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公难为》
1. 苦命厂公
户部侍郎府,缠绕的木梁上尽是厚重的白色。
“唰——唰——”
竹帚将积雪扫在一处,很快堆成了小山。仆人冻得满面通红,瑟缩着将脖子往衣领中藏。
鸟雀从梅树梢上飞离,枝头轻颤,白雪撒了仆人一头。
“噗呲——”
内室寂静,唯余熏炉中炭火燃烧的声音。
“裴大人要找的人,本官已有了消息。”
裴承槿坐在客位上,手中是一盏花鸟纹盖碗。
户部侍郎曹康适将信函递给手下,又道:“不知裴大人可是拦下了那封奏疏?”
“曹侍郎交代的事,咱家自然办好了。”裴承槿细细摸着盖口的金线,抬起了眼。
“ 通政司已将奏疏暂时扣押,不过……”他的眼角翘起一些,拉长了语调:“咱家可要奉劝一句,军饷事大,强征良田怕是也难填窟窿,曹侍郎还需尽早决断。”
曹康适的眼皮狠狠一跳,皱纹挤在了一处。
“多谢裴大人提醒。”
这户部侍郎是个偷奸耍滑的主,能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手脚也不会干净到哪去。而有弱点的人,向来是裴承槿利益交换的第一人选。
“今日,咱家是奉陛下之命来向曹侍郎询问城郊流民户籍统计一事。既然侍郎还需些时日,那咱家便向陛下复命去了。”
说罢,裴承槿站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将信函揣进了衣袖。
起初,裴承槿不过是宫中最低阶的太监。最低阶的太监,从来没有逃离的选择。
在这朱红宫墙中,消失的宫女太监不计其数,不见尽头的殴打、屈辱也是家常便饭。骨头断了,再接上。肉烂了,再长出新的。
要么,烂死在宫中的某处;要么,用血肉为自己搏另一条出路。
裴承槿选了后者,他用自己的一条命换了东厂厂公裴乐贤的命。
当他重重坠落在裴乐贤面前,他看见裴乐贤那一双参透人心的眼睛中多了几分动容。巨大的惊喜甚至盖过了血液流失带来的恐惧感,裴承槿知道裴乐贤看得出来他的目的,但那又如何。
自此,他的名字从那个低贱胚子变成了裴承槿。他成为了东厂厂公裴乐贤的义子,裴承槿。
“厂公。”
裴九候在马车边,见裴承槿迈出了侍郎府,连忙递上披风。
“厂公,太后要您即刻入宫。”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金丝楠木匾额,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正居中央。
“裴厂督,慈宁宫到了。”
裴承槿跪在白玉地面上,扬高了声音。
“奴才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琉璃珠帘轻轻碰撞,声音悦耳。
“裴大人,快起吧。”
裴承槿垂着脸,那绛红色宫装绣着繁复的祥云纹样,丝线在眼前熠熠生辉。
太后扶着嬷嬷的手,坐在了漆塌上。
“禀太后,这是奴才寻到的安神定志丸的药方,可宁心除烦。”
嬷嬷接过了裴承槿手中的药方,又退回了太后身侧。
“裴大人,可知皇帝近日做了些什么?”
“回太后,近日陛下正忙于调查偷造军械一案。”
“有何进展?”
太后声音威严,也听不出喜怒。
“兵部郎中离奇死亡,此案正交由大理寺稽查。详细的,奴才便不知了。”
话音落地,裴承槿没再听见太后的问话。万籁俱寂,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
“皇帝未将此案交于你手吗?”
“回太后,不曾。”
“去查查,查到什么再来告诉哀家。”
宫装上的袖口珍珠随着动作摇曳,清脆的声音消失在翡翠屏风后。
“奴才谨遵太后旨意!”
裴承槿看着屏风上细腻的山水人物,眼中精光一闪。
身为东厂厂公,这效命的主子不止当今皇帝一人,还有久居深宫的太后。如此苦命的差事,还要从前任东厂厂公裴乐贤说起。
裴乐贤追随先皇数十载,却也没料想皇位居然落在了一个低阶妃子生出来的皇子身上。
当今皇帝司岱舟幼时并不受宠,未至及冠便被一纸诏书发配到了边州苦寒之地。边州常年受外敌滋扰,民不聊生。司岱舟却在悍将拓跋夏手中连扳三城,立下赫赫战功,荣誉而归。
可即便如此,司岱舟也不可能是皇位人选。这东宫之位,早已给了大皇子司禾煦。
天不遂人愿,大皇子死在了先皇之前。
太后乃大皇子生母,疑心司岱舟使了手段,却苦于毫无证据。
裴乐贤,便成为了太后的耳目。而裴承槿,作为裴乐贤的义子,则是他死后的下一任耳目。
摇晃的烛火只照出一方狭小的光亮,墨色的文字在影影绰绰间让人看不真切。
裴承槿捏着信函一角,纸张被攥出痕迹。良久后,信纸染上了烛火,光亮也刺眼起来。
凛冬未至,积雪已将冻骨覆盖。
裴承槿掠过宫墙,墙根下是值守侍卫打盹的脸。
衣着单薄的宫女不停捶打着木盆中的衣物,通红的双手骨节肿大。她的一张面皮似乎失去了温度,在冷风中紧绷着。
这偌大的浣衣局,只有她一个人。
头皮一紧,宫女察觉到毒蛇般的目光。没等她僵硬的身体转动,便听见一声沙哑难听的问话。
“你,就是为了在此处偷生吗?”
宫女睁大了眼,她远远看着走进的身影,目光最终落在了对方眉间的红痣上。
“呜……呜呜——呵……”
裴承槿听着对方含糊的声音,扬起了嘴角。
“你不认得我,没关系。”
宫女浑身一震,抖着身体向后缩去。
“一百一十七人中,你活了下来。”
裴承槿的脸一半显露在冷光下,一半藏在阴影中,一双眸子浅浅弯了起来,微微发亮。
“你说不了话,又在这阴暗潮湿之处受尽白眼。不知……”
“你每每闭上眼睛,会不会有一双双满是焦糊味道的手,将你拖入地狱?”
两人的距离被迅速拉近,裴承槿一把抓住宫女的右手,掀开了她的衣袖。
一条伤疤爬在她的手臂上,张牙舞爪。
“呜……呜!”
宫女拼尽全力将自己抽离裴承槿的控制,身体向后方不停用力。
水舀坠落在地,飞洒的水珠溅了裴承槿满身,他垂眸一扫。
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不停地响,宫女拖着身体奋力向前跑,散落的头发扎进了她的眼睛。
“呼……呼呼……呜!”
裴承槿锢着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
“你把谁带进了丞相府?”
裴承槿忍着滔天的愤怒,压低的嗓音越发难听。他的身体将月光尽数遮挡,再也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宫女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涕泗横流的脸上满是惊恐。
她不知道,也说不出。
裴承槿盯着她,将对方眼睛中的惊恐仔仔细细欣赏了一番。
“看来,你的出卖,也没有让你过上什么好日子。”
“如今,你该去陪他们了。”
声音消散在风雪中,裴承槿眸光一寒,手下响起清脆的断裂声。
失去温度的身体,最终坠落在干枯的深井之中。
裴承槿迈进门,飞扬的雪花冲进屋内,片刻便融了个干净。
“厂公,裴三回来了。”裴九将早已备下的铜制手炉递给了裴承槿。
裴承槿倚在木桌边,听着沸腾的热水在铫子中发出声响。
“厂公,属下无能。”
裴三跪在不远处,脑袋深深扣在了地上。
“那兵部郎中的尸体被大理寺的人严加看管,属下没办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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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裴三双手递上了一把尚未完工的长刀:“属下只来得及带回了这一把长刀,这是大理寺从兵部郎中府上缴获的。属下看过了,刀身确是官家把控的玄铁。”
这把长刀通体漆黑如墨,冷光森森。
“这兵部郎中死得蹊跷,想必陛下早已向大理寺下了令。”裴承铉神色淡淡,随手将长刀放在了桌上。
滚水将茶叶冲散,一时芳香四溢。
裴九将茶斟好放在裴承槿手旁,退到了一边。
“属下无能!”
“行了。”裴承铉看了眼裴三,将茶杯转了半圈,“把大理寺的动向盯紧了,看看他们下一步有什么动作。”
渗进的寒风被裴九侧身挡住,他插话道:“厂公,这兵部郎中恐怕没有私铸兵器的胆子,此时暴毙而亡,想来中间是出了什么差错,幕后之人断尾求生。”
“太后已知晓此事,此案要抓点紧了。”
“厂公,偷造军械一案陛下并未交由厂公处理,我等……”
“切勿冲锋在前,盯着大理寺,只需黄雀在后。”
茶水将裴承槿的嘴唇浸出亮色,他微微低头,瞳孔陷在黑暗中,晦暗如墨。
木窗响起哀鸣,寒风还是从裴九的身后周旋而出。
“查一下浣衣局的哑巴宫女,怎么入宫的,入宫后跟谁有往来。做得隐蔽些。”
“是,厂公。”
暗夜已至,宫门紧闭,青石砖路蜿蜒曲折,遥遥通向幽深之处。
耿元恺绕过回环的长廊,听见转角处传来宫女们细碎的低语声。高处的琉璃砖瓦映着点点星光,他抬头看了一眼,盘算着自己肯定是误了时间。
月华倾泻,鎏金柱上应龙雕像忽明忽暗。帷幔轻晃,微黄的烛光也摆动不停。忽然,一只手将寒风遮拦,火苗终于往高窜了些。
深色地衣上金线龙纹随烛火缓慢游动,暗光流淌。突闻一人从殿外直直走了进来,惊动了殿内长久的寂静。
“参见陛下!”
司岱舟一身藏蓝色窄袖蟒袍,腰坠白玉龙佩。墨发束起,面容沉静。
“耿卿快起。”
大理寺卿耿元恺被一只大手扶起,又听得皇帝发问道。
“可查明兵部郎中死因?”
耿元恺拱手道:“陛下,兵部郎中全身多处出现小疱,皮肤青黑,双耳胀大,腹部膨胀,十指青黑,应是中毒而亡。”
剑眉蹙起,司岱舟略一思索:“兵部郎中为官数十载,谦虚谨慎不曾与人结怨,更别说偷造军械此等大罪。”
“陛下可曾问过兵部其他大人?”
“他们声称对此事概不知情,要朕治监管不力之罪。”
司岱舟眸色沉了几分:“耿卿是知道这些老狐狸的,若无铁证,一切都只是猜测。”
“陛下,这批缴获的长刀不在少数,制造精良用工扎实,且全部为官用玄铁。微臣担心幕后之人另有图谋。”
“朕岂会不知。”
九龙捧日炉中暖烟流淌,香气缓慢缭绕,最后缠到了月光中,轻轻消散。
司岱舟看着这一地清辉,开口道:“这满朝上下怕是没几个人满意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朕。”
“陛下!”
“耿卿,此事交予你,朕是放心的。”
司岱舟转身从书桌上取出卷轴,递给了耿元恺。
“锻造玄铁的原料稀有,管控严格,这卷轴上记载着原料陨铁的用量、用途。若是这批军械全部为玄铁打造,那这卷轴上记载的必然会有不实之处。”
耿元恺眼睛一亮:“陛下是想,从这些记录入手,找到鱼目混珠的兵器,再顺藤摸瓜查明关联之人。”
“正是。调包武器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幕后之人的手应是伸向了这些地方。就看耿卿能否找到了。”
“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耿元恺双手捧着卷轴,话音掷地有声。
2. 冷面帝王
“丞相府?丞相府早已没了啊。”
“丞相府中奴仆造反,慕氏祖宅烧成灰烬,全府上下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啊!那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姑娘?姑娘!”
周围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再也听不真切。
视线在不停晃动,耳边是沉重的呼吸声。
昔日的高大威严的朱红正门破败不堪,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已成灰烬一片。
“哈哈……呼!呵……呼……”
被褥被苍白的手指抓出折痕,剧烈的颤动让整个身体溺了水,披散的长发粘在他的冷汗上。裴承槿从梦魇的泥潭中抽身,纷乱的思绪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丞相府早已没有了。
家也早已没有了。
慕家自开国以来,便是皇城勋贵。慕家先祖慕昆陪伴开国皇帝司绍祺横扫九州,共创大业。慕氏子孙承袭先祖大志,研习经邦治世之学,频出相才,故慕氏百年不衰。
如此家族,却亡于奴仆之乱。
屋内漆黑一片,裴承槿的脸上毫无血色。他伸手摸上放在床边的剑鞘,冰冷的触感从指尖窜向四肢百骸。
他不相信。
“胡麻饼——胡麻饼——”
新出炉的胡麻饼热气四溢,飘香的滋味惹来过路者流连的目光。
日头渐高,街道人来人往。
“滚!哪里来的乞丐!”
狼狈的身影摔在道路中间,混身上下沾着泥泞的雪。
小乞丐蜷缩着身子,冻得发抖。雪花在他的头顶盖下一层,是耀目的白色。
这场插曲很快被吞噬在了人流中,小乞丐的身影也再看不见。
裴承槿收回了视线,厚重的车帘遮住了侵袭的风雪。
“裴厂督,您要步行了。”
宫中太监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裴承槿应了一声。
“奴才,参见陛下!”
裴承槿双膝跪地,将脑袋磕在了地上。半晌没听见响动,他整个人僵直着伏下身体,未动半分。
司岱舟向来不喜他这个东厂厂公。自从司岱舟登上帝位,猜忌怀疑样样没落下。不过司岱舟确实忌惮得对,裴承槿并不是为他效命的棋子。
“裴厂督,起身吧。”
“谢陛下!”
二人还隔着些距离,裴承槿垂着脸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书柜在地面打下了镂空的阴影,一直延伸到裴承槿的眼前。很快,镂空处被拉长的身影填满,裴承槿看到了一双镶玉锦靴。
“裴厂督,不知城郊流民一事,有何进展?”
这声音响在身前,一字一顿。
裴承槿恭敬道:“回陛下,户部已着手此事。但流民数量不少,还需些时日来妥善安顿。”
“朕是要听这个的吗!”
语气一转,话中尽是不满。
“陛下恕罪!”裴承槿扑通一声再次跪在了地上,又听见司岱舟问道。
“裴承槿,昨日为何去了慈宁宫?”
“回陛下,太后近日心悸失眠。宫中太医开的方子药不对症,便差奴才去寻了安神定志丸的药方。”
这说法裴承槿在来的路上就琢磨好了,字字为真。
“是这样吗?”
话音未落,裴承槿的脖子上多了一股大力,他被死死扼住咽喉,气息进不去也出不来,整张脸很快变得通红。
裴承槿攥紧了拳,强忍着眩晕感,他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奴……才……所言……句句……属实……”
禁锢的外力一下卸掉,裴承槿喘着粗气跌落在地,头顶再次响起皇帝的声音。
“裴厂督对太后尽心尽力,是不是没将朕的差事,放在心上啊?”
“奴才不敢!”
裴承槿的声音满是惶恐,一张脸狠狠砸在地上,鲜红的血珠缓慢沁出。
司岱舟似乎是冷笑了一下,随即裴承槿的脸被一只手抬了起来。
“朕的差事,若是办得再这么拖拖拉拉,裴厂督便也不用再办了。”
裴承槿正对上那一双寒潭似的眼睛,似乎要看进自己的血肉里。
“奴才遵旨!”
“滚吧。”
司岱舟像是懒得再多说半个字。
裴承槿下巴生疼,半弯着腰退出了御书房。
“陛下明知他所言非实,为何还要留他?”
屏风后的黑影淡了些,影卫藏烨显出身形,他对着司岱舟垂首道:“不忠之人,杀了便可。”
“杀了他,然后呢?”
司岱舟转身,瞥了一眼藏烨。
“既然太后想要监视于朕,今日杀了裴承槿,明日还会有下一个裴承槿。”
这朝堂之事,岂是杀掉一人这么简单。
三尺冰凌从屋檐上坠下,被日头照出粼粼微光。剩下的雪,已经在地面变做了泥样。
裴九跟在裴承槿的身后,盯着他在雪中踩出的印记。
走出这层层宫墙还要费些时间,长久的沉默在二人之间涌动。
“大人。”
“裴大人。”
宫女三三两两,瞧着裴承槿的脸半羞半怯地垂下了眼睛。
裴承槿略一点头,踩雪声盖过了宫女的窃窃私语。
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不远处的棕马打了个响鼻。
“厂公。”
马车缓缓而行,裴九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何事?”
“大理寺今日派人去查了军器库,看样子应该是在找什么东西。”
“厂公……”裴九顿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这是军中秘药,可治淤痕。”
裴承槿接过从帷裳边递来的小瓶,指腹的老茧在瓶身上摩挲两下。
“大理寺那边,寻个机会,看看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还有,城郊流民一事,催催户部侍郎。告诉他,若是还是这么个速度,下一次就是陛下亲自找他了。”
“是,厂公。”
马车驶离皇宫,远远可闻集市上热闹的声音。
“浣衣局的宫女,查得如何了?”
裴九又递进一个布袋,裴承槿打开一瞧,竟是几块金锭。
“厂公,这金锭是足色金,价值不菲。虽然被那宫女藏得隐蔽,却也不难找到。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寻常衣物。没有信件,也没有发现任何字迹。”
裴承槿掂了掂份量,又问:“这宫女平日可有亲近之人?”
“并无。平日她只负责在浣衣局洗衣,与人交往甚少。”
这卖主求荣的女奴没有获得她想要的自由,她藏着不见天日的金锭,逃不出层层宫墙,也忘不掉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最后只能跟丞相府的所有亡灵一起,尘归尘,土归土。
“厂公?”
裴九打断了裴承槿的走神。
“无事,走吧。”
寒夜已至,失去方向的鸟雀寻不到旧窝,悲凉的啼鸣被风啸声吞没。一片黑暗间,它远远见到了一处光亮。
昏黄的烛火映在木窗上,照出了颀长的身影。
裴承槿站在木桶前,阵阵热气将眼前模糊。他把外衣扔在屏风上,摘下了缠绕在身前的白布,深深沉入水中。
发丝散在水面,气泡从水底间断浮起,整间屋子只剩下了这种声响。
“我……活不……活不了了……可怜……可怜我的……弟弟……”
男子的眉间生着红痣,却早已看不清原本的容貌。溃烂的伤口遍布在他的全身各处,散发着难忍的恶臭。
破烂的布料粘连在血肉中,模糊了一片。
“这……吃人……的……宫墙……”
裴承槿还记得他原本的样子,那清风霁月之姿无法再与现在模样相联。
“我……我……哈——呼……呼……”
男子的话尚未说完,剧烈的抽气过后再没了动静,只剩下一双愤恨的眸子死死瞪向高处。
岑圭,只是解语楼的小小琴师,却因琴艺卓绝惹人注目。众人仰其风采,好奇面纱后的真实容貌。而面纱之上的那颗眉间红痣,也成为了灭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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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的索引。
城南郭氏为前昭仪母家,家中幺弟嚣张跋扈,却偏爱收集美人之痣。收集的办法多种多样,要么入院为奴,要么以死献痣。
岑圭不过一阶乐人,如何抗衡。他的反抗,最后将自己葬送于深宫之中。
裴承槿亲手抚下了他的眼。后来,他躺在了无名之墓中与孤魂野鬼为伴,世间只剩太监岑圭。
郭氏幺弟酒后夜间纵马,坠马濒死。临死之前,他亲眼看见了那颗被他送入深宫的红痣,于惊惧中断了气。
轻微的窸窣声响起,裴承槿从回忆中抽离,沉在水中的眼睛骤然睁开。
屋中油灯尽灭,裴承槿迅速站起,穿上了里衣。
他赤足踩在地上,淅沥的水淌了一地。
摸到了藏在衣物中的一柄短刀,裴承槿放轻动作将它拿了出来。
掌风快速袭来,裴承槿挡下一击,随后借力抽出短刀。寒光一闪,他想着来历不明之人用力劈砍下去。
“咣——”
几番交手,双方难分高下。裴承槿正欲按下藏在房间内的暗器,对方却撞破窗户逃了出去。
巨大的动静瞬间惊动了裴九,他冲进了屋内。
裴承槿顺手将挂在屏风上的外衣披在身上,灯光一亮,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裴九看着披头散发还滴着水的裴承槿,脚步刹在半路,赶忙垂下了脸。
“厂公!”
裴承槿借光环顾四周,整间屋子早已被打得一片狼藉。
“此人是来找东西的。”
纸张散落一地,书籍也被丢在各处。他将目光从这烂摊子上抽离,表情镇静。
“那名哑巴宫女,应该还藏了东西。”
裴九闻言,拱手道:“属下马上去查。”
“上次已经暴露了行踪,再去要加倍小心。”
“属下遵命。”
裴承槿伸手将刀刃沾上的血迹擦掉,吩咐道:“水凉了,撤了吧。”
裴承槿在漏风的屋子里坐了一夜。呼啸的寒气将整个房间灌满,燃烧的木炭在火盆中不知疲倦地迸溅着星火,暖意没等靠近身体,就被卷了个干净。
明灭的光亮映在他的眼中,裴承槿微蹙着眉,心中思索着不速之客的身份。
不速之客是在裴九派人去查哑巴宫女之后才摸到府上的,想来自己杀死宫女的时候并没有暴露行踪,应该是宫女死后才引起了谁的注意。
这恰恰说明,这哑巴宫女也是处在监视之下的。能将手伸向宫中的,定是这皇城之中的权贵之家。
丞相府灭门一案,远远不是世人流传的奴仆造反那么简单。
新日渐升,裴九将刚出工的木匠请回了府中。
叮叮咣咣的声响时断时续,裴承槿终于忍无可忍的睁开了眼。
“裴九。”
“厂公。”裴九应了一声,从屋外跑了进来。
“还要修到何时?”
见裴承槿面色烦躁,裴九不自觉抿了抿唇。
“厂公,木窗坏得彻底,木匠还要修上一阵。若是……”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有人扣了扣屋门。
裴承槿抬了抬下巴:“去看看。”
木匠正在窗框上修修补补,透过窗扇,裴承槿瞧见府中小厮正向裴九耳语些什么。
“厂公,户部侍郎派人传话。说是城郊流民已妥善安置,让厂公不必忧心。”
裴承槿垂下眼尾,睫毛投下浅淡的影子。
裴九对裴承槿的神情变化颇有心得,开口问道:“厂公,可有不妥?”
“前几日还说人数太多,进程缓慢。这老滑头,八成是耍了聪明。”
裴承槿转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书册。
“这是之前户部登记流民人数的复本,派人去核对一下。”
“这复本……”裴九双手接过书册,话也说了半截。
“自是防备那老滑头使什么手段,再到陛下面前反告我一状。”裴承槿又叮嘱道:“伪装好,混进去,问到实情。”
3. 惊现怪人
朔风阵阵,干枯的树梢晃动着撞在一起再迅速分离,留下一地细碎剪影。
裴承槿一身夜行衣,踩着房顶飞速掠过,耳畔是猛烈的风声。
此刻已近丑时,街道小巷中只剩灯笼摇晃,静得出奇。
翻上大理寺的院墙,裴承槿大概摸清了侍卫的位置,顺着房檐跃到了殓房之上。
根据裴九的情报,这几日大理寺忙着调查军器库,这兵部郎中的尸体反而疏忽了看管。
殓房门前的值守侍卫瞪着双眼,一副困倦而不敢懈怠的模样。从怀中摸出小瓶,裴承槿屏住呼吸将特意带来的粉末从房顶上撒了下去。
扑通一声,值守侍卫闭着眼倒在了原地。
屋中阴冷无比,裴承槿闻着空气中盘踞不散的异味,走到了盖着白布的尸体前。
微弱的烛火刚刚亮起便被房中的冷气侵蚀,晃动不停。火苗不大,在尸体上只照出了惨白一片。
这尸体放了几日,乌紫的面色隐隐有腐败之象。裴承槿隔着些距离,看见尸体的手脚指甲皆是青黑色,口、鼻、眼处也有血液残留。
中毒而死?
裴承槿拧着眉,目光下移。
尸体长着小疱,尸身有肿大迹象,应是中毒无疑。
摇摆的烛火向前抻出一些,裴承槿看清了尸体上的数处深色痕迹,面色一凝。
难道这兵部郎中还受过殴打?
为了验证猜测,裴承槿在殓房中四处搜索,终于找到了盛水铜盆。
裴承槿跟着裴乐贤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刑罚见过,死法也见过,尸体伤口自然也能简单分辨。尸体有青黑处,若是伤痕则皮肉坚固,水滴不流;若非伤痕则皮肉松软,水滴自流。
裴承槿将水慢慢滴在皮肤上,水滴果然停留在了这处皮肉上,迟迟不落。
这兵部郎中生前便遭受了殴打,但裴承槿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久,从未听过这兵部郎中曾与谁结冤,更别说有谁能下此毒手。
大理寺内似乎传来了动静,烛火一熄,裴承槿放轻步子溜了出去。
“天寒地冻——关灯关门——”
石板路上传来更夫的脚步声,很快便被敲锣打梆的声音替代。
“铛铛铛——铛铛铛——”
不知哪家的醉汉从哪个犄角旮旯钻了出来,拎着喝光的酒瓶在街上晃晃悠悠。
高处的下弦月被黑云吞噬,黑云翻涌不停,这野心似乎不仅于此。
“呕——好酒啊!好酒!”
醉汉在寒冬深夜仍敞着胸怀,露出的黄黑皮肤却被冻出了深红的颜色。
视线随着他的身体左右晃个不停,却猛然被不远处的一团黑色挡住了去路。
醉汉看不真切,摇晃着停在原地,那皲裂干燥的大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什么东西……”
这一团黑色终于在眼睛中清晰了些,醉汉眯着眼,分辨出这黑色似乎是个人影。
“好……好狗不挡路……滚!滚开!”
空酒瓶在他的手中被扬高了些,残留的酒液从瓶口溅出,反射着所剩无几的月光。
黑色人影向着醉汉的方向偏了偏脑袋,却没有让开这条路。
“听不……嗝……听不见吗!滚开!”
醉汉瞪着双眼,迈出左脚却向着右边走了。
“噗呲——”
迟钝的神经只传来一种冰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在身体里快速流失。
醉汉缓慢地垂下头,只见自己的胸前涌出喷泉似的血水。
酒瓶坠在地上,快速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几步之遥的远处。鲜血顺着瓶身滑过,滴落在石砖上,是浓稠的艳色。
“天寒地冻——关灯关门——”
打梆声越发靠近,然后戛然而止。
更夫站在二人的不远处,这昏暗的黑夜仍然遮不住那逐渐扩散的血色。
“啊——杀人了!杀人了!”
正在沿着房顶飞跑的裴承槿被突如其来的尖叫所惊,脚下一滞。
目光越过几栋房屋,他看见那尖叫的人影向路的一头狂奔。而另一边是一个站立的黑色影子,和一个倒地的人影。
杀人?
裴承槿转变方向掠了过去。
那站立的人影看不见五官,只能隐约看见对方蓬头垢面,穿了一身破烂的布衣。
倒在地上的人抽搐不停,裴承槿定眼一看,这人胸前破开的大洞分外骇人。
掏心?
裴承槿心中暗道不好,这黑影眼看要拔腿而追。
更夫抱着他的锣和梆,行动得很是艰难缓慢。
裴承槿从这黑影的背后破风突进,剑刃猛地刺向了对方的后脑。
“咣——”
长剑被黑影一掌击偏,裴承槿握着剑柄,剑身上传来的震动长久不休。
竟如此有力。
裴承槿眼中一寒,剑柄在手下转了半圈,随即向着对方横扫而去。
黑影后撤半步,剑气掀开他的乱发,被斩断的发丝悠悠坠落。
黑云吐出半截弯月,月辉正照亮了这人诡异的脸。
裴承槿盯着那通体漆黑的瞳孔,没从这双眼睛中看出半分人样。还没等他有所思考,对方迅速逼近,速度之快令人心惊。
黑筋盘绕的手瞬间便冲到了裴承槿身前,那奇长的黑色指甲顺着长剑上刮下,摩擦出的火光噼啪作响。
什么鬼东西。
裴承槿暗骂一声,目光扫了一眼剑身上沾染的血液。
一击未中,黑影蓄势待发。
裴承槿有一种被猛兽叼在嘴中的感觉,寒意沿着脊背上窜。直觉告诉他先跑为上,但是这黑影盯得死紧,大有不杀死自己不罢休的势头。
长剑在黑影身上破开数下,破烂的布衣被砍得稀稀拉拉,却没有任何血迹。
裴承槿的手中渗出冷汗,这长剑砍在对方身体时传来的触感更像是砍在了石头上,坚硬无比。
黑影似乎被激怒了,喉咙深处涌上意味不明的声音。他伸手攥住剑刃,似乎是想将这东西甩出几里地。
一股大劲猛然发力,裴承槿紧握剑柄,顺着这股力气从黑影头上翻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裴承槿看清了这人脖下延伸而出的黑色脉络,又嗅到了一股异香。
“官爷!官爷!就在前面!”
更夫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连带着那叮咣的锣声。
“何处?”
“再往前一些!有一个黑影!”
裴承槿侧耳一听,应是那更夫找来了夜间巡捕。
黑影像是没听见这番对话,只盯着裴承槿,又是一击。
真是麻烦。
裴承槿使了力气,手下一狠,将这人打出去三四米。
“你是何人?还不转过身来!”
巡捕迟迟赶来,四散开将黑影包围。
“官爷!就是他!那边地上躺着的就是被他杀死的!”更夫声音愤怒,指控激烈。
“转过身来!”
裴承槿趁机跳上房顶,隐了身形。
几名巡捕并非他的对手,裴承槿远远盯着这人的攻击路数,可谓是招招狠辣。
火光从几条街外接连亮起,马蹄声阵阵,想必很快就会惊动司岱舟了。
院中枯树轻晃,裴承槿借力跳下,轻轻拉开窗户,翻进了屋子。
“厂公?”裴九一直守在屋外,听见安静的屋内突然传来了声响。
“厂公可是起身了?”
裴九担心再遇刺客,纠结后还是推门而入,却正撞见了一身夜行衣的裴承槿。
“厂公这是出去了。”
裴九接过裴承槿递来的长剑,听见对方说道。
“沾血了,清洗一下吧。”
“厂公受伤了吗?”裴九心下一惊,“什么事尽可吩咐属下去做,厂公何必……”
“不是我的。”裴承槿将面具扔在了桌上,吩咐道:“准备下炭火,还有醋。”
“是。”
走完大理寺一趟,浑身像是染了洗不脱的味道。裴承槿尚未点灯,借着幽暗月光,他摊开了手掌。
交手时剑身传来的震动仿佛还在掌心,裴承槿思索着皇城之中有此身手的人,又转念一想哪个人能混身刀枪不入。
难道是戴了贴身的软甲?
不对,那全黑的眼睛和尖锐的长甲明显有异,再加上自己闻到的香气。
香气?
裴承槿回忆着这香气的味道,似乎是一股夹着腥味的寒香。
“厂公。”裴九端进来一盆炭火,泼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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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上去。
烟雾腾起,裴承槿跨过炭火,听见裴九问道。
“厂公是去了大理寺吗?”
“是。”
“那兵部郎中……”
“他是中毒而死。”裴承槿闻了闻衣袖,似乎还是有点味道。
“兵部郎中不仅是中毒而死,尸体上还有生前遭受殴打的痕迹。”
说罢,裴承槿将话题一转:“派人去查查,兵部郎中生前跟谁来往最为密切,关系亲近者着重注意。”
“是,厂公。”裴九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还给了裴承槿。
“属下扮成流民混入了养济院,正如厂公所料,流民的数量确实在一夜之间骤然减少。”
“可问到缘由了?”
裴承槿摊开书册,只见不少人名下都被做了标记。
“没有。”裴九摇摇头,接着说道:“属下在这册子上做了标记。画圈的是还留在养济院中的,画叉的是从养济院所留之人口中证实过的,已经消失的人。”
“消失?”
“是。根据他们所言,应是前一日还见过,后一日便突然消失。”
“户部没有派人去查吗?”裴承槿看了几页,这画叉的名字不在少数。
“户部这些人乐得见此,人数减少反而省了他们的事。对外,则是统一口径说这些人自行选择离去。”
曹康适这个老狐狸最怕麻烦,现在麻烦消失了,正合他意。
“确是他做得出来的。”裴承槿合上书册,将它放进了暗格中。
“那,依厂公之见……”
怒风骤起,这新装的木窗被撞得吱呀作响。烛火终于被点燃,闪烁之间照着裴承槿绷紧的侧脸。
“今日从大理寺回府途中,我与一不明身份之人交了手。几番来回下来,这人丝毫未伤。”
“城中竟有如此身手的人?”裴九清楚裴承槿的身手,连忙问道:“厂公不曾受伤?”
裴承槿轻轻摇头:“这人很是诡异,一双眼睛尽是黑色不见眼白,身上还长出黑色脉络。攻击时用的是长而坚硬的指甲。”
“那这人呢?可是死了?”
“惊动了巡捕,我不知他的死活。不过,他杀了一人,而夜间杀人这种大事,白天应该会传出些风言风语。”
“属下去打探消息,再来报给厂公。夜已深了,厂公尽快歇下吧。”
裴九接下任务,欠身后退了出去。
木门发出一声长叹,钻入的寒气冲到裴承槿身前,仅剩的暖意被侵蚀殆尽。
“别跑了——别跑了!小姐别跑了!”
耳畔不是更夫的惊叫,也不是巡捕的怒喝,而是气喘吁吁的呼唤。
低矮的视线在一片花丛中来回转动,时而看前,时而看后。
“小姐!小姐!老爷要责骂我了!”
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墙根之下,听着逐渐远去的声音,得逞般偷偷笑了起来。
长势茂盛的花草全部遭了毒手,这小小的身影趴在地上撅着身子刨着土,好不快活。
“好香!”
她钻出这片杂草,凑到了另一株草前。
“怎么有点臭臭的!”
小脸皱成一团,她有些嫌弃地后退了些。
恰好阳光洒下,照在这株草上泛出了粼粼微光。
“好漂亮!”
小人眸光一亮,手不自觉地伸了上去。
“不可!小姐不可!这寒鳞草是老爷悉心栽下的!”
她被抱住向后拖走,小手还举在半空中。
“我要!我要!我要玩——”
稚嫩的喊叫声穿透耳膜,裴承槿从榻上弹起,呼吸急促。
梦?是梦?
裴承槿不记得梦中的片段,但梦中的一切却熟悉异常。
是丞相府?我在丞相府里?那草……对……那草的味道……那是父亲种下的?
裴承槿脑中混乱一片,梦中的声音和场景在迅速褪去,关于那株草的一切却愈发鲜明。
味道……是什么味道……
眼前猛然闪过昨夜见过的黑影,他身上传来的异香正与梦中的寒鳞草有八分相似。
裴承槿听见自己的心脏开始咚咚直跳,血脉似乎在逆流。多年之后,他终于在这条路上进了一步。
4. 怪人掏心案
怒风将黑云裹挟,扒开了一层昏暗的皮囊。月明星稀,清冷的光亮洒在宫中小路上,迸溅出破碎的斑斓。
匆忙的脚步声宛若催命鼓点,并排而走的两人面色沉重。
“二位大人,夜已深,陛下已经歇着了。”
公公耷着眼睛,垂下的脸上是蜿蜒的川壑。
“宋公公,深夜叨扰陛下实在非我等所愿,只是这皇城中突发命案,我等还需面见圣上。”
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使赫连泰生得五大三粗,他那两道厚重剑眉此刻也压在了一处,团出一块抖动的小结。
“宋总管,烦请通报一声吧!”
巡捕营薛震双手交叉而握,平推在了胸前。
赫连泰和薛震作为武将中一等好手,互看不顺眼多年,奈何职位权限有所交集,官场上你呛我一句我敬你一言也是常事。而今日之变,却是二人头一遭相伴进宫,还是冒着被皇帝怪罪的风险在后半夜闯了进来。
剐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遛了一圈,御前总管宋沛缓缓开口道:“如此,那便顺了二位大人的意。”
龙帐低垂,薄纱摇晃,大殿之内不剩光亮,唯余散落的零星月色。
紫檀夔纹御案上有一金兽炉,散出的龙脑香气微微泛苦。白烟缓慢而上,却忽从殿外吹进一阵冷风,吹散了这轻盈的烟气。
“陛下……”
司岱舟阖上的眼睛蓦然睁开,听得宋沛的声音从木门之外传来。
“打扰陛下歇息了,奴才罪该万死。”
“何事?”
司岱舟的声音低沉,还能听出几分生硬。
“回陛下,西城兵马司赫大人同巡捕营薛大人深夜入宫,请求进见。二位大人说是皇城中出了命案,赶着来见陛下。”
寒风灌进口中,宋沛的嗓子眼也在这拉长的语调中变得刺痛。
“让他们进来吧。”
赫连泰与薛震先后踏入殿中,刚燃的烛火在冷气中虚弱地颤抖。
“微臣赫连泰参见陛下!”
“微臣薛震参见陛下!”
司岱舟敛了敛披上的裘衣,开门见山道:“皇城之中出了何事?”
赫连泰与薛震对视一眼,齐齐跪下。
“请陛下治我等办事不力之罪!”
“出了何事?”司岱舟的嗓音又沉了些许,直直盯向二人。
“今夜丑时西营街上有一醉汉被人掏出心脏,当场毙命。杀人者却并非常人,这人力大无穷,混身坚硬,且不进人言。为抓捕此人,巡捕营中三名把总被划开胸膛,失血而死。”
薛震的话字字落地,赫连泰连忙又补充道:“西城兵马指挥司派人支援,但此人异常难缠,招招致命。”
“这人,抓到了吗?”
司岱舟从木椅上站起身来,尚未系紧的裘衣下是蜜色的胸膛。
“回陛下,这人捆绑不住,近身不得。混战之中只好用麻绳套住了他的四肢,却适得其反,这怪人愈发暴躁。情急之下,不得不……”
“不得不什么?”
赫连泰面色一凝,胡须跟着抿起的嘴巴并成了一条直线。
“回陛下,臣等不得不将那怪人斩首。”薛震补上了赫连泰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转而又下跪大呼道:“是微臣办事不力!”
司岱舟撇了一眼垂着脑袋再不吭气的二人,问道:“现场派人看好了?”
“陛下,微臣已调来兵马,严守西营街。”
赫连泰从司岱舟的只言片语中大概推算皇帝并未发怒,于是小心翼翼地将眼皮向上掀开了一点。
“行了,朕没有要治你们罪的意思。”司岱舟看了眼赫连泰的滑稽样子,道:“天子脚下竟有宵小作乱,此事朕将直接交由刑部尚书杜阳平来查,尔等还需全力配合。另外,此事不可外泄,泄露者,军法处置。”
“微臣领命!”
“陛下圣明!”
赫连泰斜了一眼拍马屁的薛震,翻动的眼中尽是脏话。
街市熙熙攘攘,一如往常繁华。卖胭脂的店家正细心罗列着琳琅的货物,抬眼却瞥到了一人。
男子身高约莫七尺左右,墨色缎子衣袍外是纯白的狐裘。这人似乎有事在身,步伐匆忙,于快步之间露出了银色缠枝纹的衣边。
“俊俏小生,何不进来给娘子挑些胭脂?”
裴承槿只顾得埋头狂走,却猛然听人喊了自己。他转头一看,正对上胭脂铺老板娘弯起的双眼。
挑胭脂?
裴承槿连忙摆了摆手,对店家歉意一笑。
老板娘瞧着裴承槿那双狭长的凤眼,一颗眉间红痣在光下显得格外耀目。
可真是个俊俏的。
如此想着,老板娘扬起笑容又道:“俊哥儿下次可一定要来!”
裴承槿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客官里边请!不知想寻些什么书?”
书肆掌柜站在柜台中间,轻摇着扇子。成堆的书籍话本整齐置于他身后的架子上,墨香隐隐可闻。
“记载奇花异草的,可有?”裴承槿将一袋银子放在柜台上,又补充道:“越多越好。”
扇子啪的一声被收了起来,掌柜眉开眼笑。
“自然是有!客官!里边请!这是《全芳备祖》《草经纶》……”
“全部要了。”
掌柜那嘴角又是向上咧了几分。
“哎!好的客官!”
裴承槿抱着一沓书走在街道上,心中琢磨着这种大海捞针的方法到底有几分可行。这寒鳞草虽是父亲所种,但仅凭借模糊记忆和那异样香气,如何能从千万种植物中精准找到。
找到这草之后呢?就能如愿查清灭门丞相府的幕后之人吗?
“哎,冬峰他娘,昨夜那事儿你可知道?”
“你说的,可是西营街死人一事?”
“正是!哎呀!”妇人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听闻那人死得奇惨啊,血流一地。”
“骇死人了!怎么一回事儿?”
“我也是道听途说,别人都传是城中出了逆贼!住那附近的,说是深夜听见了打斗的声音!”
“这晚上可是不敢出门了!”
二人均是脸色一变,齐齐住了嘴。
逆贼?
逆贼可不会半夜当街行凶。
裴承槿敛下眸子,混入了来往的人群中。
裴九见着裴承槿抱着一沓子书踏进了门,连忙迎了上去。
“厂公,我来。”
裴承槿终于将这重物交了出去,动了动僵硬发酸的腕子。
“可是出去过了?”裴承槿越过堆积的雪,衣摆蹭上了污渍。
“是,属下不久前去了西营街。但是那里只是围着人群,并无厂公昨夜所说的怪人和死人尸体。”
厚重书籍砸在木桌上,声响沉闷,连带着桌腿也晃悠了下。
桌上纸张杂乱,裴承槿用手简单理了理,淡淡道:“应是在夜间处理掉了,那周围的人都是如何说的?”
“大伙儿七嘴八舌的,不过就是半夜有人听见了那更夫的惊叫,还有就是纠缠打斗的声音,传的是皇城之中出了逆贼,巡捕营奉命缉拿,双方缠斗不休大战数十回合。街头小贩路过妇人都说得有鼻有眼,仿佛是真见了那打斗的场景。”
裴承槿仔细想了想,昨夜黑云汹涌,丑时正是月亮被吞入云层的时刻,街上发生的事情也必然不会看得真切,人们才没看清楚那怪人的样貌和诡异之处。
“除了这些,没有再传出别的说法吗?”
裴九帮着把书桌上散落的东西归置好,轻轻摇摇头。
单说有人在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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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惨遭掏心,便已经算得上大案。再加上那怪人混身坚硬刀枪不入,更是非同寻常。此事却没有流出任何其他说法,想来只能是司岱舟下令封了众人的口。
如此,想要查明这怪人的真实来历,确是难上加难了。
刑部外,层层侍卫严阵以待。除了贴身的金甲,侍卫再无其他御寒之物,手中长枪立于身侧,枪尖上那刺目的白光让人双眼发眩。
朔风骤乱,红璎飞扬着掠过了侍卫干裂的脸。
马蹄声自另一端渐起,刑部尚书杜阳平早早等在了门口,听见这声音连忙挺直腰板,正了正衣冠。
“微臣杜阳平,参见陛下!”
杜阳平弯着腰行礼,发觉自己这老身板响了两下。
“杜卿快起。”
一只大手将他扶起,杜阳平冷不丁又听见两声。
“杜尚书追随先皇多年,年事已高,如此虚礼,可不必计较。”
司岱舟向来是板着一张脸,杜阳平此刻却从这张脸上看出了两分笑意。再定睛一瞧,嘴角却并无弧度。
“多谢陛下对老臣的体恤。”杜阳平抿了抿嘴,花白的胡子跟着嘴部肌肉直挺挺地向上翘了翘。
“昨日深夜打扰杜卿并非朕的本意,确是这案情紧急。”司岱舟跟着杜阳平迈过高槛,接着说道:“送过来的两具尸体,可是验过了?”
“陛下,那尸体已经由经验老道的仵作查验过了。醉汉是被生生掏心后,失血而死。而那斩了首的……怪人。”
松弛的眼皮被挤在一起,杜阳平皱着脸,似乎是在苦想这合适的措辞。
“那怪人除了面部,身上布满黑色青筋。整具身体坚硬异常,唯有脖颈处柔软。仵作从未得见如此之人,老臣亦是。”
话音未落,二人已行至一处屋子前。
“陛下,尸身存放于此,还请陛下随老臣进去。”
检尸所建在背光之处,哪怕在白天内部依旧是昏暗一片。微弱的光线只照出了无足轻重的一角,两具尸体分别盖着白布,陈列在隔间深处。
方形宫灯中烛火轻摇,只见老仵作正站在两具尸体中间的空隙,抻着脖子贴近了那怪人的头。他略微充血的眼珠缓慢转动,像是要用眼睛把这颗头的皮生生扒开。
杜阳平等了半天,还不见这老仵作有所动静,连忙道:“吴老,吴老,还不来见过陛下?”
司岱舟不愿打扰老仵作,摆了摆手。
“无妨,仵作可是发现了什么?”
老仵作并没听见二人的话,他抖着眉毛又向着怪人的脸靠近了些。
“怪了怪了……”吴老小声念叨着,将自己的脖子缩了回去。
“何处奇怪?”
吴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眼一看正见到刑部尚书杜阳平向自己瞪着眼睛,他旁边则是一名气宇轩昂之人。
浑身的肉像是被烫了一下,吴老从尸体中间闪身而出,大呼道:“草民叩见陛下!”
司岱舟清清嗓:“平身吧。吴仵作刚才说的‘怪了’,是何处怪了?”
吴老猛地起身,戴着白布手套的手放在了那怪人脖颈处断裂的伤口上,敛了神色:“回陛下,据杜尚书所言,这人是被几名军中好手在捆住四肢后斩首而死,可是这脖颈处的创口青黑一片,并无鲜血在凝固后残留的痕迹。”
司岱舟顺着他的手指的地方,入目是一片腐败的颜色。
“陛下,依草民看,这人怕是在斩首之前,就已经是死人了。”
烛火躲在宫灯中缩着身子,盖尸的白布被溜入的寒风吹起一角。司岱舟眉峰紧蹙,下颌紧绷,一双黑瞳中尽是淬冰的锋芒。
先是兵部郎中离奇死亡,又是怪人当街掏心,短短几日皇城之中却掀起腥风血雨。司岱舟察觉有一双贪婪的眼睛正藏在自己的身后,伺机而动。
5. 流民失踪
“滑儿,滑——儿——”
冷冽的天气让低头奔走的行人夹紧了跑风的烂袄,冻红的耳朵却在逐渐僵硬之时被几声转鸣震开了耳道。
行人仰头一看,正好看见了房檐上虎虎生威的脊兽。
又是一阵寒气,皮肉带着骨头开始发颤。他再无暇思考,只想尽快到家生上一把火。
紫檀鸟笼中的绿釉鸟食罐翻了个底朝天,一只小巧的绣眼鸟正在笼中上蹿下跳。圆短的两翼翻飞不停,将那绿色的羽毛也扑掉了几根。
“爷!”
侍卫疾走而入,随身的冷气打在了这观鸟的男子身上。
“慌什么?”男子抱臂而立,语气不满。
“爷!”那侍卫半是惊恐半是忐忑地垂首道:“那蛊人从铁锁下逃脱了!他逃至西营街,竟还杀了一人!”
男子猛然转身,紫色鎏金长袍随着动作掠过火盆,生生烧坏了一角。
“爷!您的衣袍!”
“啪——”
掌风从鼻尖刮过,随即是快速涌来的疼痛。
“废物!”
侍卫跪在地上,顾不得嗡响的耳朵,高喊道:“全是属下的错!”
男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再开口的声音温和如常:“那蛊人,现在怎么样了?”
“应是被那巡捕营的人斩于剑下。”侍卫不敢起身,他俯在地面,脸皮上的每一寸肉似乎都在惊跳。
“蛊人可有证明身份的东西?”
“自然没有!”侍卫语气急切,迫于证明自己做事的完备之处。
“那死便死了。”
绣眼鸟似是扑腾累了,终于挨着笼丝歇了起来。
“横竖不过笼中困兽,终归要有一死。”
男子那双淡色的薄唇勾起,眉目清朗,竟似湖光山色。
养济院说是由朝廷出钱修建,实则是将荒废的破庙翻了个新,用来容纳鳏寡孤独贫困无依者。朝廷拨了款,官员拿了钱,最后转了一圈,该花钱的地儿没钱花,不该吃的嘴没少吃。
此刻,裴承槿身着破烂衣裳,拄着一根半路拾来的粗树枝,脏污的泥痕也将整张脸遮了个七七八八。他跟在人群之后,悄然混入了养济院内部。
“大哥……大哥……”裴承槿扯着嗓子,对着靠在墙根边的一个男人挥了挥手。
男人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连忙将自己珍藏多日的干饼塞进了衣服。
“干什么!”
裴承槿咧开嘴角,干燥的泥将脸上的肉拽得生疼。
“大哥,额就想问问哩,额跟额娘走散嘞。额俩说好了要要来皇城,额都走到这儿了,还没瞧见额娘嘞。大哥呆得比额久,不知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过四十的妇人哎?”
怀疑的目光将裴承槿的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一番,男人眼中的防备终于消了几分。
“我哪里知道,这几日来来往往者那么多,老的小的一大把,我可记不住。”
裴承槿放下了僵硬的嘴角,客气道:“那是额打扰了。”
见裴承槿转身要走,男人又出声叫住了他:“哎小兄弟!看你寻母心切,我不妨告诉你。最近这养济院里走掉的人不少,我好不容易找人打听到的,说是有人家招工,他们就去上工了,混口饭吃。”
裴承槿眉梢一跳,转过的脸又挂上了几分憨样。
“真是多谢大哥了!不知这具体位置是?”
“听说是出了这院儿,往南走几里地。”说罢,男人摆了摆手:“快去寻你的母亲吧。”
养济院的南边是大片荒郊野地,什么人家招工在那里招?何况先前裴九打探到的是养济院中有人消失,可不是招工。这招工的说法,倒像是个美化的托辞。
裴承槿谢过这男人,伸手将蓬起的乱发揉炸了些。
养济院中多得是因饥饿而面色蜡黄四肢无力的平民,每个人的脸上是不同的脏样,一双双眼睛却是同样的空洞。在这里,只有裴承槿在观察别人,除此之外,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户部这点狗东西。
裴承槿暗骂那生着黑心肝的曹康适,这老贼的手不仅伸向了世家的良田,救济的粮食更是没有放过。
脚下生风,裴承槿出了养济院一路向南,越行越荒凉。大片的黄土之上不生庄稼,只生着干枯的草垛。放眼望去,还能看见几颗瘦弱树干在烈风中可怜地摇摆。
破烂衣裳挡不住风,这风巧妙地钻入麻布,钻进了骨头。裴承槿将腿从枯草垛子中拔了出来,一边拔一边带走不少黄草。
一座宅子从草堆后露出半个屋檐,远远瞧着,倒像是个蛰伏于此的凶兽。
“有人吗?”裴承槿用力扣了扣门环,屏息听着门后的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
大门被人从内部锁上,却无人应答,那流民又是去了哪儿?
裴承槿后退两步,在心中丈量了外墙的高度,最后寻摸到了一个便于下脚的地儿。
这老旧的破屋连窗户纸都裂了窟窿,通体都是灰败的颜色。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字已经模糊不清,高处挂着的灯笼倒是异响不停。
裴承槿翻下外墙,踩了一脚的枯枝。
屋门上是一把铜锁,看这颜色应当是新上的。
“嘭——”
裴承槿一脚踹开了门。
破烂屋子,多此一举。
蛛蝥在房梁上安了家,细密的蛛网积上灰尘,因着突然闯入的风落下了些存货。
裴承槿皱着眉挥开了眼前飞舞的尘垢,入目是一张四方桌子,几张长凳散在周围。桌上的烛台还剩下半根蜡烛,滴落的烛泪凝结成圆。
满是旧痕的褐色方桌上没有灰尘,干净异常。
裴承槿经过方桌走了两步,蹲下身。屋内的地面满是泥垢,挣扎的痕迹在一片污黑中很是显眼。杂乱而新鲜的抓痕和鞋印堆积在一处,确是近期形成的无疑。
流民在养济院食不果腹,于是听信虚言来到此处,本想为自己谋个活路,却遭受囚禁。下一步呢?他们又被带到了哪里?
沿着这间屋子向后,隐蔽处果然有一小门,门上未拆门闩。裴承槿伸手一推,这门是在外面被锁上了。
跳下墙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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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承槿的面前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枯树丛。歪七扭八的枝条探向四面八方,它们的根部毫无规律地扎在了同一片土地上。由外而观,倒像是个吞人的迷宫,吃掉了所有踪迹。
两个时辰后,裴承槿坐在了进宫的马车上。
这厚重的车帘似乎将他同外界喧闹隔绝,嘈杂声响落在耳畔震起轰鸣,裴承槿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追着身子跑。
呆滞的双眼,皲裂的手掌,再加上因为饥饿而站不稳的身体,到底是谁带走了他们,带走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在这些饥寒交迫的人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图谋的?
裴九正坐着为裴承槿赶车,见马车驶离闹市,他压低声音开口道:“厂公,属下已查到,那哑巴宫女之前出过一次皇宫。”
裴九的声音将裴承槿从思维的泥沼中唤出,他稍稍放松了身子,问:“浣衣局的宫女,如何出得了皇宫?谁允的?”
“回厂公,是太后。”
车轮碾过一处凹陷,车身紧跟着剧烈一震。在颠簸的声响中,裴承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谁?”
“是太后。”裴九又接上了自己的话:“属下详细查过了,这宫女仅有一次出宫记录,是在中元节之前。而允了她出宫的人,正是当今太后。说是那宫女洗衣时无意翻到了太后珍视的玉佩,又完好无缺地还了回去,便得了太后的话,了了她一个心愿。”
“她出宫后,去了哪?”
裴承槿的手指紧抓在护栏上,本就因寒冷而泛白的骨节更是没了血色。
“她写了字,说是自己想要祭拜亲人,太后才允了的。想来应该是去了亲人的坟墓。”
“此事可信吗?”
“这事在宫中不难打听,毕竟事关太后,知道的人也不少。”
太后珍视的玉佩被一个浣衣局宫女发现,这浣衣局宫女还是参与丞相府灭门的女奴。巧合中掺上巧合,此事便不会是表面那样简单了。不管太后在这话本中扮演什么角色,宫女出宫这件事肯定暗藏玄机。
裴承槿像是嗅到猎物的狼,低垂的长睫颤动两下,眸中有欣喜一闪而过。
“厂公,陛下并未召见,此时进宫,会不会……惹得陛下不快?”
裴九言辞犹豫,毕竟裴承槿不受皇帝待见是肉眼可见的。
“陛下并未明令禁止入宫,何况我确有要事,快些吧,再慢就要误了时辰。”
裴承槿一直认为,御前总管宋沛,活像一个放在宅前镇宅的石狮子。尤其他那驼背一弯,看着更是跟石狮一般无二。
“裴大人,陛下并未召见……”
没等宋沛把话说完,裴承槿便笑眯眯地截断了话:“宋公公好,宋公公真是辛苦。陛下确是并未召见,但是咱家今日进宫,是有要事报于陛下。”
宋沛刚想开口,一口气又堵在了半路。
“真是十万火急,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啊!”
裴承槿一句话说完,还端着笑容。
“那,请在此稍等。”
宋公公抬起一双吊梢眼,那不大的眼珠也被瞪圆了些。
6. 左右逢源裴承槿
乌云涌动,遮天蔽日,云层翻卷到浓稠之处已经成了水墨的颜色。广阔天空上不见鸟雀踪迹,今日老天爷应是发了脾气。
阴沉的灰色侵入了文华殿,整个大殿中独有两盏连枝灯照出了光亮。小灯盏中的火焰不住摇摆,那灯座上的瑞兽纹也在明暗中交替。
“陛下。”宋沛停住步子,轻声道:“裴厂督来了。”
司岱舟顺手蘸了蘸墨,头也没抬:“他来干什么?”
“裴厂督说是有事禀告陛下。”
堆积成山的奏疏让人心生烦闷,司岱舟眼睛发酸,终于搁下了笔。
“陛下,诸事繁杂——龙体为重啊!”
话题一旦涉及司岱舟,宋沛便爱拖长语调,四个字拖成六个字那么长,还得剩下个语气词在末尾助势。
司岱舟索性止住了他的话头:“朕知道,好了,让裴承槿进来吧。”
“奴才,参见陛下!”
天色又黯淡不少,借着烛光,司岱舟远远瞧着裴承槿,直到那颗鲜红的眉间痣显出了昏黄的颜色。
司岱舟早已派人打探了裴承槿的消息,结果却不尽如意。属下汇报上来的全部是第三方的见闻或者流传的密谈,竟然找不见直接知晓裴承槿私事的任何一人。而在宫女太监嘴里传的,不过是裴承槿在外得罪了人,才被送进了这深宫之中。至于得罪了谁,谁将他送了进来,确切的却是一概不知。
这样的人,又为何成为了裴乐贤的义子,最后坐在了厂公的位置上。
再把话说回来,一名男子怎能长出这样一张脸,还生出这样一颗痣,以至于“裴厂督雌雄莫辨,眉间红痣艳丽”这几个字,已经听得司岱舟不甚烦躁。
容貌昳丽又如何,不过趋炎附势之辈。
如此想着,司岱舟将眼尾下压几分,上眼皮的那条褶子随之更显深邃。
“裴厂督,有何要事?”
裴承槿一抬眼,正撞上了司岱舟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眸子,平白出了一身冷意。
皇帝莫不是发现什么了?
裴承槿虽心中一惊,面上表情却不变。他双手捧上一份书册,拔高了声音:“回陛下,奴才确有要事。有关户部曹大人负责的城郊流民一事,奴才近日发现一怪处。这是养济院中登记的流民名单,而在实地考证之后,却发现已有不少流民失去了下落。”
“此书册中画圈之人,是这几日还留在养济院中的。画叉之人,则是失踪的流民。奴才今日走了一遭,却在养济院以南的偏僻之地发现了一处破屋,这破屋被人锁住,里面有不少近期形成的挣扎痕迹。而这个地方,正是那养济院流民口中的招工之地。”
宋沛将承上的书册递了上去,司岱舟摊开一看,随即发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将流民引至破屋,而后掳走?”
“陛下圣明。”
裴承槿弯着腰,四个字说得抑扬顿挫。
“那这城郊流民一事,你和曹康适,办得可真是漂亮啊。”
司岱舟的一句话中尽是讽刺之意,再开口的声音更多了几分不满:“朕让人专门拨了款,还会生此变故。这养济院中无处可归的流民,你们当真,是安顿了吗?”
质问的话砸在地上,震荡在大殿之中的尾音冲进了裴承槿的脑仁,嗡嗡作响。
“奴才该死!”
帝王若是发怒,当务之急便是顺着话认了错,然后才能有解释的机会。
裴承槿混了这些年,司岱舟到底是真怒还是假怒,心中自然清楚。
“陛下,今年收成惨淡,严冬难熬。不少人家都被迫成了流民,而这小小的养济院确是容量有限,做不得尽善尽美。然,有不法之徒以此为漏,行坑蒙拐骗之事,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谈话间,宫人轻手轻脚地点亮了几盏落地灯。室内骤亮,云龙图屏风因着紫檀木质显出深调的紫红,细看之下竟还闪着金星。云龙灵动自然,游走在司岱舟身后,栩栩如生。
司岱舟的一双眼睛藏在眼眶打下的阴影中,晦暗不明。裴承槿只能感受到一股扎人的冷意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空气似是凝固的胶体,呼吸更是重了几分。
裴承槿这一番话看起来在说天灾人祸,实际却是暗道了养济院的内幕。朝廷拨出的钱,修建新屋以供流民是够用的,而这小小的养济院规模不大,容量有限,原因只能出在了这拿钱的人手里。这人,便是曹康适。
司岱舟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他清楚曹康适的本性。想来若不是裴承槿今天将书册交给了他,曹康适断然不会提及此事,以免给自己招惹是非。
“行了,朕知道了。”
话已至此,裴承槿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垂下头,面上的恭敬一如既往:“奴才不敢再打扰陛下,奴才告退。”
文华殿寂静如常,司岱舟的太阳穴却跳个不休。他攥着手中的奏折,目光落在上面,再没移动。
“陛下,可是心中疑惑——有所郁结啊!”
宋沛吩咐下面送上了驼蹄羹,袅袅热气融着冬笋香味,汁浓汤鲜。
司岱舟接过瓷碗,轻轻搅了几下。
“依奴才看,裴厂督大可不必来陈情此事,横竖曹侍郎是不会多嘴的。”
宋沛见皇帝喝下一口,神色并无不悦,便接着道:“流民失踪一事并不算裴厂督的失职,何况是有人故意为之。”
“如何不算,那曹康适贪婪至此,他还有所隐瞒。”司岱舟剜了一眼宋沛:“朕不想喝了。”
“陛下,是奴才失言!这羹汤的原料稀罕难得,却很是滋补。陛下——”
宋沛尚未说完,便听司岱舟发问道:“那裴承槿,如何值得你为他开脱?你说说,朕想听听原因。”
这后半句像是免罪金牌,宋沛思索两下,语速缓慢:“老奴在这深宫呆了几十年,披着人皮的鬼见得多,人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也能分辨一二。裴厂督虽与陛下并非同心,却是可用之人。能屈能伸,左右逢源,陛下可将之收为一把好刀。”
“能屈能伸,左右逢源?”
“正是。裴厂督并未直言曹侍郎的不是,陛下这不还是听了出来。想传达的消息已经传给了陛下,那这好听的托辞也同样重要。”
宋沛说完这番话,垂首道:“也是老奴妄议了,还望陛下恕罪。”
“好了,传曹康适,让他即刻入宫。”
文华殿正门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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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将暗。远处群山之上只剩落日的余晖,橙红的颜色渐被苍黛所染,交织之处一暖一冷,浓淡参半,却浑然天成。
裴承槿已站在原地等候多时,那匆忙而出的侍卫应该快回了。
曹康适跟在侍卫之后,步履仓促,并不稳当的官帽随着他摇摆奔走的身躯左右直晃。
“曹侍郎。”裴承槿扬起笑容,躬身行了一礼。
曹康适本就喘不上气,看见裴承槿的笑脸堵在面前,脸部坠下的肉用力一抽。
“陛下急召侍郎,想来是有大事。”
裴承槿凑近曹康适,用着仅二人可闻的声音,一字一字道:“该说什么,曹侍郎定然知晓。”
此刻,落日的暖色尽被侵蚀,凛冽月光照亮了裴承槿的半张脸。他一双凤眼微微眯起,眼角多了些上翘的弧度。
“自然。”曹康适捏了把手心冷汗,正对上裴承槿的视线。压人的威胁之意隐在深色瞳孔中,眼睛却是笑着的。
裴九站在几步以外,他远远看着曹康适攥紧了手,微微前倾的身体绷紧成了一块铁板。
“曹侍郎,这皇宫之中,就连月色都耀目万分。裴某流连于此,真是不觉时间流逝啊。”裴承槿向后退了半步,口中尽是溢美之词。
“裴大人情操高雅,喜爱月色。奈何陛下急召,本官便先去了。”曹康适避开对方目光,垂首告辞。
夜幕之下的街市仍是热闹非凡,裴承槿遣车夫先回了府,此刻正和裴九挤在了人流之中。
“厂公,如此,那曹康适便不会多嘴吗?”
裴九虽然知道裴承槿做事有数,却还是问出了口。
“曹康适自顾不暇,他若是还有机会说我的事,那便是皇帝还不够生气。再者,他的把柄,可不止一个。”
这人流之中喧闹异常,裴九紧跟在裴承槿身后,才勉强听见了他说的话。
“公子!公子!看看这折扇!有大家题字啊!”
“糕点细果!薄荷糕——沙仁糕——状元饼!梨干!枣圈——狮子糖!百年老店!童叟无欺!”
来往的人神态各异,或是在交谈说笑,或是在东张西望,一张张面目都是鲜活快乐。
“厂公,那哑巴宫女在出宫后做了什么,可是需要属下亲自来查?”裴九绷着身子在人群中穿梭,倒是与周围人的悠闲格格不入。
“那宫女是个哑巴,特征明显,这皇城周围的坟墓并不多,应该可以打探到具体的位置。”
裴承槿看了看各式各样的小摊,转头见着裴九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委婉道:“这手中的事不急于一时,如今特意来街市一趟,若是有想吃的,不妨去买点来。”
裴九愣愣瞧着裴承槿,似乎并没明白他的意思。
“拿去吧,买点来。”
手心染上些凉意,裴九低头一看,是几两碎银。
裴承槿看着裴九的身影逐渐被他人掩盖,眉眼一松,原本显出的几分温和荡然无存。
“哎——客官,上次买下的书,可还满意?”
书店掌柜迎着裴承槿进了店,语气殷勤。
“当然,这次,还要劳烦掌柜的为我找书,记载乌槐国的书。”
7. 不腐尸身
刑部检尸所中,光线微弱。仵作老吴正挑着一双粗眉,瞪大的眼珠将上眼皮挤向了额头的位置。
这尸身通体灰白,蜿蜒不平的黑色经脉淡淡隐去,却在原本位置上留下了一层干瘪的皮。打眼一看,倒像是混身长满了褶皱。
老吴操着一把精铁打制的小刀,在这尸体的胸口位置下了一刀。新鲜的刀口暴露在冷气之中,皮肉向两侧蜷缩,稍稍翘起了边。皮下无血,就连黄色的脂也再看不见。少顷,黑色的沫状物汩汩而流。
黑沫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填满了刀口,再顺着胸口流了下来。浮泡大小不一,甚至变化不停。坠落之时,竟拉出了一条黑亮的丝线。
鼻翼不受控地抖动两下,一股异香直冲脑门,老吴斜着脑袋将脸蹭在自己肩头,才止住了鼻尖的痒意。
在尸体被送入检尸所之初,这种香气并不明显,只是时有时无。然放置时间越久,味道则越重。在此期间,这怪人的尸身不腐不烂。
仵作老吴干了大半辈子,却黔驴技穷。他有些脱力,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费力地大口喘着气。
这检尸所中阴气森森,呼出的白气随即被吞了个干净。
今日上朝,满朝文武没几个不把脖子缩进官服的。
司岱舟虽即位不过三载,却行的是铁腕作风。
在这不长不短两个时辰中,户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司岱舟点了一遍。整个过程,堪比阎王点卯。
哪家的女儿同人家毁了婚约,哪家的儿子在酒楼喝酒却跟人打了架,桩桩件件,细致入微。等挨到了城郊流民一事,司岱舟语气一沉,众人皆是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长了脑子的人都看得出,皇帝这是在杀鸡儆猴。那只可怜的,被倒拎着脖子在群臣面前褪了层皮的“鸡”,便是这户部侍郎。
“曹侍郎,这户部是每日只吃干饭的吗?”
只见曹康适面如菜色,汗如豆大,几乎要将笏板抓出个洞来。
“各位爱卿若是觉得这身官服穿得不舒坦,那早日还乡,也可留下份体面。若是中饱私囊,那这面子也不必要了,削官下狱,游街示众。”
“朝廷所有灾款,包括赈粮,赈银,煮赈,抚恤银,以赈票为凭,按口授粮。依朕看,这养济院容纳之人有限,但因天灾而流离失所者无数,为这些人新建居所,保障生计,乃重中之重。此事,户部需即刻着手。”
司岱舟居于高位,眼睑轻轻缩动了一下。
“另外,失踪流民将由五城兵马指挥司来查办,具体的,朕便不加干涉了。”
“陛下圣明。”
这些低着脑袋的股肱之臣各怀心思,四个字却喊得出奇一致。
刑部尚书杜阳平挺着一把老骨头出了大殿,这渐猛的日头刺得他睁不开眼。
“杜尚书。”
“杜老。”
不时有同僚上前打招呼,他只摆了摆手,做出了一副走不动的样子。
“老臣行得缓慢,各位大人若是有事,可先行一步。”
这话直接将他人打探消息的心思堵了回去,众人识趣地找了借口,纷纷向杜阳平告辞。
四散的人群逐渐消失,杜阳平吐出一口气,在宫墙一角拐了个弯。
他看得清楚,别人自然也看得清楚。皇帝不过借今日机会,敲山震虎。但放眼朝堂,忧患始终在暗。
杜阳平追随先皇多年,对宫中秘辛自然知晓一二。当年司岱舟携战功而归,太子一党如临大敌。任谁也不曾料到,那幽居于深宫的瘦弱少年已然长成,甚至颇有龙虎之姿。
对于东宫储君而言,乃大患。
不过,这种担心并未持续太久。太子薨了,太子一党震惊之余,更是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司岱舟身上,奈何没有证据,无法证明。
自此,先皇龙体每况愈下。弥留之际,竟颁布诏书,立司岱舟为储君,继承大统。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无人不惊,但无人敢不从这先皇遗诏。
惊风掠过僵硬的手指,杜阳平这才将笏板收进了衣袖。他缓缓绕过庭院,看见了弯着腰的宋沛。
“宋公公。”
宋沛见是杜阳平,连忙拱手行了一礼:“杜大人来了。陛下有令,若是杜大人来,直接进殿即可。”
“那就多谢宋公公了。”
太子一党深深扎根于朝堂,即使面上对着新君恭敬如常,但难保背地倒行逆施。
如此思索着,杜阳平已经站在了文华殿中央。
“杜尚书,刚下早朝,不先做休息吗?”
司岱舟换了一身衣服,自屏风后大步迈了出来。
杜阳平尚未行礼,便听见皇帝接着道:“杜尚书先坐吧。此番急切前来,可是那怪人一案有了进展?”
“回陛下,正是与怪人掏心有关。”杜阳平说完,似是有些纠结。那两道有些稀疏的眉毛被他皱了又松开,半晌,只听杜阳平叹了一口气。
“陛下,那怪人诡异万分。尸身置于刑部多日,不腐不烂。仵作将其皮肉划开,那皮肉之下,竟冒出了黑沫。”
“黑沫?”
杜阳平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回道:“正是。这怪人皮下并无血液,尽是黑沫。仵作束手无策啊!”
先是当街掏心,再是多日不腐。司岱舟猜得出来,如此怪人并非凭空而出,当是幕后之人蓄谋已久。若是想要在黑暗中抓住对方的尾巴,必要抢得先机。
“杜尚书已为此事殚精竭虑,现下刑部只需将此人尸身严加看管,切勿走漏风声。”
“臣,遵旨。”
热茶已凉,白汽散于半空,留下的茶香略微带苦。
青花梵文杯在司岱舟的手中转了一圈,最后被放回了桌上。
“宋沛,端下去吧。”
殿门缓缓而关,被惊醒的细尘在光下悠然起舞。
“藏烨。”
藏烨单膝跪在司岱舟面前,抱拳道:“请陛下吩咐。”
“你即刻动身,前往边州,寻到一名江湖游医,公羊绥。另外,还需将他护送至皇城,找一处偏僻的地方供其居住。”
司岱舟取下了一枚兽纹玉韘形佩,这玉佩镂雕结合,纹样复杂。
“此乃信物,贴身保管。公羊绥见这玉佩,自会明白。”
藏烨双手接过玉佩,道:“属下定不负陛下所托。”
公羊绥,医术怪谲,常年游于边州。也正因如此,才在多年以前救下了重伤濒死的司岱舟。
鹿萍之战,拓跋夏派遣手下巴屠突袭边州外小城,烧杀抢掠。司岱舟率三千精兵鏖战三万大军,战至最后五百人,血流成河。行于夹谷,仅剩五百人遭遇埋伏。司岱舟身中两箭,在血海中杀出一条突围之路。
然,拓跋夏已在返回边州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陷阱。为保司岱舟性命,所余亲兵决定分路而行,暗中将司岱舟藏进了幽山。恰逢公羊绥游览幽山,尝草试药,方捡回了这条命。
公羊绥不喜政事,唯爱山水。当司岱舟决定重返皇城,再次走进这权力斗争的中心,他便将这兽纹玉韘形佩赠予了司岱舟。
“此去山高水远,万事莫测。司将军用兵神勇,却不知那人心诡异,权力虚无啊。此玉佩,老夫赠于将军,望将军得偿所愿。”
司岱舟记得这番话,也记得公羊绥说出这番话的眼神。他医好了自己的身体,也窥见了藏在这身体中巨大的痛苦和不甘。
“先生所言,岱舟谨记。岱舟生于帝王之家,却因母家无权无势遭尽了白眼。边州虽苦,却让我穿上了盔甲,立下了战功。如此,这朝堂之上提及我的名字,也不再会是困于深宫的那个废物皇子。”
过去种种,遥远而飘渺。曾经站在边州的土地上,他舞剑喝酒,快意潇洒。如今,在这厚重宫墙之后,再无昨日将军。
今日曹康适被皇帝当众撕下了脸皮,这事儿传得奇快。没等半天时间,已经传到了裴承槿的耳边。
“厂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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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公!”裴九从屋外奔走而来,语速极快。
“厂公!那曹康适今日可谓是颜面扫地!”
只见这书案上杂乱一片,裴承槿正埋首书籍之中,神情凝重。
“曹康适虽颜面扫地,但皇帝并未治其罪过。想来,应是当晚便说好了。”
这件事在意料之中,裴承槿并未吃惊。
“那为何不下了曹康适的官,另找他人?”说着,裴九将散在书案之下的书籍整理好,堆在了一起。
“这曹康适位居户部侍郎多年,户部尚书年老体弱,就等着告老还乡。衙门事务全经曹康适之手,此时换人,又能换谁。”
裴承槿头也没抬,手下翻动书页的动作丝毫不停。
“是属下愚笨了。厂公查找书籍多时,不知属下可否分忧?”裴九躬身道。
“无妨。”裴承槿抬眼瞧了瞧裴九,转而又问:“裴三那边如何了?大理寺可有什么动作?”
“大理寺只是照常在查军器库,裴三已经盯紧了。”
“好,有事来报。先下去吧。”
“是,厂公。”
见裴九关上房门,裴承槿有些卸力地叹出一口气。
先前买来的奇花异草之书,数量不少。一页页翻找虽是蠢笨办法,却最为可靠。这几日,裴承槿靠着腥味这个特征,找到了几个符合的。
书中所记,凛州有一奇花,花朵呈蓝绿色,一如翡翠鲜艳。然花期极短,植株在大多数时间只剩茎叶,其叶状若蒲扇,面有褶皱,多呈黑紫色。
这些特点与裴承槿记忆之中的寒鳞草并不相符,如此,便只剩下了另一种产自乌槐国的奇草,神休草。
可惜,这花草之书中只记载着神休草味似鱼腥,产自乌槐。其余的,一概不知。
而在这些新买回的书中,虽然记载着乌槐国的地理人文,山川特征,却是半点不曾提及这神休草。
裴承槿也不记得自己找了多久,看了多久,只感觉这脑袋昏昏沉沉,一个顶两个重。
“九哥!九哥!”喧哗声突然从门外惊起,震醒了裴承槿混沌的灵台。
“九哥!不好了!”一名侍卫浑身带血,直直冲进了府中。
“怎么了?”裴九自屋内而出,见到这侍卫便皱起了眉:“怎么只有你?裴三呢?”
“三哥他被人抓了!被人抓了!我们……我们一直跟着那大理寺左少卿,他……他……”
“发生何事?”裴承槿站在二人身后,长眉微蹙,目光锐利。
“厂公!我们本一直盯着大理寺的动静,直到昨夜那左少卿突然离开大理寺,径直去了城郊。我们一路跟踪,最后竟在药王庙发现了他的尸体!谁知……谁知……有人跟在我们身后,认为是我们杀了那人!将三哥抓了走了!”
“你慢点说,是何人抓走了裴三?”裴承槿语气沉静,捏着侍卫的肩膀又问:“抓去了何处?”
“应是……应是大理寺的人!属下在打斗中见到了这些人的腰牌!”
“厂公!此事怪异,怕不是那大理寺发觉我们监视于他,将计就计,泼了我们的脏水!”
裴九与裴三情同手足,此时难掩焦急。
“别急。”裴承槿辨出这侍卫应是裴三手下的朗宗,开口道:“朗宗,你们到药王庙之时,可发现什么异常?”
朗宗只记得地上躺了个人,其余的,却是一概想不起来。
见朗宗摇了摇脑袋,裴承槿又问:“大理寺近几日,只在查找军器库吗?”
“回厂公,确实如此。”
朗宗话音未落,便听裴府之外传来兵甲之声。
“裴厂督,可在?”这声音自府外传来,低沉有力。
“裴某在此。”
府门应声而开,裴承槿迈过门槛,神态自若。
“陛下有令,请裴厂督随我等走一遭吧。”
耿元恺远远看着裴承槿的眼睛,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8. 利用与交易
日当正午,金芒万丈,这天牢中却是幽暗之象。
狴犴装饰形似猛虎,威风凛凛,正匍匐于天牢的石壁上,冷眼旁观。木槛之外,溜进的光亮微微泛白,在凹凸的地面打出了条条黑影。
光够不到裴承槿,黑影却落在了他的身上。
牢房的石墙上燃着烛火,跳动的光点洒下黄色。此时,裴承槿正靠墙而坐,耳畔是蜡烛燃烧的噼啪声,他阖着双眸。
沉闷的脚步声自另一头响起,在狭长通道中回荡不止。
司岱舟背手走到了牢房之外,瞧见了裴承槿那映着昏暗烛光的身影。仔细一看,他这身冰蓝色窄袖锦袍不仅染上了污浊,还多了不少碍眼的褶裥。
这还是司岱舟第一次见裴承槿这个样子。
不可否认,裴承槿生得俊美,与人交谈又时常擒着笑意,眉眼一如弯月。可司岱舟看得明白,这笑意从未到达眼底。
二人初见之时,正是司岱舟重返皇都的日子,他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头顶是炫目的太阳。这金色的光斑让他眯起了眼,视线却跟随着晃动的马背摇摆不停。只见一名男子周身漾着暖光,轮廓虚虚实实,身姿英英玉立。
后来,他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这人是东厂厂公裴乐贤的义子,裴承槿。
待他登上帝位,未及两载,裴乐贤便驾鹤西去,裴承槿成了游刃有余的东厂厂公。这挂在假面上的违心笑容,却令司岱舟生厌。
脚步声止于面前,裴承槿睁眼起身,躬身行礼道:“奴才,参见陛下!”
“裴厂督,可认得此物?”
司岱舟将一枚木牌扔到了裴承槿跟前,这木牌上赫然刻着一个“裴”字。
“奴才认得,此物乃府上护卫所持。”
见裴承槿半垂着脸,面上仍是一幅泰然的模样,司岱舟冷笑一声:“你的护卫,不护你左右,却出现在药王庙,出现在大理寺少卿的尸体边?”
“回陛下,奴才的护卫的确是跟踪了大理寺少卿,但少卿之死,与其并无关系。”
裴承槿声音洪亮,字字顿挫,语气之中是十足的不卑不亢。
“放肆!你不过一介太监,有何权利跟踪大理寺少卿?”
司岱舟怒喝一声,眸中燃起怒意。
“陛下,奴才确是微不足道的太监,只是奉了太后的命,暗中督查兵部郎中一事。”
听着从裴承槿的嘴里蹦出“太后”二字,司岱舟怒意更甚。火上心头,他却笑了出来。
“好,好!好一条太后的狗啊。”
司岱舟靠近了木槛,在条条缝隙之中紧盯着裴承槿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裴承槿一向整洁的发冠此刻有些散乱,溜出的长发轻轻晃动,最后落在了他敛下的羽睫上。
“裴承槿,抬起头来!”
抬起的凤眸中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听裴承槿哑声道:“不知陛下为何发怒。太后令我督查兵部郎中一事,不过是出于对陛下的担忧,为关心之举。”
司岱舟瞧着他干裂的嘴唇,只觉这张嘴真是能言善辩,颠倒黑白。太后怎会关心他司岱舟,怕是要恨死自己夺了她皇儿的帝位。
“裴厂督果真是长了一张巧嘴,怪不得得太后重用。”
司岱舟眉骨挺拔,扬起的剑眉将上睑扯高了些。藏在深邃眼窝中的一双黑眸则映起几分讥讽之意,眼尾处阴影淡淡。
外界的光线在这牢狱之中被吞下不少,却仍在半空中照出了尘土的踪影。司岱舟身形高大,正好遮住了裴承槿面前所剩无几的光。
太后同皇帝只是表面祥和,裴承槿自然知道。他搬出太后的名号,不过是想赌一赌,司岱舟究竟对太后有多少忌惮。
太后之父谷宏儒为前任阁老,莫说满朝文官多数是其学生,就连先皇都由其亲自辅导。谷家虽再无贤才官至五品以上,却在这朝堂之上,仍然说得上话。
司岱舟的一双眸子隐于黑暗,薄唇微抿,颌角紧绷。寂静之间,二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嘭!”
只见一只大手迅速穿过缝隙,扣在了裴承槿的脖子上。裴承槿因突然的力气身形不稳,一下狠狠撞在木槛上。
司岱舟青筋暴起,凑近了裴承槿的脸,沉声开口道:“裴厂督是认为,朕不敢,杀你吗?”
这双眸子从黑暗中显了出来,微红的下睑轻轻一动,就连眼尾的阴影也深了不少。
裴承槿正正对上这双眼睛。
看来他确实忌惮太后。
裴承槿如此想着,但说不出话,喉咙之下气息稀薄,很快他这张脸便红了起来。
眼前这张脸,近看与远看,确实不同。
司岱舟眉梢一跳,将裴承槿这张面皮上升起的红色仔细看了一番。
“呼!哈……哈……”
裴承槿感觉脖上一松,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那皇帝的手却迟迟未离。
衣袖之下,裴承槿已将手心掐出了红痕。
“裴厂督,如此年纪,便官居要职。”
司岱舟将手从他的脖子向上移,最后虚虚停在了那颗眉间痣之上,遮住了它。
“人人都说你裴承槿生得雌雄难辨,红痣艳丽。却不知,你这张面目之下,又生出了怎样的心肠。”
裴承槿的上半张脸被司岱舟尽数遮盖,只露出干燥的淡色嘴唇。
“你这嘴,说出的话,是什么花言巧语。”
“你这笑,又是什么寒刀利刃。”
手掌下移,红痣依旧鲜艳如常。司岱舟盯着裴承槿的眼睛,想从这双眼睛的深处挖出些别样的情绪来。
手心传来痒意,司岱舟五指一动,原来是裴承槿呼出的热气。
“陛下应是知道,在这深宫之中,最忌讳的便是里外如一。”
裴承槿的嗓子本就沙哑,此时这声音更像是断了弦的琴,挣扎着出了声响。
“咳咳……咳……咳咳……”
话说一半,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半弯着腰喘了几口气。
我下手,竟有如此之重吗?
司岱舟见裴承槿的肩头耸动不停,便皱眉开口道:“朕不过掐了你的脖子,至于如此?”
裴承槿咳得眼角泛红,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皇帝,再说出口的话仍然是一种漏风的声音。
“与陛下无关,不过是奴才的嗓子有些毛病。”
“你刚说到里外如一,而后呢?”司岱舟甩了甩方才用了力气的手,他的手指蜷缩一下,最后背在了身后。
“陛下,宫墙之内死人是最寻常事,若是奴才说什么便做什么,便早已埋进了黄土。”
“哦?”司岱舟像是听见了最感兴趣的事,他既而追问道:“那你,能做什么?”
“为朕。”
司岱舟拉拢之意明显,裴承槿倒是有些摸不清他的用意,毕竟这人分明知晓太后对他的试探。
“太后与你而言,不过利用。朕,也不过利用。但是在朕这里,你却可将之视为一场交易。你做朕想让你做的事,相应地,朕会允你一个好处。”
这是演了一出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好戏。
裴承槿心下了然,暗骂这狗皇帝花招真多,怕是将他抓来之前就想好了。
见裴承槿迟迟不答,司岱舟扬高声音:“怎么,为朕办事,让你为难?”
“奴才不敢。”裴承槿俯下身子,恭敬道:“不知太后那边,奴才该如何?”
“太后想要什么,当然要给她什么。只不过,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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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东西,朕说了算。”
“裴三,裴三?”
裴承槿站在刑房之内,刑架上的裴三低垂着脑袋。脏乱的发丝染着血迹,牢牢糊在了他的脸上。
“只是让人抽了几下罢了。”司岱舟站在二人不远处,抱臂而立:“朕会派人来给他治伤,然后再送回你府上去。现在,还有事要办。”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了翻飞的衣角。
裴承槿又看了一眼裴三,见对方并无苏醒之迹,只好跟上司岱舟,迈出了这阴暗的天牢。
虽是冬日,乍亮的光却依旧刺眼。长久适应黑暗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裴承槿从这缝中瞧见一个人影。
“陛下。”
听声音,应该是将他抓进来的大理寺卿耿元恺。
“耿卿,尸体可是安顿好了?”
尸体?是那少卿的尸体 ?
裴承槿想起朗宗所言。既然这大理寺一直在追查偷造的军械,大理寺少卿应是因此事而死。
“回陛下,尸体已经暂时安置在了大理寺之中。”
“好,那便说说你们近日查办军器库得来的线索吧。”
耿元恺微微欠身:“陛下,请随我来。”
司岱舟见裴承槿没有跟来的动作,便停下了步子。他侧过脸,黑眸轻轻扫了裴承槿一眼。
“裴厂督,愣着做甚?”
按理说,查办军械这件事跟自己并无关系。裴承槿不解司岱舟的意思,垂首道:“此事事关重大,奴才怕是……”
“裴厂督派人盯了这么久,此时也不必找其他蹩脚理由。这件事,朕准你一同查办了。”司岱舟像是耗尽了耐心:“快些跟上。”
大理寺议事厅内,大堂之上铺满了卷宗和成箱的兵器,几名主簿正伏案记录着什么。
“根据陛下手中的书册,我们检查了军器库中的兵器。虽是大海捞针之举,但也有了一些收获。”
耿元恺让手下搬来几个木箱,木箱内则是几把漆黑的长刀。
“玄铁制成的兵器,不易生锈。坚硬,锋利,削铁如泥。而铁制兵器多成品脆软,故需要将精铁多次加热锻打,此为百炼钢。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即炒钢。这种方法需要将生铁加热至液体状,后加入铁矿粉,并不断搅拌,从而获得锻刀所需之钢。”
耿元恺从不同木箱取出两把长刀,分别握在两只手中。
“这两把刀,虽外观看上去别无二致,但有一根本区别。”
裴承槿挨个儿看了一遍,只见刃如黑墨,寒气逼人,区别却没看出来。
“玄铁韧性差,而钢制兵器相反,韧性远强于玄铁。我等利用这种特征,逐箱排查,果真找到了偷梁换柱的兵器。”
军器造于工部,散则由兵部掌管,禁军侍卫,所持军械均有定数。能在军器库中准确找到玄铁兵器,再暗度陈仓,一定是内部人士。
裴承槿站在司岱舟身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脊背上。
太后清楚军械偷造一案,命我查清兵部郎中的死因。而皇帝允我查办此事,应是另有所图。
眉梢一动,裴承槿心下思索起司岱舟的目的。
“给她的东西,朕说了算。”
这话再度响于耳边,司岱舟蓦地转身,裴承槿恰对上这双眸子,幽深的眼底似无边黑河,正有暗流涌动。
皇帝是想借我的口,让太后知道他想让太后知道的事情。为了什么?难道说皇帝疑心这军械一案同太后有所关联,以此作为试探?
裴承槿惊觉皇帝下得一手好棋,而自己已然身处漩涡中心,再无抽身可能。
可他裴承槿,向来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皇帝既然敢将他拉入这场好戏,谁坐在利用的上位,尚不得知。
9. 巧入博文阁
冬日的天总是暗得快些。此刻,西斜的橙光走过最后一字,这高悬的牌匾没入昏沉中,“大理寺”三个字也黯淡了几分。
偏厅中已掌了灯,灯火如豆,照着袅袅炉烟的轻盈身姿。
司岱舟端坐在塌上,闭目养神,等着仵作验尸的消息。
裴承槿则垂首站在不远处,二人没有交谈,一片寂静中只剩下火焰跳动的声音。
若是我没在牢中搬出太后,皇帝怕不会轻易放过我。想来,应是看上了我为他传话的价值。这狗皇帝却喜怒无常,动辄爱掐别人的脖子。
裴承槿将目光溜到了司岱舟的颈上。
真是应该掐着他的脖子,再到树上去撞两下。
如此想着,裴承槿的手也动了动。
“这么盯着朕,裴厂督可是有话要说?”
寂静被冷不丁地打破了,裴承槿眉间微动,反应速度也快。
“禀陛下,奴才只是有一事不解。”
“讲。”
“奴才的护卫与大理寺少卿的尸体一同出现在药王庙,陛下就不怀疑,这人是奴才让人杀的呢?”
裴承槿把这话说了,倒像是在质问皇帝。
“你那护卫,看家护院还行。就那点功夫,有多余的身手杀大理寺少卿吗?”
司岱舟虽骂人骂得直接,但也有理可循。
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通常由经验丰富者胜任,品行、能力缺一不可。若其轻易死于护卫之手,才是笑话。
“陛下明察秋毫,洞悉万机,实乃社稷之福!”
这忠言逆耳,美言确实好听。
司岱舟撇了裴承槿一眼,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食指在拇指指节上打着圈。
“陛下,奴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恰司岱舟心情甚好,他开口道:“何事?”
“奴才喜好阴阳学说,想寻一前朝旧书,却迟迟不得。不知可否得陛下允许,前去博文阁找找,一了心愿。”
司岱舟听裴承槿这话中尽是恳求之意,面上也有几分急切,于是并未放在心上,应道:“小事,朕允了。”
买来的书中找不到更多有关乌槐国神休草的记载,而博文阁作为皇家藏书楼,前朝遗书、民间典籍,应有尽有,是查找线索的最好选择。但按照宫规,只有编纂、校理、管理书籍的翰林院、内阁官员,经允许后才可进入,更别说他这个东厂厂公。
如今得了皇帝的口谕,自然省事了许多。
“奴才,多谢陛下!”
裴承槿双手合抱作揖,眉眼低垂,长睫遮住了眸中流转的光芒,还有几分得逞的算计。
“陛下可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耿元恺的嗓门从偏殿之外响了进来,紧接着才是他急促的脚步。
此刻,大理寺已被冥冥薄暮吞入腹中,耿元恺踩着在石砖上亮起的月色,面上满是凝重。
耿元恺匆忙行礼道:“微臣拜见陛下!”
“尸体已经验好了吗?”
司岱舟伸出一手,扶起了耿元恺。
“陛下!关少卿是被人掏心而死!仵作已验明,这伤口处血色四散,血纹交叠,皮肉蜷缩,是活活掏心而死!”
掏心?
裴承槿心中一震,不由想起暗中潜入大理寺那一晚。那怪人也是挖人心脏,但这怪人应该早已被司岱舟手下的人杀死了才是。倘若没有杀死,也应是关了起来。大理寺少卿又为何会在药王庙被人掏心?
司岱舟见耿元恺神情激动,便抬起手止住了耿元恺接下来的话,将话题再度引回了军器库一事。
“可知大理寺少卿在军械上查到了什么?”
司岱舟顺势瞧了裴承槿一眼,对方垂着眸子神色如常,似乎对“掏心”二字并无察觉。
“禀陛下,据司直所言,关少卿应是深夜在核查军器之时,发现了隐藏在木箱底部的泥土。担心线索转瞬即逝,便只身前去打探。本欲浅查,不做打草惊蛇之举,却正中下怀,以至丢了性命。”
话至此,耿元恺语气中难掩哽咽。
“关少卿进士及第,年少有为,做人坦荡,为官清正,竟……”
耿元恺再说不下去,一张脸绷得死紧,颧骨下肌肉颤动。
“耿卿还需将关少卿好生埋葬。”司岱舟拍了拍耿元恺的肩头,仔细一闻,他周身还有缠绕的血腥之气。
“你说的,木箱底部的泥土,是药王庙的?”
耿元恺从怀中掏出一块包好的白布,小心打开。
“陛下,药王庙背靠岐山,岐山高峻,而山体中藏有暗河。因此,山周阴湿之处生出来一种喜湿厌光的白花,此花不畏严寒,不惧酷暑,四季皆存,故名久白。”
“这土,就是木箱底部沾上的土,掺在里面的白色花瓣,就是久白的花瓣。”
既然如此,那被调换的兵器在进入军器库之前,已经到过了药王庙。而这药王庙,要么是偷铸军器的窝点,要么是转运军器的落脚之地。
“药王庙内,仔细查过了?”
司岱舟又瞧了一眼裴承槿,对方却还是低着个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也看不出他这魂儿还在不在这间屋子。
“臣已带人仔细搜查过,没有可疑人士,没有可疑物件,只有杂乱无章的痕迹,臣推测药王庙只是军械的转移之地。”
“裴厂督,你认为,这掏心一事,与偷铸军械一案,有何关系。”
这话不知为何突然就转到了裴承槿这儿,皇帝的目光直直扎在身上,应是在试探裴承槿是否知晓前几日的怪人掏心一事。
“回陛下,奴才愚钝,只能瞎猜一番。奴才认为,掏心是少卿的死因,而将关少卿置于死地是为了阻碍调查偷造军械,这正说明大理寺查案的方向是正确的。”
裴承槿又逢承道:“短短几日,关少卿就能发现如此蛛丝马迹,真乃神人也。”
“那依裴厂督看,这掏心,又说明了什么呢?”
耿元恺一向不喜裴承槿,皇帝应其参与军械一案,已经让他生了防备之心。此刻刁难他两句,也是在杀杀他的威风。
“耿兄真是难为我了,我又如何能知晓,还是要看耿兄的本领啊。”裴承槿谦虚一笑。
司岱舟察裴承槿神色,推测他应该并不知道前几日的怪人掏心一事,于是缓了口气:“好了,杀害关少卿的凶手由耿卿来查,这军械一事,就由裴厂督来助大理寺一臂之力。”
“微臣谨遵圣命。”
“奴才遵旨。”
耿元恺撩了一眼,正见裴承槿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对着自己,更觉烦躁。
博文阁中。
“裴大人。”
“翟校理。”
裴承槿对着博文阁校理翟睿知端正地行了一礼,而后又道:“听闻翟校理近日忙着校勘书籍,不知裴某是否打扰。”
“哈哈,无妨无妨,这校理之务急不得。裴厂督今日来我博文阁,可是陛下有了什么旨意?”
博文阁之中多的是文墨之气,就算不做熏香,仍是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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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未有旨意,只是裴某偏爱阴阳之说,寻一前朝古籍,始终不得。故特请陛下允我来博文阁,了却我的心愿。”
裴承槿瞧着翟睿知手下的煎茶动作,只见他用竹夹绕沸水搅动,此刻沸水奔腾若汹涛,而茶沫四溢,香味满屋,与墨香交融相应,独特至极。
“裴某只知翟校理博闻强识,博览群书。却不知亦是茶道好手啊!”
裴承槿语气诚恳,说话的调子更是一高一低,哄得人心旷神怡。
“谬赞,谬赞了!”
翟睿知为裴承槿分了一杯,是鍑中煮出的头三碗。
“裴大人,来,尝尝!”
裴承槿轻抿一口:“韵味悠长,苦中带香!”
翟睿知眉开眼笑道:“裴大人何不多饮两杯!喝完这两杯再去寻阴阳书籍,在这博文阁多呆上一阵也无妨!”
见目的达到,裴承槿嘴角弧度再扬起几分。
“如此,真是多谢翟校理。”
皇帝应下了进入博文阁的请求,裴承槿虽恨不得马上前往,但也要顾及一二,便等了两天,挑了个顺理成章的好日子。
这博文阁分了上中下三层,书籍浩如烟海,想要准确找到有关乌槐国记载,还需花上点时间。
裴承槿先是去了存放百家学说的书匮,做个表面功夫。
层层书匮排列整齐,卷轴书册叠放有序,分类细致。裴承槿随手拿起一个,展开来扫了两眼,随后他将身子隐在书匮后,观察起周围。
这层来往的官员并不算多,且各自垂首忙着手头的事,无暇顾及他。
存放各国实录的书匮位置不难找,只是国邦众多,要一一查看。再说乌槐国地处偏远,国力衰弱,想来也不会太受重视,应该会放在不起眼的角落。
裴承槿快速扫过书封的几个字,拿起一本再放下一本,还要原封不动地摆回去,确保他人看不出这里被移动过。
博文阁中的架格交错密集,日光穿过格间,便被遮去不少,最后只剩下零星几缕斜打在书堆之上。
裴承槿弯腰弓身,缩在书匮之间。他伸出的手指恰被光线染上了一层暖色,而虎口上显出蜿蜒的老茧。
乌槐国!
不知找了多久,裴承槿终于翻到了书册,他心中一喜,记下位置后将它抽了出来。
书中有记,乌槐国乃凛北游牧民族,属东胡一脉。乌槐人虽力强身壮,但却只能以畜牧为生,靠天吃饭。后因内部权力争斗,分崩离析,逐渐被其他新兴国邦吞并。
裴承槿加快了手下动作,脆弱的书页嘎吱作响。他心中急切,索性一目十行。
乌槐国境内有一高山,山顶冰雪常年不化,又有云雾缭绕,状若仙境,深受乌槐人敬仰。故,此山被乌槐人尊称为,临神山。除此之外,临神山被乌槐人视为精神图腾,象征“达天之意”。
裴承槿又往下看了几行,还是没找到有关神休草的记载,可这书俨然被翻到了最后几页。
博文阁已是天下群书汇集之地,若是此处没有,还能去哪找神休草的下落。
难言的失望让他从寻到线索的惊喜中狠狠坠落,心脏似乎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掐住,再难喘息。
多年的隐忍、屈辱,此刻都缩小在这薄薄一册、短短几行之上。付之一炬的朱门深院,熯天炽地之间,白白枉死的无辜性命滞于相府遗骸,动不得,说不出。
冷汗顺着脸部轮廓坠地,声音清脆。裴承槿手指僵硬,像是失去了翻动最后一页的勇气。
10. 夜探岐山
裴承槿走的这条路,是粉身碎骨的断崖路。
顶替岑圭的身份,杀死所有见过岑圭真实面目的人,这些事并不难。
宫墙之内,最底层的奴婢失去了自由和尊严,学会了撕咬、攀附、吃人不吐骨头。
将人置于死地不需要见血,只需要稍微使点手段。其他人,自然会像饿极的豺狼,将一个人生吞活剥。
最后,那些逼死岑圭的人,全部成为了这片土地的养分,等到来年再生出鲜艳依旧的花。
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一个仅有的目的。那就是查清相府灭门真相,手刃仇人。
然而,年过几载,裴承槿却只有寥寥收获。他不甘心,也不能停下。
手指僵硬得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裴承槿用力蜷缩了下。冰冷的血液似乎在挤压之中重新流动,手心已然被掐出了月牙的痕迹。
“临神山分阴阳二面,其阳多草木,其阴多玉。山中有兽,其状似禺,生六耳,音如鸣,常现于阴阳之交,守阴阳之草。此草喜阴又厌阴,喜阳且恶阳。瓣若鳞甲,于光下现异彩。曰,神休草。”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皮肉上激起千层浪,裴承槿顺着文字读了下去。
“神休草长于冰岩,不荣而实,可化腐肉,生断骨。闻之有异香,调若芷兰,芬香馥郁。久闻则变,味腥而涩。”
这正是寒鳞草的特征!
读到此处,已至末尾。书中既无再多描述,也无具体图画。
裴承槿将整段又看了几遍,确保自己将每句话都记入了脑中。
寒鳞草既香也臭,那深夜当街掏心的怪人身上也有异香。虽然臭味尚且未闻,但是灵魂深处的记忆不会说谎,寒鳞草与怪人间定有联系。
这书中讲,神休草可化腐肉,生断骨,听来应是治愈之效,又如何能与掏心的怪人产生联系呢?
在这博文阁中不觉时间流逝,裴承槿抬眼望去,夕阳早已打在了他身上,再呆下去恐怕会引人怀疑。
裴承槿将书册放回了原处,绕道存百家学说的书匮前,挺身走了出去。
今日来博文阁,裴承槿并未带任何人。他只身出了皇宫,穿梭在熙攘街道上。
火红的灯笼随夜风而摆动,面皮被这风吹得绷紧,人们只好夹死了袄子。
流光映在裴承槿的衣摆上,很快,下一盏灯火在他的脸上照出霓虹的颜色,嘴唇更是红了几分。
他与众人擦身而过,长眉蹙起,似有心事。
先是醉汉,后是大理寺少卿,二人皆被掏心,且凶手不会是同一人。司岱舟定然已将掏心醉汉的凶手捉拿,若是出了同样凶残的第二人,那大理寺少卿不会是惨死的最后一人,应该还会有下一名受害人。
那夜见到的怪人身上异香同寒鳞草一致,不仅证明他与寒鳞草颇有渊源,而且很可能同相府灭门之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思至此,裴承槿再次走到了西营街的那条路上。
血迹早已不见,来往的人群一如既往。这场骇人的闹剧,已经被众人抛却脑后,再记不得。
当务之急,应先尽快找到杀害大理寺少卿的凶手,否则将会有下一人因掏心而死。若是想寻到这名凶手,怕是还要从怪人入手。
二人虽是先后作案,但是目的一致,手段也是同样残忍,应有关联。但那怪人在司岱舟的掌控下,不好接近,此时只有异香一条线索。
裴承槿站在原地,周围是此起彼伏的谈笑声。
若是从异香处下手……
“此花喜阴又厌阴,喜阳且厌阳。”
书中之言浮现在脑海,裴承槿又猛然想起耿元恺前几日的话。
岐山高峻,山体有暗河,又在阴湿处生出喜湿厌光的久白。
大理寺少卿是因为发现了久白的花瓣,才一路追查至药王庙。岐山虽不及临神山之高,但同样二分阴阳。
难道,寒鳞草,被人秘密种在了岐山?
这想法让裴承槿不寒而栗。
大理寺少卿是因追查偷造军械一案而死,死于药王庙。倘若寒鳞草真被种在了岐山,那这偷造军械的幕后主使,也很有可能是掏心一案的罪魁祸首。
再往下推导,掏心怪人身怀异香,又同相府所种寒鳞草相似。
一切似乎明朗,又诡谲万分。裴承槿听不见周围人群吵闹的声音,耳畔嗡嗡作响。
相府旧案真相成谜,皇城之中怪事频发。裴承槿脚下踩着的不是繁华的都城,而是惊涛翻滚的漩涡。
“厂公!”裴九站在门口,远远见到裴承槿的身影,忙喊了一声,跑上前去。
“厂公可是忙完了,今日大理寺将三哥送了回来,我看应是找人医治过了。”
“裴三身体如何?”
裴承槿尚未缓过神来,身上满是冷气。
“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还有就是,那大理寺卿找人带了话,说是……是……”
裴九语气迟疑,这接下来的几个字难说出口。
“是什么?”
“说是您办事磨磨叽叽……别拖了他的后腿……”
耿元恺是司岱舟的亲信,看他不爽实属正常,裴承槿并不在意。
再者,耿元恺要是办事利落,早将凶犯抓进大牢了,还能有空在这耍嘴皮子。
“不必理会。之前说的,去皇都周围的坟墓打探那个哑巴宫女的事情,可有进展?”
裴承槿进了屋门,裴九已在屋中生好了火盆。阵阵暖意抚在身上,让他僵直的身体舒展了些。
“这事……尚无进展。还剩下几处,属下近几日便去。另……还有一事……”
裴九不自觉抿了抿嘴,垂下了脑袋。
“什么事?”
裴承槿刚坐上圈椅,将背靠在了上面。
“过几日是兄长的忌日,属下想先去祭拜兄长……”
裴九的兄长就是已死的岑圭,而他原名岑玖。
裴承槿在岑圭死后找到了他的弟弟,本欲将其送出皇都,奈何岑玖不从,誓要见证仇人之死。
无奈之下,裴承槿暂时将岑玖留在了身边。待迫害兄长的贼人都死干净,岑玖也没走,反而赖上了裴承槿,缠着裴承槿授他武艺。
后来,裴承槿成为了裴乐贤的义子,岑玖更名改姓做了裴九,直至今日。
“既是忌日,理应前往。可有银两多买些纸钱?”
这圈椅坐着并不舒适,木头膈在身体上,裴承槿只好直起身子动了动肩膀。
“有的。”
裴九见裴承槿这个动作,便知他是坐不惯这把椅子,又道:“冬日天寒,木椅坐着冷,属下找人缝了软垫,不日便送来。”
裴九待裴承槿,有下属的服从,也有待兄长的关心。对于顶替岑圭身份一事,裴九没多问,裴承槿也从未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和目的。
也是,裴承槿是女子扮了男装这种事,不能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他的复仇,是相府遗女的复仇,与他人无关。
而今夜,裴承槿欲独探岐山。
硕大圆盘将屋檐照亮,正脊处光亮一片,而垂脊藏于黑暗。明暗之间,泾渭分明。
裴承槿跳下窗户,月色正与他撞个满怀。
岐山路远,一路掠过去太费体力。裴承槿已买通了一名马贩,于子时初在皇都外骆驼道牵去一匹好马。
如此,自骆驼道上马,一路西行,直去岐山。
怪人掏心一案后,皇都内执行宵禁,巡查也多了起来。
裴承槿绕过守卫,甩出绳索,以最快速度翻出了城墙。
一路风声贯耳,马蹄震动,裴承槿到达药王庙时已近子时三刻。
药王庙香火凋敝,破败不堪,内部更是杂乱一片。只不过有一处明显被清理过了,想来这应该是大理寺少卿的殒命之地。
寺内早无神龛,只剩碎成长条的烂布挂在半空,正悠悠而荡。上了年头的木门只剩下一半,吱呀的声响时断时续,忽长忽短。
裴承槿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药王庙处岐山之下,而岐山山势险骏,人迹罕至。一般只有砍柴采药者上山,人数屈指可数。
故此,岐山难登,只有依靠人力踩出的小道。
今夜明月高悬,视野倒开阔。裴承槿绕过药王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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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枯枝上了山。
山上死寂一片,无声无息。山中枯树虽矮小瘦弱,却长出了螺旋的树纹。远远一瞧,像是一只只瞪大了的人眼。
裴承槿握着剑鞘一直向上,气息渐沉。
只闻岐山高峻,他确实没想这爬起来是如此费力。抬头一瞧,此时已是子时末。
脚下的枯枝骤然减少,小路似乎平整了些。裴承槿顺着道又走了几步,看见了人的鞋印。
另一手轻放在剑柄上,他收好气息,跟上了鞋印。
岐山既然人迹罕至,又怎会有新鲜的鞋印和平整的道路。疑点重重,定是有鬼。
裴承槿走至尽头,面前突现一诡异山洞。观山洞样貌,奇特自然,形态毫无规则,是天然而成。
不……不对。
裴承槿蹲下身子,将地面上的鞋印细看了一遍。
鞋印痕迹明显,前后皆实。
若是自然走路,要么前实后虚,要么前虚后实,要看这人走路的重心习惯。倘若是前后皆实,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洞是引诱之计。
裴承槿面色不变,决定换个方向。
脱离这条路,越行越偏僻。
此时正值深夜,又是冬季,气温偏低。再因山中暗河缘故,水汽充足,所视之处,渐升云海。
裴承槿向前行了几步路,竟在云海间发现点点绿色。凑近一看,原是冬日松柏。
今日月色喜人,倾洒的光辉更照出了云海的曼妙,此地恍若仙境。
裴承槿抬头看着月亮的位置,大致判断出自己已经走到了岐山的阴阳之交。
书中所言,神休草喜爱之处,便是阴阳交界。
裴承槿弯下身子,闻了很久,也并没有闻见那种奇异的味道。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半棵同寒鳞草相似的。而当他再直起身子时,俨然不知走到了哪里。
再望月亮,却有黑云侵袭,遮盖了她的清丽容颜。
裴承槿只好继续往下走。
云海渐褪,面前新鲜的绿色成片而绽,十分惹眼。
是耐寒的苔藓。苔藓喜爱半阴的湿润环境,果不其然,裴承槿在满是苔藓的山石后发现了一个人工开凿的山洞,内部有水腥味。
这洞口呈现半圆形,再往深看,还能看见作支撑用的木桩。
此处足迹杂乱,不似先前所见的天然洞口。裴承槿略一思量,还是决定一探究竟。
洞内先是狭窄,而后宽阔起来。见石壁之上的痕迹,这洞是由人手一寸寸凿出来的。
脚下不时有积水小潭,不深,但散着冷意。
裴承槿行得小心,却突然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打斗声音。这声音在山洞中传得奇快,还带着沉闷的回响。由声音判断,应该打得正是激烈之时。
齐整的石壁骤然变窄,嶙峋怪石替代了开凿的痕迹。裴承槿侧过身子,从缝隙中灵巧一钻。
面前突现一大片开阔平地,平地两边还架着燃烧的火把,正中间是两个缠斗的身影。
等裴承槿看清其中一个身影,不由心中大震。
这身影虽背对着他,但挥在半空的长甲却非常显眼。
竟是掏心怪人?
只见这怪人死死抓住另一人的手中长剑,猛然发力,将对方连人带剑摔了出去。
上次交手时,裴承槿吃了亏,而后他在反思中想到了一个妙招。
既然怪人浑身坚硬,刀枪不入,那便只有一处可击。
裴承槿飞身而上,一脚将怪人踹得踉跄。
趁此机会,裴承槿单手摘下黑色斗篷,伸手一扬,把那斗篷蒙在了怪人的脸上。
怪人虽力大无穷,脑子却不好使。他在斗篷下一阵折腾,并不知如何脱身。
手下发力,裴承槿蓄势拔剑。
剑光一闪,恰好照着他露出的凤眸。眸中是森森寒光,反射在剑身之上,转瞬即逝。
“噗呲——”
裴承槿一剑划开了黑色斗篷,和斗篷之下的一双眼球。
那摔在几步开外的人,撑起身体,直直盯着裴承槿露出的眼睛,和眉间那颗鲜艳夺目的红痣。
11. 易容秘辛
公羊绥在马车上晃了两天,晃得他一身老骨头嘎巴嘎巴地响。
赶车的男子那一双耳朵仿佛塞了鸡毛,听不见他的哀嚎,鞭子抽在马腚上也没停过。
等挨到了皇都,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个下榻之地,没待上一阵,又被人拉走了。
“公羊先生,陛下此番求助,确有大事。我们已在路上耽搁数日,这事情却迫在眉睫,现还望先生助一臂之力。”
说罢,藏烨单膝跪地,拱手行礼,神情恳切。
公羊绥又如何不知司岱舟的性子。
司岱舟当初离开边州,已存破釜沉舟之志。大事若不成,他轻则被废去皇家身份,重则人头落地血洒皇都。
如此关头,司岱舟也并未求助于他,只身回了皇都。
如今,司岱舟派人不远千里送来玉佩,想必事情远比想象棘手。
“如此大礼,老夫怎么拒绝,唉……”公羊绥长叹道:“既然迫在眉睫,那便别再耽误了。”
凭着皇帝令牌,藏烨带着公羊绥直入刑部检尸所。
“先生,尸体就在此屋中,劳烦您仔细查看。陛下有琐事缠身,过阵便来。”
公羊绥挥手赶走藏烨,关上了屋门。
怪人的尸体已在刑部放置多日,异香始终未散,大有愈久愈浓之势。公羊绥在入院之时已经闻到,只是气味诡异,不好一时妄下结论。
现尸体陈于眼前,公羊绥皱着鼻子吸了两下空气,山羊胡随着嘴巴不时跳动。
怪!怪!此味虽嗅之有香,却暗带腥味!
公羊绥找到布制手套,戴在了手上。
头颅与尸身赫然分离,公羊绥一眼看见那断头的创口上青紫一片,腐烂之色自深处扩散,像是死亡已久的尸体。
尸体不知被何人开了胸膛,皮肉虽自然蜷缩,却并无殷红血液留下的痕迹。
再看,伤口处竟凝满了黑沫。而尸体全身,生满了干瘪的褶皱。原本存于褶皱之间的东西,已悄然消失。
公羊绥大惊,这尸体不仅怪异,更是违背自然之象。
断头处的创口没有生命之象,似是在头身分离前,内部血肉已经坏死腐败。
胸口之上又是被人在死后剥开,本应失去活性,却仍然皮肉紧缩。
整具尸体并无血液,皮下仅存黑沫。过了这些日子,黑沫凝成固态,却依旧香气可闻。
“呼……”公羊绥叹出一口冷气,心中已有猜想,只是一半说得通,一半说不通。
司岱舟听闻公羊绥已至刑部,脚下生风,行得飞快。
“先生舟车劳顿,为何不先作休息?”
“陛下,此事棘手。属下恐再耽搁下去,误了时机。”
藏烨所言,确为司岱舟顾虑。
怪人一事至今毫无进展,加上大理寺少卿的死法同样诡异,两桩案件,必有关联。
公羊绥刚查验完尸体,未等坐上一下,便听门外有人靠近。
“先生!”司岱舟站在检尸所之外,扬高了声音:“不知先生已至,岱舟有失远迎,望先生勿怪!”
如今,司岱舟已成一国之君,而二人确仍如边州之时。
“陛下九五至尊,老夫又岂有怪罪之理啊!”
屋门缓缓而开,公羊绥摸着自己的胡子,从屋内迈了出来。
听公羊绥这口气,司岱舟自然知晓他话中的古怪,于是诚意道歉。
“让先生一路奔波,确是岱舟不是。先生乃我救命恩人,责怪一二又算得上什么。”
公羊绥将司岱舟上下一打量,见他龙章凤姿,心中欣慰。
“陛下,随老夫进来吧。”
“朕,一人进去。”司岱舟抬手止住了藏烨的动作,又道:“外面守着即可。”
司岱舟在边州时,眉间常有郁结之色。虽郁结,却也有饮酒当歌的豪情时刻。
现在,公羊绥能感觉到,司岱舟的心境同之前大不相同。
“先生,可是验完了尸体?”
“陛下,这皇都,确为陛下所求吗?”
公羊绥施药治病是一把好手,识人识心也独具慧眼。
“果真,万事皆瞒不过先生。”
检尸所内昏暗一片,外界的光没等照进,便被吞吃个干净。仅剩的几盏蜡烛遭受冷气裹挟,摇摇欲灭。
“先前,先生说过。这皇都内人心莫测,权力虚无。彼时,岱舟不解,认为若心存大业,自当辗转于权力中心。”
司岱舟站在尸台前,一双眼眸藏在幽暗深处,不见半分流光。他虽身姿傲立,却多了萧瑟之意。
“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深宫之中诸多提防。此处,远比先生所言,更为残酷。”
“皇都,无边州之波澜江涛,无边州之悠然山河,无边州之快意潇洒。岱舟之身,已然囿于三尺之地,再不能见天高地阔。”
至此,司岱舟语调之中不免含了些悲怆。
“然,朝堂不可无君,岱舟誓以此身,还皇都朗朗乾坤。”
寒风在这间屋子肆意奔走,吹得人皮肉皆跳。
公羊绥长叹一声,道:“看来陛下对这怪人有了猜测。”
“还望先生赐教。”
司岱舟垂首行礼,眉宇之间,尽是恳切。
“这,应为蛊人。浑身坚硬,尸无血液。老夫见他皮下黑沫四散,推测他死前皮肉之上,当是生满黑色筋脉。”
说着,公羊绥用竹板指着蛊人头身分离处,道:“蛊人在斩首之后死亡,但伤口处腐败之色已深,似是死了多日。”
“竟然如此诡异?”
“不止。尸身胸口上这口子应是死后所开,却皮肉紧缩。这蛊人已然违背自然规律,诡异至极。”
司岱舟虽不曾习过医理,但伤口还是见过不少。他顺着公羊绥所指之处细细一看,确定其与寻常伤口大相径庭。
“老夫游离各州,也只见过以蛊入兽,可令之凶猛异常且遵守指令。造此蛊人者,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司岱舟眉心一动,问道:“先生也认为,这蛊人是别有所图?”
“应是供幕后之人驱策,至于所图为何,老夫尚不得知。但……不知陛下,可否闻到异香?”
公羊绥将白布重新盖了回去,没等司岱舟回应,便接着说了下去:“此味乍闻沁人心脾,但香中带腥,不可久闻。”
“普天之下,有此特性的植物屈指可数。若是再加上不腐之效,那便只有一种植物,就是乌槐国的神休草。”
“乌槐国?乌槐早已国灭,那神休草?”
司岱舟曾读过异邦通史,虽是草草翻阅,但也记了个大概,是仅限于认识名字的大概。
“乌槐虽国灭,神休草却始终存在。此草难寻,仅生于乌槐国境内的临神山之上。而神休草有化腐生骨之效,以之入药,可令垂死之人再现生机。”
公羊绥年事已高,先是查验了尸体,又是说了这么多话。他有些力竭,只能靠着尸台喘了口气。
“先生……”
公羊绥摆摆手,接着道:“神休草入药,万不会造出这般的蛊人。想来应是用邪门方法,再以神休草为蛊。但神休草自脱离土壤,四个时辰内必然凋亡。”
“四个时辰?”司岱舟拧了眉头:“这怪人在皇都内当街掏心。照先生所言,这草为制作蛊人的药引,那自然不会远在乌槐,应是种在了皇都附近。”
“皇都?怪!怪!老夫记得,这草对环境相当挑剔,最喜高山之上的阴阳相交处!”
“高山……高山?”公羊绥猛然转了语调,发问道:“若是老夫记性尚可,那皇都之外是否有一高山,名为岐山?”
“是,先生所记没错。”
见公羊绥这般恍然大悟的表情,司岱舟也不难猜到。
“先生认为,这草是种在了岐山吗?”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公羊绥自顾自在原地转起圈来,嘴中念念有词:“岐山险峻,高处积雪,有阴阳之分。若是神休草在此处种下,也是一处适宜生长的环境。”
“对……对……在岐山种下……长成之际以此为蛊……还要用什么……还要用什么才能造出如此蛊人……用什么……”
“先生!”司岱舟加重了语气:“先生!先生劳累,不妨休息一夜。”
公羊绥如梦初醒:“休息?休息什么!老夫还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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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制作蛊人之法!”
公羊绥有一老毛病,凡遇棘手难题,若苦思而不得解,便要一直钻牛角尖,不吃不喝,不睡不休。
“藏烨。”司岱舟直接将藏烨叫了进来:“送先生回下榻之地,买些酒食,好生招待。”
“属下遵旨。”
随即,公羊绥这一身嘎巴作响的老骨头被藏烨带走了。准确而言,是抬来个轿子,将公羊绥塞了进去。
“陛下!老夫可是在帮你!岂有赶人之理!”
公羊绥中气十足,这声音拐了个弯还清晰可闻。
是夜,月盘高挂,柔光如水。
寝宫之内,溶溶银辉分外清亮,将这殿中的物件尽数镀上一层薄纱。
司岱舟屏退下人,只留下一盏灯火。金色的轮廓略一歪斜,白烟上泛。
这灯火竟不如月色明亮照人。
置于桌上的木盒花纹繁复,一面铜镜正照出了司岱舟的沉静面容。
司岱舟眉骨高耸,眉弓突出,加之眼眶深邃,眼皮上便压出了一条褶子。若是用实物作比,当以起伏的川壑来形容。
眉鼻为山,眼窝为壑。
也正因如此,当司岱舟面无表情之时,这脸便多了几分威慑力。
蓦然间,月盘似是选了墨色云层,做了遮羞的面纱。
待清光再亮,铜镜之中的人脸,已截然不同。
这是一张普通的女子容貌。没有清丽的五官,也没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特征,很是平常。
司岱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在众多面皮之中选了这张。他可以扮作普通的男子,也可以扮作独独老妪。
话又说回来,身为帝王还要用这江湖外道,也是可笑。
但,易容之术却是司岱舟的保命之法。
一个尚未及冠的瘦弱皇子被发往边州,哪怕势单力薄,也不缺想将他置于死地之人。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司岱舟流着皇家的血。
自记事起,司岱舟从未见过母亲。倘若提及,只能得到个“殿下慎言”的回应。好像他的母亲,是什么不祥之物。
这后宫中,看人下菜碟者甚众。奉旨前往边州后,唯一跟着司岱舟出了宫的,是一名老太监。
这老太监却在遇刺时惨死于刀剑之下,临死之前,他将手中刚买好的女童襦裙塞进了司岱舟的手中。
“小殿下……保命要紧……保命……”
没等说完,气息已毕,老太监死不瞑目。
司岱舟将自己的脸糊上了泥巴,丢掉了出宫时穿着的皇子服饰,换上了女童的装扮。
自此,他暂时以女童装束躲开了皇都的追杀。而贼人在他前往边州之路上搜寻无果,又找到了藏在草丛中的衣物,便猜测司岱舟有意更换了穿着。
司岱舟在东躲西藏中食不果腹。一日,他藏身于街头闹市的菜摊之下,竟见刺客手持画像,抓住年龄相仿之人便上前核对。
当时的他还想不明白,这要他死于荒野之中的人,究竟是他的父皇,还是那毫无血缘关系的母后。若是要他一命,何不直接降旨,来得干脆利落。
司岱舟在慌张之中跑离了闹市。他一路狂奔,丝毫不停。摔倒在地,再连滚带爬地起来。
手中的鲜红血迹和肮脏泥土融在一起,他狼狈至极,哪里还称得上是皇子。
跑至破观,他偶遇一名落魄术士。术士见他可怜,便给了他吃食,同他说话。
说是说话,不过是术士想要找个人,来抒发自己的不得志。术士家传易容之术,善制人皮,却只能在傩舞表演时展示一二。
司岱舟在这术士身边呆了一年,虽从未正经传授过易容技艺,但跟着术士走南闯北,他还是学上了一些。
好景不长,司岱舟躲躲藏藏,终被皇都的人发现了踪迹。
术士死于刺客之手,而司岱舟在刺骨的小河中,潜了一夜。
也正是此时,司岱舟恍然大悟。这些人不远千里派出刺客,不过是想营造他意外横死的假象,为的是不在他们的手上溅满自己的血。
镜中人影独照,司岱舟再次看了一眼这张脸。
一张不易引人注意的女子面庞,这是他今晚的样子。
12. 出手相救
按公羊绥所说,神休草很可能被人暗中种在了岐山。加之此草极易枯萎的特性,制造蛊人的窝点也应在岐山附近。
若要派兵捣毁,则需要真实证据。因此,今夜之行,司岱舟只为证实猜测。
皇宫之中有密道同城外相连,本是为提防兵变的逃生之举。而入口,正建在文华殿中。
换好人面,司岱舟避开耳目,翻进了文华殿。
文华殿中月影浮动,暗光奔涌。
多宝格静立在侧,红木漾着微光,描金龙纹栩栩如生。司岱舟附身,从格子下方拿起一座荷花根雕。
这根雕雕工精细,依靠树根的自然形态随意加工,巧夺天工。荷叶茎脉有深有浅,皱褶之处,竟看不出有一处开合。
司岱舟握着根雕的底部,两指夹住褶皱间暗扣,抽出了隐藏在内部的方盒,方盒之内则是一把铜制钥匙。
密道入口就在文华殿的紫檀宝座之下。
这宝座选料大,用料讲究,因此重量也大,挪动困难。加之为皇帝专用,无人敢坐,便成为了最好的入口选择。
司岱舟搬了一阵,才挪出来个可以进身的大小。
密道应是早年建的,青砖铺底,石壁之上已有岁月痕迹。砖缝之间落下簌簌细灰,通道又窄,司岱舟避无可避,只好被撒了一头。
火折子忽明忽暗,照出的光亮并不足以将这密道看得太清楚。
寒风倒灌进地下,在司岱舟身侧肆无忌惮地穿行,让人生了一身冷意。
行至尽头,是一扇石门。作为密道,这门也造得讲究。花雕纹样,一个没差。
司岱舟用根雕中的铜制钥匙开了门,门后却不知堵了点什么,难推得很。
再一用力,石门一开,又掉了司岱舟一脸的灰土。
石门之外不知是哪座荒山,干瘪的枯藤遍地皆是。司岱舟将门一合,便听见石门内部发出声响。伸手一推,这门果然再次上锁。
怕是在石门内设了沟槽,关门后内有石球沿沟槽滚动,促使锁芯旋转,而后落锁。
司岱舟想着,又将石门遮盖严实,方揣好钥匙离开了此处。
穿过枯树丛林,月盘愈发明亮。除猛烈风声,四周再无动静。
“咴——咴咴——”
耳畔突然惊起短促的马鸣,再仔细一听,这声音应来源于前方不远处。
司岱舟顺着马鸣声,一路摸到了药王庙。只见一匹棕色高马被拴在了药王庙的一边,正跺蹄甩着尾巴。
竟然有人?
司岱舟心下一惊。
蛊人全身坚硬,如何骑马,莫不是那掏心蛊人的同伙?
药王庙背靠岐山,这马正在此处,不是同伙,又是何人能在夜半时分来这荒郊野岭?
司岱舟正觉自己来得巧妙,竟撞上了贼人的踪迹。
越往上行,步子越重。司岱舟注意着脚下位置,穿行在山中枯树之间。
岐山之上,空气掺了水分,闻着让人鼻窍通畅。
司岱舟仰头一望,圆月风采摄人心魄,清亮光芒落满脚下,生出了静谧深远的意境。他却无暇再看。
再往前行,地面逐渐平整起来,还现出了两串足迹。
有两人?
司岱舟半蹲着仔细一看,却发现了些古怪。
两种足迹并不紧凑,明显有间隔。若二人是同伙,不结伴而行,反而相隔甚远,一前一后,岂不怪哉?
司岱舟心中有疑,却还是跟上足迹行了几步。
渐行渐深,这枯树丛林愈发拥挤,而面前却突然出现一个山洞。
另一串脚印在此处骤然消失,应是走出了这个方向。
蛊人一案,线索仅在岐山。倘若不查,必成悬案。
司岱舟一皱眉头,眉间随即传来一种紧绷的异样感。
考虑再三,他还是提步进了山洞。
这山洞内部怪石林立,两侧及顶部的山石或重叠或突出,盘曲嶙峋,并无规则,应为天然而成。
脚下更是难走,司岱舟借着火折子的微光,不免踩进了幽暗的小坑。
指尖察觉一丝寒意,随即山洞之中忽起烈风。
司岱舟眼神一变,他在这风中嗅到了同蛊人尸体一样的味道。
顾不得洞中积水,司岱舟拔剑狂奔,跃进了更深处。
峻峭山石骤然消失,眼前是一片人工建造的开阔平地。
未等司岱舟细看,身旁多了一阵厉风。他侧身一躲,正躲开一击。
这!是蛊人!
司岱舟定眼一瞧,这差些就将自己的脸撕成两半的,正是蛊人的利爪。对方见一击不成,已迅速使出第二下。
他反手使剑,剑刃与黑色长甲短兵相接,声音刺耳难听。
蛊人受力,踉跄几步。
这平地两侧是熊熊燃烧的火把,跳动的光点恰好照亮了蛊人的半张脸。
司岱舟见他瞳孔漆黑,颈生黑脉,更是确定无疑。
“吼!”
蛊人似乎并无神志,只有嗜血的欲望。下手狠戾,只取要害。
司岱舟此番独行,本欲遮掩身份,只做探查。手中长剑并非日常佩剑,趁手程度自然不及。
“铛——”
司岱舟又挡下一爪,那蛊人更加暴躁,瞬间腾空而起,两掌齐下。
司岱舟横举长剑抵住攻击,却被蛊人的力道震得疯狂后撤,一把撞在了岩石之上。
岩石多异形,尖锐之处生生嵌入了他的后背,顿时晕开了深色的血液。
司岱舟先前听赫连泰和薛震所言,只觉蛊人诡异,却不知究竟厉害到了什么地步,今日算是彻底领教。
蛊人不除,皇都恐怕大劫将至。
司岱舟心下一狠,手臂发力,将蛊人推出去些,而后飞起一脚结结实实揣在了对方腹部。
这一踹,跟踹在石头上并无区别。蛊人倒退两下,一颗脑袋诡异地端在肩膀上,左右抽搐。
司岱舟沉下身体,攥紧剑柄,剑刃扎入地砖缝隙。他盯紧对方动作,打算依照先前的方法,斩首蛊人。
蛊人姿态怪异,身体上传来间断的脆声,随即四肢大幅度扭转起来。
“咔——咔!”
他的骨头像是断了一样,整个身体轰然坠地,紧接着在地面上剧烈抖动起来。
时不我待。
司岱舟在蛊人频繁的动作中找到脖颈的位置,脚下借力,猛地窜了出去。
瞪大的黑色瞳孔僵硬转动,两颗眼珠却并不在同一频率,直到锁定了司岱舟的位置。
错乱的身体于一瞬间归位,蛊人自地面弹起,向着司岱舟冲来。
利剑堪堪划破了蛊人的破烂衣服,下一刻便被禁锢在利爪之手。随即,司岱舟被一股大力摔了出来。
后背本就破了口子,又在地上摔出去几步。伤口擦在粗粝石砖上,疼痛非常。
司岱舟不死,蛊人不休。只见蛊人不带停顿,再出一爪。
千钧一发,司岱舟瞳孔一震,顾不得渗血的后背,用剑撑着要站起身来。
脚步声自山洞另一端响起,间隔短,步调快。
司岱舟猛然看见一黑影窜到了蛊人背后,甩掉斗篷,一把罩住了蛊人的头。
来人长剑出鞘,势如破竹。
“锵——”
狭长眼眸被寒光照亮,内睑一缩,这沉静的深潭微微漾开波纹,还映着几分凛冽剑意。
司岱舟恰好见到这样一双眼睛。
黑色斗篷被甩在蛊人身上,这人的脸上只剩半张蒙面。
一颗眉间红痣,在阴暗之处却仍鲜艳欲滴。
身体似乎生出了一种异样,司岱舟听见有什么沉闷的响动正在自己的耳畔扰个不停。
噗呲一声,蛊人的眼球喷出血色,随即传来他愤怒的吼声。
靠近怪人,裴承槿再次闻见了熟悉的异香。他见此法有效,起身发力,向着蛊人的眼部再刺数下。
眉间痣?裴承槿?
蛊人的眼球远不比身上坚硬,是十足的破绽。
裴承槿竟然知晓蛊人的薄弱之处!
司岱舟忍着疼痛撑起了身体,而裴承槿已经与蛊人交手,打得激烈。
蛊人虽被刺伤了眼睛,身体却无碍,此刻暴怒无比,追着裴承槿的声音下死手。
“愣着做甚!还不同我杀了这东西!”
这声音沙哑难听,是裴承槿没错。
司岱舟想不通裴承槿来岐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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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情景却容不得细想。
蛊人听觉灵敏,步步紧逼。
裴承槿在空地之上发足狂奔,拉开距离后,又猛地调转身子单手撑地,踹在其腿部,将蛊人绊倒在地。
手下用力,裴承槿一剑将欲起身的蛊人刺回了地上,单腿压死。
然而,蛊人挣扎剧烈,两只胳膊竟反向朝着裴承槿抓了过来。
司岱舟双手持剑,拼力挥下,将蛊人的头颅斩断。
“滴——滴答——”
终于失去力气的蛊人摔在了地上,而尸身之上却滴上了几颗鲜红的血珠。
司岱舟抬眼一看,原来是裴承槿半条胳膊被划出了狰狞的血道。鲜血和破碎的衣料纠缠在一处,翻卷出一条伤痕。
“你……”
司岱舟刚想开口,猛地想起自己换了一张脸,于是又改了声音。
“你这要紧吗?”
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女子。
裴承槿蹙眉将司岱舟打量了一番,问道:“姑娘,为何深夜来这山洞之中?”
司岱舟还是头一次听见裴承槿这般语气,温和中带着些疑惑。
然而,裴承槿已生了疑心。
今日这怪人像是设在此处的陷阱,专门等着来岐山探查的人步入罗网,好一击毙命。
这女子虽不像是怪人同伙,但是深夜进山,还能与怪人战上几回合,应不简单。
裴承槿又仔细看了眼一遍对方的脸,平常的女子面容,不曾见过。
司岱舟三两下编好了借口,又顾及自己正扮着女子,于是起身,行了个礼。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咳……小女子来这山洞之中,是为了寻找阿兄。阿兄早些时间进了山,却始终未归,心中担心,故而来寻。”
小女子?
裴承槿抬头见这女子人高马大,身宽腿长。
以”小女子”自称,怕是不妥吧。
裴承槿想着,敛下目光,又问道:“姑娘是住在这岐山附近吗?”
“并不在岐山之上,是附近的村子。”
司岱舟许久没将声音夹成女子的调子,说的话听起来又细又沉。
裴承槿仔细摸了怪人身上的衣物,并无收获。再一看,那脑袋转了几圈,早已滚到了远处。
“姑娘这声音,听着倒是奇特。”
顺着脑袋滚落的痕迹,裴承槿瞧到一串浓稠的黑色。黑色圆珠大小不一,其中还涌动着细密的泡沫。
司岱舟见裴承槿起身,一边盯着他的背影,一边回道:“公子莫怪,小女子少时曾患疾病,伤了嗓子。再者,公子的声音也听着特别,想来是能理解小女子的。”
这怪人的血液竟是黑色。
裴承槿用剑挑起黑血,黑血异常浓稠,在半空拉出了极细的丝线。
诡异。
裴承槿转而听见女子这番话,很像是挑衅,但并未在意。
“我见姑娘伤到了后背,这个是外伤良药。”裴承槿转身走到司岱舟面前,递来一青瓷小瓶。
“你家阿兄,想必早已下山,并不在此。岐山凶险,姑娘还是离这远点为好。”
裴承槿见对方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于是将小瓶放在了脚下的石砖上。
司岱舟见惯了裴承槿的虚假笑容,听惯了他的奉承语气,以至于此刻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巨大的反差让他愣神在原地,司岱舟感觉自己面部肌肉微动两下,甚至还传来些痒意。他将目光落在这小巧白瓶之上,手指轻轻一缩。
“公子!”
司岱舟见裴承槿起身欲走,冲出口的话还比他的脑子快上些。
“我见公子在流血,这药……”
裴承槿侧过半张脸,有幽光衬出了分明的轮廓。
“小伤,并无大碍。姑娘听我一言,尽快离开。”
裴承槿转身走入幽暗深洞,背影逐渐消淡。
司岱舟却蓦地想起自己回到皇都的日子,裴承槿身姿玉立,陷于微光之中。
究竟,哪个是真正的裴承槿?
司岱舟拾起瓷瓶,心中滋味,复杂难解。
等他回过神来拔腿再追,这山洞之外,岐山之上,早已没了裴承槿的身影。
13. 虚假身份
此番与怪人再度交手,裴承槿已经确定这岐山定是培育寒鳞草的地方。
其一,山洞中的怪人与皇都中的特征一致,均长有长甲和黑色脉络,浑身坚硬,身负寒鳞草香气,当属同类。
唯一不同点在于,这山洞中的怪人更像是有人专门留下,为的,就是杀死前来找寻寒鳞草的人。
其二,岐山山洞一半为天然,一半为人工,应是特意开凿供人使用的。其内部宽阔,还燃有火把,想必在废弃之前,应干着规模不小,且需要掩人耳目的勾当。
关于怪人身带特殊香气的原因,裴承槿也推测了一二。
寻常熏香,香味是缠绕在人的身体、服饰表面。而他闻到的寒鳞草味道,却更像是由怪人的皮肉之下散发而出。那些滴落在地的黑色血液,异味更为浓郁。仿佛是冲破了一层阻碍,变得肆无忌惮。
想必,怪人一定是经由特殊方法,才染上了寒鳞草的味道。
思至此,裴承槿认为,当务之急是确认岐山之上到底有无寒鳞草,并将怪人的尸体秘密运入府中。
裴承槿出了洞口,又朝着岐山的阴阳之交走去。
圆月依旧明亮,裴承槿的身上被镀上一层碎光。他在山中枯木之间跨步而行,发冠微乱。散出的乌丝被风吹向两鬓,悠悠起伏。
那女子能在怪人爪下坚持良久,功夫不弱。而她身材高大,应非寻常人家。
裴承槿虽对女子的身份持有怀疑,但眼下这件事也算不得重要。
手臂痛感仍在,血液却已凝固。寒风一吹,生了凉意。
裴承槿不仅在岐山阴阳之交又仔细查看了一番,更是扩大了范围,前前后后花了两个时辰,就差把岐山颠过来再找一遍。
“呼……”
一夜未眠,加上同怪人打斗,裴承槿此刻筋疲力尽。他寻了个还算平坦的树根,靠了上去。
怪人的尸体不能放在岐山上,先暂存于山洞,而后运下山去。运下山需要麻布袋子。等天亮后皇都城门大开,再套个马车,将尸体运进府。
裴承槿想着,稍稍放松了身体。
微风轻拂过他的脸,裴承槿取下蒙面,靠着粗糙树皮微仰起头。
此时万物寂静,天地之间,仅剩下流动的风声。
年岁苍茫,裴承槿周转于各方势力之间,早已没了这样平静的赏月日子。
眼下的片刻,更像是偷来的。
司岱舟站在山洞外,眼前除了枯树凋木,再无其他。
他垂头,摊开的手掌上正是那青瓷小瓶。小瓶色泽温润,浸满了玉盘清晖。
夜寒,司岱舟的指尖冻得发红,轻握在瓶身,却意外相衬。
良久后,他终于收了手掌,向着山下小镇走去。
霞光万丈,红日新生。
人影未至,丛林间先起鸟鸣。
“驾!驾——”
岐山之下,羊肠小道上尘土飞扬。蹄声隆隆,九曲回肠处金光破碎。
裴承槿不敢耽搁,算好了城门大开的时间,便从岐山往皇都赶。
时间还早,来往人群并不多。裴承槿一路骑行,直入皇都。
鬃毛扬起又垂落,骏马穿过城门,正与一马车迎面相逢。
裴承槿未降速度,径直而过。
藏烨驾着马,车上的金银装饰被裴承槿惊起的风吹得混乱。马车之中不知塞满了什么,叮叮咣咣地响。
裴承槿并没注意,只当是赶路的人。
藏烨在公羊绥身边呆了一晚,这老游医能喝能吃,吃完了还要嚷嚷着再去刑部。无奈之下,藏烨只好抓着公羊绥的胳膊,制止了他的行为,却又被他打出的酒嗝熏了一脸。
待天色破晓,藏烨也没休息半分,随即收到了司岱舟的密信。
信中所写,司岱舟要藏烨告知宋沛,今日身体不适,休朝一天。再于城门开启后驾马车前往岐山药王庙,并在马车添置上锅碗瓢盆,衾枕衣物,还有外用伤药。
以往此时,司岱舟应在深宫之中。藏烨虽不清楚司岱舟为何出现在城外,却仍然十全十美地照办无误。
前往岐山有一条小路,并不好走,加上马车车宽,便费了些时间。
等藏烨赶到药王庙,远远瞧见一高大身形,正欲行礼,却见那人转过了脸,是一名女子。
“参……你是何人!”
藏烨语气一转,手中佩剑将出。
“藏烨,是朕。”
司岱舟取出贴身令牌,表明身份。
“陛下?陛下为何这般模样?”
藏烨一对眉毛挑得奇高,瞪大眼睛又将司岱舟的脸多看了几下。
“自然是有需要。”
司岱舟见藏烨驾来了一外饰华丽的马车,叹气道:“怎么选了这么个惹人注意的,一会儿把这些装饰都拆掉。”
说完,他又转了语气:“罢了,还是先随我上山,搬一具尸体下来。”
“尸体?”藏烨一惊,又发现司岱舟的衣服似是破了,连忙道:“有贼人刺杀陛下?”
“是也不是,不说废话,快些上山。”
司岱舟算准了裴承槿定会回来带走尸体,于是先行一步,叫藏烨驾了马车来。
而他昨夜下山,已经在山下找到了一处小镇。
这岐山高峻,虽人迹罕至,但却生着珍贵的药材和草木。而山下生谷,山谷相对平坦,加上岐山春有积雪融水,冬有山间暗河,水源充足,适合耕作,便有不少人家落户于山谷,日久成镇,名为伽关。
司岱舟已在夜间看了一圈。伽关镇约有二十几户,街道虽狭窄,但商铺、作坊、茶馆,应有尽有,一个没差。
再往山谷深处,商户渐少,房屋多破败,也不乏人走屋空的人家。
清晨之时,他挨家挨户敲了门,借纸笔写信用,同时也旁敲侧击了些小镇的情况。
这小镇中多是依地而生的农户和做小买卖的商户,也有为谋生路而离家之人。那些荒废的房屋,则多是靠天吃饭的庄稼人或猎人。
司岱舟盘算着,先找个无人居住的屋子简单拾掇,然后将尸体放在此处。横竖裴承槿都会回来找蛊人尸身,自己也可在这伽关镇,寻一个合适的身份。
至于身份,依据户主身份胡编即可。若是户主回了家,给些银钱,买了宅子,便一劳永逸。
还要查清楚,为什么裴承槿会在夜半上山,他是否也知道了蛊人一事。
可是,蛊人的尸体一定要费尽心思放在这皇都之外吗?拉到刑部不是更好。
想知道裴承槿到底为何上山,对蛊人一事是否知情,直接将他抓了,拷问不是更好。
司岱舟觉得,自己所做一切,更像是找一个借口,一个机会。
他再次走进山洞,尸身上还洇着裴承槿的血。点点血痕已经干涸,变成了灰败的颜色。
司岱舟指尖微动。这滴落的血花,不及眉间痣半分艳丽。
裴承槿套了车,又是马不停蹄。
等他再次赶到药王庙,却看见了那名女子的身影。
女子听他匆忙而来的声音,转过身,道:“公子不是说岐山凶险,为何又回来了?”
“姑娘又是为何,还在此处?”
裴承槿跳下马车,大步迈到女子面前。
司岱舟见他未遮面容,确是裴承槿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裴承槿心生戒备,长眉蹙起,语气更是硬了三分:“姑娘是没将我的话当作忠告吗?还是,另有所图?”
话中有不耐,有强硬,还有质问。
晨风掠起裴承槿散落的碎发,发丝末尾微光闪闪,是太阳的金芒。
“公子这是一刻也不带歇息的?”司岱舟轻轻一笑:“小女子知公子还会来寻这尸身,担忧会有人清晨上山发现了他,便先给公子将尸体抬回了住处。”
裴承槿未松眉头,他将这来路不明的女子上下打量了一遍。
“抬回了住处?你的住处?”
“正是。先前同公子说过,我家在山下,是山下小镇,伽关。”
裴承槿转念一想,怪人身材魁梧,女子如何可抬。
“你一人抬了回去?怕是为难吧。”
“小女子有些力气,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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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尸体,还是能做到的。”
司岱舟听裴承槿的语气有所缓和,于是趁热打铁:”我是特意来此等候公子的,那镇子不远,走上一阵便到。”
尸身都被抬走了,裴承槿又能如何,只能按对方所言,去她的住处。
“不必,在下赶了马车。姑娘上车,为我指路。”
裴承槿伤到的是左臂,只因衣料是黑色,那血泅开一片,却仍不明显。他左手紧握缰绳,翻卷的伤口覆上了一层马蹄踏起的细土。
司岱舟坐在马车之中,飞舞的车幔开开合合,他恰从缝隙中看见了裴承槿沾血的左臂。
他有些捉摸不透,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了。
裴承槿按着女子指明的方向驾车,不过一刻,便看见了伽关镇。
“公子,此处就是伽关镇了,只不过还需要再行一段,才到住处。”
司岱舟嘴唇微动,还是将话说出了口:“公子这伤口虽不致命,但还是要尽快处理。”
“我看姑娘换了衣裳,想来背上的伤口应是处理了。”
裴承槿随口说着,暗中将这小镇仔细观察了一遍。
伽关镇虽不富庶,但称得上热闹。此时,街道之上已摆起了小摊,喧闹之间,摩肩接踵。
马车卡在人流中,行动缓慢。
“是,还要多谢公子的药。”
司岱舟轻轻摩挲下手指,又听到裴承槿发问。
“倒是姑娘,怎么换了身男装?”
司岱舟出宫时,避开了宫廷服饰,穿的是民间男女皆宜的款式。而藏烨带来的衣物,尽是男装。
别无选择,只能凑乎。
“公子见笑,小女子衣服不多,常穿的坏了,只好穿了阿兄的。”
司岱舟说瞎话的本事也是一流,张口便来,一句话中不带打岔。
“这样。”
看来家境一般,衣裳都没几件。
裴承槿不好再问,只轻咳了声。
马车已走出了人群拥挤处,再往前行,人烟愈少。
“前面那家,就是了。”
裴承槿听女子突然出声,急急勒停了马。
这小院不仅远离街市,看着还破得很。
木门应有些年头,但门上未贴门神,只有脱落的木屑和逐渐扩大的腐败颜色。
再看这围成一圈的木头栅栏,确是大小整齐,间隔一致,就连固定用的藤蔓都扎得严密。想来造这小院的人,手下技艺扎实。
裴承槿收回目光,状似无意,随口道:“姑娘这院子倒是建得不错。”
“这都是阿爹的手艺,阿爹一向擅长这些。”
司岱舟胡乱一编,算是接受了裴承槿的称赞。
这地儿是特意选的,远离人群,便于存放尸体。
先前,司岱舟打探到,此处原是镇上宋姓猎户的住处,这猎户却在两年前远走他乡,再无音讯。
院门未锁,裴承槿伸手一推,见这院中满是枯枝残叶。
“姑娘这,不曾打扫院子?”
司岱舟几步从车上迈了下来,在裴承槿身后探头一看。
好萧瑟的一个破败院子。
应是藏烨还没来得及扫,裴承槿和他便到了。
司岱舟赶忙找了个理由:“实在抱歉,看习惯了,也不觉得脏乱。”
如此程度还称不上乱?
裴承槿嘴角一抽,眉间微动,移开了视线。
“尸身放在何处?”
“公子,在屋中。”
裴承槿跟在女子身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屋中摆饰。
相比于脏乱的院子,屋子里倒是干净许多,规置齐整。
“姑娘,尸身并不在此处。”
裴承槿抬眼,见女子嘴角轻轻漾开笑意。
“此处是寝屋,自然不在这,而在另一间屋子。既然已经进来了,公子还是先来处理伤口吧。”
未等裴承槿应下,对方已经自顾自将伤药拿了出来。
虽为好意,但裴承槿仍觉怪异,像是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以至于这种感觉迟迟不散。
14. 火场失线索
“公子坐在这儿。”
伤口处的痛感似乎已经麻木,裴承槿举起手臂,面上没什么表情。
司岱舟见他还是没有坐下的意思,开口道:“公子救我一命,我为公子治伤,也算是还了恩情。”
裴承槿自扮男装后,便不喜他人近身。
女子这番话倒像是将他架了起来,再不接受反而显得扭捏。
“既然这样,劳烦姑娘了。”
裴承槿直直坐在塌边上,上半身板正,下半身撑着地。一张脸也没朝着女子,反是冲着门。
“公子,可将手腕袖口的带子解了?”
裴承槿闻言,想单手解开,却一下扯到了伤口。
布料带着碎肉被生生扯离了手臂,司岱舟见裴承槿眼睛都没眨一下,下手既快又狠。
裴承槿将衣袖卷了上去,露出了这块模糊的血肉。
伤口不再流血,逐渐凝固的殷红色沾上了细尘,再深处还能看见鲜嫩的血肉在轻轻抽动。
司岱舟看得出来,这伤口从昨夜被蛊人划开之后,便再没处理。
“这伤口再不上药,公子便可做独臂侠者了。”
话中并无调侃之意,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恼火。
司岱舟端来一盆清水,冲开了蜷缩的血肉。
除去这条新鲜伤疤,短短一臂上竟还有几条已经落了痕迹的旧伤,蜿蜒在角落,或长或短。
抬眼一瞧,裴承槿端着身子,右手撑在塌上。
看似随意,可放在司岱舟面前的这只手,却是紧紧绷着,连手上骨节都凸起不少。
司岱舟正走着神,却听见裴承槿突然发问道:“还不知姑娘芳名。”
“啊,小女子姓宋,单名一个黛字,粉黛的黛。”
司岱舟掩饰般缩了下手指,短暂一停顿后,在伤口撒上了草药。
“多谢宋黛姑娘。”
裴承槿点头道谢,转而又道:“这尸身还是由我带走,放在此处恐是不妥。”
“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说着,司岱舟将白布敷在伤口,绕着裴承槿的手臂转了三圈。
“鄙人裴承槿。如今伤口已经上药,不好再叨扰宋黛姑娘。”
裴承槿起身欲走,倒留下司岱舟半举着手僵在了半途。
尸身被摆在另一间屋子的正中间,脑袋也带了回来,两样并排而放,样子诡异。
“姑娘,在下要查看尸身,还请回避。”
司岱舟见裴承槿模样严肃,也知自己以普通女子身份呆在屋中并不合理,于是微微欠身,退了出去。
裴承槿用剑划开怪人的衣裳,皮肉之上,黑色筋脉蜿蜒各处,而肤色暗淡,似是死了多时。
鼻尖一动,是熟悉的异香。愈闻愈浓,愈浓愈腥。
裴承槿又将怪人的手翻了过来,除却奇长坚硬的指甲,这手掌之中,还生着厚重的冻疮和黄茧。
再将尸体腿上的粗布划烂,裴承槿竟见到了大面积红肿烂脓。
手掌被死死攥紧,裴承槿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于是急忙查看这死尸的头颅。
双耳肿大,皮肉粗糙,面上多裂纹。
城郊流民在失踪前栖身于养济院,食不饱,穿不暖,加之一路颠沛,烂疮满身。
若是这怪人本是城郊流民……
裴承槿站在原地,几乎是瞬间,皮肤上涌起蚂蚁啃食之感,他呼吸加重,身体不住颤动。
不行……需得立刻面见皇帝!
手臂在上药后传来的抽痛时猛时缓,可裴承槿再无暇理会,一把拽开了屋门。
“宋姑娘,这尸身……姑娘!”
司岱舟见裴承槿的眸子猛地睁大,随后只见他左臂发力,将自己拽了出去。
裴承槿用剑鞘挡下一只利箭,左手抓死在宋黛的手腕处,伤口的白布再次渗出了殷红色。
“躲好!”
司岱舟见裴承槿已经飞身追了出去,为隐瞒身份,只好依言留在了原地。
裴承槿拔剑向这蒙面人劈刺砍下,对方身手不弱。他在接下一击后,一把将裴承槿踹落。
与此同时,火焰四起,热浪翻滚。
裴承槿在地上摔了两圈,等到再站起身,那人已不见踪影。
火?这人是想烧了那尸体!
猛火之下,木屋接连燃烧。
司岱舟伸手抓住了想要冲进屋去的裴承槿,喊道:“你做什么!”
“尸体还在里面!”裴承槿将宋黛的手甩掉,下一瞬却又被抓紧。
“已经烧了!你要去送死吗!”
“姑娘这是做什么!”裴承槿猛然回头,眸子深处跳动着隐隐火光。
“这是证据!铁证!”
“火势如此之猛!这贼人应是浇了火油!还不走!”
司岱舟气急败坏,又道:“你若烧成灰烬一片,要证据何用!”
火光烛天,裴承槿在一片烈焰中死死盯着宋黛的脸。
爆裂声接连不断,贼人竟然洒了不止一处火油。木屋崩裂,掉落的桩子从烈火中滚落,险些砸在二人身上。
眼看再耽搁不得,司岱舟手下发力,擒着裴承槿的右臂,将他拖了出去。
“丞相府——丞相府早已没了——”
“慕氏祖宅烧成灰烬——全府上下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眼前只剩翻动的火浪,火舌舔过皮肉,裴承槿却并无感觉。长久不停的刺耳声音在脑海中震荡,余音不消。
裴承槿似乎是站在相府废墟之上,四周是亲人痛苦的哀鸣。
火焰将一个人吞噬,只需片刻便使血肉消融。楼阁、亭台、水榭,则成片而燃,似是为此助兴。
恍惚之间,这熊熊烈火中,竟出现一个奔跑的身影。
裴承槿想要伸手抓住,却察觉手臂难动,桎梏难脱。
司岱舟好容易拖着裴承槿冲出了院门,一转身,只见裴承槿面色惨白,嘴唇颤抖,一双眸子更像是蒙上了雾色,失了神采。
“裴公子这是怎么了?”
二人身后,小院燃烧殆尽,仅余骨架在炽火中灼烤。
裴承槿听不见宋黛的话,冷意自脊骨而生,随着经脉席卷全身,手掌也开始无法控制地哆嗦。
相府之祸,便是如此惨烈吗?
裴承槿并没有见过丞相府是如何烧成灰烬的,所知事情,不过是世人口中泛泛之说。
然而,正因市井传闻绘声绘色,夜半梦中,裴承槿宛若亲临。一遍一遍,剥皮噬骨。
今日,等他真站在火场之中,却半点动弹不得。
司岱舟见裴承槿一副魂魄尽失的模样,没再出言催促。
他视线下移,正落在了他抓着对方的手上。
“咳!”
司岱舟猛地松开,给自己找了借口:“方才见你一动不动,情急之下才抓了手臂。”
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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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落,他看见藏烨从不远处鬼鬼祟祟探出了一个脑袋,连忙使了眼色,让对方隐蔽起来。
藏烨本留在屋中布置,他哪猜得透皇帝又起了什么心思,只不过按吩咐办事。没来得及扫扫院子,便听见马蹄声自不远处响起。
这院中还停着他从皇都赶的马车,藏烨只得先将马车藏在了密林之中。
本想等着皇帝一同回宫,不成想没过多久,这院子竟着了大火。
他远远瞧着皇帝从院中奔出,被熏了一脸黑色,旁边还站着另一人。打眼一瞧,却是东厂厂公裴承槿。
藏烨顿时大了脑袋,正欲上前,又被司岱舟的眼神堵了回去。
这又是哪出?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能违令,只好瞪着眼睛寻了个好地方藏了起来。
见破绽已经被掩藏,司岱舟刚松下一口气,又听见裴承槿开了口。
“多谢宋姑娘。”
裴承槿依旧是一脸惨白,只是眸中有了光亮。
“公子还真想在大火中将那尸体拖出来?”
裴承槿又如何不知大火凶猛,只是流民一事,事关重大。这怪人与寒鳞草,又紧密相连。
如此种种,这尸体便显得格外重要。
思及此,他叹出一口气,道:“是我鲁莽了。”
裴承槿转身再看这宅院,已葬身火海,将成光秃一片。
“今日这贼人是冲我来的,以至殃及了姑娘,将这院子也付诸一炬,实在抱歉。”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司岱舟却想起自己的图谋,和这并不属于他的可怜院子。
“火不是公子放的,何必如此自责。”
司岱舟话说一半,只见裴承槿五官微皱,嘴唇抿起。
“裴某自当赔偿,但难免贼人会一同追杀姑娘。在下深思熟虑,认为姑娘暂时离开伽关镇是最好选择。”
“姑娘失了住所,裴某难辞其咎,愿出钱财,为姑娘购下一处院子,以供居住。姑娘先前提及阿兄,若是不嫌弃,也可一并入住。”
裴承槿一口气说完,又担心宋黛不满,于是抬手行礼:“裴某给姑娘道歉。”
昨夜在岐山上遭怪人袭击,今日这怪人就在私家宅院中被人放火烧尽。
裴承槿看得出来,山洞中的怪人是被刻意留下的。只不过幕后之人失了手,于是才来灭口。自己的行踪,恐怕早已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有这般势力,又有诡谲手段,想必所图定非寻常。
而宋黛不过普通农户,又如何能讨条活命。今日他离开此处,入夜就会有人来杀她灭口。
司岱舟听完裴承槿所言,自然能猜出他的想法和顾虑。
只不过,他以宋黛面容见到的裴承槿,让他不觉真实。
此时他面前的裴承槿,与朝堂上,深宫中的裴承槿,更像是完全不同的二人。
一人避凉附炎,虚情假意。
一人璞玉浑金,有情有义。
见宋黛迟迟不语,裴承槿眉头轻蹙,又问:“宋姑娘可是有顾虑?不妨直言。”
司岱舟藏下了自己的复杂心思,莞尔道:“没有,都听公子的。不知公子要安排哪里的住处?”
闻言,裴承槿松了口气:“皇都中有轮守,宵小不敢作乱。裴某为姑娘在皇都中寻一住处,可好?”
“好。”
司岱舟不知自己是应下了裴承槿的提议,还是应下了内心隐秘的躁动。
15. 此人听不得夸
这里靠近山谷,本就只有宋姓猎户一家。火焰将小院吞噬殆尽后,便无物可烧,而后升起了缭绕的白烟。
棕马在不远处垂下脖子,轻嗅着干枯的杂草。
裴承槿道了一声“稍等”后,在密林边缘找了点马儿可食的干草,喂在了它的嘴边。
马嘴左右咀嚼,干草被嚼得翘起了边。
马儿蹭在裴承槿的手掌上,喷出的阵阵热气惹得他手心发痒。
裴承槿察觉宋黛在看他,随口解释道:“喂点草,一会儿便可上路。”
司岱舟同裴承槿一起回了皇都。
他自登上帝位,已是许久不曾出宫,更别说在一个本该上朝的早上。
车帘被他掀开一角,失去遮拦的寒风争先恐后地朝着马车中灌,起了一身的冷意。
街市上人声鼎沸,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每一张面目都分外鲜活,不由让司岱舟想起了早已逝去的日子。
在司岱舟从皇都刺客追杀中脱身后,他便易容成了别的样貌。依着这脸,他安然活了下去。
司岱舟也曾想过,自己是否要用他人面目了然一生,虽再不是皇子,却还能留下一条命在。
然,事与愿违。
他流落各处,每个深夜,无不因噩梦而惊醒。司岱舟偶尔会恍惚,自己到底顶着自己的脸,还是他人的脸。擦身而过的人,是路人,还是要杀了自己的刺客。
他在日复一日的恐慌中终于明白,他不能舍弃自己的样貌,舍弃自己的姓名,做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走尸。
后来,司岱舟按照先皇的旨意,到达了边州。
时任边州统帅呼延生,破异国雄狮,守境安土,威震边塞。
司岱舟选择隐瞒身份加入边州大营,从卒子做起,在刀枪火海中以血肉之躯拼杀,亲手杀死那个懦弱的深宫皇子。
呼延生已过不惑之年,却经丧子之痛。对他而言,司岱舟的出现,更像是老天的一份厚礼。
于边州,于他自己,二者皆是。
呼延生早已知晓司岱舟的真实身份,也知晓千里之外的皇都中暗流涌动。司岱舟不过是弃子一枚,命将不保才来了边州。
但他看得明白,司岱舟一双眼睛中,是远超同龄人的果敢坚韧。
如此,镇守边州方后继有人。
司岱舟的冠礼,是呼延生在军营中办的。于他而言,呼延生虽为统帅,却更似父亲。他一身武艺,皆由呼延生亲传。
彼时,在边州禹城的街市上,司岱舟同呼延生一起吃肉饮酒。虽不过是一简陋小摊,滋味平凡,他却从未忘记过那种满足的暖意。
寒风从脖颈后吹过,裴承槿侧头一瞧,正见宋黛扯着帘子,远远看着某处,神情是说不出的怅然。
“宋黛姑娘,是第一次来皇都?”
话说出口,裴承槿方觉有些唐突,又将话转了个弯:“皇都繁华,稀奇物件也多,姑娘若是想添置些什么,直说便可。”
“多谢公子。”
司岱舟放下了手,街市上的热闹景色被隔绝在外。
“之前没来得及问,姑娘做何营生?”
马车走入了一条小道,马蹄踏在青石板路,回声阵阵。
司岱舟顺着葬身火海的院子主人身份,瞎编道:“我家是猎户,平日只靠打猎为生。”
原来是猎户,怪不得女子也高大有力。
裴承槿全然信了,随后细细想了想宋黛的情况,回道:“若是猎户,在皇都中应会无聊。不过姑娘近日还是莫要出门,吃食我来吩咐下人。”
话音刚落,二人已经行到了一处店铺。裴承槿勒马停车,回身嘱咐道:“此店为宅行,请姑娘稍等,在下去买一处院子。”
裴承槿选的院子,距离裴府不过几步路。
一来,方便他差人送些吃食。二来,若有贼人一路追至皇都,追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便也好办了。抓住再用刑,不怕贼人不吐出这幕后黑手的来历。
待付了银子,裴承槿便将宋黛领到了刚买下的小宅中。
这宅子不知荒废多久,院内已陈满旧灰。
裴承槿将木桌擦出一片干净地儿,放上一纸房契,又压了一块小石头。
“这是房契,姑娘妥善保管。裴某还有要事,不能再留,请姑娘见谅。”
房契被风吹得簌簌而动,司岱舟瞧着,竟然觉得镇纸的小石异常多余。
这风并不大,却又无法拒绝。它吹动了一张纸,和一颗沉寂的心。
藏烨好容易等裴承槿离开了院子,司岱舟却仍未出门。
又等了一阵,只见一名仆从拎着菜篮,敲响了门。
他看着司岱舟接过菜篮道了谢,随即那名仆从也欠身离开。
等到大门紧闭,藏烨找准时机,从墙上翻了进去。
司岱舟坐在院中石凳上,身体中失常的感觉却迟迟未消,手边还是那一纸房契。
“陛下。”
抬眼一看,藏烨已经站在了面前。
“在暗卫中找一人来此处守着。若是有人上门,就说是宋黛的阿兄。”
藏烨摸不清皇帝的想法,只是恭敬地应了下来。
等到司岱舟坐上回宫马车,他将假面从脸上除去,手指抚上这张男子的脸。指尖触感真实,却让他心生恍惚。
仿佛方才种种,是他偷了谁的时间,夺了谁的魂魄,做的黄粱一梦。
裴承槿将宋黛安顿之后,只身回了裴府。
裴九已在府中急得焦头烂额,想出去寻他,却又不知去哪里找。见裴承槿无恙归来,他才歇了一口气。
“厂公一夜未归,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说来话长,我要进宫一趟,详细的回来再说。”裴承槿行色匆匆,步履生风。
裴九见裴承槿身上染满了血迹和灰土,委婉道:“厂公还是先换身衣服,属下马上去备好热水。”
这番模样确实不适合进宫面圣,裴承槿只得先压下了这份急切。
此次探查岐山,虽然怪人被大火所烧,但也并非没有收获。
首先,这怪人与寒鳞草的关联,板上钉钉。不过却在岐山并未寻到寒鳞草的踪迹。
再次,大理寺少卿死于岐山药王庙,随即贼人特意在岐山留下嗜血怪人,为的就是杀死前来查案的人。那么,大理寺少卿所追查的偷造军械一案,也应同掌控怪人的幕后之人有关。
最后,也是令裴承槿大为震惊的。不足一月,城郊失踪流民竟成为了丧失神志,只知杀戮的怪人。
所有事情,看似独立,实际环环相扣。背后阴谋,不言而喻。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将流民一事,上达天听。
火红的木炭堆叠一处,迸溅出的光点很快消失殆尽。
铜铫不知已经烧了多久,松鸣风韵之声不绝于耳,而那铫子上的白雾,也缠绕多时。
司岱舟回了文华殿,正倚在紫檀宝座上。面前书案的正中间,则是那一纸房契。
“噗呲——”
沸水还在不知疲倦地翻滚,声声入耳,吵得司岱舟甚是烦躁。
宋沛一早守在司岱舟的寝殿外,却被藏烨告知今日陛下身体不适,休朝一天。
然而皇帝并未召见,他又怎敢私自入内,只能一直候着。
这一等,便将太阳等到了正头顶。
宋沛自然察觉不对,心中打鼓之际,又见藏烨回了寝殿。藏烨却说,陛下不在寝殿,一直在文华殿。
宋沛只好挺着半截入土的身子跑去了文华殿。
想必是陛下操劳政务,通宵达旦。
他呼出一口气,心中难免有了些慨叹。
裴承槿从沐浴更衣,到入宫觐见,一刻不停。
此时,他正朝着文华殿大步迈进,便看见了弯着腰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宋沛。
“宋公公安。”
宋沛没抬眼,便听见这像是被沙石磨过的声音,登时眼皮一跳。他装作没听到,微微阖上了眼。
裴承槿见状,拉长了调子:“宋公公!安好啊!”
“裴厂督。”
宋沛扯了一下自己下垂的嘴角,声音缓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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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未召见,裴厂督怎得又来了?”
“自是有急事啊!”裴承槿情真意切:“还要劳烦宋公公为我通禀一声。”
眼皮上的褶子似乎更是重了几分,宋沛拧着脸,沉声道:“裴厂督今日来的不是时候,陛下身体抱恙,歇下了。”
“陛下真是——勤政爱民!身体有恙还在文华殿中啊!”
裴承槿一开口,调子更高,惹得宋沛差点在原地跳了起来。
“裴厂督!何故大声喧哗!”
如此动静,司岱舟再听不见,就是耳朵不好使了。
他换了斜倚的姿势,直了身子。略一停顿后,又伸手将案上的房契收了起来。
“宋公公,让裴承槿进来吧。”
司岱舟的声音传过殿内,等再传出了厚重木门,则生了沉闷的回响。
宋沛听皇帝松了口,将眉毛一敛:“裴厂督!请吧!”
文华殿中,帘幕色彩鲜艳,麒麟祥纹盘锯于三尺丝缎之上,流光溢彩。
殿内中央,满地铺锦,织金毯上九龙齐飞。
裴承槿快步进了大殿,双膝触地而拜。
“奴才参见陛下!”
司岱舟瞧着裴承槿换了一身飞鱼服,左臂动作自然,不像半分有伤的样子。
“裴厂督,平身吧。”
裴承槿微微欠身,道:“多谢陛下。奴才今日无旨觐见,确有要事禀报。”
司岱舟的手中端着一封奏折,目光却恰好略过了奏折边缘,落在裴承槿的脸上。
“裴厂督哪次不是说,有要事禀报,这次又是何要事?”
语气古怪,话中有话。
裴承槿略一蹙眉,收在袖中的手指不由攥紧。
“禀陛下,几日前奴才曾向陛下提及城郊流民遭受诱骗以至失踪,陛下可还记得?”
“自然。”
城郊流民一事,看似事小,却能反映出这朝堂之上贪墨成风,食素盈朝。
而司岱舟的皇位,坐得并不安稳。他在明面上惩戒了户部侍郎曹康适,但同时也需要曹康适来操办善后。故,此人不能弃。
司岱舟以为裴承槿是要提及此事,便率先开口道:“裴厂督先前说,这拨给养济院的款并不足以安顿流民,朕便让曹侍郎着手重新办了,可有不妥?”
“奴才并无此意。”裴承槿俯身行礼,又道:“陛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自无不妥之处!”
又是这样的话。
裴承槿同宋黛所言,字字肺腑。后背破了,就给她伤药。宅子烧了,就为她买一处新的。
怎么到了自己这儿,除了虚无的溢美,就只有奉承之言。
司岱舟从紫檀座上起身,衣袍堪堪擦过地面,金色细线映出了深浅的光芒。
“听耿卿说,裴厂督这几日并未前去调查军械一事啊。这朕安排的差事,真是就不值得费心吗?”
整句话说完,司岱舟已经站在了裴承槿面前。
日光自背后倾泻,打下的身影恰好将裴承槿遮盖。他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承槿。
但裴承槿听着,只觉得皇帝是因他未去找耿元恺一起查案,而心生不满,便沉默了些时间,想着应答之话。
“裴厂督一张巧嘴,怎得此刻却不言语?莫非是朕说中了,你是不愿做朕安排的事情吗?”
司岱舟见裴承槿面上神情微微松动,更觉得自己猜中了。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自心底喷发,激得他的声音扬高些许:“裴厂督若是不想做,那趁早把位子空出来,朕好另择贤良。”
都说司岱舟喜怒无常,现在看来,实在是有病。我不过夸了他两句,夸到马屁股上了吗?尥蹶子给谁发疯。
裴承槿心下恼火,尽力控制着自己面上的表情,还是不免显出了端倪。
阴影在裴承槿的脸上分出深浅之别。他垂下的长睫打出了深灰一片,司岱舟看不见他眸中的情绪。
眉间的那颗红痣则染上了浅浅的灰。
目光流连在这颗痣上,司岱舟突然发觉,自己是想看清裴承槿这个人。
16. 重识裴承槿
恰逢日光流转,明暗变换。
司岱舟映照出的身影浅了轮廓,他见裴承槿抬起了眸子。
“陛下何出此言,奴才虽未与大理寺卿共同查案,但并不是不将陛下嘱托之事放在心上,而是另辟蹊径,寻找线索。”
裴承槿就着皇帝说的差事为自己辩驳,却见司岱舟眼中盛着他看不懂的晦暗。
谁招惹他了?
裴承槿忍不住在内心嘀咕,想着要不是火烧眉毛,自己何必撞上他这幅艴然不悦的样子。
司岱舟稳了语气,开口发问道:“裴厂督另辟了什么蹊径?”
“陛下,顺着军器库的线索追查是一条路,但恐收效甚微。而大理寺少卿是因追查偷造军械一案,在岐山药王庙遭受刺杀。奴才以此为线索,前往岐山,竟见到了嗜血的怪人。”
“这怪人失了神志,嗜杀好战,且皮肉坚硬,不入兵器。先前大理寺卿曾言,少卿是死于掏心,寻常人又如何下此毒手。而那怪人手甲奇长,锋利无比,当为凶手。”
裴承槿说的,因为追查大理寺少卿之死才前往岐山,自然是假话。他去岐山,只为寻找寒鳞草。
这番话,不过是讲给皇帝的托词。为的是让自己的岐山之行,名正言顺。
司岱舟疑心裴承槿前往岐山的原因,却没想到此刻被他说了出来。裴承槿的解释,正着听,反着听,好像很是合理。
但司岱舟转念一想,若是裴承槿的确是为了大理寺少卿而去了岐山,那自己刚刚说的话,岂不是屁话。
大殿之内,登时沉默一片。
司岱舟背在身后的手攥了起来,他遮掩般甩了下袖子。
见皇帝没开口,裴承槿倒认为是个继续开口的机会。
“奴才已仔细检查过尸体,尸身之上生着冻疮和烂脓,皮肉还有其他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奴才推测,这名尸体极有可能是已经失踪的城郊流民。”
说罢,裴承槿语气一转:“然,奴才办事不力,本想将怪人尸体带到陛下面前,哪承想竟遭贼人跟踪,尸身被烧,铁证全无!”
尸身被烧,司岱舟是知道的。但是裴承槿说的铁证,他却一点不知。
裴承槿拼命要将尸身带出火海,原因竟是怪人身上的烂疮冻痕可以证明身份?
司岱舟怔愣一瞬,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没看清过裴承槿。
裴承槿是太后的手下鹰犬,行监视之责。又以百官的腌臜把柄,交换秘密。
在他眼中,裴承槿万事当以自身为先,辗转于朝堂权贵而明哲保身。
先前,裴承槿以巧言揭发养济院一事,便超乎司岱舟的认知。如今,他亲眼见裴承槿欲闯火海带出尸体。
若正如裴承槿所言,是为了保下证据。那裴承槿,则远非表面所见,是蝇营狗苟的小人。
凉风习习,流纨轻盈飘动,麒麟瑞兽蹄踏祥云,霸气威武,灵动如生。
风袭身侧,司岱舟见裴承槿一身正红色飞鱼服,衣摆褶裥微微而动。
这样明亮的红色,衬得裴承槿风姿玉举。
司岱舟压下喉咙深处翻滚的痒意,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多了分干涩。
“裴厂督此次入宫,是为了失踪流民一事?”
“正是。”裴承槿颔首。
“依你所言,这诡异嗜杀的怪人很有可能是失踪的流民?”
“陛下,倘若不是流民身份特殊,尸身上特征明显,想来幕后之人也不会费尽心思毁尸灭迹。”
裴承槿将双手相交而握,躬下了身。
“岐山怪人诡异非常,且来源不明。奴才恐背后黑手另有所图,意图祸乱皇都!”
想来,裴承槿并未见过前些日子死在西营街的怪人。他去岐山,应当也是因大理寺少卿命丧于此。
司岱舟又想到,裴承槿当夜所骑的马是拴在了药王庙内。这样推算,他是先去查看了药王庙,而后上了岐山。
怎么看着,都像是司岱舟自己先入为主,一叶障目。
“那,依裴厂督看,朕该如何?”
司岱舟托着裴承槿的左臂,将他扶了起来。果不其然,裴承槿左臂上伤口作痛,面上闪过了一丝异样。
倒是个能忍的。怪人长甲锋利,又一夜不曾上药。现在新换了一身衣裳,想必伤口也沾了水。
司岱舟看着对方生生忍下了疼痛,微皱的五官一松,又恢复了寻常的恭敬。
“回陛下,奴才不敢逾矩。此事,还需陛下定夺。”
裴承槿哪里知道,司岱舟这奇怪的态度又是何处吹来的妖风。毕竟,他在这厂公的位置上也坐了几载,司岱舟可从未征询过他的意见。
“这有何不能说,流民一事的隐情不是裴厂督冒着风险探查到的吗。这应对办法,也该有些见解?”
话毕,回音在屋子转了一圈,最后传回耳边,司岱舟才发觉这话说得更像是伪装的嘲讽。
明明是问裴承槿的意见,愣是拐了一圈。
司岱舟刻薄语气一出,反而让裴承槿放下心来,他缓缓道:“陛下,依奴才看,岐山可疑,应派人搜查,包括山下小镇连同周边数里之地。贼人既然在岐山留下踪迹,任凭他如何遮掩,终有百密一疏。”
“此事,朕将交由御林军大将军卫思淼。”
裴承槿垂眸听着,却察觉司岱舟的声音愈发靠近。
视线之中,袍服上火纹缭绕,金螭蟠曲。
再过一瞬,这螭龙更近一分。
“前几日,朕曾说过,要裴厂督为朕办事。”
司岱舟将话说一半,随后故意停顿了下。
而裴承槿面色如常。
“先前,朕已将曹康适当众下了面子,这还要归功于裴厂督的提示。这朝堂上,都知流民一事是你同曹康适办的,只降罪了曹侍郎,而未追责于你。想来,也能猜到是裴厂督为了流民安危,鞠躬尽瘁。”
“如此良才,朕将你重用,顺理成章。”
句句称赞,实则字字算计。
这不过是皇帝给太后的表面计谋,为的是让太后相信裴承槿已在司岱舟面前取得了信任。
至于太后能信多少,全看裴承槿的花言巧语。
不过,信任与否并不重要,能将皇帝的信儿传在太后面前,才是首要目的。
裴承槿清楚司岱舟的盘算。于他而言,为谁办事并不重要,他只需要利用其手中权势,为自己所图披荆斩棘。
“陛下睿智明达,奴才叹服!”
裴承槿声音激昂,话含顿挫。
一股冷香缠绕于鼻尖,粗闻清冽酸涩,再嗅却有茶香回甘。
裴承槿心下疑惑,今日并未熏香,怎得这味道缭绕不绝。
殿内空旷,寒风穿行,面上却突然被呼了一阵热气。他轻轻抬眼,却见一张脸正挡在自己面前。
竟是司岱舟沉着气,打量得不动声色。
匆忙一瞥中,裴承槿见到司岱舟那双略微瞪大的眼睛。
眼中白仁大过黑色瞳孔,眼尾拉高,而压出了一条断断续续的深刻褶印。
“裴厂督说的漂亮话,真是能把死人说活啊。”
司岱舟的眼角提起笑意,一双眸子又变长了些。
裴承槿猜不透皇帝起起落落的心情,索性闭了嘴,不再接话。
“既然朕要重用裴厂督,那裴厂督今后可不能再做闲云野鹤了。每日,便来朕跟前,候着吧。”
幽幽冷香从鼻尖消散,司岱舟重新坐回了紫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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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座上。从话中语气推断,他心情甚好。
裴承槿拱手而立,道:“奴才谨遵圣旨。”
皇帝既然要为太后演上一场好戏,这戏本子上,必然少不了自己的角儿。
倘若军械一事当真事关太后,那从中斡旋,也会得知寒鳞草的蛛丝马迹。
最次,常伴在皇帝身侧,则不愁岐山的后续线索。
进退,均有利可图。
低垂的眼帘缓慢撩起,裴承槿目含暗光,稍纵即逝。
宝座之上,司岱舟重新执起了狼毫,表面平静。
不远处,一对金鹤香薰状似鸣啼。白烟悠悠升起,却因闯入的风而方寸大乱。
司岱舟何尝不是,颠覆了想法,又乱了分寸。
绣眼鸟死在了金雕细琢的紫檀鸟笼中。
僵硬的鸟尸上羽毛蓬乱,鸟脖再无法支撑,只能松弛地垂了下来。或许是因这天气寒冷,才没生出了肮脏的蛆虫。
不过,这些都无人在意。
年轻男子从金饰华美的马车上跳下,步履飞快。身后数名仆从捧着琳琅物件,却只是远远跟着,不敢言语。
“爷?爷!”
侍卫从他身后急急追上,又挥手赶走了仆从。
男子随手扔下保暖的裘衣,长发微乱,便伸手理了理。
食指穿梭在乌黑长发之间,露出了根部的一颗细小黑痣。
“爷果然料事如神!岐山上去了人!但……”
侍卫的声音小了些,随后便起男子温润的声音。
“但什么?”
“但……蛊人未能得手,反被杀死了……不过!爷可放心!已经按照您先前吩咐的,将尸身处理掉了!丁点不剩!”
“之前便说过,此蛊需要身体健壮之人,你找来的那些流民,身残体弱,就算制成了,也是不堪大用的废物。”
男子轻轻撇了一眼侍卫,见他垂首敛眉,又道:“若成大事,细微之处,也不可放过。”
“更何况……”
说着,男子斜靠着,坐在了玫瑰椅上。
“更何况那些流民正被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盯着,此时动用,更需毁尸灭迹。还有,让你把神休草尽数带走,办好了?”
滚水热腾,雾气四散。茶香袅袅间,男子垂眸抚了抚盖碗。
“自然!都按照您的吩咐办好了!后续的事情,属下也打点妥当,保准神休草安然无恙!”
话锋一转,侍卫沉下语气,道:“爷,这去了岐山还将蛊人杀死的,说来,您也识得。其中一人只是乡间野女,而另一人却是东厂厂公,裴承槿。”
白瓷茶碗发出清脆一声,男子将它连碗带盖一起砸在了木桌之上。
“确定?”
“东厂厂公裴承槿眉间有一红痣,且长相俊美,宫中之人悉数知晓,断然不会看错。”
“爷!”侍卫拱手道:“这裴承槿乃太后跟前红人,又在皇帝眼皮下,想必此时,皇帝也……”
“这种大事!现在才说!”
侍卫急忙下跪,惶恐道:“属下该死!”
“那裴承槿横竖不过一个卑贱奴才,却能坐上今天的位置。手段,见识,当为人上,还需提防。去,派人盯着他。皇帝那边,也给我盯好了。”
男子发完了脾气,又将身体靠了回去。
“过些时候,就到皇家冬狩的日子了。我要的蛊人,还需炼出最好的。不然,怎么能配得上九五至尊的帝王呢?”
说罢,男子轻轻一笑,尾音带颤。
烈风涌入室内,将紫檀鸟笼吹得不停作响。
男子抬眼一瞧,神色淡淡:“鸟儿都死了,还留着做甚。”
“该死的,早该彻底消失。”
17. 将计就计
卫思淼奉司岱舟之命,前往岐山搜山。
这岐山冬日多瘦木枯枝,山中野兽也早找好了地方栖身。整座山上,生机寥寥。
卫思淼带着人马乌泱涌上了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了一遍,却只找到了先前出现蛊人的山洞。而其他地方,并无可疑之处。
山洞中除却留下的打斗痕迹,没有任何器物,角落也过分干净。
种种迹象,皆可表明这个山洞早先已经被人特意清理过。
线索中断,司岱舟只好让卫思淼在岐山附近留下人手,暗中监视。
而这几日,裴承槿应了司岱舟的话,日日来御前侍奉。
皇帝上朝,他在殿外候着。
皇帝在文华殿批奏折,他在殿内候着。
皇帝回寝宫,他也出宫回府。第二日,再一早过来。
裴承槿彻底失去了闲暇,每日睁眼就是司岱舟那张脸,闭眼之前还是他那张脸。
东厂厂公裴承槿一跃成为陛下眼跟前的红人。此种谣言在众人嘴里一嚼,立刻席卷朝堂。
裴承槿每日除了要跟着司岱舟,出宫之后,还要与不同官员溜须拍马,称兄道弟。
司岱舟的目的很快便得逞。太后已私下派人传话,要裴承槿今日于酉正时分乔装混入太医之中,借为太后诊病之名,进入慈宁宫。
裴承槿面色不变,将原话转述给了皇帝。
“哈哈哈……哈哈……”
司岱舟先是笑了起来,笑声自喉咙深处而出,却听着越发沉闷。
“不愧是太后啊,手眼通天。看来这太医院内,也多为太后一党。朕若是找人瞧病,尚且要顾及一二啊。”
话中除了讽刺,还能听出些隐隐的怒火。
太后势大,朝中羽翼多为言官。而司岱舟不仅有雷霆手段,更有直属帝王的黑甲卫和御林军。
加之太后因先太子之死而对司岱舟心存怀疑,故,二人不过表面和平,实则两两相抗,势同水火。
裴承槿清楚利害,见司岱舟没再开口,便问道:“陛下,不知今日,奴才去,还是不去?”
游龙纹笔架由青玉所制,雕刻细腻,匠心独具。
此刻,只见一只紫豪笔被重重摔在了上面,浓墨四溅,漆黑颜色顿时落在了纹样之上。
“去!为何不去?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司岱舟嘴上如此说,心中却并不安稳。
归根结底,是他并不确定,裴承槿是否真心为他所用。
这几日,他瞧着裴承槿的神情,无波无澜。
若是在殿外,对方则跟在五步开外。若是在殿内,则是站在殿门前的一块地上。
二人相隔甚远,以至于司岱舟每每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却又不想说了。
尚未干涸的墨痕在手指上被用力一捻,司岱舟垂眼看着这被拉出长痕的墨色,开口道。
“裴厂督怎得总是站这样远?”
裴承槿本是等着皇帝接下来的吩咐,哪知他再一开口却是令他听不懂的话。
“回陛下,奴才恐扰了陛下清净,故站远了些。”
“站得近些,太远了,说话都费力。”
文华殿空旷,裴承槿只能听见司岱舟语气之中的不耐烦,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思索两下,裴承槿依言走到了皇帝面前。
司岱舟单刀直入,道:“裴厂督,是决定为朕效力了吗?”
原来是心存怀疑。
裴承槿摸透皇帝心思,迅速转了表情,跪地而后高声道:“为陛下效力,当属奴才所愿!”
“先前,裴厂督为太后效力,也当属所愿了?”
司岱舟瞧着裴承槿的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倒是看出了些演绎的成分。
“陛下,为太后娘娘办事,乃义父遗愿。义父对奴才有再造大恩,万不敢违背!”
裴承槿东扯西扯,借坡下驴。话刚说完,果然又听皇帝问道。
“那这义父之恩,裴厂督不用报了?”
司岱舟步步追问,丝毫不留缝隙。
裴承槿虽是俯下身体,声音却洪亮:“陛下,义父已经仙逝,所留遗愿,也已尽力而为。如今,当另择明主。陛下龙章凤姿,有日月之表,是为明主!”
司岱舟不得不承认,裴承槿夸人,确有几分功力。
他轻皱眉头,嘴唇微动,生生压下了翘起的嘴角。
见皇帝没再追问,裴承槿便猜他暂时放下了疑心。
宫中事,事无绝对。所谓效力看得也只是谁更有价值。
而今,皇帝掌控岐山一事,又出言拉拢,当为利用人选。
“咳……今日前去太后寝宫,她必会提及岐山一事。裴厂督只需说明,卫思淼已在岐山之内发现了逆贼踪影,尚在搜捕。其他的,只需灵活应对。”
怪人与逆贼,并非一说。司岱舟隐瞒怪人一事,一可减少百姓惊慌,二可避免打草惊蛇。
逆贼说法,是司岱舟的表面借口。目的,应当是逼迫太后有所行动,从而露出马脚。
裴承槿心下了然,道:“陛下运筹帷幄,奴才钦佩!”
“陛下——御林军大将军卫思淼——恳请面圣——”
宋沛那破锣嗓子像是古寺钟声,前调响,后调重,中间拉长,惊得休憩的寒风再度吹了起来。
司岱舟敛了面容:“传。”
卫思淼宛若一座移动山丘,带着烈风,卷着细尘,直直冲了进来。
“末将卫思淼,拜见陛下!”
这脚下一圈,都被卫思淼震得晃荡。
裴承槿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对方,见卫思淼那脸上冒出了细汗,便猜是岐山发现了什么要紧事。
“卫将军,朕不是让你看着岐山。”
司岱舟放下奏折,转手拿起了下一本。
“陛下!正是因为岐山一事,臣才来冒昧恳请陛下赐见!”
卫思淼瞪大了不大的一双眼睛,眉毛竖起:“陛下,岐山之上,确有发现!”
说着,他偏头看了一眼裴承槿,止住了话。
此种微小动作,意味明显。
裴承槿自然察觉,并未开口,只垂首沉默而立。
裴承槿已表明忠心,司岱舟虽信了八分,但若屏退,更失帝王风骨。
卫思淼见司岱舟摆了摆手,知晓皇帝并不介意裴承槿在场,便顺着说了下去。
“臣麾下,有一郎将。从军之前,居于山林,靠山吃山。故而,此人对树木丛林,原隰山丘,最为熟悉。”
“今日,此人乔装上山,照例巡视,却发现岐山之上有泥土松动的痕迹。”
司岱舟合上黄绫封套,奏折被拍在了书案上。
“泥土松动?何意?”
“回陛下,据此人所言,有人在岐山挖走了大片泥土,又寻来了别处的生土,填在了上面。
“岐山之土,颗粒粗,含石砾。这些重新覆盖在上的土,却是团粒状,是壤土,应为耕作土。”
说到此处,卫思淼眉头一松,眼睛也眨了几下。
“说是……啊!是说这岐山上之所以出现耕作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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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可能是有人将土挖走后,为了掩盖,才找来别地的生土盖好填满,却忽略了土壤之别。”
卫思淼将郎将所言尽数托出,随即顿了两秒,仔细回忆有无缺漏。
“陛下派臣看守岐山,臣不敢有误,特此报于陛下!”
裴承槿虽像个石雕似的站着,话却没少听一句。
照着这郎将所言,岐山被人挖去了土,又欲盖弥彰地填了回去。同时,还留下一名嗜血怪人负责杀人灭口。
种种,均可说明岐山确为寒鳞草的种植之地。
只不过,始作俑者思虑周全,在追查到岐山前转移了证据。
藏于袖中的手指攥在一起,裴承槿不觉自己已咬紧了牙,下颌角微微鼓起。
“不知,裴厂督,你怎么看啊?”
司岱舟并未回了卫思淼的话,反而一句引到了裴承槿身上。
手心一松,裴承槿开口的声音中,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回陛下。奴才愚钝,虽猜不着这被人挖走的土有何特别之处,但想来,贼人费尽心思也要暗中运走,必是有所求。”
“运土非小事,需人力马力,不妨走访农户,调查可疑人选。也可寻找耕作土的原本归处,并于附近搜查。”
说罢,裴承槿欠身道:“此为拙见,还需陛下定夺。”
这一番话,正正说在了司岱舟的心头上。
固守岐山,非为良策。泥土线索虽然扑朔迷离,但不失为一条好路。
看来,裴承槿不仅待人接物左右逢源,办案做事也是抽丝剥茧。
“卫将军,裴厂督所言极是,需双管齐下。而岐山仍要派人监视,若有鬼鬼祟祟可疑之人,留下活口,带来审问。”
“此事,劳烦将军了。”
司岱舟话中尾音渐长,裴承槿也听出了几分隐约的疲惫。
卫思淼打躬作揖道:“末将定不辱命!”
做戏,便要做个全套。
裴承槿在皇帝用膳时离开了皇宫,经过皇都中最热闹的街市,还买了一包新鲜出炉的糖炒栗子。
趁着付钱的空档,裴承槿状似无意,扫了一眼身后水泄不通的人群。
果然有人跟踪。
回府后,他换了穿着,沿小道靠近皇宫,并在无人之处掠过宫墙。一路避开宫女太监,翻进了太医院。
太医院中早已有人等候,见着他来,便递上了一件绯色盘领袍。
“裴大人,太后娘娘等候多时,请快些随我来。”
裴承槿倒是认得这人。
马含昱,此人乃太医院中德高望重之辈。医术渊博,技术精湛,善针药并重。
他来为太后诊治,确实合适。
裴承槿迅速套上衣袍,道:“马太医,有劳了。”
金乌已逝,弦月如弓。
裴承槿抄手垂眸,紧跟在一众太医之后。
宫中小路,色泽黛青。步子若是重上一些,便有金石之音不绝于耳。
众人安静非常,无人言语。蟾光之下,就只余了这种脆声。
“马太医。”
一名女子的声音将沉寂打破。
裴承槿抬眼一扫,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纺琴姑姑。
“姑姑好。”马含昱略一躬身,眼神向后一瞥,示意人已带到。
裴承槿见女子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心领神会。
他越过众人,走至纺琴身前,双臂于胸前合抱,道:“纺琴姑姑安。”
其余太医早被知会过,皆闷声垂首,不看不听。
18. 攻心
纺琴推开殿门,侧身,颔首而立。
裴承槿扫了一眼对方表情,见其面不改色,于是垂下眼帘,单手拽起绯袍一角,大步跨过了慈宁宫的门槛。
此时,玉钩当空。
釉里红纹梅瓶被溅上银辉,瓶中恰是一枝绽放梅花,五瓣粉白,枝干虬曲。
花香虽然清淡,却持久未散。
青瓷熏炉中,轻烟飘逸。檀香沉稳柔和,嗅之细腻。
两种香气细细纠缠,再闻,却生出了别样美妙的滋味。
纺琴不知何时站在了裴承槿身后,她轻声道:“太后娘娘,裴大人到了。”
一只盘绕着皱纹的手为太后掀开了珠帘,嬷嬷托着太后一臂,身子前倾。
只见太后从内室缓缓而出,金钗生辉,步摇微晃。
带起的细风将轻烟吹得歪斜,香味始终浓郁。
裴承槿下跪叩首,扬声道:“奴才恭请太后圣安!”
话音落地,字字有声。
而室内寂静一片,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太后迟迟不语,宫女静立原处。
裴承槿附身贴着地面,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喉间似乎涌起异物。周身鲜血倒流,尽数冲向头颅。
彼时沁人心脾的芳香气味,再闻却粘稠无比,令呼吸滞涩。
身前馥郁更浓,与此同时,脑袋顶传来太后威严的声音。
“不知,这几日,裴大人都在忙着些什么?”
虽语气平静,却更像兴师问罪。
喉中充血,裴承槿一开口,嗓音听着闷声闷气。
“回太后的话,奴才近些日子在跟进兵部郎中的案子,还有私铸军器一事。”
香味渐远,太后似是转身坐在了高椅之上。
“是吗,那裴大人说说。”
太后轻捏盖碗两侧,抿了一口嬷嬷递来的茶水。
翡翠盖碗呈着海棠花形,在太后手中,正与黄金戒托上的碧玺相得益彰。
“奴才前些日子探得,那兵部郎中并非意外死亡,而是被人蓄意下毒杀害。偷造的军械虽是从府上搜出,但依奴才看,此事并非郎中一人所为。”
裴承槿仍跪在地上,下肢传来冰冷的麻意,这种噬人的感觉逐渐从腰际之下向上攻陷。
“你认为,该是如何啊?”
太后放下盖碗,轻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裴承槿。
“奴才不敢妄言,只盯紧了大理寺。大理寺中每日有专人押送木箱,且皆为坚甲利兵,守卫森严。奴才不知箱中物品为何,但观其阵势,私以为,应与军械一案有关。”
以上有关大理寺所述,裴承槿当然没见过。不过是根据在大理寺见到的种种,编造而成,半真半假。
大理寺卿将他抓入天牢那日,皆着常服,行车谨慎,应为隐蔽之举。
太后当不知皇帝早出言拉拢,而是因宫中传言,疑心于自己。
裴承槿再清楚不过,太后能在尔虞我诈大的后宫中走到今日,全靠过人心计。否则,早已为先皇殉葬。
今日,太后秘密召见,一为试探,二为消息。
试探,需要声情并茂地做戏。
消息,一半真实,一半掺假,则最为可信。
裴承槿刻意将话停了些许时间,等他再度出声,话中已满是恐慌。
“太后娘娘!请治奴才办事不力之罪!”
说着,他将脑袋实实磕在地上。
“奴才蠢笨!太后娘娘将此事托付于奴才,奴才却始终不能查明!有负太后所托!”
果然,太后攒紧了一对蛾眉,出言催促道:“发生何事?还不快说!”
“奴才私自潜入大理寺,意图查明箱内之物,却惊动侍卫,险些死于箭下!是奴才的属下拼死相救。否则,再无福分见到太后娘娘!”
这些话,却并不足以让太后信任自己。
“裴厂督为哀家尽忠竭力,岂能怪罪。”话锋一转,只听太后突然发问道:“这几日,朝堂之上都说,裴厂督成了皇帝的眼前红人?”
果然来了。
裴承槿藏住眸中冷光。
“太后娘娘明鉴!此种说法,并不属实!”
“先前,皇帝将安顿流民一事托于奴才和户部曹大人。怎料奴才在无意中发现,流民竟造奸人蒙骗,以至失踪,遂上报于皇帝。奈何皇帝心思深沉,借由流民一事 ,于百官面前,治了曹侍郎的罪!”
话至于此,裴承槿等着太后的反应。
“竟有此事?你可查明?”
太后的声音中难掩震惊,问话速度也快。不像是裴承槿所疑,为流民失踪的幕后黑手。
“奴才追踪到荒废老宅,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流民也不知所踪。”
“因着此事,皇帝明面上褒奖奴才,实则暗中将奴才高高架起!朝堂之上,无人不知曹侍郎是与奴才一同经办流民一事。曹侍郎被降罪,奴才却安安稳稳,甚至还成了所谓眼前的红人!这不是让百官在暗地里唾骂!我裴承槿是背后捅刀之人!”
裴承槿将话说得越发激昂,尾音更是声如洪钟。
自然,这番话也是捏造的。
太后既然疑心裴承槿有向皇帝靠拢之意,第一步,是要为她竖起疑问:皇帝真的有意将裴承槿拉拢吗?还是另有所图。
太后见裴承槿似是气喘,俯在地上肩膀耸动,便软了语气,道:“裴厂督这是说的什么话?又为何一直跪着,先起身吧。”
“奴才叩谢娘娘!”
裴承槿单手撑地,想站直身子,双腿却猛然传来一种细密的疼痛,似是百针齐扎。
“哀家近日听闻,皇帝派御林军前往岐山,你可知是为了何事?”
看来,司岱舟在调兵之际已经设想到太后会有所察觉,方嘱托自己,以发现逆贼一事作答。
裴承槿半弯身子,恭顺道:“回太后的话。皇帝虽许奴才跟着,但凡遇大事,皆为密谈。不过,这几日,御林军大将军卫思淼确实来了文华殿。忆其样子,风尘仆仆,甲衣脏污,似乎还沾染了血腥之气。”
“奴才推测,应是抓了人,或者……杀了人……”
长甲嵌进掌心,原本端庄的坐姿也紧绷了不少。
只听太后低了声音,问:“何意?”
“奴才斗胆猜测……应当是皇帝在岐山发现了逆贼踪迹,故而派兵抓捕。”
太后显然不信,骇人目光在裴承槿身上走了一圈。
“娘娘可知几日前,都城内有逆贼在晚间当街杀了人?”
太后眉间松动,忽而又听裴承槿道。
“逆贼被处死,此事也被皇帝迅速瞒下。奴才想,二者当有所关联。”
其实,太后的确听闻,有逆贼当街杀人。
然,逆贼所图应为权力。当街杀人,却与目的背道而驰,反而招致祸端。
倘若,是皇帝察觉逆贼踪迹,贼人为保命逃于街道,并在逃亡中杀死一人。如此,便可说通了。
太后沉默片晌,裴承槿攻心的计策,已成功大半。
珠帘轻晃,玉石相撞,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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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响起太后温和的嗓音。
“裴厂督,可还记得你义父的遗愿?”
翻旧帐,在意料之中。
裴承槿迅速稽首道:“回太后!裴承槿万万不敢忘记义父遗愿!承蒙义父再造洪恩,方有今日之裴承槿。义父所愿,万死不辞!”
“好!”
太后从高椅上走下,伸出一手,将附伏于地的裴承槿托了起来。
“皇帝心思深沉,如今将你抬至高位,应另有谋算。伴君如伴虎,裴厂督还需小心行事。”
裴承槿见太后眸中尽是担忧,便也跟着摆出了一副感激的神色,道:“多谢太后指点!”
“还有一事。今日,裴厂督是混进太医之中才得以来了这慈宁宫,往后怕是更加不便。为不引皇帝猜忌,裴厂督可将要事以书信记录,交于天衣阁。就说,你拿来的信中记载着异邦最时兴的衣样,自会有人接手。”
“裴承槿谨遵懿旨,定不负慈恩!”
裴承槿垂首躬身,周身却有冷意游走。太后那不动声色的打量落在身上,却更像是爬过了粘稠的冷血动物。
纺琴送裴承槿出了殿门。门外一众太医早在寒风中缩紧了身子,又碍于礼节,不能将身子抖得太过。
寒风冲得猛烈,纺琴只好关上了殿门。
“娘娘,可要传马太医进来?”
太后一直思索着裴承稷的话,心中却愈发不安。
“去,给南城都督去信。问问他,皇都之中,还有岐山之上,这所谓逆贼可是他派来的?”
太后掐紧了手心,黛眉拧起。
“告诉他!哀家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若是想被皇帝抓住尾巴,就放心大胆地干!”
纺琴听太后话中带了怒火,连忙出言安慰:“娘娘,何必动怒。都督知道分寸的。”
“再去给天衣坊打个招呼。若有信件,速送于宫中。”
听着这话,纺琴以为太后是信了裴承槿所言,便轻声问道:“娘娘,是信了裴大人吗?”
“呵。”太后冷笑一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纺琴。
“裴承槿,向来圆滑。信与不信,并不重要。哀家只需要他来做一只鹰犬,有用则留,无用则弃。”
从慈宁宫中脱身,裴承槿顺着来时小道,出了宫墙。
此时戌时将至,多数百姓早已归家。街道小铺也只剩下零星几人。店铺掌柜正忙前忙后,收拾摊子。
裴承槿站在一糕点铺子门口,见尚未关门,便扬声问道:“掌柜的,可还有今日的糕点?”
糕点铺掌柜从店内走了出来,袖口的衣服还在挽着,面粉蹭了半身。
“哎!客官!您来的晚了!现在只有些顶酥饼和糖薄脆,虽是剩下的,但这两种点心,味道香甜,很受欢迎呐!”
裴承槿不喜糕点,却想着宋黛应是喜欢。
“那便都给我包起来吧,有劳掌柜了。”
手中的油纸散着香味,裴承槿拎着纸绳,又进了几家店铺。
熟肉腌鱼、花生菱角,裴承槿一样买了些,迈开长腿便向宋黛的宅院处赶。
这几日,他忙着跟在皇帝身后,只是差人为宋黛送去了菜蔬和黍米。
想来,猎户之女,应在这一间狭小院子中呆得烦闷。
宅院已至,裴承槿伸手扣了扣兽鼻中的铜环。
院门开得飞快,却只开了一条小缝。
裴承槿从门缝之中见到一双男人的眼睛,瞪得很大,满是戒备。
再向后看,屋内无灯,只余幽暗一片。
19.破绽
藏广是藏烨派来守在小院的。
习惯了潜行在暗处的他,在这小院中无所事事,便像个桩子似的,足足站了好几天。
这几日,每天都有仆从模样的男人送上菜蔬黍米。他每日所做,不过是开门,接过篮子,再关门。
他本以为此刻敲门的也是仆人,正疑惑为何今日要来第二遍,却猛然在门外看见了裴承槿的脸。
东厂厂公裴承槿,他自然是认得的。他也知道此人为太后羽翼,故而心生戒备。
“此处住着的,不是宋黛姑娘吗?”
裴承槿的声音听着呕哑嘲哳,藏广猛然想起藏烨的嘱托,有些干巴地应道:“我是宋黛的阿兄。”
原来这是宋黛姑娘的阿兄。
裴承槿从缝隙之中略一打量,见对方戒备未消,猜测是因为自己未曾与他打过照面,并不相识。
“兄台好,在下裴承槿。”裴承槿颔首,而后又道:“宋兄家的院子,是因在下而烧。此处,算是裴某的赔偿了。”
藏广头一遭见裴承槿这个样子,却又不知如何回答,生怕破绽更多。
“裴……兄,已近黄昏,是有什么事吗?”
裴承槿拎起手中物件,道:“担忧宋黛姑娘屈居此处觉得烦闷,买了些东西。不知,宋黛姑娘……”
藏广胡诌道:“宋黛,她已经睡下了!东西给我就好!”
未到戌时,就寝而眠,为时尚早吧。
裴承槿心下疑惑,却还是将东西递给了对方。
“那烦请兄台,把这些给宋黛姑娘拿进去吧。”
从门缝中伸出的手指拳峰处皮肤增厚,颜色发黄。
眉心不受控地狠狠一抽,似乎有什么堵塞之处豁然畅通。同时,裴承槿发觉浑身皮肉生出了一种波浪起伏的惊跳。
等眼前这只手尽数伸出,那掌根的老茧也分外清晰。
藏广接过东西,却见裴承槿那边迟迟没有放手,疑惑道:“这是何故?”
刺骨朔风将裴承槿的面皮冻得僵硬,他用力牵起嘴角。
“无事,这些都是裴某细心挑的,不知是否合宋姑娘心意。今日打扰了,裴某先行告辞。”
裴承槿掩饰得巧妙,藏广又是个脑子缺筋的。他接过东西看了两眼,没等说话,再一抬头裴承槿已经走远了。
“买的还不少。”藏广嘟囔一声,关上了门。
兽首铜环在半空一掠,落回了原本的位置。
当日在岐山一事中,被裴承槿忽略的怪异之处,此时才终于浮出水面。
裴承槿记得,他在进入山洞后,看见的正是宋黛同怪人缠斗一处,并处劣势。
他划开怪人双眸,却也不能立刻将其杀死。最后是双方合力,他负责束缚怪人行动,宋黛则一剑斩了头颅。
如此想来,宋黛虽为猎户,却有过人武艺。
猎户会武,并不奇怪。但因其身份,所习应多为制伏猎物的功夫。武器以弓、叉、矛居多。
弓茧多生在手指指尖内侧,持弓手虎口。若是矛或叉,老茧应是集中在手掌下半部。
那日,宋黛使的是一柄长剑,且她力道不小。而今日见到这宋家阿兄,他手上的,却不是猎户该有的老茧。
拳峰及掌根长茧,应为精通拳法和刀剑的练家子。
裴承槿走在回府的路上,周围无人,只剩足下声音。
他行得缓慢,想起方才从缝隙之中窥见的狭小情景。
院内漆黑,并未点灯。
就算宋黛已经歇下,但宋家阿兄并未就寝,又为何不点灯。
那屋子,更像是无人居住。
为相府一事,裴承槿瞒天过海,在深宫之中如履薄冰,步步算计。
他踏上的,是利刃刀尖。靠的,是小心谨慎。
多年苦心,必不能功亏一篑。
怪人一事,虽是宋黛将自己于火场中拉出,但倘若宋黛是哪方势力派来暗中监视,裴承槿当不会手软。
落在地面的修长身影被瘦弱枯枝截断,支离破碎。
月光如刀,刮在裴承槿的身上,多了凌厉肃杀之感。
自裴承槿出了文华殿离了宫,司岱舟便有些心不在焉。
他倒不是担忧裴承槿半途反水,而是认为太后会在裴承槿身上使些手段。
司岱舟清楚,裴承槿于他而言,早非先前的东厂厂公。
一开始,他只是惊艳于此人面若冠玉,目若朗星的风姿。后来,他厌恶裴承槿的趋炎附势,薄情寡义,更想不通为何他会屈从于太后手下,甘做爪牙。
而此刻,有什么无法言说的情绪,化作了缠绕于心的藤蔓,将他的言行、思想,全部包裹。
他司岱舟,对裴承槿到底是什么谋算,什么目的,又是以什么身份,什么说辞。
他竟然说不出。
过往日子,若是心存郁闷,当纵马狂奔。深宫之中,若是寝不安席,当夜游宫廷。
可司岱舟坐了很久,却发觉自己失了兴致,徒留迷惘。
宝蓝色氅衣被摇摇烛火添上了一层金黄流光,司岱舟左脸被烛光照着,右脸则暗淡不少。
从额至唇,恰在地面显出了轮廓。
线条分明,阴影厚重。只见轮廓变化,是司岱舟微微垂下了脸。
他想不出,于是轻叹一声。
敛下的眼皮上再没了深邃褶皱,生着血丝的眸子也被藏了起来。
殿中安静,心中嘈杂。司岱舟正准备再去看些折子,却听门外响起声音。
“陛下,宫外来信。”
是藏烨。
藏烨双手递上一纸飞书,飞书之上,还带着丝丝凉意。
藏烨观司岱舟神色有异,多嘴问道:“陛下,可有难事?”
司岱舟没想过,裴承槿今日还会折返去宋黛住处。他放下手中字条,眉眼微动。
“那处小院,可打扫了?”
“禀陛下,不曾。属下只吩咐藏广守在院中,院子应是没有打扫。”
“找人将小院打扫好了,再添置点生活用品。别过了这么些天,还是一副乱七八糟的样子。”
藏烨听着司岱舟的语气,思索两下,垂首问道:“陛下,是忧心裴承槿会发现假扮一事?”
明察秋毫,洞幽烛微,裴承槿有些本事。
今日,裴承槿就算没进小院,但也应该是有所警觉。
“这书信上说,每日均有仆人前往小院送上吃食。裴承槿只需回去向仆人打问,便可知道这几日院中只有所谓的宋家阿兄。”
可是,那又如何呢。
藏烨不解。
本来就是虚构的身份,丢下宅院趁机消失于人海,又有什么关系。横竖,不过是假面一张。
不过,司岱舟显然不是这么个想法。
“传信于藏广。若是裴承槿再来,就说宋黛这几日有事出城了,过些日子才回。”
“属下遵命。”
字条的一角染上烛火,光亮于瞬间增势,抖动的火苗在司岱舟尾睫上撒下金辉。
“冬狩一事,办的怎么样了?”
话题转得突然,藏烨怔愣一瞬,随即接话道:“陛下,尚书省已批准钱粮和人力调动,相应的饮食、器皿、仪仗,也由内务府操办完成。”
“目前,上林苑还在确认冬狩的猎物数目。”
“陛下,属下斗胆。目前朝堂之上并不安稳,冬狩一事……”
藏烨忧心自己说法欠妥,转而换了字眼:“陛下每日事务繁多,何不推掉冬狩一事。”
“朕知你意。”
司岱舟瞧了一眼藏烨:“你是想说,皇都之中出现了掏心的怪人,大理寺少卿又同样死于掏心。幕后之人恐有所图谋,朕会是下一个目标。”
“陛下!”藏烨单膝而跪:“陛下知晓,为何不避其锋芒。”
“皇家狩猎,为开国传统。高祖以马背平定天下,建国天晟。司姓皇族尤善骑射,怎可断在朕的手上?何况,皇家狩猎,早非单纯狩猎活动,而是天命所昭!”
“朕,要在皇家冬狩上,亲自射杀猛兽!唯有如此,万民方知,我天晟,国势煊赫,兵强马壮!”
皇家狩猎,向来是彰显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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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宣扬国威的手段。
司岱舟不能退。
裴承槿回府后,没见到裴九,却正好撞见了裴三。
“厂公。”
裴三腿脚利落,先前在天牢中受的伤应是全然好了。
“身体无恙了?”
裴承槿见裴三只穿了件单衣,面色微凝,责怪道:“便只穿这么些吗?”
裴三一惊,拱手道:“多谢厂公挂念!属下受的不过皮肉之伤,加上这几日裴九做了好些补物,吃得我是热血沸腾!想来,属下还能去郊外打上一头老虎!”
裴三有把子力气,却是一个直脑子。
裴承槿能大概猜想到,裴三在大理寺的天牢之中,应是嘴硬到没说半个字。否则,就算是皮肉之苦,也不会挨了这么多。
“天牢之中,大理寺的人拷问于你,为何不直说?”
裴三一张糙脸上,登时瞪大了眼。
“厂公何出此言?我古立山怎会做背叛恩人之事!”
裴三,不过一个代号。古立山才是裴三的原名。
古立山本是皇都军营的小小管队。而军营,同这偌大深宫也并无区别。
有人之处,便会滋生贪婪与欲望。
军中高官将伍卒视为私产,供其劳逸。或是修建府邸,或是耕种田地,运送货物。如此种种,在低级卒子眼中,也做不得什么,尚留了一条苟活的性命。
扣发军饷,中饱私囊,转而行栽赃陷害之事,摘清自己。再滥用刑法,先斩后奏。
桩桩件件,才是真真正正的生啖血肉。
坐营都督为团营的头号武官。生杀大权,尽掌他手。
时任坐营都督陶国元,虚报冒领以谋军饷。待东窗事发,却以下属瞒报,毫不知情为由,暗中将几名军官屈打成招,为己脱罪。
古立山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先皇尚在。前任东厂厂公裴乐贤奉旨督查,携裴承槿前往皇都军营。
只需一眼,裴承槿便能猜得出,陶国元是什么样的东西。
古立山跪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沙地上,浑身鲜血,嘴唇乌青,却神色坚毅,不屈不挠。
杖刑已行了大半,古立山背部皮开肉绽。
陶国元自是要巴结裴乐贤,毕竟,他一个成日窝在军营之中的匹夫,能见几眼皇帝的眼前红人。
二人没等在校场站上多久,便相跟去了营帐。
想来,又是一番推杯换盏的阿谀奉承。于是,裴承槿向裴乐贤请命监督行刑,他允了。
裴承槿面无表情地观完了余下的行刑过程,又见着古立山像是一滩腐烂的臭肉,被人丢在木车上,拖去了野地。
那是最冷的一个秋日,古立山,只等着最后的死亡降临。
当夜,裴承槿乔装打扮,将古立山从野地深处的土坑中抛了出来,并喂了他一颗续命丹。
凭借续命丹给的一口气,古立山撑到了医馆。而后,古立山依裴承槿所言,隐姓埋名,混迹于皇都之外。
直到裴乐贤病死,裴承槿方叫回了古立山。自此,古立山更名裴三。
古立山感激恩公,他就算再怎么蠢笨,也能看出,裴承槿远非世人所见。
见裴承槿不做言语,古立山又瞪大了眼睛。
“古立山在大理寺中,未做半分有愧恩公之事!恩公若是不信,古立山愿断手以证!”
古立山说做便做,一挥手便要将腰上横刀取下。
“这是何意?我并未疑心于你!”
裴承槿抓住刀柄,面色不悦:“还有,旧名休要再提!”
“是属下失言!”
裴三稽首,又道:“先前,是属下失手,以至在药王庙被俘!还因随身腰牌牵连厂公!请厂公责罚!”
牵连与否,在裴承槿眼中,算不得大事。
自下出第一步棋,他便早有预料。
司岱舟多疑,又为人警觉。步步跟在大理寺身后,被其发现,也是早晚之事。
福祸相依,想有所得,必有所失。
这条复仇之路,裴承槿再也耽搁不得。
20.尔朱氏之死
裴三匍匐原地,却迟迟未听闻裴承槿的声音。
裴府寂静一片。
月辉落地,却被斑驳树影裁剪些许。最后,只余稀松光亮照在裴承槿的肩头。
裴承槿俯身,托起裴三的手臂:“此事,不再提及,起身吧。”
“多谢厂公!”
裴三观裴承槿面色,知其应是还有心事,以为事关裴九,便开口道:“厂公,裴九是有事出去了。有一阵子,快回来了。”
裴承槿本在思索宋黛一事,却冷不丁被转移了注意。
“可知何事?”
“裴九未曾同我细说,只说事情紧急,便只身而出。属下还以为是厂公吩咐了任务,也没再多问。”
说罢,府外打更的声音咚咚作响,震荡在街巷中显得悠长。
裴三奇怪道:“不过,也是去了有一阵时间了,怎的还不回府。”
若是说裴九的手头攥着什么差事,应该就是查探哑巴宫女出宫。
烈风呜呜而吹,窗棂震动,附和着扯开了嗓子,音色凄厉。
裴承槿斜倚在塌边,手肘撑在案几上。
原本束起的长发也被散开,铺洒一背。恰逢火光闪烁,黑发上暗光流转,微微漾出了细碎的金黄。
裴承槿的大半张脸掩在阴暗处,烛火跳动,光芒不及。垂下的长睫处阴影更深,眸中的疲惫被完全遮盖。
身侧的呜鸣声更似哽咽。他听着,却好像在这孤寂之中,找到了空旷的栖息之处。
白日,他要揣测圣意,彰显价值。
傍晚,他要智斗太后,保住性命。
进退维谷,却不得不走。
此刻,裴承槿卸下防备,不用再堆砌笑脸,也不必再掏出所谓的忠心。
红痣一颤,他有些难受地拧住了眉。
裴承槿终于发觉自己的双眼开始发涩发干,身体似乎开了小孔,心气在向外泄出。他长叹一口气,白汽随即被冷风吞噬,迅速消散。
“厂公!厂公!”
裴九的声音自屋外响起,没等裴承槿应答,裴九已经冲进屋内。
见裴承槿长发披散,脸被遮住大半。裴九瞪大了眼睛,身子则卡在木门处,手中还不知攥着什么东西。
“既然进来了,还不快些关上门。”
裴承槿收回目光,神色淡淡。
裴九后知后觉自己没规没矩,赶忙道歉:“请厂公责罚!属下一时情急,失了分寸!”
“回来路上,避开巡视的人了?”
“是!”裴九拱手行礼,又道:“今日太阳下山后,属下特意去了趟城郊坟墓。果不其然,属下有所收获!”
裴九将手中的东西递在裴承槿面前,是一个沾满泥土的破旧木盒。
借着火光,裴承槿看清裴九手上泥沙未净,询问道:“用手刨的?”
“是!厂公请看!”
木盒上的铜锁并不难开,裴九将锁扣损坏,其余的,水到渠成。
而木盒之中,似乎是一封多年前的信件,和一柄纹样繁复的金制钥匙。
裴承槿一眼看见金制钥匙的纹样中心,应是一个“慕”字。
面色骤然变差,他一把抓起钥匙,厉声问道:“这些,是从哑巴宫女所祭拜的坟前找到的?”
“是。属下特意打听过了,此处坟墓偏僻,负责看守的墓户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人。故此,才对赶来祭拜的宫女印象深刻。”
烛火下,钥匙色调暖黄,又在忽明忽暗的变化中生出了流动的光影。
这柄钥匙虽瞧着有些年份,表面也被细灰裹上了一层,但仍能看出此物雕刻精细,做工精巧。
“确定是哑巴宫女藏的吗?”
“回厂公,藏着木盒的坟墓墓碑,并未刻写逝者姓名和身份。但根据墓户所示的方向,位置并无差错。”
说到此处,裴九微微停顿,轻抿嘴唇。然而于事无补,他那干燥的嘴早已被寒风冻出了裂皮。
“其实,若是单单凭借方向,属下并不能确定。究其根本,是属下发现,只有这处坟前的三足香炉,在它的兽足下端,有因土壤侵蚀而留下的痕迹。可在属下赶来之时,此处痕迹却并未尽数留于土中,反而是一半在土下,一半在土上。”
“故而,属下推断,这香炉应是被人移动过。”
裴承槿抬眼,稍稍颔首,示意裴九继续说下去。
“倘若是普通人家祭拜亲人,并不需要将碑前的香炉从原处移开。但若是有人想要藏些东西,那墓碑之前,香炉之下的这块地方,当为极好的选择。”
“因此,属下便尝试找了一下。果真从香炉之下的土壤中,翻出了这木盒。”
“看来,裴九已经是明察秋毫,见微知著的大人了。”
裴承槿微微一笑,笑眯了一双凤眼。他上扬的眼角拉出一小片深色阴影,下睑则压出了一条横卧的春蚕。
裴九还是从裴承槿略显平淡的语气中,品出了几分欣慰的称赞。
“跟着厂公耳濡目染,属下也精进了些!”
裴九心中欢喜,说话的语气也昂扬不少。
“只是,属下猜不出钥匙的来头,而这封信,也先拿给厂公过目了。”
裴承槿当然能认出这柄钥匙。
一个“慕”字,代表这是丞相府的物件。
整个皇都,除却丞相府为慕姓,便再无此姓。
而它的材质、做工,则证明这钥匙锁着的东西,应是珍贵非常。
但,究竟是什么东西,裴承槿毫无头绪。
他虽为相府之女,却是在少时离家。家中种种,能记的,不过寥寥大概。
他的父亲、母亲、哥哥,祖父、祖母,家中叔伯、姨母,表兄、表姐。所有人的面目,早已模糊不清。
似是有一层薄纱,将过去的记忆遮盖。越想记起,越是遥远。
唯一清晰如刀刻的,只有复仇二字。
裴承槿的眼睛掩在长发之下,遛到身前的几缕正随着进屋的寒风,悠悠而荡。
裴九见他迟迟不语,出声唤道:“厂公?可是有主意了?”
他像是溺了水的人,终于得到了一口呼吸。裴承槿恍若隔世,浑身剧烈一震。
“厂公?”
裴九分不清状况,还以为是屋中寒冷。
“可是太冷了?我去为厂公端来一盆炭火!”
未等裴承槿开口,裴九已经跑出了屋子。
这种无法掌控的自己,不是裴承槿熟悉的自己。
他攥紧双手,任由指甲嵌入皮肉。
窜行的痛楚让他迅速清醒。良久后,他放下钥匙,打开了那封信。
信件之上,已有陈年痕迹,却仍未遮盖住那由金线绣成的凤穿牡丹纹样。
凤仪宫密谕
秋水居尔朱氏,谋害皇嗣,已失帝心。帝王念其国破家亡,茕茕孑立。遂褫夺封号,永锢冷宫。
然,尔朱氏以麝香渗入本宫寝衣,以至皇嗣化血。夺子之仇,蚀骨锥心。
今赐菱霜三钱,此物晶莹剔透,入寻常胭脂,无痕无迹。
尔借服侍之便,使其混入香脂。百日之后,毒入骨髓,咳血而亡。
太医院将作“疠风”之论。
永康十四年十月初六夜漏五更
这信笺以玄色暗纹绫为底,朱砂书写,加之凤穿牡丹的纹样,当为皇后所用。
况且字里行间,尽是对尔朱氏的憎恨之情。
先皇的后宫之事,裴承槿所知不多,但是这尔朱氏谋害皇嗣,还是有所耳闻。
当时,皇后所怀,是第二子。虽为第二子,却仍是嫡出的皇子。
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奈何皇后千防万防,还是没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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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自己寝衣之中的端倪,以至胎儿不保。
皇后落子,先皇震怒。一番搜查,却在尔朱氏的秋水居发现了麝香踪迹。
尔朱氏不过嫁入司姓皇室的异族公主,身处他乡,只能依仗虚无缥缈的帝王宠爱。
何况,尔朱氏的母国容川因内政分裂,家族衰落。早在她嫁入天晟后的几年,便消失于历史长河。
尔朱瑶,由和亲公主,成为了亡国公主。
尔朱氏的辩解,苍白无力。她在皇后的凤仪宫前跪了三天三夜,美人之眸,再无神采。
先皇虽疑心另有隐情,却并无实证。种种线索,皆指向尔朱氏。
最后,正如信中所言,尔朱氏被废妃位,永囚冷宫。年过半载,尔朱氏香消玉殒,病死深宫。
裴乐贤奉先皇皇命,将其葬于都城外荒山之上。
“厂公,炭火来了!”
裴九用手肘撑开屋门,冷风盘旋,卷起了裴承槿鬓边的黑发。
炭盆被放在距离裴承槿的不远处,盆内星火四溅。木炭之上,开裂出亮色的纹路。
裴九见裴承槿攥着信件,神情莫测。
“厂公已将信件读了?”
裴承槿颧骨下肌肉颤动,呼吸凝滞。
若是他不曾记错,这尔朱氏,便是司岱舟的母妃,尔朱瑶。
小小木盒,居然装着一柄相府金匙,和一封皇后密信。
一名哑巴宫女,卑贱如尘埃。又如何能够得到这两样东西,还费尽心机藏在了亲人的坟前。
背叛相府,拿到金匙,尚且可行。
但拿到皇后毒杀妃嫔的密信,远非宫女可为。
浑身血液骤然变冷,裴承槿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他猛然想到,这哑巴宫女得以出宫,正是受了太后的恩惠。
难道是宫女以此信内容要挟于太后,才得以出宫?
但这宫女费劲心思出宫,就只是为了将信和钥匙藏进坟前吗?
又是谁,将这封信交给了宫女呢?
裴承槿思索无果,抬头正见裴九盯着自己。
“怎么了?”他随口问道。
“厂公一直不说话,可是看出了些什么?”
裴九趁着裴承槿愣神的空档,又跑出去拿了个手炉回来。
“属下忧心厂公还会发冷,这是刚热起来的手炉。”
此时已至深冬,窗外风雪不止,屋内冷热交叠。热气远远不及冷风的架势,只能留下须臾暖意。
裴承槿接过手炉,热气儿自手心上窜,他垂眸轻声称赞道:“这次,你做的很好。能发现木盒,还是多亏了你。”
“属下定为厂公鞠躬尽瘁!”
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面上添了一层骄傲之感,裴九昂首挺胸,嘴角上扬。
裴承槿看着,却愈发觉得,岑玖这般少年郎,最是不该将人生坦途,葬送在莫测的深宫之中。
夜半,发颤的归鸟啼鸣哀转,声声凄厉。
裴承槿久久无眠,他摸上手边长剑。剑鞘之上,纹饰镂刻,皆匠心独运。
许是摸着这把长剑,裴承槿方觉混沌的元神重新收敛,脑中清明不少。
司岱舟虽为帝王,却同太后两两相抗。
想必,夺子之恨,太后也不曾相忘。加之大皇子司禾煦死因成谜,司岱舟反而坐收渔利。太后心中,怕是早已将新仇旧恨,算在一处。
宫女藏下的相府金匙,尚且不知用途。但她如此珍视,应有重要作用。
相府寒鳞草,相府金匙。
皇都怪人当街掏心,岐山怪人被人暗中烧毁。
以相府灭门为核心的谜团漩涡,早在不知不觉中,将人吞入腹中。
幕后大手搅弄风云,相府、太后,皆为囊中物。
棋局已布,七日之后,正是皇家冬狩。
天时地利,恐对方已占尽先机。
21.皇家冬狩
皇家狩猎,排场自然要大。
朝堂上这些老臣,个个忙得头晕眼花,上奏的折子都少了不少。
司岱舟乐得见此,每日余下时间一多,他便思索着要不要出宫,以宋黛的面目同裴承槿见上一面,好消除对方的顾虑。
这几日,他总感觉裴承槿有些异样。
虽并无确切缘由,但他总能在无意之中发现,这双凤眼深处似乎翻涌着别样情绪。
“裴厂督,这几日跟着朕,可有收获?”
司岱舟随便找了个由头,开了口。
裴承槿猛地被点了名字,长眉微蹙,随即迅速松开。
“陛下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实乃我天晟之福!”
这些满是花样的称赞,司岱舟已然是听得多了。他掀起眼皮,见裴承槿站位稍远,又是垂首躬身,看不见神情。
“朕还未曾问过,太后那边,如何了?”
尔朱氏死于太后之手,而失去母妃的司岱舟,则是被先皇的一纸诏书发配边州。
司岱舟虽未必知晓母妃的死亡真相,但毫无势力的弱小皇子,于深宫之中,怕也是苦日难熬。
想来,司岱舟忌惮太后势力,猜忌自己会暗中同太后合谋,尚在情理之中。
裴承槿将视线落地,帷幔摇曳间,似乎心绪更沉了几分。
裴承槿收了心思,顺着司岱舟的发问开口道:“陛下英明神武。先前陛下所言,正是太后所问!”
“奴才按照陛下的吩咐,回了太后。想来,若是太后有所反应,也该是这几日的事情。眼下,陛下只需盯紧慈宁宫的动静。”
不用裴承槿提醒,司岱舟早已派人暗中监视于太后。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慈宁宫送出的信件,他未出手阻拦,仅是派人盯紧了去向。
裴承槿一番回答滴水不漏,司岱舟听不出任何端倪。
“过几日,是皇家冬狩。裴厂督还需亲自,陪在朕的身边。”
熏香缭绕在半空,细烟拉出浓淡有别的曲线,缓慢上升,再归于沉寂。
皇家狩猎,是向天下万民展示皇权的戏台。应邀参与者,向来是宗室成员、后宫女眷,及武官将领、文官重臣。
皇帝要求裴承槿随行,应是为了监视百官,提防刺杀,并彰显皇权威慑。
裴承槿心下了然。
“奴才已将东厂番子派往狩猎地,负责为陛下摸清威胁。冬狩当日,也会有番子混在仪仗和军队中,确保陛下可高枕无忧!”
司岱舟倒是未曾意料到,裴承槿已将事情办得如此周全。
“裴厂督真是心思细腻,朕的安危,还要尽数仰仗裴厂督啊!”
这话说得又像是讽刺,裴承槿并无反应,只是中规中矩地应道:“理应为陛下分忧!”
裴承槿直觉,潜在暗处的人已准备多时。
从此人收买相府女奴开始,大网已撒。
夺走寒鳞草,制作出嗜血怪人,再到利用怪人杀人灭口,可谓费尽心机。
牵扯相府,又握着太后毒杀先皇妃嫔的书信,只能是深谙朝堂秘闻的权贵之家。
于他而言,皇家冬狩,百官汇聚,岂不是天赐良机。
若是想要查明动机,裴承槿必不可放过此次狩猎。当布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
转眼便到了冬狩这日,天高风急,万里无云,是个适宜出行的好天气。
帝王出行,车驾次第,各有其序。甲盾卫士,阵列严密。
旌旗遮天蔽日,翻动不止。鼓乐喧天,浩浩荡荡,似有奔腾之势。
金乌自东山而生,此时朱辉散射,落于盾甲之上,光芒刺目。
司岱舟一身戎装,甲胄鲜艳夺目,金银饰片上满是繁复龙纹。他端坐于马背之上,身边是寸步不离的数十名黑甲卫。
稍稍偏头,司岱舟见裴承槿身着绯服。云锦熠熠生辉,四爪蟒气势磅礴,游走于肩。
而蟒袍之内,深色交领衬得裴承槿肤色更白。三山帽通体玄色,金边镶嵌。
好一个玉面郎君。
裴承槿长眉斜飞,凤眼狭长,内勾外翘。薄唇血色较淡,微微抿起,面上还带着几分凝重。
再往下看,在裴承槿的左侧腰间,还悬挂着一把绣春刀。
裴承槿本注意着各方队伍中的番子情况,却正对上皇帝的视线。
压下眼帘,裴承槿垂首,向司岱舟的方向拱手行礼。
身侧的绣春刀,并不是他的常佩武器。更趁手的,是他带下山的那一柄长剑,霜华。
绣春刀刀柄由花梨木所制,再缠金丝。护手以鎏金工艺雕出了瑞兽图案,刀鞘则包裹鲛鱼皮。
整把长刀,极尽奢华。早已超出了武器范畴,更像是在彰显权柄。
抬眼时,裴承槿见皇帝已背过身去。那一身帝王甲胄,在光下璀璨夺目,刺得他瞳孔微缩。
皇帝的心思总是难猜,裴承槿索性就不猜了。
观猎台早已建好。
司岱舟正端坐在中央最高处,身侧是掌扇的仪仗侍立左右。几名贴身黑甲卫则环绕御座,将司岱舟包围于核心。
裴承槿站在几步开外,他扫了一眼目光如炬的黑甲卫,又看向了坐在司岱舟右侧的太后。
照例而言,皇帝的左右两侧应为皇子、亲王等皇室宗亲,以及后宫嫔妃,公主郡主。
现实却并非如此。这偌大观猎台,只坐了针锋相对的皇帝和太后二人。
司岱舟不曾立后,也没有妃嫔,更别说皇子公主。
而那些皇室宗亲,似乎早对皇帝和太后的隔阂了如指掌,早早上奏请求披挂上阵,猎杀野兽。
都是些极有眼力见的。
太后一身吉服,团龙纹样繁复无双,金冠珍珠尊贵无比。
她面带微笑,服饰虽庄重华丽,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之感。
司岱舟起身,同太后行了个简单的礼。
二人相视,稍稍垂首,而后各自落座。
裴承槿看得清楚,太后这一张精雕细琢的面具之下,是无法遮掩的厌恶之情。
想来,太后认为,是司岱舟的母妃尔朱氏杀死了自己腹中的第二子。她又疑心,司岱舟为了争夺皇位,而暗中对先太子司禾煦下手。
忍辱负重多年,太后是否会为了两个皇子,将表面的平和彻底撕破?
裴承槿眼睑微动。
文武百官按照品级分列左右,参与围猎的贵族子弟则按预定阵型,围成了猎圈。
裴承槿将目光在众人面上转了一圈,人群三三两两,或是交谈,或是调笑,并无异样。
“端王殿下,不是最爱饮酒作诗,怎的也来围猎了?”
说话的正是定国公世子,薛懿宣。
少年不过刚刚及冠,脸上稚气未脱,说话也自带三分傲气。
端王司翰玥,为先皇第九子。先皇在时,已将司翰玥赐封为端王,授予王府,居于皇都。
司翰玥扫了一眼薛懿宣手边的长刀,悠然道:”此刀做工精美,刀身较长。想来,应该不是世子殿下的物件吧。”
薛懿宣并未听出端王话外的嘲讽之意。
“这可是父亲的宝刀!本世子特意叫人取来,就是为了在冬狩猎宴上,猎得猛兽!”
端王闻言,轻轻一笑,上翘的眼角细细长长。正与他眼中的讥讽,相得益彰。
“那世子殿下可得小心,别拔刀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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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了自己。”
薛懿宣终于听懂这人的话外意,他拉下嘴角,厉声道:“本世子再如何,也是自幼马背长大!端王殿下,怕是早已在美人乡中,忘记了如何提刀吧!”
端王倒是不恼,说话的声音依旧温温柔柔:“那,可等着世子殿下的好消息了。”
裴承槿见定国公世子面带忿忿,调转马头,移了几步。
他身边的男子,反而满脸微笑,好不惬意。
裴承槿定眼一看,这男子眉目俊朗,衣着亲王赤服,四爪龙纹盘曲身前。
是端王司翰玥。
司翰玥武艺不精,吟诗作画却是一把好手。整日最喜爱流连画舫酒肆,毫无半分皇家威严。
以上,是东厂安排在街市的眼线所得。
裴承槿见这端王并无其他围猎者的奕奕神采,反而随意得很,更像是来凑个热闹。
司岱舟何尝不知冬狩之日危机四伏。
近日在皇都中发生的种种,更似高悬于顶的利剑,只待时机,便可刺下。
司岱舟略微偏头,见裴承槿依着吩咐站在自己身后,正蹙眉屏息,不知看向何处。
再远远一瞧,是一□□头接耳的皇室宗亲。
姿态随意,毫无皇室风骨!
司岱舟不满地收回视线,耳边却传来宋沛的声音。
“陛下,已全部安排妥当,可进行礼射。”
裴承槿站在二人背后,看着宋沛得了司岱舟的皇命,向手下太监递去一个眼神。
礼乐四起,人声渐褪。
一只麋鹿被驱赶至观猎台正前方,正不安地跺着蹄子。
麋鹿性格温顺,可做仪兽。再说简单点,它不过是献于天地的一份祭品。
司岱舟从观猎台的宝座上起身,迈开大步向着台前的射位走去。
猎场之上,登时寂静无声。
裴承槿见状,单手按着腰间刀柄,追在了司岱舟身后。
“请——陛下——行狩!”
司射太监双手托起御用弓箭,声音拖得七上八下,抑扬顿挫。尾音堪堪落地,震出回响。
司岱舟颔首,接过礼弓。这礼弓的弓身华美,雕纹精细。全弓上下,写满了“皇权威仪”四字。
弓矢被猛然拉满,金饰流光溢彩。只见司岱舟上身挺拔,目光炯炯,却始终引而未发。
“嗖!”
一箭中的,麋鹿径直而倒,为大吉之兆。
与此同时,号角长鸣。侍卫迅速入场,将倒地的麋鹿搬上了祭台。
礼射完毕,狩猎开始。
禁军精锐甲胄厚重,头佩铁盔,手持长矛。矛端红缨御风而扬,声声呐喊震天动地。
包围圈迅速缩小,林中的野兽被尽数驱赶入圈。
王侯将相早已摩拳擦掌,此时正盯着司岱舟,只等他一声令下。
黑甲卫牵来好马,司岱舟一抓缰绳,飞身而上。
他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眼前是跃跃欲试的一众权贵。
“朕承袭天命,安邦利民。今日盛会,非为猎兽之获,好杀伐之功!当以仁心为本,泽披万世!”
“宗室弟子,王公贵族,皆天晟之股肱!昔我祖宗,以马背定天下。皇家冬狩,当修军武,验勇怯!”
“冬狩既始,射!”
说罢,司岱舟高举帝王佩剑。
“射!射!射!”
猎场前沿的贵族武将,皆振臂而呼,声势浩大。
“驾——”
司岱舟率先冲入猎场,裴承槿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霎时,猎场仿佛涌入了洪水巨兽。马蹄震震,大地颤动。
林中群鸟惊飞,树影幢幢。
22.冬狩变故
冬日树林,倒是省去了很多障碍。干草枯木一片颓势,抬眼望去,视野分外开阔。
司岱舟一骑当先,直入丛林深处。
裴承槿及一众黑甲卫,更是马不停蹄。
“驾——”
王公贵族,武官将领,或是结队,或是独行。密林丛中,喧闹声四起。
裴承槿摸不清皇帝意图,不明白他这一个劲儿地往深处跑,并不勒马狩猎,又是来的哪一出。
司岱舟是好些日子未曾有过策马奔腾之感。此刻呼啸声震耳,却快意万分。
“追上陛下!”
裴承槿的喊声将烈风扯出空隙,他有些恼怒皇帝一意孤行。
甲胄碰撞,黑甲卫策马奔行。匹匹骏马,鬃毛飞扬,马尾则被束起,正在半空甩荡。
失去绿意的丛林,黄土沙尘再无遮蔽,直到在马蹄之下溅起高高的屏障。
司岱舟眼神奇好,他远远见着一只伏于枯草垛的貉。
冬日来临,这貉给自己养的膘肥体壮,毛皮丰厚,色泽柔亮。
司岱舟勒马止行,张弓搭箭,屏息凝神。
盘算着黑甲卫快追上了自己,趁着马蹄声未至,他迅速射出一箭。
远处的貉猛然栽倒,空地之上,只能见着一支竖地的箭矢。
“陛下!”
黑甲卫动静不小,将藏于草垛的另一只野兔惊得原地起跳,落荒而跑。
裴承槿瞧着草垛中竖立的箭矢,吩咐道:“去把陛下的猎物取来。”
司岱舟听见裴承槿的声音,转头向他看去,眼神中还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得意。
裴承槿却觉得,皇帝此番行为过于危险。
先不说林中有无猛兽,倘若贼人真有布置,那司岱舟当为板上鱼肉。
“陛下,还请莫要脱离黑甲卫的保护范围。”
司岱舟见裴承槿面色凝滞,长眉拧在一处,绯袍之上也盖了层暗沉的土色。
“裴厂督何时变得如此啰嗦?”
司岱舟见猎物已被收入口袋,便勒紧缰绳,意图继续前行。
“陛下!”
裴承槿一夹马肚,靠近司岱舟身前,压低了声音:“陛下,此地人少,当小心为上。”
司岱舟自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微妙之处。
看来,不仅他认为皇家冬狩是一个刺杀自己的绝好机会。裴承槿,也是这么想的。
司岱舟盯着裴承槿,对方并不能直视自己,只微微垂下了脸。
红痣艳丽,面若冠玉。
又是一阵异样的感觉。
心头似乎生了痒意,司岱舟有些仓皇地转过脸,手指扣紧缰绳。
想说什么,他已忘了。
黑甲卫开路,司岱舟被里里外外包了几层,身下骏马再跑不快。
每到一处,便会有人开口提醒,何处有兽,距离几丈。
司岱舟虽张弓搭箭,却再无肆意乐趣。
裴承槿驱马跟上,见司岱舟眉宇之间似有恼意,知其并不尽兴。
利箭飞旋而出,司岱舟用的力道都大了几分。
此时,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不知行到了哪条偏僻小路。几匹高马互相挨挤,甩尾跺蹄。
裴承槿遥遥一看,蓦然惊了一身冷意。
此路地处密林,冬日虽无茂盛枝叶,却仍留下了歪七扭八的各式树杈。层叠之间,越往深处,阴影越重。
裴承槿摸爬滚打多年,最是能嗅出隐秘的危险。
此地怕是不宜久留。
黑甲卫大将军毕岚紧挨司岱舟身侧,他见面前小路幽暗莫测,便开口道:“陛下,此路狭窄,马多难走。不妨另谋他路,再寻野兽。”
司岱舟点头答应,一行人掉转马头,向后撤去。
蓦然间,风吹草动,枯枝作响。
风声似野兽磨牙,在众人耳边咆哮嘶吼。又似钝锯砍木,干涩刺耳。
寒风携沙土而卷,人马皆惊。
这个时候再看不出端倪,怕是将成林中野鬼。
毕岚察觉情况有异,厉声高喊:“保护陛下!”
“是!”黑甲卫齐齐应答,迅速后退,围在了司岱舟身前。
“嗖——”
长箭破空而袭,正好射向了最外侧的裴承槿。
“咣!”
裴承槿一刀将箭矢斩落,随即看见数支长箭极速奔来。
司岱舟眼睑一缩,手下张弓。
金镞箭箭身有龙,龙纹于半空旋转游走,一击即中。
华美翎羽从眼前坠落,裴承槿顾不得向后看,手中的绣春刀震颤不已。
“吼——”
方才的声响,不是风声,却像一种动物的吼声。
裴承槿抬眼望去,找不见声音来源,却觉得分外熟悉。
“哈——呵!吼吼——”
这吼声,与当日他在皇都西营街听到的怪人声音,有八分相像。
裴承槿长眉一敛,勒紧缰绳。马儿快步前倾,将裴承槿带到了司岱舟面前。
“陛下!有东西来了!还请速速离开!”
胯|下骏马顶风而行,本就难走。加之道路狭窄,折返并不顺利。
众人却听得这诡异声音越发接近,皆悄悄握紧了手中武器。
司岱舟虽不知是何人前来刺杀,但眼下情景,怕是再难躲避。
“黑甲卫!”
“在!”
司岱舟下令道:“严阵以待!”
黑甲卫翻身下马,将司岱舟和裴承槿护在了背后。
毕岚手执长槊,柄身杵地。
“保护陛下!”
长槊在泥土小路上压出深痕,待毕岚话音落地,不远处有个身影飞奔而来。
司岱舟见裴承槿面部绷紧,眸中是未曾见过的狠戾之色。
他偏头一瞧,竟看见了那日在岐山山洞见过的蛊人。
来人披头散发,浑身破烂。口中声音含糊不清,伸出的长甲异常醒目。面目之上,还生出了盘曲的黑筋。
数名黑甲卫拔刀上前,已与此人纠缠在一处,打得有来有回。
司岱舟却发觉面前的蛊人明显步伐更快,身体更为灵敏。一人对数名训练有素的侍卫,仍游刃有余。
黑色长甲与刀身交锋,蛊人一把攥紧刀尖,骤然发力,将一名黑甲卫拽个趔趄。随后扬手一甩,将这侍卫甩在他人身上,二人双双而倒。
毕岚见手下不敌,飞身而出,一把劈在了蛊人的头上。
他不曾料到这刺客竟不入刀枪,浑身坚硬如铁。一槊下去,反将他的手腕震得生疼。
黑瞳直直盯上毕岚,十指紧抓槊柄,向后用力。
“将军!松手!”
裴承槿一声高喊,自马背借力,闪入混战中心。
绣春刀横向一扫,蛊人仰面躲过,长槊则被他抛了出去。
蛊人见掏心不成,喉下声音更重。起起伏伏,似乎独有频率。
“他是想掏你的心!”
毕岚猛然转头,正对上裴承槿的冷冽眼神。
“你不松手,他那长甲,怕是要破开你胸前甲胄,直到掏出你鲜红的心脏!”
听闻此话,黑甲卫皆面面相觑。
蛊人可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身形移动,抬掌便要向最近的人下手。
“分散而站!”毕岚依着形势,迅速做了判断。
甲胄碰撞,声音密集而清脆。黑甲卫在这窄路上快速游走,将蛊人定在了核心一点。
但凡蛊人移动,便被一□□了回去。
司岱舟设想过有人刺杀,却未曾想过皇家冬狩上竟会出现蛊人,还是为了杀自己。
西营街蛊人当街掏心,再加岐山蛊人被人焚烧。
蛊人一事,乃早有步骤的预谋。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却有如此惊世骇俗之闻!广袤天地,岂容魑魅魍魉!
司岱舟怒从心生,呵道:“将此贼子,就地斩杀!”
裴承槿立于黑甲卫之后。面前的围圈虽已将怪人困住,但他却仍觉诡异。
今日冬狩,林中多是权贵武将,加上各自的侍从和驻守的禁军,人数应当不少。
怪人难杀,且出手狠辣。一旦交手,声音小不了。
可自狩猎开始,还未曾听闻有交战的打斗动静。
这怪人却目标明确,极有可能是直奔皇帝而来。
毕岚越过他人,持槊而上,直朝蛊人面门。
黑甲与长槊几经交战,摩擦之间,火光不断,蛊人也愈发焦躁。
毕岚单手挥槊,狠狠在蛊人腹部来了一击。趁他踉跄后退,又把槊头死卡在蛊人脖颈边,手下发力,将其按在了槊下。
黑甲卫抓准时机,长枪重击在蛊人腿部。
蛊人受力失去平衡,双膝落地,溅起细密灰尘。
“锁他四肢!”毕岚一声高喊,黑甲卫长枪尽出,从蛊人臂下穿过,将其双手缴在了背后。
眼下形势似乎尽在掌握,裴承槿却突生寒意。
他向着皇帝所在位置望去,司岱舟仍坐在高大骏马之上,正冷脸看着交战的黑甲卫。
若是刺杀皇帝,必会考虑到皇帝身边的众多侍卫。一击不中,则前功尽弃。
裴承槿将四周环境扫视一圈,发觉此刻树林静谧,天地之间除了身侧的打斗声,便再无动静。
狩猎场上,怎会寂静至此?
利箭穿行,风声萧萧。
多年的从军经历练就了司岱舟奇快的反应功夫,他猛然拔剑,击飞了已近至身前的利箭。
“咣!”
裴承槿转头,正见另一名蛊人自司岱舟身后掠近,脚下极速交替,竟丝毫不沾地。
声东击西之计。
多数黑甲卫正同先前的蛊人作战,故而司岱舟身后侍卫空缺,堪称良机。
怪人已杀至司岱舟身前,左右侍卫齐齐拔剑,双剑砍下,正中两侧肩膀。
这距离够近,司岱舟还是头一次看清这蛊人样貌。
对方黑瞳无光,粗眉竖立,胡须和短发尽数炸起,嘴唇抖动,而目眦有裂痕。再闻,还能嗅出若有若无的香味。
刀剑加身,于蛊人而言,不过挠痒。他狠抓十指,两手掏向侍卫胸口处,正划在了甲胄之上。
两名贴身侍卫突遭大力,垂首一看,甲胄竟裂了痕迹。
“退下!”
司岱舟从马背上跃下,帝王佩剑滞空旋转,随即被他迅速握在手中,从半空竖直刺下。
蛊人躲避不及,单手抓住剑刃。掌风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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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手的黑色长甲冲着司岱舟面门而上,锋利尖端擦过了司岱舟侧过的鼻头。
“陛下!”
裴承槿大跨几步,绣春刀与寒风相擦,鸣声阵阵。
一刀砍在怪人手臂上,裴承槿却被震了一臂的麻意。
他知不可恋战,便猛然抓住司岱舟的肩头,二人一齐后退。
毕岚虽看得心急,可眼前的蛊人也分外棘手。
两边都成了僵持之势。
司岱舟垂眸看着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指。
骨节匀称且修长,还能看见清晰的月牙。
“陛下,此人全身不入刀枪,万不可正面硬打。”
裴承槿紧盯怪人动作,却始终没听见皇帝的声音。他抬眼一看,却正好瞥见司岱舟转移的视线。
“咳……依裴厂督之见,当如何?”
司岱舟有些责怪自己在此刻生了悬崖勒马的心思。
“奴才拙见,不如一人正面吸引,一人乘机斩其头颅。”
“好。”司岱舟颔首,又道:“朕来吸引他的注意。”
话音刚落,司岱舟手背青筋暴起,金色长剑由下至上,挡住了蛊人伸出的长爪。
蛊人出招毫无章法,却下手狠毒,出掌极快。每一手,都是冲着司岱舟的胸口去的。
看来真是应了裴承槿的话,这蛊人是想掏心。
司岱舟操着长剑左右挥动,身上金甲摩擦出声。余光一瞥,裴承槿抓住时机,从他身后闪身而出,单手撑地,一脚将蛊人踹个趔趄。
司岱舟知其意图,用力将长剑下压,蛊人在剑下挣扎不休。
裴承槿自地面起跃,绣春刀寒光一闪,向着怪人脖颈处奋力劈下。
“陛下!”
未等裴承槿手起刀落,怪人头颅滚地,便听毕岚一声高喝。
身后似有嗡嗡风声,裴承槿却再顾及不了太多,手腕骤然加了力气。
“裴承槿!”
“陛下当心!”
只听两声相叠,怪人头颅已滚出几圈,而裴承槿背后也多了一道四爪痕迹。
裴承槿在心中暗骂毕岚废物。
囚于枪下的怪人还能让他再有可趁之机!
金剑从蛊人爪下撤出,司岱舟虽及时出剑,裴承槿却还是难免挨了一下。
裴承槿快速转身挥刀,将蛊人击得后退几步。
“愣着作甚!”
似有怒火自心中喷涌,司岱住沉声下令:“黑甲卫!斩其头颅!”
“是!”
身后痛感愈演愈烈,大有灼烤之势。
裴承槿不知外衣已被划烂到什么地步,侧头去看,却看不清全貌。
黑甲卫将蛊人团团包围,司岱舟一把将裴承槿拉到了后方。
他垂眸一看,裴承槿的绯色衣袍染了一片殷红血色,更是鲜艳万分。
伤口自肩胛向背部延伸,血肉蜷缩,竟长有一尺。
司岱舟紧攥掌心,声线低沉:“你受伤了。”
裴承槿盯着黑甲卫的动静,不免暗地思索。
这次的怪人目标明确,力大有劲,是岐山怪人远远不能及的。
黑甲卫人数不少,一群人围攻一人,却还能让其有逃窜之机。
不过,怪人的逃窜时机巧妙,正选了我向另一人下死手之际。
耳边蓦然传来皇帝的声音,裴承槿拱手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司岱舟瞧着裴承槿的脸,心中滋味难辨。
“此人古怪,伤口恐有变数。裴厂督不妨先上些伤药,朕的手下……”
“多谢陛下!奴才并无大碍!”
裴承槿如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药,他拒绝了皇帝的提议,抬眼却见司岱舟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自己。
未等裴承槿开口解释,又听皇帝道:“裴厂督因缉拿逆贼而伤,若觉不便,可先行折返。帐中自备伤药,也可传唤御医诊治。”
不远处,毕岚让手下重新将怪人架了起来。不过收效甚微,怪人似乎暴怒异常,力气也大了不少。
“逆贼交于黑甲卫。”
司岱舟适时补了一句,果然听裴承槿应道。
“那奴才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陛下隆恩。”
裴承槿骑马回了皇帝御帐,背上伤口在颠簸中已疼痛难忍。
怪人长甲甚是诡异,这灼烤之感竟席卷全身。
裴承槿冲进御帐,跌跌撞撞绕过了屏风。确定身后无人后,他从怀中掏出小瓶,单手向后扯开了自己的衣袍。
奈何这衣袍繁复,裴承槿扯得并不顺利。
他估摸着位置撒了点药,不知撒上去了多少,伤口处顿生清凉之感。
裴承槿全身,似是陷入冰火两重天。嘴唇干裂,头脑也涔涔然发晕,他稳不住身体,只好伸手摸索着,够到了个可供支撑的东西。
裴承槿不知自己倚着什么,紧绷的身子一松,他喘了口气,眼前却还是模糊一片。
司岱舟心中牵挂,待黑甲卫绞杀蛊人后,便策马回程。
吩咐毕岚暗中将两幅尸身送入刑部后,司岱舟只身去了御帐。
这一去,却见到了此生难忘之景。
司岱舟想,这应是他生了旖|旎之心的源头,也是让他变得疯魔的罪魁祸首。
23.【独发】旖旎梦
骅马四蹄生风,绝尘而去。一路蹄声如雷,细尘若瀑。
缰绳在手中打了一圈,司岱舟将身子下压,耳畔是怒风呼啸。
他并不确定裴承槿是否在御帐之中,也未曾见其身影。
他不知道被蛊人抓伤后会如何,裴承槿会变成蛊人的样子吗?
他不敢再想。
观猎台前,已经围了不少狩猎归来的世家子弟。司岱舟冷着一张脸大步走过,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众人。
宋沛迎上来,察司岱舟神色,便识趣地垂下了头,退后半步。
等皇帝走远,宋沛向其他人解释道:“陛下应是在冬狩中脏了衣服,才赶去御帐换上一身。诸位勿怪,还请稍等。”
“裴厂督?”
“裴承槿?”
司岱舟隔着帘帐喊了两声,帐内却迟迟无人应答。
掀开帘帐,寒风自身后涌进,帐内明黄色的锦绣绸缎轻盈舞动,帷幔一角掠过了司岱舟的脸。
司岱舟稍稍偏头,却还是没有躲过。鼻尖传来微痒的触感,金丝绣成的凤纹蒙住了他的双眼。
朦胧之间,透光的纱罗中是一个斜倚的身影。
只消片刻,帷幔抽离,司岱舟看见了裴承槿。
红袍由肩胛半褪,狰狞伤口血肉模糊,上面断断续续撒上了白色粉末。
只不过药粉四散,一部分撒在了伤口上,一部分撒在了衣袍上。
裴承槿背对着司岱舟,倚在塌边,自脖颈到肩胛拉出了修长匀称的一条线。
绯色服,深色领,与冷白的肤色相得益彰。
司岱舟甚至看见了胛骨的轮廓,和轻微起伏的肌腱,精干而紧实。
帐内再无声音,却有一种怪声炸响在耳边,久久不停,震耳欲聋。
寒风还是冻醒了头脑发晕的裴承槿,他察觉身后有人,迅速将衣领扯了上去。
伤口被牵动,皮肉生出了火辣的撕裂感。
司岱舟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深处黏腻异常,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吞下了一口气。
裴承槿身上一重,垂头看见了玄色衣袍上的五爪金龙,皇帝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穿上。”
他没听清司岱舟带颤的尾音。
“奴才多谢陛下。”
裴承槿挣扎起身,甚至没忘行礼。
“罢了。”
司岱舟将手背后,攥紧成拳。
“既然身体不适,就先在帐中吧。”
逃也似的,他奔出了帘帐。
御帐之外,风声萧萧。司岱舟脑中混乱,甚至无法控制地反复回想。
从纱罗中的身影,一直到真真切切摆在眼前的冷白色。
裴承槿显露的筋骨,并不似军中之人那般,块头大,臂膀粗。
反而……精瘦有力……
可是裴承槿是男子。
不……是半个男子……
司岱舟简直疯魔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刚刚又做了什么,看了什么。
他为什么要拿裴承槿同军营将士相比,比的还是……
但是,为何会有裴承槿这般,难辨雌雄,又过分俊美的男子?
甚至就连红衣之下的肤色都是欺霜赛雪。
因为他是太监?
但是宫中太监无数,只有他裴承槿是这样。
司岱舟觉得自己疯魔了。
裴承槿不能穿着司岱舟的龙袍招摇过市,无奈之下,只好委托宋沛叫来了潜在禁军之中的番子。
好在东厂番子的衣服还算能穿,颜色也够深,可遮伤口渗出的血液。
他前脚刚出御帐,便遇见了司岱舟差遣来的侍卫。
“陛下有命。裴厂督有伤在身,可早些回府歇着。”
裴承槿乐得见此,毕竟他结结实实挨了怪人一爪,歇歇怎么了。
何况这伤口恶化奇快,痛感非常。倘若他手中没有鬼遗散,恐怕吉凶难料。
鬼遗散,是裴承槿下山之际,同霜华剑一起带走的唯二宝物。
此药可活血祛腐,解毒阵痛。亦可生肌长肉,收敛创口,乃外伤良药。
同时,鬼遗散也是裴承槿的师父——玄灵真人的毕生所成。
白汽袅袅,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厚重浓雾。
司岱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身体似乎轻盈了不少。他伸手一抓,白汽却从指尖溜走了。
“飒——”
有什么东西扬了起来,擦过了他的身体,异常发痒。
风起雾涌,白汽向着司岱舟的所在尽数冲来。他只好抬起手,遮住了眼睛。
待狂风骤歇,司岱舟发觉手中突然多了一条明黄色的帷幔。
帷幔柔软,还没等他将其拽下,司岱舟却再次看见了那个身影。
一个背对着他,斜倚的身影。
异样之感再次涌上身体,司岱舟不管不顾地拽落了帷幔,面前的身影却消失了。
司岱舟方寸大乱,向前追了几步,却什么都没找到。
他猛然驻足原地,再回身时,那抹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身后。
斜靠的身影转过了半张脸,司岱舟清晰地看见了半边突起的肩胛,一张淡色嘴唇,和凤眼的上翘眼尾。
他心如擂鼓。
消失的浓雾自腰部向上弥漫,眼前再不能视物。
司岱舟察觉身后有异,正欲转身,却从背后伸出来了一只手。
修长,匀称。
这大逆不道的手,竟然将一条雪白的绸缎从他脖前绕了过去。
随后轻轻用力。
司岱舟心随神动,稍稍侧脸。
他脸边正是裴承槿那张丰神俊逸的面容,一颗眉间痣,鲜艳如火。
脖上绸缎收紧,他呼吸急促了几分,却听见裴承槿轻笑出声,凤眸弯起。
那是他从没见过的美景。
喉结上下一滚,司岱舟不自觉抿了嘴唇。
二人似是呼吸相缠,司岱舟受了蛊惑,伸出手,抚上了那颗红痣。
未等他细细描摹,一切骤然成空。
司岱舟从御帐的龙榻上惊醒,寝衣大开,胸膛起伏。
玄色绫罗纹如冰凌,质地轻盈,正顺着司岱舟躬起的身体,滑落一边。
垂直的凹陷线条随呼吸而动,肌肉纹理与皮下青|筋交织。
御帐之外,疏疏月影,犹如残雪。
真是疯魔了。
我真是疯魔了。
司岱舟这么想着。
裴承槿被皇帝下令,在府上好生调养。痊愈之前,无需入宫履职。
不必每天见到皇帝,裴承槿万分乐意,心情甚好。
鬼遗散见效很快,待他背上伤口好些,便在院中练起了剑。一柄霜华被他舞得虎虎生风,裴九则在一边大呼小叫。
“厂公!厂公新伤未愈!怎可随意舞刀弄剑!”
“厂公!厂公!不可动武啊!”
裴承槿置若罔闻。
一人欢喜,一人忧愁。
司岱舟本以为不见到裴承槿便会消了心思。而事实相反,他丛生的杂念就像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拾。
他不断提醒自己,裴承槿是个男子,还是个太监。
他堂堂帝王,如何能对一名太监生了心思?
越是压抑,越是挂念。司岱舟见不到裴承槿,心绪难安。
他暗骂自己疯魔得彻底,可除了骂上两句,旁的,却是再做不到。
“陛下?”
毕岚不确定皇帝到底听没听见他刚才的话,面前的司岱舟紧皱眉头,始终一言未发。
“陛下!”
司岱舟似是大梦初醒,紧攥书卷的手指猛然一颤,随即被他迅速掩藏好。
“末将已将两具尸身暗中送入了刑部。请陛下放心,运送马车做了伪装,无人可知其中装了何物。”
毕岚一身甲胄,风尘仆仆。
这皇家冬狩一连持续数日,自两名蛊人惊现于猎场,司岱舟便吩咐毕岚对猎场中所有官员贵族严加监视。
“外面,可是一切如常?”
司岱舟端坐在龙椅宝座之上,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喉中声音还是将其出卖。
他自夜半惊醒,再不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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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瞪眼瞪到天明。此时嗓音则像是被重物碾压,满是闷响。
“回陛下,猎场之中暂无可疑之处。末将已派人隐于各处,若有异动,当即刻来禀。”
毕岚听着皇帝声音,忧心他是否染了风寒,便出言关心道:“陛下昨夜可是在帐中吹了风?”
司岱舟像是被抓了包,他眉间一跳。
“何出此言?”
“陛下声音沉闷,应为风寒之症。”
毕岚五大三粗,好不容易蹦出来的细腻心思却正中了皇帝的下怀。
司岱舟自然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裴承槿的脸,裴承槿的手,和裴承槿的种种,在脑海中晃了半个夜晚。
“并无此事。”
皇帝语气生硬,毕岚就算再没眼力见,也没触霉头的觉悟。
毕岚双手抱拳,躬身道:“是末将多事了。”
“这两名蛊人能出现在猎场,定是有人故意所为。去查查,应有意外收获。”
毕岚还是头一遭听到这个称呼。他从军多年,战场之事知之甚多,而诡异之物却毫无头绪。
昨日交手,对方能在一众黑甲卫的围攻下不被武器所伤,加之外貌怪异,力大无穷,非常人所及。
“陛下,不知陛下口中的蛊人,当为何?”
“昨日,你见到的那两个人,观其样貌,也能猜出他们并非寻常刺客。”
帐中火盆星火迸溅,银炭无烟,帐中温暖,司岱舟的手指却僵硬而冰冷。
“此种怪人,已在皇都内外不同两地被发现了踪迹。而死于其手的,皆被掏出心脏,折磨致死。”
司岱舟语气平静,话中却暗含愤恨之意。
毕岚震惊道:“竟有这等祸事!皇都乃天子脚下,宵小甚是嚣张。陛下何不派我等,全城搜捕,将贼人拿下,以正国法!”
“朕知你意。但倘若大张旗鼓,蛊人之事势必引得百姓混乱。到时,若贼人趁机隐匿,恐怕再难抓其鼠尾。”
司岱舟双眼干涩,又觉头脑发重。
他歇了两口气,缓缓道:“昨日之事,还需知会所有黑甲卫,严加保密。走漏风声,当以军法|论处。”
“末将谨遵圣命!”
毕岚接了皇命,风风火火冲出了营帐。
司岱舟瞧着他虎背熊腰,一把撞开了帘帐。
朔风得了助力,再无顾忌,径自将司岱舟的面皮刮得生疼。
御案之上,一对景泰蓝烛台分置两侧。其身有海水龙凤纹色泽互映,而铜胎掐丝精美细腻,乃宫中佳品。
牛油蜡烛的豆大火苗在风中挣扎,烛泪洒落,光亮变换,阴影随之交替。
恰如司岱舟的此刻心绪。
他欢喜,欢喜的是他发觉自己心向往之的,是裴承槿这个人。
多日以来,苦思不解之处却是如此简单。
他对裴承槿确有谋算,只不过他想要的,从来不是想要裴承槿为己所用,而只是裴承槿。
与此同时,他生了忐忑之意。
裴承槿是男子,哪怕做了太监成了阉人,可也是男子。
他身为帝王,如何能迈出第一步,是要将裴承槿召至身前,直截了当,挑明心意吗?
不……
他要是拒绝了呢?
他要是迫于帝王威严屈从了呢?
那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还是自己隐忍不说,压下心意?
不……不行……
巨大的慌乱涌进心潮,司岱舟有些难受地攥紧了衣领。
他要裴承槿,不能压下,不能!
昨夜种种虚幻的旖|旎风光,在司岱舟脑海中翻腾不止。
无法控制的念头悄然疯长,他不要割舍,不要放下,不要当作一切从未发生。
他要裴承槿真如梦中一样,与他依偎交颈,呼吸相缠。
他要亲手抚上,那颗肖想已久的红痣。
司岱舟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震动不休,他伸手,指尖停留在了烛台的风纹之上。
烛泪坠落,皮肤上传来痛感。
他甘之如饴。
24.【独发】痒
藏烨认为,皇帝有些不对劲。
司岱舟吩咐他,要他再去趟公羊绥的住处,将其暗中送入刑部,查验尸体。
找公羊绥没问题,去查那两具尸体也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司岱舟心不在焉的样子。
藏烨追随司岱舟数载,对他神情和语气的细微变化,堪称了若指掌。
身为暗卫,向来是非必要时刻不出现。狩猎时,他跟在了司岱舟身后,自然将皇帝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结合先前他对裴承槿的态度,藏烨顿感不妙,意识到司岱舟恐怕另有心思。
天下之大,藏烨多多少少见过一些事情,但也万万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发生在他的眼前,发生在他效忠的皇帝身上。
藏烨想了一圈,最后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那就是裴承槿长得实在是太过俊美,蛊惑了皇帝。
藏烨心中愤愤,想对着司岱舟直接挑明,大胆进言。可他不过小小暗卫,如何能撼动皇帝的心思。
司岱舟见藏烨领了任务,一言不发,直接消失在了眼前,不免疑惑他今日为何如此少言寡语。
不过很快,司岱舟也顾不上想这个了。
他的心中异常发痒。
司岱舟在猎场之中又呆了几日。
这几日,他故意进了密林深处,就为再引幕后之人出手。
只不过,没能引出蛊人,倒是猎了只老虎回来。
猎得猛虎,便也少不了受伤。
虎爪自上而下将他的盔甲划裂,司岱舟的前胸和左臂也不能幸免于难。
此刻,宋沛正在为他上药。
“陛下——陛下虽有强悍武艺,但也需保重龙体啊!”
宋沛苦心孤诣,话音拖得悠长,却不知皇帝到底听了几分。
司岱舟坐在塌边,右手撑膝。
行袍敞开大半,露出了绽开血色的肌肉。
宋沛轻撒药粉,司岱舟面上虽并无表情,翻卷的伤口还是剧烈一缩。
很痛。
司岱舟忍不住想,裴承槿当日所受之伤,同他的伤口,哪个更痛?
少了几分?还是超了几分?
起伏的胸膺轮廓清晰,白色棉布在司岱舟的身前裹了几个来回,包裹出一副厚实挺拔的身躯。
须臾,棉布染上点点鲜红,绽放的血色像是生了颓意的花。
宋沛为皇帝重新换了衣服,垂首退至一边。
“陛下这几日,可是并未休息好。老奴这就命人煮些养神的羹汤来。”
“好,先下去吧。”
司岱舟将长袖一敛,伤口处被骤然牵动,痛感窜向全身。
冬狩已至最后进程,司岱舟归心似箭,却只能隐忍不发。
他直起身子,走到了明黄色的帷幔前。
劲风习习,这抹柔软轻抚面颊。
可视线之内,并无心中身影。
帐外突传金甲之声,惊醒了神游的司岱舟。
“末将毕岚,参见陛下!”
毕岚声如洪钟,得了皇帝的应允,大手一挥,便让手下抬进了一具尸体。
“陛下!此人为虞衡清吏司郎中,仲为。这几日王公贵族猎得的野兽,尽数归其验收。今日却被人发现暴毙于林场的隐蔽处。”
虞衡清吏司,负责将所得猎物种类、数量登记造册,并验收保管,行记录之责。
盖在尸体面上的粗布被掀开一角,显出一张平和的面容。
“陛下,此人遍身青黑,当为中毒而死。”
蛊人被击杀不过数日,便有朝廷官员被毒杀于猎场。
司岱舟心下已有推测,开口询问道:“可查明仲为生前同何人有过交往?”
“回陛下,末将已问话仲为同僚,得知此人生前沉默寡言,常独来独往。”
“去他皇都的住处查看了吗?”
司岱舟回了龙椅宝座,听毕岚恭敬道:“还不曾。”
“去查查。”
“末将遵旨。另,还有一事。据仲为同僚陈述,冬狩前几日,仲为时常自言自语,口中所言,皆是将成大事的欣喜之语。”
尘灰悠悠而舞,在乌青面色上盖了一层。尸身泛出的青黑同灰土合二为一,竟像是一张面具。
“朕知晓了。这具尸体,也送入刑部吧。届时,自有人来验。”
毕岚俯首听命,又是一身叮叮咣咣地出了御帐。
皇家冬狩一连几日,一众贵族武将猎得尽兴而归。
宴飨之上,觥筹交错。
头个由皇帝亲手射杀的麋鹿,已经用于祭祀祖先和天地,其余的则成为众人口中的美食。
帝王赐宴,皇家之恩,皆从授于天,乃天命所归。
司岱舟论功行赏,奖给最勇猛的武士以金银绸缎,再同王公贵族推杯换盏,共享佳肴。
此刻君臣和谐的景象,倒真显得有几分盛世之景了。
借着饮酒的功夫,司岱舟将视线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
他们或是豪放不羁,大口吃肉。或是高举酒盅,尽兴而饮。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十足快意,看不出任何端倪。
金樽中的琼浆玉露撒出不少,司岱舟饮之无味,不想再饮,便装起了样子。
虞衡清吏司仲为之死,必定与蛊人出现在猎场脱不了干系。
背后之人狠辣无比,杀人灭口动作迅速。想来,能有如此速度,对方肯定混在了这些王公大臣之中,暗中窥伺。
不过,这人镇定自若,且伪装功夫一流,以至未露半分马脚。
宴飨毕时,已是戌初。
司岱舟终于坐在了回宫的马车上。
蛊人一事暂且不提,他开始思索自己是否要将裴承槿唤入宫中。
可是他又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裴承槿终归是个男子,他又如何能够接受自己的心思。
心中泛起细细密密的瘙痒,却又猛然被一股大力攥死了。
司岱舟嘴唇嗫喏,恍然间,他失去了开诚布公的力气。就连见他一面,都要迟疑。
人可以肖想,事儿也要照做。
皇家冬狩后,各位朝廷股肱又闲暇起来,就着一件事在朝堂之上辩得面红耳赤。
工部以秋收收成极差为由头,立陈修建堤坝,引水灌溉之必要。
户部则一哭没钱,二哭无壮年劳力。
双方各执一词,吵得整个大殿满是声音。
左耳是工部慷慨激昂的陈词,右耳是户部义正严辞的驳斥,司岱舟被夹在中间,一个脑袋顶两个大。
“诸位,可以了。”
皇帝话音一出,对峙官员皆甩袖闭嘴,顺便剜了对方一眼。
“收成差,百姓过冬则无所依仗。口无食,居无寝,将生鸡鸣狗盗之徒。”
“即日起,朕决意搁置皇家园林的工事进度,将人力、物力,尽数投入堤坝运河之建造。”
“并,引南地江河湖海之水入运河,自南北上,可保北地庄稼收成。”
“倘若事成,功在当代,泽披千秋。”
司岱舟一眼扫去,群臣五颜六色的面皮尽收眼中。
皇帝心意已决,一众大臣怎敢置喙。
面面相觑后,只剩心照不宣的服从。
“陛下圣明!”
今日,裴承槿同样没有来御前侍奉。
想来,也是自己允许的。伤势痊愈之前,不必入宫。
司岱舟走在青砖小路上,身后远远跟着宋沛。
冬日的深宫,更是多了一层萧瑟之意。
司岱舟见着孤立于砖红瓦墙的鸟雀,在墙头蹦蹦跳跳,不知在等候什么,或是在寻找什么。
很快,枯枝在烈风中颤抖,幅度越大,而摇摆不停,窸窣之声将停驻的雀儿吓得惊飞。
雀儿飞出了宫墙,司岱舟的心思也飞出了宫墙。
若是不说,他该怎么压下激荡不止的心潮,怎么停下无法遏制的旖念。
若是说了,裴承槿又如何看他,作何回应,还是干脆大骂他一声,无耻混账。
不……
他是皇帝,裴承槿如何会骂他。
像裴承槿这般生着玲珑心思的人,会给自己真心吗?还是会做表面功夫,只为哄得皇帝开心?
那还不如骂他。
烈风愈加凶猛,将司岱舟一身龙袍吹得猎猎作响。翻飞的衣袖恰如司岱舟的此时心思,杂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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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异动难休。
胸口处传来的痒意噬骨揪心,司岱舟已在原地站了许久,终是下了决心。
他要去见裴承槿。
司岱舟换上了宋黛的面容。
逃避也好,欺骗也好,只是他唯一可行的方法。
奏折被他晾在了文华殿,司岱舟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出了宫。
街市之上,繁华依旧。
司岱舟并未知会任何人,但也察觉到藏烨及另两名暗卫跟了上来。
也无妨。
于人潮中穿行,司岱舟仿佛真成了芸芸众生的一员。
若说上次是同裴承槿一起,远观了世情百态,这次则是置身其中。
眼前的热闹真真切切。拉着母亲的孩子,拉着丈夫的妻子,相约而行的姊妹。欢乐祥和之中,是流淌的温情。
商铺林立,街道上人头攒动。
面皮通红的货郎高举着挂帐,粗糙手指上生着裂痕。
挂帐上绑着多层十字形支架,货物琳琅,叮当作响。只见货郎身姿灵巧,穿梭自如,正开了嗓子,沿街叫卖。
耳边蓦然传来叫卖声,随即是飞扬的红绳,拂过司岱舟的耳廓。
耳尖被轻轻一扫,迅速起了一层颜色。
司岱舟不适地侧了侧脸,正好瞧见了街边的一家铺子。
裴承槿背上伤口好了大半。偷得几日闲暇,倒是让身心愉悦不少。
裴九寻到的木盒,虽然提供了些许线索,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重重迷雾。
相府金匙,怎么查,从何处查,通过谁来查,裴承槿并未想好。
“厂公!”
裴九的声音自门后响起,裴承槿收了懒散的坐姿。
“何事?”
“府外有一女子,自称宋黛,说是来寻厂公。”
宋黛?
裴承槿抬起眼眸,羽睫卷曲,藏住了眸底悄然闪过的暗光。
见裴承槿大步走来,司岱舟将翻腾的心思掩好,换了声音。
“裴公子。”
眼前这人却是宋黛,只不过今日瞧着,对方好似有些不对劲。
“宋姑娘怎么今日来了裴某这儿,可是贼人追到了姑娘院中?”
岐山上的种种,好像已经过去良久。司岱舟怔愣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公子多虑了。”
司岱舟迅速编了理由:“近几日,我有事出了皇都。方才回来,从阿兄口中得知,裴公子日日为我们送来吃食。自是感激不尽,特来登门谢过。”
裴承槿从仆人口中得知,那宋家阿兄说自己妹妹不在皇都,几日后才回。
倒是能够对上。
然裴承槿疑心未消。
“不知姑娘去了何处?在下并无他意,只是贼人尚未落网,又不知去处,恐会找上姑娘,还是小心为上。”
说罢,裴承槿紧盯对方的面上表情。
司岱舟看得出裴承槿的试探之意,一张假面上神色自若。
“不瞒公子。家父多年前离家,始终未得音讯。前几日,有熟人说是在别的地方发现了踪迹,故而追去。”
司岱舟大气不喘,面色不改,话尾还致歉道:“若是让公子忧心,实属我的不是。”
裴承槿听着,熄了追问的念头。
众人皆有秘密。若是这秘密不干旁人的事,开口问了,不过横添烦恼。
宋黛及其阿兄虽有过人武艺,但若于自己无害,那便不用逼迫讯问。
倘若有害,应斩灭苗头。
裴承槿打算,先探个明白。
“姑娘若是来谢过的,那裴某便收下姑娘的谢意。”
司岱舟见裴承槿缓和了语气,脸上也多了些温和之色。
“多日不见,不知可否邀公子一同去街市上逛逛?”
司岱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将这话说出口的,只记得再有反应的时候,话音已经落了地。
余下的,就是震荡在自己耳边紧锣密鼓的心跳声。
“自然可以。”
司岱舟听见裴承槿的回答,微微愣神。
面前的裴承槿眉宇轻扬,玉姿皎皎。
那令人抓心挠肝的痒意,再次蠕动。
25.【独发】宋黛赠礼
司岱舟同裴承槿一起,走去了方才到过的街市。
似乎是人更多了些,熙攘之间,司岱舟被迫挤到了裴承槿的身边。
他高于裴承槿,二人一左一右,一男一女,引来了他人探究的目光。
“好一个身姿高挑的女子啊!”
“这姐姐的臂膀看起来极有力气,应是一把就能将你举起!”
女子的调笑声从不远处传来,裴承槿侧过头,又猛然听见一阵惊呼。
“你瞧瞧!那公子可是天仙下凡?真是俊美无双!一见倾心啊!”
蓝衣女子听着同伴的话,忙用帕子遮掩了半张脸,见裴承槿看了过来,又敲打了一下身边姑娘。
“你倒是小点声音!人家都听见了!”
“听见又何妨,我还去打声招呼!”
另一名姑娘倒是个性洒脱,抬了步子就向着裴承槿走来。
“慢着!”
只不过被一把拉走了。
裴承槿听完二人对话,忍俊不禁,嘴角笑意更似春日漾开的碧波。
司岱舟瞥了眼自己的有力臂膀,轻咳一声,道:“不知可否请公子喝杯茶?”
这样的转折更像是有话要说,裴承槿应了下来:“自然。”
茶馆人声鼎沸,一楼大堂还有人在说书。
这茶客们坐在长条凳上,用手肘依着八仙桌。虽是相围而坐,众人却恨不得抻长了脖子,再向说书人的方向凑去几寸。
跑堂小二肩搭一条白巾,手提铜壶,穿梭自如。他见司岱舟和裴承槿一前一后,赶忙迎上前来。
“二位客官!里面请!”
恰逢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满堂喝彩。
裴承槿迅速扫了一圈,问:“可有雅间?”
“自然!请随我来!”
小二在前引路,三人从茶客中间艰难穿行,终于上了楼阶。
二楼雅间皆以屏风相隔,布置雅致,更为安静。
“客官,用点什么茶?”
说着,店小二将桌面利落一擦。
裴承槿向宋黛看去,轻轻颔首。
司岱舟不喜龙井,不喜碧螺春,独独喜爱砖茶。
砖茶经过压制,最耐保存,在军中更是便于分发。发酵后口感醇厚,若是用大锅熬煮,再加上少许盐巴、生姜,当为享受。
不可避免地,司岱舟想起在边州军中的事来。他愣神片刻,随即在小二的询问声中回过神来。
“客官?”
“可有砖茶?”司岱舟问。
“自然有!”小二眉开眼笑,又道:“还要来些点心干果吗?”
“我点了茶,公子来点吃食吧。”
裴承槿见推脱不得,只好顺从:“来些豌豆黄吧,多谢。”
店小二走后,二人之间再无言语。
多日的心神煎熬,促使司岱舟来见了裴承槿一面。可是他是以宋黛的面容、身份,能说些什么?
又该说些什么?
此时,司岱舟更像是大梦初醒。身体先于了意志,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跑到了裴承槿面前。
这都要怪那场莫名的惊风,把他吹得七荤八素。
也要怪那阵莫名的痒意,让他寝食难安。
裴承槿等了许久,也不见宋黛开口,索性直接发问。
“不知姑娘叫裴某来此处喝茶,是想说些什么?”
司岱舟尚未捋清自己的心绪,猛然被点破,只能胡诌:“听阿兄说,这几日裴公子一直派人送来菜蔬,宋黛心中感激。”
“小事,宋姑娘也不必介怀。”裴承槿观宋黛神色,知其还有话未说明,便耐心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劳烦公子挂念,宋黛有一物赠予公子,聊表谢意。”
司岱舟再三犹豫,还是拿出了来时在商铺买下的玉簪。
玉簪算不上金贵,通体温润,簪首雕刻如意云头。
宋黛赠簪让裴承槿始料未及,对方好意一片,自己却先入为主,疑心她对自己有谋害之意。
裴承槿敛下眸子,叹气道:“倒是裴某心胸狭隘了。今日宋姑娘邀我来此,我也不妨直言。”
“依裴某看,宋黛姑娘并非寻常猎户,当有卓越武艺。你家阿兄同样如此。先前,姑娘并未坦白,反而消失数日。是以,裴某对姑娘,生了疑问。”
司岱舟虽料到裴承槿会在宅院之中发现端倪,但对方明显有着更为敏锐的洞察力,而且对自己也始终心存怀疑。
“先前对公子有所隐瞒,确是宋黛不是。我与阿兄,的确身怀武艺。但对裴公子,并无歹意。如今世道,若想活命,手下没些功夫,等同于任人鱼肉。”
“当日岐山之上,我把尸身带回,是忧心贼人将有后手。未曾想到,竟被一路尾随,以至烧了宅院。”
“我忧心阿爹,故而出城寻找,并非故意消失。”
司岱舟将宋黛身上的漏点尽数补了一遍,一番话说完,他胸口直跳。
好在,裴承槿信了。
“姑娘所言,确合情理。”
小二已将茶水端了上来,奔腾的雾气径直向上,将二人面前蒙上一层。
裴承槿盯着茶碗中心荡开的波纹,出声道:“生逢乱世,当有自保之力。”
“况且姑娘身为女子,更为不易。”
司岱舟从裴承槿的话中听出了些隐晦的情绪,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对方已经侧过了半张脸。
长睫低垂,浅色嘴唇上还残留了些晶莹水痕。
浑身像是被烫了一下,司岱舟迅速移开视线。半晌,他听见裴承槿发问道。
“不知姑娘往后有何打算?”
宋黛能有何打算,不过是将自己的身份瞒好了,瞒死了。
司岱舟牵强道:“往后的事,远的太远。眼下,我只想将阿爹找回来。”
兴许是想把这话题转到裴承槿身上,司岱舟紧接着反问:“裴公子呢?往后可有打算?”
裴承槿似乎被问住了,他沉默良久,而后缓缓开了口。
“裴某倒与姑娘并不相同,眼下的事,过于烦忧,我只想以后的事。”
司岱舟从“过于烦忧”几个字中,琢磨出些厌恶之意。但他不好细问,便顺着说了下去。
“不知,公子所说,以后的事,又是什么事?”
裴承槿抬了眼,一双凤眸轻轻弯了弧度。
“往后之事,自然是要活得快意潇洒。当一人,一骑,行万里江山,赏人间百态。”
假面不受控地抖了两下,司岱舟紧紧盯着裴承槿,声音有些艰难地换了调子。
“皇都繁华,九重城阙庄严威仪,豪门望族甲第连天。天下商旅皆来往于此,市列珠玑,车水马龙。公子不喜?”
裴承槿听闻,却不置可否。
“姑娘所言,多为权贵之享。”
“朱门贵族,已成庇荫。偌大皇都早成了一滩浑浊死水,丢一块石头下去,也未必能激出小小浪花。”
“天下之大,并非只有繁花似锦。山川河流,小桥人家,自有别趣。”
“我之所求,不过是见上一见,看上一看。”
裴承槿字字肺腑,尽为厌恶权势斗争之言。
但司岱舟想不通,裴承槿又是为了什么,留在了他鄙弃的深宫之中。又是因为什么,才为自己戴上了精心准备的面具。
况且,司岱舟所求,又何尝不是这些。
当年,他携战功而归,先皇召见时,却只说了几个字。
“你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如何能将他所受苦难尽数道明?
紧接着,皇都巨变,太子薨了。
他还没来得及问皇帝,自己的母妃当年因何而死。自己,为什么被送去了遥远的边州。
为什么,他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后宫之中活成了一条任人欺凌的狗。
又是为什么,他要在弥留之际,将帝位传于自己。
可是所有疑惑,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龙驭上宾。
朝野皆惊,彼时懦弱皇子,竟黄雀在后,坐上了龙椅。
皇位,并非司岱舟所求。他不过是想寻个真相,再将自己的母妃从皇都外的荒山之上,迁入皇家陵寝。
太后势大,司岱舟坐在这皇位上,倒像是于刀尖而舞。
他也曾向宋沛打探过当年之事,只不过宋沛嘴严,竟不吐一字。
反而对先皇之死,闪烁其词。
司岱舟察觉,先皇与先太子的死,恐怕另有隐情。
“姑娘在想些什么?是并不认同裴某的话?”
裴承槿并不指望宋黛能理解,于是笑笑,道:“皇都确实繁华,姑娘若是喜欢,理应多住一阵。”
“不……”司岱舟抿唇,轻声回应:“是宋黛狭隘了。”
“何来狭隘一说。众人皆不同,所思不同,所求不同。”
“众人皆不同?”司岱舟追问。
“自然。”
那他可以,倾心于裴承槿吗?
非皇帝司岱舟,就只是司岱舟。
司岱舟想,亲口问一问裴承槿。
裴承槿收下了宋黛赠予的玉簪,他察觉对方应有心事,认为对方是为阿爹之事烦忧,便不多做打扰,起身告了辞。
方才他说的话,字字属实。
裴承槿何尝不想脱离这虚伪的朝堂,以女子的身份,游览人间,纵情山野。
灭门之仇,怎敢放下。
未等入夜,宫中送来了口谕,说是皇帝要东厂厂公裴承槿,进宫面圣。
裴承槿清闲了多日,终于没了清闲。
他换上官服,踏着渐起的月色,入了宫门。
帝王寝宫,只燃了几盏宫灯。
光影重重,金色轮廓在地面跃动。逢月色进窗,亮色交织。
两种光亮色泽不同,一种金黄温暖,一种清冷冰凉。交汇之处,却生出了一层颓靡。
殿内寂静,静得司岱舟徒生忐忑。
寝衣微敞,衣下胸膛起伏,司岱舟坐在龙榻边缘,上身前倾。
他将手臂搁在膝上,青色血管自袖口而出,盘绕在他的手背。手指猛然缩动一下,宫殿之外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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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沛守在殿外,见裴承槿远远走来,附身行礼道:“陛下在殿中,裴厂督请进吧。”
十分诡异。
裴承槿试图从宋沛面上看出些什么,对方却是似成了精的千年老龟,将那面皮一耷拉,让他什么都分辨不出。
以往时候,裴承槿想要进皇帝的寝宫,宋沛可是千防万防,断没有今日的样子。
看来是皇帝打了招呼。
裴承槿收了心思,提起一抹笑容。
“有劳宋公公了。”
裴承槿提起衣袍,迈进了殿门。
入眼处昏黄一片,他的影子也浅淡不少。
黑影向前探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最后停留在了前殿中央。
万分诡异。
皇帝若是召见,一般也是在前殿,可裴承槿并未在前殿见到司岱舟。
奈何烛光实在算不得亮堂,裴承槿眯起眼睛,将东西暖阁细细看了一番。
确实没有皇帝的踪迹。
殿外蓦然响起簌簌风声,等传到大殿之内,却变成了拐了弯的细长调子。
裴承槿心生戒备。
冷风入殿,帷幔惊飞。裴承槿突然听见司岱舟的声音自后殿的方向传来。
模模糊糊,只能听清三分。
“裴厂督,何故止步不前?”
裴承槿扬高声音,恭敬道:“奴才恐冲撞了陛下,不知陛下深夜召见,有何吩咐。”
“到朕的面前来。”
朝堂官员,向来不能进入皇帝的寝宫后殿。裴承槿长眉微蹙,却碍于司岱舟的命令,不得不动了步子。
迈过穿堂,裴承槿抚上了楠木的花卉雕刻,隔扇门缓缓而开。
二人之间,仅隔一扇落地屏风。
目光飞快扫了一圈后殿,裴承槿在微弱的光线中,嗅出了非同寻常的气氛,眉尾开始没来由地惊跳。
司岱舟见着裴承槿的身影隐在屏风之后,沉声道:“既然都进了这扇门,又站在屏风后做什么?”
裴承槿哪里知道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自己哪一步惹了他的疑心。
想不到,就不用想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裴承槿两步迈出了屏风之后,抬眼一瞧,一下杵在了原地。
司岱舟开了衣襟,正坐在塌边,遥遥看着自己。
这又是发了什么疯病,要到袒胸露怀的地步。
裴承槿极快地垂下了眼,开口的声音无波无澜:“天寒,陛下还需保重龙体。”
这不是司岱舟想听的话。
他想听别的话,从裴承槿的口中。
“你来。”
司岱舟看着裴承槿堪堪挪了一步。
耐心和忐忑一起灰飞烟灭,司岱舟不知从哪里生了勇气,他一把迈步到裴承槿面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朕说,想要你成为同朕并肩之人,你可愿意?”
裴承槿看着抓在对方那只手,突然的肢体接触让他有些难以忍受,却无法甩开。
什么并肩之人?
裴承槿细细想了一下,无果,只能顺着皇帝的话回应道:“陛下言重了,奴才本就为陛下差遣。”
“不……”司岱舟快速否认,“我不想你供我差遣!我要你!”
裴承槿的眼皮狠狠一跳,他抬眼对上皇帝的视线。
烛火微弱,裴承槿还是在对方的眸子中看见了跳动的光点。
“奴才……不知陛下何意……”
裴承槿想要后退半步,却被司岱舟再次抓紧了手臂。
“有何不知,还要我再说得明白些吗?我想要你!”
眼皮跳得更厉害了,裴承槿一口气憋在鼻腔之中,呼不出,吸不进。
他觉得皇帝疯了。
“陛下,奴才一阶阉人,不值……”
未等裴承槿说完,司岱舟便打断了他。
“阉人如何!我岂会不知!”
司岱舟的话先是高昂,尾音却带颤。
“我……岂会不知……”
说着,司岱舟似乎将力气放在了裴承槿身上,他的大力将裴承槿拽了个趔趄。
好在裴承槿迅速稳住了身形,连带着接住了司岱舟的半个身子。
司岱舟的两只手都抓在裴承槿的小臂上,裴承槿开不了口。
一时之间,后殿只剩沉默流动。
裴承槿忍不住开始回想,这等糟心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初见苗头的。
但是他想不出,因为皇帝一向是阴晴不定,又喜欢阴阳怪气。
他又想了一阵,试探性开口道:“陛下,兴许是陛下混淆了……”
这话一下踩中了司岱舟的尾巴,他否认得迅速:“混淆?混淆什么?混淆这个吗?”
裴承槿瞪大了一双凤眸,只见司岱舟狠狠一拉,将自己拽到了龙榻之上。
二人齐齐一倒,在软塌的作用下又回震了一下。
疯了……
裴承槿看见了司岱舟眼中的自己,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表情的自己。
慌乱、震惊。
26.【独发】疯
明黄色的绸缎帐幔适时垂下,落在了裴承槿的后背。
暖风一熏,绸缎如惊涛,起伏不止。
“我想……将你拽入帷幔……共赴沉|沦……这也能算得上是混淆吗……”
司岱舟的尾音似乎大不相同,裴承槿浑身一颤,迅速起身。
奈何他忘记了紧攥在小臂上的手。
司岱舟不愿放开,他见裴承槿生了逃跑之意,手中力道不减。
裴承槿同样力道不减,他向后抽身,未果,反而在抽身途中,被司岱舟一把拉了回去。
两个方向的力气都不小,最后,二人在纠缠中摔在了塌前的木阶。
司岱舟的脸在眼前极速放大,裴承槿生怕暴露了身份,腾出一手,撑在了司岱舟身前,拉出了些距离。
可二人已然呼吸相贴。
“我想,你将这个,缠在我的脖间。”
裴承槿瞪着眼睛,看着司岱舟长臂一伸,从龙榻上够出了一条白色绸缎。
疯了……
司岱舟疯了……
司岱舟已然顾不上皇帝的面子。
此刻,积攒的心绪在脑中翻江倒海,那种难耐的痒意从他的四肢百骸中穿行。只有他抓住了裴承槿,这种感觉方能消停一点。
司岱舟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他将绸缎的另一端放进了裴承槿手中。
这是他梦中肖想的场景,他要将它,变成真真切切的样子。
帐幔掠过了裴承槿的脸,他的手指也变得僵硬。
拉扯之间,皇帝的寝衣又开了些许。视线不受控地下移,裴承槿猛然开口。
“陛下!奴才一阶阉人!陛下九五至尊,当以社稷为重!”
裴承槿说得又快又急,司岱舟听完,却轻轻笑了起来。
“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的吗?”
“并不是因为,你不中意我?”
嘴唇抖了几下,裴承槿想要开口反驳,却被这两句话惊得不知怎么开口。
司岱舟笑着斜靠在木阶上,胸口笑得震动,寝衣滑落,露出了发颤的胸膺。
“所以,你是中意的吗?”
压低的声音更似蛊惑,他的身体粘住了裴承槿的目光。
幽暗碎光洒在这副躯体上,凸处亮,洼处暗。
胸膺的细腻纹理被暖光照亮,而潜藏于皮肉之下的青筋正随着呼吸起伏。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一条尚未痊愈的疤痕。
裴承槿似乎听见了他脉搏的跳动声,一震一震,频率在加快。
帐幔带着烛火染亮的光点,拂过司岱舟的身体,最后飘在裴承槿的面前。
脸颊微痒,裴承槿想要伸手拨开,却发现了手中的那条白色绸带。
再一抬眼,司岱舟已然将另一端绕颈而缠。
暗光、绸缎,和斜靠的俊朗男子。
应是因为殿中的炭火烧得太旺,让裴承槿呼吸停滞,喉中粘稠。
可他扮着的是太监。
“你将这绸缎拽上一拽,又有何难?”
司岱舟稍稍抬起身体,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陛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再开口,裴承槿似乎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他皱了长眉,盯着司岱舟那张脸。即使在微弱的光亮中,仍能瞥见对方身上泛起的红色。
“当然。”司岱舟回应极快,他微微睁大眼,看向了裴承槿握着绸缎的那只手。
“奴才是个太监,陛下就算是想要奴才做些什么,怕是也力不能及。”
裴承槿弯了弯眼睛,语气轻快了几分:“陛下若是想要寻得一人并肩而行,为何不寻一名身体健全之人?”
这话是将司岱舟吐露的真心摔在了地上。
司岱舟有些愤恨地将扼住裴承槿的手腕,将他拖进了些。
“说了这么多,你就回了这些吗?”
“你非要,将我的心意,当作儿戏吗?”
“你就算要拒绝,也非得找出第三个人吗?”
二人四目相对,裴承槿从对方眸中窥见了气急败坏的羞恼。
裴承槿本认为皇帝只是图个新鲜有趣,不曾认为对方是动了真心实意的情感。
可眼下,自己却是猜错了。
“怎的不说话了?”
司岱舟见裴承槿沉默下来,弯起的眼睛也松了弧度。
裴承槿做事,必须要小心谨慎,多方衡量。
眼下,若是拒绝了皇帝的心意,往后又如何在朝堂中站稳脚跟,彻查相府旧案。
可对方的心意真真切切,倘若应下了,最后如何收场。
裴承槿扫下眼睫。
“奴才并非是要糟蹋陛下的心意,只是奴才已是身残之人,万担不起陛下如此垂青。”
司岱舟手下用力,执拗地追上了裴承槿逃开的目光。
“你不试试!怎知担当不起!”
“你是厌恶我的心思吗?”
“……”裴承槿沉默几晌。
“陛下,奴才确实从未想过同他人有肌肤之亲,也不曾对陛下有过非分之想。”
“陛下龙章凤姿,若想广纳后宫,奴才这便差人——”
司岱舟再也容忍不了裴承槿的话,字字戳人肺腑。
擒住裴承槿的腕子,司岱舟将他的手背放在了唇边。虎牙的小小尖端将对方的手背碾红,像是期待已久的惩罚。
红痕之上缀着几丝晶莹,裴承槿发觉自己手背上的皮肉开始跳动。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司岱舟,却见对方回味般抿了抿嘴唇。
“你疯了吗?”裴承槿终于问出了口。
“是……”司岱舟乐于听见裴承槿这种语气,他又将这只手拉到了自己面前,连同对方手中的那条白色绸带。
凸出的腕骨被反复啃食,裴承槿甚至感受到灵活的软|物在攻城略地。
“谁让你说出口的话,总是叫人不满意。”
从手背传来的酥麻像是要将裴承槿拽入深渊,而绷紧的另一条胳膊还撑在塌上,他的身体一半泛痒,一半僵硬。
裴承槿垂眸看着面前的司岱舟,这人哪里还有往日的威严样子,正聚精会神地抿着他的手腕,像是一名渴血的信徒。
司岱舟终于放了手,他挑起眉峰,目光勾在对方的脸上。
“你攥紧些。”
“什么?”裴承槿不明所以。
“罢了。”司岱舟叹出一口气,随后将对方手中白绸多绕了几圈。
另一端在他的脖颈上,这正是他梦中的样子。
束缚更紧,司岱舟有些难受地闷哼一声,他抬眼,正见裴承槿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司岱舟凑到裴承槿面前,问道:“我不能这样吗?”
面皮似乎有了裂痕,裴承槿有些恍惚,眼前这人还是那个端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吗?还是那个阴晴不定,杀伐果决的司岱舟吗?
“你疯了?”
“我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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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岱舟噙着一抹笑,颈上还缠着那抹绸带。他将头靠在了裴承槿的颈窝处,悠悠喘起气来。
脸颊边的热气愈发灼人,裴承槿感受着垂落在掌心的黑发,是司岱舟的长发。
“先前,你是太后的耳目,我对你有所疑心,也在情理之中。”
司岱舟并未等裴承槿应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你裴承槿,有几分手段。我想过,你为什么甘愿在太后手下,做她的鹰犬。”
“可是我忘了,这深宫之中,又有几人能称心如意。”
“多数人,早已忘记了原本的样子,直到被这污浊之地同化成一个怪物。”
“哈……”
司岱舟说到一半,似乎是有些喘不上气,便继续靠着裴承槿,阖上了眼。
喷洒的呼吸熏热了裴承槿的半张脸,他有些困难地开了口:“陛下此言……何意……”
喉中似乎卡了鲜血,说出的话音分外难听。
司岱舟却没有回应,只是动了动垂在他肩颈的脑袋。
“我知你顾虑,你我皆为男子,但此等情|事,古来有之,也并无忌讳。”
“……”
裴承槿不接话了。
“你说我疯了,是,我疯了。我对你,已肖想多日。”
“今日所为,是我梦中场景。只不过,你在梦中,当与我,呼吸相缠。”
“……”
裴承槿无法接话,眼下情景,还要怎样呼吸相缠,他都任由这个发了疯的皇帝啃了自己的腕子,靠了自己的肩颈。
他闭了闭眼,愤愤地想,都怪司岱舟男色误人。
司岱舟因旖念一连几日睡不安稳,此刻遂了心愿,便觉困意上涌。
“我有些乏了……”
裴承槿终于收回了撑在龙榻边缘的手,略微一动,异常疼痛。
“今日种种,还是并不真实……”
司岱舟呓语似的,缓缓道:“明日,你还是东厂厂公,我还是天晟皇帝吗?”
“那……”
裴承槿没再听见下文,司岱舟已阖上了眼。
此时,后殿中有凛风穿行,原本歇息的帐幔再度翻飞,将裴承槿和司岱舟二人,罩在了一处。
裴承槿深感恍惚,方才一切荒唐戛然而止,他被禁锢在原地,开始反复思考真实性。
他真的来了皇帝的寝宫后殿?
皇帝真的说了这番话吗?
皇帝真的拉着他,与他交颈而依吗?
帐幔由二人身上抽离,肆意舞动。裴承槿瞧着,生出了艳羡的情绪。
走上这条路,他便埋藏了自己的过去,姓名,性别。
许不了另一个人的真心。
裴承槿将司岱舟扶上了龙榻,对方一身寝衣,本就松散,此刻更是展露无余。
这胸膛上的伤口长出了嫩红的新肉,与尚未掉落的疮疤一起,互相交织。
裴承槿的一张面皮,沉静非常。他用皮褥子将司岱舟裹紧,目光无言落在对方的面容上,司岱舟再没了往日的威严样子。
听着自己身体深处的震颤偃旗息鼓,最后归于诡异的平静。裴承槿站起身,将全身官服整理妥当,关上了后殿殿门。
他脚下行得稳重,面上神情依旧。路过宋沛时,裴承槿稍稍欠身,做了别。
宋沛不知今日皇帝为何突然召见裴承槿,只能从不许殿内留人的皇命中,品出些其他的滋味。
可是太过荒谬,他下意识将之抛诸脑后。
27.【独发】懦夫
裴承槿一如往日,自宫门而出,迈上了回府的路。
月光凄迷,掉落在他身上的不过分寸大小,随后便被翻涌的乌云卷了个干净。
他抬起手,手腕处点点红色,或深或浅,多数都是歪斜的。
裴承槿想不通皇帝的心思是从何时何处起的,没有征兆,让他始料未及。
是啊,深宫之中,又有几人能称心如意。
明日,他还是天晟皇帝,我还是东厂厂公。
其他的,还有什么能做数。
宽慰之言,只起了片刻效用。裴承槿瞪着眼睛,挨到了丑时。
等他昏着脑袋睡了过去,弦月已与浓云纠缠了多回。
司岱舟从梦中惊醒,见自己全须全尾待在了塌上,昨日种种,方如潮水般将他淹死在了自己的羞耻中。
难以置信。
昨夜所有,都是他先说的,先做的,先主动的。
面部骤然升温,那种掩藏在昏黄烛火下才得以见人的心思,此刻尽数暴露在阳光之下,让司岱舟既兴奋又忐忑。
今日,他们会不一样吗?
今日的裴承槿,会将他心中所想,说出口吗?
事实证明,司岱舟打错了算盘。
他见裴承槿在一如既往的时间带着一如既往的表情迈入了殿门,垂首站在了他的身后。
身侧众多侍卫、太监,司岱舟无法开口询问,只好例行上了朝。
而今日在御前争论的大臣,则是更加吵闹,嚷得他好容易休息好了的脑袋,愈发烦躁。
“陛下!扶余不过小国!前些年屡屡犯境,如今却装作了奉承之态!所谓进献,不过缓兵之计!横竖不过无名之国,打下来,做了江山,不是过更好!”
兵部诸位一听武将说了此等言论,立刻吹胡子瞪眼,驳斥道:“打打打!尔等匹夫!成日只知打打杀杀!出征可要军饷!可要士兵!何处来?何处来!你一人去打吗!”
“正是!陛下已下令兴修水利,督造运河,哪里来的闲人去打仗!”
“你!我是闲人!我是匹夫!你们安安稳稳坐在这皇都之中,靠得不还是我们这些匹夫!”
来来回回,翻来覆去,从异国进献说到皇都安危,吵得整个大殿,鸡犬不宁。
司岱舟私以为,朝堂之上这些老臣旧相,同市井中饶舌之人,也并无差别。
这个圆场,还得皇帝来打。
“诸位爱卿,皆言之有理。所求又有何不同,不都是为了我天晟江山。”
“扶余国书,朕已阅过。其中诚恳之意更甚,而我天晟国富兵强,怎会惧怕边境小国?”
“不打,则是行了君子之礼。打,我们也要有正当由头。将人拒之门外,断然不是外交之礼数。”
皇营提督解良弼拱手直言道:“陛下之意,可是要接受那扶余的进贡?”
“自是。”司岱舟将话题一转:“扶余国书写着,扶余大公主将随护送队伍入我皇都,保卫之责,朕还想交于解提督之手。”
解良弼面上平静,垂首领了皇命。
“陛下!”
持着反对意见的武将声音又高昂了不少,只听他言辞慷慨激昂:“扶余乃竖子耳!当年先祖出征他国,却遭其半路劫道!若不是先祖英武,早中了埋伏!此等小人,何须以礼数相待!”
“将军勿躁。接纳扶余进贡,不止是在明面上接受了扶余的示好,更是借此机会,向边境小国扬我天晟之胸襟与国威!”
司岱舟将后面几字加重了语气,朝堂上的人精领会了意思,迅速奉承道:“陛下心怀天下,谋略过人!实乃我天晟之福!”
这话倒是在裴承槿的嘴中听得多,也更为顺耳。
司岱舟收敛心思,正色道:“十日之后,扶余大公主及其随从将进入皇都。接见外国使团,还需诸位爱卿,尽心竭力!”
殿外霜雪,在轮回中不断重塑身体。融化时做泥水,冰冻时做泥雕。
原本高洁的雪花,早已不能入目,污秽不堪。
裴承槿远远瞧着,心中寂静无声。
他早非昔日,无忧无虑的相府嫡女。
也不再是远离世人,隐于高山的逍遥散士。
霜华剑,沾了恶人的血。他却还要对着万万千千的恶人卑躬屈膝,行阿谀之态。
慕氏一族,皆为碧血丹心、刚正不阿之辈,他怎敢再冠上慕姓?
大仇未报,冤魂如何脱生,他怎敢囿于一己之私?
死死攥紧的手指隐于宽大袖袍中,裴承槿的一张玉面,则毫无波澜。
司岱舟见着的,就是这么一张脸。
几乎是瞬间,方才还雀跃的欣喜之情,顷刻熄灭。
他猜得出,裴承槿已决意忘了昨夜的事情,做一个失了忆的懦夫。
恼怒要将司岱舟吞没,他迈着大步从裴承槿面前经过。二人擦身而过的距离极近,司岱舟几乎想将裴承槿撞出几步去。
可他不过窝囊地走了过去。
从皇帝周身的氛围而断,裴承槿猜出对方应是知晓了自己的意图。
如此,便也不用多作说明。裴承槿快走几下,跟上了司岱舟的步伐。
宋沛以为,是方才大殿之上的武将直言直语冲撞了皇帝,惹得不快。
“陛下,扶余确实在先祖时期,做了小人勾当。武将生了怨言,也实属正常。”
他一把老身子骨追在司岱舟身后,颠簸之间,话音也时高时低。
司岱舟心思正烦,听得宋沛之言,明白对方是误会了自己这一身恼意的来处,却还是顺着话接道:“朕知晓。”
宋沛又赶忙将话绕了回来:“陛下所为,确是周全!亦是宣扬国威之举!”
“朕知晓。”
司岱舟步履不停,迎面又撞上了黑甲卫大将军毕岚。
毕岚一身寒意,风尘仆仆。
“末将毕岚,拜见陛下!”
此处小路,是回文华殿的必经之路。宫人来往,不便交谈。
司岱舟托起毕岚手臂,低声道:“有事,回殿再禀。”
毕岚的直眉紧紧相连,裴承槿从中瞧出了几分焦躁。
想必,冬狩刺杀一事,应有进展。
照着往常的样子,裴承槿站在皇帝远些的位置,垂下眼眸,装成了一个无声无息的雕像。
“陛下,末将去仲为家中搜查了一番,虽然未曾找到刀剑利器,或是有关蛊人的线索,却找到了这仲为在屋中建造的密室,密室之中供有灵位。”
司岱舟的心思一半在毕岚的话上,一半在裴承槿的身上。
他见裴承槿装得像个无情无欲的木头,心中又是一阵翻腾。
“陛下,这仲为供奉之人,乃是先皇赐死的叛臣,尉迟廣。”
眉头一跳,司岱舟将视线收了回来,沉声问道:“你说的是,荆门之变的叛军统领,尉迟廣?”
尉迟廣,荆门火炽军统帅,世代奉命镇守荆门关,却早已拥兵自重。
是时,先皇自宫变中成功夺位,根基不稳。朝堂之上,人心不齐。
军权,也尚未掌控在手。军中将领,不服者十有五六。
尉迟家族,便生了异心。
普天之下,若非刀俎,即为鱼肉。这皇位司家坐得,尉迟家又如何坐不得。
荆门距皇都不过两日路程,快马加鞭,更是一日可至。
尉迟廣率火炽军兵临城下,意图将宫中刚刚即位的先皇司濯,围困至死。
先皇司濯为相王时,领八百相王府兵。靠着这八百府兵和皇都地势,先皇死守城墙,为远在百里之外的私兵赢得时间。
尉迟廣兵败,三万火炽军被尽数斩杀。尉迟廣的九族皆以谋逆之罪,处死。
先皇司濯的私兵入了皇都,自此正式更名为,黑甲卫。
袖手旁观的一众党羽,归者昌,逆者亡。
“当年,尉迟廣因谋逆被斩,族人应尽数亡于此事,竟有漏网之鱼,还混入了朝堂?”
司岱舟怒道:“礼部掌科举,吏部掌官员任命,却竟是些废物!”
“陛下息怒。”毕岚作揖道:“仲为此人,不过而立之年。若按照年龄而论,应不是当年兵变的亲历者。末将猜测,是尉迟家有血脉流落在外,并一早更换了出身籍贯,以至礼部、吏部失察。”
司岱舟呼出一口气,肩膀也松了些。
“仲为屋舍,并无蛊人线索?”
“是,仲为住处简陋,只有寻常生活所需,并无金银。若是有人花钱收买,金银自当藏于某处。”
“呵。”司岱舟冷笑一声:“仲为职位虽小,在筹备皇家冬狩中却有重要作用。这背后之人,应早已知晓仲为身份,并加以利用。目的,就是为了刺杀于朕!”
整个文华殿中尽是司岱舟愤怒的声音,回响震出几丈远,又遥遥传了回来。
“陛下,这仲为并无妻子,也无子女。眼下线索全断,末将不知如何是好。”
毕岚纠结非常,这样别扭的表情放在他满是狠相的一张脸上,很是滑稽。
他顿了顿,最后拱手请罪:“归根结底,是末将失察,还请陛下!治罪!”
“你又何罪之有?”
司岱舟脑仁发痛,他是断然没有想到,先皇时期谋反的尉迟家尚有余孽,竟然还混入了朝堂之中伺机而动。
更难以预料的是,尉迟余孽与制出蛊人的幕后黑手合了伙。
“毕将军,事已至此,追责无用。仲为既已被灭口,则说明贼人备了万全之策。为今之计,应是打探仲为生前有过交往之人,或者是他常去的酒楼、茶楼。看看是否能顺藤摸瓜,查出些线索。”
裴承槿突然出了声音,且字字要害。
司岱舟抬眼,正见对方看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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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为愚见,还请陛下定夺。”说罢,裴承槿垂首,姿态恭敬。
再看不见那双凤眸中的神采,司岱舟蓦然起了焦灼之感。
“就按裴厂督说的去办吧。另外,仲为屋舍中供奉的乱党逆臣牌位,还需清理干净。”
毕岚领命躬身:“末将遵旨。”
劲风从身侧席卷而过,裴承槿稍稍偏头,见毕岚脚步极快,已经出了大殿。
随即,皇帝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宋沛也被他支了出去。
“裴厂督,是要做个懦夫吗?”
殿内空旷,司岱舟的语调传到裴承槿耳边,像是已经被拉长了不少,竟然能听出一些怅然的滋味。
裴承槿打了装死的注意,便挺着一直不开口。
视线粘紧在地面的玉石板上,裴承槿挺得自己浑身坚硬,脖颈生疼。
“呼……”
一声叹息幽幽响起,停息之后,却听司岱舟又轻轻笑了笑。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声,和骤然加快的脚步声。
意料之内,司岱舟堵在了裴承槿身前,还带着寝殿之内熏了一夜的龙涎香味。
“你非要,做个,懦夫吗?”
司岱舟将每一个字眼都咬重,就仿佛是像在昨夜,他咬在裴承槿的腕子上,一口一口,一下重过一下。
裴承槿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稳了语气,开口道:“陛下何意,奴才不知。”
司岱舟瞧着裴承槿这张处变不惊的面容,心中翻滚。沉默几晌,他问:“那你为什么不抬头,不盯着我的眼睛,说出这句话。”
……直视皇帝说出这话,与挑衅无差。
裴承槿是嫌自己脑袋长得太好太牢固吗?
“陛下说笑了,奴才怎敢直视陛下。”
裴承槿这幅避重就轻的样子,浇灭了司岱舟新生的希冀。他恼火裴承槿的冷静、漠然,甚至是他说话的语气,他此刻波澜不惊的神情。
司岱舟攥紧拳头,手指骨节被他捏得作响。
“昨夜的话,你都忘了?不记得了?一字不剩?”
司岱舟低着声音,心脏却像是被人二次剖开,在寒风中战栗不已。
“陛下昨夜困倦得很,说了什么,奴才已不记得了。”
说着,裴承槿向后退了半步,垂首道:“陛下应是在冬狩一事上过于烦忧,才如此疲惫。”
“裴承槿!”
殿内的怒喝直直穿透殿门传出殿外,宋沛猛的刹住了步子,端着的金盘差些就从手中滚了出去。
他屏住呼吸,杵在原地听着动静。
司岱舟缓了一口气,压下了声音。
只听他忿忿道:“你是懦夫!懦夫!我已将心意尽数表明,你就算无意,也应该与我说个清楚!而不是在这里装模作样!”
说罢,司岱舟向前进了两步。
“你嘴上的说辞,我是不信的。倘若你记不得,我也不介意再帮你回忆一番。”
二人距离极近,裴承槿面上一热,是司岱舟呼出的气。
他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裴承槿,其中情绪复杂难解,似乎一半愤怒,一半羞恼。
裴承槿见对方大有不罢休的势头,闭了闭眼,破罐子破摔。
“陛下非要我将话说个明白吗?”
司岱舟听裴承槿语气,像是预料到这张嘴中说不出让他满意的话,猛然生了退意。
“说不出我想听的,那还是别说了。”
“……”裴承槿眼角一跳,脾气也倔,直接将话摊开了讲。
“陛下为一国之君,奴才不过一阶阉人,如何回应陛下心意。况且皇帝言行,满朝上下无人不晓。倘若被有心之人得知,再加以利用,陛下如何自处,又如何服众?”
裴承槿以皇帝视角,将弊端陈述个遍,却再没听见皇帝声音。他抬眼,只见司岱舟紧蹙眉头,嘴唇微颤。
“你真当我说出口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些吗?”
“可是我问你的时候,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想将我的心意告诉你。”
“我自己也难以理解,你那一副奉承的样子,明明是我最厌恶的。”
“又是在什么时候,你吸引了我,我不知道。”
说罢,司岱舟轻笑一声,顿感轻松。
裴承槿说的话,他何尝不知。不过,感情从来不由理智所控,只凭心意。
一丝凉意像是粘稠的蛇,自下而上攀紧裴承槿的手。而后缓缓从五指间穿过,再难挣脱。
“你别做懦夫,别不记得,别装作一切未曾发生。”
“你仔细想想。”
司岱舟的语气怅然又失落,几近哀求。
他依旧是一身帝王华服,裴承槿却猛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看清过这个人。
不是雷厉风行的帝王,不是杀伐果决的司岱舟,更像是一个沉舟自救之人。
28.【独发】南州都督
宋沛弯身站在殿外,手中端着东西,脑袋则向前探出,样子滑稽。
可耳畔再听不见殿内声音,他抖了两下面上垂下的皱纹,又凑近了些。
还是听不见声音。
昨夜那种没来由的荒谬感觉重振旗鼓,宋沛弯着的老腰矮了几分。
“陛下!”
察觉到殿外有人靠近,裴承槿顾不得皇帝是否还有话要说,立刻出声,同时抽走了被司岱舟禁锢在掌心的手指。
“陛下若有事要忙,奴才就不在御前候着了。”
司岱舟手中一空,心中也空。他见裴承槿拔腿就走,迅速拽住对方的绯袍衣袖,不满道:“朕还没让你走。”
“藏烨,何事?”
藏烨从殿侧一角显出身影。
“陛下,您前些日子从皇都派出的暗卫,已有了消息。”
裴承槿察觉藏烨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说不上敌意,却也并不友好。
权衡过后,裴承槿遮掩般甩了甩袖子,向后退了几步。
手中衣摆抽离,只留下了绸缎的细腻质感。司岱舟轻轻扫了一眼裴承槿,见对方又装成了一座雕像。
“是太后那封信的去处,有了着落吗?”
司岱舟全然换了神色,此刻再次成了那个高坐宝座的帝王。
藏烨双手交握,行了一礼。见皇帝没有支走裴承槿的意图,心中猜测更是确定无疑。
“陛下神机妙算。太后派出去的人行色匆匆,马不停蹄。自皇都而出,一路南下,去了南州。探子来报,说是那人最后进了南州都督府的后院。”
“南州都督贺敏叡?”
司岱舟再次确认道:“真是贺敏叡吗?”
“回陛下,探子消息,绝无差错。”
“万万没想到,太后居然同南州都督还有往来,果真低估了太后。”
话停了半晌,裴承槿听司岱舟恍然大悟般,扬高了声音。
“太后稳坐后宫,却从来没少听一句朝堂之言。想必,靠的也不止是这些耍嘴皮的言官,还有手握重兵的都督啊。”
司岱舟恼火非常。兵权绝非小事,倘若南州都督可供太后驱策,那两相抗衡之势将微妙转变。
殿内死寂一片,宋沛轻手轻脚的声音也无端吵闹。
他弓着身子一瞧,正见裴承槿杵在了一边,而座上的司岱舟面色不善。
寒风自殿中穿行,生了褶皱的绯袍衣摆被吹得摆动。
“陛下可知,南州都督贺敏叡之父,曾被贪官污吏构陷有谋反之意?”
裴承槿一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补了一句:“应是先皇在位时之事。”
司岱舟如何得知,他那个时候不知是在边州,还是在边州之外的穷乡僻壤间躲避追杀。
“朕不知。”司岱舟话音平静,“裴厂督直说吧。”
“贺敏叡之父,贺翰,原为南州知州,其叔父为南州都尉。南州贺家世代忠良,有口皆碑。”
“是时,南州巡抚宫佐,虽为临时官员,却有巡行天下,安民行兵之权。乃至,渐掌民政、军事、司法三权。”
说到此处,裴承槿迅速看了一眼宋沛。
宋沛伴先皇已久,此事固然知情。
只见宋沛死死憋紧下垂的腮帮,半弯着身子。
“宫佐贪污受贿,徇私舞弊,并令手下官员尽数听其调遣。而宫佐孪生妹妹宫从荺,正为先皇得宠妃嫔,宫家可谓正得势。”
“贺家拒绝同流合污,还有告发之意。于是便被宫佐暗中构陷,称南州都尉豢养私兵,有谋反意图,当诛九族。”
“谷宏儒谷阁老当时尚且在世,召集一众学生为贺家申雪辩诬。并向先皇进言,力陈南州巡抚权力过大,应加以约束。迫于形势,先皇派遣都察院接手此事,并以东厂、锦衣卫督办。三方合办此案,最终将宫佐的欺上瞒下之罪尽数呈报陛下,还了贺家清白。”
宋沛自听见贺敏叡这个名字起,便也猜到了大概。只不过,他怎能想到太后早已与此人搭上了联系!
司岱舟发觉宋沛流露出的细微异样,他并不戳穿,反而问了句反话:“裴厂督的意思是,这南州贺家,世代忠良,效忠我天晟吗?”
“陛下自有论断,奴才不敢妄言。”裴承槿恰到好处地收了话,果然听见司岱舟向宋沛发问。
“宋公公,此事你可知情?”
宋沛浑身一震,登时跪在了地上。
“陛下!这南州贺家一事老奴确实知情,当时谷老率数十官员为其请命,满朝无人不知啊!”
“朕要问的,是这个吗!太后同南州都督贺敏叡往来已久,只能是因为谷宏儒受了贺家的恩情。你伴先皇多年,竟丝毫不知?”
司岱舟最恨两面三刀之人,倘若宋沛在太后为皇后时已成其爪牙,故意隐瞒二人往来,则是罪无可恕。
“陛下明鉴!老奴对先皇忠心耿耿!太后同贺家之事,确不知情!这贺家蒙受谷老大恩,曾全家来到皇都拜谢。当时,太后尚未出嫁为皇后!仔细想来,只能是这个时候的事情!皇后一旦进宫,除皇家宴席,再无与外男接触的机会!”
“看来,宋公公确实已料到了。”司岱舟语气一转,先前骇人的压迫之意顿时消散。
宋沛伴君多年,此刻长舒一口气,知晓自己通过了皇帝的试探。
“宋公公受惊了。”裴承槿适时打了圆场:“如今太后势大,陛下此为无奈之举。”
宋沛气得吹胡子瞪眼。
裴承槿先前不也是太后手下鹰犬,此刻怎的还来质疑他这个伴了两代君主的人!
他瞪大眼睛,眼皮随即传来沉重之感。裴承槿却像没事人,扬起了个一如既往的笑容。
“陛下,太后倘若真的得了南州都督的助力,我等……”
藏烨虽只说了半截话,司岱舟仍可会意。
“贺家掌管南州多年,诸事并无过错。朕若以无名之罪问责于都督,夺了他的兵权,岂不是寒了百官之心。”
“可是!”
“先行监视,若都督府再有动静,即刻来报。太后那边的动静,也要看好了。”司岱舟摆手,赶人之意明显。
藏烨垂首领了皇命,而后又道:“陛下,尚有一事!公羊先生请您明日去刑部一见!”
“朕知晓了。”
公羊先生?
裴承槿稍稍蹙眉,记忆中并无此人。
轻烟弥漫,缭绕的白雾旋转而上,缓缓荡漾。
漾至烛火,摆动的身姿顷刻消散,随即传来清脆的噗呲声。
藏烨领命出了大殿,此刻仅余三人,殿中分外寂静。
司岱舟心中却不静。
眼下,司岱舟对太后及其党羽并无办法,这南州都督,更是棘手。
南州虽距皇都千里,为防倭寇进犯,屯兵却不在少数。
贺敏叡若真从了太后一党,兵至城下,必然免不了恶战一场。
司岱舟抬起眼皮,眼眶之上,连成线条的褶子更是厚了不少。
何况,他还是不知道裴承槿的态度。
也不算不知,是他拒绝了裴承槿的装傻充愣,想他直面自己的心意。
可裴承槿,似乎对自己毫无二心。
司岱舟忐忑难安,他将目光隐晦地落在裴承槿身上,却见对方抄手而立,面色沉静。
倒是他妄想了。
接连几天,公羊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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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住皆是在刑部检尸所。
说是吃,不过扒拉几口饭。说是住,不过垫个毛毯,席地而睡。
检尸所中常年堆置寒冰,加上此时本就是数九寒冬,险些冻坏了公羊绥的老腿。
不过藏烨是个细心的,还为他买了不少好酒暖身。
不大的检尸所中放了四具尸身。一具是在皇都中当街掏心的蛊人,两具是在冬狩中被斩首的,剩下一具则是虞衡清吏司仲为。
三具头身分离,一具全身青黑,这检尸所中异香浓郁,又无法散去,将公羊绥熏得是头昏眼花。
此刻,公羊绥正靠在墙边,闷头喝起酒来。
本就浑浊的眼睛生出了细密的红丝,公羊绥也算是体会了一把老当益壮。只不过体会的时间有限,注意一旦从尸身上抽离,浑身便生了难以消退的疲倦。
“可叹……可叹呐!”
公羊绥灌下一口酒,自顾自叹息起来。
“想我公羊绥一世行医,虽行诡谲医术,却还算高明!嗝!”
酒气从喉咙深处冲出,公羊绥不自觉抖了下肩膀,这嗝却来势汹汹。
“嗝!我公羊绥竟!嗝!竟糊涂至此!嗝!”
公羊绥打嗝打得恼怒,索性给了自己胸口一下。
不消片刻,不打了。
“气煞我也!歹毒恶人!”
只听他大骂一声,却不知他是在骂谁。
“真是气煞我也!”
酒瓶从公羊绥的手中滑落,清酒汩汩而流。洒落的玉液成了一面明镜,照映出如豆火苗。
他困乏至极,歪斜着脑袋,昏睡在了墙边。
弯月恰如弯刀,倒挂于瘦弱枯枝之上。
裴承槿立在窗前,身侧烈风袭袭,将他的一张面孔打得生痛。
不远处的案几上,是那一封绣着凤穿牡丹的皇后密信。
裴承槿不知是否应将尔朱氏死亡的缘由告知司岱舟,亦然不知要如何相告。
今日文华殿中,太后与南州都督之事已将皇帝惹得不快。此时相告,岂不是火上浇油。
届时,若助长了司岱舟的怒气,火气上涌,恐对形势毫无帮助。
若是不想这个,想想司岱舟莫名坦白的心意,则更为心烦。
裴承槿本做了蒙混过关装傻充愣的打算,怎料司岱舟步步紧逼,非要说法。
他能给什么说法?
思至此,裴承槿长叹一口气,热气则是瞬间消失个干净。
“可是我忘了,这深宫之中,又有几人能称心如意。”
“多数人,早已忘记了原本的样子,直到被这污浊之地同化成一个怪物。”
又来了。
这几句话又来了。
司岱舟当晚所说的这几句话,已在裴承槿的脑袋中响了多日。
他不知司岱舟为何发此言论,但不能否认,这些话确实正中心窝。
身在深宫,无事称心,全凭利益。
他行了多年的阿谀之态,只因有所图,有所求。
不借助宫中势力,如何谋得真相,有何权力为丞相府昭雪?
裴承槿伸出手,再摊开。
凛冽月光洒于掌心,照着他修长手指上大大小小的伤疤痕迹。
这些年,死于他手下的人,若非贪官污吏,即为小人佞臣。
可就算杀死的是罪有应得的人,裴承槿也不想做审判的刽子手。
他担心这浓厚的鲜血,会将他最终变为一个麻木不仁的怪物。
更深露重,心思却更是难平。
裴承槿希望皇帝的心意是一时兴起,来得快,去得快。
等到来日,他自宫廷脱身,将少挂怀,多利落。
29.【独发】制蛊人秘法
裴承槿应皇帝所言,等在了刑部大门。
今日大雪纷飞,天地之间尽成苍茫一片。
日光凄沉,又被雪花罩去不少,落在每一个人的肩头、黑发,和蜷缩的手指之上,最后化作了晶莹的亮点。
裴承槿垂眸看着掌中小小水珠,耳畔响起雪的呼叫声。
马蹄下,步履间,雪花在相伴着哀鸣。
“陛下,刑部已到了。”
刑部尚书杜阳平为皇帝抚开车帘,司岱舟抬头,正好看见了在风雪中站着的裴承槿。
他没打伞,没躲避,只遥遥站着。
狂风怒吼,白雪倾斜着席卷,将二人隔开。
司岱舟的心脏停跳一拍,一种即将失去对方的异样感不请自来,令他慌张无比。
他率先下了马车,在杜阳平的呼唤中头也没回,大步迈向了刑部大门。
“陛下!陛下!如此大雪,何不多披一层裘衣啊!”
等到司岱舟站在裴承槿面前,方才心中所想却说不出了。
“为何等在风雪之中?”
裴承槿听见司岱舟的问话,他的声音被天地吞吃掉一些,剩下的则响在身前。
“拜见陛下。”
裴承槿一如既往地行礼,又见杜阳平在一片大雪之中颠着身子跑了过来。
“杜尚书。”
“裴厂督。”杜阳平颔首回礼,而后又道:“陛下,风雪太急,不如先入大殿。”
司岱舟将目光从裴承槿脸上抽离,压下翻动的心绪,应道:“直入检尸所吧。”
雪的哀叹再度响起,而地面上的斑驳痕迹却被迅速掩盖。
公羊绥虽是昏睡了过去,却并没睡好,此刻正在为自己诊治那斜了的脖子。
只听“嘎嘣”两声,错位的骨头被他正了回来。
“真是要了老命了……”
公羊绥又见着昨夜尚未喝光的酒瓶已经滚到了另一边,赶忙撅着身子想要拾起它。
半弯的老骨头接连发出响声,公羊绥在自己胳膊肘底下看见两个倒立的人影。
是司岱舟和这几日见过的刑部尚书杜阳平。
“公羊先生就在……公羊先生?”
杜阳平将话说了半句,便见检尸所内有个姿态诡异的人,定眼一看,才发现正是公羊绥。
“哎?嘿……嘿……”
公羊绥立刻将酒瓶踢得远了些。
“公羊先生怎得半弯着腰,可是要找什么东西?”
司岱舟当然见到了那悠悠溜走的酒瓶。
“先生年事已高,要是需要找什么,不妨吩咐他人来办。”
公羊绥一把站直了身子,正色道:“ 哪里!哪里!只是我在这检尸所中睡得难受,弯腰活动活动筋骨!”
这屋中酒香淡淡,一开屋门便能闻个清楚。
司岱舟并不拆穿,只是侧过身子:“杜尚书,上朝归来想必定是劳累,可先歇息。”
杜阳平一把年纪,已成人精。
“多谢陛下|体恤!老臣确是身子大不如前,便先去歇着了。”
说罢,他稍稍躬身。
司岱舟见裴承槿始终站在三步开外,出声问道:“裴厂督为何不上前?”
怪人一事当属机密。虽然裴承槿同样在追查此事,可是越是急迫,越不能露出端倪。
“陛下先前,只将大理寺少卿遇害身亡一案交于奴才。虽至岐山发现同党踪迹,但证据全毁。此番……”
尚未等裴承槿说完,司岱舟便夺了话头。
“此番你护驾有功,这桩案子,朕也准你参与。”
司岱舟当然知道裴承槿打得什么算盘,对方是想有个名正言顺调查案子的由头。怪也怪先前他对裴承槿诸多提防,还将人下了大理寺天牢。
而裴承槿不改往日的态度,也让司岱舟很是无措。
思至此处,司岱舟也只能叹息一声。
“随朕进来吧。”
“老夫同陛下,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趁着司岱舟与他人交谈之际,公羊绥已藏起了酒瓶。
“确有些日子,不过,公羊先生何需藏起酒瓶?这味道已经满屋皆是了。”
“什么?”
公羊绥从原地弹起,瞪着眼珠在屋内嗅闻几下。
“没有!没有哇!”
“先生在这里呆得久,怕是闻不出了。”
司岱舟见裴承槿进了屋中,接着出声道:“此人为东厂厂公裴承槿。裴厂督,这是游医,公羊绥公羊先生。”
竟是游医。
裴承槿行礼道:“晚辈见过公羊先生。”
“啧……嘶……”
公羊绥盯着裴承槿的脸,细细一看:“裴厂督面若冠玉,为何声音如此沙哑难闻,实属不该啊。”
“回先生,晚辈无意中坏了嗓子,以至于声音如此。”
“这样啊……”公羊绥自觉他人私事,不便多问。他转着眼睛珠子看向了司岱舟,又将眼珠转回了裴承槿身上。
“先生传信于我,可是蛊人一事有了进展,不妨直言。”
蛊人?
裴承槿长眉微动,浑身骤然绷紧。
公羊绥见司岱舟并无让这东厂厂公裴承槿回避之意,便放心说出了口。
“陛下,老夫确有进展啊!只不过,说来真是分外惭愧!分外惭愧!”
公羊绥将最后四字咬得格外重,话中满是懊悔。
“先生所言,何意?”
“先前,陛下将第一具尸身交由老夫查验。老夫也是头次见到此种样貌的尸体,半是震惊半是兴奋啊!”
“也正是这多余的情绪,让老夫将重心放在了尸身特殊的皮肤上。老夫以皮下气味为线索,推断出应是以神休草为蛊,制成了蛊人!却不知是如何而制!”
裴承槿几乎是在听闻“神休草”三字的同时便打出了寒战,浑身上下骤然升起的颤栗感来来回回游走。他双手攥紧,将颤抖掩在了衣袖之下。
“陛下差人送入的两具断头尸身,老夫已尽数查验!终于找到了入手之处!就在这些尸身头顶的百会穴!”
“老夫先前只顾着在尸身皮肉上做文章!竟然没有仔细查看死人的头顶!惭愧!惭愧啊!”
公羊绥长叹一口气,面上难掩自责。
“先生言重,能查清蛊人来源,已是不易。”
司岱舟将双手紧握,平推在了身前:“还望先生赐教。”
“哎!陛下,真是折煞老夫了!”
公羊绥连忙止住了司岱舟的动作:“制作蛊人,可谓费尽心机。这幕后之人歹毒狠辣,陛下尚需尽快找到此人。”
“还请随老夫来这尸身之前。”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朔风穿行。放置在尸身边的小小蜡烛经受不住,颤抖难停。
白色麻布被掀开一角,光亮在灰败的皮肉上惊跳。
一开始送入检尸所的掏心蛊人并未完全腐败,且香味淤积。
尸身渗出的黑色沫状物早已干涸,浑身皮肉成了蜷缩之相,紧紧扒于人骨。
公羊绥端起烛台,火苗略一抖动,随即照亮了干尸上纵横的沟壑。
“这蛊人虽身死已久,却无腐无臭,亦有神休草之香久久不散。先前老夫只注意到了独特的皮肉和皮下流动的黑沫,忽略了其头顶百会穴位上的小孔。”
“古书有记,制造蛊人,需在活人生前服用药草金石,且不可中断一日。或者饲养毒虫,令毒虫啃食活人后脑,并以特殊草药控制毒虫,使其为施蛊人所用。”
“可尸身的五脏六腑已化为沫水,无处可查。后脑也并无啃食之迹。故,老夫毫无头绪,夜不能寐。”
只听公羊绥长叹一声,那跳动的火苗缓慢移向了干尸的头颅。
“在为后面两具尸身验尸之时,老夫才在其发间发现了端倪。遂,将猜想于第一具尸身上加以验证。”
断头蛊人的头颅被放置在尸身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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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皮肉紧贴骨头,并于眼窝、颧骨凹陷而下,粗看可怖诡异。
“这蛊人,应是被人以神休草为引,再凭金针入穴而制。”
公羊绥将糟乱的黑发扒开,露出了隐藏在头皮中细小的深孔。这孔虽小,却深不见底,应是直直通入了人脑。
司岱舟沉默几晌,低声问道:“先生曾言,神休草有起死回生之效。以之为引,如何制成嗜血残暴的蛊人?”
“神休草乃乌槐至宝,药典之上,却着墨不多。但草药的入药方法,不过几种。要么是炮制,即去除杂质,后炮炙。或是做成汤剂,加水浸泡,则吸收快,药效强。”
“其余方法,是做成散剂、丸剂,以服用为主。”
说至此处,公羊绥将目光从二人脸上走了一圈。
“然,以上所述,仅凭神休草,皆不可制出蛊人。故,老夫断定,除却神休草,制作蛊人应还有一味引。”
“两相综合,再以金针入穴,激发半死不活之人的基础意念。”
“半死不活之人?”
裴承槿对蛊人的了解,不过是交过手,看过几页书中有关神仙草的记载。
“晚辈打断了先生,失礼了。不过还是想请问先生,为何说是半死不活之人?”
公羊绥见这小辈礼数周全,姿态恭敬,难免心生好感,故而笑着应答道:“老夫从不是拘泥礼数之人,无妨无妨。你既然想知道,老夫自然要答。”
“这第一具尸身,因斩首而死,死后创口却并非寻常之象。头身分离处,血肉早已坏死,应是身亡已久之人。”
“而这尸身在斩首后又被人自胸口剥开了一处,胸口处的伤口却血肉蜷缩,尚未失去活性,理应是未死之人才该有的。”
“因此,老夫才说这是半死不活之人。”
说罢,公羊绥问:“可是明白了?”
司岱舟转头,见裴承槿面色沉静,视线锁在尸身之上,眉间不时微皱。
“先生的意思是,是这所谓的神休草和另一种药引,被人用金针刺入了穴位,从而将活人变为了半死不活的凶残蛊人。”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公羊绥一把拍在了裴承槿的背上,拍得他面色一变。
司岱舟无奈道:“先生,裴厂督在冬狩中受了蛊人一掌,就在背上。”
“啊,那老夫为你看上一看!”
公羊绥一伸手,就要去捉裴承槿的腕子。
裴承槿迅速一躲,声音诚恳:“不敢劳烦先生,这伤早已过去多日,晚辈上过了药,已是好了。”
“好了?蛊人长甲当为药物所致,划上一下,不说血肉四绽,也会因药效疼痛难忍,你这便好了吗?”
公羊绥并不放心:“老夫还是为你看看吧。”
“不瞒先生,确是好了。”
裴承槿微微一笑,闪身离开了公羊绥的手臂范围。
他躲避公羊绥的接触,并非因为伤口,而是多年来的习惯。
女子扮男若想长久,自然要慎之又慎。
司岱舟见裴承槿闪得溜快,只好打了圆场:“既然裴厂督伤势痊愈,那也不用劳烦公羊先生了。”
“哼。”公羊绥给了二人一记白眼:“老夫也不是谁都治的。”
司岱舟索性又将话题转了回去:“不知先生可验了冬狩场上的这两具尸身?”
“哼!想老夫也是徜徉天地的一名游医!如今却在这方寸之地,为你天晟皇帝做了仵作!”
“医者,施术救人,仁心为本。仵作虽行验尸之术,却还亡者真相,亦为大义!”
“普天之下,有如此二技者,唯公羊先生一人耳!”
裴承槿将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声声震耳,给公羊绥说得心花怒放。
“你这小辈,说话如此好听!中意!老夫中意得很!”公羊绥一抚胡子,又道:“那两具尸身,虽大同小异,却有一显著特征!”
公羊绥卖关子似的:“你们断然没有看出!”
30.【独发】决绝
“竟是兄弟?”
司岱舟大惊,他借着公羊绥手中的烛火,又凑近看了看两颗断头的脸。
两颗头颅,斩首不足七日,面色不算灰败,只是盘绕的黑筋将面上遮得七七八八,让人难分容貌。
“先生如何辨得?二人面容已被遮掩。”
公羊绥神情得意:“陛下可就不知了,皮肉之相,为表征。骨相,才是难以更改的。”
“老夫这几日,摸了这两颗头颅的骨相。这二人,虽身高有些差别,但是骨骼却出奇相似,当为一母所生,同胞兄弟。”
同胞兄弟!
裴承槿面上一变,猛然相通了什么,只听他开口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冬狩当日,一名贼人本被黑甲卫囚于枪下,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逃了出来。”
“自然记得。”司岱舟抬眼看向裴承槿:“正是他划破了你的背。”
“当时,另一名正要死于我的刀下。想来时机太过凑巧,敢问先生,是否有可能,是因为兄弟将死,激发了他们其中一人的自主意念,想要保护同胞?”
裴承槿说得有理有据。
公羊绥登时惊得迈到了裴承槿的身前:“竟有此事?你可确定?”
裴承槿躬身道:“晚辈不敢妄言,只是猜测,所以请问先生。”
公羊绥眉毛一夹,胡子一抖:“按说,受蛊者若非死亡,是无法摆脱控制的。但你说的,因兄弟将死而生了维护之意,并不能完全排除。毕竟人脑精妙,感情更是最难以割舍的。”
“但此二人为兄弟,确是事实。又有什么人,能将一对兄弟同时做了蛊人?”
司岱舟又骂道:“如今已有四名蛊人,尚不知这贼人还要造出多少来!天地之间,岂容这等宵小!祸乱皇都!践踏人命!”
检尸所中越呆越冷,裴承槿向后一瞧,正见墙下堆了几丈高的冰块。
壁上烛火幽幽,映在冰凌之上,只有小小亮点。
再转头,裴承槿却对上了司岱舟的眸子。
司岱舟面上愤怒未消,颌角还是紧绷的。
壁上烛火,倒进了他的眼中。
暖光在他的瞳仁中绽出星火之色,裴承槿猛然发觉对方的眼睛并非单纯墨色,反而在墨中融了一缕难以察觉的柔意。
似是赭石。
司岱舟见裴承槿盯着自己,一言不发。对方的神色,他却看不明白。
“怎么?朕所言,难道不对?”
未等到裴承槿回应,便听见公羊绥问道:“四名?第四名在哪?我这怎的只送来了三个啊?”
确实并非墨色瞳仁。
司姓皇族,向来是纯色墨瞳。
裴承槿转念一想,司岱舟这长相也与先皇有差,应是眉眼深刻了不少。
不过……
司岱舟的母妃尔朱氏为异国公主,也并不奇怪。
“先生有所不知,这第四人,遭贼人销毁,尸骨无存。”
见裴承槿垂下了眼睛,司岱舟眉间微皱,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自心头骤然溜走。
岐山之上发现的蛊人在伽关镇被焚烧,裴承槿断其身份为失踪流民。而失踪者远非一人,故裴承槿疑心,这兄弟二人也同为流民。
“公羊先生,可在这两名尸身上,发现冻疮或是其他伤痕?”
“没有哇。”公羊绥很是疑惑:“这二人皆是身强体健,别说冻疮,连块疤痕都没啊!老夫估摸着,他们若为活人,当孔武有力啊!”
不是流民?
裴承槿更觉糟糕。这兄弟二人不是流民,只能说明背后贼人不仅能掳走流民,还能找到健全之人为其炼制蛊人。
“可朕专门问询过大理寺,皇都之中并无人口失踪。这人,又是何处来的?”
“那老夫也无从得知啊……”公羊绥背手走到最后一具尸身前,“这一具就简单了,中毒而死。毒药虽猛烈,却也称不上罕见。”
“这人……”
活人死后面目浮肿,再加上中毒而亡后肉泛青黑,裴承槿一时辨别不清。
“此人是虞衡清吏司,仲为,乃叛将尉迟廣后人。”
司岱舟向裴承槿直言仲为身份,并无避讳。
“尉迟廣?”
裴承槿在裴乐贤手下知晓不少过往旧事,这野心极大的尉迟家族自然也听了一二。
“尉迟一族早被先皇赐死,竟有漏网之鱼混入朝堂。”裴承槿迟疑两秒,“不知陛下可顺藤摸瓜,查到了藏在仲为背后之人的线索?”
司岱舟轻咳一声,低声道:“倒是没有。”
“陛下不必太过忧心,仲为既然遭遇灭口,想来牵连甚广,还需仔细查探。”
裴承槿一番安慰,反让司岱舟面上又挂了几分尴尬。
“好了好了,这些事情在老夫面前说来说去,绕得我头都疼了。”
公羊绥一挥手:“蛊人之事老夫还需研究研究,尸身就放在这刑部吧,我来去也方便。”
“那就,多谢先生了。”司岱舟颔首:“先生若有需求,可直言,必将尽力满足。”
“老夫就喜喝喝酒,侍弄侍弄草药,陛下只需在我的小宅中放上些好酒,老夫便心满意足了。”
骇人的黑色脉络高耸处蜷曲盘绕,以至在青灰尸身上投下阴影,反而不似经脉,活像是寄生于人身的蠕虫。
公羊绥将白布盖了回去,一切诡异之处被尽数遮掩,裴承槿不留痕迹地收回了目光。
风雪不止,鹅毛漫天。裴承槿跟在司岱舟三步之后,肩上已被盖了一层白色。
司岱舟将所有侍卫扈从遣回了大殿。
苍茫之间,仅剩二人。
司岱舟停下脚步:“为何跟在身后。”
此时耳边太过喧闹,满是狂风嘶吼,司岱舟只听见了“理应”两个字。
裴承槿见对方两步迈了回来,又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了什么?”
“……”
裴承槿心中叹息一声,认命道:“按朝廷礼制,臣子不得与帝王并肩而行。”
司岱舟听着,眼睑一缩:“你话中有话。”
他当然话中有话,且这话他已嚼了多遍了。
“陛下,还要奴才如何?”
司岱舟没来由气道:“莫要再称自己为‘奴才’!你如此称呼自己,为的是划清你我界限,我岂会不知?”
“陛下既然心如明镜,那奴才还要说些什么。”裴承槿面容镇静,话音淡淡。
“你!”
冰雪将司岱舟的面皮打得发疼,他捉上裴承槿的手腕,眸子则将对方盯得死死的。
禁锢在手腕上的力气猛然大了一下,却很快泄了下去,司岱舟的手指却始终不曾脱离。
裴承槿垂眸,看着二人叠加在一起的宽大衣袖,问:“陛下要我仔细想想,我想了,我的想法便是,我无法……”
“够了!”
司岱舟的声音骤然拔高,他的一双眸子隐藏在飘荡的白雪之后,似乎微微生了红意。
“……”
说了也不听。
裴承槿闭了闭眼,没再开口。
二人就这么在风雪中立着,任由寒意浸满全身。
“所以……”司岱舟还是想问,他再开口的声音有些发涩。
他问道:“所以你,对我并无一丝一毫的心意,对吗?”
大雪没能掩住裴承槿的声音,司岱舟看着那淡色的嘴唇微微一启,吐出了一个最该死的字。
“是。”
司岱舟真是被裴承槿气着了。
“那个晚上你任由我做了那么多事情,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裴承槿一愣。
应是假意配合、曲意逢迎,反正多了一份权势,于他而言才是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拒绝了。
裴承槿罕见地答不上来。
是因为自己是女儿身,并非男子。害怕有朝一日身份败露,会被扣上欺君之罪。
是这样吗?
好像是。
又好像不全是。
“陛下还是忘了那一夜的事吧。”
最终,裴承槿只说得出这句话。
“好!好!”司岱舟咬紧了字眼,他狠狠看着裴承槿,似乎想将他面上的镇静撕下来扯碎。
裴承槿察觉腕上的桎梏消失了,他垂眸一看,正好看见玄色衣袍的一角从手边擦过。
寒天已将他的手指冻得僵硬,裴承槿用力蜷缩一下,传来的只是一阵麻木。
再抬头,司岱舟已经走远,只剩下高大的身影没在茫茫雪色之间,叫人再看不真切。
皇都的冬太冷了。
肆意的烈风终于粉碎了裴承槿表面的伪装,他有些茫然地垂下头。
司岱舟对自己而言,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可供利用的棋子。
不是吗?
接下来几日,司岱舟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他再没向裴承槿提及过那一夜,也不再询问除朝政之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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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一切,似乎重回正轨。
由御林军郎将在岐山之上发现的土壤差别,几经搜查,最终在岐山之外十几里处,找到了被刨开的荒废耕田。
正如推测,贼人是将耕作土偷梁换柱,填回了岐山。
同时,卫思淼派遣手下走访农户,打探到了曾驾着马车来过此地的面生之人。
可这一行人皆做了商客的打扮,无人知其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卫思淼将所得情况尽数报于皇帝,皇帝面色果然更差了几分。
“这么些日子,就只查出了这些?”
司岱舟话中带怒,虽目光正落在案几的奏章上,可仍让卫思淼背后一凉。
“是末将办事不力!”卫思淼担了责,单膝跪地,垂下头去。
“那岐山周边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末将……”
“行了!”司岱舟猛然抬眼,将手中的朱笔摔了出去。
“这也查不出来!那也查不出来!偌大岐山,就查出来点土!逆党贼人也是死无对证!”
卫思淼并不清楚逆党贼人之事,却不能发问,只沉默着跪在原处。
裴承槿站在皇帝几丈开外,听司岱舟火发得奇大,眉间一跳。
这几日,司岱舟脸上端着一张冷面,嘴中说着冷言冷语,未想脾气已经大到了如此地步。
“呼……”司岱舟自觉失态,单手撑着额头斜倚在了书案上。
朝堂政务,多如牛毛。光是各地琐碎事务,便能堆出一沓。若是单算这些朝臣之间的口诛笔伐,则又能摞出一沓。
往些日子,也不是没有繁忙的时候。可这样焦躁的情绪还是头一遭,像是要将他这个人都吃死了、嚼碎了。
裴承槿站得远,他等了些时间,见皇帝尚未开口,便抬眼看了过去。
这案上奏折成堆,歪七扭八横竖不一,愣是将司岱舟挡住了大半个身子。
对方撑在额上的手又遮住了半张脸,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微微抿起的唇。
紧抿的嘴唇启了缝隙,应是叹了口气。
“卫将军,起身吧。”
司岱舟压下翻涌的火气:“此事,确实不能算作你的问题。贼人既然在明面上刨土,想必伪装是一定会做的。”
“多谢陛下!”卫思淼直起身子,观皇帝面色,难掩担忧:“陛下,末将看您面有倦色,可是近日太过劳累,未曾歇息好。”
“卫将军多虑了。”
他当然没有歇息好。
若说政务,是堆积如山。但真正令他烦扰难休的,是裴承槿的话。
司岱舟迅速瞟了一眼裴承槿,可这人依旧是千年的沉静脸色,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同那个雪天的样子,并无差别。
“陛下。”
殿内响起第三人的声音,倒是突兀。
司岱舟又听裴承槿道:“陛下,不知奴才可否随卫将军一起,去岐山一看。”
“这……”
卫思淼不知裴承槿这东厂厂公打了什么主意,只得转头看向了皇帝。
司岱舟听裴承槿的语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若是不应,想来,今晚裴承槿就能一个人再次夜闯岐山。
他有些怅然地敛了目光:“朕允了。”
卫思淼虽不明所以,但以为皇帝要裴承槿前往岐山,应有深意。
“末将遵陛下旨意。”
裴承槿躬身道:“奴才多谢陛下。”
二人一走,文华殿内登时沉寂非常。
这重重书匮将外界的日光遮挡住七七八八,余下的光,只有十之一二闯入大殿。
司岱舟顺着动作下意识看了过去,殿侧却没了裴承槿的身影。
他不是应了裴承槿的请求,只是想为自己无所适从的焦燥,寻一处短暂的喘息。
然而,当裴成绩消失在视野之内,心中却又变得空荡。
他如何能将那一晚忘得干净,又如何能当作自己心意从未发生。
烛光沉沉,辉映之间,将司岱舟的面上撒了一层昏黄。
他凹陷眼眶上的褶皱更是深刻几分,此时,正被摇摆的火苗照出了阴影。
突然,眼睑不可控地抖动起来,连带着颧骨肌肉发颤。
司岱舟长叹一声。可除了叹息,此刻,竟无其他方式排解。
他一连端了几日的帝王架子,不过是让自己所谓的面子好看一些,不至于成为一个在对方撂下狠话后,还死缠烂打的人。
31.【独发】再探岐山
卫思淼同裴承槿一起出了大殿,但他并不明白皇帝意图。
趁着二人行于宫内,四周又无太监宫女,卫思淼便先问出了口。
“裴厂督,不知陛下是否对岐山一事有了旨意?还望裴厂督坦诚相告。”
裴承槿装得一手神秘莫测,只见他微微一笑:“卫将军心细。陛下自然对岐山一事有所看法。此番,也是派咱家来验证一二。眼下先去岐山一趟,还请卫将军带路,找到那被调换了土壤的地方。”
要说刀上功夫,卫思淼当属翘楚。可这背后心机,他一武将,并不知道其中弯弯绕。
裴承槿假借司岱舟名义行事,如此,他探查岐山,将方便许多。
出皇都城门后,裴承槿及卫思淼和他手下侍从,快马加鞭,直奔岐山。
这冬日凛风,更似锐利刀刃。刮在脸上惊起的不止是寒意,更是难忍的痛楚。
雪后山路银装素裹,马蹄踏在上面,溅起了混着泥土的雪花。
行至岐山之下,卫思淼翻身下马,解释道:“山路崎岖,还请裴厂督随我步行。随行马匹,自有我的手下照料。”
岐山与上次来时相比多了些庄严肃穆,厚实的雪被将山中一切尽数埋藏。显露在外表的,是因日光而闪耀的万千雪花。
卫思淼在前,裴承槿在后,二人身后则跟着三四名御林军。一行人走得小心,但还是难免踩空。
山林之中,只能听见几声婉转鸟鸣,其余野兽早已不见踪影。
几人径直向上,空气渐稀薄。呼出的热气在裴承槿的睫毛上冻出晶莹颗粒,他仰头一瞧,正见乌云盖日,光芒又暗淡不少。
“这被换了土壤的地方,竟然如此偏僻难行?”
卫思淼闻言,停下了迈出几丈的步子。
“正是,这伙人虽然只是暗中掉包了山中的土,却特意选择了难行难找的山脊两侧。若非军中有好手,怕是很难发觉。”
说罢,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就快到了。”
裴承槿躲过歪歪扭扭的枯树分杈,一步跨过了盘曲的老树树根。眼前的树木丛林愈发密集,的确是一个行隐秘之事的好地方。
突然,卫思淼驻足而立,接着环视四周,借着山势的走向,确认道:“我们到了。”
面前的一方空地,藏于丛林深处,由百树环抱。
只见卫思淼半蹲身子,从雪下翻找到了一块石头。石头虽通体黝黑,却难得圆润。
“我的手下在被填入的耕作土四角皆放了一块类似的石头,以确定大小。”
卫思淼向属下递去一个眼神,只见他手下三人绕开中间空地,分三个方向,各从雪层之下找出一块黑石。
这方耕作土恰在空地中心,因树木自周围而环绕,上方则无树木枝干,正对天空。
寒鳞草,或者说神休草。喜阳,故需要日光直照之地。又喜阴,故日光不能久照。此处为山脊,日头最盛时可照,而后日光偏移,则由阳转阴。
加上岐山势高,丛林深处偏僻难行,可谓是完美的种植之处。
裴承槿收敛心思,见卫思淼正看向自己,便扯出笑容,道:“此地难找,想必卫将军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卫思淼见裴承槿附身,将地面上的一层白雪抚了下去。
裴承槿将五指深入地表,抓出了一把。
“这耕作土,面上面下,一深一浅。而表面颜色,却与四周土壤相同。”
“裴厂督看得仔细。”
卫思淼供职多年,也听过有关裴承槿的一两句闲话。人人都说,裴承槿此人,虽长着昳丽容貌,心思却深沉难测。
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耕土与林土,色不相同。此方土壤,即便被换,却仍在更换后保持了相同的色泽。军中郎将推测,应是掩盖之举。”
卫思淼站在裴承槿身旁一侧,见他又刨了几把,问:“裴厂督可是还有疑问?”
裴承槿捻了一把手中的土,道:“卫将军曾说,是在岐山之外十几里处找到了被挖开的荒废耕田,不知是凭何而找的?”
卫思淼虽不懂朝堂之上的弯弯绕,可还是察觉裴承槿所问,有些过了。
“卫将军勿怪,也是为了早日查清岐山一事,好向陛下详细禀报。”
裴承槿眯了眯眼睛,面上这笑容,倒是十分友好。
若是皇帝想要知道其中细节,也是合乎情理,并无不妥。
“其实,是贼人百密一疏。他们只想到偷梁换柱,但是却没有料想这梁和柱,也会有根本差别。我皇都周边,耕田无数,确不好找。”
卫思淼语气一转,接着道:“然,这耕作土中,却并非只有简单的砂石粗细差别,反而,会因作物不同,而留下不同痕迹。”
“菽,豆也。豆田中掉落的豆粒、叶片、根茎等,大部分会腐烂为肥田之物,只有少部分尚未腐烂完全,留于土壤之中。”
“凭借种菽一条线索,即可缩小搜查范围,从而找到这耕土的真正来源。”
“看来,卫将军确实心细如发。”裴承槿称赞道。
“非也。”卫思淼轻咳一声,面上板正严肃:“此乃农户所言,并非我之见解。若想区分粟黍麦菽,还需专门人士。我不过武夫,不知其中详细差别。”
朔风于林间呼啸,风声更似嘶鸣,哀转不绝。
瘦木枯枝适时摇摆,窸窣之声,横添诡异。
裴承槿莞尔:“将军谦虚。”
卫思淼盯着对方面上的笑意,蓦然生了防备:“如今已来了岐山,不知裴厂督想要验证的,可是验证好了?”
“只是有了头绪。不知卫将军,可带咱家再去耕田一趟?”
卫思淼的目光锐利似钩,将裴承槿上下一扫:“还要去耕田?这来源已经明确,且有理有据,为何还要再去?”
“将军勿怪。只是简单查看,毕竟眼见为实。”裴承槿颔首:“有劳了。”
裴承槿是得了皇帝的允许,才同他出宫来查岐山一事,这卫思淼是知道的。
他虽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将,一向不喜心机,可直觉却准。裴承槿对待此事,似乎远远不是奉命而为这么简单。
按理说,贼人千辛万苦只为了调换土壤,本就难以理解。此案线索少,难查,不过烫手山芋。
裴承槿一向左右逢源,无利可图的,应是不会上心。
“既然裴厂督想去,那便随我来吧。只是距离尚远,应费些功夫。”
卫思淼打算看看裴承槿究竟要做些什么。
相比于上山,下山倒是更省功夫。
岐山之上,皑皑白雪中被开辟了一条断续小路。这条深色踪迹,似乎是雪山之上的唯一异色。
荒废耕田在十几里之外,同岐山之隔,并不算近。
裴承槿策马紧随卫思淼之后,一路烈风袭卷,一张面皮已失了感应。
幽幽山道,车辙条条。
白雪在众多车轮下,已被碾作了斑驳的模样。
几匹骏马相隔数丈,蹄下泥泞仍飞溅半尺之高。
见卫思淼放缓了速度,裴承槿勒住缰绳。
胯|下骅马一抖鬃毛,马嘴中喷出阵阵白雾,这白雾时而猛,时而缓。
马儿似乎累得不轻。
冰天雪地,广阔田野上无庄稼,无人影,平坦一片,只有朔风刮过田野的声音清晰如常。
天地间,仅余静谧萧瑟。
卫思淼见裴承槿跟了上来,开口道:“前方不可骑马,恐坏了农户的田。”
“了然。”
裴承槿将马儿拴在田野边,跟上了卫思淼的步子。
越向前走,灰败的天色似乎越是压在了头顶,叫人无端喘不上气来。
这连片的耕田已有不少被抛在了身后,裴承槿观卫思淼的脚下速度,推测应还有一段路。
银沙将田野铺就一层素妆,却难免露出了些破绽。
夹杂在雪色中的棕褐土壤,星星点点,更像点缀。
“前方便是了。”卫思淼终于缓了步子,为裴承槿指了一个方向。
顺着方向,裴承槿果然见到一处耕田,其上明显凹出一个大坑,大坑表面也盖了一层晶莹白雪。
裴承槿环视一周,而后发问道:“卫将军,可知这方耕田,归何人所有?”
“乃林姓地主所有。”
“可有佃户?”
卫思淼浓眉一挑:“先前是有的,只不过地主涨了比例,要求三七。而后,便没了佃户。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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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厂督看出什么来了?”
“此处耕田,同其他耕田相比,更为偏僻。不能排除背后之人早已事先打探好了耕田情况,而后选择从此地挖走耕土。”
“裴厂督所言,我手下郎将亦有提及。”卫思淼收回目光,眺向远方,“可是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他们这伙人心思细腻,若想从人海中找出踪迹,还是难事。”
裴承槿颔首,认同道:“确实如此。”
“卫将军先前走访过农户,除了外貌穿着,可曾询问这些人的口音?”
“不曾。”卫思淼顿时皱了眉,转头看向裴承槿:“你的意思是,这伙人,很可能不是皇都人?”
“非也,只是为了排除。”
裴承槿此问,不过是由南州都督而引发的质疑。毕竟,制造蛊人,种植草木,再暗中移走,所需财力,并非常人可及。
若背后之人为南州都督,尚且有可行性。
先前,裴承槿入太后慈宁宫一趟,观太后表现更像是对蛊人一事毫不知情。若是她送信于南州是为了查明消息,也可说通。
如此,这蛊人则应是由南州都督而为。
“将军说,这方耕田为林姓地主所有。又对其过往之事,颇为了解。想来,应是农户告知的。”
裴承槿站在田垄之上,鞋履已陷入泥土几寸。
“没错。”
裴承槿作揖道:“有劳将军,不知可否现在派人再去走访一趟农户,只需问清这伙人说话的口音即可。”
“这是何意?”话刚出口,卫思淼却猛然想通,于是又将话头拐了个弯:“那我这便差人去办。”
远处天光消沉几分,大地之上蒙了一层雾色。
偌大田野广袤无垠,却不能为农户填饱肚子。
佃户将心血撒于耕土之上,他们的性命早已与这方寸土地休戚相关。然,地主之贪心,非为所谓三七之分,而是将佃户用心所成,克扣至食不果腹的地步。
更似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若非如此,皇都郊外,又怎有流民无数。
裴承槿怆然一叹,倍感凄凉。
“将军!”耳畔突传响声,裴承槿侧目一看,正是卫思淼派出去的手下。
卫思淼见其跑得幞头随风而扬,一张脸也吹得通红。
“可问清了?”
跑来的御林军郎将交握双手,恭敬道:“禀将军!问清了!据那一对老夫妇所言,他们一行人说的是北话,口音更像是皇都人士。”
卫思淼见裴承槿沉默不语,问:“裴厂督,可是还有疑问?”
“不知卫将军可有这岐山一带的舆图?需包含此处田野。”
“自然。”卫思淼向手下郎将递去眼神,只见这郎将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羊皮。
裴承槿寻了一处平坦些的地面,将羊皮舆图放置在上。
他指着岐山和耕田两处,缓缓道:“这两地,看似相隔甚远,实则暗藏关联。”
“将这两地连成一线,找到中心一点,画出一圆。首先对此圆中范围加以排查,若不成,则扩大搜查半径,再行查探。”
卫思淼将裴承槿所言听得仔细,而后又反复琢磨了几遍。
“你的意思是,这伙人很可能就藏身在这个范围。”
“然也。找到这片耕田来挖土,再费心费力地运土,必不会舍近求远,横添麻烦。所以,贼人应就在这范围之内。”
裴承槿说得肯定,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又躬身行了一礼。
“今日劳烦卫将军引路,以上拙见,还请将军向陛下禀报。”
“何意?裴厂督不同我一道进宫面圣?”
卫思淼团起浓眉,面色不解。
“这天气严寒,一路骑行,许是染了凉。此刻已有些咳嗽,若是惊扰陛下,恐为罪过。”
说罢,裴承槿又轻咳几声,以证明自己是染了风寒。
裴承槿一番言论,确实让卫思淼刮目相看。如此小事,他又怎会不应。
“身体要紧,裴厂督可先回了皇都,找个郎中诊治。”
“如此,那便多谢卫将军了。”
裴承槿勾起淡色嘴唇,回了一笑。
裴承槿不是染了风寒,他是来了癸水。
32.【独发】腹痛
奴被倒挂在阴暗地牢之中。
充血的头脑让他丧失了思考能力,流动的血液也迟缓下来,奴似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每每呼出一口气,身体便耗掉了热意。
冰冷的四肢逐渐变得麻木,痛感随之消退。
奴好像是要死了。
耳畔有声音由远及近,却始终隔着什么,听不真切。
“还不到三日,就已经熬不住了?”
这话不知由何人说出,语气中满是漫不经心。
奴挣扎着睁开眼,从微微摇晃的视线中看见了一名男子。
“主人……属下……”
可惜奴的喉咙充血,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把任务交于你手,你却三番五次,让我失望吗?”
“是这样吗?”
男子的声音似乎增了几分笑意,甚至尾音诡异地上扬起来。
“不……不……属下……咳咳……咳……”
奴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血液却从嘴角倒流而下,滴落在地,成了粘稠的一滩。
“怪我,对你下手重了吗?”
男子又开了口,却再没了方才的温柔调子。
此刻,男子半蹲身子,凑近了奴。
“你若是想做个废物,当年,我也不必把你从斗兽场赎出来。”
“你可以跟那些茹毛饮血的野兽一样,永不见天日。”
“主人!主人……咳咳……”
奴被倒挂的身子像是一块任人宰割的猪肉,正难耐地挣扎起来。越挣扎,束缚越紧。
男子一刀将麻绳斩断,奴猛然坠地。全身似乎重新有了知觉,疼痛如潮水,将奴的身体淹没,不留丝毫缝隙。
奴顾不得席卷的疼痛,他匍匐在男子脚下,撕裂的声音重新响起来,组成了一句完整的人话。
“属下知错!属下知错!请主人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请……”
“我给你的机会,还算少吗?”
男子冷眼看着他,面若沉水,眉间却凝着煞气。
与他原本的朗月之姿,大相径庭。
“因为你!折损了两名几近完美的作品!废物!”
骤然拔高的声音在阴暗地牢中长久回震,匍匐于地面的奴将自己的额头磕出了血痕。
“属下知错!属下知错!咳咳咳……”
奴开始不受控地咳,咳得他的身体剧烈发颤。
男子垂眸看着奴。此时此景,竟与二人在斗兽场上初见,一模一样。
将死的奴浑身血垢,在野兽堆边蜷缩着身体,等着死。
男子同今日一样,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抬起头。”
男子弯了眼睛,吊起的眼尾拉出一条温和的弧度。
“疼吗?”
奴瞪大双眼,愣愣看着男子一双满是关心的眸子。
竟与他在斗兽场上见到主人的第一眼,一模一样。
将死的他用尽全力缩小了自己的身体,想要死得暖和一些。
主人同今日一样,对他轻轻笑了笑,向他伸出了手。
“属下无事!”
奴费力地站直身体:“愿为主人调遣!”
“好了,既然知道错了,也作了惩罚,就该牢记失误。知道了吗?”
男子将奴身上缠绕的麻绳全部斩断,又道:“去找府上药师拿点药吧。”
奴欣喜若狂,他压下翻涌的愉悦:“多谢主人!”
阴暗地牢中只剩下了那摊粘稠的鲜血,鲜血的色泽由亮变暗,最后深深凝固在了原地。
“你还要留着他。”
人影自黑暗中走出,他身披黑色斗篷,一张面目也被包得严实,只露出泛着死气的眼睛。
“怎么,我做事,也要向你汇报了吗?先生?”
男子转过身,面上是笑意满满,话中则暗含威胁。
“你要知道,欲成大事,将步步为营。我们的事,已在他手中耽搁多时了。”
这黑影说的话非常不中听,只见男子蓦然收了笑意,语气讽刺:“先生说笑了,要说耽搁,也要算上你做出的那些废物东西太多。”
“你!”黑影气急:“你以为,蛊人是好做的吗!唯一两个完美的,都被司岱舟杀了!”
“你也知道!”男子拔高声音,二人调高不相上下:“司岱舟好歹也是帝王,区区两名,可当大用吗?”
黑影熄了火,地牢再次陷入沉寂。
“先生自成秘术,我相信,定不会让我等失望。”男子又转了语气,“先生若有需要,可吩咐仆人,当竭尽全力。”
“哼。”黑影冷笑一声:“碍事的,我已派人去除掉了。公子这儿,还是先多找一些年轻力壮之人!”
“那是自然。”
男子看着黑影逐渐消失于暗处,阴狠的神色再次爬上了他的脸。
这地牢中潮湿脏臭,披身的狐裘不可避免染上了污浊。他斜眼一瞥,解开系绳。
“不堪大用。”
话音落在地牢之中,不知是在说狐裘,还是在说人。
裴承槿同卫思淼作别后,忍着逐渐翻涌的腹痛翻身上马,匆匆向皇都奔去。
自裴承槿入深宫后,活下去,便成了首要任务。
在数九寒冬中遭人打骂,唯一的饭菜被人摔在地上,滚满尘土。种种,不过寻常。
这深宫中人心各异,丑陋却是出奇一致。
他们恐惧这个相貌出众的太监哪天会被贵人垂青,以至攀上高枝,届时再来踩自己一脚。
让他死了、臭了,岂不是周全之策。
裴承槿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他饥饿的身体只能维持最基础的运转,更别说癸水。
如此,倒遂了心愿。不来癸水,便少了一分暴露的风险。
而后,他用自己的命换了裴乐贤的命,却也值得。
他穿上了暖衣,吃上了热饭。
可接踵而至的,是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的惊险。
他担心性别暴露,担心裴乐贤会有所察觉。
焦虑、紧张,已经成了常态。况且亡家之痛,噬骨锥心。
他的身体似乎将这复杂情绪刻进血肉。自此,裴承槿的癸水周期,变得格外长,几乎是两到三月,才有一次。
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裴承槿若来癸水,其色不仅远远深于普通女子,且量少,而腹痛不止。
此种腹痛,更像以刺刀搅拌于其中,长久难停,一次更强于一次。
裴承槿习武多年,大小疼痛皆可忍受。这腹痛,自然也忍了下去。
裴承槿将此视为报仇雪恨的记号。
冷汗自额头坠落,不消片刻,便被寒天冻成了一颗晶莹。
裴承槿攥着缰绳的手指开始发颤,他想,此刻自己的面色定是难看极了。
马背上颠簸的身体不住蜷缩,裴承槿有些费力地吐出一口热气。
这回城之路太长,凌迟之感已将全身每一寸血肉都走了一遍,裴承槿仅凭意志撑在了马上。
“驾——驾!”
雪路人迹罕至,骅马疾驰一路。马蹄之下,飞尘与细雪齐舞。
马儿惊起的骤风将城门路人吓退几步,裴承槿却无暇顾及,径直入了城门。
此时,东西街市已歇了生意,熙攘的人潮淡去不少,马匹行得顺利。
裴九在府中听闻马蹄声自远处渐起,赶忙放下手中物件,迎了出去。
裴九远远见着裴承槿高坐于马上,面色铁青。
“厂公?这是出了何事?”
裴承槿撑着一口气挨到了裴府,他死忍腹痛翻身下马,手指颤抖不停。
“厂公?”裴九见裴承槿不作回答,便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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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道:“可是有事发生?”
“无事,只是在外吃坏了东西,有些腹痛。”裴承槿神色装得极好,但面上却苍白一片。
“厂公若是喜欢什么菜肴,可专请厨子来府上任职,还需戒了这贪嘴的毛病!”
照理说,裴九是不该说这番话的。只是自他伴裴承槿身侧,这因贪嘴而腹痛之事,却已发生好几次了。
每次均是在外吃了什么,不知是不干净,还是不合胃,裴承槿总得疼上几天。
“知晓了。”裴承槿将缰绳递给裴九:“给马喂点草吧。”
“是。”裴九见裴承槿似乎是要回屋,便开口道:“最近天寒,屋中炭火已备,应不会太冷。”
“有心了。”
裴承槿颔首,藏在身后的手紧攥于衣袖,难忍的颤抖被他压制几分,而掌心已掐出了淡红的痕迹。
屋中确实暖和。炭火不知烧了多久,暖风逸散,又在开门后溜出不少。
猩红木炭在火中迸溅开裂纹,细微之声不绝于耳。
裴承槿唤仆人端来热水,而后锁紧了屋门。
浊衣坠于火中,火焰霎时往高窜了不少。摇摆不定间,为裴承槿低垂的眉眼轻洒些金黄。
热水将裴承槿的手指烫红。可仅皮肉发烫,而手骨却还是冰冷僵硬。
小腹沉重,却又似掏空之感。
紧随这种掏空之感来临的,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钻心疼痛。疼痛窜行百骸,几乎要将裴承槿撕碎。
裴承槿将癸水所用之布带、棉花重新藏于书匮的暗格中。
堆积书册放回了原本的位置,裴承槿有些痛苦地将手撑在了桌案边缘。
屋中虽生着炭火,裴承槿却发觉自己浑身冰冷,这暖意似乎根本靠近不了身体。
他坐在木椅上,却有些忍受不住这近乎噬骨的痛苦。
只见裴承槿半窝着腰,将一只手死死抵住书案。他的指尖连带着手指骨节,都因大力而泛出白色。
“呼……呼……”
费力的呼吸声在耳边放大,裴承槿忍得身体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这股肆意窜行的刺痛终于鸣金收兵。
裴承槿松了手上的力气,靠在臂弯上微微阖上了眼。
“裴厂督,真是这么说的?”
司岱舟放了手中的奏章,抬眼看向卫思淼。
“是。此推测,正是裴厂督所言。按照他的说法,需将岐山同耕田相连而视,借此划定探查范围。”
卫思淼拱手:“陛下若是下令,末将当即刻去办!”
司岱舟未作回应,反而问道:“裴承槿说是怎么了?”
“今日天寒,一路骑行风大雪大。裴厂督许是受凉,染了风寒。”
司岱舟真是厌恶自己的样子。
裴承槿将话说得明白,拒绝之言更是干脆。他现在却还要想着裴承槿,牵挂着他。
“朕知道了,就按其所言,照此范围,加以排查。”
卫思淼抱拳领命,浩浩荡荡地出了殿。
烛光在几行字上来回跳跃,司岱舟心绪繁杂,再难移目至下一页。
他放弃了挣扎,搁置朱笔,缓缓吐出胸口浊气。
可心中仍然嘈杂。
“厂公!厂公!”
裴九的声音遥遥传来,其中似乎掺着万分急切。
裴承槿阖上的眼睛蓦然睁开,长眉紧蹙。
“何事?”
“厂公!”声音似乎贴近了屋门,只听裴九沉声道:“陛下来了!”
裴承槿心道不好,可仔细想来,近几日所行并无纰漏之处。
裴承槿忙披上外衣,见炭火中浊衣已烧尽,又将全屋扫视了一遍。
一切皆如往日,平凡至极。
裴承槿迈出屋门,屋中暖意顷刻逃散。
府中小院枯树下,正站着一个背身之人。
33.【独发】刺杀
司岱舟出宫,没带扈从,只一人一骑。
裴九在随裴承槿入宫时,是见过皇帝的。只因是远远见了一面,故,当这人出现在府门之外,着实吓了裴九一跳。
“陛……”
司岱舟止住裴九尚未说完的话,问道:“你家主人可在府中?”
“自……自然……”
裴九方觉自己说话也变得结巴,心中又担忧裴承槿是否出了事。于是他鼓足勇气,反问道:“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深夜来裴府,可有要事?”
司岱舟见其面上恭敬,实则暗自防备。
“朕有事找裴承槿,从速开门。”
裴九拦不了皇帝,只得将门闩打开,随后飞快奔去告知裴承槿。
司岱舟刚将马匹引入府门之内,再一抬头,却见这人已经消失于眼前。
疏朗月色落于府中空地,夜晚天色,却比白日还清透不少。
他抬头看得入迷,裴承槿却已来到了院中。
“不知陛下深夜来访,有失远迎,乃奴才之过。”
司岱舟转身,正见裴承槿躬身行礼。
等对方抬起脸,清光之下,却是一张苍白的面容。
“既然染了风寒,还来这院中作甚。”
裴承槿眉头一跳,心想这卫思淼就算要回禀陛下,说得也太过详细。
而站在两人几步开外的裴九,更是心中一震。
厂公明明是腹痛不止,陛下怎会认为是风寒之症。
他虽垂着头,可还是将视线从两人面上过了一遍。
应是厂公故意隐瞒,这皇帝最爱兴师问罪,风寒之借口确实比吃坏肚子腹痛,更能说服。
裴九如此一想,又看向了裴承槿。
“陛下驾临,自然要迎接。只是不知,陛下深夜前来,有何急事?”
距离虽然不近,可司岱舟仍然清晰看见了裴承槿淡色嘴唇上裂开的纹路。
不对,他的嘴唇同先前一比,颜色似乎更是浅淡了不少。
借着月光,司岱舟将裴承槿细细打量了一番。
裴承槿一双凤眼,似乎并无往日上扬的锐利,反而坠了下来,多了沉寂。
对方身穿的也非官服,只是一件月牙色长袍。
月牙色长袍确实与裴承槿相称,只不过却更显面上的病色。
司岱舟沉声问道:“屋外寒冷,可否进屋说。”
身为臣子,裴承槿能把皇帝冻在屋外吗?
裴承槿侧身,颔首道:“陛下,请。”
趁着司岱舟进门之际,裴承槿向裴九递去眼神,示意他在门外等着。
裴承槿的居所,并无司岱舟想象般华丽。
照常理而言,东厂厂公这位置,向来是少不了百官的奉承。吃穿用度虽然比不上三品官员大臣,却应当是上乘。
加之,裴承槿乃裴乐贤义子,这老狐狸攒下的好东西,也该是裴承槿的。
可面前这一间屋子,只可称得上“完好”二字。
所谓完好,即是有厅堂,有书房,有寝屋。
厅堂之中,靠墙的正中央是一张条案,其上并无牌位,只有花瓶。八仙桌置于条案前,两侧各为一张太师椅。此处位置,乃南向面门之位。
厅堂东西两侧,各置木椅茶几,两两相对。
这一屋子木质家具,表面已变作了更深的琥珀色。经常接触的地方,则颜色更浅,木头更为光滑。
裴承槿观司岱舟这神色,惊讶之中还带了些不解,便开口道:“陛下,寒舍简陋,还请勿怪。”
司岱舟收了视线,遮掩般轻咳一声:“倒也朴拙自然。”
皇帝又打了什么主意,裴承槿心中并无猜测。而腹痛却有再起之势。眼下,他只想尽快将皇帝应付了。
“陛下,请上座。”
裴承槿略一躬身,姿态礼数做得周全,司岱舟却不是滋味。他依言坐在了尊位,偏头看去,只能看见裴承槿半张侧脸。
“屋中烛火并未点齐,奴才这便吩咐……”
“不用了。”
裴承槿的话只说了一半,司岱舟像是未曾料到自己出言如此之快,登时沉默下来。
“不知陛下有何要事?”
要事?
是……他心中的要事不过是问一句,裴承槿是因今日出发岐山染了风寒吗?看了郎中吗?严重吗?
可二人一番对话下来,司岱舟却因裴承槿的疏离样子,问不出口。
昏黄灯火,最能遮掩住他无法控制的神情。
“你……风寒可是严重?”
司岱舟开了口,却没看向裴承槿。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掺了些低哑,像是被什么糊住了嗓子。他想再次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裴承槿坐在左侧,目光落在方砖之上,那儿正有木椅打下的影子。
短促而清脆的爆裂声响在耳畔,寂静之间,似乎还有蜡油融化的声音。
五感敏锐不少,愈演愈烈的痛苦趁势加诸他的身体,裴承槿咬着牙,藏起蜷缩的手指。
“承蒙陛下关心,奴才自然是没事。”
裴承槿的话将司岱舟的理智烧断,只见洒落在砖石上的光亮瞬间消失,化作了漆黑的一片。
他垂眼看地,视线之中却正堵着司岱舟。
“你只有这种话同我说吗!”
司岱舟的质问之言炸响在身前,裴承槿的脑中嗡嗡作响。
“听闻你吹风受凉,我特意从宫中赶来!你却咬死了不松口,就是因为你说的,要我忘了那一夜吗!”
裴承槿的意志力,当属顶好的。就算是难忍疼痛的此刻,他竟然还依照司岱舟的话,简要分析了一下。
于是,裴承槿得出了结论。
他说自己身体没事,同他说要司岱舟忘了那一夜的荒唐,非为一事。前者,只是因为他不想暴露腹痛而已。谁承想,搪塞卫思淼的借口,还被其一字不差地禀报了皇帝。
真是一个头脑简单的武夫。
裴承槿想了几晌,司岱舟便盯了他几晌。这张脸上的细微神情,他一个也没有放过。
浅淡的嘴唇小幅度抿了几下,而后,其上绽开的细纹平整些许,却不过眨眼功夫便恢复了原状。
流畅的唇线,甚至唇珠都饱满适中。
司岱舟能想象到,此时自己的目光,应是贪婪无比。
他顺着向上看,愈发觉得裴承槿此人昳丽惊艳,非池中物。眼前之景让好不容易歇息的心跳再次澎湃,这种无法抓住又不能克制的滋味,几乎要将他折磨疯。
裴承槿的眼睛被睫毛垂下的阴影掩藏,司岱舟看不出他的情绪,又想到自己方才所言,分外忐忑。
“你……怎么不说话?”
司岱舟站在距离裴承槿不到一步的位置,见他闻言抬起了眼,随后轻轻叹息一声。
“陛下……还想让奴才说些什么?话,之前不是说清楚了吗?”
虽然裴承槿将这句话说得流利,司岱舟却还是听出了些异样。他拧眉看去,发现了裴承槿蜷缩的手指,还有因用力而泛白的骨节。
“你怎么了?”
司岱舟看着对方,哪怕裴承槿一直沉默不语,他仍然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是怎么了?”
“卫将军应是跟陛下说过了,奴才得了风寒。这风寒之症易染,陛下还是快些回宫吧。”
这张嘴,向来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
司岱舟狠狠地想。他的视线落在那颗眉间痣上,身体似乎违背了他的意志,蓦然生出一股针刺般的疼痛,便再也狠不起来。
他认了,就算自己总是这样,他也认了。
“若是简单的风寒,你为何如此痛苦?”
说着,司岱舟伸出手,想要去抚一下裴承槿的额头,试试他的体温。
惊变横生,头顶之上传来细碎的动静。
司岱舟伸出的手快速转了方向,只见他一把握住木椅把手,将裴承槿连人带椅向前一拽。
裴承槿本就痛得厉害,这突如其来的力气将他拽得猛然一晃,他甚至来不及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木椅撞在了司岱舟的腿上,而裴承槿则是一下栽进了他的怀里。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裴承槿伸出手将二人分开了些。
“有刺客。”
司岱舟的声音没了方才的细调子,他看得真切,这房顶上飞射下来的毒针,正是冲着裴承槿去的。
“刺客?”
裴承槿顺着方向回头,果然看见房顶之上没了一块瓦砾,而漏进了星点的月光。
刺客一击不中,趁势又飞出一针。
司岱舟紧抓裴承槿手臂,将他拽离了木椅。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打斗之声。
“看来,刺客不止一人。”
司岱舟话音刚落,屋门便被一脚踹飞,几名黑衣人自外杀入,手中是泛着冷光的弯刀。
屋外,裴三和裴九正被其他刺客缠住,打得难舍难分。
“没想到,有人为了杀我,竟还费如此力气。”
裴承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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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一声,身体中穿行不止的疼痛好似烈火,将他的愤怒彻底点燃。他一把抓起茶桌,向门口的刺客用力甩去。
“嘭!”
趁着刺客劈砍桌椅的间隙,裴承槿闪入寝屋,一把抓上放在剑架上的霜华。
“铛——”
司岱舟挡下迎面劈砍而下的弯刀,随即快速将手中佩剑转了个弯,勾住弯刀刀刃,将其甩了出去。
飞甩而出的弯刀在半空划出弧线,正将刺客抹了脖子。他捂着脖子摔在地上,血色从指缝中渗出,在地面上洇出浓厚一滩。
司岱舟击退了几名黑衣人,却见漏网之鱼直直冲入寝屋,奔着裴承槿而去。
斜飞的黑影坠落在地,甚至滚出几步。裴承槿攥着长剑迈出寝屋,下手不带停顿,长剑径直插入黑影胸口。
摇摆的烛火受着寒风,熏出缭绕的白烟。光亮又暗淡不少,影影绰绰的,平添森冷静谧。
血色染红石砖,又顺着缝隙向前绵延,直至失了所有的力气。
光点在血液上跳动,而后又被遮盖,是有人冲入厅堂,掩住了烛台之上的火光。
“你身体有恙,切莫再动力气!”
司岱舟抓住裴承槿的手腕,退后几步,将他带到了正座之前。
被踹烂的木门之外,还有几名目含凶光的刺客。
“这些都是刺客!你一人,如何尽数阻挡!”裴承槿甩开司岱舟的手,提着长剑就要上前。
“你!”司岱舟气急:“你踹完刚才一脚,明显面色都变了!还要逞能!”
裴承槿步子一顿。他没承想,司岱舟观察细致到连自己的神色都掌握了七八成。
他那一脚,确实牵动了疼痛翻涌的地方,而现在,这股痛感正沿着经脉在身体中肆虐。
“只是刺客,我在沙场征战数载,也是能应付的。”
司岱舟快走几步,站在了裴承槿之前。
两人说得有来有回,将刺客的耐心全部耗尽。余下刺客互换了一记眼神,齐齐举刀,奔袭而来。
司岱舟仰面躲过挥舞的弯刀,单手撑地踹倒了其中两人,佩剑寒光一闪,两人尽数毙命。
裴承槿站在不远处,手中霜华滴落几颗血珠。眼看这些刺客将目光锁定在了自己身上,他悄然转了剑身,正欲刺出。
司岱舟抄起掉落在地的弯刀,挥手飞掷,正中一名刺客后背。
“咣!”
裴承槿与刺客短兵相接,对方黑巾覆面,只有一双满是杀意的眼睛泛着血丝,露在外面。
见同伴尽数死亡,刺客突生狠意,手下力气更是大了不少。
弯刀用力一挥,一下落在了裴承槿的脖颈边。霜华堪堪卡住了刀柄,裴承槿迅速偏头,刀刃则留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从刺客的眼中,裴承槿看出些玉石俱焚的决绝。
等司岱舟转身看清形势,他心中剧烈一颤,随即难以压制的惊恐将他包裹。
他紧握佩剑,正欲从其身后将刺客捅个对穿,却见对方悄然伸出左手,从黑衣之下摸出一把短刃。
不好!
身体的反应远胜思维,等司岱舟再回过神来,自己的手已经抓住了那柄短刃。
颓靡血色在地面绽出小花,裴承槿顺着殷红向上看,最后盯着那只攥着短刀的手。
司岱舟的手背上显出盘绕的青色血管,凹凸之处,绷着起伏的弧线。
刺客见此计不成,手中力气更甚,向着裴承槿的脖子就要劈下。
裴承槿眸色一狠。
千钧一发之际,裴承槿左手五指抓上刺客脖颈,再向里一扣,将对方气管死死遏制。
佩剑将刺客身体捅穿,裴承槿感受着手下挣扎力道逐渐消散,最后归于沉寂。
司岱舟松了手,尸体像是没了骨头,在地面委作了一滩。
裴承槿垂下手臂,腹痛尚未休止,心绪却成了一团乱麻。
他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司岱舟恪守界限,不再做逾矩行为?
“陛下,何必为了一名阉人,伤了龙体。”
司岱舟似乎是被气笑了。他笑得胸膛颤动,随后便真诚发问道:“为什么你每次说出口的话,都能将别人的心生生划开个口子?”
他迈过姿态各异的尸体,站到了裴承槿的身前,将昏黄烛光遮了个七七八八。
“有的时候,我很想在你的这张嘴上咬一下,尝尝是不是砒霜味道的。”
裴承槿绷着脸,对方在渐渐靠近。这张擒着笑意的脸,最后停在了不到一尺处。
34.【独发】虚幻
裴九和裴三站在破烂木门之外,而屋内的焦灼气氛,自然也感知到了一二。
裴承槿的视线越过司岱舟,向他们二人投去一个制止的目光。
“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还能视而不见?”
司岱舟笑意不减,他又向着裴承槿逼去了些距离。
此时,几乎是避无可避的地步。裴承槿只能退后半步,却仍然被司岱舟抓住了手腕。
用的,还是那只正在渗血的手。
“陛下,伤口不浅,还需立刻包扎。”
裴承槿见挣脱不开,便由着对方紧攥腕子,而后将司岱舟带离了厅堂,带去了书房。
站在外面的裴三和裴九瞪着眼睛,就这么看着皇帝跟上了自家厂公的步子。
“收拾一下前厅吧。”
裴承槿的话悠悠传在耳边,裴九方大梦初醒,伸手捶了一下裴三。
“三哥,你快看看,我是不是眼花了啊?”
裴三被裴九的拳头吓了一跳,他按着自己发痛的手臂,叫道:“你倒是捶自己!捶我作甚!我这刚被划了一刀!”
裴承槿就这么任由司岱舟一直抓着,他迈进书房后转了个弯,从另一侧的架格上拿出了包扎所需。
司岱舟则是盯着他。
“陛下还要这么攥着吗?”
这话中倒是没了往日的无波无澜,听起来还有些无奈之意。
“这手再不上药,是要将血色染透我的长袍吗?”
司岱舟被裴承槿一把按在了圈椅之上,他还是头一次被裴承槿这般粗鲁对待。
“你……”
司岱舟尚未将话说完,却被止住了。
“把手拿出来。”
裴承槿说的是命令。
司岱舟轻挑眉头,依言松了力气,将手平摊着,放在了身前。
裴承槿将书桌上的烛火端来,借着光亮查看伤势。
掌心血肉四绽,正向外翻卷,由此形成的一道长痕狰狞而可怖。
若细看,还能看见其皮肉之中缓缓流淌的殷红血液,这血液被烛光照着,泛出了点点亮色。
“忍着。”
裴承槿只说了两个字,随后便将鬼遗散倒了上去。
“嘶!”司岱舟没料到这药猛烈至此,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不许合上!”
裴承槿抓着司岱舟的手,将他蜷缩的手指板了回来。
白色药粉遮住了颤动的血肉,裴承槿手下利落,将白布裹了几圈。
司岱舟如此配合,倒是裴承槿始料未及的。
难道他就喜欢别人作命令的口吻?
裴承槿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又觉得荒谬至极。正好手下已包好了司岱舟的伤口,便准备放开对方。
只不过事与愿违。
司岱舟察觉裴承槿的意图,愣是支着几根尚且可供活动的手指,将裴承槿的手指缠得死死的。
书房之外,拖行之声渐消。应是裴三和裴九处理好了刺客尸身,退了出去。
“你还想再包一次吗?”
裴承槿垂眸扫了一眼,想将手指抽出,却碍于对方伤口,使不了太大力气。
如此,便给了司岱舟可乘之机。
他并不灵活的手指在裴承槿的手背摩挲几下,缓缓打起圈来。
手背发痒,裴承槿有些无法忍受地抽出手来。
书房内放着铜盆,盆中清水荡漾。裴承槿转身将手上血渍洗净,冷水却把他的皮肤冻得发红。
打斗之中,紧绷的精神似乎让身体少了腹痛的力气。而此时冷水一激,停息的腹痛再次蠢蠢欲动。
裴承槿不着痕迹地绷紧了面皮。
身后却传来了暖意。
裴承槿回身,面前正是站着的司岱舟。
只听他开口问道:“方才你的命令,我悉数听从,可有奖励?”
裴承槿没听明白,蹙眉看向对方。这人却好像得到了允许,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捉住了裴承槿的手。
很烫。
司岱舟的手很烫。
他捉着裴承槿的腕子,像那晚一样,送到了嘴边。
喷洒的呼吸落在裴承槿的脉搏上,司岱舟听见自己的身体深处开始欢呼雀跃。他迎着对方的目光,将唇覆在裴承槿的手心。
“再者,我为你挡下了一刀,也没有奖励吗?”
司岱舟一旦开口,传出的不仅是声音,还有震在裴承槿手腕上的酥麻之感。
几乎是瞬间,裴承槿便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开始发烫,早没了浸入冷水之中的噬骨寒意。
先是轻啄,而后是舔|抿。司岱舟一边对着裴承槿的手为所欲为,一边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
似乎是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反应。
裴承槿绷紧的面皮开始小幅度抖动。
面前的司岱舟,俨然变作了那一晚的样子,正在光明正大地蛊惑着自己。
舔|抿并不能满足他,司岱舟开始轻咬。等他咬了一圈咬到了手指,则换了方式。
裴承槿的身体被钉在了原地。自手掌向上传递的酥麻持续不停,他想抽手就走,视线却粘了对方脸上。
犹豫和迟疑助长了司岱舟的胆子。
嫣红软|物从自己的指缝探出,裴承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开始剧烈震动,这种震动几乎要将他震晕。
“你…… ”
司岱舟痴迷于此,他盯着裴承槿再控制不住的表情,得逞般凑近了些。
“如此,你还要我忘掉什么?”
裴承槿抵住了司岱舟倾斜而来的身体,可两人已面面相贴。
方才惨遭他口的手,也被司岱舟五指相缠,紧紧抓在了身侧。
司岱舟前倾的身体将他的脸送到了裴承槿面前。
这呼在鼻尖的热意惹了裴承槿的痒,他用余下的一只手用力死撑着司岱舟的胸膛,制止了对方的肆意靠近。
“怎么,这样的距离,就是裴厂督的极限了吗?”
越过窗棂的月色在司岱舟身上投下横竖交错的阴影,裴承槿盯着对方显在光亮处的嘴唇,他的唇角正勾着弯弯的弧度。
挺拔的鼻梁山根遮挡了泻入内室的光辉,分出了深浅的两面。
眼窝凹陷,那一双漾开碎光的眸子,正藏在眉骨之下,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此刻,他的眼中只剩下自己。
裴承槿像是被烫了一下,有些匆忙地移开了视线。
“裴厂督又要逃吗?现在就在你的府上,你还要逃去哪?”
司岱舟右手发力,攥住对方的五指,将裴承槿连手带人,拉向了自己。
方才由裴承槿掌控的距离,此刻,又缩小了不少。
司岱舟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激将法的把戏。可偏偏此时此景,激将法又是最为好使的。
裴承槿被他接连挑衅,逃也不逃了。心中蓦然升起的不知是胜负欲,还是色心。
“陛下,不是说我的命令,都会听从吗。”
裴承槿迎上司岱舟的眼睛,一字一顿。
司岱舟使计成功,他却还是不满足。心心念念之人正在眼前,却始终不曾发生期盼之事,让他的一颗心瘙痒难忍。
“是……你……要下什么命令?”
裴承槿的手不由自己控制,司岱舟正紧抓着,覆在了自己的脸颊一侧。
眼下情景,朦胧旖旎。
眼前之人,一心邀请。
裴承槿空咽下了一口气,而后沉声道:“你松开手。”
司岱舟轻笑一声,放开了禁锢对方的一只手。
“我问你,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裴承槿一边开口,一边动了这只重获自由的手。
司岱舟感受着略带凉意的手指从自己脸颊抚过,一路激起的细微感觉径直钻向了心脏,他的心开始轻颤。
“是……”他有些难以出声,可紧随其后的便是一种被|操控的羞耻感。
“我是身残之人,可是给不了陛下什么。”
司岱舟听着裴承槿的声音,身体既焦急,又敏感。
“我知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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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的手指游走到了唇上,他要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裴承槿用力碾了司岱舟的唇|瓣,而手指下传来濡湿之意。
“不知陛下,如何学了舔人手指的做法?”
裴承槿说着波澜不惊的话,压着跳动不休的心。他此刻所为,倒像是疯了。
指下蓦然失了目标,裴承槿的手指按进了司岱舟的口中。
嫣红软|物将不速之客尽数包裹,裴承槿试图抽出,却被司岱舟轻轻咬了一下,以示惩戒。
裴承槿恍然大悟,他与司岱舟之间,应是司岱舟疯得更彻底一些。
“松口。”
司岱舟果然停下了口。
亮色染上了的司岱舟的嘴唇,随后落在了他的喉结之上。
裴承槿却迟迟不将手指移开。
“裴厂督,这是何意?”
今日的裴承槿,与那日大雪纷飞中的相去甚远,更不像是一人。
轻微震动从指尖传递,喉结上下一滚,又回了裴承槿的指尖之下。
“陛下所为,既无道理,又不停止,反而问我的意思?”
“你说的,是前几日那一夜吗?”
司岱舟兀自笑了起来,胸腔震动,余震又传给了裴承槿。
“你不打算,忘了吗?”
他的眉眼间,不知添上了怎样的风景。眸上蒙了一层雾色,又因凄迷月光,漾开光晕。
此时的司岱舟,再也不是往日皇帝。
见裴承槿迟迟不语,司岱舟直言道:“当晚不是说过了,我所有行为只是将梦境付诸现实。”
梦?
裴承槿想起了些类似“呼吸相缠”“交颈相依”的疯言疯语,却不清楚在这梦境中还有别的什么,以至于司岱舟将绸缎送入他的手中。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希望你……”
司岱舟抓紧了这只在他喉结上作祟的手,又顺着对方的力道,送上了自己的脖颈。
“这样吗?”
掌心下是他剧烈跳动的血管,裴承槿不自觉动了动手指,司岱舟却控着他的手,又使了力气。
“我也不知道……”
他叹出一口气,似乎满意,又好像并不满足。
兴许是对方手指的冷意侵入了身体,司岱舟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他遵从想法,再度附身。
肖想已久,终于要如愿以偿,司岱舟反而停在半途,在仅距裴承槿的不到半尺处。
裴承槿看得清楚此时情景,却分不清楚心中所想。
理智要他立刻收手,而理智已然摇摇欲坠。
风声穿行耳畔,似乎在嘲笑他并不坚定的意志。
裴承槿既清醒,又深感虚幻。
如何收场?
他这一个假扮的厂公,真正的复仇孤女,如何收场?
身体中的血液悄然分裂,一半叫嚣着他犹豫不决的可笑,一半叫嚣着多年以来的辛酸苦楚。
裴承槿似乎要被生生劈成两半。
司岱舟特意停顿几晌,见裴承槿只是站着,眼中泛起他无法参透的复杂之色。
可他情难自抑,不能再抑。
他隔着裴承槿抵在自己身前的手,稍稍侧过脸。
呼出的热气擦过鼻尖,对方先是垂眸盯着他的眼睛,而后将视线落在了他抿紧的唇上。
司岱舟所图,不言而喻。
几近相贴,裴承槿偏过些,错开了司岱舟的吻。
司岱舟停滞半路,难以形容的失望差点将他拍入骇浪漩涡。
在他视线之内的裴承槿,虽是躲开了这一吻,但更有难掩的颤动。
还是不能操之过急。
司岱舟心中叹息,转而想到已箭在弦上,此时铩羽而归,很是可惜。
眉间似是被柔水滴了一滴,裴承槿迅速抬眼,正见司岱舟吻了自己的红痣。
那一双藏着深色的眼睛,也盛满了得意。
是疯了……
裴承槿认命般闭上了眼睛,眉间缭起火烫的热意,一路熏到了他的脸颊之上。
35.【独发】戏耍
“为何你的脸色如此之差?”
距离那一吻已过去了些时间,裴承槿撩起眼皮,见司岱舟赖在身前不走,反而质问起了他。
“陛下为何还不回宫?”
裴承槿还了一句话回去,却听司岱舟轻轻笑了起来。
他的气息扫在鼻头,而眉间的温热仍然未散。
“倘若你真想赶我走,还会任我吻了你的脸吗?”
“你!”裴承槿心中羞恼,他刚想将司岱舟推出去几步,却撞入了对方眸中春色。
“我的心思,你尚需时间来接受,我可理解。确实,此种情意,并非寻常。但也不无不可,且世间之大,众人皆有不同,情意只由心生。”
裴承槿登时没话说了。
他倒是没想到,司岱舟为世人眼中的龙阳之癖,想出了这么一长句话来苦口婆心地说服。
自己并非男子,算不算是枉费了他的一番心思?
但他扮着的是男的,那怎样的回应才算是男子应该说出口的?
裴承槿在这边乱七八糟想了一通,而司岱舟则在那边紧盯着对方的面上表情。
有古怪。
司岱舟顿感不妙,索性直接问道:“你这是又在打算什么?是要明日告诉我今夜无事发生吗?”
裴承槿像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此刻硬生生站在原地,闷头憋气,不作回应。
“你又在此处装上了石雕?”司岱舟气急,正想出声质问,却听见裴承槿倒豆子似的倒出来几句话。
“陛下!我虽然是身残之人,可也是一名男儿。万万做不了屈于人下,被迫承欢者!”
这下,轮到司岱舟呆愣原地,不知所措了。
司岱舟虽知龙阳癖好,却不知具体方法,此时被裴承槿一语道破,更像一道惊雷将他劈得恍惚不已。
他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到底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却毫无头绪。
半晌,他憋出了一句:“我……这……容我想想……”
裴承槿见其面色骤变,心中也很是纳闷。
司岱舟连那样冗长且酸溜的话都说了,竟然不知龙阳之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得回宫了!”
司岱舟急于给自己找一个思考的地方,再没了在裴府逗留磨蹭的闲心。他猛地后退大步,抄上放在一边的佩剑就跑。
只留裴承槿一人在屋中混乱。
裴三和裴九跟着裴承槿这么些日子,虽然并无官职,但是察言观色的功夫还是学了不少。二人将刺客尸身尽数拖出屋后,便候在了破烂木门的几丈开外。
此时已经过了不少时间,他俩双双抬头望月,被这院中惊起的寒风吹得双耳作痛。
眼下,就要亥时了。
还没得二人心中泛完嘀咕,便见皇帝从屋中冲出。那步子迈得,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司岱舟虽是伤了左手,却仍可飞身上马。他一抓缰绳,便要冲出府去。
“门!门!”
裴九喊了两声,生怕皇帝发了脾气,控着马匹就要将裴府的门掀了。
司岱舟也就看着裴九开了半扇门,随即便从那半扇中策马而出。
屋子木门虽是烂了,可门槛还在。裴承槿缓缓迈过,看着司岱舟落荒而逃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只在门外留下了个甩荡的马尾。
裴三迎上前去,作揖后道:“厂公,刺客已经死光,眼下……”
裴承槿很是想笑,却碍于在下属面前,只得压下。
刺客共有八名,正被裴三和裴九摆成了两排,一排四名。
裴承槿挨个儿看了一遍,这八人身着黑衣,面戴黑巾,兵器也是统一的制式。
“可搜过了他们的身?”
“自然!属下搜得仔细,但是这些贼人身上没有分毫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裴九说完,又向裴三挤了下眼睛。
裴三收到眼色,开口道:“厂公!我已看过,这些人应是私人豢养的死士。”
“何以见得?”
“方才,我摸了这些人身上的骨头。这八人,全身筋骨均为断后再接,接后再断。如此循环往复,筋骨重塑,必是死士无疑。”
倒也并不令人意外。
只是能在皇都之中派出死士,其人必定颇有来头。
“泛泛鼠辈。”裴承槿骂道。
“包裹严实,待天明之后,拖去郊外,烧成灰烬即可。”
裴三和裴九齐齐一答:“属下遵命!”
天寒风大,裴承槿的脸被吹得泛起苍白之色。这八名刺客的尸体将府中小院塞得满满当当,仔细一闻,还能闻见丝丝血腥之气。
制造蛊人的凶徒能够对活人下手,想必心性坚硬冷血。此人对自己生了杀意,理应是从岐山一事上开始。
当日宋黛运走蛊人尸体,而后其宅院被烧,证据全无。
紧接着,便是出现在皇家冬狩上的两名蛊人。两次均未得手,而次次都有他裴承槿的阻挠。这样说来,对方派了八名刺客,倒也算合理。
他最担心的是这伙贼人藏于暗处,蛰伏不动。而今,一次刺杀不成,则将有第二次。
下一次,必捉其活口,探其老窝,而后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将视人命如草芥者,枭首示众。
想到此处,裴承槿面上紧绷,恨不得此刻便提剑将这些贼人尽数砍杀。
方才如钩明月坠入黑云,世间突陷黑暗。
淡色唇角失了月光而变得暗淡,长睫之下,黑眸中亮起寒光。
往后几日,裴承槿入宫履职,明显感觉司岱舟心不在焉。
裴承槿大胆猜测,司岱舟应该是去翻过了有关男风的书册,或是问过了身边的宫人侍卫。
司岱舟在批改奏章时,总会莫名叹气,随后视线便溜到了裴承槿身上。裴承槿虽作了垂首的样子,可被人盯着还是能感知到的。
但,倘若他回看回去,二人视线相交,司岱舟则先是愣神,而后猛然逃开目光。
裴承槿一直以为,司岱舟作为生于皇室的皇子,此种情事应该有所耳闻,不然又是怎么想出那么多的宽慰之言?
很显然,司岱舟不仅是只知皮毛,更是脸皮薄得很。
既然如此,这件事儿就变得分外有趣起来。
鸿胪寺寺卿已经上报了扶余进入边境州府的文书,而司岱舟还在为陪伴使的人选头疼不已。
世家大族都有些什么人,裴承槿自然清楚。
“陛下,陪伴使一职,不可选职位过高之人,因扶余一行并非极其重要的使团。也不可选职位过低之人,否则将显得我天晟不尊重这场进贡。职位最好是中高级。除此之外,此人还必须熟悉典章制度,且善于辞令。”
裴承槿稍稍躬身:“奴才有一人选,不知可否令陛下满意。”
鸿胪寺寺卿邓元化已是个知天命的老臣,他见裴承槿出言插手此事,难免同宫中传出的风言风语扯上关系。
这东厂厂公本为太后做事,新皇并不喜,而近些日子却因流民一案受了重视,被皇帝揽在了麾下。
可太后同皇帝之间的斗法,向来不是他这个小小鸿胪寺寺卿能参与的。如此,他便半垂眼皮,准备听听裴承槿的推荐人选。
司岱舟合上了州府文书,道:“讲吧。”
“礼部的主客清吏司中,有一沈姓员外郎,全名沈博容。此人少年进士,极善辞令,而为人正直,忠诚可嘉。”
裴承槿认得此人,不过是因为沈博容的老父曾为文官翘楚,还把裴乐贤骂了个狗血淋头。
归其根源,只因裴乐贤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中,也少不了为己谋私的野心。
“沈博容?莫不是颍州沈氏之后?”
司岱舟又仔细想了一番:“沈博容此人,可是当年的榜眼?”
“是。”邓元化接过话茬,恭敬道:“ 正如裴厂督所言,沈员外郎确是可行人选。”
“那就让他去吧。”
“微臣遵旨。”
邓元化行礼后退了出去,转身之际正对上裴承槿扬起的笑脸。这笑脸来得毫无缘由,邓元化登时浑身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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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承槿不明所以,他不过是友好一笑,却见邓元化脚下步子更快了不少。
殿中寂静万分,更是助长了裴承槿难得的戏耍心思。
“陛下,不知前几日所言,陛下可是考虑好了?”
“考虑什么?”
司岱舟学到了裴承槿装作石雕的精髓,他将上半身端得板正,又是一手拿着奏章,一手抵着桌案边缘,不动一分一毫。
活脱石雕。
接下来要说的话,更是让裴承槿忍不住面上的表情,他有些艰难地拧紧眉头。
“陛下不是说,断然不能忘了当夜的事情。此时,就要忘了吗?”
“裴承槿!”
司岱舟出言呵道,原本装好了的身姿神态顷刻覆灭。
“不是说了,容我考虑考虑!你……你说的那番话,我当然记住了!”
话音未落,司岱舟正见裴承槿一张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笑意,恼火道:“你戏耍我!”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的一番言辞,情真意切,奴才私以为陛下是知道其中奥秘的。不承想却是过了这些日子,陛下还在考虑之中。理应是陛下戏耍于我吧?”
司岱舟竟然不知裴承槿的脸皮可以如此之厚,一番胡话张口便来,他更加恼火:“什么奥秘!什么戏耍!我只是先前不知!”
“那陛下此刻是知道了,是问了宫人侍卫?”
“这种事情,如何问得了旁人!”司岱舟紧锁眉头,瞪向了裴承槿,紧接问道:“你又如何知道这些事情?”
“嘶……”裴承槿装了思考的模样,抿抿嘴道:“奴才在这深宫呆了多年,自然什么事都知道一些。”
“……”司岱舟欲言又止,止了还想问:“你的意思是,深宫之中有……”
“陛下英明!”裴承槿恭维道。
“……”
司岱舟越发觉得裴承槿是在戏耍自己,可转念一想,他对裴承槿的心思,确实是自己先提出的。而自己对男子情事并不清楚,也该算是自己的问题。
“裴厂督,是真的做不了屈于人下?”他怀着丁点儿的期盼之情开了口。
“正是。”裴承槿毕恭毕敬地躬身交握双手,行礼道:“陛下人中龙凤,想来是不会应奴才的阉人身份而心存芥蒂,强迫行不愿之事。”
司岱舟被裴承槿一句话架了起来,他开始反复思考裴承槿说这句话是要将他推出去,还是单纯言明对方不做那身下之人?
可他也做不了屈于人下者啊!
他懊恼、纠结,又反复思考,越想越不知所措。
他对裴承槿的心思,确实难以割舍。但他看重的,向来只是裴承槿这个人,与之亲昵,不过是情到深处自然之行为。而书中所写的男子榻上二三事,他真的是……力所不能及啊!
司岱舟心中一团乱麻,脸上也一团乱麻。裴承槿遥遥看着他将五官纠结在一起,似是将天地间最难解之事都想了一遭。
“陛下应是还需要些时间。”
裴承槿为他们二人之间理不清的事找了个合适的拖延说辞:“眼下扶余进贡迫在眉睫,陛下可先将心思放于此处。等事情毕了,再作回应,尚不为晚。”
司岱舟泄气般松了肩膀,他抬眼一瞧,裴承槿还是一副天塌下来都能处之泰然的样子。
明明他前些日子万分决绝,难道是昨夜后,改了态度?
司岱舟又在裴承槿脸上看了一阵,奈何看不出来对方的真实想法,只得再次投身于浩瀚奏折之中。
裴承槿剖开了自己的心。
他不能被人揭穿身份,不能失了复仇的机会,不能让所有前功尽弃。
踽踽独行已久,他只剩下了这一件事情。
天地一如昨日的哑默,心中无繁花,星河不璀璨。
或许是突然拉近的距离让身体染上了暖意,又或许只是跳跃的情绪让死水沸腾。
他说不清,但能看清。司岱舟于他而言,已远非原先高高在上的帝王。
被计谋、交易、威胁所包裹的日子,是否将有别样的颜色?
36.【独发】扶余进贡
金日高挂,每个人的眼前都蒙上一层难以躲避的光晕,晃得人双目刺痛。
裴承槿同司岱舟一起,正随着接引使臣等候在了皇都城门之外。
旧时积雪已经化了三分,剩下的则与广袤土地融为了银装一片。高扬的天晟旗帜随朔风而荡,其声猎猎,而龙纹游走不停,恍若天物。
司岱舟立于马背,早已等了多时。身后一群大臣在寒风中冻得厉害,双手插袖也阻挡不了穿行的凉意在周身肆虐。
而眼前还无车队行踪。
“陛下!扶余不过小国,却劳陛下亲自相迎!何况这冰天雪地,还让我等候多时!”
出声的乃是礼部侍郎,他也是年过半百之人,此时更是一把胡子都冻上了冰碴。
“约期已至,却迟迟不来!这扶余!是何居心!”
附和的大臣早生微词,加之挨冻这些时间,更是心有不满。
“各位爱卿,稍安勿躁。”司岱舟扬高声音:“朕今日出城而迎,是为彰显我天晟胸襟。如此,便可让有结交之心的小国明白,天晟泱泱大国,心怀天下,可交万邦!”
皇帝表了态度,其余大臣只得抖抖胡子,压下心思。
司岱舟回身,见裴承槿站在众人之前,周身漾开暖光。
他并未同其他官员站在一处,更似孤松独立。此时,裴承槿的那双别致凤眸正沉默地望向他。
灼灼白光让他的轮廓在眼中变得模糊,司岱舟又想起了自己回到皇都的那个日子。
彼时玉姿,恰如眼前。
司岱舟蓦然恍惚起来。时间飞逝不过流水,他不再是软弱皇子,也不再是边州将军。在他高居皇位后,那份坠入心潭的旖念,可得偿所愿。
远处回声隆隆,地平线下渐升旗帜。
是扶余图腾。
礼部员外郎沈博容一骑在先,而后是数十名扶余侍卫。
扶余人穿着,与天晟并不相同。扶余男女着左衽窄袖袍,外罩毛皮大氅,戴卷檐虚帽,且多以珠宝缠绕头部。
故此,极易分辨。
驷马高车紧随侍卫之后,此车车轮高大,而车轴装饰华美,以错金包裹,奢侈无比。
不仅如此,马具、车厢之上,皆悬挂美玉,碰撞声音清脆悦耳,锵鸣阵阵。
都城之外,地面开阔,为寒风疾行之处。
车厢四周的帷幔惊起旋舞,朱红丝绸在翻飞之间,更像绽放的艳丽红花。
“叮——”
高车行至司岱舟面前,堪堪停了下来。马匹佩戴的鸾铃作响,与美玉和声而鸣。
沈博容翻身下马,率先行礼:“微臣礼部主客清吏司员外郎沈博容,参见陛下!”
“免礼。”
司岱舟做了抬手的动作,抬眼一看,这华丽马车中的人却迟迟没露面。
“禀陛下,微臣一路护送扶余大公主自边境而来。因路途尚远,雪天难行,才耽误了些时间。”
沈博容话音未落,便见扶余侍卫撩开了车帘帷幔。
一只白净如玉的纤纤素手从帷幔之后探出,指若春葱,其上不戴金银,不配珠宝,有天然去雕饰之感。
扶余大公主妆容华美,身披羊毛斗篷,斗篷之下是鲜艳如火的长裙。
烈风袭卷,将裙上褶皱吹得翻飞。飘扬的裙带受了牵制,只有尾端在风中舞动。
长裙之上有金线绣成的联珠纹,联珠纹圈内正有凤鸟高鸣。裙带飞腾,恰似那凤鸟扬起的尾羽。
裴承槿远远一瞧,瞧出了些自由豪情。
“扶余使臣,扶余大公主伽莲歌,奉我母王之命,觐见天晟皇帝陛下!”
“我王朝僻处西域之地,仰慕天晟国圣德。今特命臣等,跋涉千里,谨表心意!”
说罢,伽莲歌双手各作兰花指,右手轻抚至面下,而左手横放至右臂前,随后稍稍躬身。
此为扶余国女子礼仪。
司岱舟见其已做了姿态,便于高马上翻下,回应道:“尔国君主,不畏艰远,献琛来朝。使臣为两国邦交尽心竭力,忠心可鉴!”
伽莲歌对这一番言辞倒是没多大反应,她莞尔一笑,抬起了眼。
天晟皇帝的一张面目板得难看,而他身后却是一名极为俊美的男子。
这烈日高阳,将伽莲歌的眼前照得模糊难辨。即便是在炫目的光晕中,伽莲歌依旧看见了那一双上翘的凤眼,和凤眼之间那颗吸睛的红痣。
伽莲歌早在来天晟之前,已对天晟皇族做了简单查探。
天晟皇族除却做了皇帝的司岱舟,便是端王司翰玥。此二人,断然没有这颗令人一见难忘的眉间痣。
她心中惊艳。
“使臣一路辛劳,还请先入我皇都驿馆,稍作休息。朕已在宫中备下夜宴,为公主接风洗尘。晚些时候,自会有人护送公主入宫。”
司岱舟侧身向手下递去了个眼神,礼部侍郎忙上前一步。
“扶余公主,请随老臣,先行驿馆歇脚。”
不远处这俊美男子未动声色,一言不发,甚至目不斜视。
伽莲歌悄无声息地将目光收了回来,垂眸应下了礼部侍郎的话。
沈博容见差事已被上司接了手,可他这陪伴使的职责尚未履行完毕。
“陛下,臣奉命护送扶余公主,眼下使命未已,请陛下容许臣先行告退。”
沈博容这个说一不二的刻板性子,说完了话,行完了礼,抬腿便跟在了上司身后。
裴承槿用余光扫了沈博容一眼,心想这颍州沈氏,真是一脉相承的直脾气。
沈博容的伯父沈石伴先皇身侧时,是如出一辙的耿直。沈石常直言进谏,就算被先皇劈头盖脸骂了个狗血淋头,惹得龙颜盛怒,也要梗着脖子再说一遍。
当时,裴承槿只能候在大殿之外,可殿中的争吵声,却是震响在耳畔。
只不过往事已矣,沈石早已致仕,回了老家。
但裴承槿纵观朝堂之上的新入仕官员,沈博容论谋略眼界,应为其中魁首。
对于司岱舟而言,沈博容之行为却并未引得他的注意。
但是那伽莲歌的眼神,他看得一清二楚,分明就是他在回皇都之日看到裴承槿的样子。
此刻,头顶上的烈日光芒,都与当时气氛有几分相似。
心中脑中均是噼啪作响,司岱舟转身一瞧裴承槿,却见他一脸漠然,似是对周遭毫不在意。
很像是个对他人心思一无所知的石雕。
为迎接扶余大公主而特意举办的夜宴定在了皇宫之中,未过晌午,宫中已成了一片忙碌之景。
司岱舟也没闲下,几名小太监正为他穿戴礼服。
衣着繁琐,裴承槿等在寝宫前殿,等得无所事事。
不知过了多久,小太监们从后殿鱼贯而出,裴承槿方打起了些精神。
“不知,裴厂督以为,这一身如何?”
身后传来关门的轻响,身前是迈着大步行来的司岱舟。
司岱舟一身衮服,玄衣??裳,衣上绣十二章纹。日月星辰,皆为精美之功。
长袍加身,衬出了司岱舟的一把劲腰。
裴承槿猛然想起那晚在昏黄烛火下见到的男子身躯,胸膺饱满,肌肉有力,
“咳!”他轻咳一声,遮掩住自己泛滥的想法,禀道:“陛下天人之姿!龙袍加身,不过点缀!”
显然,司岱舟想听的并不是这句话。
“裴厂督倒是极善花言巧语。不知,今早在城外迎扶余使臣之际,可是认识那扶余公主伽莲歌?”
裴承槿听得不明所以:“不知陛下何意。”
“那公主看你的眼神,你没发觉吗?”说着,司岱舟又迈了几步,站到了裴承槿身前。
“什么眼神?”
裴承槿觉得司岱舟的面上表情称得上严肃,但又不知他话中含义:“我从未踏足扶余之境,何出此言?”
司岱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扫了一遍裴承槿的脸,从中窥到了茫然,心中却还是不放心。
“你之前说,你不愿做身下者。那伽莲歌身为女子,你可会喜欢于她?”
“……”
裴承槿不知这是哪里来的鬼话,皇帝又是用什么脑子想出来的。他甚至连五官都没压住,面上显出了三分凝滞七分无言的表情来。
司岱舟并未读懂他的复杂表情,反而追问道:“扶余大公主也算是尊贵之人,若向你抛出橄榄枝,你当如何?”
裴承槿的五官又皱紧了些:“陛下多虑了。”
裴承槿一番肺腑之言,反而在司岱舟的耳中化作了逃避之语。
他有些愤愤地凑近了裴承槿的脸,咬牙说道:“你曾说过,可等进贡一事结束后,我再作回应。你断不可做了背信之人!”
“……”
什么背信之人?
裴承槿万分不解,可司岱舟已凑至眼前,他只得答应道:“自然。”
得到承诺,司岱舟终于停了这莫名其妙的追问。
裴承槿暗自松气,心里又给皇帝冠上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名号。
天色渐暗,宫中已满是宴席氛围。
皇宫既明殿中,烛火通明。大殿尽头的金龙宝座璀璨生辉,御座之下则是按品级而设的席位。
此次夜宴,不仅恭请扶余使臣,更是天晟群臣之盛宴。
光禄寺早已拟定出席人选。皇亲、勋贵、百官都在宫门等候多时。待时辰到,宫门开,便按次序入了宫。
伽莲歌亦在其列。
礼部侍郎和沈博容在她身侧,跟得她浑身不适。
天晟皇宫,确比我扶余壮伟。奈何扶余地处偏僻,又蒙前任昏君作祟,致使生机寥寥,百废待兴。
可叹!可叹!想我扶余,也定可为域外强国,震慑一方!
伽莲歌虽暗自将天晟同扶余比较,可心中升起的,却是壮志豪情。
既明殿外,御林军陈列左右,身披甲胄。兵士执旌旗,旌旗自半空翻飞不停。
硕大的功铭鼎彝正立于既明殿殿外,其上篆刻的,是天晟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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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经文。
鼎彝中缭起青烟袅袅,青烟腾空之后,正与翻飞旌旗纠缠不休。
天光暗淡,西斜的橙色被吞入地下,世间迈入了夜的轮回。
既明殿中亮若白昼。
群臣已来了不少,殿下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百官着文禽武兽补子朝服,这朝服各有颜色,正像是一块巨大色盘,铺满了整座大殿。
钟鼓四起,雅乐之音恢弘大气,庄严肃穆。
司岱舟乘舆而来,迈进了朱红大殿。
百官再拜:“恭迎陛下!”
两尊金龙跃丹陛,盘龙尾,伏至两侧。
其龙须飞扬,麟角锋利,栩栩如生。
丹陛之上有琉璃屏风,屏风以莲纹为饰,竟显七彩光辉。
裴承槿跟在司岱舟身后,他远远一瞧,在御座东侧见到了为太后专设的宝座。
太后宝座,垂珠帘幕,其后则为六曲金纹孔雀屏风。
金光明灭,奢华无比。
果真,太后紧随皇帝而至。
二人虽暗中较量,可当着外国使臣的面,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司岱舟从御座上起身相迎,做了个样子:“母后,请。”
太后颔首,随后向司岱舟和裴承槿扫去一眼。
这眼神表面和蔼平静,却暗含深意。
凭借多年经验,裴承槿猜测太后那边应是有了什么新的动静。
伽莲歌被礼官引入大殿,大殿两侧满是天晟官员,众人的目光宛若长钉一样扎在了她身上。
天晟同扶余两国,在多年前便有积怨,伽莲歌是清楚的。
可眼下扶余根基不稳,急需盟友。
她只身率侍卫而来,便做了最坏的打算。
及地长裙如同绽放的火莲,伽莲歌面色沉稳,步子稳当。
她行至尽头,欠身行礼:“天晟天子!我伽莲歌,为扶余国大公主,谨表扶余皇室,赞颂天晟天子之圣明,愿天晟物阜民丰,绵延万世!”
“此为国书!”
伽莲歌将国书高举过头顶,垂下眼帘。
侍奉太监快走两步,接过将扶余国书,转呈皇帝。
司岱舟一目十行,而后扬声道:“今逢扶余使节远赴都城,诚心之至,愿同尔邦共享盛世太平!”
“扶余公主一路辛劳,今日夜宴,正为接风洗尘!还请落座!”
话音未落,侍奉太监迈下殿陛,恭敬道:“扶余公主,请。”
“天佑天晟!朕承昊天大德,蒙祖宗鸿庥!值此吉日嘉时,当与诸卿共乐!”
司岱舟向殿下太监点头示意,随后便听赞礼官高喊道:“进酒——”
琼浆滑入金樽,激扬起透明的细珠迸溅于外,还没等震荡停息,金樽便被高高举了起来。
司岱舟高举酒樽,仰头而饮。
百官皆相继站起,共饮此杯。
“进馔——”
数十名太监排列成队,手捧食盒,将菜肴端了进来。
各式佳肴先在司岱舟面前尽数摆齐,随后则传到了太后面前。
伽莲歌坐在殿中靠前几位。她左右一瞧,身侧的天晟臣子已开始推杯换盏。
再往上一看,正见站在天晟皇帝身后的是早上那名男子。
他一身绯红官服,身姿修长挺拔。
一对墨色长眉飞入鬓角,一颗鲜艳红痣欲滴不落,相得益彰。
倒是个适合穿红色的男子。
伽莲歌又看了一阵,忍不住猜想。
难道是皇帝的侍卫?
裴承槿一如既往地选了个不易察觉的位置,他转动眼珠,目光悄然滑过百官的脸。
群臣依品级而坐,各色官袍攒在了一起,加之每人都戴上了官帽,遥遥一看,只能看见他们被灯火熏黄了的脸。
菜肴奢华,舞乐不绝。
身着霓裳羽衣的宫廷舞姬长袖翻飞,体态轻盈而柔软,一颦一笑,一舞一动,恍若仙女下凡。
酒液划出弧线,而后稳稳落入杯中。只见宫女收回了凝脂般的纤手,臂弯处垂下的披帛却悄悄晃动了一下。
群臣互相敬酒,能说的客套之语不过几句,可他们一张脸上的表情却各有各的特色。
处高位者,自然端得是高深莫测的假样。而居低位者,则需恭维逢迎,再将马屁拍到人家的心坎上。
裴承槿看得多了,远远一望,连他们的对话内容都能猜出大半。
伽莲歌顺着裴承槿的视线,也在殿中所有人的脸上看了一圈。看完回头,却被裴承槿抓了个正着。
伽莲歌并非深居闺阁的女子,她的母王能够登上王位,正有她暗中的助力。
在你死我活的皇室争斗中,看人脸色的本领必不可少。
这名侍卫,虽遥遥隐于皇帝身后,眸中却藏着对殿下众臣的漠然神色。
漠然之中,又能看出几分厌恶。
下品侍卫也会对当朝官员行如此脸色吗?
伽莲歌起了好奇之心。
37.【独发】夜宴之后
裴承槿认得伽莲歌的脸。虽不知对方为何总会顺着自己的视线望过去,但他还是颔首致意,算是全了礼数。
伽莲歌见殿陛上的侍卫看了回来,同样稍稍垂首。
她并未察觉,面上戴着的垂珠面帘却随着动作轻晃起来,以细金而串的琉璃珠子摇曳不停,遮住了她轻微上扬的唇角。
二人的简单交流却在这第三人的眼中变了味道。
“裴厂督。”
司岱舟依旧端坐在御座之上,姿势未变,手下却愈发大力。
裴承槿以为皇帝有什么话要讲,便上前候在了他身侧。
“此次夜宴百官齐聚,裴厂督需得留意这面上恭敬,实则心怀不轨之人。”
裴承槿以为,司岱舟是在暗示他大殿之内会有制造蛊人的凶手潜行于此,他尚未来得及发问,便听皇帝再度开口。
“殿中太过喧闹,裴厂督还是去外面守株待兔吧。”
“……”
裴承槿不知这又是何道理。留意可疑人选,何苦到殿外去?
他驳不了皇帝的意思,便依言去殿外守着。
歌舞渐息,宫廷舞姬按序退出大殿。一时之间,殿中略显寂静。
伽莲歌手执酒杯站起身来,出声道:“承蒙天晟皇帝设宴款待,伽莲歌不胜荣幸!此番我奉扶余国书而来,一为朝拜上国,进贡宝物!”
“二为消弭两国仇恨,表结交之心!”
此言一出,群臣皆议论纷纷。
“如何消弭!”一名五大三粗的将领已喝红了脖子,却还是直挺挺站起身来,“我天晟开国之时便被尔祖先算计!就算是陈年旧事,可前几年的战报,在坐的有几个不知道?”
将领环视一周,声音更大了几分:“你们扶余屡屡进犯天晟边境,妄图夺我城池!焉有结交之心?”
司岱舟垂眸看着,并未干涉。
“说的正是!”伽莲歌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接过了这名将领的话。
“天晟开国之时,正值域外五国动乱不堪。司氏先祖途径我扶余,并未事先知会,我伽莲祖先并不知其意图,以为是其他四国派兵骚扰,只能以武力防范!”
“此为这桩陈年旧事的原貌!”
“那近几年,你们扶余每每侵犯我天晟边境,竟还有假?”
伽莲歌将酒杯狠狠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呈着菜肴的金盘被震得一跳。
“扶余大公主伽莲歌,为进犯天晟边境一事,向天晟皇帝致歉!”
伽莲歌单膝跪地,双手合握而抱,做了个天晟的礼。
“此事,无可辩驳!确是我扶余进犯天晟边境在先!”
伽莲歌声音清澈,她抬头看向司岱舟,道:“如若天晟要追责于扶余,亦可。索要补偿,亦可。”
司岱舟端着莫测的表情,轻抬手掌:“公主这是做什么,快些请起。观公主神情,似有其他难言之隐?不妨说来。”
“天晟皇帝果然英明。”伽莲歌盛赞道,随后她将话锋一转:“说起来确为不齿之事。前任扶余王乃我的舅父,却昏庸无为,尽信谗言。扶余出兵进犯之举,便为佞臣所谏!奈何我的舅父胸无点墨,以至朝堂昏昏!”
“然,舅父因病而逝。故而,我的母王正式登基。此番,我便是受母王所托,远涉天晟,献上国书,聊表歉意!”
“什么?女子登基?”
震惊的大臣放下了手中的金箸,又出言呵道:“竟有此等事?”
伽莲歌轻轻扫了对方一眼:“我的母王,乃扶余先王之嫡长女,其兄为王,又如何不可为王?”
她将话尾的语气拉长,硬生变成了质问的调子。
“天晟皇帝,自为人中龙凤,应知晓这天地间能者居上的道理。”
“此番,我奉母王之命,也向陛下带来一个好消息。这域外其他四国,已尽数向我扶余称臣。倘若天晟同扶余结永世之好,天晟便再不会受域外之扰!”
群臣面面相觑,随后便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中窜出:“你之所言,可作数?这域外争斗来源已久,区区扶余如何让其他四国尽数称臣?”
“自然!我乃扶余大公主,一言九鼎!”
“域外之争,无外乎水源土地。我扶余自有能人异士,于域外开凿水渠,解水源匮乏之忧!称臣者,将共享水渠!因此,其余四国为扶余马首是瞻!”
垂珠面帘轻轻作响,伽莲歌将双手置于身前,向天晟皇帝欠身道:“今日所言,字字肺腑。愿天晟同扶余结永世之交!”
裴承槿虽身处殿外,却将伽莲歌所言听了个一清二楚。
倒是没承想,这扶余公主有礼有节,三言两语便可化了他人的刁难。
不过女子为王,是他头一次见。
扶余既然遭佞臣当权,便少不了一番朝堂争斗。能从中斡旋,再尽数剿灭乱党,这扶余女王必不可小觑。
加之域外五国纷乱已久,能短时间完成一统,更是不易。
裴承槿歇了心思,抬头望向圆月。此刻月色明朗,泽披大地,落在身上却是分外寒冷。
他的绯袍衣角被吹得震动,还能听见不休的响声。
“在天晟看到的圆月,竟然与在扶余所见一般美丽。”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裴承槿猛地回身,却见面前站着的正是扶余大公主,伽莲歌。
“公主安。”
裴承槿正欲行礼,又听伽莲歌说道:“我并非天晟的公主,你也不用对我行礼。”
“这月,无论何地仰望,都是这般圆如玉盘。”
伽莲歌的话中添了些伤感,裴承槿心中琢磨一圈,应道:“此时应是月中,如若月初或者月末,则不再如玉盘。”
伽莲歌偏过脸,蓦然笑了:“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裴承槿听着夸赞,却并不认同,于是回了对方一个夸赞:“公主真乃勇者也。于异国朝堂而不卑不亢,所言有理有据,在下佩服!”
伽莲歌盯着裴承槿的眸子,轻声问道:“那么你是认同我的话吗?”
“自是。”
裴承槿没看见伽莲歌在珠帘之下弯起的唇角,伽莲歌却看着裴承槿一双狭长的明亮眸子,迟迟不语。
朔风再起,将伽莲歌的垂面珠帘吹得摇摆不止,脆声叮当。
“殿外寒冷,公主还是快些回了殿内吧。”
伽莲歌柔声应下,涌起的悸动让她的步子都快了不少。
裴承槿遥遥看着对方略显单薄的背影,思索她一路从扶余至天晟,经历的又是怎样的不易。
世间又有什么是唾手可得的,失去的远比拥有的要多。
浅淡的阴影遮盖住裴承槿的眸光,他的脊背被寒风拍着,好像是长久地浸在凉水之中,直至整个身体都被灌上了凉意。
夜宴未散,既明殿中金声玉振。
殿内的烛火从窗棂泻出,流淌在披甲卫士的肩头。他们每一张面容都融入了幽暗的夜色,变得暗沉僵硬。跳动在肩头的暖色游光,照不上脸。
裴承槿靠近功铭鼎彝站着,他顺着皇帝的意思在殿外候了些时间,却也没见到司岱舟口中的不轨之人。
“哎!”
身后突然传来动静,紧接着是一阵快速席来的风声。
裴承槿侧身一躲,一把抓住了险些正脸着地的小太监。
“是奴才该死!是奴才该死!是奴才没长眼睛!”小太监惶恐无比,不停道歉。
裴承槿正欲开口,手中却被塞了什么东西。
这一双瞪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裴承槿,眼睛深处不知是惊恐,还是畏惧。
“下去吧。”
小太监得了释放的命令,慌乱地躬着身体,随即快步跑走了。
裴承槿单手搓开这张小笺,里面赫然写着几个字。
“戌时初刻,缀锦宫。”
司岱舟盯着伽莲歌出了大殿,又盯着她回了座位。他不用细想都知道,伽莲歌定是去找了裴承槿。
她看向裴承槿的眼神里写着什么,司岱舟最是清楚。
是惊艳二字。
他忍不住猜想,她说了什么?裴承槿回了什么?
那种苦闷的急躁又开始作祟了,司岱舟被钉在这华美御座之上,眼前的美酒美食,耳畔的丝竹管弦,似乎已经同自己毫不相干。
宫中夜宴,大部分人手已经被派往了既明殿。
此时,裴承槿换了一身普通的宫人装扮,正向缀锦宫赶去。
他刻意压低行走的声音,可四周太过寂静,寂静得容不下分毫的杂音。
裴承槿借着枯树树干,翻过了缀锦宫宫墙。
缀锦宫早是冷宫,如今荒凉凋敝,杂乱不堪,也无人整理。
枯草混着白雪,发出了清脆响声。
不远处的石桌边上,果然立着一个人。对方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是纺琴姑姑。
“姑姑。”
裴承槿并不惊讶,只是合抱双手,躬身行礼。
纺琴姑姑托起裴承槿的手,问道:“裴厂督,一向可好?”
“托姑姑的福,自是都好。”
裴承槿在夜宴之上便发现太后身边并无纺琴,便猜测太后有什么差事派给了她,却没承想是有关自己的差事。
纺琴仍旧面无表情,她看着裴承槿,一言不发。
月光自上而下将她的面容打上光亮,再垂下了一层厚重阴影。
“裴厂督,为何迟迟毫无动静?”
猛然惊起的声音更像是审问,裴承槿的脸上依旧端着一副沉静的样子。
“奴才有罪。”裴承槿再度躬身,沉声道:“姑姑,皇帝为人谨慎,机密皆不外示,且整日要求奴才随行侍候。奴才属实难以抽身!”
纺琴像是料到了他的回答,转而又问道:“近日,皇帝有何动作?”
“回姑姑。前些日子皇家狩猎,皇帝在猎场遇刺。”
纺琴略一蹙眉,而后追问:“竟有此事?可确定?”
“自然!当时奴才与猎队同行,自然清楚!”
裴承槿垂眸听着纺琴的语气,似是太后并不清楚遇刺一事。
那太后在夜宴之上摆出的神色,又是知道了什么?
“可知是谁派来的?”
“此事当属机密,皇帝应是另找了人来查,详细的,从未透露。”
裴承槿又放低了姿态,装作了愤恨的语气:“确是奴才无能!还请姑姑责罚!”
纺琴居高临下地盯着裴承槿,心中怀疑与信任各参一半。
可眼下,太后不过是需要个眼线罢了。至于怀疑与信任到底各占几分,并不重要。
纺琴缓了语气,柔声道:“裴厂督怎得动辄就要责罚?在皇帝身边侍奉,也是苦了你了。”
“多谢姑姑!”裴承槿敛了眸子中的深色,转而换上了一副感动的样子:“太后对义父有恩!亦对奴才有恩!奴才必为太后鞠躬尽瘁!”
“好了。”纺琴制止了裴承槿洋洋洒洒的誓言之辞,“快些回去吧,夜宴应是已到了尾声。”
裴承槿准备的满腹词藻无处可抒,只得作揖告辞。
等他再换上绯袍赶到既明殿,正见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地出了大殿。
裴承槿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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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槛,远远看见高座之上的司岱舟盯着自己,那双凹陷于眼窝的深色眸子,正将他从上到下细细扫了一遍。
“陛下。”
未等裴承槿说完,便传来司岱舟的质问声音:“你去了何处?”
裴承槿不好明说,只得扯谎道:“方才一直候在外面,不知陛下可是有吩咐?”
司岱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似乎每一寸情绪都系在了对方身上,再解不开。
面前这张平静的面容让他莫名慌神,他忍不住开始胡乱猜想。
裴承槿是真的能接受一名男子吗?还是会选择别人,比如扶余公主?又或者是像宋黛那般的平常女子?
他不喜宫中生活,又怎会在宫中断送一生?
那自己呢,又该如何?
“陛下?”
裴承槿的声音将他从泥沼中拉出,司岱舟不知这些想法是从何时开始侵扰他的心神,像是寄居的蛀虫,扰得自己恍惚不已。
这双微微上扬的凤眸正看向自己,只有他一个人。
司岱舟越发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却又迷恋这种感受。这种心中被填满了一处,每每想起,便痒意难耐。
他要裴承槿的眼中,只有他一人。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慰藉这样难耐的痒意。
“朕醉了。”
司岱舟一面瞥着裴承槿的神色,一面佯装喝醉斜靠在了案几之上。
“那这便遣人送陛下回宫。”
司岱舟迈入寝宫,却见身后之人并无跟上来的意思。
“怎么了?”他回身问道。
“今日宴席已毕,陛下该歇着了。”
殿门两侧皆有宫人把守,司岱舟只好抓起裴承槿的手腕,将他拽入了寝殿。
裴承槿被皇帝一路拽入了穿堂之中。司岱舟用的力气难以挣脱,步子更是飞快。
“这是何意?”
裴承槿在穿堂的楠木门前硬生生止住。
“我后悔了!”
司岱舟转身看向裴承槿:“先前你说要等扶余一事毕后,再给你我二人之间的情事一个回应。不,我后悔了!”
“虽然都做不了屈居人下者,但我也不愿白白浪费这些时日!”
“自有别法!”
像是下定了决心,司岱舟将楠木门用力一推。
后殿之中甚至并未燃灯,裴承槿只能借着稀疏月光看清这正中间的屏风。
而面前的司岱舟却开始解自己的外衣。他根本想不通事情究竟如何进展到了这般境地,前几日对龙阳之好讳莫如深的司岱舟,今日怎么大变模样?
“等……等等!”
话音未落,司岱舟已经甩了繁复的衣袍。
眼看着司岱舟直冲自己而来,裴承槿闪身躲过,又趁其不备一把便将对方压制在了塌上。
“你等等!”裴承槿抓着司岱舟的一只手,呵道:“别脱了!”
司岱舟被一股大力撞到了塌上,脸埋进了软被之中,头脑发懵,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他也记不起了。
身后的裴承槿正屈起一腿制住了他。
“你……喜欢这样的吗?”
半晌,他闷声问道。
“什么?”
裴承槿不解:“喜欢什么?”
此时此刻,司岱舟也不想再做解释,只是用自己空出的那只手摸向了裴承槿。
“其余的,都是可以的。”
什么其余的?什么可以?
裴承槿停滞原地。
廊下悬挂的八角宫灯在风中打转,小小火苗时而蜷缩,时而舒展,映在灯罩上的光亮明明灭灭,却没有分毫是照入殿中的。
与此同时,云雾将玉盘遮一层薄纱,大地像是被吞入了巨兽的腹中。
寝殿之中月光寥寥,四周太过寂静,裴承槿耳边的声响似乎都大了不少。
“呼……呼……”
是司岱舟的呼吸声。
再怔愣片刻,手下已然换了触感。
司岱舟半撑起身体,一手摸上裴承槿,将对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身前。
掌下的柔软蓦然紧绷起来,一路下滑,滑过的是司岱舟身前起伏的胸膺。
“我不如女子吗?”
裴承槿不明其意,却发觉罩在自己手背之上的掌心火热。五指之间挤入了不速之客,司岱舟正攥着他的手下移。
“陛下!”
裴承槿猛然止住手,身下的司岱舟却半侧过脸。
月光照出了他那双带着赭石色的眸子。
开散的里衣自肩膀半褪,露出了压出深窝的阔肌和背沟。
裴承槿被他攥着手向下拽,身子猛然下压,脸也碰上了司岱舟。
那只被裴承槿攥紧的手腕传来更加猛烈的力道,司岱舟却扬起了些笑意。
“你还不要做些什么吗?”
他的唇蹭在裴承槿的脸边,这种食人心魄的痒转而变成了一阵湿热。
眼前之景,纵使是个木头也能分清一二。
“方才,陛下说自有别法,便是这样吗?怎么,陛下总在塌上变另一个样子?”
裴承槿所言倒像是在羞辱于他,可司岱舟俨然是箭在弦上。
他又向前凑了些距离,在裴承槿的脸上持续地留下字眼。
“我真恨你总是这样引人注意。”
借着昏暗的月色,裴承槿揶揄之心大起。
“如何恨?”他轻声回道,随后便用指甲在司岱舟身前刮下痕迹。
“嗯!”
司岱舟忍耐不住地颤了一下,撑起的身体重重落在了软塌之上。
38.【独发】炽热
宽阔脊背完全显露在眼前,长短不齐的伤疤盘绕在上。原本束起的黑发也散落而下,堪堪遮住了部分泛起红色的身体。
裴承槿并未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对方却已然成了这个样子。
“陛下,是奴才手下用力了吗?”
司岱舟顿觉羞恼。
“明知故问!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不是陛下将奴才的手抓到了身前吗?”
裴承槿有些想笑,又板着脸问道:“前番,不也是在寝宫之中,陛下要我将绸带系于颈上?”
指尖游走引发的颤动让他骑虎难下,司岱舟的声音变得沉闷些许:“我也恨我如今这个样子。”
说着,他将湿热的掌心包裹住裴承槿的手,径直下送。
隔着绸布,裴承槿的五指摸到了对方的物件。
从下至上。
司岱舟猛然倒吸了一口气,控制不住地弓起了身体,又抬脸问道:“你会觉得不自在吗?”
裴承槿头一遭以极快的速度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只好窘迫地回应:“并无不自在,咳……”
“那要我……把你的……”
未等司岱舟讲完,裴承槿直言拒绝:“不用!”
司岱舟认为,裴承槿还是不自在。
又或许只是身残之人想要些脸面?
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快灰飞烟灭,司岱舟再想不了别的。
掌下物件即便隔着绸布也在发热发烫,一种难以言明的感受突然击中了裴承槿,周身随之泛起一股震颤。
他的绯色衣袍垂在了司岱舟的里衣之上,红白交叠处,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你快一些。”司岱舟呼出的气同样是烫的,熏热了裴承槿的半张脸。他猛然发觉自己脑中竟然变得空白,可事已至此,司岱舟如此模样之下还要收手吗?
一股灼热冲在掌心,司岱舟闷哼一声,却还抓住了裴承槿的那只作祟的手。
“陛下要更衣了。”
司岱舟感受到罪魁祸首的气息喷洒在脖颈上,下意识躲了一下。
月势如丸,黑云渐褪,后殿之中重新跃入了光亮。
裴承槿看着身下的躯体在剧烈的起伏后逐渐归于平缓,那一身完美的肌肉臂膀像是泄力一般瘫在了塌上。
“未曾想到,陛下如此不堪逗弄。”他大言不惭道。
司岱舟登时惊得转过了身:“何意!”
“表面之意。”
那只依旧滚烫的手被司岱舟紧紧一拉,二人再度面面相贴。
“你真是可恶!如若不是你,我岂会如此?”司岱舟似是要将后槽牙磨碎了。
“我不过二十有三,你又在我的身上撩拨不停,如何能忍!”
“陛下不愿?”裴承槿微微一笑。
“可恨!”司岱舟一口咬在了裴承槿的唇上,然后用力一吮,算作是报了方才的仇怨。
“陛下想必是累了,还是早些休息。”
裴承槿抽身而起,却见对方偏过脸,似是不想说话。
这遭荒唐事并未持续多久。
裴承槿迈出皇帝寝宫,向着殿外的昏沉天色看去。
方才掌心的炽热被寒风吹散,却仍有一种难以忽视的烫意在灼烤他的掌心。
那个将皇帝捺在身下的,真的是自己吗?
二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已然至此。裴承槿不得不承认,皇帝除了嘴不饶人其余的倒是出乎意料。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垂下头,藏住了眸中泛起的亮色。
突起的烈风将裴承槿唇角上的伤口吹得发疼,他又看了看天色,盘算着今日还有些时间,可去东厂一趟。
东厂并非普通衙门,没有气派的朱红高门,不过只在皇宫中占了小小一处。
裴承槿迎着愈加狂妄的怒风,拐进了小路。小路尽头,一块不大的匾额悬挂于大门之上,只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东缉事厂。
值守的番役背对大门,目光锐利,一动不动,似乎早已同这扇大门融为一体。
“厂公!”
只听番役抱拳行礼,声音洪亮震耳,像是平地炸起的惊雷。
裴承槿绷着脸,越过了高槛。
东厂的大堂入口摆着一扇巨大屏风,这屏风远不及宫中的其他物件般富丽堂皇,其上只写了四个字。
朝廷心腹。
裴承槿冷眼看着,正欲错开,却听身后传来声音。
“陛下眼前的大红人,终于有时间回了东厂?”
真是令人厌烦的声音。
裴承槿不想搭理,身后之人却快速出了掌。
掌风袭来,裴承槿侧身躲过,而后出肘向对方臂膀处用力一击。趁其后退之际,又是一拳打在了对方胸口处。
“陆千户,别来无恙。”
来人猛地止住步子,抬眼狠狠瞪向他。
掌刑千户陆庄,名义上为锦衣卫,实则听命于东厂厂公。
不过陆庄听命的,只是前任东厂厂公裴乐贤。
“竖子!你有负义父临终所托!”
陆庄愤恨不已,挥了拳头就要再来。
“可从不是你的义父。”
裴承槿专挑他人七寸,随后又补上一句:“义父收我为义子,并未收你陆庄为义子。你不该反省自己吗?”
“你!”陆庄恨不得撕了裴承槿这张嘴,“你受了太后的恩惠!如今转投皇帝!太后定要你好看!”
“东厂所为,当效忠皇帝,这屏风上,不也是这么写的吗?”
裴承槿向着屏风的方向扬扬下巴,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司岱舟也称得上是皇帝?横竖不过冷宫皇子,如何得了这个皇位?弑父杀兄小人耳!你怎会丝毫不知?我看是你将义父所托忘了个干净!你不配为东厂厂公!你只配做最卑贱的太监!”
“宫中妄议陛下,该杀。”裴承槿没有半分波澜,口中字眼也是冰冷至极。
话音未落,两把佩刀嗡鸣一声,狠狠撞在了一起。
陆庄看着裴承槿那双隐于刀后的眸子,依旧是他最厌恶的冷漠神色。
“义父最不该做的,就是在病重之时将大事托付于你!”
刀刃相擦,火光迸溅。
裴承槿见陆庄劈下一刀,手下骤然用劲,从下至上将对方的佩刀打了出去。
陆庄握着刀,刀身震颤不止。他最厌恶的,还有裴承槿不似自成的一身武功。
陆庄是在裴乐贤任东厂厂公时做了千户,只不过,这个千户也是受了裴乐贤的提拔。
裴乐贤欣赏其忠勇威猛,便将其从普通侍卫破格提拔为锦衣卫。提拔之恩,让陆庄视裴乐贤为义父。
随后,裴乐贤收裴承槿为义子。陆庄打探过裴承槿当日舍身相救的情景,他断定,此人必有所图谋。
陆庄向裴乐贤直言,此人断不可任用并留在身边。可裴乐贤非但没听,还将之收为义子。
陆庄万分气愤,只认为是裴承槿出言蛊惑,便提刀闯入其院,意图逼问他的真实目的。
奈何,却中了裴承槿的计谋。
裴承槿贯会端着两面三刀的架子,表面不敌,还受了皮肉伤,而后又再裴乐贤面前告了自己一状。
二人的梁子自此算是结下了。
“裴厂督!陆千户!二位!二位别打了!”
掌班莫滨高喊着冲进了大堂:“再打就要将这东厂拆光了!”
“陆千户,近日抓到的倭国细作还没有审完呐!这人再不审,怕是活不了几天啦!”
莫滨躬身道:“此人狡诈,还需陆千户定夺呐!”
陆庄狠剜裴承槿一眼,甩袖离开了大堂。
莫滨悄悄松了一口气,又扬起笑脸转身道:“裴厂督。”
裴承槿对他这个极善打圆场的下属很是友善,他同样扬起笑脸:“莫掌班,这么晚还在宫里。”
“最近公务堆积,便拖延了些时间。”
莫滨悄悄打量着裴承槿的神色,见其前番还是冷若冰霜恨不得一刀捅穿了陆庄的样子,此刻却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悠闲表情。
果然陆庄还是鲁莽了些,只能做些打杀的粗活。
莫滨这么想着,又轻声问道:“不知是厂公此番前来,是陛下有吩咐,还是太后有吩咐?”
倒是个精明之人。
裴承槿语气和缓:“都不是,只是近些日子过于繁忙,疏忽了东厂的事情,便想着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裴厂督请随我来!听记和坐记都整理好了,全部照着日子,放在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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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滨领着裴承槿进了偏房,偏房内是密集摆放的架格,档案卷宗分层堆放于此。
屋中无人气,更显阴冷。
莫滨从把边的位置上抱出一摞,裴承槿顺手拿起了最上面的记录。
听记,是东厂派遣番子前往各衙门旁听官员公务所记。而坐记,则是番子在皇城内外秘密设立的据点,根据线人或民间言论所写。
这听记中一如既往少不了大臣们的唇枪舌战,裴承槿快速扫了下去。
“都察院是怎么回事?”
莫滨暗中窥了窥裴承槿的脸色,无果,只能硬着头皮道:“都察院与刑部、大理寺组成三法司,本应共同审理重大案件……可……”
“可什么?”
“可先前大理寺少卿毙命于都城之外,且死因诡异,都察院主张共查此案,可大理寺那边不同意。于是,左都御史便说要在陛下面前告大理寺不察之罪……”
“你可知左都御史是谁的学生?”
裴承槿点到即止,见莫滨心领神会地不再接话,语气柔和道:“宫中之事,最为莫测。切莫学了陆千户的莽撞。往后,各衙门的听记中若有违寻常之事,当立即告知于我。”
莫滨垂首:“记下了。”
“另外。”裴承槿又翻完了一册,将记录堆回了莫滨的怀里。
“皇都之中新来了有南州口音的人,可是属实?”
“属实。据番子回报,是这几日的事情。不过这几人自入了皇都后,便隐于客栈不出。”莫滨拢了拢身前的记录,问道:“不知可要派人看着?”
“看着吧,切忌暴露。”
“那……”莫滨将眼皮撩起一半,有些犹豫:“不知……陆千户……”
“陆千户见着我火气才大,看来我要么避着点他,要么少来这东厂了。”
裴承槿已翻完了近日的记录,他提起嘴角:“陆千户要出了这个门还行跋扈作风,莫掌班可要替我拦着些。”
“厂督说笑!说笑!为您二人分忧,乃莫滨分内之事!”
莫滨装傻充愣地嘿嘿一笑,俨然是个两头都不得罪的圆滑人精。
司岱舟沐浴更衣后,兴奋至无法入睡,只好闷头批改奏章至寅初时分。
烛光彻夜不息,滑落的烛泪凝结于烛台边缘,最后垒出了一座小山。
一双眼珠睁得发疼,太阳穴突突直跳,司岱舟将朱笔搁置在砚台边缘,稍稍喘了口气。
多日以来,各部大臣呈上来的奏章有一大半都在说建造堤坝兴修水利之事。
拍马屁的,对着皇帝一番歌功颂德。
唱反调的,通篇都在高谈阔论。讲征调民夫会耽误农时,以至农田荒废,来年将颗粒无收。
或是举前朝大兴土木之反例,力陈弊害。
更甚者,称近期异象不止,应为上天警示,不易动土。
这些持着反对意见的大臣,不在朝会上激烈辩论,反当缩头乌龟,而后又在即将动工之时百般推辞。
司岱舟就算是猜,也能猜到他们是统一得了太后的令,非要阻挠。
一众大臣不在当日朝会上驳了他的皇命,一为保全皇帝面子,二为等待太后指令。
呼出的气将身体中的热意泻出,司岱舟有些疲倦地半阖眼睛。
心思一旦从面前的奏章上飘走,便不可避免地飘向了裴承槿。
司岱舟想起今夜所为,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翻涌上脸。他用双手捂住了脸,吸气声也被压在了手掌之间。
他缓了一会儿,咚咚直跳的心脏复归原位,目光终于重新回到了面前的奏章之上。
左都御史,宰良骥。
司岱舟凝神,翻开了这本奏章。
白烛即将燃烧殆尽,灯芯失去了支撑,火焰倒伏,黑烟在空中旋出了婉转的细线。
黑墨笔迹在摇曳的光亮中时隐时现,司岱舟不眨一下眼睛,从头到尾看完了这份奏章。
朱笔被他攥在手里攥出了弯曲的痕迹,而手背因骤然加大的力气暴起突出的青筋。司岱舟绷着颌角,嘴唇也被抿成直线。
“嘭!”
奏章被他远远摔了出去,纸张断裂,发出了脆声。
摊在地面的奏章半开着,依稀可见其中几个字:大将军毕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