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少年行》 第1章 见春归 女皇称帝的第十年,景乾的春仍旧如期而至。 春风十里,隔岸新绿,正是明花暗柳竞相争醉的时候。 那条属于忠勇侯家的画舫隐在这热闹中,倒显得低调了许多。 画舫的主人谢小侯爷今年刚过十七,正端坐着靠窗浅酌。他未成家、没入仕,一头墨发半束着,微风流连在他的发间,连发梢都沾染了春光。 他生了一副好模样,烛火勾勒出他立体的轮廓,一派清贵王孙模样。 偏眼角那一颗小小的泪痣、挺立却有些圆润的鼻尖,与时刻隐隐约约含笑的唇,给他平添了几分玉一般的温润气质。 画舫缓缓停了,岸边人穿一身颇有些骚气的紫色锦袍,正是长安城出了名的风流纨绔、陆相幼子陆时也。 抱臂歪头,陆时也扬声笑喊谢湜予的字:“怀简!带我一程啊!” 他身边站着的明艳美人名唤林宛娘,是长安多少王公贵族即使相邀也难得一见的商女。 见到谢湜予,宛娘笑着见礼说:“小侯爷,二月二日江上行,万事见春风呀!” 谢湜予坐直了身子,眼中带着星点般温和的笑意:“欢迎两位了。” 也不用人请,陆时也熟门熟路上了船,后面跟着一样熟门熟路的林宛娘。 “我本是去侯府找你,谁成想你府中人说你不在,便想着来码头碰碰运气,竟还真叫我遇上了。” 谢湜予边听边给两位客人各自倒了杯酒,问陆时也:“二月二不陪着老师,来找我做什么?” “啧,不识好人心,小爷提前来给你通个气,”陆时也挑眉,懒洋洋说:“你我怕是要去施州一趟了。” 慢条斯理给杯中添上酒,林宛娘举杯笑道:“宛娘在此,先祝两位郎君一路顺风了。” 施州……谢湜予在心中将这个地方再次默念,眼眸微弯,举杯温声道:“也遥祝,施州春归。” 二月以来,山南东道一带的天气可谓是微风如沐酌春光,晴也连连,雨也绵绵。 施州细雨不断近一旬,雨后,满山野绿意竞生,似天公垂怜,降下一弯偏宠的笔墨,染出绵延百里的无穷生机。 云雾翻腾、不老树环绕处,写着“三元堂”的牌匾已经在岁月风雨的洗礼中老旧破败。 老道长林化须发尽白,佝偻着瘦削的脊背,盘腿坐在观门口。 他已经很少算卦了,岁月洗涤、风华散去,他敛去了被李氏尊为上宾时的浮华流光,如三元堂的牌匾一般,洗尽铅华、却留下了岁月沉淀、入木三分的笔触。 隔壁隐居在草木堂中的大巫身上带着挥散不去的药草味儿,踱步过来,看着闲云困倚,舒卷随风,抱着胳膊吊儿郎当问:“随它去?” 林化留一把风,放在膝头轻捻,又张开手心任他们远去,眼神清亮,慢悠悠答:“随它去。” “大巫,”一个小道士坐在大巫身边:“看星象呢?” “有什么可看的,吃撑了,消食,”大巫收回落在破军星上的目光,又仔细看着坤道:“曲愿,长大了啊。” 曲愿被他逗笑了,身体后倚,撑着身子看星空。 山巅之上,星辰离人格外得近,仿佛伸出手,就能探得到银河; 仿佛人世间的热闹与痛苦,都离他们格外远。 曲愿深深吸一口气,在鼻尖萦绕不绝的,都是清新的林木与悠悠的檀木香味:“这都多少年了,您才发现我长大了啊?” 大巫揉一把她的脑袋,眼神中藏着许多说不出口的话,带着心疼、怜惜,也带着骄傲。 曲愿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坐直了身子,问:“您看到什么了?” “看到你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孩子。” 他微微笑着,扬起下巴示意厨房的方向。 王婆婆端着饭菜招呼曲愿来吃饭了。 她是曲愿和曲恕少年岁月中,唯一的一个女性长辈。 灯光下,两个年轻小道坐在她身边,看王婆婆明明老眼昏花,却麻利地引着手中的针线,为他们缝制新道袍。 王婆婆的外孙女小逢春已经缩在曲恕的怀里睡着了,王婆婆引着线,为他们把道袍的针脚逢得结实又紧密,也为他们讲许多阳春白雪之外的三寸土地。 日子重复地过,曲恕、曲愿兄妹两人日复一日处理药材、跟着林化学各样的诗书、陪着大巫诊脉治病…… 三月的时候,或许是百姓的祈求真的起了作用,绵绵的春雨润养着生灵,一切都像是充满了希望。 山下的深谷中,水涨船高,湍急的水流拍在石壁上,惊起雪一般的浪花。 “起风了,”老道林化放下书本上的圣哲言语,对两个年轻人说:“下山去吧。” 自京城出发的皇家船队到了施州地界,眼看就要靠岸了,哪里能想到晚上好大的一阵妖风,船员卯足了劲扯着帆较劲了一晚上,还是没能控制住船只。 等到狂风止、激流缓的时候,船队已经停在了一处深谷之中。 谷中河水清可见底,两侧石壁高不见顶,美则美矣,却根本不在地图中,玄乎得很。 众人沿着山脚绕了半天路,愣是没能找到折返的方向。 探路的千牛卫匆匆跑回来,气喘吁吁地对为首的谢湜予说:“侯爷,前面已经是山障,路彻底堵死了。” 谢湜予在地上燃起了火堆,可火苗飘飘忽忽,一时往西、一时往东,根本看不出来路在哪里。 红色皂靴踩灭了火苗,陆时也捧着司南来回踱步,勺柄颤颤悠悠,怎么也停不下来。 正无措时,却见山林之中白衣翩然,偏偏听不到半点脚步声。 众人紧张地盯着那忽隐忽现、漂移不定的白色身影,不由握紧了剑柄。 绕过郁郁葱葱的枝叶与粗壮的树干,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只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道士——有脚的那种。 看到船队,两人显然也有些吃惊,只是站在林间,安静地看着他们不说话,一副等着他们上前的模样。 葱郁的山林中,青草如茵、溪流潺潺。 曲愿穿着一身飘逸的白色长衫,一头柔顺的长发用发带简单低束,风吹过,衣袖与长发也跟着轻轻飘荡,像一片叶,不经意地落在原本平静如明镜的水面。 “真是怪了,”千牛卫中,有人看着眼前俊美得不似来自凡尘的两人,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说:“这怪山中竟有人住?” “诸位……”曲愿双眸蕴着盈盈光芒,含笑开口。 然后她继续道:“相面、摸骨、测字、算卦,我兄妹二人都会,要试试吗?” 和她并肩而立的少年神情冷峻,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姿态,听到她的话,手脚麻利地取下了背篓。 一番摸索,少年道士拿出了厚厚一沓黄纸,神态自如补充道:“求符亦可。” 少女认真点头,煞有介事继续道:“保证价格公道。” “童叟无欺。”她身旁的道士一脸正义补充。 两人眼睛中的清亮原来不是月色,而是银钱的光。 “……”一时间,众人哑然。 谢湜予取出实实在在一贯钱,慢条斯理答:“算卦不必了,只想请道长带个路。” 他没认出他们,曲愿心想。 可她却第一眼便知道眼前人是他——那颗小小的泪痣、腰间那个润泽的白玉,俨然属于他。 他以侯爷的身份来到施州,带着的是皇家的千牛卫与船队。 曲愿与曲恕便知道了林化道长口中的“下山”,是在道别、亦是在让他们入世。 想入世,也没钱啊!这是出现在两兄妹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 “郎君的问题,恐怕比一贯钱贵多了。”曲愿揶揄含笑。 一贯钱,足足千文,都能买六十斗米了。寻常百姓,哪怕是三代同堂的一大家子,也能撑得过一年了。 陆时也不满地扯了嘴角,望向她身旁看起来稳重许多的年轻男人。 那谪仙般面容的少年却跟着一声轻笑,慢悠悠举起手中的黄纸,泰然自若道:“五贯,附赠两位每人一张开了光的辟邪符纸。” “哈,”陆时也怪笑一声,阴阳怪气道:“真是好值钱的符。” 少女眼眸弯弯,慢条斯理回他:“好货也得遇到懂行的。” 语气和和气气的,陆时也听着却觉得像是在损他。 “给两位道长二两银子。”谢湜予却道。 陆时也挑了挑眉,却很是配合地掏出钱,递给曲恕。 他走起路来带着股挥之不去地懒散劲儿,一板一眼的千牛卫袍子里,藏不住紫色内裳刺绣精致繁复的衣边。 “请两位带路。”谢湜予说话公事公办。 兄妹两人走在前头,沿着探路的千牛卫来时的方向,一直往里走,穿过被繁茂枝叶掩盖住的山洞,赫然便见眼前柳岸花明、河面宽阔。 “看见了?你往前走两步就出去了!”陆时也瞪了探路兵一眼,咬牙切齿问:“你这探的是什么路?!白花了爷二两银子!” 看着在骂自己人,话里话外都是在损曲愿和曲恕。 “一念千山障,一念白云间。” 曲愿把符纸塞给陆时也,用她那张极其具有迷惑性的脸,老神在在、温声含笑说:“这两张符价值不菲,郎君记得收好。” 若是曲愿不说话,陆时也指桑骂槐两句便也懒得计较了; 偏偏曲愿不安好心,还非要补上句风凉话,陆时也被她气得连连冷笑,咬牙切齿说:“果真是价格不菲,小道士,我记住你了。” 曲愿笑得一派从容:“好啊,三元堂曲恕、曲愿……”她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在谢湜予、陆时也身上,道:“两位记好了。” “爷记住了!”陆时也没好气接,扬声招呼众人:“愣着做什么?!回去开船!上路!” 将二两银子换成铜钱,曲恕和曲愿很是默契地做好了计划。 施州地界广阔,可过半的土地都属于董家,佃农苦苦耕耘一整年,交完征税与地租,余下的粮食不过能勉强糊口。 更何况去年适逢灾年,不知道又有多少人,饿死在来不及收成的田垅之间。 整整两天,他们走遍了施州南边好些村落。 陆时也随手一递的二两银子,足以让这些平头百姓不至于饿死在今年的冬天。 钱花完了,两个人吃着农家送给他们的烧饼,坐在田埂上晒太阳。 董家管收租的王大、刘三气冲冲朝他们迎面跑来,人还没靠近,就先飞过来一块石头和他们打招呼。 曲愿歪过身子避开石头,慢条斯理啃着手里的烧饼,满面春风笑看王大、刘三一路跑到他们面前。 ——这破坤道,总有不动声色把人气个半死的本事。 尤其是当她明明心里清楚对方为什么火冒三丈,还气定神闲笑吟吟看着对方的时候。 王大气喘吁吁叉着腰站定在曲愿、曲恕面前,看着曲愿竟然还有脸专心致志吃她那个破饼,气得鼻孔都撑大了,指着她阿兄骂: “曲恕!曲愿!你们兄妹俩是不是找死!你们哪儿来的钱分给那些人的?!” 曲恕把背篓塞给曲愿,站起身撑了撑胳膊,蛮不在乎说:“我想打你们很久了。” 他一边随手拿根木枝盘起自己碍事的头发,一边回身一把按住刘三的肩膀,手指慢慢收紧,刘三疼得嗷嗷直叫,张牙舞爪扑向曲恕的脸。 曲恕一个飞身躲过刘三的拳头,顺势一脚踹向他膝窝,只听得“咔嚓”一声,刘三疼得一阵嚎叫,嘴里怒骂着: “曲恕!你是不是找死!你敢打我?!我们老爷知道了……啊啊啊!!!疼啊!!!” 曲恕一言不发又是一脚,踹在刘三的腰窝上,平静的眸子里没有气愤,也没有发泄的爽快。 他只是快速避开举着巨石的张大,用顺手捡起的石子举重若轻地击向张大胳膊的穴位上。 张大瞬间卸了力,踉踉跄跄被石头带得摔在地上。 曲恕一言不发居高临下俯视着张大和刘三。 张大浑身没了力、刘三则是被踹伤了筋脉,只能一边爬,一边威胁曲恕:“我们家主,认、认识……京中的大人物……曲、曲恕……你别嚣张!你……你给我等着!” “干我何事?”曲恕冷然看着张大,语气冷淡:“只管去告。” 他不是好斗的人,当着邻里街坊的面把这两人打了一顿,便算达成了目的。 一手提起背篓挂在背上,曲恕认真整理好自己的道袍,虔诚念了几句思过诀,捡起因打斗掉在地上半块烧饼,拍拍灰继续吃起来。 我零零散散有过一些副业,但最大收入来自我家猫。 我家猫真的很猥琐,但是爱吃生菜、会开门、还隔着门和别人家的小母猫**。 最后由于邻居开门后,发现人家的母猫是只布偶,而扭头就走(谴责!强烈谴责!) 这种自然的猥琐成功给他赚了一些罐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见春归 第2章 少年游 兄妹俩的看诊摊子摆出来没多久,官府便出了通缉榜。百姓热热闹闹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让识字的人念上面写着什么。 曲愿自告奋勇,钻进人群里:“我来念!现通缉三元堂妖道曲恕……” 她笑眯眯地:“这么快便出了通缉令,到底是施州府能干。” 曲恕喝完最后一口面汤,认真收拾好诊脉的各样东西,朝着官兵伸出手:“来吧。” 官兵不耐烦地摆手问:“好好的,发什么疯?” 曲恕答:“早就想收拾他们了。” 曲恕没被绑绳子,跟在官兵后面,惹得围观的百姓一个劲儿哄闹:“赶紧跑呀!” “滚滚滚,围着罪犯算什么样?!”官兵看曲恕的眼神带着惋惜:“王大、刘三那样的人,我见到也要退避三舍,你招惹做什么?” “承春风吧,”曲恕语焉不详地说着, 官兵哼笑一声:“哪有什么好春风。” 施州州牧叫马世忠,颇有些才干胆魄。 过了约莫两刻,他挺着肚子在堂中坐定,叹着气说:“曲恕,你打人证据确凿,且王大、刘三筋骨受损,卧床皆得至少半年,实属下手狠辣。 “唐疏有云,诸斗殴人者,笞四十。曲恕与王刘二人的纠纷,起于他二人主动挑衅、以石相攻,为反击之举,就依法酌情,定你二十笞刑、下狱三月。” 肉刑并不好抗,沾了盐水的荆条一下接一下打在曲恕背上,没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咬紧了牙关,竭力抑制住痛呼出声的冲动。 他不可控地又一次想起年幼时候,被关在四方城的日子,想起了眼睁睁看着照顾他的大监被厚重的木板一下下打碎了身骨与尊严。 林化给他取名曲恕,教导他往事与他无关,要恕己、要放下,可他仍旧不可避免地,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因他而受牵连的阿娘与仆侍。 二十笞刑结束,曲恕疼得满头是汗,背上皮开肉绽的伤口纵横交错,看着犹为触目惊心。 他双目涣散地陷在少时的记忆里,直到曲愿给他披上外裳,蹲在他身前,拉起他的手一遍遍说:“阿兄,阿兄……” 在妹妹面前,曲恕一向藏得很好,他笑着摇头,抬手抚摸曲愿的脸庞,声音有气无力:“我没事,你一路小心。” 曲愿紧紧握着他的手:“你也是。” 她还想叮嘱什么,却被曲恕推了一把:“去吧。” 多耽搁一刻,曲恕就危险一刻,曲愿不敢再多说,趁着官兵赶人,转身便往外走。 ——才离开州牧府没一炷香的功夫,曲愿便发现自己被人跟了。 摸了一把自己腰间的软剑与袖里的暗箭,曲愿仍旧慢悠悠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身后跟着的只有一人,但脚步声沉稳有力,俨然是习武之人。 听出来了,曲愿便拔步往偏僻小巷去,怎料走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竟还是没能甩掉那人。 她深吸一口气,凝神盯着身后拉长的人影,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猛然回身放出了袖里的暗箭。 这一箭来的猝不及防,尾随的那人闷哼一声,盯着曲愿的吊梢眼中满是凌厉的杀戮之色。 身形灵活地躲避着来人的攻击,曲愿耐心等着暗箭的药效发作,不过两柱香的功夫,对方便满身冷汗的跪倒在了她脚下。 她没时间废话,强硬地掰开来人的嘴,送了一剂软筋散下去,剑刃利落比在了那人裆下:“谁让你来的?” 对方稍有迟疑,曲愿却毫不犹豫,软剑被她一抽,剑刃轻飘飘便划破了裆下那几层衣服。 布料尽破,偏偏皮发无伤。 来人显然没料到曲愿的剑术竟然已经练到了这个份上,哆哆嗦嗦地再没有方才的狠辣:“董!董家!” 曲愿本就没打算从这人身上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回去怎么说?” “说你已经被我杀了?” “聪明。”曲愿收剑,顺手拿走他身上的钱,“这钱,就当和你瓜分我的买命钱了。” 自十年前李煊被废黜帝位,他们这一支皇脉便被远远放逐至施州荒僻之地。 十年间,李煊始终活在官府的严密监视之下。宦官与宠臣自京城千里迢迢而来,奉女皇之命慰问废帝,可每一次踏足,都是新一轮的敲打与警示。 十年过去,李煊过往乖戾傲慢的的棱角磨得圆滑。即便面对谢湜予与陆时也这两个年轻人,也只是温和得让人咋舌。 待王府众人整装出迎,跪接圣人口谕的时候,谢湜予静立正堂,默默打量着这座在女皇阴影下苟延残喘了十年的囚笼。 十年的光阴并未给这座府邸带来丝毫生机。纵然李煊已在此困守十载,目之所及却仍是满院颓唐。 昔日精雕细琢的厚重木门漆皮剥落,露出斑驳的木纹。经年雨水侵蚀,门上繁复的祥云浮雕早已模糊难辨,如同被时光磨平的记忆。 王府本是依山傍水的宝地,谢湜予却只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浸着湿冷的压抑。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他眼前倏然浮现一个明媚的身影——那个曾闯进他无助童年的小公主,朝着他伸出手,笑声清亮:“檀奴,走吧!” 父母逝后,她也因李煊的被废离京。从此再没有人这样亲昵地唤过他的小字。 垂眸看着在这个阴冷老宅中望着自己的小女孩,谢湜予无声地答她:“昭昭,这次换我带你走。” 阴湿的空气被一阵喧嚣打乱,李煊鬓发梳得齐整,被奴仆簇拥着走在最前头,这位被废黜十年的帝王,此刻仍紧紧攥着王妃陈有仪的手。 谢湜予的目光在那双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旋即淡淡移开。 他还记得十年前的李煊,总会把对皇后赵氏的爱意一遍一遍地放在嘴上,可到头来,故人早已经无人提及。 视线迅速扫过李煊身后的六女二子,谢湜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却发现自己已经认不出幼时玩伴的模样。 他压下心头的失落,上前一步执礼:“王爷,圣人有口谕。” 微微侧身避开李煊的跪拜,他将那句从洛阳带来的话缓缓道出:“施州王久病不愈,今特许其回京将养。” 短短一句话,却惹得李煊面孔止不住地抖动。 陈有仪的手指猛地收紧,生生按住了丈夫几欲失控的颤抖。 谢湜予垂眸,看见李煊整洁的衣袍下摆那个来不及拂去的脚印,看出他强自镇定却掩不住的惶惑,终是伸手虚扶一把:“王爷请安心。” 只一瞬,李煊已恢复如常,礼数周全地邀他入座。好像方才的失态,只是谢湜予一个人的错觉。 当夜的接风宴摆在颓败的花厅里,李煊为他们一一介绍膝下子女,维度没有李乐同和李其远。 谢湜予执杯的手便在歌女的俚俗小调里一次次抬起,一次次落下。 “这位李姓王爷,和京城的那位大不相同。”陆时也懒洋洋地倚着朱漆剥落的门柱,偏过头,朝沉默不语的谢湜予挑眉。 他口中的“那位”,是女皇侄儿鲁王武高轩。 夜风穿过空荡的长街,谢湜予依旧垂眸不语。 “怀简!”陆时也抬肘碰他,“谢怀简!” 谢湜予倏然抬眼,却有些冷不丁地问:“你说十年前…宫变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时也神色骤变,一把攥住他手腕:“慎言!你向来最懂分寸,今夜怎会问这种话?” 谢湜予摇摇头,只是苦笑:“那他们…究竟去了何处?” “他们?”陆时也蹙眉,“你在说谁?”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兀地在深夜响起,谢湜予骤然回神,立刻吩咐左右:“增派人手,护好王府各处院落。” 他自己则按紧了千牛刀,望向那一骑绝尘而来的一人一马。马是毛色斑驳的老马,人是一身宽大道袍的少女。 那少女勒马停在他面前,青丝被夜风吹得微乱,却俯身向他绽开一个和煦如春阳的笑。 “谢小侯爷,别来无恙啊!” 那句轻飘飘的“谢小侯爷”听起来像是调笑、又像是怪罪。 谢湜予握刀的手几不可察地松了。 温暖昏黄的烛火落在少女的脸上,照亮那双直率明亮的眸子。 谢湜予忽然感到一阵无措。 “曲愿?”陆时也先一步出声,语气惊疑,“你怎么知道他的身份?” 少女却已利落地翻身下马。做了十年三元堂的小道曲愿,如今,她又要做回李唐皇室的女儿。 她记挂着还在狱中的李其远,顾不得和陆时也废话,只快步迎向谢湜予,问他:“我能进去吗?” 他有太多话想问。想问她十年冷暖,问她道袍为何加身,问她青山何处栖身。可她不曾给他开口的间隙。 “时间紧迫,谢侯。”她神情里掩盖着慌乱。 谢湜予让人打开府门,侧身给李乐同让出通路。 李乐同毫不迟疑,快步而入。 却在他们错身间,朝他轻轻眨了眨眼,神态轻松自如。 “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她飞快地低声说,“我们回头聊呀。” 谢湜予松了口气,一向美好温润如面具的笑里,终于染上了几分真实的、属于少年人的轻快:“好。” 她的身影已经消失,陆时也沉默良久,才低声问:“她就是庶人赵氏的孩子?” “嗯。”谢湜予心情很好,神情看起来却还是淡淡的:“只是不知道二郎,现在在哪里。” 王府内万籁俱寂,李乐同快步穿过回廊,到了自己不常回来的小院,摸黑翻出一身月白色衫子快速换上。 在李煊面前扮演天真无邪的女儿,于她而言早已驾轻就熟。 她提起裙摆,任由几缕青丝垂落颊边,从庭院一路奔至正殿,带着哭腔的呼喊脆弱而可怜。 “阿爷!阿爷!”她扑进李煊怀里,仰起泪眼婆娑的脸:“求您救救阿兄吧!” 本就辗转难眠的李煊披衣起身,听着女儿泣诉原委,眉头越蹙越紧。 李乐同跪坐在地上,俯在他膝头啜泣,那双肖似亡妻赵嘉敏的眸子,让他既想逃避,又不由自主地沉溺在往昔回忆里。 陈有仪整理着外裳从内室走出,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王爷的境况还没个着落,你们兄妹却还要惹是生非,叫王爷如何是好?!” 她挨着李煊坐下,轻抚他的手背:“何况外头全是千牛卫,二郎竟还入了狱,叫有心人知道了,不知要如何编排咱们王府!” 李乐同不理她,只是抬头含泪看李煊,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李煊一次次想起她的生母。 他长叹一声:“去叫谢湜予和陆时也过来。” 谢湜予、陆时也进屋时,只见身着月白衫子的李乐同,正楚楚可怜地依在李煊身旁垂泪。 初遇时装作不识,重逢时亲昵自然,此刻又分明别有所图。这个施州王府的二娘子,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陆时也直觉谢湜予靠近这位李二娘,泰半不会有好事。 可打量谢湜予的神情,却见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中,此刻竟带着心疼。 陆时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论断。 这些年来,觉得谢湜予年纪尚浅又有利可图,故而来攀关系的人数不胜数,谢湜予向来是温和有礼地疏远,从不曾有一次迷失了自我的,这次怎么可能犯傻。 李乐同回避着谢湜予的眼神,安静等着李煊开口:“昭昭,你自己说。” “我和阿兄下山行医施药时,与当地地痞起了争执,阿兄便被施州州牧押入大狱……” 她说着,豆大的眼泪克制又漂亮地从眼中滚落,无助地看向李煊:“阿爷……” 像一朵较弱的、天真的玉兰。 李煊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谢湜予身上。 在屏山时,这兄妹分明认出了谢湜予,若要回府大可以直接说明身份,就算真想自己下山,又有什么必要搞出这样的事情、绕这样大的圈子、甚至落得牢狱之灾? 陆时也的目光灼灼落在了谢湜予身上,几乎恨不得喊出来:“你别着她的道!” 谢湜予清楚地知道,为了那个不为人知的目的,李乐同不仅在李煊面前演戏,更打算利用他这个侯爷身份。就像这些年来,对谢湜予趋之若鹜的所有人。 可他还是心疼这个少时玩伴。 不是心疼她菟丝花一般的柔弱姿态,而是为她即使已经长大,却还是只能靠讨好与伪装,去换取父亲微薄的怜惜,去做她想做的事。 谢湜予无奈垂首,却温声道:“臣会妥善处置。” 陆时也难以置信地扭头看谢湜予,很想质问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行动上:打得人爬不起来 口头上:与当地地痞起了争执,便被施州州牧押入大狱 行动的巨人、口头的矮子做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少年游 第3章 借春风 王府离州牧府不过一炷香的路程。三人策马赶到时,晨雾都还没散尽。 李乐同翻身下马,她几乎是用撞的力道叩响了州牧府那对沉重的铜环。 谢湜予的目光掠过她紧绷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眼尾,对满脸不耐烦的守卫递出自己的腰牌。 那守卫看清令牌上的纹样,脸色骤变,膝头一软就要跪拜,却被谢湜予用剑鞘抵住:“速请州牧。” 看他片刻不愿耽搁,守卫忙不迭往府里跑。 不过片刻,施州州牧马世忠便披着外袍、趿着鞋匆匆赶来,脸上已经堆满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恭敬:“小侯爷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他的视线在掠过李乐同时未有丝毫停滞,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审度。 谢湜予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温声说着场面话:“这个时候打扰州牧,某着实有愧,请州牧见谅。 “这位曲愿道长,和她兄长曲恕对我有救命之恩,听说他兄长昨日与人有些争执,”谢湜予将分寸拿捏得很好,“特来请州牧行个方便,容我偿还这份人情。” 马世忠闻言,带着长者为人父母官的无奈,蹙眉叹气:“曲愿的这个兄长啊,把两个人打得下不了床……” 谢湜予一噎,目光不自觉落在李乐同身上。 李乐同只当感觉不到。 便听马世忠继续道:“按律本该是四十笞刑,念其事出有因,我已将其笞刑减半,收监三月。” 陆时也似笑非笑地睨着李乐同:“看来还得叨扰马州牧几日,收留令兄养伤才是。道长以为呢?” 李乐同从来不在没意义的话语上争锋,她抬眼望向谢湜予时,眼圈红得厉害,声音却竭力维持平稳:“侯爷,肉刑酷烈,恐伤根本。” 谢湜予凝视着她强作镇定的眼眸,那眼底深处翻涌的焦灼与算计几乎呼之欲出。 可最终,他也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而向马世忠施压:“无论如何,先将人提出来。” 马世忠立即应下,姿态配合得让谢湜予有些难堪:“侯爷开口,下官自当尽力。” 几人被引着入了州牧府,长相娇美、打扮精致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手捧热汤、点心、擦洗的热水、帕子,眉眼顺服地侍立在侧。 李乐同拣了最末位的蒲团跪坐,看谢湜予执起茶盏,与马世忠谈论着施州民情。 这位年轻的忠勇侯说话时眼尾总是含着三分笑意。 “去岁施州新辟茶山千亩,漕运亦比往年通畅许多。”谢湜予轻抚盏沿,声线温和,“能将施州治理得这般繁荣,州牧当真令人钦佩。” 这些官场逢迎的言语,从谢湜予口中说出竟显得格外真挚。他知道这些地方官的势力,更不是空有一腔热血、能被随意牵着鼻子走的蠢材。 李乐同原该庆幸此人并非莽夫,此刻却无端希望他当真只是个易摆布的庸才。 ——毕竟太过聪明的人,从不会甘当他人手中的棋子。 马世忠和谢湜予的对话不知何时绕到了茶上,她看见谢湜予忽然抬眼望来:“曲愿,你精于茶艺,也来尝尝。” 这一声唤得随意,李乐同接过侍女新沏的茶汤时,他并未多看她,仍与马世忠说着建州紫笋茶的焙制之法,一派从容姿态。 倒是陆时也忽然轻笑,戏谑在话里若隐若现:“道长当真博闻强识。” 李乐同被陆时也的提防缠得心烦,只顾着和谢湜予套近乎:“看这汤色,可是取谷雨前单芽所制?” 挑衅的话被李乐同当耳旁风,陆时也觉得不尽兴,憋着一口气又去和州牧府的侍女说笑逗趣。 终于有人来报:“州牧,曲恕到了。” 李乐同猛然松了口气,快速站起身回头。 李其远有些费劲地走进屋中,因背上有伤,不可避免地微微佝偻着脊背。 先朝李乐同露出个安抚的笑,李其远才向众人行礼。 他认得出谢湜予也就算了,没想到,也能叫得出陆时也的名号:“惊动了陆郎君,小道实在心中有愧。” 陆时也漫不经心的神情收敛,坐正了身子看向李其远。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位台下看客,竟然也在这对兄妹的算计之中。 谢湜予倏然起身,所有人便都跟着站了起来。 他认真看着少时玩伴伤痕累累的模样:“还好吗?” “扛过去了,”李其远半边身子靠着李乐同,苍白的唇勾出弧度,“多亏有我阿妹。” “既然出狱了……”谢湜予想快速地结束这一场没有尽头的互相恭维。 “侯爷!”李乐同打断了他。 她上前,敛衽,深深下拜,姿态谦卑,脊梁却挺得笔直。 谢湜予身形微滞,几乎要依循本能侧身避让,却硬生生忍住,重新坐回了主位。 他沉默地看着李乐同,从重逢那刻起,他便成了她的利用对象,被诱导,被推动,以一个侯爵的身份,踏进施州的深潭。 陆时也神情里的玩味早散尽了,目光凝结,落在李乐同与李其远身上。 李乐同跪着,箭在弦上,唯有一搏。 她望进谢湜予的眸子,知道自己的心思在谢湜予根本藏不住。 可那又如何。 他们无声地对视,谢湜予等着她将算计挑明。 “请州牧,彻查董家!”她的眼神坚定而执拗,像是为她记挂的千千万万施州百姓而跪、为她多年来信奉的正道公义而跪,却独独不愿跪服于州牧的权势。 眸中的锐色,直刺向马世忠。 “曲愿!”马世忠猛然喝止她,“你兄妹二人要惹是生非到什么时候?!” “侯爷,”他转而和谢湜予说话,语气转为无奈熟稔,“侯爷明鉴,地方豪绅何处没有?佃租纳粮更是自古皆然的规矩。您难得离京逍遥,何苦为这些微末琐事劳心?” 他在提醒谢湜予,不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多管闲事。 “二两银子。”李乐同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压下了马世忠的劝导。 她看着谢湜予,眸中是毫不掩饰的锐意: “方才州牧用以待客的玉露茶,正是此价。可我兄妹二人,却将这二两雪花银,拆了又拆,分给了近五十户施州贫家! 她语速加快,字字清晰: “用这点钱,他们能买五斗最劣等的粟米。便是那种吞咽时都刮擦着喉咙的粗砺之物,也需精打细算,方能熬过漫漫寒冬!” “放眼全施州,因一□□命粮而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又何止这区区五十户?!董家利用百姓不识字,诓骗他们签下重利借契,待来年无力偿还,便纵恶仆夺其田产,逼人典儿卖女,家破人亡——” 李乐同站起身,反问马世忠:“州牧大人,这般人间惨剧,在您治下,难道也如佃租纳粮一般,是‘常见’之事吗?!” 她目光如炬,毫不退缩地迎向马世忠阴沉的视线:“若这便是施州呈现给侯爷的‘一派荣华’,那这荣华之下,垫着多少百姓的白骨?!” 谢湜予凝视着她。她有一张足以令人心生怜爱、进而谋求庇护的容颜,可她偏偏选择了最艰难、最危险的一条路。 她不像在规则内游刃有余的贵女,她是一柄骤然出鞘的剑,寒光凛冽,带着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劈开黑暗的锐气。 李乐同也不避让地看向他,和谢湜予想的不同,她的目光深处,竟是一片澄澈的温和、一种明知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却依然无所畏惧的坦然。 谢湜予便知道自己生活的死水中,落进了一只彩蝶。 马世忠的冷笑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他强压怒火,维持着体面:“若有冤情,本官自会核查!绝不姑息!” 话锋一转,再次钉向谢湜予:“小侯爷,您说是吗?这些地方事务,实在不值当扰您清听。” 谢湜予静静看着马世忠。 李乐同也安静地凝视着谢湜予。 “算不上烦心。” 终于,谢湜予开口了。 他侧过身,面向马世忠,唇边依旧是那抹温润如玉的笑意,眼底却已是一片不容置疑的清明。 “巧遇便是机缘。马使君若能借此雷霆手段,肃清此等盘踞地方、鱼肉乡里的毒瘤,岂非大功一件?届时谢某回京,定当向圣人详细禀明——施州在马使君治下,不仅民生繁荣,更能铲除积弊,还民清平。” 李乐同直到此刻,才将那口一直提着的气,长长地、缓缓地吁了出来。 她感到兄长倚靠着她的手臂微微放松。 日头已渐起,随着谢湜予的话,在这屋内撬开了一丝微光。 李其远伏在客舍榻上,背脊上二十道笞痕紫胀隆起,皮肉翻卷处渗着血水。 李乐同绞了冷帕子为他擦拭额间冷汗,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心头一紧。 外间是马世忠朗朗的笑语:“快请谢侯爷入席!把新排的《春莺啭》奏起来!” 正堂内,十二名舞姬踏着拍子翩跹起舞。 陆时也斜倚锦榻,凤眼微挑,漫不经心地掠过身旁奉酒的美人。 那女子被他眼风扫过,便含羞带怯地轻垂了眼眸,漂亮的指尖染着粉黛色,盈盈给他满了酒,恍若无声的邀约。 “施州胭脂色,当真是名不虚传。”陆时也轻飘飘地笑着,“比朱门里解语花,还要胜三分灵秀。” 谢湜予身边的美人因这一句夸赞也受到鼓舞,伸手为他按着头,轻声细语在他耳边问:“侯爷辛劳一日,怕是累了吧?” 谢湜予目光氤氲着几分朦胧,似是已有醉意,却不着痕迹地避开。 女帝临朝十载,执掌权柄已近二十年。立场纷乱之中,局势并不明朗。强权压制的平静水面下,多少结党营私的勾结不一而足。 他空有侯爵之位,不参政、亦不谈论政务,凭着才学偶得贵人赞许,不过是权力棋局中一个精致的摆设。 想起李乐同那双看似恳切却暗藏锋芒的眉眼,谢湜予唇边泛起苦意,他这枚李家兄妹眼中镶金嵌玉的棋子,恐怕并没多少作用。 “退下吧。”他温声开口,仍是那副春风拂面的模样,“今日酒沉,恐怠慢了佳人。” 拒绝也也如柳絮沾衣,不带半分锋棱。 “倒是热闹,”李乐同指尖摩挲着粗陶碗沿,听渐歇的管弦声:“能说动他入局,已属侥幸。” “只是马世忠岂是易与之辈?”她凝视窗外渐沉的暮色,“借谢湜予这柄华而不实的钥匙,去开州牧府的铜锁,终究是步险棋。” 烛芯哔剥作响,映得她眼底晦明不定。 对旧友的猜疑与对大局的忧思,终究盖过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怍。 好在他们的棋枰上,谢湜予从来不是不可或缺的胜负手——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玲珑缀饰罢了。 “他若真是个蠢材反倒好了。”她轻声自语,话音未落,敲门声不期而至。 谢湜予的声音平和得过分:“二郎身体如何?” 自己方才说的话,谢湜予是否听到了?李乐同心头一紧,门扉开启的瞬间,面上却已绽开那抹与她融为一体的明媚笑容:“多谢……” 话音戛然而止。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是侯爷?还是……幼时的称呼? 可身处不知前路的漩涡中,重逢的叙旧已经说不出口。 一门之隔,谢湜予闻到了满屋的药草味道。 眼前的人没有如谢湜予以为的一般,困于那座广袤而贫瘠的王府牢笼,也没能如她母亲期望的一般,安然无忧地、受尽宠爱地长大。 只有这副明媚的笑颜,仍旧与幼时毫无二致。 但少时,她也是带着这样的笑容,才刚窝在大监怀里闷闷不乐地说“阿爷来,阿娘总是不开心的,我也不开心”,转身又能娇憨地扑向李煊:“阿爷抱抱昭昭。” “分内之事。”谢湜予让自己从回忆里出来,温声应,目光却掠过她肩头望向内室,显然更关切李其远的状况。 李乐同侧身迎他和陆时也进了屋,顺手扶起榻上的李其远。 “皮肉伤罢了,不碍事。”李其远在榻上勉强起身,冷汗已浸透中衣。 陆时也默然落座,冷眼打量着这对落魄皇裔。 李氏皇族子孙众多,落魄成他们这样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像他们这样大胆作死的却不多。 “我阿妹在堂上说的,句句属实。”李其远续道,“去岁大旱,收成少之又少,董家趁机强占田产。若任其妄为,今冬必有易子而食的惨剧。” 谢湜予揉了揉眉心,连日应酬的疲惫显而易见。只是因为与李家兄妹的情谊,仍旧来看他们一遭。 听李其远这样说,勉强打起精神应着。 是个正经得有些无趣、且过刚易折的人——陆时也垂眸,心中已经对李其远下了判词。 李乐同倒是懂得看人脸色,见谢湜予带着些疲态、陆时也神色冷淡,适时开口说:“炉上还温着山药羹,两位喝些吗?” 她太懂得如何用细节瓦解心防——羹汤很普通,只是吃了施州的辛辣食物后,再喝一口温润清淡、带着盛京风味的羹汤,足以熨帖肠胃。 陆时也一边喝汤,一边暗忖:妹妹倒是个灵巧活络的。 微甜的口味,配上被煮得软烂的山药、零星的桂花,是少时晨起,李乐同阿娘赵氏常给他们喝的。 谢湜予捧着瓷盏的指节微微收紧。人的口味确有记忆,他温暖的年少时光,就这样被一碗羹汤轻轻勾起。 他的神情和缓了些,李乐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只对谢湜予浅浅一笑:“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变没变。” 神情真挚专注,好似故友重逢,对方仍在心里。 “还是以前的味道,”谢湜予看着她,一时分不清她脸上的是真心、还是一贯擅长的伪装,“多谢。” 李乐同要利用他,能倚仗的唯有那点残存的情谊。 她别无选择,干脆利用到底:“这些年在施州,每每问起你,旁人说起的只有你的才学,说你的诗词在洛州很是一绝……” 她的目光皎洁如明月,眼里的挂念与关心真切得让人很容易信任她:“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谢湜予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这些年实在索然无味:“挺好的,富贵闲人,总好过许多人为生计奔波。” “我们也挺好的,”李乐同好似不自觉地向他倾身,烛火便为她精致的脸庞添了几分柔和。 她眨眨眼,声音轻缓:“说来话长,檀奴……” 这小字仿佛脱口而出,惹得李乐同和谢湜予都是一愣。 李乐同看着谢湜予平和的神情下,眼底漾开细微涟漪:“有好多事呢,我都想和你说。” 陆时也冷眼看着她,忽觉李乐同这样的人,比她兄长更难捉摸——真假掺半,真心藏算计,算计谋真心。 陆时也勾了勾唇角:“你们打算做什么?” 话说到谋划,李乐同却沉默了,眼前这兄妹俩分工明确,一人谋事,一人攻心。 李其远接过话头:“不敢牵连二位入局,但请助我们演完这出戏……” 我家小猫领养自清华,我家大猫领养自海淀。 前几天和大猫的原主人说起来,得知小猫来自清华,原主人非常不满:我是北大的啊! 我:真是想不到,清北之争就要在我家上演了。 (目前清华小猫暂居下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借春风 第4章 百鬼戏 对话并没继续多久,李乐同送他们出屋,谢湜予已经走出了一段,她却又一次轻声唤住:“好眠啊。” 谢湜予回头,终于对她露出一个近乎亲近的笑容,让她心头那点愧疚又深了几分。 “你打算怎么脱身?”陆时也看谢湜予,“在盛京尚且要夹着尾巴做人,如今在施州这鬼地方,你难道要和马世忠叫板?” “这施州府的佳人,哪个不是容貌出挑、举止有度?能将美人驯得这般玲珑周全、滴水不漏,你当马世忠是等闲之辈?” “还是……”他逼近,“真就因为和他兄妹的那点情谊?” 陆时也劝说着谢湜予:“李乐同那样的人,初见时一副市井小道模样、再见时又在施州王膝头可怜无助,现在,倒是亲近和善了,这样的人,能有几分真心?怀简啊,你……” “我明白。”谢湜予看向他,“只是二两春芽,我饮之无味了。” 陆时也喉间未尽之言如鲠在喉,怔忡良久,才从胸腔里磨出半声笑:“随你。” 他的语气里带着自嘲:“你无牵无挂,本就是无鞘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谢湜予眼底浮起温煦的歉意:“州牧府的事恐要耽搁些时日,王府需得......” “不必遣我回去。”陆时也懒散地支起身子,“施州胭脂醉人,正合我这不争气的纵情声色。” 他有些意兴阑珊,无事可做,干脆又出府去寻欢作乐。 州牧府的热闹不曾停歇过,李乐同立在廊下冷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仆从,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马世忠这几日将笼络的手段施展得淋漓尽致,谢湜予好古,他便大开府库任其赏玩;陆时也好美人,他便常派美人来送东西。 李乐同旁观着,只一门心思照顾李其远,昼夜不辍、衣不解带,得闲了,州牧府的仆从来找她看诊,她也从不拒绝,全力帮扶,倒让阴阳怪气的陆时也对她兄妹有了几分好颜色。 只是苦了谢湜予,本不喜与人虚耗周旋,却不得不日日打起精神应付马世忠层出不穷的邀约与示好。 常来传话的小童长得很有福气,笑意盈盈又来问谢湜予:“州牧大人说,施州入春有‘百鬼戏’,意在驱邪祈福。今夜府中设火灶宴,不知侯爷可有雅兴一观?” 李乐同便解释:“施州素有‘十八族’之称,各个民族抱团而居,彼此之间多有仇视。 “可自太祖起,李唐国力日盛,举贤不拘一格,近年来兴起的豪门大族亦不乏南方士人。到如今,各族间互通有无,俨然一派其乐融融。 “春耕渐歇,这百鬼戏是本地大节,很是值得一看。”李乐同道。 “好。”谢湜予闻言温声应下。 眉眼间俱是恰到好处的温和,仿佛当真被打动。 李乐同抬眸看向他,朝着他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这些天,她与谢湜予常常闲谈,即使回不到小时候,总算是让两人之间微妙难堪的关系和谐了许多。 天还没黑透,州牧府内便已经遍处点燃了烛火。众人环绕着巨大的火台而坐,火台堆得极高,熊熊的火焰宛若能被捧在手心的巨日,发出烈烈声响。 烛火在雕镂繁丽的灯笼中跃动,将陆离的光影扭曲地落了一地。 各族百姓身着各自的民族盛装,围绕着火台吟诵古老而绵长的曲调,声音沉浑而绵长。 一曲终了,众人纷纷上前敬酒,马世忠笑得随和,来者不拒,一概将酒饮下。 李乐同冷眼看着这位须发微斑的州牧满面红光,一副与民同乐之态,自己饮尽,又拉谢湜予共饮:“小侯爷,我在施州初为小吏时,太祖尚未登极乐,那时候啊,各族闭塞,彼此不相往来。” 他举杯遥指火光中的人群:“可您看如今的场景,别说百年前了,就是三十年前,也未必能见啊!”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李乐同却心知肚明,马世忠哪里是展示政通人和,分明是要谢湜予亲眼见证他在施州的根基。 在众人面前,谢湜予很少积极迎合他,只是与他对饮了几杯酒,便开始扶着额头小寐。 又有人上来和他敬酒,他带着那副焊在脸上一般的温和面具,微微摇头:“量浅,不能再饮了。” 他温言应对时,桌案下的手指却在不自觉地摩挲衣服。 李乐同不期然想起曾经那个局促不安的孩童,和那段被她刻意掩埋的旧日时光。 一心走出过去、向前走的人,到底是愧疚的。 “这是董庭梅,在施州,也算是有些名气的才子了。”马世忠的介绍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显得再寻常不过。 谢湜予半撑着额,那双天生带着几分笑意的漂亮眼睛,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明亮。 闻言,只是淡淡看了面前的人一眼,语速微缓:“董家的?” 李乐同的心却骤然收紧,来了——马世忠终于把自己与董家的关系,推到了台前。 董庭梅很谦逊:“不过是家里的闲人一个,有幸能专心研究古迹。” 谢湜予心中了然,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醉意,缓缓靠在了椅背上不搭话。 可李乐同偏要替他接了话茬,她笑眯眯道:“说起来,谢侯爷平素最爱,便是字画木石。” 她纤长漂亮的手执起茶壶,为谢湜予倒茶的动作不疾不徐,在这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百鬼戏中,有着几分与众不同的从容。 谢湜予抬眼看她,目光澄澈如镜,映出她所有算计。 董庭梅顺着说:“我前几日得了副前朝赵氏的《秋猎图》,细看了月余,从纸张到笔触,都像是真迹……” 谢湜予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是真迹,倒也是件大幸事。” “你想看看吗?”他顺从了李乐同,问她。 茶水在杯中漾开细纹。 李乐同回看他,一时间,愧疚如细针在心头冒尖,却又很快被淹没。 “想。”她迎上他的目光,答得斩钉截铁。 百鬼戏的**终于来了,戏码真正的主人公谢湜予,配合得上了马世忠为他准备好的台子。 只是聊了几句,谢湜予便看出董庭兰不过是一知半解,却偏要迎合他。 即使如此,他仍旧与董庭梅聊着,直到他扣了扣酒杯,望向陆时也。 陆时也原本靠在椅背上,吊儿郎当揽着身旁侍女的腰,和她眉来眼去地说笑。 此时慵懒风流的姿态不变,却坐端正了些,环着美人的手便松开了。 “什么古迹,给我看看。”他勾着唇,和董庭梅神态随意地说话,轻而易举将方才的身边红袖忘得干净。 谢湜予终于得以歇息,目光又一次落在李乐同身上:“陪我走走。” 周遭人声渐歇,李乐同直觉谢湜予要和她挑明一切。 她挽起了早已经熟练的那抹笑:“施州酒烈,你可还受得住?”声音里,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可谢湜予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她的笑意,“回去歇着吧。” 她凝神去瞧,只见着他眼睫低垂,遮住了所有可能流露的情绪。 “为什么?”李乐同的笑有些挂不住。 “什么为什么?”谢湜予的语气太过于平静。 “明知道我在利用你、要把你卷进董家的事情里,却还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接受。”李乐同不解地皱了眉,“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是这样的反应。” “我该是什么反应?”谢湜予是真的醉了,每一个字都带着微醺的沙哑,“质问你?斥责你?这样……你是不是反而能更心安理得些?” 李乐同喉间一哽,竟说不出话来。 背弃幼年情谊的是她,如今因他的不退不避而心口酸胀的,也是她。 她只能用巧笑嫣然掩盖狼狈。 可谢湜予带着浓重醉意,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只是想着……若我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计较……我们是不是就能……和孩童时候一样亲近。” “就像小时候一起去偷零嘴、半夜里一起装睡、绞尽脑汁应付师长的课业一样……”他低低一笑,“那时候,我们总是一起的。” 他是真的醉了,才说得出这样的傻话。 然而李乐同那些鲜亮温暖的旧时光,早已随着母亲一同长眠于冰冷的地下。 那个曾与她亲密无间的男孩,连同旧都所有的好春光,一起锁在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李乐同用故作轻松的姿态掩埋内心的亏欠,谢湜予却偏要用一味的退让挽留旧时的余温。 一个早已在现实里狼狈地不愿回头,一个竟还在回忆里固执地不肯离去。 “你真是醉得厉害,”李乐同勉强扯出的笑意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怎么才喝两杯,就醉成了这个样子?” 谢湜予只是沉默,那双氤氲着醉意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裹挟着经年的思念与无奈。 童年时候,是真的远去了啊,李乐同心想。 就像面对着谢湜予,李乐同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就像他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一场充满算计的久别重逢。 该出现的伏笔都出现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百鬼戏 第5章 笼中弈 在州牧府又是几天,那两个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仍旧没被抓到。 马世忠满脸愧色,说得恳切:“这样的市井无赖,无亲无友,一旦藏匿起来,就实在不好抓。 “三元堂两位道长虽指认董家,可空口无凭,我也实在没道理贸然搜查。”他叹息着拢了拢衣袖,“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把张大、刘三捉拿归案。” 谢湜予不追问,话说得很识趣:“州牧请自便,我客居此处,原不该过问地方刑名。” 马世忠笑得憨态可掬,接着说:“说起董家,那董庭梅着实不懂规矩。知道侯爷精于鉴赏,竟然把《秋猎图》送来求教。”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说着,便奉上紫檀木长匣:“要不,您帮忙掌掌眼?” 李乐同倚着廊柱,饶有兴致地望着这番往来。见那价值连城的古画被当作寻常物件呈递,也不过是挑眉笑笑。 又过了几日,董府家仆被传讯问话。那仆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听得让人昏昏欲睡。谢湜予强撑着听了整整一个时辰,听完,案子果然没有半点进展。 倒是家丁被放走的时候,毕恭毕敬捧出锦缎包裹的物事。展开来看,竟是枚拇指大小的羊脂白玉。 白玉被雕成了琼楼玉宇,楼里,依稀可见人影翩跹,帘帐、衣裙翻飞似流云,溪水潺潺如有声,方寸之间自成仙境。 家丁托着白玉,身子躬得极低,谄媚道:“侯爷慧眼,我家主人说这等灵物当赠知音,故而特意让小人献与您赏玩。” 谢湜予拿起白玉,唇角微扬:“董家好物事确实多。” 他们住的院子外,络绎不绝围绕着姿容姣好的侍女,或许是有人授意,又或许只是少女心思,短短一上午,送糕点的侍女竟来了七拨。 李乐同守在药炉旁看火,目光掠过那些姹紫嫣红的食盒,权当看好戏。 谢湜予最初还算和煦,和李乐同闲谈到一被侍女打断,也不恼,只问:“好吃吗?” “新制的葛根酥。”李乐同和他越发熟络,说话也自然起来,“酥脆适口,配上清茶倒是可口。” “那便留着罢。”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概不会料到短短一上午的功夫,又有五名侍女捧着“头茬春雨沏的香茗”接连而至。 连始终作壁上观的陆时也都没了耐心,仰在竹榻上,扬着下巴对谢湜予说风凉话:“从了吧,小侯爷。” 李乐同估摸着火候到了,给谢湜予和陆时也都倒上药汤:“施州出好药,这药汤温养脾胃,早春喝正好。” “谁喝你这苦药。”陆时也瞥见那浓褐药汁,立即蹙眉。 “喝了……”李乐同眉眼弯弯,凑近他引诱说,“我便告诉你张大、刘三在哪里。” 陆时也心头一紧,把药盏推得更远:“你别把话说的这么好听!你又要怎么利用我们!” 话刚说完,却见谢湜予已经喝完汤药,把药碗放回了案上。 李乐同眼里笑意更盛,俏皮问谢湜予:“苦吗?” “有点。”她问了,谢湜予才诚实回答。 “喏,”李乐同从袖中掏出锦帕,露出几枚蜜渍梅子,“吃点甜的,就不苦啦。” 陆时也别过脸深吸一口气,索性眼不见为净。 李乐同也不恼,仍笑吟吟说着闲话。 从施州那些暮年仍执拗的族老,到诡谲却灵验的医蛊之术,再到当地人对山川草木的虔敬习俗…… 她说话从容又有趣,讲起这些风土人情的时候,带着几分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悲悯慈爱。 谢湜予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目光始终专注,不知何时酿出了笑意。 大概是听得太入神,李乐同看向他的时候,他竟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只得假意去端早已凉透的茶。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谢湜予就知道这对兄妹不按常理出牌。 可是城中已经宵禁,他和陆时也早已睡下,李其远穿着一身夜行衣,不由分说把两人从被窝里拽出来时。 谢湜予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声音缓慢温吞:“你们兄妹两个……这些天真是把我折腾得够呛。” 李其远的伤才好些,人又变得意气风发起来,他丢给谢湜予和陆时也一人一件夜行衣,爽利地说:“快换上!” 陆时也那身黑衣一脸生无可恋:“早知道这俩人这么有病,我就不该凑这个热闹。” 谢湜予眼神空空,耷拉着脑袋,说话像叹气:“走吧。” 州牧府占地不大、格局也很老派,第一天到州牧府的时候,几个人没花多少时间就把后园逛了个遍。 可这天晚上,李其远和李乐同却带着他们穿过隐蔽的小巷,左拐右绕,到了一处堆满杂物的墙角前。 “陆兄,”李其远一改往日对陆时也的态度,语气格外认真,“你可能不明白那二两银子意味着什么……” 陆时也懒洋洋地勾起嘴角:“意味着买了您二位两张符。” “不是,”李其远严肃地打断他的调侃:“代表施州几十户百姓,又熬过了一年。” 陆时也拧着眉,看着面前逼仄的墙角、横七竖八堆着的干柴麻绳:“所以,你此时此地,说这话的目的是?” “要让你亲眼看看董家的所作所为。” “说来听听。” “蹲下,”李其远指挥:“对,头低些。我背上伤还没好,使不上力,你可要撑住我!” 陆时也肩膀上驮着李其远,扶着他的腿慢慢站直身子,咬着牙撑住墙壁,骂:“爷就是多余听你废话!” 李其远拍拍他的肩,继续指挥:“对对,站直了……好,我扶住墙了……可以……用力!” “别出声,快上来。”爬上墙头后,李其远和墙下的人说。 墙下三人都是练家子,利落地攀上墙头,伏在夜色里。 屋檐上,四人并排猫着腰,观察着院内的动静。几个府兵中两人正打着盹,还有一个强打着精神值守。 "这次应该没错了。"李乐同压低声音。 她翻身跃下,落地时悄无声息。 李其远得意地勾唇,朝谢湜予使了个眼色,用口型无声说:"我妹妹。" 谢湜予这才注意到,李乐同腰间佩着一柄软剑。 剑身出鞘,寒光乍现——她却只用剑鞘,精准地击向府兵后颈。 她大概对穴位了如指掌,力道也把控得恰到好处,一击下去,府兵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软软地瘫倒在地。 李其远对着谢湜予挑眉,再一次得意地强调:“看见了?我妹妹!”犹不尽兴,他勉强地看向陆时也。 李其远还没来得及说话,陆时也赶紧点着头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妹。” 李乐同本人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哥哥的孔雀尾巴已经翘上了天。 她利落地取出香包,将药粉倒在帕子上,挨个迷晕了院里其余府兵,这才抬头示意墙上的三人下来。 翻墙、敲晕、迷晕,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屋里的两人横七竖八睡得正酣,李乐同推门进去,只让鼾声稍稍停顿了片刻。 她缓步走过去,看清床上两人的面容后,忍不住一声冷笑。 双手交叠,从袖口抽出两把短刀,李乐同握紧刀柄,一言不发地将利刃直直插进木床,刀锋不偏不倚,正停在床上两人的颈边。 “看见了?我妹妹!”李其远继续炫耀。 谢湜予看着李乐同左右手开弓,利落又残暴地把酣睡的两人扇醒,眼睛都瞪大了些。 陆时也后退半步,僵硬地扯着嘴角,夸:“你别说、别说,你妹妹平日对我,真是够客气的。” 床上两人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擦在自己脖子上的刀,下意识就想叫出声。 冷不丁听到李其远的声音:“叫一个试试?腿好了?” 两人顿时吓得浑身冷汗。 谢湜予问:“这就是张大、刘三?” “嗯,”李乐同点头,“把他们藏在哪儿,都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放心,不是吗?” 谢湜予点点头,目光落在张大和刘三动弹不得的腿和肩膀上,忍不住又问:“这就是你们说的……小摩擦?” 李其远终于露出些许尴尬:“真没下重手,就踹了一脚,谁知道他这么不经打。” 谢湜予看着张大抱着腿战栗的模样,说不出话。 “起来,”李其远抱着胳膊:“我们问什么,你们答什么。” 张大的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可他终究只是个底层小卒,对外面的风云变幻一无所知,只记得主家和州牧再三叮嘱——什么都不能说。 还没等他想出对策,李乐同已轻巧地拔出短刀。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利刃,语气天真得像在抱怨:“阿兄,他们好磨蹭啊……” 这吓人的凶狠模样,却看得谢湜予唇边生出了笑意,索性安然坐下,好好欣赏这兄妹二人如何唱这出戏。 施州地处偏远,天堑阻隔,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加之湿气弥漫、气候难测、民情复杂,历来便是“流放圣地”。 李乐同与李其远初到施州时,正值严冬。 那一年,刺骨的寒风夺走了李煊幼子的性命。颠簸的马车上,王妃于暴风雪中诞下他们最小的女儿。 而李其远与李乐同,则被林化道长带走,第一次窥见太平盛世之下,被掩盖的民生多艰。 那时他们还太小,只能眼睁睁看着衣不蔽体的老人,死死抓着马车轮子不肯松手; 饿红了眼的人们看到他们穿着道袍便蜂拥而上;还有路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衣物,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的尸首…… 深宫里学的圣贤书,远不如眼前的场景深刻,林化道长说,他们无法以时政救民于水火,若心中难安,可以先学医。 施州深山湿热,养不好粮食,却滋养了无数珍贵药材;被流放的李煊王府内没有人光顾,却从来不缺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奇珍异宝。 兄妹两人很少回王府,可但凡是分到他们手里的赏赐,当天便会被折成现银,分给施州的穷苦百姓。 他们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一刻不敢懈怠地学医,过得极尽朴素。 可是,施州的民生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们的努力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水花。 最初,他们以为自己对抗的是天灾,到后来才明白,所有的努力,到底敌不过人为酿造的灾祸。 李乐同简短地把前因说完,指尖轻转短刀,示意张大讲述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李其远问话很有条理,即使面对胡搅蛮缠的张大,也始终牢牢掌控着节奏,没有半点多余的废话和感情,老练得如同一个多年熟手。 董家在施州一向是数得上的富户,只是早些年远没有现在这般如日中天。 一切的源头,要从董家看中一位教书先生祖传的核雕说起。他们开出高价,偏偏那秀才不肯割爱。 他们两家,一个虽算不上大富之家,却在乡野素来有博学之名;一个多年来富甲一方,奈何士农工商,他董家偏偏落了末流。 两家的矛盾愈演愈烈,闹到后来,闹得人尽皆知、闹出人命官司。 张大颤颤巍巍地直摇头:“那秀才具体是怎么没的,我真不知道啊!” 张大知道的,便是秀才死得猝不及防,秀才儿子也曾拼了命地为父伸冤,成天把“公道”二字挂在嘴边。 李其远向他追问当时的细节,张大被李乐同的刀逼得都快哭了,哆嗦着说:“我真不知道啊!你们兄妹俩成天学道治病的,怎么就邪成这副样子!” 到头来,秀才的死对董家来说并没有什么后果。 董家自此行事越发肆无忌惮。 早些年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能与他们分庭抗礼的人家,可大概是秀才之死给了他们启发,董家培养自己的势力横行乡里,用着杀人放火、构陷坑害的手段,没两年,就蚕食掉了施州其他的富户。 到如今,商铺十有**都要给他家交“礼金”,农户十有六七租的都是他家的田产。 李其远一点点追问张大:“早些年用的是什么手段?往细了说。” “明抢啊!”张大硬着头皮讲下去: 施州地痞流氓本来就多,董家不需要收买人心,只需要放纵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为所欲为,便有的是人趋之若鹜。 借着这逐渐壮大的势力,董家家主大摇大摆地走进富户的家中,轻飘飘抛下一锭银子,直接说:“我看中了您家东巷的那几家铺子。” 这便成了。 李其远皱着眉,那时候,他还太年幼,时局动荡又使得他们兄妹少有下山的机会,竟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所有人都愿意?” “也有脖子硬的,”张大苦着脸,被李乐同压在他手腕上的刀逼着,细说早些年的事情,“董家就在宵禁后,带着人闯入对方家中,人人拿着刀枪,继续胁迫对方签下协议。” “再有不肯,那就该杀了……”张大的五官蹙到一起,为难地看李其远几人。 “这样的事,有过多少家?”李其远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实在记不清了,施州这地儿可不小……光我去过的,就有五六家了,不懂事儿到被灭门的,也有过那么两回。” 土霸王当惯了,董家的野心无法通过商户得到满足,便开始蚕食民脂民膏。 手段仍旧是胡作非为。只是没了生计来源的的农户们,日子比商户更加难熬。 “举家迁离投奔亲友的、卖儿鬻女的、让家中老人活活饿死的、烹食幼童的……”李乐同说不下去了,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只要是我和兄长知道的,都会记录下来,到如今,他们的名字,已经写满了一册书。” 她无力地看向谢湜予:“这么多人,我们救都救不过来。” 陆时也神情平静,冷眼如看戏:“到了这个程度,没人报官?” “嘿,瞧您说的。报一回两回是常事,七回八回……哪还有人敢?” 王大到底是恶事做多了,刀架脖子久了,竟还想讨价还价:“该说的我都说了,也算立功了吧?您行行好,放了我?” 陆时也一声冷笑:“你能活到现在,还怕什么?” 谢湜予垂眸,闻言勾唇一笑,尽是嘲讽。 是了,无论是董家还是马世忠,都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否则,以董家赶尽杀绝的风格,何以会留张大、刘三活到现在? 可董家家主经营的利益关系,张大、刘三不明白。 不同于陆时也的退避旁观,谢湜予抬头看向李其远:“两位,打算怎么做?” 那一瞬间,他仿佛终于跃出了那玉雕一样温和的壳子,显露出他本该有的少年意气。 看着谢湜予那双暗夜中星火一般明亮的眸子,李乐同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勾动,沉重的神情就这样松了几分。 她和阿兄孤注一掷的赌局,押宝在谢湜予身上,当真是幸事。 “还有最后一步。”李其远微抬下巴,目光冷然落在张大、刘三身上。 可他和李乐同说话的语气又极尽温柔:“昭昭,你们先出去。” 存稿充足,日更中~ 求一个免费的收藏[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笼中弈 第6章 笑东风 暗夜沉沉,剑锋出鞘的锐响只在瞬息之间。 这双多年采药救人的手,终究还是沾了血。 虽然早有计划,李其远却始终刻意避着不去深想这一刻。 可当剑锋真正没入血肉、温热的血溅上衣袖的瞬间,他心中竟然不曾掀起半分波澜,静得连他自己都意外。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缓步而出,一身清淡的血气随之漫入庭院。 “走吧。”他说得平静。 陆时也拍拍手上的灰,懒洋洋站起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身影一晃,已经轻巧地翻上墙头,语带戏谑:“李其远,自己爬上来哈!” 李其远古怪地看他一眼,嘴角微动,深吸一口气,看着便知道是想骂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他一声不吭,转身走到院门边,抬手拨开门闩,将两扇门大大推开。 他回首淡淡瞥地墙头的陆时也一眼。 他继续沉默。 陆时也觉得他这人格外冒犯。 他们才刚回到院里,李乐同便利索地说:“今晚的事,你和陆时也只当没发生过。马世忠和董家若继续对你行贿,便顺水推舟、自然点接受。” “还有,我的迷药至多还能维持两炷香,你们要尽快换衣服。” 她说得匆忙,一股脑叮嘱完便要回屋。 屋门快关上,李乐同却又探出了身,低声唤:“谢侯……谢湜予。” 她声音很低,巴不得谢湜予听不到似的。 谢湜予抬眸:“嗯。” “此番有你,多谢啊。”话说完,门便被李乐同快速地合上了。 谢湜予唇边的笑意有了温度、进了眼睛。 没多久,州牧府便隐隐地吵了起来,人声与脚步声交织,压抑中掩不住急切。 又没一会儿,州牧府灯火通明,谢湜予身着单衣、披着外裳,睡眼惺忪地唤来仆从:“出什么事了?” 仆从忙躬身道:“侯爷请等等,奴这就去打问。”他还没来得及出去,却见马世忠过来了。 谢湜予垂首半阖着眼,迅速敛去眸中那一抹讥诮与冷意。 再抬眼时,仍旧是一副睡意未消的模样,面露讶色:“怎么连州牧都惊动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马世忠,看他过于松垮的躞蹀带,与因此显得格外宽大的袍子、臃肿的腹部,觉得越发可笑。 马世忠一路跑来,在快要走近谢湜予时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喘息。 他堆起一脸歉疚的笑,语气殷切:“后宅进了个小贼,妇道人家没经过事,一惊一乍的。我生怕惊扰了侯爷安眠,特地过来瞧瞧。您瞧这闹得,果然还是吵醒了您。” “不妨事,”勉强忍下一个呵欠,谢湜予眼中泛着困倦的水光,声线依旧温和,“后宅入贼不是小事,何况此处是州牧府,夫人与女郎受惊也是常理。” 马世忠连连称是,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院落:“陆郎君和……曲愿、曲恕,没受惊吧?” 看着马世忠说“曲愿”的时候,只能勉强往上扬的嘴角,谢湜予敷衍答:“倒是不知,”随即作势强打精神,吩咐侍从,“去看看。” “不必、不必!”马世忠忙阻止:“既然没醒,就不必去打搅了。” “已经醒了,”陆时也披着未系带的外袍,袒着半边胸膛,散着发踱步而来,懒洋洋问,“州牧?这是闹的哪一出?” 马世忠只好将说辞重复一遍:“后宅闹贼,内眷受了些惊吓。” “哦……”陆时也慢悠悠转眼,语带倦意:“什么时候了?若还早我就先回去继续睡了啊。” “扰了两位好梦,实在是惭愧,”马世忠忙说。 “两位?”陆时也顿了下,才恍然,“动静这般大,曲愿和曲恕倒是睡得死。” “是啊,够死的。”马世忠笑得慈和,眼中却无半分暖意,“那贼人也不知道是如何潜入的,我调了五名府兵来此守护,请二位安心。” “好,”谢湜予扫了眼小院外的五个府兵:“州牧费心。” 天大亮没多久,李乐同便出了院子,她青丝高束,一身利落,目光扫过院门前森然列队的府兵,懒洋洋侧首挑眉,姿态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手里提着昨日染过血的守常剑,李乐同信手挽了个剑花,剑风飒飒。 她问得很是漫不经心:“守院就守院,我还没见过守到人家门槛里的——你们这是护卫,还是监视?” 为首的府兵冷着一张脸,如蛰伏的猎豹般死死盯着她,一声不吭。 李乐同蛮不在乎地耸肩笑笑,径自挥剑起舞,她的姿态颇有几分挥洒自如的意思,剑刃翻飞间,惊起铮然之声。 她舞得随意,看的人却咬牙切齿。 最后一式,李乐图骤然出剑,剑尖不偏不倚,正指向那府兵眉间。 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仿佛尖利的剑身,凝成了宛如实质的审视锋芒。 府兵沉默地与她对视,眼里都是因挑衅而起的怒意。 被这样的目光望着,李乐同却只是促狭地笑笑,反手收剑。 她转身时已换了一副神情,回眸朝廊下轻笑:“小侯爷看多久了?” 从她出屋起,就一直在看,谢湜予没将这话说出口,只是静静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在三步外驻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赧然说:“我出了一身汗。” 她脸颊上一层薄红,额间、鼻翼缀着细密汗珠,在晨光下微微发亮,谢湜予挪开眼,吩咐府兵:“出去。” 等人走了,谢湜予递上帕子:“擦擦吧。” 他说完才惊觉不妥:“是我……唐突了。” 李乐同牵着帕子的一角粲然一笑,一派大方:“多谢。” 帕子被李乐同匆忙握进手里,谢湜予仍旧是一脸平和,却把手背在了身后。 “这剑叫什么?” “守常,”李乐同轻抚剑身,说:“这剑剑鞘为萧,剑身也实在算不得长,师父赠此剑给阿兄的时候,希望他能守住道心,不妄造杀戮。” 谢湜予听得专注,说话也认真:“在你手中,倒添了几分凌厉。” 李乐同说起剑来便滔滔不绝:“我自己的剑是柄腰间软剑,名若水——昨夜你应当见过了。 “软剑用起来,越发要出剑稳、用力精,所以我用起阿兄的剑,看着难免有些狠劲。” 她向来是人前一套,与人虚与委蛇,说些半真半假的体己话。此刻说了两句,就敛住话头,打量谢湜予的神情。 见她停顿了,谢湜予温声问:“今天怎么是你提剑出来?” “因为迷药,”李乐同心想,这个人眼眸太过明澈,可真是看不得,“我阿兄下狱后,我被杀手追杀了。那时候,我用的就是昨晚的迷香;如今人死了,第二天我又提剑挑衅守卫……” 她眯眼轻笑,像只得逞的猫儿:“马世忠怕是要气急败坏了。” 谢湜予发现,李乐同憋着坏的时候,总爱做这样一副天真单纯的眯眼笑模样,看起来自信而昂扬:“马世忠被你气急了,那我呢?” “你本就是被我们牵连,如今,正该一步一步向马世忠妥协,他才好有可乘之机。” “州牧如此盛情款待……”李乐同顿了顿,缓缓靠近他,直视着谢湜予的眼睛,学着陆时也的腔调调笑,“谢小侯爷,从了吧。” 距离太近了。 她用熟稔的姿态,将利用和陷阱裹挟起来。用施州的惨案,一步步引他踏入这精心搭就的戏台。 谢湜予偏过头去。这些天来,对于李家兄妹的借势,他早已心平气和,反倒被带动着,勾起压抑多年的不平之气,“好啊,我从你。” 他实在生得太好,性子又温润谦和,这念头猛然闪过李乐同的脑海。 李乐同深吸了一口气,恍惚想起自己今早打坐的时候,少念了一句静心诀。 陆时也睡眼惺忪地出了屋,嗓音黏糊地招呼:“怀简,早啊。” 谢湜予不接茬,抬头瞥一眼他系得松松垮垮的腰带和没系上的领口:“有人会来。” 陆时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看了眼李乐同手里的剑,又看了眼空荡荡的院门,碍于李乐同前一晚左右开弓的威风,先抽了口气,努力按耐住阴阳怪气的冲动,才说:“祖宗,您老一大早又作什么妖……” 话音未落,马世忠已踏入院中。他一进门,目光便死死钉在李乐同身上——她身着宽大的白色道袍,一手轻抚剑身,悠哉游哉的模样足够挑衅。 那双惯常眯作细缝的眼睛,此刻寒光迸射,如毒蛇般黏腻阴冷地盘绕在她周身。 谢湜予皱眉看着马世忠,声音清寒:“州牧。” 马世忠猛然回神,堆起满脸笑意:“贼人擒获,昨夜惊扰诸位,我实在愧疚难安。恰好今年春茶新收,正巧今年春茶新焙,特送来请侯爷与张郎君品鉴。” 谢湜予坐在院中的雕花大椅上,手中煮茶的动作未停,只抬眼掠过马世忠身后的美人,语气温煦:“有劳州牧费心。既来得巧,不如共饮一盏。” 码字速度强烈受我家大猫影响,今天没有遛它,它已经挠防盗门十分钟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笑东风 第7章 酒一卮 “侯爷煮的茶,自然要尝,”马世忠笑着落座,随口斥责身后侍女,“没眼色的,还不去给侯爷打下手。” 原本还从容自若的谢湜予,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胳膊一伸,快速给马世忠斟上热茶:“不用。” 他俩有来有回地说着场面话,李乐同和陆时也就在一边百无聊赖看戏。 “你觉不觉得……”陆时也压低嗓音,朝李乐同凑近几分,“马世忠今天带来的侍女,眉眼神韵与你有几分相似?” 李乐同瞥他一眼,右手无声按上腰间——正是她昨天拔剑的地方。 “不是,你这人,我这儿说正事呢!”陆时也解释,“能搜罗美人不稀奇,稀奇的是什么样的美人他都能找来。你不觉得这位州牧,未免太过神通广大?” 李乐同这才认真瞧起那侍女,漂亮的杏眼配上有些下垂的眼尾,显得整个人都楚楚可怜。就连挺翘而小巧的鼻头,都和自己有些像。 她也压着声音和陆时也耳语:“这合理吗?短短时日,就能寻到与我样貌相近之人?” 李其远推门而出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陆时也斜着身子几乎贴向李乐同,而李乐同竟也未推拒,只顾凑近他低声说着什么。 他一时只觉得眼睛里进了沙子,碍事得他眼也疼、头也痛,想到陆时也近来的所作所为,忙快步走过去:“在说什么?” 面前这家伙肩宽背阔,高大得近乎压迫,陆时微仰起头看他,想到稍后怕是又不得安宁,没好气地抬了抬下巴示意:“看马世忠今儿带来的侍女。” 李其远凝眉望去,陆时也就在一旁提醒他:“马世忠这条‘美人路’,可一刻都没断过。你瞧这些日子,哪一型的女子他没搜罗齐?” 三人正窃窃私语着,谢湜予却含笑望来,语气轻松如常:“董家之事本非紧要,我在此叨扰已久,也该回京了。曲恕,你们兄妹往后切莫再如此冲动。” “少年人,有些锐气也是好事。”马世忠笑得一团和气,看向李乐同的眼神却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等谢湜予一走,便让这两个道士死无葬身之地,却听李其远说:“侯爷要回京?我们兄妹也要入京求师,不如一路护送侯爷,也算报了此番恩情。” “甚好。”当着马世忠的面,谢湜予和李乐同仍旧亲近:“曲愿今早剑舞得飒爽,想来你兄妹二人功夫都不错。” 马世忠觉得自己像吞了只苍蝇,忙接话:“明日,我与董家设宴,为侯爷与张郎君饯行。” “也好,”谢湜予颔首,“这些天,董家确实尽心。” 陆时也抱臂立在旁边,凉飕飕地帮腔:“瞧咱们州牧,做事何等周全。” 这份“周到”,持续到了董家为谢湜予筹办的践行宴。 身边侍茶的少女眉目精致,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李乐同的影子; 庭中,广袖翩跹的舞姬手持双剑,身形飒沓,宛若惊鸿。 谢湜予被众人簇拥在上席,初时还含笑应酬,浅饮两盏后便倚向椅背,以手扶额,默然不语。 李乐同坐在他斜后方的席位上,静静看着他。 他又戴回了那张弧度完美的微笑假面,长睫低垂,将所有情绪封存于阴影之下。 明明周遭热闹非常,他却好像永远都是一个人。 觥筹交错中,李乐同旁若无人坐在了谢湜予身后。 谢湜予没有看她,更不曾和她说话。 可是睫毛垂下,无人窥见,那眼底映出的清朗笑意。 心口仿佛被一片羽毛轻轻拂过。 谢湜予坐直了身子,挥手遣开围拢的人群:“不必敬酒了。” 他顺着李乐同的视线,吩咐:“上些点心清茶,在一旁伺候便是。都围在此处……”他顿了顿,说:“剑舞都看不周全。” 宴至尾声,谢湜予难得没有提早离席,反而和董庭梅品评书画,一聊便是半个时辰。 期间,只偶尔让人补上吃食——自然都悄无声息进了李乐同的肚子。 李其远打量着情形,低声提醒:“差不多了。“ 陆时也懒得答话,只一手揽过身侧美人,一手提起酒壶,步履踉跄地晃到谢湜予身边,醉眼迷离地问:“你如何?我要回去歇了。” “走吧,”谢湜予语速缓慢,推开欲搀扶的下人,自行起身,“董庭梅,陪我再饮几杯。” 他说完,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舞剑女子。 看他松动了,董庭梅喜出望外,很有眼色地唤来舞剑女与侍茶女,一左一右随侍在谢湜予身后。 “曲愿,”谢湜予终于看向李乐同,想叮嘱她晚上一定要小心,因众人在场,到了唇边只化作一句:“安生些。” 李乐同知道他的意思,微微一笑:“侯爷放心。” 宴席的主人公既已离开,旁人便也都散了。 马世忠阴鸷的目光钉在空无一人的席位上——那里原是曲恕兄妹所坐之处。 “人呢?”他声音森冷。 “已经派人去找了。”董家家主迟疑片刻,压低声音问:“州牧,今夜就动手……那位谢小侯爷,当真不会追究?” “今日不杀,难道要留着他们一路攀附谢湜予,直抵京城,酿成大祸?”马世忠冷冷瞥去,目光如刃,“今夜,我必须见到尸体。” 李乐同与李其远手执地图,慢悠悠走在董家地界。 地图绘得粗疏,小路、偏房多有疏漏,两人看了会儿,干脆放弃隐匿踪迹,沿着主道堂而皇之地朝董家家主的院落走去。 就在李乐同指尖即将触到门扉的刹那,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取她心口要害。 剑光骤起,箭矢被凌空斩落,发出铮然锐响。 李其远反手收剑,漂亮上挑的眉眼自下而上扫向箭矢来处,眸光冷冽如霜:“你敢动我阿妹?” “地方商贾之家,用的箭倒是上品。”把玩着手中残箭,笑吟吟望向门内,“董家主,久仰了。” 董家护院潮水般涌上,瞬息间将二人围得水泄不通。 马世忠不再赘言,只冷冷吐出二字:“都上。” “且慢,”李乐同仍旧笑得不知死活,“我阿兄背上有伤,可打不了。” “慢些。”李其远随即以指抵唇,一声清锐哨音划破夜空。 “知道!”李乐同袖中飞刀疾射而出,同时软剑出鞘,毫不迟疑地飞身掠入人群。 打斗还没几个来回,一道刺目火光骤然撕裂夜幕,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破空声——是信号弹。 马世忠眉头紧锁,惊疑不定地一言不发。 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猛然擦过董家家主的耳畔,带起一串血珠,深深没入青石板地,剑身犹自嗡鸣不绝。 本应酩酊大醉的谢湜予衣冠整齐,信步穿过骤然静止的人群,收剑入鞘。 他朝着李乐同与李其远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恭谨道:“两位贵人,点到为止吧。” 马世忠和董家家主僵立原地,对眼前剧变全然不知所措。 李其远冷哂,颇有胡搅蛮缠的架势:“好强劲的弓,震得我背上伤口都要裂了。” 他步履从容地踱至马世忠面前,目光却直刺谢湜予:“我阿妹险些被董家一箭毙命——你却说,如何点到为止?” 谢湜予眸色晦暗,叹了口气满脸为难:“州牧,您看……” 一向应对自如的马世忠此刻也失了方寸,迟疑地看向谢湜予:“侯爷为何……向他们行礼?” 谢湜予轻叹一声,爱莫能耐地答:“这两位是施州王的儿女。” “我不曾听说……”马世忠形凝滞,一时竟不知是否该向李其远兄妹躬身施礼。 “王爷嘱我低调行事,不得暴露二位贵人身份,本欲接二郎、二娘同返京城。怎奈二郎在您府上受了笞刑,这一耽搁——”他依然一副和煦模样,却让马世忠恨得牙痒,“何以就演变成了这般局面。” 王爷、回京、二郎、二娘…… 短短的时间内,马世忠把这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遍,脸色黑了又白,猛然转身,一掌扇在董家家主的脸上:“混帐东西!安敢伤害皇嗣!” 谢湜予平静地看着这一出闹剧,只是走到李乐同身边,仔仔细细地看了她浑身上下,见没什么血污,才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问:“没事吧?” “什么事儿都没有。”李乐同歪头眯眼笑看马世忠与董家家主,那位在一方为非作歹近十年的家主眼睛如同淬了毒:“马世忠!你焉敢拿我当替罪羊!你死了老子都未必能死!” “家主,你何以就敢对州牧这般强硬呢?你富甲施州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给自己捐个一官半职呢?”李乐同若有所思,一副天真模样:“这在场的人里,可只有你是个商户,你这底气,来的也有些莫名其妙吧?” “黄毛小儿别得意!”董家家主冷笑答李乐同。 此言一出,连李其远也皱眉了。 一个家丁气喘吁吁跑过来:“老爷!老爷!有一队人马拿刀来了……” 昨天睡到半夜,被我家猫拍脸拍醒了。 我不想搭理他,但他选择用它埋过粑粑的爪爪,扒拉我的嘴。 于是我只能起来伺候他。原来他的毯子没铺好,我得给少爷铺毯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酒一卮 第8章 剑边尘 他的话音未落,便听得整齐利落的兵甲声传来。手执长刀、人高马大的年轻人们蜂拥而来,顷刻间围满了这个小小的院落。 他们个个花钿绣服,衣绿执象,上饰瑞牛,厉声喝:“千牛卫!谁人敢妄动?” 隶属皇室、只守卫内城的千牛卫,如今却出现在了施州。 李其远的神情并不见舒缓,只是冷然看着董家家主的反应,徐徐说:“谢湜予好字画、陆时也好美人,这些消息你知道得很及时、做得也很好。” 他将被击落的羽箭交给千牛卫:“施州商户私囤兵器、谋害皇嗣,带回京城审理。” 一阵爽朗的笑声突兀地出现,轻而易举就打破了园中凝滞肃穆的空气:“真是好一场热闹!” 众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神色各异回身看去。 千牛卫们神情讶异,整齐划一抱拳行礼;谢湜予眉头皱起,神情严肃,却也是迎上前去;而董家家主,却是难掩喜色…… 李乐同沉默地观察着众人的神情,被李其远护在身后,已然换了一副平和模样。 来人个子高大、体形肥胖,却穿了身轻薄的白色外裳,反倒显得整个人越发笨重。 他牵着美人的手慢慢悠悠晃进来,行过处,众人纷纷避让。 笑得随意懒散,那人不曾把谢湜予放在眼里,只是慢条斯理走过他,仔仔细细打量李其远,评价道:“倒是生得相貌堂堂。” 一句话,就显得自己高李其远一等了。 李其远一向不喜欢在口舌上争是非,只问:“武家,汝南王?” 来人挑眉,笑得越发灿烂:“施州王有个聪明儿子。” 又如同逗弄小猫,歪头看向李其远身后的李乐同,道:“女儿也是长得楚楚可怜。” 李乐同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楚楚可怜”形容自己,被这样瞧着,只觉得恶心。 她干脆从李其远身后走出:“表哥千里迢迢远赴施州,”她笑得很是温和端庄,“怎么?是在施州有放心不下的人?” 武自乐哼笑一声,懒得接话,只点评:“口齿也是伶俐得很。” “谢湜予,你就是这么办事的?皇嗣都护卫不好?”他侧头斜眼看谢湜予,得心应手地摆架子。 他是全然不把谢湜予看在眼里。 李乐同只做亲近状:“表哥是来护卫皇嗣的?这董家家主想射杀我,劳烦表哥,把董家这些个人都抓了吧。” “扑哧”一声轻笑,武自乐身边始终默不作声的美人,抬眸直直地望向李乐同,那双一直死水一般沉寂的眼睛,难得有了点光彩。 同样是轻柔如薄雾的白衣,有的人穿着如秤砣,有的人却好似谪仙。 那女子身量高挑,面容苍白,唇色粉嫩而清透,极瘦的身姿笼罩在白纱中,朦胧疏离得好似转瞬要离人世而去。 可这样的缥缈不是轻盈的,而是浓重的死气,那股晦暗而黏腻的死意弥散在她的眸中,如今,又落在了李乐同身上。 三元堂中数载,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李乐同见多了众生相,却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一双眸子。 众生上屏山,或痛苦或绝望,总是在求生,而这个能够与武自乐并肩而立,始终被武自乐牵着手却满脸漠然的女子,只是死寂地、直勾勾地盯着她。 李乐同认真看着她,总觉得她的模样有几分似曾相识,可细想却又想不起来。 听得她这一声笑,武自乐忽然没了兴趣,只是说:“歇了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还有陆时也,让他明天滚出来见人。” 今晚本是矛盾激化的最后一夜,陆时也自然不肯现身卷入风波;已是夜深人静,他便适时地“滚了出来”,不肯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因为武自乐突如其来的出现,几人的计划彻底落空,在李其远床上靠着厚厚的软枕,陆时也百无聊赖翻着李其远床上的书,翘着二郎腿问:“后面还有戏看吗?” 李其远看着他在自己床上肆无忌惮的模样,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说:“先看形势吧。” “武自乐是怎样的人?”李乐同问道。 “猖狂。”谢湜予鲜少有这样直接的时候,反倒让李乐同很吃惊。 “武自乐的父亲赵王,曾经力争太子之位,却在半年前病逝。他死后,武自乐未能承袭亲王的爵位,仍旧领着郡王的封赏。 “也是同时,他领了千牛卫左将军的名号,风光无限……却无实权——你是因此,判断出他是汝南王的吧?” 李乐同抓住了重点:“赵王做不成太子,那谁做?” 陆时也忍不住笑:“两位看我二人对你们的态度 ,当真猜不出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人?” 他扬扬下巴:“如何?敢和武自乐硬碰硬吗?” 谢湜予的目光也落在了他们身上。 李乐同和李其远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坦然。 “那一册子的名字,我们不能辜负,”李乐同说得心平气和,“起初入施州府,我们并不想真让两位卷入其中,如今抽身,尚来得及。” “如今的矛盾,已经是你们与武自乐的了,”陆时也反倒轻松了,“一个没用的浪荡子、还有一个是没有家世的花瓶,武自乐根本看不入眼。” 谢湜予补充道:“时至今日,武自乐仍旧能如此猖獗,是因为……内廷。” “内廷?”李乐同皱了眉。 金雕玉砌的廊柱撑起高耸的穹顶,穹顶之上绘制着繁复精美的祥瑞图案,满殿的烛火照得大殿内通明如白昼,映在冷冽的金壁上,无声着扭曲出挣扎的姿态。 猩红的地毯从殿门一直延伸至塌前,宛如一条流淌着的血色长河。 重重纱帐后,少年的说笑逗弄伴随着女人偶尔的笑声,隐隐约约瞧不真切,只瞧得见身着柔软羽衣的白鹤少年身影绰绰,好一副道家仙人的模样。 内侍躬身,腰弯得如一只虾,头颅深深埋进胸口。 榻上的天子却很快察觉,微微抬手,道家的白鹤仙忙规规矩矩跪在一边。 “如何了?”她的声音清明而威严。 “汝南王今日到了施州。” “好。”天子言简意赅,言毕,内侍忙又恭谨退下。 床榻上,少年缓缓爬到天子面前,声音温柔动听:“圣人在想什么?” “赵氏的这对儿女,性子和他们母亲一样烈。”天子漫不经心地答,看着眼前这个武自乐送来的少年。 她轻拍少年青春白净的脸庞:“这种问题,你不配问。” 白鹤的华贵羽衣猛然战栗,萎顿在地、奴颜婢膝:“阿奴只是关心圣人……” 一只雄鹰展振双翅,盘旋于内城之上,转瞬又骤然飞远。明利的鹰眼俯视着低矮的房屋与渺小的人们,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紧绷的弓弦如满月,松手的刹那,箭矢如闪电般激射而出,破开层层云雾,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向天际。 箭矢擦过雄鹰的翅膀,未能引起它半点仓皇。 “你喜欢吗?”美人不跟着武自乐,一大早反而巴巴地来找李乐同。 她的目光执拗,说这话的时候,仍旧直勾勾盯着李乐同。 被她这样看着,李乐同连喜不喜欢都不好意思说了,挠着脑袋问:“怎么想到给我弓箭的?” “昨晚你拿在手里过,”美人快速答,继续追问:“你喜欢吗?” 院门口,其余三人探头看着面前这一幕,陆时也诧异:“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喜、喜欢……”李乐同回答得磕磕巴巴,在美人过于期待又迫切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继续说:“弓身坚韧、箭矢锋利,是很难得的好弓箭。” 美人灿然笑了,死气沉沉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生机。她笑起来,原来也是明丽生动的。 “我叫李乐同,你叫我曲愿吧。”李乐同等着她说自己的名字。 美人的眼睛又成了空洞无力的模样,点着头重复:“曲愿……” 这模样真是怪异得很,李乐同只好问她:“你叫什么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语气格外温柔耐心,循循善诱的模样像极了安抚孩子。 “汀兰。”美人说起自己的名字,也是蛮不在乎,苍白冰冷的手扣在李乐同的腰带上,神情呆滞又带了点专注,认真地摸着她腰带剑的短小黑色剑柄,问:“这是什么?” “剑柄,我师傅自己打制的,他老人家一向管实用不管好看。”李乐同一边解释,一边打算抽剑给汀兰看:“像这样顺着方向往外抽……” 一只手猛然把汀兰拉开,武自乐站在汀兰身前,冷冷地问李乐同:“你要做什么?” 李乐同被突如其来出现的人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问:“这是我的院子,你来干什么!” 被武自乐拉着手腕,汀兰动了动眼皮,目光仍旧直直盯着李乐同的剑柄:“我想看。” 武自乐狠狠瞪了李乐同一眼,转身安抚汀兰,他的双手扣在汀兰的胳膊上,声音和缓轻柔说:“回去歇会儿吧,喜欢我改明儿让人给你打一把,嗯?” 说我家猫是少爷,他真的是少爷。 他原本住在大别野,可由于少爷猫的少爷主人,需要回国去,少爷猫只能被留在了我家。 少爷猫在我家上演王子落难记,成功给自己找到了新仆人。(大家好,请叫我鲁滨逊的星期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剑边尘 第9章 惜春兰 “没开刃的,是不是?” 汀兰眼中的光霎时熄灭,像被掐断的烛芯,连最后一缕青烟都散在武自乐的掌心里。 “舞刀弄枪的,粗鄙。”武自乐揽着她的肩往外走,“你若喜欢,我找十个八个舞娘,天天为你舞剑。” 汀兰蔫蔫的:“我要看那个人舞剑。” “好。” “就在祭祖院中,让所有董家人都看着。” “依你,都依你。”武自乐应得宠溺,仿佛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 李乐同后背窜起一股寒意,看着武自乐攥着不放的手,只觉得这毫不避讳的宠溺下,分明淌着说不清的诡异。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董家的祭祖院落便里里外外围满了人。 武自乐从始至终牵着汀兰的手,与她并肩高坐,见董家主提着祖传青铜剑匆匆赶来,便懒懒抬颌:“舞一段,给汀兰解闷。” 李乐终于知道了汀兰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董家主脸色铁青,反倒逼问汀兰:“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竟敢如此——” “啪!” 茶盏在他额角炸开,血水混着茶叶淌进他怒睁的双眼。 武自乐轻笑一声,依旧漫不经心:“听不懂我的话?” 围观的众人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动,更不敢不看。 董家主胸膛剧烈起伏,忽然暴起挥剑劈向案几——却在剑锋离木三寸时硬生生收住, 他死死瞪着汀兰,眼中怒火几乎要将她灼穿,却终究颤抖着收回剑尖。 对待郡王宠姬竟也如此放肆,李乐同都有些佩服董家主了。 他开始舞剑。那把剑在他手中胡乱地挥舞着,屈辱而愤怒。 “难看。”汀兰轻飘飘两个字,让武自乐踹翻了香案。 董家主喘着粗气停下,花白鬓发被汗水黏在扭曲的面颊上。 “现在高兴了?”武自乐捻着汀兰一缕青丝。 她望向院中古槐:“渴了。” “炖了参汤,”武自乐挑眉看向浑身狼狈的家主,“你,奉汤。” 汀兰却只是微微侧头看向董家家主端来的参汤,轻轻吐出几个字:“董家的汤…馊了。”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呜咽,有个妇人跪倒在地,唤着汀兰:“阿兰……” 汀兰终于笑出了声,她妥协了。 李乐同觉得,她身上弥漫着的死气仿佛是从骨血里长出的,是密密麻麻、满是荆棘的藤蔓,带着挥散不去的黑雾,将她整个人都压得喘不过气。 “行了,都下去。”武自乐终于叫停了这一场闹剧,和李其远说,“董家为非作歹,我已问明马世忠,定要将其查办。” 说话的时候,倒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李其远只说:“王大刘三是在州牧府被发现的,汝南王既然来了,不如彻查。” 武自乐勾着嘴角睨他,话里的轻蔑不加遮掩:“你阿妹浑身都没个首饰,眼见都要上京了,你有闲工夫,不如带她去装点装点。” 一句话又恶心到了李乐同。 “阿兄懂什么首饰,”她笑看汀兰,语气亲近自然:“汀兰,我们一起。” “嗯。”汀兰本在发呆,听到李乐同喊她名字,答话也是愣愣的。 她自顾自地站起来,走到李乐同身边,把手交给她:“你带我去哪里?” 那双手冰冷细瘦,李乐同紧紧握进自己的手里,想把自己的温度过渡到她身上,驱逐她身上挥之不去的死气。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李乐同问她。 “你平时在城里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汀兰定定看着她,眼神仍旧是死寂的。 她好像习惯了听别人的话、按别人的安排做事。 她这样漂亮无瑕,可李乐同看不出她的性格、找不到她的喜好。 “我进城,就是给人看诊,”李乐同有些纠结,“坐那儿一整日,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可汀兰只是又一次执拗地强调:“带我走。” 成吧,李乐同心想,先把看诊摊子摆起来,再看汀兰脸色便好。 谁想到,一连几天外出,汀兰竟然都跟着李乐同。 李乐同看诊不要钱,来找她的人便也多,忙起来的时候,汀兰就在旁边,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到中午的时候,对面药材铺子的掌柜端来吃食。 李乐同忙了半天,早已经饿了,乐乐呵呵夸:“掌柜的真好! 汀兰有样学样,对着掌柜轻轻笑,才吃了两口,穿短衣的小侍童跑过来,对汀兰行礼说:“娘子,请您上楼用饭。” “究竟算个什么事。”李乐同低声嘟囔,抬头去找,果然见不远处酒楼的轩窗边,齐整坐着谢湜予、李其远、陆时也并武自乐一行人。 汀兰本还有些神采的脸上又暗淡无光了,一声不吭便默默跟着侍童走。 李乐同只好也跟上,本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心态,不忘让人把装满了杂七杂八物件的筐子、粥食一并带上。 这场面在武自乐眼里大概有些磕碜,他斜眼看李乐同手里的土陶碗,嘴角冷冷地上扬着,喊汀兰到自己的身边坐下。 “你胃口倒好。”他对着汀兰说话,语气里耐心与冷意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汀兰抬了抬眼皮,答得死气沉沉:“嗯。” “吃点这个。”武自乐给汀兰夹了一筷子菜,也不管汀兰愿不愿意。 李乐同几乎看不下去。 汀兰却有所察地抬头朝她眨眨眼。 只是一个对视,就惹得武自乐对李乐同发难起来:“你们平时都是吃这些吗?” 李乐同目光很是招摇地扫过武自乐肥胖的身子,心想不就是家常饭,招他惹他了,还来不及回怼,就见谢湜予随手拿过碗清粥,说: “道家讲究清修。” 气氛和缓了些许,武自乐却继续发难:“到底是清修还是苦修,出去这些天,也没见你给自己添个首饰。” 李乐同深吸了一口气,恰巧楼下有人为了菜钱讨价还价,便探出身子大声骂:“有病吧!” 谢湜予跟着也探出头,声音很大:“就是!” “管得真宽!” 谢湜予:“就是!” 楼下买菜的也抬起头回骂:“说谁呢?!” 李乐同和谢湜予:“没说你们!” 李其远拉回李乐同、陆时也拉着谢湜予。 李乐同受不了武自乐,武自乐看不起李乐同。 “我妹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李其远护着李乐同。 “我要带汀兰走!”李乐同叉腰,大声说。 汀兰又笑起来。 陆时也拽着李乐同,抿了嘴唇,低头当听不见。 谢湜予使劲拽李乐同的袖子:“我呢?” “还有谢湜予!”李乐同看他一眼,补充。 “咱们走!”谢湜予立马接着道。 陆时也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谢湜予果然还是被李乐同荼毒了。 “走走走!赶紧走!”李其远看了一眼武自乐的神情,决定让李乐同和武自乐少接触。 “汀兰,”李乐同看向汀兰,朝她伸出手,“走吗?” “走!”汀兰也被传染了。 李乐同后面跟着汀兰和谢湜予两个跟屁虫。 李其远目光里带上了笑意,好像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孩子王妹妹。 他对待武自乐很谦和,哪怕看到了武自乐的一团怒火,仍旧四平八稳地笑着:“我阿妹有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喜欢拘着她。” 武自乐扯了扯嘴角,却不接话。 眼前这个人这样瞧不起女子,却对男子有十足的尊重。李其远挪开视线,眼里已经是十足的冷意。 施州的白天有李乐同,变得有趣起来,可夜晚总归还是难熬。 灼热的体温覆盖在汀兰身上,吐息落在她颈间,像贪婪的蛇吐着信子般,攀附上她的身躯,吞噬着她的灵魂。 武自乐从汀兰身后环抱着她,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懒洋洋揉捏着她的耳垂,低声问:“和那女人出去,就这么开心?” 汀兰面无表情地落下手,目光如同死水般寂静无声。 “回到施州,什么感觉?”武自乐慢条斯理地问,禁锢在汀兰腰间的手臂微微用力,提醒她张口说话。 “没什么意思。”汀兰疲惫地抬头,看着漫天的星子,说:“什么都还是那样远。” 武自乐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说:“你到哪去,都是在我的手心里。” 一瞬间,仿佛有密密麻麻的藤曼狂野生长,带着尖刺的触手紧紧缠绕了汀兰的全身,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好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她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像溺水的人无助地乞讨,妄图获得一星半点的喘息之机。 她任由那双玩弄命运的手拉着,随着他的心意被换上鹅黄色的漂亮襦裙,梳成小巧可爱的双丫髻,如同刚及笄的弱龄少女。 那双手抚在她的脸上,满意地笑着:“初见时,你就是这副模样。” 这样平静的话语,像带着刀剑,猛烈砸在汀兰的身上,骤然间,她眼神僵直,尖利地叫起来,拔出钗子就要往自己的心口插。 可是钗子格外钝,落在她身上留不下半点痕迹。 满院的侍从听着这声音习以为常,心道娘子又发疯了,缩着脖颈各自躲起来。 只有武自乐紧紧地抱着汀兰,抓着她的手腕不允许她动弹分毫。 就这样行尸走肉般呆滞地看着虚空,汀兰一点点安静下来。 “武自乐,你在杀我。” 她无力地张口,声音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消泯于沉寂。 我家小猫刚到我家的时候,连续一个星期不露面。 如果说大猫是有超强配得感的少爷(普通且自信),那小猫就是落难公主。 身为一只三话小流浪,她很渴望人的触碰,人一摸她就呼噜呼噜响,像个发动机;但又很害怕陌生的环境和人类。 说到这些我就觉得很恍惚,因为现在她会在我洗澡的时候盯着我,还会在我去卫生间的时候跟着我,我很想问问她,人与猫之间的距离感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惜春兰 第10章 无闲田 马世忠忙着整理核对董家地契的这几天,李乐同便满施州城跑。 身后跟着谢湜予和汀兰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拖油瓶,汀兰后面还跟着五六个甩不掉的护卫。 “难以活过今冬”不是李乐同和李其远口中的虚言,谢湜予和汀兰掏钱掏得毫不犹豫,李乐同在哄他们哄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三个人晚上回去大大咧咧挑董家的好物件,白天就一股脑卖出去,一连几天像兴奋的花蝴蝶,在地头田垄间串个不停,该看病看病、该给钱给钱、该买粮买粮。 李乐同看这两个拖油瓶越发顺眼,“请”他们去城里的馆子吃饭——花的还是董家的钱。 她很是老神在在地模仿林化道长:“我师傅说了,一粥一饭俱是民生、一念一悟尽在米粟,饱也饥也,喜也恶也,都是修行。” 谢湜予含笑敛眉,想自己的这十年,日日有朝廷按例发给王侯的米面鱼肉、锦绣丝绸,到如今,还真是不识五谷杂粮。 反倒是李乐同和李其远,在人世间的困顿苦难中走了一遭,成长得坚韧乐观。 她不知道,那天汝南王做东,整整一下午,他隔着一扇轩窗,贪心地窥探李乐同的施州生活。 他看她与人说话时,温和仁善的模样;忙着诊脉时,随意用笔盘起的头发;她埋头沉思时总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她和人说话时眼睛总带着笑意…… 她鲜活而真实,走到哪里,哪里便有了温度。谢湜予看着她,眼中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向往。 所以她上楼后,谢湜予要她也带自己走,带他进入她鲜活的生活里。 “饥饱之间,感悟如何?”他随口问。 李乐同想了想,才粲然笑答:“遇到好吃的,一定要放开了吃。” 谢湜予不由又笑起来,给自己和李乐同取了两碟雨露团,低声说:“这个最贵。” 李乐同眼睛亮起来,夸:“谢小侯爷好悟性!” 眼睛微弯着,谢湜予被她逗笑了。 汀兰被她带的,连饭都多吃了半碗。 “汀兰,走吧。”李乐同笑吟吟的,这次,没带上谢湜予。 一路走来,沿街的屋舍愈发显得低矮残损,明明阳光朗照,街巷之中却寂静无声,偶尔几个孩童匆匆跑过,也是衣衫褴褛、浑身污浊不堪。 李乐同立在一处院子之外,院子的门口,悬挂着一帘已然褪去鲜艳色泽的彩色带子。 她身后的几人总算意识过来,屋子里住着的是一位风尘女子。 这条街巷,大抵多是些下流之辈寻欢作乐的所在。 李乐同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过了会儿才喊:“三娘子!我来了!” 屋里传出拖沓的脚步声,女人披着长衫出来,看见李乐同很高兴:“曲愿道长……” 又因为她身后跟着的人,犹豫地停了脚步。 李乐同忙笑着解释说:“这是我表妹。” 这些女人,没什么倾国倾城的相貌、更不曾学过讨贵族欢心的诗词歌赋,她们将□□出卖给屠夫、佃农、大户人家的小厮,获取勉强用来糊口的钱,到头来又受着男人的鄙夷、女人的嘲讽。 李乐同只骂护卫:“没眼色吗?我给女子诊病,你们也要进屋去看?!” 那人不卑不亢地道:“贵人想做什么我等绝不拦着,只是她本就是风尘女子,我……”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狠狠落在了他的脸上。汀兰红着一双眼,声音尖利地说:“你好大的胆子!你敢!你竟然敢……” 她的声音颤颤巍巍,说话间,胸膛剧烈地起伏。护卫猛然间噤了声,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李乐同没见过这样的她,忙冲上去接住她,习惯性地给她诊脉。 她没有病,可李乐同觉得她分明是病了很久。 她整个人都是冰冷的,瘦削的,在李乐同怀里急促地呼吸、剧烈地颤抖。 李乐同抱着她,不敢用力、也不敢胡乱说话。 汀兰在李乐同怀里一点点平复过来,脸色却仍旧惨白:“这件事,我不会和郡王说。” 护卫巴不得她别去告状,哪里敢再说一句话。 赶在天黑前,李乐同和汀兰离开了城西的老街巷。 梳着高马尾的少年,百无聊赖等在巷子口。 “阿兄!”李其远这人个子高,又肩宽腰细的,隔着好远的距离,李乐同便一眼望见了他。 “我就知道你来这边了,”李其远不好意思进巷子,等李乐同走进了才喋喋不休地叮嘱:“这个点,来的人已经杂起来了,你注意安全,别忘了时间。” “知道啦,你和汝南王这些天查董家查得如何了?” “下棋的时候,舍小就大是常态,汝南王是聪明人,随他去吧。”他含笑,“谁说得准他这样做是妙手,还是俗手呢?” 李乐同眼眸弯弯:“阿兄落子,一向有道。” 一子落定,武自乐扬眉笑着收掉李其远的白子,谦虚说:“二郎,我也只是险胜啊。” “汝南王善弈。”李其远神色平静地缓缓说道。 和武自乐下棋,太恶心人:既要做到不会让他感觉这棋局太过容易,又必须确保能够让他最终赢得这盘棋。 他们一旁,谢湜予看书看得沉浸,偶尔抬眸,瞥一眼棋局。 闻言,谢湜予瞥了眼白子的格局,便沉默不语地继续翻动书页——只是唇边那隐隐噙着的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实在有些嘲讽。 一局对弈才刚结束,便有人通传马世忠来了。 带着一车的账簿、地契,马世忠见着李其远和谢湜予,说话也是和煦自如,好似前些天夜晚,在董家剑拔弩张的阵仗从来没存在过一般。 李其远看他一眼,继续心平气和收拾棋局,手中把玩着晶莹剔透的棋子,听武自乐随口问:“如何了?” 几个家丁费力地扛着两个硕大的箱子挪步进了屋,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箱子沉沉落在地上。 箱子被开启,里面装的是清一色的地契。 悠悠数年光阴流转,成千上万户人家在风雨中饱经沧桑,那难以计数的颠沛流离、无尽的妻离子散,到最终,只剩下这两箱地契。 “这些年来,董家为霸民田,无所不用其极。或是巧舌如簧,以空口承诺哄骗我施州百姓,令他们以贱价出售赖以生存的田产……” 李其远已经表态让步,便撑着脑袋懒怠地听着,听到马世忠说得义愤填膺,不由抬眸好笑地看他。 反倒是谢湜予放下了手中的书,拿起地契一页一页地看。 百文钱换十亩良田;一石米来年要以数十倍偿还,无法偿还便要献出田地……董家的地契写得工整明了,隽秀清正的笔触下,却是吞吃骨血的深渊。 他撰着薄薄一张纸,手止不住地颤抖,反复摸索着地契最末,歪歪扭扭、用力笨拙的小小一道横线,与旁边红色的手指印。 心口好像被堵住了,谢湜予快速翻阅了数十张地契,竟都是一样的情况,他猛然打断马世忠的话,一向平和的人,此时说话格外激动: “签下这些地契的百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遑论识字!官府盖章之时,看到此等不公条文,为何不加以阻止?” 马世忠愣怔片刻,转眼间,亦是满脸愤怒:“董家收买官员,官商沆瀣一气,谢小侯爷放心,我绝不会容忍此等行径,将有关人等一并查办!” 他的身后,是稳如泰山般闲适坐着的武自乐,此时看着谢湜予的表情像在看一个笑话;是棋风落于对方的李其远,正百无聊赖地收拾着自己的残子。 只有谢湜予,因轻飘飘的一纸生灵,背后的双手不住发抖,常年温和平静的神情有些失控,目光里的愤怒藏也藏不住。 可他同样知道,武自乐要保马世忠,若真要深究下去,反倒是铲除异己、空造杀戮。 良久后,他终归只是说:“没什么可查的。” 李其远仍旧沉默着,听武自乐懒洋洋笑了一声,抬抬下巴道:“继续说。” “董家勾结无良恶徒,每日威胁恐吓,甚至半夜纵火,烧毁百姓房屋,使百姓夜夜惊惶,不敢稍有违抗。数年来,无数施州百姓转瞬间失去家园,流离于荒野,饥寒交迫,苦不堪言! “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多少孩童啼饥号寒,多少老人泪尽而终。董家的罪行如重重阴云,压得我施州百姓喘不过气来。此番,请汝南王准许我严查董家!我身为施州州牧,监管失察,万死难辞其咎,事后,愿以死谢罪!” 马世忠说得慷慨激昂,谢湜予听着却只觉得荒谬,他曾经被迫卷入其中,如今,却担心李其远生出退意。 “叮”一声脆响,玛瑙棋子落入罐中,李其远不耐地问:“说完了?” 马世忠毕恭毕敬地弓着腰,却偷眼看武自乐的神情。 “还有什么事?”武自乐掀起眼帘瞥李其远。 “谋害皇嗣。”谢湜予几乎执拗地强调:“对二郎处以笞刑、对二娘妄图以暗箭乱杀。” 小猫叫U妹,是一只漂亮的三花。 到我家前,领养机构说她总是挨打,很可怜,于是我想也没想就把她领回了家。 后来才发现她是喜欢找架打,比如把哥哥的尾巴当逗猫棒、给哥哥屁股来一口。 家里来客人了,她很喜欢翻肚皮打滚,但是不喜欢别人摸她、也不喜欢别人抱她。 真是一只又菜又爱玩的小猫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无闲田 第11章 照夜行 武自乐不耐烦起来,随口说:“确实该死。” 话音还未落,马世忠已经“扑通”一声直直跪下,膝行到武自乐面前,以头抢地连声说:“奴才错了,王爷、王爷,求您……” 武自乐不耐烦地一脚踢开他,怒骂:“蠢驴!求我做什么!” 马世忠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却仍旧不求李其远。 李其远冷笑一声,起身招呼谢湜予:“走。” “李二郎。”武自乐皱眉凝视着李其远,问:“说说看,你到底要什么?” “马世忠可以放过,但我要看到民田还民、医者无类。” “还民?”武自乐的声音有瞬间难以克制的嘲讽,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兀自笑了会儿,才正了神情,反问:“圣人口谕召施州王回京,你现如今在给谁端架子?” 李其远的神情始终很坦然:“我食民粟为民务。事了后,启程就是。” 武自乐不耐地长出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只有五日时间。” “好。”李其远却答应得果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瘫软在地的马世忠,最终定格在武自乐略显阴沉的脸上。 “五日,足够看清许多人的诚意。” 谢湜予情绪失控的事,很快便经由李其远,传到了李乐同耳中。 李乐同心想,谢湜予这样内敛的人还能因此上心冲动一次,可见着实是个好人。 谢湜予的屋里瞧着漆黑一片,她不知道有没有人,一时犯起了踟蹰,便有些想临阵脱逃。 正想着自己已经来找过谢湜予了,可惜时间不巧,是他不在住处,门却从里面开了。 谢湜予大概是在屋里坐了一整天,一直坐到夜幕低垂,屋外早已经点上了灯。 开门时,屋外昏黄的光线涌入,映亮了李乐同澄澈的一双眸子。 李乐同和他对视了半晌,才举起食盒笑吟吟说:“你吃饭了吗?” 施州零嘴很多,全是谢湜予不曾吃过的,他把各样的菜品点心一样样取出来,看见李乐同双手撑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全神贯注瞧着饭桌。 酱饼、油茶汤,还有小巧的蕨粑、熏烤得恰到好处的腊肉、一碗撒了葱花的豆花,并几样叫不出名字却色泽诱人的山野时蔬,热气混杂着香气,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清冷。 “好了。”谢湜予摆好菜,只是看着李乐同。 李乐同一个劲儿点头,目光期待落在谢湜予身上,等着他先动筷子。 可谢湜予只是笑着看她,像是不明白她眼神里的殷切。 “怎么不吃?”她疑惑。 “你先吃。”谢湜予逗她,总是温吞得有些无趣的人,此时眼睛弯着,装得风轻云淡看着李乐同。 李乐同笑,看出他逗弄自己也不在意,大大方方给自己和他都夹了酱饼,又分了小碗油茶汤:“我今天看诊时告诉乡里,有个心软的阿郎给药材铺留了钱,往后一年,都不用愁没钱买药了。” “他们很感谢你,听说你第一次来施州,便做了这些吃食……”她看着谢湜予,眼神明亮:“沾了谢小侯爷的光,我今天有口福啦。” 她有一种内在的、令人惊艳的美丽,那种柔和的、慈悲也坚定的爱藏在她的眸子里、她总是狡黠又捉弄的笑里,若不多留意,就叫人忽略了去。 可谢湜予知道,这春光一样藏不住的,才是她最动人的模样。 他顺着李乐同的话:“我没能想到给药材铺留钱,无功受禄实在有愧。” 李乐同的双手伸到了谢湜予面前:“哪里是无功受禄……”她说了一个数字:“这些钱,能用好久呢!” 价值二两的黄符还在谢湜予怀里揣着,现下,他又要为眼前这顿昂贵美味买单了。 他将自己腰间的佩环取下,独留下母亲的白玉环,又去里屋拿了银票,问李乐同:“这些钱够吗?” ——这些财物,抵得上他一年封地的供奉了。 李乐同有些无所适从:“够了够了……不用这么多的。” 想不出安慰他的法子,那就让他做点什么事吧,这沉甸甸一盒的吃食自然也是她知晓后去各处买来的。 哪里想到,谢湜予会拿出这么多钱。 “二郎和你说了今天的事儿?”谢湜予看着李乐同的眼睛,温声问。 和敏锐的人说话,心思总是藏也藏不住。 李乐同无奈地点点头,警告一样瞪他:“不许再往下问,什么也别说,吃饭!” 没有恶意的威胁,和亲昵的撒娇没什么两样,谢湜予轻笑出声,听话地尝起了各样吃食。 李乐同用了心思,各样吃食应有尽有,不图多,只图他能吃个乐。 谢湜予知悉她的想法,也给足了面子,撑得自己简直要直不起腰。 饭吃完了,他还弯着嘴角。 想到了什么,他轻笑:“小时候也是这样,你不会安慰人,就带着人去偷吃。” 李乐同是真的忘了。或者说,她让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 这些年,她让自己的情绪单薄了许多,可惜她开给自己的这个药方,多半是有些副作用——她厌恶情绪交流,逃避感性的自己。 所以李乐同只是弯着眼眸笑,顺着谢湜予的话说:“好啊,原来是要取笑我。” 孩童时候,李乐同也曾安慰谢湜予。 那时候,谢湜予失去了爷娘,被赵皇后接进宫亲自教养,想爷娘的时候,只敢半夜缩在被子里偷哭。 李乐同就带着他去御膳房偷吃香甜清凉的小酥山,他们在夜晚各自吃了满满一碗,第二天的时候,谢湜予肚子疼得直打滚,上吐下泻了好些天。 他在床榻上饿了一旬,每天只是喝又苦又浓稠的药,李乐同却什么事都没有,成天趴在谢湜予跟前碎碎念。 ——她如今看着也是明媚热烈的,可和小时候总是不一样。 那时候身为中宫独女,她好像从来不曾怀疑过别人对她的喜爱,在谢湜予耳边一会儿一个想法,天马行空地讲着,只让人觉得生动可爱。 谢湜予看着李乐同,知道她大抵是忘了。 他不计较,和煦说:“小时候的很多事情,我记得都很深刻,怎么也忘不掉。那时候,你总爱给我果脯吃,什么果子都有。” 李乐同觉得尴尬,怕他提起往事,也怕他比自己浓郁很多的情绪。 她不知道怎么应对过往,却总是要硬着头皮给出自然的反应。 可谢湜予只是说:“我把往事记得格外清楚,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我过得很无趣。我没几个朋友,也不了解完整的世界,我只是在我富贵清闲的侯府,逃避京城复杂的人与物。” “你年纪虽轻却知道审时度势、不骄不躁,怎么能说是无趣?”李乐同注视着谢湜予,“对于我和阿兄来说,你是我们期盼许久,如今仍觉得庆幸遇到的存在。 “对于曾经那个与你一起长大的女孩来说……”李乐同赧然地笑笑,“虽然我的记性实在不大好,但看到你成长为如今的模样,我真的很欢喜。” 谢湜予笑意到了眼底,却不说话,只是一门心思吃腊肉。 “不是饱了吗?”李乐同不解。 “咳咳咳。”谢湜予猛地呛住,掩着嘴咳嗽半晌,才别扭说:“说了会儿话,又饿了。” 李乐同憋着笑,说:“时候不早了,晚上还要核对施州各处的田宅事务,我得走了。” “昭、昭昭……”冷不丁地,谢湜予唤着李乐同的小字,唤得磕磕绊绊,“我什么都做不了,却白白发了一通脾气,还被武自乐看笑话,事后想来,觉得很没面子。” 李乐同看着他,忍不住轻声笑。 “我在侯府躲避世事,明知道武自乐横行霸道,却因不必直面小民的生死困顿,而心安理得。想来我也在生我自己的气。” 李乐同觉得,谢湜予哪里老成了,他分明有他的少年意气。 但他还是觉得难堪,过去瞧不起武自乐弄权,自以为不和他为伍便是守住了本心,却不知道固守在一方富贵天地里的他自己,与武自乐之流,其实没什么不同。 ——他在清闲日子里偏安一隅的时候,原来已经成了他自己看不起的人。 李乐同知道他需要一个台阶,所以哪怕是吃一顿代价昂贵的家常菜,对他来说也是足够的。 “所以呀,你慢些吃,但无论多晚,记得要和我们一起来核查施州田宅事务。”她站起身,理了理裙裾,语气轻快却不容置疑,“我们需要你,谢湜予。” “嗯,”谢湜予点头,“你先去,我……” 他顿顿:“现在去,驰野会笑死我。” 李乐同已经离开。 谢湜予提起笔,笔尖在纸笺上方凝滞片刻,终是落了下去。 侯爵之位,是父亲马革裹尸挣来的功勋;门第早衰,侥幸避开了近年来对世家的雷霆打压;才名在外,却只用来给公主女帝作画,博得些许不入流的赏识;长得漂亮,授千牛卫虚职,得以在宫禁深处容身…… 神都众人都说,他是京城里精致又无用的摆设,是这风暴中心最安然的存在。 谢湜予也觉得,不偏不倚,孤舟般远离漩涡、独善自身,挺好的。 所以他不结党,更不涉纷争。 但这一次,他写给神都的信笺,不再是风月辞藻。 以下内容引自上门喂猫小姐姐: “我再去哄哄大胖猫” “大胖猫不给梳毛” “感觉又胖了” “胖乎乎的” “胖得不得了” “咋那么胖了” “大胖猫又要跑” (大胖猫14.7斤,定点定量喂食,每天出门遛弯,减肥两年,归来仍是大胖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照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