶,再来几盘茶点。”楚秀看着墙上挂着的木牌,开始点单,“一盘云片糕,一盘香药果子,椒盐卷也来一份。” 他扭头看向杨护,问:“杨公子要什么?我来请客吧。” “够多了。”杨护说道,“我早饭刚吃完,还撑着,喝点茶就足以。” 大早上的茶楼没什么人,自然有很多空余的雅间。楚秀和杨护走到其中一间坐下,不久后店小二就端着一壶茶并三盘点心过来,放在桌上后离开。 楚秀吃完胡辣汤和笼饼想吃点甜食,这香药果子浸着蜜糖,还有檀香、冰片等复合的味道,正是他喜欢的,连吃了两个,甜得糊嗓子,又喝茶解腻。 “为什么这个案子不能在外面说?”楚秀喝着茶却也没忘记正事,说道。 杨护道:“楚公子你有所不知,当时这可是雒州第一大案,死了少说也有百来人,何其恐怖!连葬礼都足足办了一个月,有些尸体都用冰镇着才没腐烂发臭,城中几家鼓匠班子可是忙得团团转,没有一天休息过,从早吹到晚。“ “而且你想想,这么多人死了,有不少是城中百姓的亲眷,或是熟人,这哪能在公开说呢。就算过了二十年,雒州城也有不少人闻此案色变。” “原来如此。”楚秀道,“可经过这么大一件事,这环翠天音楼也开得下去?” “约莫是关了两三年吧,但这雒州这么大的商贸往来之地,怎么可能没有歌楼。兴许是幕后的东家又换了一个,楼中上上下下全部装修了一遍,比从前更加奢华。这么多年过去了,外来人哪知道这个案子啊。就是本地人可能去的少了,不过那些豪门公子可不介意,楼内的歌姬十分貌美,谁会关心二十年前的血案?那会我也就是个黄口小儿。我书院中的同窗,有闲钱去天音楼潇洒的可不少。” “那犯案者又是谁?”楚秀问,又往嘴里塞了一块云片糕。而杨护说了半天,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正说到兴头上,就接着楚秀的问题接着说了下去。 “听说是一名女侠,”杨护的语气满是惊惧,但隐隐又有一分微妙的钦佩,“环翠天音楼是雒州城最高的一栋建筑,足足有四层楼高,共有南北两座,何等辉煌,她提剑竟是一路从一楼杀至顶楼,又踏屋檐飞去北楼,从上杀到下,血流成河,那血水到处都是。她最后出了北楼,骑马扬长而去,无一人敢拦下。” 杨护说得绘声绘色,几乎就像他当日亲自在环翠天音楼看到了这一幕似的。 楚秀点点头,说道:“自那一案后,江湖就称她为血雨剑,名声大噪。” “你可知她为何被叫做血雨剑?” “难道不是因为她杀人如麻,楼中鲜血淋漓,像下了一场血雨吗?” “非也非也。”杨护道,“这事可真就是雒州本地人才知道的事了,而我能知道,也是因为当时我家就住在离天音楼不远的街坊里,全家都对这件事清清楚楚的。官府请了不少人去楼里搬运尸体,打扫血迹,我爹就是其中之一。他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血,这么多的死人,说是阴曹地府都不为过了。” 楚秀十分好奇,催促杨护别再卖关子。 “她在北楼四层墙面上,以血写下了一句诗‘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所以,雒州城的说书人就管她叫做血雨剑,这名号就由此传到大江南北了。”杨护唏嘘道,“也不知那位女侠到底和天音楼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知在墙上写这句诗又是何意了。” 楚秀听罢若有所思,对杨护说道:“这句诗应是出自浪淘沙令。而且后半段十分有名。” 杨护吟诵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低沉悲怆,极为婉转凄苦。配上这血淋淋的场景,这一句诗写在墙上,是何等阴森凄凉。”杨护吟诵完说道。 “浪淘沙原本是一首教坊曲名。”楚秀说道,“我想这个曲子恐怕在环翠天音楼已经无人敢唱了。” “正是。”杨护感慨万千,“不过,虽说是血洗,也并非是把当时所有的人都赶尽杀绝了。我娘说,有二三十个乐伎歌姬活了下来,免遭于难。” “所以死的大都是楼中的客人和管事杂役?”楚秀问。 杨护点点头,道:“当时十分混乱,想跑的人很多,但越想跑就越跑不掉,天音楼本就是雒州城第一大歌楼,客人非常多。这种混乱的局面,大多都骇破了胆,或彼此推搡踩踏。还没爬到门口,就被血雨剑刺穿后心,哪还有命在。” 第20章 临高台 吃过茶,杨护虽然很想陪着这位新结识的楚公子在雒州城中逛一圈,无奈他今日在书院有课,轮值的夫子严厉,他若是被发现逃课,后果轻则被罚抄经书,重则从书院开除,那他回家可就糟糕了,不让他跪上两天两夜都不算完。 他对楚秀这么一说之后,又说道,他晚上应该能出来,如果楚秀要去环翠天音楼,他可以叫几个朋友跟楚秀一块去,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环翠天音楼要到日暮才开门迎客,这等场所白天自然是大门紧闭,往往上午还在歇息,下午梳洗打扮、整理服装,或是演练歌舞。 楚秀就欣然同意了,两人约定酉时过半仍然在这家名为香露斋的茶楼门口汇合,再一道去天音楼。杨护急着回书院上课,楚秀很通情达理地让杨护先行告辞。 两人聊着的时候,楚秀点的三盘点心随着聊天吃得差不多了,他喝完了茶盏中最后一点茶,叫来小厮结账。在杨护离开不久后,他也跟着离开。 但他并没有漫无目的地在雒州城中游荡,或者去看杨护推荐的城中景点。对于杨护这等毫无武学底子的人而言,楚秀想要跟踪他轻而易举。 他刚来到雒州,随便吃个胡辣汤就能碰到一个对天音楼案如此熟悉的书生,如果不是缘分,那就是有人做局。如果做局,幕后黑手猜都不用猜,肯定和赵渡有关。除了他,楚秀在明州寒山堂埋名十年,和归隐无异,跟中原武林毫无瓜葛,还有谁闲着无聊要给他提示呢? 他不远不近地跟着杨护在街上穿行,其实再靠近一点,就算离杨护只有五步远,只要他不突然回头,他就不会发现。因为楚秀能把脚步和气息收敛到化境。 他跟着杨护走到了小巷子中,那边有一片民宅。杨护走进了其中一家,楚秀听见了有个妇人的声音,说道:“你小子还读不读书了,吃个胡辣汤吃了这么久。” 他随即听见了杨护的声音,道:“哎呀,在摊子上碰到了一个朋友,一见如故,就多说了几句。” 楚秀看四下无人注意,就无声地推开前面,绕到了院中的某个避光处,果然看到一个打扮干练的妇人拧着杨护的耳朵,说他整日不务正业,送去书院读书还每天在街上鬼混。杨护连连告饶,他的手边放着一个书篓,说着娘你快放手,再不放手真赶不上早课了。 趁杨护出门之前,楚秀提前一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院子,看来他跟杨护相遇,大概真的只是巧合。即使不是,哪怕是有意安排,他倒是想看看赵渡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接招就是。 楚秀本来想大白天的闲来无事,先到城中转转,雒州城繁荣无比,新鲜玩意很多。结果没走几步路,就感到一阵胸闷气短,他也是没法了,这毛病一天不解决,他就一天像个半废的人似的,只得打道回府。 到了客栈,回客房打坐调息了一个时辰,才觉气顺。再加之一大早进城到现在,劳心劳神地没休息过,身上的懒劲也上来了,楚秀身体歪倒在床榻上,把被子往身上一盖,两眼一闭万事太平,居然大白天地闷头又睡了个回笼觉。 一直睡到下午才起来,错过了午饭,他就叫店小二端了碗清粥上来,想着晚上去环翠天音楼,在那儿必然要点一桌子菜,现在还是少吃点吧,省得到时候对着一桌子珍馐却没空隙塞了。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他叫小二收拾了桌子,又对镜整理了一番仪容,把睡散了的束发重新规整,又穿了件做工极好的孔雀蓝外袍,扎好腰带,只要他不携剑,便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环翠天音楼曾经出过那样的血案,兴许是不让人佩剑进去了,楚秀想了想,与其到时候借剑交予他人的手中保管,他还不如就把剑放在客栈。 他把雪踪剑用布裹好放在了床下,腰上挂着的除了一枚水头极佳的玉佩,就是一个锦囊钱袋。估计今晚的消费得让他的钱包扁不少。 楚秀的钱财来源,在路上黑吃黑只是极少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寒山堂名下的几份松溪县的产业,那收益就更少,每年三十两银子顶天了,他更多的是当年和赵渡一起盘下的农庄和佥州等各地的城中铺面的盈利和收租,否则怎么支撑得起两人偌大的开销。保养剑要钱,护养马匹要钱,伤药要钱,客栈要钱,出门在外样样都需要钱,如果没有正经进账,两人只能一块喝西北风。 好在赵渡对楚秀一直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楚秀去店铺提钱,只要出示信物即可。铺子是托人打理,以前楚秀要是路过,偶尔也会进去查账。这种铺子通常没有太大的纰漏,稍微偷摸点油水,楚秀和赵渡都不会计较,一旦出现大篓子,赵渡一剑就砍了,这谁敢贪墨。钱没了可以再赚,脑袋没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约好了酉时过半在香露斋门口见面,楚秀大老远地就看到杨护和另外两个书生在门口等候。其中一个书生长得人高马大,兴许是从小伙食就太好了,年纪轻轻就挺着一个浑圆的肚子,偏生人又白,整个就像发面馒头,裹着一层锦绣服饰,一看就知道家里不差钱。 另一个体型和杨护相差无几,大冬天的摇着扇子作风流状,也不怕把自己的脑袋扇出风寒来。 “楚兄!”见楚秀按时到来,杨护十分惊喜,他们今日下课刚好准点,他游说了两个人一起来,光说去环翠天音楼可没用,他们大可以自己去,因此只能拿楚秀当做鱼饵了,说是今日在街上结识了一个气质非凡的年轻公子,说晚上要一块去天音楼逛逛。 “这位就是我说的楚秀楚公子。这两位是我的同窗好友。姓程名崧,乃是雒州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杨护介绍道。他说着向楚秀眨了眨眼睛,楚秀顿悟了他的暗示,看来杨护是特意叫了一个冤大头过来,免得自己破费。 “这位则是石鼓学院的大才子,姓文名远道,吟诗作对样样比我强得多。” 楚秀对他们笑了笑,抬手行礼,心想,难怪老拿着扇子摇头晃脑,不管真才实学如何,起码摆出了一副才子做派。 程崧见到杨护所言非虚,眼睛就像沾在了楚秀脸上,呆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豪爽地说道:“走吧,今晚环翠天音楼我做东。” 很好,很上道。楚秀非常满意,连笑容都真诚了几分。不用花自己的钱,就意味着不用去他和赵渡名下的商铺取钱,省得赵渡得了信知道他在何处。 此时正是日暮,天边的云彩烧得一片璀璨,环翠天音楼在雒州城东,但它楼阁巍峨,逆着光离得这么远的都能看见它的黑色剪影。那附近临江都是画舫游船,除了环翠天音楼,还有其他青楼歌坊,实在是一处销金窟。 一行四人终于步行到环翠天音楼门口,那招揽生意的龟公明显是认得程崧的这张发面馒头脸,顿时满脸笑容,说道:“程公子今日大驾光临,真是令咱们天音楼蓬荜生辉啊。” 楚秀心想这相倚的南北两楼哪里是蓬门荜户,如果这也算的话,那皇宫岂不是成了茅草屋。 “北楼靠窗的桌子。”程崧掏出碎银子丢进龟公的手中,“先来上一桌好菜好酒。” “四位公子里边请。”龟公拿了赏钱,笑得牙不见眼,可见程崧出手之阔绰。 他们进去的正是北楼,在门口站着两个强壮的武夫,肌肉虬扎,穿着棉袍都能看出体型。虽没上来搜身,但都上下打量了四个人,显然是在找佩剑等物。楚秀想着还好没拿剑过来,否则一定要上交了才能进。 像他这样的高手,已经无需剑不离身,对付普通的江湖中人就是拿双筷子,甚至赤手空拳也够用了。他拿剑就是要防赵渡或是差不多境界的武林中人,不过今天赵渡多半不会出现,武学宗师也不会随随便便在这里碰上,还对自己出手,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他们坐在三层临窗的位置,旁边用屏风遮挡,和其他客人隔开。不一会儿,那些珍馐美食流水一般的被端了上来,什么炕羊、碳烤炙子骨头、鸳鸯煠肚、鳝鱼炒鲎、妳房玉蕊羹等等,那小二报菜名的时候,楚秀几乎以为自己是听了什么诗文经典。这些全都是精细菜色,费工费料,必须要请上好的大厨才能做出来。 更何况环翠天音楼的重头戏并非是饮食,可见它背后的东家实在是肯下大成本大价钱。 光是吃饭喝酒还不够,三层中央还有歌舞表演。还好大冬天的楼内铺了地龙,还放了炭火烤盆,否则这些穿轻纱的舞姬非得冻出个好歹不可。 先前用来垫肚子的清粥早就消化完了,楚秀对着这一桌好菜,吃得没停过,程崧见他吃得高兴,更用公筷为其布菜,一边还介绍着每道菜的精妙之处。 可惜寒山堂等人都不在此处,否则能一块过来吃大户,岂不是一件美事,这么多菜,楚秀再大的胃口也吃不完。寒山堂的伙食也很好,但毕竟不是大酒楼,只是家常小菜,想想小师妹吴纠必然没吃过这种佳肴,楚秀的心中就有几分遗憾,想着这件事了结,一定要带着他们出来走走。最好再找个程崧这样的人,你情我愿地痛宰一顿。 杨护也从没来过天音楼,吃得比楚秀还起劲,连外边曼妙的歌舞都没工夫欣赏。这一行人中吃得最少的是文远道,没吃几口菜,就色眯眯地看歌舞,那副样子就差流口水了。 第21章 宝镜尘昏鸾影在 这一桌筵席无非是填饱肚子所用,吃吃喝喝结束后,程崧大手一挥叫来在附近随时候着侍奉的龟公,说要找一个幽静的包间,最好也是临江的好位置,又问今日哪几位乐伎有空闲。 “这会儿红萼和鸾镜姑娘都得闲。”龟公堆笑道,“程公子前段时间来刚巧错开了红萼,原来缘分就在今天。“ 这话说得程崧通体舒泰,说:“我这儿有四个人,你就叫两个姑娘,岂不是显得我不够大气。还有谁空着?” 龟公连连道歉,说:“程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楼内客人极多,仙班的姑娘到底人数有限,不如我再安排几个好颜色的舞姬为几位公子助兴?” 程崧也明白环翠天音楼不光招待普通富豪、世家公子,也招待名下有资产的江湖人士,因此生意极好,今天能见到两名仙班乐伎已经是运气好,还借了雒州城程家的光,他就没有跟这个龟公计较,说道:“那你便去速速安排。” 楚秀听了这二人的对话,问:“仙班是何意?” 程崧见楚秀主动开口,登时热情洋溢地介绍道:“这便是环翠天音楼特有的说法了。这楼能在雒州乃至整个中原地区艳名远扬,靠的是其乐伎的能耐远胜过其他章台别馆,奏演乐曲如同天音缭绕。而楼中的姑娘,最有名的就是仙班。只有容貌过人、且在曲艺上有过人之处的姑娘才能位列‘仙班’,以仙子而称。其他的舞姬乐工,都算不了数,只能在外边表演,无法单独见客。“ “我听杨护说天音楼历史悠久,已有近三十年,从以前也是如此吗?” 程崧道:“我想是如此,否则它为何叫天音楼而不是别的楼呢?不过那会儿连我都未出生,具体是什么样,没准还得问我叔伯他们才行了。” 楚秀没有再提别的,更没有问那一件导致天音楼暂时关门歇业的血案,只是点点头,放下筷子,不再吃了。 那前去安排的龟公很快就回来,又带着两名小厮,为他们这一行人引路到四楼,那里不再是有开放的歌舞表演了,更没有外边摆放的桌子,一下子清净了不少,只是隐隐有丝竹雅乐传来,几排环形的房间,外面的木牌取名也都不同,他们所去的叫幽篁馆。 推开门后,幽篁馆内别有洞天,用屏风花窗、轻纱珠帘等隔断,弄出好几个小套间,更显得幽深曲折。 楚秀和赵渡两人在少年时彼此作伴,难得忠贞,都不嗜好寻花问柳,更不会特意到这等风月场所消费。即使是去了,也是干偷客人钱财的“正事”,或是没钱了偷溜进去找个空房间睡一晚。尽管楚秀于此道的眼界小,但看幽篁馆内的装潢陈设,也知道这是一等一的青楼楚馆。别的地方并没有这么豪奢,一日不知道得有多少进账。 小厮在桌子上摆了许多精致点心和解腻的茶饮,很快,在龟公的带领下,又有四位年轻姑娘走了进来。为首的两人衣着格外绮丽,抱琴而来,想必是仙班中的红萼与鸾镜,后面跟着的两位服饰稍显普通,想必就是龟公所说的舞姬了。 向程崧等人行礼后,红萼与鸾镜落座。程崧从一进门,眼神就专注着为首的姑娘,楚秀心想那一定是龟公所说程崧上次未见的红萼,杏眼雪肤,嘴唇十分红润。另一位就是鸾镜,年纪稍大些,眉若远山,即使一身华服,也未压淡了清雅出尘的气质。 不过那名红萼姑娘倒是并未和程崧眉来眼去,自顾自坐好后,就淡然地扫了一眼其余几人,问道:“各位公子可有想听的曲目?” 程崧的心显然不在听曲子上,他更说不出来这会儿想听什么好曲,就叫文远道点了几首教坊名曲。 楚秀静静地欣赏着,两位歌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程崧、文远道和杨护都看得津津有味,楚秀却有些走神,并非是这些歌舞不曼妙,只是楚秀总觉得这地方隐隐约约的熟悉,心里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再加上他很清楚这些欢场女子的命运,没有忘记自己的师尊李鹄也出身于天音楼,他无法只做看客,就更加难以全身心地投入到这种表演中。 只不过他很快发现还有一人也并未全神贯注,视线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准确地说是一直在分心看楚秀的脸。 楚秀是习武之人,五感十分敏锐,即使不刻意去寻找,也能发现分心的人是鸾镜。他抬头看了鸾镜一眼,两个人的眼睛刚好在刹那间对视,鸾镜竟然走了半个音,她的眼神并非是钦慕,而是一种隐藏起来的困惑。 被楚秀发现后,鸾镜立刻就低眉敛目不再去看了,只是和先前一样拨弄琴弦,中途之间的岔子除了在旁的红萼若有所觉外,并无一人知晓。 难道她竟认识自己?楚秀不由地心想,这么看来,他本来想找个更衣的借口出去探查天音楼,眼下还不如先和鸾镜姑娘寻机会单独待一会儿。 连演了两首曲子,也该让舞姬休息一下,程崧拿出碎银打赏,对于红萼与鸾镜就不能这些“俗物”,而是一会儿离开时交予管理她们的老鸨,那就是五十两银子起底了。 “今天程公子有贵客来。”文远道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说道,“不如我们坐下来说话逗趣。” 红萼坐到程崧右手边,一双美目打量着在坐的这几位年轻公子,掩口笑道:“我倒是猜到了贵客是谁。” 程崧拿出腰上拴着的一枚上好的羊脂玉,对她说:“红萼姑娘要是猜对了,我就把这枚玉佩当个饶头赠送于你。” 红萼站起来,面向楚秀,盈盈一笑,以茶代酒敬了楚秀一杯,说:“贵客在此。敢问公子姓名?” 杨护十分惊讶,捧场叫道:“红萼姑娘看人可真准!这位楚公子是我今天刚在城中结识的贵客,我和他一见如故,便引荐给程兄和远道兄。又知道环翠天音楼是雒州第一大歌楼,因此就结伴而来。” 楚秀暗地里留意着坐在程崧左侧的鸾镜,当她听到楚字时眉头一皱,只是眨眼间就抚平了,继续维持着淡淡的笑意,为程崧斟茶。 “在下姓楚名秀。“他说道,发现鸾镜对楚秀二字倒是不为所动,似乎是真不知道这个名字,并非伪装,他越发觉得里头有蹊跷。 两名舞姬分别坐在楚秀和杨护身边,端茶倒水,甚至还要喂人吃糕点,楚秀有点无福消受,心想要是赵渡知道还得了。尽管两人情谊已断,但赵渡是个很小心眼的人,又不拿人命当回事,万一起性子杀了这名歌姬,岂不是让无辜人倒霉。 因此,楚秀就轻轻避开了,对歌姬歉意道:“我方才在席上吃饱了,这会儿饮茶就足够,不如照拂杨公子。” “敢问楚公子从何而来?”红萼说道,先前在弹琴时,她就发现鸾镜错了一个音,在风月场上混,本就需要心细如发,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关窍,只以为鸾镜对楚秀有些好感,就想着替鸾镜多问问这个俊俏公子的消息。 要不是这幽篁馆是由程崧做东,龟公又点明了让她去作陪,她就算是和那个姓杨的书生打情骂俏,也不想坐在程崧身边。 “我是明州人士。“ “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红萼夸奖道,暗暗给鸾镜使了一个眼色,“难怪楚公子生得如此玉质金相。” 程崧听了红萼的话后又转头看了眼楚秀,顿时觉得楚秀的脸也足以位列“仙班”,只不过这种话说出来就不庄重了。他心想,杨护这小子还真没说错,来天音楼的确是得叫个拿得出手的,红萼姑娘以前可没有那么多话好说。 鸾镜一看红萼的帮腔,就知她误会了,但她无法向红萼解释其中的缘由,就顺手推舟道:“妾身也以为如此。” 先前红萼猜对了楚秀的身份,程崧就嬉笑着要把玉佩亲手给红萼挂上。这两个人,一人满心贪图着皮囊色相,一人迫于生计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氛围倒也热闹。 文远道更是和那名在她身边的舞姬调笑,用扇子轻佻地拍着舞姬雪白的臂膀,又去勾人衣服,闹作一团,楚秀看了直觉得眼睛疼。这种人在书院读书,真是四书五经全在狗肚里。 在场的这四人中,唯有杨护还稍微有个样子,只是温声细语地和那个被楚秀婉拒了的舞姬说话,并未动手动脚,而是在那里吟诗作对。 楚秀见他们都各忙各的,想着时机正好,而鸾镜似乎也有此意,开口道:“楚公子,妾身近日新学了一首曲子,在这里弹奏恐怕听不清楚。” 闻弦歌而知雅意,楚秀接话道:“那不如去里边寻个清静些的地方。” 鸾镜颔首起身,两人离席的动静自然没有被其他人错过。程崧大笑着说道:“佳人有约,楚兄不必拘束,今日我做东。”话下之意便是楚秀的闝资由他来出了。 红萼轻笑着揽住程崧宽阔肥硕的臂膀,说:“程公子真豪爽。”说罢又朝楚秀微笑,想着自己难得成就了鸾镜的好事,遇上这般样貌的恩客,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纵然楚秀没有程崧那样多的钱财又如何呢,就算是空手来也愿春风一度。 虽是一场误会,但楚秀明白这是红萼的好意,也就回以微笑,之后就跟着鸾镜绕开屏风,往安静的里间而去了。 第22章 钿筝弦断 里间不仅有红纱掩映的床榻,还有一张桌椅可供饮酒作乐,用具俱全。但来到这房间的楚秀和鸾镜都彼此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连衣角都不曾接触。 和在外的暧昧昏沉的氛围截然不同,二人神情皆是一片冷淡肃然,浑然不似要红被翻浪的娼妓与恩客。 “你认识我?”在桌边落座后,楚秀率先开口道,“准确地说来,你认识我这张脸?” 鸾镜眼睫颤动,但抬起眼认认真真地看着楚秀,端详了一会儿,便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的确认识。” “只是如今看来,你却是不识!”鸾镜敛容薄怒道。 什么人会不认识自己的脸,楚秀并非是瞎子,也不像买不起铜镜无法揽镜自照,更何况再穷还不能去照个河水看看自己的样貌,这话说来真是荒唐。 但楚秀是何等心思剔透之人,自然明白鸾镜指的一定是自己的某位亲人,他与鸾镜所识之人样貌一定极为相似。 他立刻如实说道:“实不相瞒,我并未有七岁以前的记忆,一场高热让我把过去全忘了个干净。我今天来,正是因为我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和环翠天音楼似乎有几分联系,因此来访。” 鸾镜望着楚秀,神情错愕,半晌她才说道:“在这种地方,你忘记了才是好事。既然已经前尘尽忘,又何必来寻徒增烦恼?” “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楚秀看鸾镜比自己年长几岁,起身拜礼,说道,“倘若鸾镜姐姐肯告知我真相,就是救了我一条性命,我日后必报大恩。” 鸾镜扶住了楚秀的胳膊,让他坐下,失笑道:“我这种欢场女子,最大的恩德不外乎有人把我赎出去,可惜,这个大恩你必然做不到。” “为何?”闻言,楚秀一皱眉,细细思量就猜测道,“姐姐是官伎?” “正是。”鸾镜叹息道,眉宇间忧愁如泣如诉,“否则我已快蹉跎到三十岁,若不是容貌还在,技艺过人,不是早被打发去内院当教习师傅,就是在几年前找个愿意为我赎身的人嫁作妾室,何苦到这个年数还在卖笑迎客。” 除非天下大赦,否则鸾镜一辈子都将在青楼蹉跎不得解脱,楚秀极为不忍,说道:“我自然有办法。” “你也想效仿血雨剑?”鸾镜握住楚秀的手,抚摸到他手指上练剑而来的茧痕,她的语气十分温柔,真就像楚秀的姐姐一般,“可我怕你没有这个本事,反倒妨害了自己的性命。你不是让我告诉你真相,是为救你吗。但反过来,救了你又害了你,岂不是白白折腾一场。” 楚秀刚想说什么,鸾镜就打断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必然告诉你真相,且不要你分毫回报。你且听我说来。” “三十多年前,环翠天音楼艳名在外,楼中有近百名红粉佳人。其中,容貌脱颖而出、琴棋书画都有精通者被列入‘仙班’,约有二三十位,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与之见面的花销,都与旁人不同。“ “而仙班的由来是因为天音楼最当红的莫数‘玄玉二仙’,若要做入幕之宾,千金难求。一人善玉箫,一人善古琴,两人感情极好,再加之合奏时犹若仙宫乐声流落凡间。因此,在被并称为‘玄玉二仙’之后,天音楼的老鸨为了打响名号,便把这些出众的乐伎歌女按资排辈,合称为仙班。“ “然而,几年后先是名为玉仙的姑娘暴病而亡,又是六年过去,连玄仙也香消玉殒了。不久之后,就发生了血洗天音楼一案。如今,就连说出血洗二字,在这里都是禁忌,要被重罚。” “我方才说出血雨剑,更是犯了大忌讳。”鸾镜说道,“若被旁人听见,楼中就会惩罚我三日滴水不进滴米不沾。” 天音楼为了揽客必然是想方设法淡化过去的惨案,自然不会允许楼中人肆意谈论,否则这些客人一旦想起来这回事,必然大感晦气,胆小一些的怕是都不敢上门了。 鸾镜继续道:“玄仙重病之时,我才不到十岁,长得又瘦又小,且远不到接客的年龄。老鸨就打发我过去在床前侍奉。只有我一人为她熬药擦洗,其余人竟然对她不闻不问,更不来看望,只当她是个死人,因为她已经药石罔医了。” 楚秀心想,我又何曾不把她当作死人,若不想起,不问不关心,心头倒也不难过,可一旦得知,就心如刀绞,痛恨自己为什么把一切都忘了,连母亲的音容笑貌,甚至姓名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惨淡道:“我想是清楚了,你说的必然是我的娘亲楚玄仙。” “没错,”鸾镜颔首,望着楚秀贵公子一般的打扮,说道,“你要像世人一样,耻于自己肮脏不堪的出身么?你若是杀了我,我想大概没有人再会知道这件事了。” 楚秀摇了摇头,说:“我从没这么想过,更不在乎。” “你倒真是个好孩子。”鸾镜对楚秀淡淡地微笑道,语气分外温柔,“玄仙姐姐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平安无事。她待我很好,我如今的这身琴艺,就是她当时在病榻上传授与我。她说若我无一技傍身,只能沦落到最下等的卖肉娼妓,她不忍心见我如此,强撑着病体也要教我习琴。”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倘若我知道,我尽可都告诉你。” 楚秀思索片刻后说道:“当时与我娘并称的玉仙又是谁?” “我太小了,刚被送进来只生活在后院,并不太懂前院的事情。”鸾镜回答道,“我知道她姓李,并不知其本名。我也不曾见过她。” 楚秀心下一颤,立刻想到这没准就是师尊李鹄。他又问:“你说玉仙在多年以前暴病而亡?” “正是。她们都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并未见过。”鸾镜想了想,继续道,“其实我有个猜测,但太不可思议了,我也从来没有说给别人听。” “那一日,血雨剑杀上天音楼,但凡是在楼里寻欢作乐的客人,全都死了个干净,她还杀了所有楼中的管事。许多人在推挤中丧命。还有一些姑娘趁乱跑了出去,她并未阻止,也没取她们的性命。我也是其中之一,仓皇中收拾了一些金银丝软,躲了一阵,看她杀到了北楼就冒险跑出了楼外。我不是良籍,更没有路引等物,只能躲在了佥州城外的一户农家内,本想着靠这笔钱财让这农家收留我。“ “然而,过了几日,官府就在城中大肆搜捕出逃的官伎。那些被卖身的,倒是不管。有些人作了商贾的小妾外室,还有的偷跑到了更远的地方。我不想连累将我藏身的农家,就返回了佥州城,被送到了另一处教坊。两年后,环翠天音楼重建,背后的东家在城中搜罗善音律的乐伎,就把我又买了回去。” “我在别处教坊度日时,经常听客人说起天音楼一案,那里还有不少江湖中人也来饮酒作乐,因此我就得知,原来犯案的人被称为血雨剑,极有可能是位女子。” “但我知道,这并非是可能,她的身形正是女子无疑。后来我又听说,那是血雨剑李鹄,在江湖上已成为魔道中人。” “我想,她为何要血洗天音楼?一定是有着极大的仇怨。再加上她姓李,我就想到了多年以前暴病而亡的玉仙。心想这人莫不是玉仙的姐妹。”鸾镜说道,“兴许是我太爱看话本了吧。李本就是大姓,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也许是她的情郎在天音楼作乐,她一时愤恨,因此才大开杀戒,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楚秀说道:“我倒是觉得,这也许就是玉仙本人。当时的暴病而亡或许是天音楼隐瞒了她出逃而编织的谎言。” “如果真是那样倒好了。”鸾镜怅然道,“让我心中有个念想。纵然是身为妓子,也能等到有朝一日学成武艺为自己抱不平的那一天。只是,这何其难,又怎么可能呢。” 楚秀想了想,对鸾镜道:“我的师尊就是血雨剑李鹄。” 鸾镜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楚秀,倏地流下泪来:“你可别是框我。” “以血雨剑的恶名,当今有谁敢冒领她的弟子身份。我说的自然是实话。”楚秀继续说道,“师尊收养我时,我正好七岁,对于天音楼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就一直跟着她习剑。她几乎不对我说过去的事情,因此我也是不久前才听说她出身天音楼。” “她收养你,必定是因为你是她挚友楚玄仙的孩子。”鸾镜分明落着泪,但又笑道,“看来她的确是玉仙无疑。” “既然我在天音楼出生,为何娘亲重病之时我不在她身侧。她有提过我吗?” 鸾镜默然片刻后,才说道:“凡是青楼女子,一旦怀孕只要发现,多半是要堕胎的,否则身子沉重起来就无法接客,老鸨绝不会干这种赔本生意。但也有些姑娘,被发现的时候晚了,堕胎可能会殒命,又或是没有流掉,就不得不生下来。你能出生,就是这个原因。” “妓子生出的孩子,倘若面目丑陋,当场就会溺毙。只留下长得好看的孩子,待长大后卖身,若是之后容貌不佳,就作为粗使丫头或小厮。而且为了不让孩子影响接客,出生后就和母亲分开,不让彼此接触,单独圈养起来。恐怕即使你不曾发高烧,你也不一定会知道自己母亲是谁。” “她倒是时常说起你,说你一出生就被抱走了,她只看了你一眼,就再没见过。她还做了一些小孩子穿的衣服和鞋子,留作念想。我本想替她来看看你,可是我当时只是个丫鬟,去不了北楼,就算使钱也无门。” 娘亲,楚秀心想,胸口受损的心脉突然一阵钝痛,他抓着自己的衣襟,试图用内力舒平动乱的脉象,然而他的情绪太过悲怆,一时之间竟然不得其法,猛然昏了过去。 第23章 昏钟冷压楼 鸾镜看着床榻上不省人事的年轻公子,满面愁容。她不知是楚秀先天体弱,还是身有重病,又或者是内心悲怆之情太过剧烈,才遭不住昏迷过去,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还好她反应及时,吃力地拖住了他的臂膀,水袖仓促中打翻了茶盏。接着鸾镜又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他安置在了床榻上,脱了外袍和靴子,又给他盖了棉被,四角捏得密不透风,唯恐他着凉了。 但她到底不懂医术,这会儿只拿了手帕过来给楚秀擦汗,看他呼吸和脉搏都算平稳,就没有先出去叫大夫来,楼中也有几个老嬷嬷,但都是看妇科病证,平时楼内的姑娘倘若有头疼脑热,都是抓几副常见的药方吃了,好了就好,没起色再去外边请大夫。 她在心里焦急地盼望着楚秀能快点醒来,若是一炷香后他还是不醒,她生怕出什么事,就必须要叫大夫来了。 鸾镜想着再去拿一块干净的湿手帕过来给楚秀冷敷,等她绞了手帕回来时,竟然看到床前站了一个黑衣的年轻人。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鸾镜竟然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听见,就好像此人凭空冒出来一般。而且他的身形和在外的三个人都不一致。怎么会有人闯进来?幽篁馆外不是有小厮侍奉吗? 她一时间心乱如麻,刚要大声呼救,这个年轻人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过身来望着她。 那是一张美玉生辉般的脸,看着年龄与楚秀相仿,似乎还要更不谙世事一些,仿若出门前呼后拥的富贵公子。然而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反而显出了三分邪性。就在那刹那之间,年轻人抬起手,作了一个掐诀的手势,鸾镜不知发生了什么,很快惊骇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也不动了身,如同泥捏的人偶呆立在原地。 环翠天音楼接待过不少江湖中人,鸾镜自然也有几分见识,知道自己是被点了穴,然而这隔空点穴的功夫她闻所未闻,心知她一定是碰到了绝顶高手。这个人要对楚秀做什么?难道是仇家找上门来?她越想越惊慌,顿时眼里写满了恐惧。 “只要你保持冷静,不出声,我就可以给你解开穴道。”年轻人见此情状就说道。 他先是掀开纱帘,细细地看了楚秀一眼,接着手落在楚秀的胸前,轻轻拨散中衣领口,露出莹白肌肤,落下二指在膻中穴上,以内力探了他的内伤,几息后他才松手,怔怔地低头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做完这件事后,他才放下纱帘,走到鸾镜身边,对她温和地说道:“我叫赵渡,是楚秀的师弟,不会害他。” 鸾镜顿时放下心来,心想那不就是自己人了。殊不知楚秀如今昏死过去人事不知,归根到底还是这师弟动的手。 赵渡看鸾镜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就轻拍了她的身侧,解开穴道,让她坐下来,还给她倒了一杯茶定神,接着才语气淡然地问道:“你们方才在屋子里做什么呢?师兄怎么昏了过去?“ 鸾镜不知自己已经半只脚踩在了鬼门关,只要有一句话不合赵渡的心意,让他觉得和楚秀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下一秒就要玉碎花消,被枉害了性命。 她说道:“我看他眼熟,觉得可能是我一个故人的孩子,就想着问他一问。没成想他听见母亲丧命的情形,一时间太激动就昏了过去。这位公子,你可知道你师兄这会儿怎么样了?” “他这会儿无事,只是老毛病,一会儿就会醒了。”赵渡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心知肚明,楚秀醒是会醒来,不过将来醒不来的时候,恐怕已经不远。方才探查伤势时,更加印证了自己的论断,放在大半年前,楚秀绝不会就这么因为悲恨于心而昏厥。 听赵渡这么说,鸾镜点点头,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她本以为自己说得含糊,这个人会问她口中的故人是谁,楚秀亲娘丧命又是怎么回事,但他竟然什么都没有问。 过了片刻,他微微倾斜了脑袋,似乎在听什么动静,接着对鸾镜轻声道:“师兄快醒了。别对他说我来过。”说完,鸾镜眼睁睁地看到他走到房间另一侧,打开窗户,居然轻巧地翻了出去,一点声息都没有,但这可是四楼。他竟然就这么跳下去? 鸾镜心下担忧,就快步走到窗户边,往外看了一圈,只见月影倒影江波,岸边花船停泊,而对面南楼灯火通明,赵渡的身影早已在夜色中消失不见,不知去向了何方。 她关上窗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又走回了床榻前,看着楚秀低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关切地说道:“楚公子,你还好吗?”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楚秀坐起来,鸾镜又连忙为他披上一层毯子,问他要不要喝水。楚秀点头,鸾镜就倒了一杯茶过来端给他,在他床边坐下,恍惚间又觉得自己回到了那时照顾楚玄仙的时候。她总是坐在床边看着楚玄仙入睡,又在她醒来时为她端茶倒水。 母亲已逝去多年,除了师尊李鹄,鸾镜就是与她最有关联的人,靠近她就像靠近过去的一抹碎片,楚秀心中一阵黯然,如今李鹄为求一线生机消失于江湖生死未卜,而他与楚玄仙的关系,真的就只剩下鸾镜一人了。 “我能想办法带你离开。”楚秀忽然道,“你愿意做我的姐姐,跟我一块生活么。” 鸾镜笑着说:“我自然愿意,可是...” 她的语调低落下去,似是无可奈何,她接着对楚秀说:“你可知环翠天音楼背后的东家是谁?” 楚秀摇头。 “是万丈山庄。”鸾镜说道,“我听说它在江湖赫赫有名,不光如此,楼内还有高手坐镇,还有武夫在楼外巡逻看守。我不会武功,你想要带我悄无声息地离开,可谓难如登天。楼中每日早晚都要查名,若我跑了,马上就会知道。这会儿是没人来,可一会儿就会有龟公过来,让我必须应答。” 正如鸾镜所说,楚秀也可以效仿赵渡从四楼的窗户跳下去,多半也无事发生,但他带着鸾镜就不行了,势必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鸾镜不会武功,不会屏息敛气,更不会用身法藏于阴影处。带着她就像举个靶子,对别人说道,都来往这边看,有人逃跑。 楚秀对万丈山庄自然有所耳闻,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势力,比什么赤水天、白水宫强出百倍,那只是明州当地的地头蛇,但万丈山庄的产业遍布天下。倘若天音楼跟它有关,那的确有些麻烦了。 而鸾镜作为天音楼的“重要资产”之一,就算侥幸从天音楼逃跑成功,也会被各地万丈山庄的势力追捕,甚至引发追杀来以儆效尤。 “天音楼一开始就是由万丈山庄所建?”楚秀问道。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鸾镜努力回想,“从我小时候被卖进来,这里就被看管得很严格,到处都把守着侍卫。等等,我想起来,我以前似乎问过玄仙师傅这个问题。” “我说别的教坊也有这么多江湖人吗?她回答说,应该是没有的。这里从五年前开始就被万丈山庄把控了。所以我想,天音楼一开始和万丈山庄没有关系。” 楚秀心想,这和人来居差不多,原先是民间产业,后来通过各种手段变成了这些江湖势力的资产。 他说道:“那这么算起来,血雨剑血洗天音楼时,就和楼中坐镇的武林高手厮杀过。” “正是如此。”鸾镜说道,“我刚刚才想明白一件事。既然李玉仙极有可能是你的师尊李鹄,那么她当年逃出天音楼,又在多年后折返,必然是为了带走楚玄仙。可当时楚玄仙已死,她就带走了你!”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他说:“倘若只是带我走,她没必要杀这么多人。她一定是为了楚玄仙而来,却得知楚玄仙已死。” 那些模糊的过去和多方说辞共同拼凑出一个楚秀版本的真相。当年,天音楼还未有武林高手坐镇,李鹄在机缘巧合中独自逃出了天音楼,历经了艰辛拜入十绝祠,苦练剑法,想着有一天杀回天音楼救出楚玄仙。 不对,师尊并非像赵渡那样嗜杀,如果能给楚玄仙赎身,她一定会先想办法凑足银两。 楚秀就问道:“我娘亲是否也是官伎?” 鸾镜颔首。 那就没错了,楚秀继续拼凑着当年的往事。 李鹄没有办法用金钱赎身,就只能通过武力。但等她回到天音楼时,那里已由万丈山庄把控。她好不容易在十绝祠练就一身高超的剑法,可以和楼中坐镇的高手抗衡。可万万没想到多年夙愿终成空,楚玄仙竟然已经过世。 若非榨干娼妓最后一滴血的天音楼和那些以女子为乐的闝客,楚玄仙又怎么会如此短命?得知真相后,李鹄于悲恸之中,犯下滔天血案。 又难怪她题了那首血诗的第一句。而末尾诗句,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在万分的愤怒、悲伤和怨恨中,她最后只能写下第一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之后就再不能写下去了。她的情感无法再用任何语言表达。 里面一定还有更多的细节,但除非再找到李鹄问个究竟,否则全天下也没有人能说清当年的往事了。 呆呆地想了半晌后,楚秀问鸾镜:“我娘她...埋在哪儿了,你知道吗?” 第24章 灯明夜观棋 楚秀本想趁夜离开,但鸾镜劝道:“你方才就昏了过去,怎么大晚上的还要再走动?不如在天音楼休息一晚上,明日再说。去寿材店买些纸钱、香烛给你娘点上。再说我只给你指了大约的方向,外面已经天黑了,在荒郊野岭多难找啊。” 他想了想就答应留在这里,不愿让鸾镜太过忧心。正好他也调息几个时辰。 “我出去给你叫热水。”鸾镜说道,从内间走了出去,外面已经没人了。只有几个小厮在收拾桌上的残局,那些倾倒的酒杯和点心碎屑,可见在鸾镜与楚秀离开后,他们闹得有多么荒唐。 她估摸着其他三个公子都去了另外的房间留宿,又或者已经回去了,当然程崧是不可能走的,他今日好不容易见了红萼姑娘,就像一条咬住鱼钩的肥硕鲤鱼,贪吃得很,万万不可能松口。 鸾镜走到门边,对着门外守着的龟公道:“楚公子要一桶热水,今夜留宿幽篁馆。” 龟公听后立马安排下人去做,问鸾镜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鸾镜说完又回了楚秀所在的那间厢房,过了一会儿时间,几个粗壮的仆役把一桶热水抬了进来,放在屏风之后,又有一个精明能干的侍女捧着托盘进来,上面有干净的绢布、洗漱用的皂角、润手的香膏等物,要伺候楚秀洗澡。 楚秀和鸾镜对视一眼,暗暗摇了摇头,鸾镜就出声道:“你出去罢,我来侍奉楚公子。” “是。”这侍女将托盘递给鸾镜,欠身行礼后低头和几名仆役一块走了出去,把门关上了。 待这行人离开后,鸾镜只帮忙摆好了用具,说:“我不能出去,就到屏风后边等你。你要有什么,就唤我一声。” “今夜叨扰姐姐了。”楚秀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毕竟他从来没有光着和人共处一室过,即使有屏风遮挡。当然,这前提是赵渡除外,那起止是光着了,就是鸳鸯戏水也不是没玩过。 “这可不算叨扰。”鸾镜说道,“要不是今日你在,我就得伺候别人,那不是更累么。无论老少美丑,其实在我眼里都是一块会动的肉而已,这么多年,看也看腻了,只是这境遇使然,不得不装模作样。” 楚秀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再多说反而显得扭扭捏捏不够利落。他走到屏风之后,一件件脱下衣服放在木架上,伸手试了试水温,刚好合适。于是就整个人坐进木桶里,飘着干燥花瓣的热水浸润身体,热度流向四肢百骸,楚秀一时间感觉舒适极了,不由得轻轻喟叹一声。 洗到热水逐渐变凉,楚秀才从浴桶中出来,擦拭干净身上的水珠,穿衣后从屏风后出来,一边用布擦着湿发。 鸾镜叫人把木桶抬出去,等她回来一看,楚秀已经把手巾放到一边,显然是已经懒得再擦,用手支着脸边,不知在盯着烛火出神想些什么,发尾上的水珠顺着滴落在木桌上,形成一方小小的水洼,反射着桌边三彩罩子灯中朦胧的火光。 楚秀不束发的时候看起来更加年轻些,没有了所谓的“师兄”包袱,论说他这个样子是刚到弱冠之年也不足为过。其实习武之人,倘若内功精深,确实会比普通人衰老得更慢一些,楚秀和赵渡的情况都是如此。 “怎么不好好把头发擦干?”鸾镜说道,她捻起楚秀垂在脸颊边的一缕头发,水渍残留在指间,“不擦干当心第二天起床头疼。” 楚秀道:“一会儿用内功蒸干就是了。” 他想着反正要练功,随着真气运行,不光全身皮肤会变烫一些,而且在周身会形成内劲外放的功法效果,再湿漉漉的头发也能弄干,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他才不想现在费力气擦头发。 鸾镜不懂武学和里边的原理,但她刚才经历了楚秀突如其来的昏厥,这下子听楚秀如此说,略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说道:“那不是浪费了你的内力么?” 她拿起桌上的手巾,将楚秀散落在肩颈的碎发往后梳拢,撩起一缕头发拿手巾裹上,从发根到发尾细细地擦拭起来,她的动作十分温柔,把楚秀有几处打结的地方,也小心地解开了,不会扯痛他的头皮。 楚秀一时间沉浸在这脉脉温情的氛围中,没有打断鸾镜的动作,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你不是要把我当做姐姐来看么。“鸾镜垂眸笑了笑,说道,”我自小家人离散,像无根之萍那般活在这世上。对我来说,你娘亲与我有再造之恩,我无以回报。我当她既是我的恩师,也是我的姑姑,堪称是这辈子与我最亲近的人。自从她逝世之后,我就以为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今日碰到了你,是天大的缘分。你愿意叫我一声姐姐,我就打心底里把你当做我亲生兄弟那样看待。“ “我从来没有照顾过你,今天就让我照顾你一次不好吗?谁知道下一次见到你又将是什么时候呢?” 听到这里,楚秀冷然道:“我并不怕什么万丈山庄。实话告诉姐姐,倘若我身体无恙,我今日就是杀了这万丈山庄派来坐镇的高手,也会将姐姐救出天音楼。可惜我受了内伤,恐怕无法支持我长久对敌。但不必过多久,我一定会想个法子带你离开。你只要在这里等我一段时日。” “内伤?”鸾镜十分吃惊地说,听楚秀的说法似乎是很严重,“那是怎么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楚秀摇了摇头,含糊其辞,“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哪能不受伤的?都是家常便饭而已。” 鸾镜心思澄澈,很快就想到方才楚秀的师弟赵渡恐怕并没有说实话,如果只是老毛病怎么会影响这么大呢。不过这倒也能够理解,毕竟对于赵渡来说,鸾镜是十足的陌生人,不可能把什么都交代清楚。 但他又说别告诉楚秀他来过。 面对这样的要求,她想了想到底是没有透露,心想他们肯定是多年的师兄弟,赵渡这般作态肯定中间出了一些岔子,有什么问题就让这两个年轻人自己解决吧。 鸾镜见楚秀说得这样坚决,他提了好几次,一定是心里也有章程,就不再谢绝楚秀的好意,即使知道这件事很难办,也不泼他的冷水,含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都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接下来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后,楚秀的头发也被鸾镜细心地擦干了。 闲聊时说起对弈,楚秀受够了姚岁年的臭棋篓子,就说和鸾镜手谈一局。 鸾镜一听也有了兴趣,立刻从茶桌下的木盒中取出棋盘和棋子,整齐的摆到桌上。两人对座,鸾镜走黑棋,楚秀执白子。 两人一下起棋来先前彼此之间的温和谦让都抛在了九霄云外。以前鸾镜下棋总是要让着客人,要赢得巧妙,不能惹怒客人,输得更要巧妙,不能让客人看出来她在放水。 此刻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变化莫测的棋局,楚秀的棋路兵行诡道,频出险招。而鸾镜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要让她全力以赴对待的棋手了。在天音楼平时也有一些闲暇的时候,她也和仙班中的几位善棋艺的姑娘手谈,但他们都下不过鸾镜,从此她就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了。 鸾镜的下法则和楚秀很不相同,看似中庸平缓,实则绵里藏针。两人下得有来有往,本来是打发时间,很快两个人都无比投入,一连杀了四盘才罢休。 灯火如豆,等这四盘棋局结束,鸾镜与楚秀都十分尽兴。楚秀更是恨不得鸾镜能够住在寒山堂中,旗鼓相当的对手才有意思,老是跟姚岁年下棋,他都要以为自己是天纵奇才了。 寒山堂的其他人比姚岁年还不如,三师弟吴青冥只会看棋不会下棋。姜浸则压根对此道不感兴趣,而吴纠太过年幼,这年纪还沉迷于玩泥巴捉蜻蜓。 楚秀今天见了鸾镜才知道这是天外有人,他第一局轻敌,竟是很快输给了鸾镜,第二局才逆转过来,到第三局鸾镜手段尽出,又下一城,到第四盘才堪堪险胜。 眼看时间不早,鸾镜和楚秀一道收拾了残局,说:“隔间还有一张床榻,我就睡在那儿,用帘子挡着不妨事,你早些休息,明日上午我送你出天音楼。” 楚秀点点头,目送鸾镜掀开帘子离开,还听见了她叫小厮打水洗漱的声音,他走回床边,脱下靴子,又将外面那层单衣脱了,整个人很快钻进了被窝里,对弈毕竟有些耗心神,当然,这是和鸾镜对弈才会如此,和姚岁年对弈他闭着眼睛都成。 他本来还想练功,但他的懒散一如既往地发挥了作用,就好像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催促道,快快睡觉吧,明天早起再说。 以前在净落山,也是赵渡起得比他早很多,天都还没亮,他就出去练剑,一直练到李鹄起床,再回屋里去把楚秀叫起来上早课,每一日几乎都是如此。从这个角度看,其实姜浸的勤学苦练和赵渡还有一丝相似,只是她心性纯粹磊落,剑路很正,更不愿意伤害无辜。 而赵渡为了在武学上更进一步,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因此两人的道路就截然不同了。 第25章 雪晴云淡 翌日卯时,屋外天光熹微,江面上大雾弥漫,远处芦苇荡飘摇于江边,上有白霜覆盖。 两名侍女身着浅豆绿色夹袄,在脖颈处一圈保暖的白兔绒毛,从南楼穿过连廊而来。一人手捧铜盆面巾胭脂等物,另一人端着木盒,里面满是珠翠发簪,等梳洗后为红萼姑娘簪发。后面跟着一个健壮的粗使仆妇,手提两桶热水。 三人在清晨安静地走到四楼,行至幽篁馆前,全程没有一句话说,免得打扰楼中各位姑娘与客人休息。 门外守着的龟公扫了侍女两眼,确认无误后放她们进去。 走进其中一间最大最为奢华的内室,三人中年龄更为年长的侍女轻叩门扉,低声道:“姑娘起身了么,该梳洗了。” 片刻后,屋内传来些许响动,红萼从床上坐起来,她睡在内侧,程崧的那只肥胖白腻的右手还搭在她白玉一般的臂膀上,她嫌恶地看了眼,把手轻轻推开,这人还睡得鼾声正响。 而红萼只是浅眠了两个时辰,因此侍女一叫她就睁眼醒来了。她披上衣服,走下床,应道:“进来罢。” 门被推开后,两名侍女和仆妇鱼贯而入,东西摆了一整张梳妆台,热水只用来洁面。因此,这名仆妇把木桶摆放好后就离开了。她的身份无法在幽篁馆这等“高雅”之所久待,大部分时间都在后院做杂活。 晨起的梳妆不宜太过艳丽,要突出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的慵懒惆怅情态。这些侍女都是风月场久为姑娘打扮的老手,自然懂得什么场合用怎样的妆容。因此,红萼的脸上只淡淡敷了一层薄粉,口上涂了浅淡的胭脂,两道柳眉用螺子黛轻扫,略往下垂,仿若一道秋水,眉宇间就有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愁绪。 头发也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只用了一支颜色素净的岫玉簪子,两耳边垂下几缕碎发,在耳后还涂了一点味道清幽的香膏。 红萼看了一眼铜镜,里边的人不像昨日晚上如此美艳动人,今早自有些装扮出来的情愁,她眨了眨眼睛,在心中做了几分铺垫,就挥手让这两名侍女退出去。 她走到床边,想到要对着这样的脸作出绵绵情态,她心中就十分不爽利,但马要嚼用人要吃饭,她再怎么不满又能如何,更何况程崧公子乃是雒州城有名有姓的大户之子,自然要好好笼络一番,成为熟客。 “程公子,”红萼轻柔地呼唤道,推了推程崧的胳膊,“该起来了。” 程崧的呼噜震天响,红萼的声音被淹没其中,她到底年轻气盛,瞪了程崧一眼,提高了声量,同时手往他胳膊上巧劲一拧,喊道:“快快起来吧,再不起来去书院可要迟到了!” 被红萼这么一喊,程崧才从睡梦中勉强清醒过来,别的东西都能拖一拖,但书院他必须要去,否则家中就得让他好看,扣除他的月俸,那以后不管是天音楼还是什么楼,就都别想再进来消费了。 所以昨天晚上,程崧就和龟公打过招呼,让他们务必在卯时三刻把他叫起来。 见程崧已经清醒,红萼又拿了一块手巾用热水打湿后,给程崧擦脸,又伺候他穿衣,虽然她的动作没有那么轻柔,但程崧一颗心都在红萼身上,准确地说来是在红萼脸上,一大早就有如此赏心悦目的美人可以欣赏,他压根就没注意什么力道。 就算此时此刻红萼给他一巴掌,他都不会计较。反而还觉得这是红萼姑娘让他头脑清醒,是在劝学而已。 潦草地穿完衣服,接着叫来小厮端来早上的茶点,又让刚才的侍女进来给程崧公子梳头,顺便把没穿好的衣服再整理一番,毕竟红萼这般作为只是为了摆姿态。她并不真的惯常伺候人。 程家自己的小厮在昨日虽没跟着过来,但都有眼力见,知道什么时候该来,因此在卯时也已经候在天音楼外边,就等着程崧下楼,送他去石鼓书院。 至于文远道和杨护,都没有留下来过夜,文远道是心知过夜的花销不菲,他不能明着让程崧来当冤大头。 程崧请楚秀是爱见楚秀的品貌,愿意跟他交朋友,而文远道要是也让程崧花这一笔钱,那就是大大的不识相了,书院里想当程崧狗腿的人大有人在,文远道能稳居程崧左右护法之位,自然有他的独到见解。 而杨护则是因为不能在外逗留太久,他出身普通,家中也只是做点小买卖,毕竟不敢怎么花天酒地,早早地就回去了,还因为浑身的酒气和脂粉味被骂得狗血淋头。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杨护只好指天画地地发誓自己就是陪刚认识的楚公子一块而已,楚秀人生地不熟的。以后环翠天音楼谁叫他他都不去。 程崧出幽篁馆,老鸨过来相送,同时他叫自己的小厮去把账都结清了,昨天的酒席,之后的赏钱、过夜的花销,还有楚秀的那笔账,他大手一挥全都付了,还额外加了赏钱。 他对红萼很是依依不舍,说改日再来看望红萼,叫她千万不要忘了自己。 红萼则温声细语地劝进程公子好好读书,将来若有空探望,必扫榻以待。就这样,两人在门口难舍难分了一会儿,红萼才目送程崧伴随着五六个书童小厮一道离开。 这会儿外头天都还没大亮,红萼本就因为打扮起得更早,再加上招待程崧十分消耗精神,看他已经走了,整个人顿时透露出浓浓的疲态。 红萼是这一年来天音楼仙班最出众的几个姑娘之一,万万不能有所损伤。老鸨见状就赶忙让红萼回南楼自己的厢房休息,说完她眼风一扫,立马就有个机灵的婢女过来搀扶红萼往南楼而去。 幽篁馆另一间房中,楚秀睡到后半夜因为伤势不得不起来打坐,调息了一个半时辰后又睡下,因此等到他醒来,已经是晨正的时候。窗外的光线洒落窗棂,透过画屏在地面与纱帐间闪露时明时灭的光亮。 鸾镜所睡的床榻和他就隔了一道帘子,因此就听到楚秀起床的动静,她比楚秀醒得更早些,因此已经梳洗过了。 她扬声对屋外的侍女说道:“去拿热水来,伺候楚公子更衣。” 一刻后,楚秀已经装扮妥当了,他把自己的东西都拿上,和鸾镜一道走到幽篁馆外边的正厅,后边跟着两个侍女。 早膳也已经在桌上备好,精心炖煮的豆粥散发着阵阵热气,还有几道十分精致的下粥小菜,例如上好的流油咸鸭蛋两枚,腌制的牛肉鲞、茄鲞、油浸笋干等物。 侍女站在一旁准备给楚秀布菜,楚秀刚想说什么,鸾镜就意会了,说口道:“这边不劳你们,去外边候着吧。” 侍女走后,反而会让两人吃得更舒心些,就像在家中那样,鸾镜心想。关于家的感觉,她已经印象很淡很淡了,有时候让她想自己的娘亲和爹爹长什么样子,她都已经想不起来。 楚秀的吃相很斯文,让人意识不到其实他吃得很多。习武之人,没一个是胃口小的,不吃饱,怎么可能有力气练剑,若是个没二两肌肉下盘不稳的瘦子,给人打一拳都飘出去二里地。 就算有的人擅长内功,看上去极清瘦,脱了衣服肯定也是筋肉包着骨头,不可能真的只瘦得有一层皮,那样根本无法对敌,只能是花架子。再强的内功也怕菜刀劈来,体力不支反应不及,人一歪,可不就死了么。 鸾镜含笑着看楚秀把桌上的早膳一扫而空,颇为满意,一会儿说楚秀一个人在外要多多照顾自己,一会儿又说在江湖上行走可不要逞凶斗狠,长吁短叹了好一阵,他在天音楼见了不少江湖人,大多都是凶神恶煞不好惹的样子,总要担心楚秀吃亏。 楚秀一边听一边点头,也不出声反驳。要是让路上倒霉碰到楚秀的山贼强盗听到鸾镜关怀的话语,多半要呕血而死了。 等话都说尽,鸾镜才与楚秀惜别。 楚秀出了天音楼,外面天已经大亮了。他先去寿材店里买了一些祭拜的贡品和纸钱等物,接着就回自己之前下榻的驿站把马牵出来。 鸾镜所说的地点在雒州城外十里的山坡北面,那里不算什么风水宝地,是最寻常不过的城郊,在那安葬的普通人家居多,商贾大户都不会往这边来,再过去点就是乱葬岗。 楚玄仙到底是名动过一时,虽然在病榻上缠绵了三四年,风头早已被他人掩盖,但她死时,还是有一些恋旧的恩客与楼中与她关系较好的姑娘凑足了一笔银子,买了棺材与墓地,将她葬在了青山脚下。 随着日头升上来,枯草上凝结的白霜都已经化成了水,地面有些湿漉漉,偶尔有几处十分泥泞,楚秀骑在马上,这匹骏马倒是十分机灵,一点也不踩着水坑,压根不用楚秀牵绳指引,自己就会绕道走。 鸾镜并不清楚大概的位置,一是楚玄仙去世的时候她的年纪太小了,二来她也从来没有机会过来祭拜。 在天音楼中很少有机会能出去,不光是鸾镜,所有的姑娘几乎一年到头都出不了几回。 为数不多的那几次,不是有客人在江面游船请她过去献艺,就是城中某大户生辰等宴会,叫天音楼派出几名位列仙班的姑娘去演奏陪酒。 因此她更不用说去往雒州城外了。 楚秀并不着急,沿途慢慢地寻找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雪晴云淡 第26章 玉骨久成泉下土 有些是新坟,石碑上的刻字笔画清晰,涂抹在凹陷处的颜料还散发着特殊的气味。坟头摆放着新鲜的贡品,碟子上垒着瓜果。 有些坟墓则老的看不出原主是谁了,墓碑倾塌,被雨水与青苔腐蚀,坟茔杂草丛生,只是到了冬季都枯黄了。更有甚者,长时间无人打理,泥土被冲刷到别处,露出一副腐朽的棺材板,可窥见内里莹莹白骨。 楚秀的视线在这些有名或无名的墓穴间扫过,终于,他远远地看见松树边有一座孤坟,上面的石碑隶书刻有:雒州楚氏玄仙之墓。 正是这里了,楚秀翻身下马,走之前摸了摸这匹黑马的鬃毛,说道:“去旁边自个玩会儿吧。” 黑马打了个响鼻,侧着脑袋贴近楚秀的手蹭了蹭,之后就迈着舒缓优雅的步子朝旁边开阔的野地走去。 楚秀手拎从寿材店买来的东西,店主把所有的祭品都打成了一个纸包,用麻绳吊着,他朝那棵松柏树走去。 他取出这些零碎的物品,逐一摆放在墓碑前。 “不孝子楚秀今日才来拜见母亲。”他轻声说道,话语散在荒野呼啸而过的寒风中,他的衣袍被吹得咧咧作响。 他低头用手挡着风,用松木片和硫磺制成的发烛点燃了这些聊表心意的纸钱,继续说:“鸾镜姐姐不能过来,这也有她的一份。” “我不知道师尊去哪儿了。”楚秀继续道,“我听说师尊和娘亲你情同姐妹。她如今叫李鹄,鸿鹄的鹄。她在江湖赫赫有名。只是练的那套功法有些不妥,它能快速提高内功,但也会减短寿命,当时这套功法教到她的手上,十绝祠中的人就告诉她,她活不过三十岁。” “所以,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师尊就离开了,她的大限将至,不愿再留在净落山坐以待毙,她说她要出去寻找自己的机缘,争得一线生机,说生死都是命,叫我们谁都不要找她,不要为她忧心。已经快十年了,如果师尊还活着,那么她一定找到了能遏制心法反噬的方法。如果师尊已死,那么想必她也已经在地下与娘亲团聚了。” “娘亲要是泉下有知,就托梦告诉我吧,师尊到底是生是死。” 楚秀又往火中塞了一卷买来的《地藏本愿经》,由寿材店老板竭力推荐,说是烧了有大功德。真假不论,楚秀心想,烧了总比没烧强,所以也就买了。这老板还推荐了道教的《阴符经》、《三官经》和《救苦真经》,佛道一块上,烧成灰都不分你我了。 “我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对七岁以前的生活没半点记忆。只能隐约感觉自己是住在一片雕梁画柱的地方。”楚秀对着火盆絮絮叨叨地说道,“师尊说我是那会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她守在我身边,流水一样的汤药往我嘴里灌,好歹是救回了一条命。” “之后我就被带到了净落山,和师尊,还有师弟住在一起。” “说到师弟,”楚秀唇角略微浮现出一丝笑容,“他叫赵渡,渡口的渡。他从小就怪有意思的,只比我小一岁。但其实师尊收养他的时候比我早,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师弟还端着自己煮的粥过来喂给我,陪我说话。“ “只是那时候师尊没有正式把他收入门下,只是当自己孩子那样养着他,教他读书写字。据他自己说,他以前是个孤儿,无母无父在城墙边冻得奄奄一息,师尊看到他,就把他捡走了。” “到了正式拜师那天,师尊说我的年龄比师弟大一岁,就让我来当师兄。师弟郁闷了好久,不想叫我师兄,就直呼我的名字。师尊也没说什么,给了我和他一把木剑,教我们两人习武,说谁学会前十招,能用这十个基础剑招赢了对方,谁就能当大师兄。“ “师弟很是勤奋了一个月,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那时我病刚好不久,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天,正是无聊至极,听师尊这么说,也来了兴趣,跟着一块练剑。” “一个月后,师尊把剑招都教会了我和师弟,我们两个人就在屋外比剑。过了十招,谁都没赢,谁也没输,只好又把老招数重新用上。就这么过了四五十招,没准师尊都要看睡着了。这时候我和师弟都想到师尊并没有说只允许用剑,所以我俩都把木剑一扔,朝对方扑过去,就跟村口小孩那样打架,一直滚到地上。” “最后兴许是我那会个子比师弟高,当师尊叫停的时候,我压在师弟身上,手勒着他的脖子。他要用手,但是够不到我的头。” “师尊就说,你们俩谁记得我说的是用剑招赢对方。” “师弟说师尊也没规定不能用拳头斗殴啊。师尊道,那你赢了么,要不要现在认输,还是下个月我再教你们十招,重新比过。” “师弟到底抹不开面子,说是他输了,之后他就一直叫我师兄,我叫他师弟。” “其实师弟一直都是这样。”楚秀想了想,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用一根从坟边找到的松树枯枝把边缘没烧干净的经书推入火盆中央,继续焚烧,“他的性格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过。他争强好胜,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极尽全力地争取。” “天下习武之人何其多,但凡是走上江湖的人,都是争强好胜者,谁又愿意输?谁又愿意屈居人后?我并非不能理解师弟对武学的追求。”楚秀叹息,“但当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上面的时候,他对其他的东西似乎就没那么关心了,他一心一意都扑在这上面。他不在乎杀人,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我到底没有尽到什么师兄的责任,只是白白地担了这个名头而已。师尊才离开一年,我和师弟就吵架了,谁也不服谁。最后还是比剑,我说要是我赢了,他就再也不允许来找我。师弟说要是他赢了,我就不能走。” “赢有错吗?这自然没错。可我发现,从结果来说,我赢了还不如不赢,这对我对他都没什么好处。小时候第一次比剑,还不如让师弟做师兄,或许还能培养他一点仁慈之心。还有那一次决裂时的比剑,我还不如输了,他就不会越来越沉溺于武学,一心想着赢过我。如果我输了,我还能陪在他身边,当他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能够阻止一二。“ “但我还是走了,我不想让他找到我。”楚秀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想来,我不想让师弟赢,也是一贯相承,我自负在剑道上悟性高超,从小刻苦程度就远不如师弟。他心有不平,实在太过正常了。” “不过师弟有一个极好的优点,那就是会认输。答应过的事情就绝不会食言,那天之后,他就没再来找过我。倒不是说他不会打探我的踪迹,而是他不会主动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没有来过明州,但我想他大概知道我在那里。” “反而是我,听说他在武林搅得腥风血雨,按耐不住去青屿阁见了他一次。” 楚秀说完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自语,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如今他的生死也和师尊一样,居然也要听天由命了,《玄真妙法心经》到底在哪里,他到了环翠天音楼,见了当年的故人,依旧没什么头绪。 如果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很可笑么。 “我什么都没做好。”楚秀说,“我应该早点来看娘亲,我为什么拖了这么久。因为我始终不喜欢面对痛苦。一旦痛苦,我就远远地逃开了。我和师弟也是这样,不是吗。” 最后一点经文都燃尽了,楚秀站起来,把枯枝丢到一边。 忽然,他听见远处有脚步传来,来者根本没有隐藏自己踪迹的意思。他转过头去,远远的一个风华正盛的年轻公子朝自己走来,手中竟然还提着一壶酒。 来人正是赵渡无疑。 “师兄,好久不见。”赵渡说道,他站在楚秀身边,略微比他矮不到一寸。 他低头看了一眼坟茔的墓碑,竟然往后退了两步,掀起衣服下摆跪了下来,接着拿掉酒壶上的木塞,往坟前浇了小半壶酒水,接着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楚秀不解地问,不明白赵渡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赵渡朝楚秀笑了笑,说:“难道我们没有过夫妻之实?既是你的娘亲,那么我来拜见也是应该的。” 楚秀被赵渡说得一时无语,倒也不能说他有哪里错了。正好他也没有正式给楚玄仙磕过头,就也跪下来,就在赵渡左侧,郑重地跪拜行礼。 这一礼成后,赵渡率先站起来,朝楚秀伸出手,似是要拉他起来。楚秀不忍在这种情况拂赵渡的面子,就把手搭在赵渡的手上,顺势站了起来。 赵渡能这么快就找到这个地方,不是他缀在后边远远地跟踪,就是楚秀一进雒州城,他的踪迹就被赵渡掌握得一清二楚。甚至楚秀能这么快找到楚玄仙的坟茔位置,就有赵渡在其中牵线搭桥。但这些楚秀都不是很在乎。 “你为什么来?“楚秀语气淡淡地问道,他只想知道为什么赵渡之前从不主动出现,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赵渡说:“我来救你一命。” 他垂眼笑了笑,眼神中似乎有几分落寞,接着道:“师兄,你应该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玉骨久成泉下土 第27章 十年曾一别 要是一般人听了这疑似诅咒的话,多半要翻脸不认人了,谁家师兄弟久别重逢后,没几句就要问师兄是不是该死了。 但楚秀并非常人,赵渡更是离正常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因此楚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要救我,怎么救?几年前长在门周陂也跟我受了相似的伤,药石罔医。” 赵渡没有先回答这个问题,帮忙收拾把楚秀摊在地上的祭祀物品,也不嫌弃他的衣角沾上地上的灰尘,一边收拾一边反问:“那师兄怎么重回天音楼了?” 他这句话既有可能是想问楚秀明知自己时日无多,为什么还在这儿伤春悲秋地浪费时间,也有可能是他同样也记得李鹄提过的《玄真妙法心经》。 因此,楚秀没有隐瞒这件事,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记得师尊曾经说过有一本内功心法可以重塑受损的心脉。但我回了净落山一趟,发现师尊的房间几乎都被搬空了。” 说着他看了赵渡一眼,隐隐有些责备的意味,赵渡朝他大大方方地一笑,直接就默认了是自己干的坏事,楚秀见状无奈地摇摇头,继续道:“我只能从师尊身上入手,先回了十绝祠一趟,见到了师尊曾经的师妹,她告诉我师尊出身自天音楼。因此我就来了雒州。“ 赵渡听完点点头,问:“你调查得怎么样了?” 楚秀说道:“调查的结果不就在这里吗。” “楚玄仙的确是你的亲生母亲。”赵渡失笑着说,“但你怎么会把最关键的部分给漏下了?你一点也不好奇你当年为何重病高烧?” 楚秀一听就知道赵渡已经把里面的所有关窍都理顺了,他早就弄明白了一切,就等着楚秀自己来。他说道:“我向来对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太关心。如果不是因为大限将至,我都不会来天音楼。” 尽管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应该早点来看望楚玄仙,可逝者已矣,早就无法挽回了,他再多的伤感和怀念也无法让楚玄仙知晓。人一死就是一抔黄土,魂归幽冥,不再理会俗世。他今日来也不过是为了他自身与鸾镜的追思,做个了结。 “看来我了解师兄,比师兄自己还清楚。”赵渡笑了笑。 楚秀问:“你何时弄明白的?” “已经有几年了。”赵渡说道,“师兄走后,我很无聊。闲着没事干,就想起来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我发现我一点也不知道师兄是从哪里来的。“ 赵渡从小就执拗于两样东西,一是武学,二是楚秀。 他对楚秀所有的喜好都如数家珍,师兄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早上几点起来,晚上又习惯哪个时辰睡,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师兄擅长什么,又不擅长何事,若是要拷问他,他必然也张口就来。 因此,即使两人一拍两散,赵渡仍然要去探寻楚秀的过去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先说我错过的部分是什么。” 赵渡道:“你可知环翠天音楼背后是万丈山庄?” 楚秀颔首,等着赵渡的下文。 “如今万丈山庄派出武道高手坐镇天音楼,此人名叫逍遥刀圣杜冲,你从他名号也能听出来他的惯用武器是一把长刀,算是一流中上水准的高手。而在当年,在这个位置上的则是颠倒客郑滂。之所以被称为颠倒客,跟他的武学特点没有丝毫关系,只是因为他不爱女色好男色,尤其喜欢年幼的男孩,臭名昭著,因此才会被江湖人称为颠倒,有离经叛道之意。” 楚秀眉目一凛,心知赵渡绝非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个人,更何况李鹄当年屠戮天音楼,一定也把这个人给杀了,就说道:“是郑滂告诉了师尊有《玄真妙法心经》这回事?” “不错。”赵渡道,“师尊欲要将郑滂千刀万剐。郑滂求饶,说愿意以心经换命,但是被师尊拒绝了。” 楚秀点点头,没有问师尊为什么要虐杀郑滂,赵渡委婉的提示已经够多了,过去的事情点到为止即可,再加之他已没了记忆,因此他只是问道:“这本心经如现又在何处?” “既然同师尊交易失败,它自然是还在万丈山庄。”赵渡说,“先前我说的救命之法,就是这本《玄真妙法心经》,既然你也清楚,那就更好不过。” “这个月下旬万丈山庄将举行鉴宝大会,广邀武林同道。我们俩可以一块去。” 楚秀倒是对这个鉴宝大会有所耳闻,先前佘照容也说佥州城近日有江湖人为着这个大会聚集,就问:“你有邀请函?” “没有。”赵渡说,“要去参加鉴宝大会,要么有万丈山庄亲自发放的邀请函,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基本都被邀请了。要么是自己带了宝物想要拍卖,经过初步鉴定后,一道参加盛会。” 赵渡言下之意两人参加的方法就是第二种。 因此楚秀又问:“那要鉴的宝在哪?” 赵渡两手一摊,示意自己什么都没有,无所谓地说道:“我不知道。随便去哪里抢些什么东西过来。” “...好吧。” 虽然这个方法有点无耻,但楚秀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同意了。 毕竟寒山堂才成立这几年,别说门派底蕴了,就是房舍连个贵重的摆件都没有,最能拿得出手的恐怕只有楚秀自己的这把雪踪剑,但他总不能去拍卖自己的佩剑,或者叫赵渡把他的苦海剑卖了。 两人协商完毕后,就要回雒州城去准备一番,离鉴宝大会开始的日子不远了,万丈山庄位处陇右道岷州,是离中原地带最近的一处州府,因此它的势力才能震慑中原武林。 “等等。”楚秀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口中轻轻吹了一声清亮的呼哨,不一会儿,从对面的山坡中跑了一匹纯黑无暇的骏马,鬃毛迎风流动如同泼墨一般,马身健壮,几乎有八尺高,脖颈纤长,四蹄如飞而来。 赵渡顿时眼睛一亮,说道:“好俊的马匹。这是从哪儿来的?” 闻言楚秀倒是有几分尴尬,他刚才还心想赵渡的方法有点无耻,他自己也不逞多让,讷讷道:“从明州一个大户人家里顺来的。” “我在城中的客栈落脚。”楚秀翻身上马后,对赵渡说,“叫瑞鹿轩,你到那儿来找我吧。” 赵渡抬头看向楚秀,说:“不把我带上吗,我反正没有地方去。”他脸上是正常的神色,偏偏语气有点委屈。 楚秀心想反正这段时间是不得不和赵渡待在一块了,多一时片刻又有什么关系,就说:“那你上来呗。” 赵渡如愿以偿地和楚秀共乘了一匹马,他坐在楚秀身后,这马看上去也不太讨厌赵渡,没耍什么脾气,尽管身上又多了一人的重量,只是打了个响鼻,晃了晃脖子,催促楚秀拉动缰绳。 “师兄有给这匹马取名字吗?”赵渡问道。 “这又不是我的马,它原先应该有名字吧。”楚秀沿原路返回,赵渡左手揽着他的腰,倒是没有太得寸进尺的动作。 “它都跟了你这么久了,看上去又很听你的话。难道你之后还要回明州把它还回去?你不伤心,它还伤心呢。” 楚秀被这么一说,心想这匹马难得灵性,即使放归野外,他呼哨一声,它就回来了,可见它真心喜欢和楚秀在一起,或许是该给它取个名字。 “我不太擅长取名。”楚秀对赵渡道,“你有什么高见?” 赵渡想了半天,手也不牢牢贴着楚秀的腰了,终于想出了个曾经读过的《穆天子传》,说道:“传说周穆王西巡时用八匹骏马驾车,其中有一匹纯黑的骏马,名字就叫盗骊。” 盗骊的盗本来是形容这马因为通体黑色,所以能够在黑夜中隐匿行迹。但这个盗又刚好暗示了楚秀是把它偷盗来的含义,再加上他们一会儿还要再去干盗人财宝的活,因此楚秀觉得这名字有了双重含义,便认为十分贴切,欣然道:“就叫它这个吧。” 楚秀用手指理着黑马柔顺的鬃毛,温声细语地呼唤道:“盗骊?”这马嘶鸣了一声,用作回应,于是这名字就这样定下了。 还有一件事记挂在楚秀心上,他就对师弟说:“你先前提及逍遥刀圣杜冲,你和他交过手吗?” 赵渡笑着说道:“和我交过手的,除了师兄外大多都死了。既然他还活着,所以答案当然是没有。” 楚秀想了想,把这件事交给任何人他都不放心,姚岁年就不用说了,跟杜冲对上能有个完整的尸体都算万幸。而姜浸的武艺放眼江湖只能算二流,也不是杜冲的对手,就不必说吴青冥了。 申屠鹤应该和杜冲有一战之力,但他怎么好意思把这件事劳烦给师姑。 思来想去他能谈论这件事的人居然只能是赵渡。楚秀继续道:“你看我现在的状况,和杜冲比之如何?” “师兄全盛时期,定然是手拿把掐。不过我听说杜冲内力深厚,即使师兄你在天音楼一战侥幸胜了,只要你不取他性命,他来日追杀你,再加之万丈山庄耳目众多,你绝对逃不过他。”赵渡如实点评道,又好奇,“师兄你好好的怎么和杜冲起了冲突?” “和杜冲没关系。”楚秀叹气,“是我答应了一个人,要救她出去。但我不愿意耽搁太久,就算我们顺利拿到《玄真妙法心经》,又不是我练上一天就百病全消。很难说到底要花多长时间。“ 赵渡说:“你要带鸾镜走。” “是,”楚秀想了想说,“你要是能帮我,我就欠你一个人情。你也可以让我做一件事。” “杀人也可以吗?”赵渡语带笑意。 楚秀为难道:“你先说你想杀谁。” “和师兄开个玩笑罢了。”赵渡说道,“我一时间想不出来,但绝不会叫你杀人。我自己杀不是更爽快么。不过,如果你要救鸾镜,之后你怎么安排,我们要去万丈山庄,你总不能把她带上吧,那不是羊入虎口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十年曾一别 第28章 仗剑游 吴青冥裹着厚厚的冬袄,浑似一个雪球,正在院子里劈柴,不远处,姜浸正在练剑,穿得比他单薄很多,只在箭袖外边加了一件比甲。姜浸的内力要比吴青冥高深一些,再加上她练剑已有半个时辰,浑身都活动开,自然不觉得冷。 大师兄已经离开寒山堂快有十日,那天吴青冥临近午膳,去大师兄的屋子看了一眼,发现里边居然无人,墙上挂着的佩剑也不见了,桌上有四封信,分别给寒山堂留下的五人,吴青冥看到了给自己和吴纠的,但也没有先拆开来。 而是去叫师父过来,把寒山堂包括释玉冷在内,所有人都召集到了一起,聚在了大师兄这儿。 姚岁年匆匆赶到,头发都没梳好乱糟糟地蓬着,昨天晚上楚秀和他夜聊释玉冷的事情,他就知道楚秀肯定要走了,他没有大事从不会多话,只是不知道居然这么快。 他打开楚秀写给自己的信,短短几行字就把寒山堂的安排说尽了,楚秀提议让性格坚毅的姜浸教性子跳脱的吴纠,让有点随心所欲的吴青冥来带释玉冷,实在是高招。 姚岁年也正有此意,就对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又说:“你们大师兄是有要事才出远门,等他把事情办完,就回来了。他也没说去哪儿,想必不愿让我们太过挂心。他看着懒散,但做事向来有自己的章程,又剑法高超,一定会平安无虞地回来。” 姜浸尽全力和楚秀比过剑,且在江湖上闯荡过,很明白楚秀的实力远在寻常剑客之上,如果他不碰到顶级宗师级别的高手,不要命地挑衅,一定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她不知道楚秀受了内伤,更不知道楚秀如今正和赵渡混在一起,遇到麻烦的事情概率将大大提高。 所以她跟着说道,安慰其他几个年小的师妹师弟,说:“大师兄厉害得很,绝对没问题,我们就在寒山堂好好等大师兄回来就是了。这里还有他写给你们的信。” 吴纠识字不全,这封信就由吴青冥读给她听:“...会给你们带各地的特产。”吴纠听到这里就十分高兴,甚至有点情不自禁地分泌口水了,既希望大师兄早点回寒山堂,又希望楚秀能多去几个地方,买更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回来。 至于那句好好练剑,等回来考察你们功课,吴纠就没放在心上了,对她来说,挥着小竹剑就跟玩似的,她一点也不讨厌练剑,再怎么辛苦也比流浪时饥一餐饱一顿强太多了,更何况也不太累,她从前赤着脚都能从括州走到明州,再累也不能倒下,倒下就是死了。 给释玉冷的这封信,则由姚岁年念给释玉冷听,毕竟他是师父,自然与众不同,大师兄不在,他这个掌门多少要发挥点团结寒山堂上下的作用。 念完信后,释玉冷很认真地点点头,说道:“我都记住了。” 姚岁年很是温和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接着就让众人各自去做每日的功课。 大师兄走了这些日子,寒山堂内一切照常,众人只全心全意地等着他回来,知道楚秀回来要考校众人的功课,连吴纠习剑都认真了几分,连冬天都不窝在火炉旁边偷懒了,这斗志昂扬的样子把姜浸看得“老怀甚慰”,在内心深感还是大师兄有方法,短短四封信就稳定了军心,把寒山堂上下安排得妥帖。 吴青冥劈完了木柴,抱着一箩筐柴火走进厨房,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烧热水,作为寒山堂的一份子,这就是他做贡献的方式之一,等他烧完灶台,烧好热水,其他人就都可以起来用热水洗漱了,接下来姚岁年就会到厨房给大家做早膳。 吃完饭吴纠和释玉冷洗碗轮番洗碗,然后就是上午的功课时间,最近姚岁年正在教这两人读开蒙的《幼学琼林》,这书天文地理、花鸟虫鱼、人情世俗无所不包,而且用句简单易懂,最适合给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学习。 屋内读书声郎朗,屋外吴青冥跟着师姐姜浸开始练剑,这时候是轮到姜浸来指导他。 没有过多久,忽然从山门外传来一阵钟声。寒山堂虽然人少,但到底也算个正经的武林门派,若有外人来拜见,于情于理都应该扣响寒山堂放在山门的一口大钟,等上面的人下来迎接,而不是自个就上山来了。 先前去松溪县赈灾的事宜,也是赤水天派人过来通知,姜浸和吴青冥二人去山下听调听宣。 听到钟声后,姜浸与吴青冥对视一眼,吴青冥立刻去院子中禀报姚岁年。 “这大冬天的又来安排什么活了?”姚岁年让吴青冥看着吴纠和释玉冷写大字,自个正了正衣冠,走到外面,看姜浸已经下山去迎接了。他自己则走到堂屋,等着姜浸领赤水天派来的使者上门。 姚岁年坐着喝茶,装出一副掌门人优哉游哉的闲适派头,没过多时,姜浸领着一个穿靛青色长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背上有一柄长剑,衣襟和袖口上绣着金线鳞片状水纹。 他一看上面的水纹样式就知道来的居然是个赤水天的内门弟子,以前四明武林派来传话的人往往都是跑腿的外门弟子。话又说回来,虽然寒山堂就那么几个人,但是不是也得去定制一批款式相同的服饰,出去拉帮结派比较有气势。 不知这是要出什么事了,姚岁年在心中思忖。 “在下乃赤水天弟子封令观,拜见姚掌门。”年轻人走到堂前,利落地一整衣袍,双手抱拳,冲姚岁年行礼,端的是一派青年才俊的派头。 “原来是封少侠,不必多礼,请坐。”姚岁年朗声招呼道,“这位是我的二弟子姜浸,想必你们已经在山下交换了姓名。” 封令观点点头,在靠右的位置坐下后,姜浸也留在了堂中在左侧坐下,大师兄不在,她就是除了姚岁年之外的第二话事人。 “不知封少侠来寒山堂所为何事?”姚岁年先和封令观客套了几句天气寒冷,下山不易等话,就切入了正题。 封令观正色道:“我奉赤水天旨意而来,岷州万丈山庄在这月下旬将举办鉴宝大会,广发请帖。我明州武林赤水天与白水宫合得一张。” “岷州?那可是远在陇右道。”姚岁年说道,心想这鉴宝大会可真是声势浩大,明州离中原势力如此遥远,居然也来了一张请帖。 “正是如此。”封令观继续道,“赤水天掌门认为我们与中原武林牵扯不大,再加之门派中也没有要出手的重宝,更没有要在鉴宝会求购的东西,但请帖在此,又不得不去,因此就备了一些货物礼品,要送往岷州。掌门命我与寒山堂弟子共同前往,今日为此特来拜见姚掌门。” 岷州山高路远,还要在寒冬腊月赶路,一听就是个苦差事,姚岁年心想道,还真是好事轮不上寒山堂,苦活累活就想着他这犄角旮旯中的一亩三分地了。看封令观自个也要去,想必是在赤水天得罪了什么人,因此才被摊派了这样的活计。 姚岁年心有怨气,不过面上还是一片八风不动的态度,说道:“赤水天乃四明武林魁首,有令我寒山堂自当遵从。只是不知道要寒山堂派出几人合适?“ 封令观说道:“一人即可。” 姚岁年心想要两个人他也拿不出来,吴青冥去松溪县或明州底下办事还凑合,要他去这么老远的地方,他的武功还不够格,整个寒山堂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姜浸。他自己倒也行,但他要是出去了,这两个小的功课就彻底没着落。 “几时出发?”姚岁年又问。 封令观道:“越快越好,需先回赤水天一趟,待我回禀掌门取来礼品,接着就启程。” 姚岁年看了一眼姜浸,两人遥遥对视,都知道彼此想的如出一辙,姜浸就主动道:“我愿代表寒山堂前往岷州。” 还没等封令观说什么,姚岁年就抚掌大笑道:“好,不愧是我的好徒儿,为师就委派你与赤水天封少侠一同前往岷州参加这鉴宝大会。这就去和师妹师弟告别,再收拾行李吧,别让封少侠久等。” 姜浸立刻从椅子上起来拜别师父,两个人一唱一和马上就把这件事拍板决定了,就是要让封令观想换个人,他也说不出口。 毕竟明面上寒山堂还有个大师兄,尽管常年称病不出,姚岁年也不想让封令观想到有这回事。 不过看起来封令观并没有想到那么多,点点头就对姜浸说道:“我在这等姜师妹。” 姜浸先去院子里和翘首以盼的吴青冥、吴纠和释玉冷交代了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吴纠很是不舍,拉着姜浸的袖子,说道:“大师兄走了,师姐也要走吗?” “总不能让师父他老人家出门吧。”姜浸笑着摸了摸吴纠的发辫,“没有我盯着你,你可不要太调皮捣蛋,平时就跟着你三师兄好好学。等鉴宝大会一结束,我就回来,没准大师兄比我回来得还早呢。” 释玉冷倒是小小年纪十分成熟,有模有样地对姜浸行礼,道:“祝师姐一路顺风。” 姜浸冲释玉冷一下,拍拍他的肩膀,又对吴青冥交代了几句习剑的关键,就回自己的屋子收拾行李了。她惯常出门,因此包袱收拾起来很快,只不过冬天出门要带的衣服更厚实,所以包裹比平时更大一些。她提起包袱和剑,朝堂屋走去,在那里封令观正在等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仗剑游 第29章 内观其心 如何安置鸾镜是个难题,不能简单地把她孤身一人安置在院落中,而没有人保护。 万丈山庄势大,即使鸾镜本身并非有多么“金贵”,但劫走鸾镜就是视有万丈山庄高手坐镇的环翠天音楼于无物,这属于面子问题,而大部分江湖中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就连义气也是面子的一种变体。 楚秀肯定是要去万丈山庄一趟的,他必须取到《玄真妙法心经》,他还没有做好死的准备。因此他就不能保护鸾镜,即使要把鸾镜送到寒山堂安置,在长路上凶险,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也没办法派人一路保护鸾镜。 既然赵渡主动提出这个问题,也许他也有解决的办法,楚秀没有那种抹不开面子的想法,他跟师弟都熟得**相见过,更何况这等事,就直接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赵渡想了想,说道:“如果你放心,我可以借无相府的势力帮鸾镜藏一段时间,待风头过了之后,你想带她去哪就去哪儿。“ “无相府?”楚秀眉头一蹙,“你跟它怎么扯上关系了?” 当今魔道势力并无统一,虽盘踞在陇右道、剑南道两道,但大小魔门林立,各自为主,谁也不服谁,最大的势力有三家,呈现出三足鼎立的态势,分别是李鹄曾为外门弟子的十绝祠,赵渡提到的无相府,以及行事格外血腥、组织十分松散的飞花殿。 无相府势力横跨陇右道南部州府与剑南道北部地区,在中原武林也颇有威名,算得上是最有可能一统魔道的热门候选势力。 赵渡说道:“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 楚秀生平最烦的就是这句话,说来话长就长话短说,或者没法短就原原本本说来,他是缺这点时间么。他牵着缰绳,看不到身后赵渡的神情,只是有点愠怒道:“你到底想不想说,不想说就算了。我还管得着你?” 赵渡的语气状似有些委屈,道:“我这不是给你铺垫一句吗,我什么事情瞒着师兄了。倒是师兄有很多事情不肯告诉我不是么。” 楚秀心想你以前瞒得还少了,当然楚秀要是真深究起来,赵渡也就如实交代,但楚秀没留意的时候,往往就被赵渡糊弄过去而不自知。 “你应该知道无相府之所以如此出名,是因为五十多年前有个大魔头叫无相上尊吧,传说他是个道士,不知怎么的道家经典不学,学到了一本邪门的魔功,武力大进,内力深厚得像是修炼了五六十年。” 楚秀当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嗯了一声让赵渡继续说下去。 “无相上尊离开道观后,四处游历,他的游历不外乎是杀了许多武林高手以此来验证自己的武学境界,这远非正道中人所为,因此就被划为邪魔外道。最后上林寺的普济禅师出面,与无相论道,最后无相同意退居至陇右一带,远离中原,且不再与高手论战。有许多魔门中人仰慕无相上尊的威名,因此前来投奔,人越聚越多,至此就形成了无相府。“ “但你有所不知的是无相上尊当初修习的魔功,名为《无相法》,是一门十分高深的内功心法,理论上人人都可学,只是大多数人学到第一重就无法学习下去,如果强行修习,到第二重就将心智失常,到第三重就爆体而亡。” 赵渡绝不会无缘无故就提起内心功法的事情,再联想到赵渡和过去截然不同的阴毒内功,楚秀立刻道:“你修炼了《无相法》,你就为了这个加入了无相府?” “是也不是。”赵渡见楚秀的态度有些不妙,温声道,“你离开之后,我在江湖上四处闯荡,不用我说,你也能料想到我肯定会得罪一堆人。同时,我也结识了一些人,其中就有无相府的弟子,见我没有宗门庇护,他们就邀请我去无相府一观。” “在那里我了解到,原来在外传得神乎其神的功法,居然在无相府内人人都可修炼。只不过许多人听说这二三重的影响,都害怕,不敢去学罢了。” “无相上尊闭关多年,在他闭关前,曾把这本功法的前三重公布在了府中,称如果有谁能修炼到第三重,就可让他出关,他会把剩下的功法全部交给这个人。” “于是无相府就有了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说如果有人能够修炼到三重境界,就能当无相府的府主,毕竟无相上尊不理俗物多年了,他们也不敢拿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去烦他老人家。” “所以很多无相府的弟子都只修炼了第一重,后面的二三两重,也有尝试的人,不过你也能猜到,所有人都失败了。” “我就想,有白给的顶级功法不练,那不是亏大了么。”赵渡笑了笑,接着道,“于是我就成了无相府的外门弟子,练了这门无相魔功。我的内功也因此大为精进,以前我的内力不如师兄,如今我不是大有进步么,这门功**不可没。” 易地而处,楚秀觉得自己可能也会对这样的顶级武学动心,所以他根本怪不了赵渡,就说:“所以你就只练到第一重么?” “师兄你看我像神智失常的样子吗?”赵渡嬉皮笑脸地说,故意朝楚秀的脸边凑近。 楚秀右手仍然牵着缰绳,左手手掌往后一挥,蕴含内力,赵渡不敢小觑,楚秀内功心法十分暴戾,就算是小打小闹,这打在身上多少得瘫痪几个时辰,他立刻抬手用内劲对冲,同时整个人也坐直了,不再贴着楚秀。 “看来是没有,还知道趋利避害。”楚秀冷冷地说,“但你为什么之前屡次挑衅武林正道,发帖要与人比试,却还把人给杀了?先是灵墟派白云真人,接着是武当刘子光,然后是长在门周陂,青屿阁施应璇。你也想效仿无相上尊一路杀下去,直到把上林寺的大师引出来让你也退避中原么。” “如果我说我这么干,不是想让秃驴出山,而是想引出师兄,师兄你信吗?”赵渡想了想,道。 楚秀哼笑了一声说:“要是我这会儿才十六七岁,说不定我就信了你的鬼话。” “师兄明鉴。”赵渡被戳穿了也不尴尬,只是笑了笑,接着说,“其实我已经练到了第二重圆满境界,只差临门一脚就到第三重了。无相府的人都还不知道。” 楚秀沉默了片刻,此时说什么危险都已经晚了,赵渡都练到了第二重,难道功法这种东西还能让他退回去么。 他倒是也没被赵渡这个惊天消息转移注意力,问:“第二重境界和你挑衅武林正道的关系是什么?” “师兄有所不知,所谓的神智失常就是第二重无相法会加重人的七情六欲,换句话说,它会令人的执念不断加重,易怒易悲易喜,如果控制不住,很快就会疯癫。”赵渡语气很淡然,似乎压根没有把这副作用放在眼里,“师兄你知道我一生最喜欢的是什么。” “你从小到大就喜欢跟人比试。一天要跟我练剑八百回才罢休。”楚秀说得有点夸张,但他当时的确感觉师弟一天到晚都想跟自己比剑,实在是跟有八百回一样烦,他只想躺在树下睡大觉。师弟却老拿着剑过来,说师兄我又练了新的剑招,快和我切磋一下吧。 楚秀只好爬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和师弟练剑,练着练着也清醒了,毕竟这都是开刃的剑,刀剑无眼,走神了当心手指被削下来,到时候他都没地方哭去,师尊总不能帮他把手指头再接上。 “所以我才想了这样一个办法。我总不能一直和无相府内或魔门的人比剑,他们迟早会看出端倪。因此我出了无相府后,就到中原,向这些名门大侠广发战帖。只是我内心的杀戮欲颇重,比赢了还不够,直到杀了他们我的内心才能平定下来。” 楚秀听了没有全信,因为有一点说不通,如果说赵渡在屠杀青屿阁上下时还处在二重境界,心智不受控,为何还要和自己比剑,且点到为止了。 “在青屿阁,你明知自己停不下来却还要跟我比剑吗?不怕一剑把我杀了?这么多年未见,兴许我的剑法已经大不如你了。” “师兄想不明白吗?”赵渡说道,“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师兄还会不会来找我。我更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放不下师兄。于是我发现这是个机会,只要我继续杀下去,这个消息迟早有一天会传到师兄的耳朵里,你一定能认出来这个人是我。” “你又不可能坐视我继续滥杀无辜,势必会来见我。”赵渡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信守承诺,从来不主动出现在师兄面前,不打扰你过自己的日子。我可有违背诺言?” 楚秀默然,他在明州待得很好,赵渡信守了承诺,只不过他时不时想起师弟,作画时甚至不敢画上他的脸。其实当时的怒火这么多年早已经消了下去,但既然已经决裂,他就不想再回头。万一师弟并不是这么想的呢,他一个人后悔又什么意义。 赵渡接着说:“我本来想趁着这次赢了师兄,以前和师兄比剑,总是有输有赢。可偏偏总是最要紧的几次,让我输了。第一次输,我就得一直叫你师兄。第二次输,师兄你就走了,再也不想见我。” “如果这次我赢了师兄,我就再也不用烦恼之前的失败。”赵渡喃喃自语道,“也许师兄会跟我走。但我还是输了。” “难道是我越想赢的时候越容易输?”赵渡说,“我想不通。” 那天在楚秀走之后,赵渡先是因为见了楚秀而惊喜万分,后来又因为再次输给楚秀恼恨不已,最后眼见楚秀毫不留恋地离开,想到自己或许这辈子都不能再见到师兄,一时间又悲痛欲绝,这大喜大怒大悲之下,刚好暗合了无相法的二重境界,因此他立即突破了桎梏,达到了圆满境界,只差修习第三重功法了。 他以为自己只需要不断比剑就能像无相上尊那样把第二重境界度过去,显然无相上尊的执念只在武学上,因此在和普济禅师论道后,他就突破了心魔。 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和无相上尊不同,他的执念不光是武学,更在楚秀一人。只有楚秀才让他真正突破了无相法第二重。他想明白了这一点后,那个屡次挑衅中原武林的新一代魔头也销声匿迹了。武林再次获得了平静,当然,这恐怕只是个开场而已。 尽管赵渡和许多无相府弟子一样,表面上都只练了第一重,但他的剑法在府中无人能敌,因此很多人隐隐把赵渡作为投靠对象,自然,他的地位在无相府水涨船高,也就能够调动一部分无相府的势力,掩藏鸾镜自是不再话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内观其心 第30章 谁知江上酒 鸾镜午睡起来梳妆,一套接客的装扮自是与上午陪着楚秀的时候不同,侍女为她编发更加精细,梳一个凌云髻,固定发髻用的玉簪珠钗与佩戴的耳环质地也更好。 但这些都不是她所有,而是由管她们生活起居的老鸨统一收着,等到打扮的时候才拿出来用,当然也不光是她一个人用。 她倒是也有一些独属于自己的物件,不过都收在一个小妆奁中,很少拿出来使用。楼中的姑娘大多都是如此,只有见有好感的客人才会戴上。或是见那一类常常来往的恩客。 两年前有一个姓庄的富家公子常来见鸾镜,赠送给她一支价格高昂的梅花琉璃钗。鸾镜每次见他都会簪上。 几个月后庄公子离开了雒州城,这支琉璃钗鸾镜自此收了起来,再也没有佩戴过。妆奁中收着的其他首饰,大多重复着这样的命运。 鸾镜在南楼自己的卧房弹了一会儿曲子,时兴的曲谱每个月都会变,她自己也尝试谱过曲,不过只是自娱自乐,并不弹给客人听。 没过多久,一名侍女走了进来,欠身行礼后说道:“打扰鸾镜姑娘了,柳姑姑唤你到杜大侠那儿去。” 天音楼中为了管理,大大小小的老鸨龟公有十余个,其中统领掌管着仙班的老鸨年轻时名为扶柳,是在天音楼血洗之后,万丈山庄特意从淮南道请来助阵的名妓。 她接了万丈山庄的邀请,闭门谢客后自然不用从前那个名字,而是被尊称为柳姑,可见在环翠天音楼地位超然,其余的鸨母龟公都要听她的安排与使唤。 至于逍遥刀圣杜冲杜大侠,他来天音楼已有两个多月,万丈山庄派来坐镇的高手并非总是一成不变,这几年间,鸾镜已见了不下十个。 有的高手人品败坏,进了天音楼,就像老鼠进了米缸。爱好作弄青楼女子,伤残者数人,更不用说打杀小厮龟公。 待了小半年,楼中怨气冲天,柳姑托人把消息传回万丈山庄,过几日山庄的管事带着另一名高手前来,他就不在了,一时间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还有的在楼中死于江湖寻仇,倒不是来找天音楼的茬,而是那人自己的孽债,在楼外江边打得昏天暗地,最后被人一刀砍了脑袋,滚落在地上没有人捡,最后还是柳姑派了一个最年轻胆子最大的杂役去拿白布把头颅包起来,再给万丈山庄送信。 也有的侠客嫌弃这里无聊,没有待够一年就自行请辞离开。这些人往往都是万丈山庄的食客,拿钱办事,不想办事也不能强留。 跟上述这些人比起来,杜冲已经算得上是一代大侠,身上没有恶习,平时顶多听听小曲,看看歌舞表演,除了整日喝水一般的喝酒,没有不好的地方。 杜冲平时待在北楼的金樽馆,那里视野最为开阔,两面有大窗敞开,既可以欣赏江景,又可以时时注意楼中动向。 鸾镜抱琴前往,杜冲坐在案前,给自己斟酒。他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年轻时样貌必然仪表堂堂,到现在也算得上是个美丈夫。他的那柄令他成名的长刀就放在他的桌案上,刀鞘用的是上好的蛇皮,泛着青光。 “杜大侠久等了。”鸾镜淡淡地称呼一声,往旁边的另一张桌案前坐下,将琴摆好,问杜冲今日想听的曲目。 “你爱弹什么弹什么吧,我光喝酒无趣,只是听个响。”杜冲说道,又自顾自喝了一杯,自从他说不拘酒水的种类后,端来的酒就越来越寡淡了,想必是天音楼的人怕他喝酒误事,非但起不到坐镇的作用,反而帮倒忙。 酒倒是好酒,虽然味道很淡,但入口不涩,且细品之下有着一股竹叶清香。杜冲畅饮一天都不会有多少醉意。 没过多久,杜冲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放在寻常人的耳朵里当然是很轻的,这楼里的侍女和小厮动静都很小,唯恐打扰了客人,但在有内力的人耳中,普通人的动静自然十分明显。 金樽馆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龟公,手上拿着一封信,杜冲心想难道是万丈山庄传信来了。 “杜大侠,楼外有人说有重要的消息告诉您。”龟公为难道,“送信之人并未留下姓名,但交代我务必把信带到,还给了我一两银子,您看这...” 听到这里杜冲意识到这必然不是万丈山庄的信件。他怀疑有乍,纵然他自认光明磊落,可行走江湖谁没几个不对盘的人。难道是信上做了手脚? 不过,又看龟公面色红润,想来信件外并没有浸泡毒药。杜冲就说道:“你拿一块布来,再把信交给我。” 龟公应了一声,连忙出去找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并着信一道放在杜冲的桌案上。 杜冲拿手帕裹着手将上面任何标识都没有的信封撕开,里面叠着一张宣纸,他打开后入目就是几行狂放的草书,墨透纸背。信纸无毒,杜冲扔了手帕,却越看越心惊。 原因无他,这居然是一封以武会友的战帖。 说到这以武会友,江湖中人谁不对此心有余悸。 自从三年前出了个丧心病狂的武学痴人,这一词早已变了味。那人接连下了四道帖子,屠戮了四名数一数二的武道高手,更不用说青屿阁上下都在一夜之间命丧黄泉。这个名帖还不如说是阎王点名。 武当刘子光侠名远播,交友甚广。杜冲曾和他打过交道,昔日上武当山时两人还喝过酒。因此刘子光死时,他也十分悲痛惋惜,千里迢迢前去奔丧。当时前来吊唁者甚多,多如过江之鲫。白事饭足足摆了近百张桌子,也就武当的实力能够耗得起这样的丧事了。 在葬礼结束后,杜冲并未马上离开。也就有幸看到了那封令刘子光丧命的名帖。 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笔画框架全无,但写的人又不像是个大老粗。因为其中的用词造句引经据典十分考究,似乎是实打实的想以武会友一番,因此才让刘子光上当受骗,想着白云真人或许是本事不济,徒有其名才招致了死亡。 杜冲自问自身的武学水平不如刘子光,两人曾比试过,没有多久杜冲就败了。 他虽然在江湖上有几分薄名,说什么逍遥刀圣,听起来很有那个架势。但这都是花花架子人抬人,他很清楚自己压根算不上是绝顶高手,和白云真人、刘子光等人并不在同一层次,在江湖只是一流中上水准。 为什么以武会友的帖子会到他头上来? 杜冲百思不得其解,接着就怀疑是有人作弄于他。可他当时看过原帖,从笔迹上看确实像是同一人所书。除非要作弄他的人同样也看过原件,那么就只能是灵墟派、长在门或当时留在武当的那几人中的一个了。 他思来想去,他和这些人都没什么矛盾,有不少人甚至关系不赖。 难道这并非作假,他今天真要命丧于此? 兴许是魔头当时虽杀了青屿阁施应璇,却也身受重伤,因此才安分守己了四年没有出来闹事。如今再度出山,不知自己水平恢复得如何,所以要拿杜冲试剑? 杜冲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十分正确,他的武学水平刚好就高不成低不就,拿来试剑不是正正好么。有一瞬间,他想过当即收拾了包裹离开环翠天音楼躲避祸事。 然而,这个帖就是个烫手山芋,接与不接,结果都是一样。想当初青屿阁阁主施应璇并未应下战帖,龟缩青屿阁不出,结果还是被那魔头闯入家中,把人杀得干干净净。 若是接了,倒只死他一人。若是不去,恐怕整个天音楼都难逃此劫。他怎么能坐视血洗天音楼的惨案再度发生。而且这魔头不比当时的血雨剑更仁慈,施家被灭族时不分老幼,血雨剑到底是没有杀害楼中的姑娘。 杜冲思来想去,发觉自己还是要走这一遭,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写信的人不是那武痴魔头,换做别人,他尚还有一拼之力。 酒入愁肠,一时间更没了滋味,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叫外面候着的小厮拿一坛烈酒过来。 鸾镜看到杜冲本来心情平和,结果看完信后愁容满面,更要借酒浇愁,不免心中十分疑惑,道:“杜大侠可有什么烦心事?” 若是把真正的原因告诉鸾镜姑娘,岂不是叫她白白担惊受怕,因此杜冲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一封家书而已。我现下已无心情再听曲,今日劳烦鸾镜姑娘了,请姑娘先回吧。” 鸾镜见杜冲无心多说,点点头便识趣地离开了。她走时,小厮已经捧着一坛烈酒过来,恭恭敬敬地摆在案上,杜冲挥手叫他赶紧离开。 他也不用酒盏,掀开上面的封口就对嘴大喝起来,喝得衣襟也被酒水打湿。 痛饮一坛后,他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有意不用内劲逼出酒意,他拔出桌上的长刀,在空无一人的金樽堂舞了一套他的看家本领,也是他杜家祖传的逍遥快刀。 每一招刀法凌厉,显出他数十年来的磨砺苦功,足足六十七招结束,他一刀劈碎了酒坛,心想,纵然是身死也不应堕了逍遥快刀的威名。 他拿起桌上的信纸,又仔细看了看,认出上面写的约战时间是今夜丑时正点,地点是在雒州城外十里的山坡背面,有一松柏树,下有一座孤坟。 他记住了时间与地点,找了块残破的酒坛碎片把信纸压在桌案上。这样他身死野外,万丈山庄与天音楼都能知道他是因何事而死,他在家中的族兄也能为他收敛尸骨,操办后事。 他已经多年未回故乡,从山南道文州曲水县长成十余年,每日练刀不辍,接着便出门游历天下,接替逍遥刀的威名,在江湖几经闯荡,而今也有二十多年,觍得武林正道称赞,获刀圣之名。因四处漂泊不定就应了万丈山庄的邀请,在别庄小住,拱卫万丈山庄。后又受少庄主所托,前往雒州坐镇环翠天音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谁知江上酒 第31章 调虎离山 雒州城内青楼乐坊曼舞轻歌,灯火辉煌,自成一片似乎无悲无苦的红粉世界,到子时都未停歇。而雒州城外夜深如墨,寒风呼啸着从无数坟冢间逝去,枯枝落叶如同鬼影婆娑,在荒山野岭中,杜冲一人提刀踽踽独行。 他走时有意避开了环翠天音楼中来自万丈山庄的耳目,无人知晓他已离开,只当杜冲一如既往地如同天师坐镇般在金樽馆临江独饮。 月光幽微,野外昏暗异常,换作常人走在坟墓边上不说骇破了胆子,也很难在不打灯的情况下找到信中所说的楚玄仙墓。杜冲仗着内力深厚,自然能够在夜里更清晰地视物,他很快就找到了在野外生长着的一棵松柏,在下方刚好埋着一座孤坟。 杜冲来得比较早,还未到信上所说的丑时正点。他看到坟前有祭拜的痕迹,纸钱的灰烬散落着,随风打转,坟头的贡品也很新鲜,这瓜果虽然是果干等物,但看上去并未有霉变的痕迹,这说明祭拜的人就在前几日才来过。 难道这个传说中的魔头和这座坟墓的主人有关,所以才将杜冲约在了这里? 杜冲很快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这墓碑上没有立碑人的名字,只写了雒州楚氏玄仙之墓,说明这位叫玄仙的女子既未成家也无后代,更未被宗祠收留,极有可能年纪轻轻就横死了。 更何况这方圆几里,这棵松柏树的确是个显眼的标志物,难怪要约战在此地。 不过这个墓主的名字倒是有些耳熟,杜冲回忆了一番,仍然没想出什么,只好作罢。他盘腿坐在地上等待着,刀横在大腿前侧,默默运转着内功心法,以求丑时能够全力一搏。 一炷香的时间后杜冲闻到一阵幽冷的檀香,他睁开双眼,意外地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披狐裘大氅的俊美青年,腰间佩剑,脸在黯淡的月光下仍然显得十分出众夺目。 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杜冲居然分毫没有察觉,如果他想要偷袭,此时此刻杜冲已经身首异处了。 传闻那个武痴魔头总是戴着孩子最爱的摊贩面具,许多人都说他在面具下必然奇丑无比,因此不敢示人。但杜冲今日一看,这和传言大相径庭。 “你就是杀了武当刘子光、长在门周陂等人的剑客?”杜冲他提刀站了起来问道。他并未用魔头来称呼,毕竟这个称号说给当事人听,似乎不太礼貌。他也不想在正式比武前就激怒来者。 出乎杜冲的意料,那个人竟然摇了摇头,说:“并非是我。” 杜冲觉得奇怪,就说道:“那你假借他的名号约我出来所为何事?” “倒也不是假借,下战帖给你的确实是他本人。我听说你是刘子光的好友,想必见过那封战帖。如果以我手书,或许你会认出破绽,那么就不会出雒州城来见我了。” 杜冲立马反应过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他恼火道:“你们要对天音楼作什么?我受万丈山庄所托,势必要维护楼中上下周全。如果你执意挡道,那么这假比武也要成真了。” “杜大侠,听我一言。”来人语气平静地说道,似乎并不惧怕杜冲的威胁。想来也是,倘若这人能和那个魔头混在一处,肯定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倘若你今夜待在这里,环翠天音楼自当平安无虞,没有人会死。但如果你要多事,与我打斗,若我赢了,死的只会是你一个。若我输了,等你来到天音楼,所有人都会死。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杜冲一听就明白过来是这两个人狼狈为奸,一人牵制杜冲,另一人去天音楼闹事。如果他杀了拦路人,回到天音楼,那魔头必然凶性大发,不光要砍了杜冲,还要屠杀其余人泄愤,重蹈青屿阁惨案的覆辙。 但他不解之处在于,这样一个旷世魔头去天音楼除了杀人,还要干什么。他就问道:“为什么是你在这里,而不是他?天音楼除了我之外,其余武夫侍卫都武功平平,他去那里岂不是大材小用。再者,你又如何保证他不会在天音楼滥杀无辜?” “如果是他在这里,你觉得自己还有命在?”年轻人冷然道,“杜大侠的武功莫非比刘子光、周陂还要高深莫测?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你要是想回去,就拔刀来战。” 杜冲能接下万丈山庄的这桩差事,自然就不是一个跳脱五行,不讲俗物,只愿追求武道境界的人,他更不会逞一时之快而断送了性命。尽管这年轻人是敌非友,他仍然觉得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 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杜冲今晚想活命,待在这里是最好的安排。因为那魔头必然是杀他一个都不嫌多,为何不直接在天音楼大开杀戒,反而用上了这等曲折的招数。 只能说明他们另有事要做,且不愿杀人。 杜冲把这事理顺之后,就放下了手中的刀,插回刀鞘,他倒是个很洒脱的人,无愧逍遥刀圣之名,拱手说道:“谢公子提点,我便在这里等着。” 年轻人颔首,不再和杜冲多话,他独自待在不远处,神色晦涩难辨。 杜冲在地上又盘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再加上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明事理,也许是个好相处的人,他就说道:“长夜漫漫,难道公子就这样守着我,什么都不做吗?” 听到杜冲这话,年轻人侧过脸来,忽然失笑,整张脸顿时生动起来,更添一分颜色,他道:“荒郊野岭的难道还有什么事好做?要不你去每座坟头祭扫一番?” 杜冲对这有些嘲弄的语气,倒也丝毫不恼,说话的人样貌好看是其次,主要是在杜冲眼中这世上除开生死别无大事,既然年轻人能放他一马,这就是天大的恩情,就算是被骂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只是小小的玩笑话。 他到底要比好友刘子光要走运一些,杜冲心中颇为感慨。 “既然帖子上说是以武会友,我们就在这里比试一番,你也算替那个人比过了。而我日后对万丈山庄也有交代。”杜冲想了想说道,“只比试招式,点到为止,如何?” 年轻人思索片刻后,点点头,说:“若我赢了,日后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今晚的真相,要是有一天我们再次碰上,你也只装作不认识我。” 杜冲苦笑道:“你就是不提这个要求,我也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一来公子算我的救命恩人,二来我必然不能和万丈山庄说出实情,否则就是得罪了他们。” “那你想怎么说?” 杜冲道:“我接到战帖,恐连累天音楼,因此前去赴约,没想到投了个空,原来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但我又怕是那人来迟了,等了一段时间,始终没来,这才回去。有那封书帖为证,万丈山庄必会信我。我办事不利,有负山庄所托,自当请辞,不再镇守天音楼。” “很好。”年轻人对杜冲的一番说辞十分满意,接着就不再多说,抬手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光如雪一般在昏暗的夜中闪烁,“传闻文州曲水杜氏刀法已传四代,今日有幸领教。” 杜冲正是山南道文州曲水县人,逍遥刀法在江湖知名度颇广,眼前的年轻人要是没听说过才是怪事。他拔刀,反握垂刀行礼后,首先用出逍遥刀法的起手式乞鹤归,这招虚中有实,攻防兼备,主要用于刺探对方实力。 这一招被对方悬腕抖剑轻轻挡过,看似轻松,实则是对方剑快的缘故,赶在杜冲的实招迸发之前,趁虚势时就看穿后招。高手之间交手,只一招一式就能探得对方深浅。 杜冲立马就心知此人非常棘手,倒不是说杜冲没有一拼之力,毕竟目前只是过招,并未用内力相拼,而杜冲虚长多岁,自然有些优势。但剑法精妙就意味着即使杜冲赢了,他恐怕也会断手断脚,无法全须全尾地回去。 刀光剑影中,已经连过十招,只是几息之间而已,杜冲很少见过有人能把剑用得这么快,且这么果决有效,更不用说这种剑法路数杜冲从未见过,显然并非是出自名门正派。他心想此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高深剑法,为何在江湖中藉藉无名? 正像那魔头一般,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掀起一阵血雨腥风,突然又沉寂了下去。 不过,此时此刻,传说中的魔头并没有做任何与这称号相配的事情。 赵渡换了一身非常浮夸的月白绣金线祥云的衣袍,外披火红的狐狸裘皮袄,腰间挂着硕大的翡翠玉佩,腰系玉带,简直要把我是肥羊四字刻在自己的脑门上。 他噙着风流笑意,大摇大摆地走进环翠天音楼,没有带剑,步履重重地踩着地,似乎没有丝毫内力,就连门口的武夫都未曾过来搜身,敷衍地打量了他两眼就叫他进去了。 门口的龟公马上迎了上来,他见赵渡是生客,热情洋溢地介绍天音楼的种种**妙处。 赵渡听了两句,就打断道:“我听说过你们这仙班的姑娘,无需多言。有没有画像名册之类,让我挑个合眼缘的。对了,我要楼上一个雅间,不要有人打扰。” 他说完掏出钱袋扔给龟公一枚碎银,让他引路,龟公本来见他一人,就说三楼有雅间。 赵渡看了眼,就说地方太小,又说自己有的事钱,要更好的地方。 于是他一直被带到了四楼,那儿的房间是北楼最清净的地方,开销也最大。 “那儿有人订吗?”赵渡遥遥一指,刚好就指向了幽篁馆,“我看那位置不错。” 龟公问了门口的小厮一句,得知今夜还未有人包房,就过来回禀赵渡。 “就这儿了。”赵渡说道,他推门走了进去,在榻上没正形的斜躺着,等龟公把画册拿过来。与此同时,侍女端着酒水与点心进屋,为他摆好桌席。 很快龟公拿着画册过来,送过赵渡一观,上面美人如云,各有名号,仿佛真若天上位列仙班的神女一般,旁边还有题诗,其下又有小字著明了各人的专长。 赵渡装作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最后道:“这个鸾镜姑娘琴艺真有这么高超?” “公子有所不知,鸾镜姑娘最擅古琴,有不少人远道而来就为了听姑娘奏曲,公子真是好眼力。” “就她了,把她叫来,让她陪我一会儿。”赵渡说道,“叫你们这些人都下去,我听琴时不要打扰。” “是,我让她们去门口守着。”龟公收走了册子点头应道,有些人喜欢别人围着团团伺候,有些人就爱与姑娘单独待一块你侬我侬,这都是常有的事。赵渡这样的富家公子,他们平日里见多了。 没过多久从屋外进来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身着淡青色纱裙,抱琴而来。待她看清榻上的人是谁,一时间极为震惊。 她张嘴正要说什么,想到外边的人可能会听见,就忍着未说,一直走到赵渡跟前,才轻声道:“公子怎么来了?” 赵渡笑了笑说:“我师兄答应你的事情,委托我来代办。”他昨日晚上从幽篁馆离开,算是已经踩好点,知道了每一层守卫大概巡逻的位置,也明白这个方位从哪里走更安全,他选幽篁馆是为了方便,尽量少惊动人。 更主要的是这是师兄的要求,让他尽量无声无息地把鸾镜带走,不要闹出大动静。 第32章 玉楼金阙慵归去 时机还未到,鸾镜便如同往常一样,入座后先弹琴。赵渡没说弹什么,叫鸾镜自由发挥,她就从《嵇氏四弄》开始,分别为长清、短清,长侧与短侧,平时爱听这一套曲的人比较少。 它以雪为题,不够旖旎婉转,又不太喜庆,曲调以清冷悠远为主,要鸾镜弹这套曲子的只能是些爱自诩操守的文人墨客。 鸾镜总是私下练习指法时弹奏此曲更多。琴音阵阵如同泠泠落雪,忽而又像檐下滴水成冰,而清晨的冬日在冰凌间折射眩光。 赵渡斜靠在榻上仍是个没正形的样子,自顾自不知在想点什么,手里把玩着一个莲花白玉杯,里面盛着莹莹一泓酒液。 他并非对琴曲一窍不通,师尊教导他们时,除了武学剑法,别的诗词经典、琴棋书画也没放下,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赵渡字写得烂是他不爱写,若他能够认真一些,但也没有那么难以入目。 从琴道来说,毕竟李鹄是曲艺大家,他多少也耳闻目濡了些,自然能够听出来鸾镜此时此刻弹奏的是什么曲子。以雪为题,有落雪之声,赵渡在心中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雒州城外与逍遥刀圣杜冲对峙的楚秀。他的那把佩剑就叫雪踪。 师尊决定离开的那一年,给了楚秀和赵渡两把正式的佩剑。她出门了小半个月,回来时带了两把剑回来。 之前楚秀和赵渡用的都是凡铁,剑损坏了就罢了。城中打铁铺子里要多少有多少。他们比剑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一次性买十把上山,坏了就换。 “这两把剑轻易不会损坏。”师尊把它们放在桌上,叫楚秀和赵渡过来细看,“若你们好好保养,珍之重之,可陪伴你们百年。剑的色泽、长宽和分量都有所区别。” “左边这一柄,剑身狭长,且份量更轻,出鞘时有雪白剑光。它韧性强,受力会些微弯折,但不可过度,尖端锋利无比,能轻易穿透软甲。右边这把剑更重,剑身宽,可受强力冲击,也可如刀一般劈砍人骨,是一柄可斩万人的杀人剑。” “你二人自行选择。” 楚秀分别掂量了这两把剑,正如师尊所说,左边这把比较轻,而右边的更重,对腕力有要求,但他的腕力也不差,因此并不是问题。 然而他擅长快剑,右边的剑能够以势破敌,左边的那把则更容易出变化多端的快招。 赵渡没有上手,站在一旁只是问:“师兄喜欢哪一把剑?” 楚秀把它们放回原位,道:“你不试试吗?” “我心里已经有了选择。”赵渡笑着说,“不如我们同时选剑,看是否一致。” “好吧。”楚秀答应,两人同时出手,分别握住了不同的剑柄。楚秀选左,而赵渡选右。 师尊见两人都做了自己的选择,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只是道:“它们尚且无名,你们可为之命名。日后行走江湖时,剑是你们的第二重身份。” 楚秀不太会取名,总是容易陷入什么名字都好听,而选不出最爱的纠结之中,就说道:“请师尊赐名。” 赵渡拱了拱手,附和了师兄,不想让师尊给自己取字,但让师尊给剑取名他倒是很乐意,等师尊走后总归是个留念。 见两人如此,李鹄没有推辞,她本就才思敏捷,思忖了一会儿,说道:“朝云从小就喜欢用快剑,现今剑法初成,剑行轨迹等闲人辨认不出,且剑招变化极快,转瞬即逝,十分无常。但在你心中,你对剑法了若指掌,每一道痕迹都在你心间,并不是任意出剑,随性为之。” “人生离散坎坷,但一切又并非无痕。”李鹄接着念出了一首诗,语气意味深长,“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后人就以鸿雪踪三字来提炼了这种意象。这柄剑不若就叫雪踪,又暗合了出剑的似雪白光。朝云以为如何?” 楚秀颔首,对这个名字十分满意,说道:“多谢师尊赐名。” 轮到了赵渡,李鹄似乎早有准备,立刻道:“我见到这把剑的时候,就想到这应该是渡儿你喜欢的。你天性杀伐果决,这对于剑道本身是一件好事,不会被外物所困扰。” “但这是一把杀人剑,而非君子剑,只会助长你的杀意而非克制。有此神兵利器,你行走江湖更是有了一大助力。对你来说,从来不是能不能杀,而是想不想杀的问题。若是剑名能提醒你切勿迷失在杀业之中,受持己心,倒也是件好事。“ “苦海无船渡,众生到岸难。你这把剑,就叫苦海剑吧。“ 李鹄的谆谆劝诫,赵渡倒是垂首认真听了,但放在心上几分,就有些难说,李鹄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叫楚秀和赵渡两人出去练剑便是。 赵渡再次回想起当日的情景,对自己的苦海剑倒没什么感慨,只是不由地想起师兄的身世,怜惜之情如同丝线一般缠绕在他的心头。 想到师尊虽然从未透露过楚秀的身世,但言语中却包含了这一层意思,只是当时两人都未有所体会。师尊说,人生离散坎坷,但一切又并非无痕。 正是因为有痕迹可循,赵渡才能查到真相,而楚秀才会来到环翠天音楼,两人又复相见。现在想来真是因果玄妙。 赵渡饮完杯中的酒,想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从榻上起来,看了鸾镜一眼,示意她跟上,他们回到昨日楚秀住过的那间内室。 “我会带你走,但我会点你哑穴,防止你发出声音。”赵渡说道,“你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如果你能想办法避开人去拿,我倒是无所谓。如果没有,我们这会儿就该走了。” 鸾镜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要拿的。”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没什么留念,那些金银珠宝,都是身外之物,何必为了它们多生事端。 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在楼中镇守的杜冲,她说:“那万丈山庄怎么办?杜冲也在楼中。“ “他这会儿不在。”赵渡道,“其他事你不用管,我都已安排好了。”他不想过多解释浪费时间,抬手就点了鸾镜哑穴,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窗外的情况,和昨夜没什么不同。 他抓起鸾镜的胳膊,把她架到了自己身上,她这个体重对赵渡来说都可忽略不计,他背着鸾镜,提气轻身从窗边跳了下去。 仿佛流星一般直直下坠,速度极快,夜风如刀一样割在鸾镜脸上,赵渡点了她哑穴真是有先见之明,否则鸾镜一定会情不自禁大叫出声,再坚定的心智都会忍不住害怕,更何况她此前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就连普通的轻功都没体验过,更不用说从四楼往下跳,一点速度都不带减慢,这实在太惊险了。 她紧紧地攀着赵渡的胳膊,生怕从他身上滑下去,那样真是尸骨无存。 赵渡跳到南北两楼之间的连廊上方被屋檐遮挡的阴影处,竟然落地一点声息也没有,连瓦片都不曾被震动。紧接着他等巡逻的人走过,继续往下跳,轻点过亭台顶端,一路提气疾行,带着鸾镜连过数重守卫,在几息之间就离开了环翠天音楼的建筑范围。 等到了坊外,他才把鸾镜放下,让她跟紧自己,左拐右拐地来到了某处人家的小院中。石桌边站着一个人,大晚上的不睡觉,显然是在等待来客。 鸾镜看了那个人一眼,觉得眼熟,但月色黯淡,她一时间看不大清楚那个人的五官,就没做声,默默地站在赵渡身后。 “我安排你的事,都办好了么。”赵渡说道。 “属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那个人走到赵渡与鸾镜面前,他的脸完全暴露在了月光中,叫鸾镜看了十分吃惊,“鸾镜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这个人不是他人,正是昨日同楚秀一同吃喝玩乐的书生杨护,此刻他仍然是一副书生打扮,但脸上的青涩消失得无影无踪,神情稳重内敛,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我和楚秀近日有要事去办,不能带你一同前往。他会安排人手带你离开雒州,前往安全的地方暂避风头,不让万丈山庄的人找到你。等到风声过去,你自然能再与我师兄见面。”赵渡说道。 事已至此,鸾镜已经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赵渡,纵然心中有再多的忧虑,她也不会说出来,既然选择相信,就一路走到底罢了。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二位公子,今日之大恩妾身无以为报。” “无需多谢。”赵渡说道,“只不过是师兄想带你走,而我服其劳。之后要谢就谢师兄。” 他说完又淡淡地笑了笑:“师兄没有亲人,你对他很重要。等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写一封信,让人带给我,好叫他放心。” 他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若不是楚秀,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帮鸾镜重获自由。 要趁夜离开,就不必在这里多话浪费时间,杨护向赵渡行礼告退后,就带鸾镜到了后院,在那里有一个更为年长的中年美妇正在等待,正是楚秀那日所见责骂杨护的其母。可想而知,这也并非是杨护的亲娘。 “鸾镜姑娘,请随我来。”她说道。 进了厢房,屋子里头摆着一套布裙和头面,看起来就像寻常殷实人家所穿。中年妇人说道:“还请姑娘更衣。” 鸾镜并不忸怩,当即脱下衣服迅速地换了一身,把头上的发簪等物都取下来。 中年妇人引鸾镜坐到梳妆台前,端详了她的脸片刻,接着取出一些瓶瓶罐罐,往鸾镜脸上涂抹,又重新给她梳了一个妇人的发髻。 鸾镜看着镜中人,那完全就是张陌生的脸庞,就算是叫红萼过来,此时也认不出,只是在细节中改动,零零总总加起来居然有如此大的变化,她的眉毛向下垂得更厉害,比原先更浓,鼻子也更钝了,眼睛也没有原先那出尘动人的感觉,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张脸而已,让人见了就忘。 中年妇人向鸾镜说了三人的假身份,她扮演的是杨护娘亲,叫仇大娘子,鸾镜是来投奔母子二人的丧夫娘家侄女,叫仇宝镜。 其实仇是这个女人的本姓,只是江湖上知道的寥寥无几,就连无相府中,知道她真正姓名的人也不多,只叫她鬼手,不仅是因为她那一手乔装打扮的能耐,更是因为她那一手能活掏人心肠的邪魔功夫。 第33章 连星入剑端 杜冲出尽了逍遥刀法所有招式,已无新招可出,变招也都已用尽,而依旧没有占到上风。同时他也找不到突破年轻人剑招攻势的方法,到五十招左右时,他预感到自己马上就要输了。 所谓切磋招数就是这般,你来我往,直到有一方招数用老,被人勘破路数,虚点到命脉而不伤人后停手。 很快,就和杜冲预想的一样,他稍流露破绽,年轻人就抓住了这个时机,剑锋急速地从他的刀背上灵巧越过,快得几乎见不到剑身,仿佛电光石火,他要举刀防守却已来不及,直到剑尖在他咽喉前方三寸时停下。 “承让了。”年轻人面带一丝笑意,显然对这场切磋感到尽兴,随后就收剑入鞘。 “少侠的剑法十分高明,我行走江湖多年,却也未曾见过这等路数。” 比武已经结束,胜负分明。年轻人收剑的同时,杜冲也立刻放下刀,拱手行礼以表认可,接着就问起师承,他实在有些好奇。 “小门小派罢了,杜大侠必然不曾听说。” 见他避而不谈,杜冲就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想来也就两种可能,要么这个年轻人出自名门正派,这些实力雄厚的宗门往往底蕴非常,收藏有杜冲不曾听闻的剑法也不叫人意外。然而,不知何故他被逐出师门,现又和那等魔头鬼混,自然为了避免牵连,才不说自己师承何处。 要么他是魔道中人,杜冲好歹是武林正道,就算今天就此停手,日后要是江湖会盟商议铲除邪魔外道,杜冲享了多年盛名,也不是吃白饭的,一定会鼎力相助。年轻人自知这点,就不想因为正邪之分挑起矛盾,于是对师门避而不谈。这也是一种可能。 “时候差不多了。”年轻人抬头看了一眼月相,对杜冲说道,“天音楼的事情已了结,杜大侠请回吧。” 尽管有年轻人的保证,杜冲仍然担心楼中诸位姑娘的安危,因此点头后就运起轻功,于夜色中匆忙向城中奔去。 待杜冲走了之后,楚秀靠在松柏树下等待着赵渡回来,两个人约好,送走鸾镜后,赵渡就回瑞鹿轩拿上两人的行李到城外汇合。 他又等了一会儿,远远地看到赵渡的身影在荒野中如同鬼魅飘动,不过几息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手里提着楚秀的包裹,背上还挎着一个他自己的,多少破坏了高手登场的形象。 要是赵渡讲究排场,和一些宗师高手一样,出门要带十几个随从,一路出行都坐轿,连个人面都不叫普通人看见,他自然就不用亲自拿行李。 他看似已经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衣服,黑漆漆的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正是干坏事的最好掩护。其实他只是把之前那身进环翠天音楼的外袍反着穿了。 他带鸾镜走的时候,就解下腰带把衣服反穿,并且将外面火红色的狐狸裘皮袄反穿套在鸾镜身上,绒毛在内侧还起到了不小防寒的作用。在幽篁馆烧着地龙,气温较高,鸾镜出客穿的衣服较为单薄,赵渡可不想救个人还把人冻出一场病。 另外,在夜晚穿这么亮眼的白衣服,纵然赵渡的武功再好,也没必要无缘无故地出逃增加难度,或者说,更主要的是增加他杀人的概率。 赵渡虽然对杀出天音楼毫无心理负担,但他既然答应了楚秀,就要做到尽善尽美。 “已经安排妥当了,我已经叫人连夜把鸾镜送出雒州。”赵渡对楚秀道,“等她平安,会给你带信。” 楚秀刚想道谢,赵渡就止住他的话,笑眯眯地说:“师兄欠我一个人情,反正之后是要还的,就不用谢我了,我可不是白干活。” 楚秀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就不多说废话了。他问赵渡接下来去哪儿。 “我打听到雒州和旁边绵州交界的地方,有一片连绵百里的山头,其中一座山上有伙强人,大约有百位之众,纠集在一处,自称是盘龙寨。人数在山贼中虽然不算多,但为首的寨主武艺高强,因此当地县城官府召集官兵攻打了两次,都未能成功,反而叫盘龙寨风头更胜了。” “我猜这种山寨打杀行路商人这么久,只要不吃光用尽,多少该有点金银财宝。师兄肯定不愿意伤害百姓,那我们俩去打盘龙寨不是正好么。既能取得去万丈山庄的宝物,又能还一方百姓平安,岂不是一举两得。” 赵渡把大致情况一说,楚秀没听出什么问题,自然就同意了。鉴宝大会在即,要鉴的宝却还没着落。两个人都不想浪费时间,因此再次共乘一匹马,连夜往绵州地带奔袭。 “我来驭马,师兄可以休息一会。”赵渡这么说着,主动坐在了前边,盗骊对换了个主人这事接受良好,难道它天性就是亲近人,所以大晚上楚秀把它带走的时候,一点都不闹腾? 楚秀心想着,下次得换个人来接近盗骊试试看,要是谁都能骑走,他就有点不放心了,以后可不能在盗骊身上留东西。 见赵渡主动分担,楚秀哪有拒绝的道理,就应邀坐在赵渡身后,他本来天性就比较懒散,跟杜冲比剑累倒是其次,而是短时间内接连不断地破解招式耗费心神,因此就靠着赵渡的背闭眼休息,没过多久,他就彻底栽倒在赵渡身上睡着了。 赵渡只感到肩头一沉,耳边竟传来楚秀平缓的呼吸声,就知道师兄已经安然进入了梦乡。赵渡哑然一笑,只感觉盗骊的性格和楚秀竟有几分相似,才见面不久,居然都对赵渡有一种信任。 师兄也不怕被他连夜拐到无相府里关起来。 赵渡心想,当然也就想想而已,要他真这么干,楚秀非得跟他鱼死网破不可。他要是豁出性命要和赵渡争斗,那必然谁都拦不住,杀穿了无相府,赵渡自忖肯定讨不了一点好处。 披星戴月赶路,两人并一马很快从雒州城外沿大路进入了与绵州的相交地界,山石逐渐增多,抬头早已望不见巍峨的雒州城墙,越走越荒凉,连路旁的长亭都多有损毁,赵渡驭马走上山野小径。 此时天色已泛鱼肚白,很快就要日出。楚秀的脑袋仍然搁在赵渡背上,睡得很沉,也就刚睡下了一个时辰而已。 赵渡想找个就近的村庄歇脚,一来可以和师兄一道吃个早饭,二来可以打听盘龙寨的据点。又走了一段路,他看见山脚下开垦的成片田地,冬季有几垄地覆盖着厚厚一层茅草,还有田地上头种植了些抗寒的芥蓝萝卜白菜,他就知道离村落不远了。 不久后,日光穿透冬季轻纱般的晨雾,从成片的山林间射出万丈金光。赵渡呼出一口白气,看着它消散在空中。他心想要是有碗热汤就好了。 他骑马朝小路左拐,道路虽狭窄但平坦了许多。在视野尽头已经出现了绵延成片的茅草屋,他估摸着这大约是个不足百户的小村庄,有炊烟袅袅升起,这些农家往往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不远处村门口有块立着的石头,上刻有六泉村三字,因长年累月地日晒风吹,红漆剥落了许多,还能看出增补的痕迹。 “师兄,该起了。”赵渡低声说道,“一会儿大不了找一户农家再睡。 楚秀睡得朦朦胧胧间听到有人说话,嘴里呢喃了几声,赵渡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过了片刻后,赵渡又温柔地叫了一声朝云,晃了晃他的肩膀。 楚秀终于醒了过来,眼中恢复了清明,一看村口的大石头,就知道他们已经到了雒、绵两州的交界地带了。 两人翻身下马,只剩马背上捆着的两个包裹,盗骊长嘶一声,抖了抖身上的皮毛,顿感轻松,虽然它能够受得了负重,但自然还是不驮着人的时候爽快。 “辛苦你了。”楚秀捋了一把盗骊那油光水滑的鬃毛,想了想问赵渡,“你平时难道不用马匹?” “我轻功那么好使,还用马干什么。”赵渡大言不惭地说,其实是他觉得照顾麻烦,又一直没有选到合心意的马匹,他宁愿不要也不想将就。到了要用的时候,在路上就顺手牵“马”,骑一段里程就放了,因此这也就算不上是他自己的。 “实在要赶远路就坐马车。你也知道无相府不缺这些东西。” 楚秀点点头,叫赵渡牵着马走在前面,他走在另一边,两个人都佩剑,再加之风尘仆仆又无随从,一看就是游侠打扮,此番下马进村也是为了不惊扰村中百姓。 很快就有一行三五个人闻风而来,领头的年纪约有四十多岁,看起来像是保正,后头跟着几个青壮年,把楚秀和赵渡拦在了路边,拱手行礼道:“不知两位少侠大驾光临六泉村所为何事?” 赵渡说道:“只是途经此地想讨口饭吃,并无要事。” “我姓岑,乃是六泉村的保正,不若两位少侠就在我家中歇脚可好。” “那就多谢岑保正了。”赵渡说,心知岑保正此番作为并不是因为客气,而是履行安保一方的职责,与其让这两个陌生人随意闯入村里农家,不如叫到自己家中好酒好菜地招待,以免得罪了这些江湖中人。 其中一个青壮年是岑保正的侄子,接过赵渡手中的缰绳,把盗骊牵到了后院,饮水喂草。 岑保正吩咐了妻子几句,很快从灶上就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饭,配上一碟酱肉,一碗腌菜。 眼见他欲要取出一坛酒来,楚秀连忙阻止了,说道:“岑老不必客气,我们现下不饮酒,随便吃点而已。” 楚秀给赵渡使了个颜色,赵渡也就跟着劝阻,为了让岑保正彻底安心,还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递到保正手里。 他嘴里说着使不得使不得,在赵渡的坚持下,还是收下了,立刻又叫妻子去杀一只鸡来。收了钱,脸色也就更好,又说两位少侠还有什么所需,小老儿必将一一备全。 “前些日子,附近的官府似乎剿过山贼?” 赵渡提起这一出,岑保正就直叹气,道:“是白白死伤了几个大头兵,山贼倒是更猖獗了,你说这叫什么事。” “其实我这次和师兄来,就是为了盘龙寨。”赵渡信口开河道,“江湖正道向来以扶危济困为己任。我家师尊听说盘龙寨气焰嚣张,甚至敢与官兵抗衡,又听说寨子中的大当家武艺十分高强,这才叫官府无计可施,因此派我和师兄前来打探一番,为日后剿匪作准备。” 赵渡加入了无相府,那是板上钉钉的魔道,就算他不入无相府,也和十绝祠颇有渊源,横竖都和江湖正道不沾边。但见他大义凛然的样子,任谁看了都很难把他和四年前祸乱江湖的魔头挂钩。再加上楚秀在一旁笑容温和,端的是翩翩君子做派。 两个人一唱一和十分唬人。 更别说罕与江湖人士打交道的岑保正了,他很快就被赵渡与楚秀的侠客气概所折服,竹筒倒豆子般的把盘龙寨履历说来。 原来这盘龙寨的强人在几年前就在盘龙沟附近搞拦路抢劫的勾当,但那时候很不成气候,和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今年年初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声称自己是盘龙寨,一连打下了好几个山头,人数越聚越多,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大当家,传说武艺高强,就是有他在,才把附近的匪盗都集结在一处,把盘龙寨做大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连星入剑端 第34章 流贼薄人据山趾 现杀的鸡进铁锅猛火爆炒,鸡皮的油脂煎出油香,又用酱调味,放入豆干一同烹饪,让豆干充分吸收油香与酱香,最后盛入粗陶大碗中端上桌。 楚秀本来刚醒来没有太多的食欲,结果尝了一块鸡肉,发现滋味如此之好,胃口大开,就又来了一碗稀饭,赵渡比他更夸张连下三碗。两人把一大盆炒鸡吃得干干净净。 虽说他们把别人家里的饭食吃得精光,但赵渡给岑保正的银子足够他再买几十只鸡了。无酒却饭饱,盗骊也大嚼了一批马草,正是整装待发的时候。 岑保正虽说了盘龙沟大概的位置,不过山寨往往建在隐蔽之所,楚秀和赵渡就两人,加上能漫山遍野乱跑的盗骊也就两人一马,真要一处处去寻就太费事了,还不如坐等山贼上门。 楚秀和赵渡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一处。赵渡让岑保正在家里找出一个木盒子,他在门口捡了几块石头塞了进去,填充份量,再用一块整洁的好布包着,像是里头装着什么宝物。 以他们的外形说是富家公子,又没有小厮,往山里走小路不太现实。因此就扮作要去万丈山庄鉴宝的门派弟子,护送宝物。鉴宝大会可是一桩最近谈得火热的江湖盛事,这些山贼流窜两州交界,又抢劫往来商人,想必消息没那么闭塞。 再说,这也不算完全是伪装,演起来一点也不费事。他们的确是要去万丈山庄,也的确是要参与鉴宝,只不过木盒子里就几块破石头,里头的宝物还要靠山贼来提供。 赵渡再次把外袍穿了回来,以月白锦缎的那面示人,又重新束发,戴上玉冠,愈发像个名门正派出来历练的弟子。他把包装好的木盒挂在盗骊的马背上,牵着它,叫师兄骑。 他自己又花钱在村里买了一匹驴子,淡灰色的皮毛,腹部和腿内侧的毛则是白色,四肢粗壮,竖着两只小而尖的耳朵,乌黑的眼睛透着温良,比盗骊矮了一大截。他也不计较骑驴有点丢大侠的面子,这村里没有马,他总不能赶辆牛车去吧。 毕竟谁家正经师兄弟去参加鉴宝大会共乘一匹马,他们好歹要给山贼留下一个好印象,再图后事。 一切都准备好后,他们离开六泉村,朝着盘龙沟的方向而去。 起先一路上风平浪静,山路幽静,只有盗骊哒哒的马蹄声和驴子在身后一侧跟随的响动。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他们这会儿已经离六泉村很远了。 赵渡忽然感到山林中有人窥伺的视线,他对楚秀说道:“师兄,你说我们还要多久才能走到绵州?要是延误了鉴宝大会,师尊肯定要责怪我们了。先前在雒州城浪费了太多时间。” 赵渡先前没有和楚秀演练过,但楚秀一听这段假话就知道是赵渡的暗示,有人盯上他们了。 “师弟别担心,大不了今晚我们彻夜赶路,等明日准到绵州了。”楚秀笑了笑,佯装安慰道,“再说师尊就算批评,也肯定是我的不是,我替你担着吧。以前哪回不是我劝师尊手下留情?” 他虽然是在和赵渡演戏,但后半段话却有几分真。赵渡小时候性子很顽劣,其实是固执,大大小小犯过不少错。 李鹄的性格对犯错是绝不会姑息的,罚赵渡练剑那几乎是在奖励他,因此她反而会叫他去练字,这是小惩,如果错误更严重,那就会用藤条抽赵渡的手心手背,再叫他去练字。 一双手被抽得道道红痕,到了第二天就会又红又肿,别说练剑,就是把笔拿起来都疼。偏偏李鹄还要求赵渡写字要和字帖上像得**不离十,如果还是用他老样子的潦草鬼画符字迹,那就不算数。 赵渡头一次被处罚时,楚秀不在那儿,下净落山替李鹄送信去了,等他回来看到师弟的手肿得像两只被炖过的猪蹄,不禁十分心疼。 赵渡一边倒吸着冷气一边提笔写字,独自待在房间里还能面无表情地忍受,看到楚秀回来了就叽叽歪歪说自己哪哪都痛了。 楚秀看了觉得好笑,说赵渡是被打了手,捂着胸口干什么,师尊难道一掌打伤了你不成。 十指连心啊师兄。赵渡振振有词地说,把两只猪蹄伸到楚秀面前,叫楚秀看他的惨状。 楚秀用手指轻轻地在赵渡手背上碰了碰,就感到他的手背滚烫,直叹气,他自己没有什么外伤的药膏,师尊屋子里倒是有,他就去找了师尊,求情弄了点上好的外伤药回来,给赵渡两手涂上,又裹上干净的布条防止伤口感染。 师尊布置的练字课业,楚秀也替赵渡分担了一半,他模仿赵渡的笔迹写字,但赵渡毕竟是左撇子,他不能模仿得十分相似,不信师尊看不出来,只是默许了楚秀对赵渡的帮助,毕竟爱护同门并不算错。 赵渡伤势最严重的那几天,就连吃饭都要靠楚秀帮忙,他的手被捆成那样,自然没有办法拿筷子做精细的动作,顶多握个勺子,但那样往往弄不起菜。吃到饭菜都要冷了都吃不上几口,楚秀就只好弄个大的饭盆,把赵渡要吃的都夹到里边,让他用勺子就着盆吃。 楚秀又跟赵渡闲聊了几句,行了一段路后,看到赵渡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就知道又有了异动。赵渡的内力很深厚,即使不去看远处树林里到底有何埋伏,不靠目力,也能感受到他人气息的靠近。 看来是先前靠近打探的人发现了楚秀和赵渡后,就去山寨中汇报,带了一批人马过来,要截杀这两名携带重宝的正道弟子。 忽然从林中飞出一支箭直冲楚秀的后心,赵渡瞬间拔剑砍断了箭羽,开口道:“偷袭者何人还不速速现身!” 从路边的杂草中跳出了十来个山贼,不是手拿铁刀,就是持着木棍,还有人带了一把弓,先前偷袭楚秀不成,这会儿第二箭正在弦上,正对着楚秀。 “我乃盘龙寨三当家。”为首的壮汉说道,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拿出身上财宝,进贡山寨,还能饶你们一条狗命。否则老子的刀不长眼睛。” 见人都来齐了,赵渡懒得再装什么弟子送宝的把戏,一句话不说,从驴子上飞身而出,轻功一跃过数名山贼喽啰,直冲贼首而去。 这种山贼不入流的刀法只能吓吓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又或者是护镖的武夫以人数优势和阴暗的偷袭有一战之力。碰到几个学艺不精的江湖人,也能抖擞威风。 然而以赵渡的境界杀他简直和杀鸡一样容易,这所谓的三当家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居然就被一剑斩飞了脑袋。赵渡的这柄苦海剑有剑身宽、质地坚硬锋利的特性,能够轻易劈砍人骨。 有好几日剑未饮血,赵渡又抬剑砍了几个胆子稍大要袭击楚秀来要挟赵渡的喽啰,才感觉心中爽快了一点,剩下的人全都骇破了胆,他杀了一个要逃跑的,于是十来人顿时只剩下三个,连跑都不敢跑了,跪在地上求赵渡饶命,见赵渡神色冷漠,又去求楚秀。 就算楚秀不说,赵渡也不可能把人都杀完了,否则他们这一出戏就没了意义。 赵渡就道:“把我和师兄带上山寨,还能饶你们一命。” 他没有拿绳子去绑这三个喽啰的手,防止他们反水,继续说:“带路吧。谁想逃跑,那就试试,反正我还能再杀两个人。” 言下之意他连开恩饶了三人都嫌弃太多,带路的一个就够了。这番话把剩下的山贼吓得战战兢兢,想道这人绝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心狠手辣,先前三当家的头颅飞出去老远,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难道是魔门中人不成?想到这里,他们的心就彻底凉了,就更没了逃跑甚至于偷袭的心思,只内心惶惶不安地带路。 性命被要挟,在上山路也没有乱七八糟的花招,绕过了几个暗哨后,盘龙寨就逐渐出现在赵渡与楚秀的眼前。它被掩映在山林中,有一个草草搭建的校场,和几排如同村落般的茅舍蜿蜒搭建在山谷,并没有在外那么威风凛凛的样子,只有山寨门口立着一杆大旗,绣有盘龙寨三字。 带到了地方,不知下一步会如何。这三个喽啰看着赵渡,就听到他玉唇轻启,说了一个滚字,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莫非真就这样逃出生天?会不会等他们走出几步就被一剑穿心。 赵渡冷笑:“怎么,还要我亲自请你们下山?” 三名喽啰这才连滚带爬地离开赵渡的视线,别说给盘龙寨通风报信了,就算盘龙寨今天覆灭都和他们没关系。即使在山上还有财物也比不上小命要紧。看来三当家的脑袋着实给了这几人不小的打击。 三当家在盘龙寨也算是武艺高强,否则也坐不上第三把交椅,没成想在真正的江湖侠客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他们并不知赵渡根本不是江湖中人的普遍水平,宗师境界放眼江湖都不出十个人。 盗骊和这匹买来的毛驴被留在原地,不必带上山寨。盗骊见这两人运行轻功没了踪影,又让它自由活动不管了。 盗骊就打算跟之前一样,去别处转悠一会儿,用眼神催促着毛驴,让它跟自己一块走,找个地方喝水。毛驴一路上已经把盗骊视作头领,抖了抖尖尖的耳朵,也就乖乖跟上。 就如先前赵渡先杀三当家,剩下的人就群龙无首,去盘龙寨也一样,找到岑保正所说今年年初忽然出现,让山寨声势壮大的大当家,逼他交出山寨的宝贵财物,再杀了他。其余人等就不成气候,自有官府去收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流贼薄人据山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