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日记》 第1章 Chap. 1 开学典礼上的讲话 9月10日。凉爽。 我开始写日记了。 挪威不是我的家乡,我来这里读博。学校离海不远,步行几分钟就到。 是的,这里是北欧了。夏天很凉快,冬天很冷,而且漫长。 挪威海边的大学氛围本应该很浪漫。可惜我在生物系博士生开学迎新典礼上的讲话,实在是让新生们昏昏欲睡了。 “各位新同学,大家好。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我们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永生基因项目。有人问,根据能量守恒,生命需靠繁衍来延续。那么,如果人类既不繁衍,也不死亡,是否也达成了另一种伟大的守恒?我的回答是:是的。这将是一种更宏大的守恒。为此,我们设定了通往永生的四个阶梯: 一,延长寿命; 二,延长寿命并使轻微伤口自愈; 三,延长寿命并使致命伤自愈; 四,不伤不死。 同学们,这听起来像神话。但要知道,一百年前,翱翔天空也曾是神话。” 以上陈词内容,我作为演讲嘉宾,替我的博士课题组介绍三年了。迎新典礼每年都有,我也每年都要讲话。我的老板Skott请我来讲,我总不能说我肚子疼不能来。作为生物系的博士生代表,内容也差不多,讲我们实验室的课题,永生基因项目。 听起来像随口胡诌的小说吧?台下新生一开始很兴奋,拍照发朋友圈,发Ins,发推特,十分钟后气氛就沉下去了。后半段更沉,我讲我们Dawn黎明子项目组做的事:在永生基因研究的大框架下,如何在雄性基因中接入孕育器官的能力。这是当前最顶尖的理论了。 我知道,听起来不容易接受。每年都有人皱眉、摇头,也有人记笔记。他们大多不是我们组的。我们组的人不多。 他们中间一定有人接下来要说“变态”这两个字。 他们中间有青年人,有中年人,甚至有白发苍苍的人。他们不一定接受这样的观念。但不接受不代表这方面的科学就要止步。接不接受是一回事,这项目还得研究,因为无论结果如何,它对生物学甚至人类历史的发展一定有所帮助。 “从社会现实来看,未来的人们终将明白:繁衍,是人类作为物种的天性,它并不专属于女性。我始终相信,只有物质基础发生根本性的改变,社会观念才能被彻底扭转。因此,要真正根除性别歧视以及其衍生的一系列社会问题,最根本的办法或许是:让世界上不再有性别的区分。当“男性”和“女性”的概念消失,建立在它之上的偏见才会失去存在的根基。” 底下有些人在皱眉,有些人在记笔记,有些人则摇头发出否认的信息。 “宋秦博士,这是否是一种‘极权’?”有人提问,“让世界上只剩下一种性别?这违反了人类社会发展至今的必然生物学规律!简直天方夜谭!” 我们的项目,说实话,在公众视野里属于偏激的,我们也常被冠以“疯子”的名号。“磨灭性别”这一理念本身就很偏激。性别的演化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要磨灭这样历史悠久的客观实在,没有深入人心的理由,尤显轻狂。我们组的人都是为了研究这个课题齐聚一堂的,无论他们是为了混学位,还是打心底认可这样的理念。所以我的发言在他们看起来不会有问题,这也是我们的统一追求。 “社会科学领域提出的道德批判,无论听起来多么有力,其实际影响都非常有限。真正要解决人类的根本性问题,必须依靠生物技术的突破性进展,而且执行这些研究的人必须是敢于挑战旧有规则的革新者。这类技术可能会彻底颠覆现有的人伦观念和社会结构,但它的可能性本身,就对科学家构成了强大的吸引力。永生基因项目一旦成功,将直接改变婚姻、犯罪和人口出生等社会数据的构成。这项成果的意义在于,它实现了从零到一的创造,并让人类从怀疑走向确信。至于这项技术未来将如何冲击社会秩序和道德体系,会引发哪些具体问题,这些都不在项目研发本身需要考虑的范畴之内。” “您的意思是,永生基因项目不对未来社会的问题负责吗?”有学生提问了。 “同学,重力公式需要对跳楼自杀的人负责吗?E=mc?需要对核爆下的亡魂负责吗?我们发现了规律,而如何使用规律,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科学只负责揭示‘是什么’,至于‘如何用’,那是政治、伦理和社会的共同课题。我的工作,是让人类多一个选择,至于这个选择会被用来维护人类社会模型,还是破坏它的平衡,与项目组本身就无关了。” 很明显,我的发言让迎新的氛围变得凝重了。大家更多在想伦理上的事,忽略了项目本身存在的必然意义。 “可是宋秦前辈,”一个亚裔脸庞的黑发女孩站起来,她画着漂亮的妆容,穿着碎花的裙子,她起身的时候旁边的男孩贴心地为她理好了裙摆,“这样变态项目抗得过社会舆论吗?现在新闻媒体都很敏锐,一旦被报道出去,可能会被扣帽子,也很难有人买账。” “变态”,你听。她说准了。这个的问题在我意料之内,之前有学生也问过。 生物学本身就是变态的,它抽丝剥茧让你明白自己的每一个细胞是怎么出现和消亡的,它是神秘广阔的学科,是可以给人以答案和启发的科学。思考生物学的问题,本质上是在思考自己存亡的问题。 “这个项目的几代科学家,始终不依赖外界支持,驱动他们的只有内心的信念。没有人计划将最终成果出售给任何企业,至今仍是如此。确实曾有投资者介入,但他们都在项目成功前退出了。这项研究断断续续,已持续超过百年。这个跨越世纪的漫长事业,必须依靠一代又一代研究者的持续接力,才有可能最终完成。” “宋秦博士,”一个男生举起手,他的表情我很难看清,离我太远了,“我很难想象,耗资数亿的项目如果失败,会不会证明有些疯狂的想法本身就是错误?您是怎么想的?” “这是一个伪命题,我们都不知道真理长什么样,科学并不会因为看似不可能就停止发展。我们所研究的并不是理论与社会实践的适配程度,而是科学本身。至于我,我怎么能用那一套观念去禁锢一个新生儿?她的生命无辜又蓬勃,她活下去是理所应当的事。” 我说完最后一句话,气氛到了,自然有人鼓掌,掌声零落。我的发言一定会让一批人厌恶,但这就是我们在做的事情。我很年轻,在挪威读完医学博士后来到这个项目组,我仍比同届很多人都年轻。我发表的言论辛辣刺激又显得极端,被很多人质疑。但我仍然人为,我可以证明很多东西的价值。 但真相是什么,没人搞得清楚,那么多科学家都没搞清楚,我也不奢望就在我手上搞清楚。但我一定会尽力,毫无疑问。 不说那么多了,我选择来这里,最初的缘由,是因为喜欢挪威海。 第2章 Chap. 2 挪威海边 12月24日,今天放假。冷。 挪威海在北大西洋,离我家乡很远很远,这好像证明我已经来到了世界的边境,这里很清朗,看起来与世隔绝,没有什么纷扰了。 我常常在这里散心。冬天很漂亮,很清爽,就是很冷而已。我的家乡在南方,我其实受不了这种冷。当年选择来这片土地读博,其实也太喜欢这里的环境。极光有时会在天边挂着,颜色淡得像不小心撒上去的颜料。只是并不常见,要运气好。 运气不好的话,比如现在,你就会看到欧洲经常发生的情况——校园霸凌。 就是几个不良少年对一个弱势的人,通常是身高没他们高、没他们胖的人,拳打脚踢或是高声谩骂。 我拦下他们的时候没怎么说话,也没多想,只是觉得那种事不该发生在我喜欢的地方。没什么英雄主义,纯粹是反感。 那个女生看起来有点狼狈。黑框眼镜压得鼻梁红了一块,头发颜色浅,被风吹得有点乱。穿着一件长款黑色羽绒服,围着墨绿色围巾,牛仔裤旧得泛白,靴子底下沾着些雪泥。她背着一个黑色的大包,走路有点吃力。她跟我道谢的时候声音很小,眼神闪躲,随即就快步走了。 我没看清她的脸,但她的眼睛让我记住了。蓝得很纯,像海水没有被搅动的时候那种安静的颜色。我很少用“眸子”这个词,但那一刻我脑子里就是这个词。虽然蓝眼睛在这里不稀奇,可不知为什么,我之后在海边散步时总会想起她那双眼睛。 虽然蓝眼睛在这里不稀奇,可不知为什么,我之后在海边散步时总会想起她那双眼睛。 是很清透的蓝色,跟眼前这片海一样。 不过也没什么特殊的,欧洲人眼睛有绿的,黄的,蓝的,还有跟我一样的黑的,很正常。 但是往后几天,我在海边散步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对眸子,很奇怪。 我打了个电话给我的好友——Aurora极光子项目的负责人Knut(我翻译成“克努特”),问他知不知道学校里有个女生眼睛是挪威海的那种蓝色的。 “你应该问Halo光晕子项目的海王(Aquaman)Hkon(我叫他“大康”),“克努特开玩笑道:“他在三叉戟子项目(Trident),有召唤所有海洋生物的力量!” 克努特太爱说冷笑话了,他所在的极光项目组是研究外在环境对雌雄同体的影响因子的,是最需要严谨的,但他没有个正形,不像个挪威人。 我于是又发消息问大康,他比克努特稍微正经一点,很热心,人际关系很广,有点话痨。他也不像挪威人。他所在的三叉戟项目看起来与永生基因这个大主题最没什么关系——海洋环境研究与生物低污染处理项目——这能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就是给项目组排废排污搞善后的,这个项目组不学生物学也可以进来的,好像环境学这几年很火,联合国一直很注意这个学科。 永生基因(Athanogene)主题下的四个项目组,各有分工,但最终目的一定是促进这个主题在各方面的探索,相互辅助。当然,最有价值的项目组肯定就是我所在的Dawn黎明子项目,其次是Halo光晕子项目,当然Halo的人会说他们最重要,这也正常,大家都会觉得自己所在的项目组是核心,但毋庸置疑的是Aurora极光子项目和Trident三叉戟子项目都算是支持性项目组,只会做辅助性参数分析,不会参与到核心主题研究。 大康不是秒回的人,但这次秒回了。 “你明天来下苹果咖啡馆,有圣诞节庆典,碰碰运气。” 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咖啡馆能碰运气?” “因为我布置了一个下午。” 我忘说了,他思维还很跳跃,有时候会已读乱回。 我马上就去了苹果咖啡馆。这里离主教学楼不远,步行十分钟。外头天色已经开始暗了,海风一阵阵从街角灌过来,但街道两侧挂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闪闪烁烁,有些温暖。 咖啡馆不大,像是被刻意藏在一排老旧商铺之间,门脸不显眼,却干净敞亮。推门进去的时候,我有点惊讶——整面墙都是玻璃落地窗,通透得像是要把整个夜晚的雪光都吸进来。窗上贴着金边雪花和几只纸剪麋鹿,还挂着“God Jul”的字样,典型的挪威式圣诞问候。 里面正在布置。几位学生模样的人围在一棵大约两米高的圣诞树旁,有人站在椅子上,努力把星星挂到顶端;有人往树下堆礼物,包装纸亮得晃眼;还有人在桌子之间穿梭,铺桌布、点灯,忙得不亦乐乎。 小彩灯沿着屋顶一圈圈绕下去,垂到墙边的时候刚好碰上贴着的小彩旗,颜色很轻,粉蓝、淡黄、奶绿,每一条旗子上都画着不同的图案——雪人、糖果、驯鹿、杯子蛋糕。有一小块区域布置成了即兴舞池的样子,空出来的地板擦得很亮,一侧堆着备用的椅子,DJ台还没装好,但有人已经在测试音响了,传来低低的电流声。 空气里是肉桂和奶油的味道,甜而不腻。柜台上的玻璃罐里装满姜饼,有星星形状的,也有小屋子、雪花、圣诞老人。有人在后厨烤热红酒,香气透过门缝飘出来。 我看到墙角有一张小告示板,用红绿相间的彩笔写着: “苹果圣诞之夜 ·带上你的舞伴,也可以现场结识;欢迎带一份10克朗以内的小礼物,用来交换祝福。”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突然就开始期待明天了。 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跳舞这种活动——其实我不太擅长,也不太愿意在人群中活动。只是,冬天实在太长了,长得让人有些厌倦。如果能在这样一间玻璃屋里,喝上一杯热巧克力,或者换一个小礼物,也许能打破某种寂寞。 对了!礼物,我得去买份礼物。 第3章 Chap. 3 圣诞节的苹果咖啡馆 12月25日,圣诞节快乐。别忘了,今天有活动。 我带上了我准备的礼物。 我可能忘说了,也不重要。苹果咖啡馆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家的咖啡豆香气有苹果味。它家也卖酒。瓶瓶罐罐的放了整个木架,一墙都是。讲实话,我鼻子不是很灵敏,我闻不出来,红酒说自己的酒香有多少种我也搞不清楚。酒就是酒,咖啡就是咖啡,香气不香气的,这些都跟我无关。可能我鼻子不灵敏跟我从高中开始就爱闻试剂有关,有些试剂出人意料的好闻,有些则闻了一次就想跟它永别。我妈说刺激性气体闻多了会不孕不育,我说我研究的课题能从根本上解决人类传宗接代的问题,他们摆手说我无知。 “那你呢,谈过几个?”我面前这个慵懒地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的大美女是我的室友Mary(玛丽),波兰妞。她很八卦,好像我记得是谈过八个男友和两个女友。我不爱跟人聊八卦,她们谈几个对象跟我也无关,我懒得听。 “三个还是四个,”我喝了口咖啡,店员在试门外挂了一窗台的小彩灯,“不记得了。” “这都能忘?”玛丽惊讶道:“没感觉?” “没。”我看着窗外。 “你好无聊,”玛丽撇了撇嘴,向旁边站起来一起跳舞的人群指了指,咧开嘴,眼睛又亮了起来,“这里面人很多,有你看你上的吗?” 我撇了一眼舞池里跟着音乐舞动的人群。她当这里是市集? “没。” “天啊,你是真的无聊。”玛丽摇头翻了个白眼,端起酒杯走了。不知道她的酒杯里装的是什么酒,是什么香气的,倒挺香的。 不一会儿有一群人涌上来攀谈,我说我有些醉了,他们就识趣地离开了。也有认出我是开学迎新典礼上讲话的,远远地指认,然后离开了。人们都是会离开的,我早就发现了。 我身子往后躺倚在墙上,发现这墙变得很软,我扭头一看,我靠在了一个人身上。 “啊,不好意思。” 那人跟我同时转头。 “抱歉。”她也开口了。 我看到她的眼睛,迟滞了两秒。是她? 我点了点头,转回身子,一个男生正好过来找我,让我给他在日历扉页写寄语。我问那个男生名字,他说了个什么,我点头,但没听清,应该是叫“John”,我就写“To John”,他看起来很高兴。 我还想问问那个蓝色眼睛的女孩什么,但我找不到话题。毕竟是陌生人。虽然我“搭救”过她一次。 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又有几个男生凑过来,我开始跟他们聊天,他们很激动,好像很喜欢我在典礼上的发言。我觉得无趣了。 “What''s your name?(你叫什么名字?)” 我突然转身跟那个蓝色眼睛的女孩说话。 显然那女孩儿没料到我一直在与右手边的男生们调侃,竟会顾及到右手边角落里的她。 “Aysimary.”(我不知道怎么翻译,“奥西玛丽”?这个名字太怪了,我决定保留原名。) “Sorry, I didn’t catch that.(抱歉我没听清?)” “You can call me Mary, that''s absolutely fine.(你可以叫我“玛丽”,完全没问题的。)” “No no, you''re not Mary. Mary''s over there. She''s my dormmate.(你不是玛丽,玛丽在那儿,她是我室友)” 我是在跟她开玩笑,指了指舞池里跟人贴身热舞的玛丽。她笑了,一字一顿地拼给我听: “Ay-si-ma-ry. Aysimary Duncan.” “Aisling,”我实在读不出她的名字,为了缓解尴尬就伸出手与她礼貌性地轻轻握了下,“Nice to meet you, Ms. Duncan(很高兴见到你,邓肯女士).” “Nice to meet you too(很高兴见到你), Aisling.”她若有所思,“Where''re you from(你从哪儿来)?” 一般突然问人来自哪里的外国人我还是很谨慎的,我避免陷入种族歧视的陷阱。我研究种族,我深知种族没有贵贱之分,但是人们用有色眼镜看待这个问题。 "From my dorm?(从宿舍来?)"我笑了笑,“China(中国).” 我以为她会寒暄中国乃至亚洲很远、很神秘,甚至“中国功夫”之类的,没想到她问了一个更荒唐的问题: “What is China(中国在哪里)?” 这不是不知道中国在哪儿,而是中国是什么都不知道。 “Well...good question, Ms Duncan(呃,好问题,邓肯女士)." 我不确定这世界上其他博士生知不知道中国,反正面前这个畏畏缩缩的小姑娘看样子的确是不清楚的,她没有“调侃”,没有侮辱或歧视的含义。她求知的眼睛在告诉我,她是真的渴望与我探讨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跟我聊哲学意义上的“国家”,此时我反正是不想再跟她说话了。 我移开目光,把手里的咖啡杯放下。那一刻,我有些不确定自己是该留下来,还是该离开。按常理来说,没事干就回实验室或回宿舍,但此时我没立刻起身走。 “你……不爱喝咖啡吗?” 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嗯?”我看向她,又看向自己手里的咖啡杯,笑着说:“我喝完了。” 她没再追问“中国是什么”,只是轻轻笑了笑。那种笑,不带嘲弄,也不算温柔,更像是有什么小心思被她自己藏住了。 我们沉默了几秒,音乐刚好换了一首,是那种节奏感不强的老爵士,不适合跳快舞,但也不需要太多技巧。 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然后忽然抬眼看我。 “我们可以跳会舞吗?” 我一愣,实话实说:“我不会跳。” 她笑:“我不会,所以正好。” 她的手很自然地伸过来,手指瘦长。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又看了看她的手。她眼神没有回避,但也没完全坦率,就像她总是在风里站着一样,有点飘。 我没动。 她又说了一句:“不需要跳多好的。” 我最终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她感觉我手中握了个东西,就张开手掌看。 “这是……什么?” “发卡,圣诞节礼物,咖啡馆的规矩,”我很奇怪,“你没见过发卡?” 她摇了摇头。 她的手比我想象得要小,力气也比我想象得大一点。 我们最后还是一起走向舞池。 第4章 Chap. 4 水母的神经毒素差点害了我 12月26日。 今天遇到了怪事。 大康短信问我遇到我想见的人没有,我不想多事,就说没有。 他说看来幸运女神没能站在我这边。 我说我及时止损已经足够幸运了。 他问我怎么了,我说蓝色眼睛也很正常,很多人都是蓝眼睛,我不再想了。 大康说让我去趟实验室帮他拿个东西,我问他怎么不自己去,他说他有事忙。 他能有什么事忙。 反正我也没事,顺路就去了。 我们所谓的实验室其实有两种,一种是校园里面的正规教室类的实验室,搞理论教学的,报告也会在那边搞,一类是海面舰艇为载体的实验室,做水上水下实践项目用的,三叉戟项目经常用,毕竟他们常常检测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海水和海藻里面的病菌含量,我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些算是什么影响因子,难道是大西洋的水更加特殊写出来的报告更加振聋发聩,还是说他们调查不出结果走其他赛道发个环境刊也能混个顺利毕业,至少看起来是兢兢业业在做研究的,奇就奇在他们偏偏还写过一些出彩的期刊,比如大康就写过,真的跟他人一样奇怪,不过实验室有这样的设备预算和人才我也不用说什么。 他让我拿的就是一套实验室共用的潜水装置,把这个装置从1号水上作业艇搬运到7号水下作业艇就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帮了我一个忙我也帮他一个算是扯平。 1号艇很小,但是学校生物系的镇系之宝——开校第一艘作业艇。年代很久了,我可称它为孕育了后续7艘艇的祖奶奶,虽然破破烂烂,但是五脏俱全,堪称挪威海上的一艘历史博物馆。 历史博物馆里也会有迷失了的亚当和夏娃。 当然,他们看到有人来也会迅速跑出去,实验室不是做这个事情的地方,一旦开电闸就会有监控,录像录音两不缺。 所以他们一般是断电情况下做,也不会收拾现场。 这就会让我很尴尬,因为这毕竟也算是我奋斗了三年的实验室,我也不能坐视一桌的材料和设备东倒西歪,但我实在是不想碰。 我也没有开电闸,怕摄像头记录下我走进这一片狼藉。 实验室是有酒精和橡胶手套的,是三叉戟项目组的。我很难得用他们的手套。他们的手可写不出多好的科研论文。 我戴上手套,用酒精涂抹手套,手套左手食指指尖处破了个小洞,我的指尖感到凉。 我认为这有必要跟他们负责采购的成员说一声,就这态度还做研究,还研究细菌。 我清理了桌椅。 在搬运机器的时候,由于设备太重了,我需要不断弯腰当下设备,休息一会,再直起身,再弯腰,我腰真的受不了。 我扶腰的时候,手指很痛。 我看了看手指,是原先戴手套那个小洞的位置开始红肿。 我觉得不对劲,回头去看酒精瓶上的标签——那跟酒精瓶一模一样的瓶子里装的果然不是酒精,是从水母身上提炼出的神经毒素,浓度很低,但是我有啃手的习惯,十个手指头没有一块好皮,就是这么低浓度的神经毒素也能让我的手指迅速红肿。 我看不一会儿红肿区域就要蔓延到我整个手了。那时候我就会拥有一只超级大手。 我的手本身就大。我思考它变得诙谐的样子,想笑,但现在情况的确也不算乐观。 但我还是想笑。我就笑了。 艇里没有其他人,但毕竟开闸了就有录音和录像,我尽量收敛自己的笑声,一边用实验室的清水冲洗红肿的地方,一边四处打量有没有高锰酸钾溶液或者生理盐水。 这不是医务室,估计是没有。但从这里走去学校医务室,至少四十分钟。打电话叫市里的救援来,凭他们那个效率,至少一个小时。这里是海,学校还更近一点。 我想,四十分钟应该会让我整条左臂都肿起来。 我开始失控一样大笑,我完全克制不了自己想笑的冲动。 我知道我得行动起来,大量清水冲洗肯定是没用的。我也是第一次中毒,书到用时方恨少,我还是个生物学博士生。 我想了想这事儿还挺有讽刺意义的,一个研究“永生”的博士生,可能会死在实验室里没贴标签的一瓶水母毒素旁。 如果我死了,估计三叉戟项目组得把整组的实验资料都报废,水母毒素项目会直接被叫停。他们以后可能要在实验材料外瓶直接贴上荧光的骷髅头。 其实我有点着急了,不知道这种水母毒素会不会随着我的心情和动态加剧。我其实也不知道这玩意致不致命。我手举不起来了。 我就说三叉戟项目成天在搞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跌跌撞撞跑出作业艇想回到陆地上,当时很快啊,我恍惚地只听到“嘭”的一声,随后我一点知觉都没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迷迷糊糊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梦。 我恍惚间微微睁开眼,我是头朝上在海面下,缓缓往下沉。我看得见上面是1号作业艇的底部,有刻编号,我认得。海水很蓝,可是我一点也不冷,也不觉得难受,我甚至——可以自由呼吸。 所以我认为这是梦。我小时候溺水过,在游泳馆,游泳圈随水流漂走了,我逐渐往水下沉,怎么扑腾都上不来,憋着气,很着急。那时候我是很难受的。现在的感受跟那时候不一样,我甚至很舒适,感觉有什么力量托举着我,应该是浮力。我没在海里潜泳过,原来海的浮力这么大,很明显的柔和的感受。虽然我的确一直在往下沉,毕竟1号艇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小。 这海水下面是亮堂的,不是想象中那样昏沉浑浊,是空无的,一片清透的水蓝色。 我丝毫不紧张。 看到这些景象,我猜想,一定是神经毒素发挥作用了,没想到水母的神经毒素这么厉害,比吃了毒蘑菇还厉害。我在网上见过,中毒蘑菇的毒据说很难受,但这水母毒素挺奇怪的,怎么没让人有难受的感觉,甚至还有点享受呢?如果我醒了还记得这种感受,我要发刊。当然我只是说说。 我想,说不定我已经在ICU了。要不然我现在就舒舒服服睡一觉,享受当下,毕竟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这托举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觉得不对劲了。 我感觉自己在下坠,却又像在上升。 四肢不再受控,像是脱离了躯体,只剩下意识,在这无边无际的深蓝中飘荡。 海水温柔得像天鹅绒,缠绕着我,包裹着我。 耳边的声音开始变形——水压的低鸣,心跳的回响,神经信号在体内奔走。 我往自己手臂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双手。 我转头,看到了我背后有一对发光的水蓝色的眼睛。 我开始挣扎,那双手也受到惊吓一般抽了回去。 我开始迅速往下沉。 那人见我往下沉,又向我游过来,托举住我。 这下我看清了。 是她。 我认出来了。虽然她现在没有戴眼镜,不再是一头黑发,而是泛着蓝光的银灰色长发;不再穿着厚重的羽绒服,而是裸露着海豚一样看起来光滑如果冻般的皮肤;不再穿着黑靴子,她的下半身没有两条腿,而是一条长长的附着银色鳞片的鱼形尾巴,但我认出来了——她那特殊的眼睛。要说跟第一次见到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在陆地上她的眼睛是海蓝色的,但在水下会发出粼粼波光,就好像一片发光的玻璃海。要说跟第一次见到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在陆地上她的眼睛是海蓝色的,但在水下会发出粼粼波光,就好像一片发光的玻璃海。 她靠近我时,水流竟在她周身自发绕开,像尊崇某种高位生命的律令。银白色的发丝在水中如绸带漂浮,每一寸都自带光芒,那不是普通的反光,是自体散发的幽光,仿佛银河碎片注入了她的毛发。 她伸出手,再一次接住我。 我开始感觉到一种光,缓缓在我们周围聚集。那不是太阳的光。它从四面八方来,如同深海生物在遥远处一齐亮起的生物电,像鲸群低吟时引发的微光共振。水体仿佛被唤醒,每一滴都在震颤,回应某种久远的咒语。 我能看到,我们周围逐渐形成了一道光环。 我还是觉得有些害怕,毕竟我眼前的生物虽然认识,但她目前也不算是人了,而且算上那条长尾巴她体型还比我大,我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梦。 我开口问:“你是谁?” 我竟然能在水下说话?但我没得到答复。 “我在……做梦吗?” 她还是不出声,仍然托举着我。 我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好像整个人都飘起来了,也许是灵魂出窍了。 我变得疲劳,逐渐闭上了双眼,失去了所有知觉。 第5章 Chap. 5 她要偷血清 12月27日。 我从水中猛然坐起。 四周是刺目的光线,是太阳——真实的、地表的、白天的太阳。风是凉的,湿的,带着海藻和铁锈味。 我躺在1号艇的甲板上,衣服湿透,脸颊还残留着泪水和海水混合后的盐味。周围没人。 我的左手依旧肿着,但红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像有一股力量正在逆转毒素的传播。 我没事了,脑子还在努力回想中毒时候看到的景象。模模糊糊的,我也记不清什么。仔细回想,记忆里只有一片清透灵动的蓝色。 外面太冷了,我不能这样走回去。我打电话让玛丽给我带件衣服来。 下午要去做海下实验。对,我们海下也有基地,用以养殖一些本土的动植物,我们要去取样做检测。讲实话,我喜欢海,但是却不喜欢跑到海面底下去。海下给我的感觉是阴冷压抑的。 每次想到生命诞生于水源,我就觉得这很神奇。 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稀释后的海水。我们自海中而生,体内的钠、氯、钾元素,皆与海洋相通。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热爱海洋。如今的海洋,被塑料垃圾淹没。人们看见了,也知道了,却止步于“知道”。没有改变,没有行动。 万物皆有循环之理,这是一种更广义上的轮回。人类将废弃物倾倒入海,海水蒸发、凝结、降落,最后又以饮用水、食物链的形式回到人体之中。那些被污染的分子,绕了一圈,又进入了我们的血液。我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腐蚀自己。 讽刺的是,这一切并非因为无知,而是因为明知而不为。人类不是不知道后果,只是懒得停止手中的破坏。 “在漫长的轮回中,海洋仍默然包容。但那沉默,不是宽恕,是即将反噬的预兆。” 这是三叉戟项目宣传册上的开卷语。 这样看,三叉戟项目的论文集虽然在本专业内毫无建树,但他们的确扮演了救世主的角色。他们是海洋生态环境的卫道士,从这点上说,他们很伟大。他们是脚踏实地在做实事的。 光晕和黎明项目研究现阶段看起来完全超脱世俗的永生基因和雌雄同体概念,有药学保险的朋友问我读完博出组以后要做什么工作。这真有点难住我了,我说可能是去到下一个类似的项目组继续研究。科学研究是无止境的。她说我太理想了。对,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不可能一辈子跟高精尖这三个字打交道。我说我以后可能会是个卖药的,这样你的保险就能卖得好。 玛丽来接我了,她给我带了干净的衣服。 “你衣柜太乱了,抽一件出来,山就倒了,”玛丽非常嫌弃地把我的衣服抛给我,“洗衣机里有件还能穿的,将就一下。你怎么了?不小心落水了?” “奇怪了,我记忆里确实落水了,”我奇怪道,“难道我落水后还能自己游上来的吗?” 玛丽皱了皱眉,“你需要调取实验室录像吗?” “好主意,”我立刻打起精神,但又萎靡了,“录像应该没开,我当时没开电闸。” “那这案子可破不了,”玛丽耸耸肩,“别想了,快准备一下,一会儿要去1号厅做海下作业。” 我点了点头。真是怪事一件,这期间一定是有人把我捞上岸,然后离开了。 谁这么好心? 这件事情在我心中铺垫了疑云。后几日平静的生活,让我逐渐淡忘了这一件怪事。直到有一天我们四个项目组再次去做联合深海作业。 这次深海作业,我需要先从5号艇的永生基因研究基地取出两瓶血清,一瓶是NO.NH309号鱼类样本,一瓶是NO.TH2001哺乳动物样本。样本信息高度保密,只能用编号进行命名。 问我知不知道它们都是什么动物,我当然知道。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动物,但他们的血清很贵,想要从实验室的冷柜里拿出来得用特殊权限和指令。指令只有光晕和黎明项目有。为什么搞得如此神神秘秘?因为不能让外界任何主体在项目组没有任何结论前得知项目组在进行动物基因嫁接的实验罢了。业界的老生常谈,实验阶段最怕门外汉惹乱子,故保密。 我的潜水能力并不好,凑合能用。我说过我喜欢海,但我不喜欢碰到海水,尤其是把整个身子放进海水里,更不用说还得下潜如此深。探照灯是唯一的光源,海水的压力让我感到窒息。 这片海底的养殖场里面圈养着我们的实验样本。我需要将定量的血清注射到几个目标样本身体里,然后观测目标样本10到15分钟,并摄像。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需要我亲自下海做。博一博二的时候我跟学弟学妹们一样一直憧憬海底的神秘绚烂,现在看来枯燥无聊黑咕隆咚。 海底的确还是神秘的,会给人未知的恐惧。我在海下时总会觉得脊背发凉,感觉这些被圈养的生物都用眼睛看着我。这种感觉很难受。数一数目前海底看到我的眼睛也算是有成百上千双。 越想越奇怪,想赶快结束然后上岸。 上岸之后我需要把空瓶放回5号艇的冷柜。会由光晕项目的成员去做样本补充。我其实问过他们的成员这个过程是不是要杀生,他们说不是,但是需求量大或者是样本质检不过关的话有这个可能。但样本很贵的,最好是可持续发展,每次只取一点点。 看,人类才是最残忍的。但目前也只有人类能推动科学的发展。 我倒很希望这片海来反抗我们,让三叉戟项目去召集出海洋里的所有生物,抗击人类的入侵和杀戮,最终由他们带领生物科学前进。这样的话我就回家睡大觉。 冷柜前站着一个人。 “谁?!”我非常震惊。这个地方没有指令进不来。 那人惊慌地转过身——是在苹果咖啡馆遇到的那个拥有水蓝色眼睛的、被霸凌过的女生。 她水蓝色的眼睛这次没有被黑色镜框挡起来,这样远远地闪在我眼前。 “是你?”我惊讶道,“你怎么进来的?你难道也是永生基因项目的吗?” 她看起来惊魂未定。 “你,你还好吗?”我上前一步问。 “抱,抱歉,”她的脸煞白,手足无措,最后迅速跑出去,与我擦肩而过。 她在干嘛? 我看着她跑开的身影,奇怪地走到冷柜前。 冷柜的密码锁发出滴滴的声响。 她刚刚在试密码? 我心中一惊。 “她要偷血清?” 我看向摄像头,希望它能给我答案。 第6章 Chap. 6 抵达特罗姆瑟科研中转站 录像很清楚地记录下了这个女孩蹑手蹑脚跑进实验室,蹑手蹑脚地试密码。 她手上拿着着纸条,密密麻麻写满字。应该是之前试过的密码。 实验室的老式六位数字密码锁,看来今天被她试对了。不白费她一番苦心。 我想这样的小偷行为,是不是要跟项目负责人,也就是Skott教授报告一声,毕竟这种保密项目被人试着打开密码锁,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我打开了通讯录。 这时,我竟收到了一封来自Aysimary的邮件。 是那个女孩。 我点开看。 “对不起,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会解释。” 我心里想,偷试验品,进局子里解释吧。 我没理她,开始编辑措辞给Skott。 我的手机铃声响起。 竟然是Skott。 “宋秦,来一趟我办公室。”Skott这样说完就撂下了电话。 我觉得北欧人都是社恐,Skott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不觉得他“冷淡”。他就是纯搞研究的社恐人。 我正好可以把录像带去他办公室跟他报告这件事。 但是总有意外发生,我刚一出门,被迎面走来的抱着仪器步履匆匆的大康撞了一下,录像带丢进了挪威海。 这时候我觉得的确冥冥之中有注定。 我问大康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说不就是撞我一下有啥的,仪器没坏就好。 我觉得也就算了,我把Aysimary偷试验品的事口述给Skott也没啥大不了。 趁此,我问大康认不认识Aysimary。 他瞪大了眼睛,说他当然认识。 我很奇怪。 他说她是光晕子项目的成员,发过很多优秀的期刊,是Skott的得意门生之一。 我摇了摇头。 “她干嘛要偷试验品?” “偷试验品?”大康奇怪道,“你搞错了吧?她偷那个又做不了什么。” 我还是皱眉。 “哎呀,鱼的基因,人的血清,能做什么呢?”大康意识到自己泄密,做了捂嘴的动作,看向摄影仪:“录像,在录像吗?” “空的,录像带被你撞到海里去了。” 我还在思索为什么这女生要去偷试验品,我打算直接回邮件问一下。 我怎么也算是这个实验室的负责人之一。我必须弄清楚其他项目组的人干嘛要这样蹑手蹑脚的。 我写道:“今天下午三点,苹果咖啡馆聊。” 对方很快就回邮了:“抱歉,那时候我因项目原因不在校。或需要一周之后再约时间。” 我转头看向大康:“你知道光晕子项目最近要出差吗?” 大康一脸迷茫。 我打算先去Skott那边,再处理Aysimary的事情。 我到达Skott办公室的时候,他直接让我拿起他办公桌上一摞论文集。没错,我偶尔需要帮他查阅一些学生的论文。 “你赶快回去打包行李,下午一点左右要启程去第五冰川,”Skott说,“光晕子项目在那边有勘测活动,大约一周的时间,临时让你去协助他们的基因实验。” “这么突然。” Skott摘下眼镜,笑道:“孩子,机遇不等人。” “什么机遇?”我笑问,“能让我再发一篇核心吗?” “这不是难点,难点在于你不知道如何把握,这次可以跟光晕子项目的成员相互学习,增强联系。以后你要的数据,也许还要他们协助去勘测。” 用家乡话说,他就是让我去搞好关系。 我说没问题。 “你跟Aysimary一起,走。”Skott低头翻起了新的文件,语气里没有一丝停顿,也不给我反应的时间。 “你说什么?”我愣住。 “她是这次光晕子项目的现场负责人之一,基因样本是她主要负责的部分。” 我差点直接说“那她怎么偷血清”,但我觉得还是得稳一把,我倒要看看她会跟我解释什么。 我下飞机的时候,风像刀一样割脸。特罗姆瑟——挪威极北,雪线之上,冰川之下。机场到第五冰川的车程不到一个小时,窗外是一片死寂般的白,云低得像触手可及,整个天幕灰压压地压着雪原。 车上暖气开得很足,但我始终没法感到真正的温暖。 每次呼吸,鼻腔都刺痛得像灌进了细碎冰沙,皮肤上干裂的地方被风一吹就裂开。我拎着实验箱下车时,靴底陷进雪里,发出“咯吱”的脆响。我们下榻处其实更像是一座被简化成住宿用途的科研中转站,混凝土外墙在风雪中像冻僵的灰鲸,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里与世隔绝。信号极差,靠近冰川边缘,雪深及膝。我们要在这里待一周。 Aysimary比我早到几个小时。 她就站在酒店门口迎接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围巾,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你好。”我主动说。 她点点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你好。” 她的声音在风里碎成了冰晶,我没听清。我本以为她会悄悄跟我解释点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帮我拎行李上楼进屋。 走廊里很静,只有门牌号下的红灯若隐若现。房间不大,但窗户正对着冰川最深的那片蓝。 “你也住这吗?” 她很明显没有料到我会关心她住哪里的问题。 “我住在楼上,二楼。” “现在没有别人,你打算给我解释下吗?” 她怔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低下头,小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偷偷潜入实验室,还试冷柜的密码,我很难不那样想。” 她咬了咬嘴唇,犹豫了几秒。 她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极难描述的清澈。 “那是……我必须带走的东西。” “那不是你的东西,你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 “是我的东西。” 我沉思片刻,“啊?” “是我的东西。” 她以为我没听清。 “冰淇淋不放在那里面啊!”我惊讶道:“那是放血清的冷柜,你找错地方了吧?” “我不找冰淇淋,就是血清。” 她看起来好像有些急了,她焦急地走近我,把我身后的窗帘拉上。 “你干嘛?” “就是血清,”屋子里变得昏暗,但因为距离近,我能看见她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我需要血清,救人。” “救人?”我更奇怪了,“救谁?” “我妈妈。” “你妈妈?”我的眉毛也拧在了一起,“为什么不送医院?为什么偷实验室的血清?” “我们没有医院,”她说,“必须用我的血清。” “你,你在说什么?你还好吗?” “那瓶NO.TH2001哺乳动物血清样本,是我的。” 第7章 Chap. 7 人类也许不是唯一的智慧生物 “你胡扯八道。你怎么不说是我的。” 我哗的一下拉开窗帘。如果她拉上窗帘营造氛围是要说这样的醉话。 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像要把话烧进我脑子里似的。 “我没有撒谎,”她轻声说,“我妈妈的身体正在衰竭……我没有其他亲人了,只能靠我。”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信了”,但我当时没再说话了。我只是感觉头皮一阵发麻,然后听见自己问: “如果真的那么急,你那天根本没带走血清,现在还来得及吗?” 她点点头,低声说:“这次我带了工具。如果你能帮我,我可以当场提取。”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们用了备用实验室的便携式冷冻提取设备——是我带上来的实验箱里备用的一套。她显然对仪器非常熟悉,动作娴熟得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根本不用学就知道怎么操作。 她抽了自己的血,离心,过滤,提纯,像是在操作某种自然早已熟悉的仪式。 完成后,她将那管血清放进便携式冷柜,跟我告别。 我本来以为她是要立即乘车,去医院之类的地方。我本该多问一句——去哪、怎么送、医院在哪、你母亲在哪,但她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现在天也晚了。 “谢谢你。”她站起身,对我轻轻鞠了一下躬,眼神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安静,“我又欠你一次。” 又?她意思是上次被我在海边“见义勇为”也算是欠一次吗? 她拎着冷柜,走出房门,脚步没有一丝犹豫。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心里竟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告别的不仅是一段事件,而是某种……现实的边界。 我洗了个热水澡,倒在床上,看着电脑发了会儿呆。 永生基因项目从器官再生到神经重构再到细胞冷冻复活横跨多个领域,而光晕子项目,此次行动专注的是海洋深层生物的极端生存机制,毕竟他们要寻找名册外的生物并进行生物考察和信息录入的话,是得去找一些极端生存环境。其实我对这个项目一直兴趣不大,但这几天接触下来,总觉得它像是藏着什么更大的秘密。 我翻看了第五冰川的实验计划表:第二天上午八点前往样本点A区冻土剖面采样,下午进行海水样本分离提取——大概就是我们来这里的主要任务了。 夜已深,电脑自动息屏。我坐起来,准备去饮水机接杯水压压思绪,好早点睡。 但就在我转身看向窗边的瞬间,我整个人像被一盆冷水浇了下去。 月色皎洁,银白铺洒在雪野之上。远处冰川边缘,一道身影在雪地上慢慢前行——是她。是Aysimary。 “等一下,”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怎么往那儿走了?” 她没有走车道,也没有走通向镇上的小路,而是直直朝着挪威海的方向走去。 我连忙凑近窗子,贴在玻璃上想看清楚。 挪威海在夜色中像一块沉睡的铁板,天幕压低,雪光渗入海面,形成幽蓝的轮廓。 下一秒,她脱下手套,拉开外套的前襟,露出一个银色的腰带扣。 我瞪大了眼睛。 她拉开了扣锁,打开冷柜,把血清安置好,背紧。 然后,她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从海岸边那片皑皑冰层上跳了下去,直入那片幽蓝的海。 没有声音。没有水花。 她就那么消失了。 “哎不是?!” 我连忙拿起电话打给Skott,但怎么打都不接。 我很清楚这个点报警、叫医疗救护车都赶不上了。 我迅速披好羽绒服,往Aysimary消失的地方赶去。 我冲出房间的时候,风几乎把门撞回我脸上。酒店的走廊像冰封的洞穴,空气冻得发硬,呼吸一口,鼻腔像被盐水泡过后的刀片划开。 外面更冷,风撕扯着衣服下摆,像是要把人从雪地里卷走。天上没有星星,只有月亮,孤零零挂在灰白色的天幕上,像一只睁开的眼睛,无声看着这一切。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往冰川方向跑去。雪很厚,每一步都要陷进去半小腿,靴子里的袜子早已湿透。我咬着牙,眼睛被风吹得生疼,心里反复回响着那一幕:她纵身跃下海面,毫不犹豫,仿佛回归的不是深渊,而是故乡。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血清,她到手了。她说要救人。 她说是为了她的妈妈。 为什么不是去医院,不是找队伍,而是直接跳进海里?而且,她甚至没穿潜水服。 我的脚一滑,差点摔倒,手撑进雪里,掌心冰冷到几乎失去知觉。我咬牙站起来,继续往海边跑。周围越来越静,只有风声贴在耳边刮过,像一道道凛冽的警告。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她说那血清是她的东西。 想起她说没有医院。 想起她说需要用它救人。 还有——我中毒那天,落水那夜,在神志恍惚间,我看见的那双眼睛。 那不是人的眼睛。没有人能有那种眼睛。像琉璃,又像被阳光照亮的海藻。 那时候我以为是幻觉,以为是濒死时大脑制造出的最后一个梦。 可现在——我不确定了。 我终于跑到冰川边缘,那块她跳下去的断冰已经重新冻结,残留着她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海岸的尽头。 海平面一片死寂,只有海风在这荒原上肆虐。没有灯光,没有回应,没有她。 我站在那里,喘息如刀,鼻腔已经失去知觉,脸上是冰冷的泪还是冻化的雪,我分不清。 我只是盯着那片海,脑子里不断回响一个念头——她不是真正的人类。 她是鱼。 如果她真的是鱼,那么世界要变了,人类社会的定义要变了。 如果她真的是鱼,那我们几十年来关于“混合基因”、“物种边界”、“人类形态与本源”的全部假设,都成立了。 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不是冷,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一种在你意识到真相即将颠覆一切的时候,才会有的亢奋与惶然。 我们不仅不是地球上唯一的高等智慧生命,甚至我们早已共存,只是从未被允许知晓。 我的双腿一软,几乎跪在雪地里。我双手撑着冰冷的地面,风呼啸而过,吹得我睁不开眼。但我从没感觉过这样的清醒。 我想了解她的一切。 我必须这样做。 第8章 Chap. 8 我不再吃鱼 12月28日。 特罗姆瑟的阳光像是刚从冰川底下打捞上来的,清冷、剔透,带着一点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的纯粹。 我们坐在市区一家叫“Fjell og Fjord (山与峡湾)”的海鲜餐厅里,据说这里的帝王蟹和深海银鳕鱼是整片北极圈最顶级的。窗外是雪后的峡湾,深蓝的水像静止的丝绸,白色屋顶一排排垒在山脚下,像是挪威人特意为圣诞节摆出的装饰盒。 但我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风景上。 我坐在靠里那侧,右手边是Aysimary。她今天把羽绒外套脱了,穿了一件米色的羊毛衫,围巾松松地搭在脖子上,头发还带着一点潮气,看起来像刚洗完头。她的脸色比在酒店时好一些了,但依旧有点苍白。 Skott坐在我们对面,翻着菜单:“昨天你打我三通电话干嘛?我暖气片坏了,一晚上手机都没电。”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说完我下意识瞥了Aysimary一眼。 她没看我,低着头摆弄桌上的餐巾纸。 Skott放下菜单:“这家店好,你们要什么自己点,报账走项目预算。” “谢谢老板。”我漫不经心地说。 服务员过来询问点单。菜单上大多是极地海鲜,鳕鱼、生蚝、海胆、深海鱼籽、烟熏三文鱼、焗扇贝,还有“捕自第五冰川水域的极鲜小银鱼”。 我看了看菜单,轻声说:“我不吃鱼。” Aysimary微微抬头,眼角扫了我一下,又马上低了回去。 “你今天怎么突然不吃鱼了?”坐在另一边的同事 Lars 笑着打趣我,他是个典型的挪威工程型男,四方脸,常年穿滑雪夹克。 “那是罐头。今天换换口味。”我笑笑,朝服务员点了帝王蟹腿和一份蘑菇奶油意面。 Aysimary翻开菜单,停顿了片刻,也说:“我吃点虾和贝类就好。” 我朝她看了一眼,她这次没有回避,只是嘴角微不可查地抿了一下。 Ingrid 坐在Aysimary对面,是光晕子项目的数据分析师,戴着红框眼镜,点了一堆海鲜,“你们不吃也太可惜了,来特罗姆瑟不吃鱼,就像去巴黎不喝咖啡。” 我笑了笑,把刀叉轻轻搁在盘沿,说:“去巴黎是一定得喝咖啡的,但在这么冷的天吃冷鱼,我就算了吧。” Ingrid挑眉:“这里的鱼可不是普通冷鱼,是刚从冰川下捞起来的哦!只有这家店能吃到!” 我笑道:“哎呀,我每次看到鱼肉,总不自觉想到海里漂着的塑料袋。前阵子还看了一篇论文,说某些鱼类体内的微塑料能在哺乳动物体内存留超过六个月。人类向海洋排泄垃圾,海洋生物将垃圾吃进肚子里,我们再吃掉这些海洋生物,这个循坏太可怕了。” Skott笑了一声:“你该学学怎么关掉脑子吃饭。” 我举杯:“是啊,职业病,老板,我这脑子确实得修修。不说了,来,敬大家。” 几位同事也笑了起来,气氛并没有冷下来,反倒因为这一句“职业病”,大家开始聊起最近新出的《科学》期刊,还有光晕子项目下一阶段可能要采集的高纬度冰层数据。 我侧头瞥了Aysimary一眼。 Aysimary没有参与讨论,只是用刀叉默默把虾摆成了一个整齐的圆圈,动作极轻,像是怕打扰谁。 她今天没带笔记本,没有数据本,也没背包,像个单纯来聚餐的普通学生。 但只有我知道,她清晨刚刚从挪威海里回来。 我甚至还没问她水下的事。 她因为我这一顿饭的沉默,突然像是卸下了一点点负重。 不多,可能只是薄薄的一层冰。 可我知道,一旦这层冰裂了,她就可能愿意跟我谈起那些深海下的秘密。 这时候,Aysimary的叉子掉在了地上。 我与她同时弯腰去捡。 她的袖子在动作中微微滑落,露出了手背内侧的一道深深的划痕。 那不是普通的伤口——不像人类的伤,边缘干净,组织泛红,渗出鲜血。这道伤口的边缘泛着微微的青灰色,中央却覆着一层透明而湿润的薄膜,像某种自我封闭的保护壳,半透明中还能看到内部组织。 更诡异的是,那层黏膜在灯光下反射出极细微的虹色光泽,仿佛是某种天然分泌出的凝胶,与我小时候看见家养的金鱼受伤时,那种包裹着伤处、帮助愈合的黏液极为相似。那时我甚至以为鱼流的是“水一样的血”。 这瞬间,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未被揭示的真相忽然间离我很近很近。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停在那伤口上多了几秒,Aysimary似乎也察觉到了,迅速将袖子拉回,抬起头时眼神复杂而闪烁。 我将叉子捡起,叫服务生拿走换了新的。 为了不让她紧张,我转头看向Skott,引导话题轻快转弯: “前两天《科学》那篇关于低温环境中基因表达抑制的文章,你们看了吗?我觉得对接下来第五冰川项目的研究手段,挺有启发意义。” 话音刚落,桌对面的Ingrid立刻接上:“那篇我看了,我甚至怀疑作者是不是在蹲我们的投稿思路。” 她推了推红框眼镜,语气半真半玩笑。 气氛逐渐升温,这种饭局的交流方式是研究员们最舒适的社交方式。 Aysimary微微低头,只是默默听着,脸上没有太多情绪,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似乎渐渐平稳了些。 就在这时,一道新声音插进来。 “要不是海洋垃圾,我们也读不了博士,大家哪来的那么多环境数据好**文?” 说话的是Trond(怎么翻译?“创得”“特朗德”?)——三叉戟项目的新组员,代替临时缺席的大康前来出席饭局。他身材高挑,金发略长,发尾随意挽成个半结,五官立体锋利得像挪威峡湾的山脊线。一身黑色毛衣剪裁利落,衬得整个人像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但他笑的时候却让人不舒服,嘴角微微翘着,一副“我说的你们都应该觉得好笑”的态度。 这样的人我一般都是上来给一拳的。但现在我是黎明项目的负责人,我老板坐对面,我不能轻举妄动。 我没想到这个时候Aysimary说话了。 她微微抬头,语气却很平静:“污染本身不该成为研究的正当理由,更不该被当成学术的前提性材料。如果没人去制止这些事情,我们发再多论文也只是纸上谈兵。” Trond耸了耸肩:“我又没说我喜欢污染,我只是说,它的确让我们这些做科研的人有了点‘价值’,至少拿个博士学位是没问题了。”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一点轻蔑。他看向老板,老板没有说什么。 我看向Aysimary,她已经不再说话了,只是把餐具轻轻放下,眉头轻皱,一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 我举起酒杯,转头对Trond说:“那你可得好好感谢那些喝完矿泉水把瓶子随手扔进海里的人了,说不定他们才是授予你博士学位的人。” 周围几个人笑了,但笑得不自然。 我没笑。 我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又低头转向Aysimary。 “我们实验组现在在做塑料颗粒在胎盘层穿透率的研究,前两天的模拟图谱已经很明显了。要不下次你来帮我们跑个分析?” 她微微一怔,看向我。眼底有那么一瞬的柔软,像极了清晨浮上海面的海雾。她点了点头,轻轻说: “好。” 第9章 Chap. 9 她的伤口 12月29日。大雪。 她来到我的实验室时,窗外已是深蓝色的夜。特罗姆瑟的冬夜沉静如密封的深海,灯光在玻璃上投下柔和的影子。 我把数据接口接好,将来自三叉戟项目那一堆毫无章法的初步数据调了出来,顺便暗暗腹诽Trond的拖延。 她坐在对面的高脚椅上,电脑屏幕的光打在她侧脸上,睫毛投下细小的影,神情专注,指尖轻敲键盘时,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我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 “今天餐桌上的话题,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冒犯了?” 她停顿了几秒,没看我,只是轻声说:“我习惯了。” 我低头看着桌面,却慢慢说道:“你手上的伤口,不是普通的割伤吧。” 她明显一顿,屏幕上的光线让她的表情几乎看不真切。但我知道她听见了。 “我不是有意窥探,”我继续,“餐厅你掉叉子时我看见了。你手背上那道伤口没有包扎,没有血痕,像有一层透明的愈合膜覆盖在上面。我小时候养的金鱼受伤后,鳞片下也渗出那层东西。” 她终于抬头看我,眼神里有震惊,有警惕,还有一丝悲哀。 “我还看到了你跳进海里,”我轻声说,几乎是在赌,“那晚,我透过窗子我看到你,跳进了挪威海。” 空气凝固了一瞬。 她的唇微微张开,呼吸有些急促。 “你到底……”我走到她对面的桌子前,双手撑着桌面,语气温和下来,目光与她相接,“在做什么?” 她缓缓闭了闭眼,像是终于做出某种决定。 “那道伤,是我在几周前,被一张遗落在远海补鲸区的栅刺网刮伤的。” 她说得很轻,仿佛每个字都从海水里漂浮而来。 “几周前?你几周前就在这里?” “确切的说,我一直都在特罗姆瑟,我的家在这,只是间歇性地回到卑尔根。” “为什么你会去远海补鲸区,又被栅刺网伤害?” “因为我母亲在远海。那种网,是以前人类用于诱捕大型鲸鱼的工具,网线上有倒刺和硬质钩片,被国际封禁二十多年了。但它还在深海里飘荡着,就像幽灵一样。当它缠上我的时候,我的胳膊已经被划开口子。” 我听得心头一震。 “你的家在海里,所以你真的不是人类?” 她眼神里没有虚伪,只有疲惫。 “我的母系血统,是深海融种之一,‘Homo Delphinae’。” “‘Homo Delphinae’?” 这些拉丁文词缀在我的大脑飞速拼凑,我也迅速调出脑海中的所有的资料,这个词语仍然很陌生。 “最能被人类理解的词汇应该是‘人鱼’。但我们并不完全像人类想象中的人人鱼那样美丽、自由——我们只是被环境强行塑造出的、为适应高压、寒冷、毒素而演化出的新型生命体。” “所以,为什么你的血清会在实验室的冷柜里?”我问:“发生了什么?” 她望着我,沉默了片刻。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她的眼睛里,像碎裂的冰。 “几年前,我被一支非法补鲸队捕获。他们在挪威海北部活动,打着科研的幌子猎杀鲸类。我被他们误认为是某种罕见的深海哺乳动物……但他们很快意识到,我不只是‘动物’,我会发出类似人类的声音,有酷似人的面容。” 我屏住了呼吸。她抬眼看我。 “他们本来想杀掉我,但很快其中有人意识到,如果我真的是某种‘人鱼’,那么这将是个爆炸性新闻,他们能直接名垂青史。但我不能让他们带走我,那意味着整个族群都会暴露在人类面前。所以,我承诺他们可以抽取我的血液,因为那是一种特殊免疫因子,对人类愈合伤口有价值。”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那管血,被他们保存在恒温舱里。后来,他们把那它卖给了一家研究机构。” 我低声道:“就是我们现在的实验室?” 她点头,眼神里有悲凉:“是啊。我的母亲,在三年前,已经出现了神经毒素损伤的早期症状。她快撑不下去了。直到我发现,永生基因项目在研究一份‘未知海洋样本’,用于激活端粒修复机制,我就知道,我找到它了。” 我喉咙发紧:“所以你申请了光晕子项目。” 她低声道:“这是我唯一能不动声色接近它的方式。我知道,它已经被用于永生基因的实验,冷柜里的血清早已不是我的那管血,它已经被提纯、被无数复制,但无疑那是我当时体内最纯粹、没有被污染的一部分。我知道它在那里,却不能抢它,不能惊动任何人。我必须像一个‘人类’,通过一切合规流程,把它取回来。” “可你上次还是没能取得那管血清。”我的眼中竟然有一丝失望。 “是的,被你撞见了,”她的语气变得很轻,也没有任何责怪的语气,“后来我被调离卑尔根,来到这里,没有机会再去拿那管血清,只能还是像往常那样,临时抽自己的血给我的母亲。” 我脑中回响着她曾经无数个难以解释的举动,如今都像拼图一样落入恰当的位置。她不是逃避人类,她是在努力避免一场灾难。 我久久没说话。眼前的这个女孩,竟背负了如此深重的隐秘与责任,只为了悄无声息地,救她的母亲。 “我能做什么?”我终于说。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咙像被冰水灌过。 她低头轻抚着袖口下的伤口,声音里带着轻微的嘶哑:“陆地是人类的家园,而海里才是我真正的栖息地。我希望人类能与我们各自相安。” 她眼睫轻颤,低头,却没有再掩饰左手上那道被渔网利器划伤的伤痕。 那种薄薄的透明膜,像是鱼类在紧急修复鳞片时分泌的黏液,却比那更温柔——生物修复的奇迹,在她身上静静发生。 她观察着我的表情,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不害怕吗?如果有人类看到这……” 我温柔打断她:“我是生物学者,我看到的是‘奇迹’。” 她缓缓抬头,眼中有不敢相信的迟疑。 “你真的……不怕我?” 我轻轻笑了一下,“你上次在水下救我时,会不会也很害怕?你害怕我看见了,会暴露你的身份,可你还是选择救了我。面对这样的你,我又怎么会怕呢。”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一层厚重的壳,从她身上裂开了一道缝。 我走近她,缓缓伸出手,动作极轻,仿佛在接近某种神圣而脆弱的存在。 “我有医学基础,可以看看你的伤口吗?”我低声问。 她微微颤了一下,没说话,但也没有拒绝。 她把手抬了起来,毛衣袖口向上卷了一点。那道伤口就藏在她左前臂的内侧——一道深而干净的切口,像是被什么锋利、带钩的器具划开。边缘微微翻起,却没有鲜血流淌。 我低头凝视着它。伤口里,有一层几乎透明的薄膜,微微闪着光,在灯下泛着淡淡的银蓝。它不是人类的愈合组织——更像某种海洋生物在紧急自愈时,所分泌出的抗菌凝胶,像极了我小时候家中金鱼受伤时鳞片下的那层神秘软光。 我缓缓伸出指尖,轻轻碰触那层薄膜。 “这——是某种聚酯愈合素?”我轻声说。 她没有躲开,甚至似乎是静静地、毫无保留地,把整只手放进了我掌心。 她点头:“我们体内有一种快速结膜系统,用来防止深海创伤感染。人类没有名字可以叫它。像是一种黏液,它知道哪里是破口、怎么补起来。” 那薄膜初时冰凉,但随着指腹的停留,渐渐变得温热。 我能感觉到它不是死物,它在呼吸,在修复,在挣扎着保护它的主人。就像她自己,一个在这世界里艰难藏身的存在,明明带着伤,却从不求怜悯。 我没有说话,只是更轻地用指腹描摹那伤痕的边缘。像是在抚摸她从未被人理解的部分。 “很美的生物机制。”我低声说。 她愣住了。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这是你基因的智慧,是你所属物种一代代承袭下来的礼物,我羡慕你。” 她的眼中泛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那情绪像深海底部慢慢上浮的气泡——起初微小而不敢破水,但有一天会冲破海面,溅出一滴月光。 “这种能力与生俱来,就像神对圣洁物种的恩赐,”我缓缓伸手包裹住她的手,看向她碧蓝的眼睛,“你对我吐露这些一定是下了不小的决心,我向你承诺,我不是为了研究你,我更不可能说出去,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 “谢谢你,宋秦。” “你多了一个人类朋友,Aysimary,”我笑道,“你以后,会常来……呃,帮我跑数据吗?” 我们之间,安静了一会儿。数据自己在后台继续跑着,而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只是她的科研同事。 我想,我们已经一起,踏进了深海。 “会,”她露出笑容,“我以后会还带一些我爱吃的鱼罐头给你。” “你吃鱼?” 我后来想通了,她又不是鱼。她说自己算是哺乳动物,那就是跟海豚、鲸一样,是吃鱼的。 “当然吃,”她笑了,“鱼肉很好吃。” “那你今天中午为什么也不吃……?” “只有你一个不吃鱼的话,就太怪了。” 第10章 Chap. 10 暴风雨 12月30日。阴转暴雨。 那天的天色阴沉,云幕压得极低,像随时要坍塌下来。 Aysimary一大早就离开了营地,说是去进行一次血清提取。她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她是去救她的母亲了。她基本过几天就要去一趟海里,这件事我基本心照不宣给她打掩护。 而我,却必须跟Trond一起出海。他说有一段数据必须重新采样,时间紧急,只能现在。海面已经开始翻涌,远处积雨云压得像裂开的铁幕,风从峡湾那边直灌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 船在浪尖颠簸着,Trond站在船头,望着远方,忽然喊了一声:“你看那是什么?!” 我猛地一抬头,心跳几乎停了一拍。 在远处即将暴雨倾泻的天际线下,黑青色的海面起伏着一抹银白,那是——尾鳍?还是一截在浪中穿行的脊背?它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流动感,几乎不像人类拥有的任何器官。 “你看见了吗?”Trond回头,眼睛亮得几乎疯狂,“是不是鲸鱼?还是海豚?你快看看!看清楚了吗?!” 我强忍住呼吸的颤抖,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也没看到。快下雨了,我们得回去。” 他狐疑地看着我:“你撒谎。” 话音刚落,一道炸雷劈开厚重的云层,整片海域仿佛被撕裂了一瞬。狂风骤起,像野兽从峡湾深处扑来,卷起一道道浪墙。船体在海面上剧烈地颠簸,木板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掀翻。 “风浪太大了,我们没法继续观测!”我喊,声音被风割得支离破碎,“快回去,Trond!” 我死死抓住栏杆,整条手臂因为紧绷而发麻。雨点随风砸下,打在脸上像碎玻璃。海与天的界限消失了,眼前只剩混沌一片。 雨水灌入我的眼睛和鼻子里,我根本没办法睁开眼睛。 但我在想,在疯狂地思考,那是不是她?究竟是不是她? 可Trond看到那抹身影已经疯了,我耳边回荡着他近乎癫狂的吼叫: “不,不,大好机会!我一定要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万一是好东西呢!” 我咬紧牙关,声音几乎被风浪吞没:“我们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风暴骤然炸开,海浪咆哮,船剧烈地一倾,我们整艘船像被什么抬起后重重砸下,下一秒,世界翻了个个。 我坠入寒冷的海中。 刺骨的海水像刀锋划过喉咙,我挣扎着,却怎么也浮不上来。氧气一点点从肺里流失,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和那熟悉的幻觉。 她真的来了。 银蓝色的身影在海水中浮现,像极光一样柔软又坚定,她的眼神无比焦急,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向我游来。 “快走!”我拼命地吐出气泡,“快走!” 可她伸手抱住了我,拖我浮出水面。 我以为这已经是全部——直到我被拖回小艇边缘,看见另一边,那具也从海里被拉起的身体。 Trond。 她连他也救了。 海面风浪尚未停歇,我们三人趴在翻覆的小艇边缘喘息,而Trond在咳出几口水后,睁开眼,望着Aysimary裸露出的脊背——那条尚未完全退去的鱼鳍般的骨膜,在风雨中微微张开。 他的眼神骤然变了。 不是感谢,不是惊讶,而是撞破了惊天机密后的贪婪。 我的心猛地一沉。 风雨未停,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当Aysimary看向他时,他抓着手里的记录仪,晃了晃,低声笑了两声。 “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Nature》、《Cell》、BBC、 联合国生物伦理委员会,全都得找我。我可以成为北极圈最年轻的终身教授!你希望成名吗?” “我会死。”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但她的眼神充满了克制的愤怒和阴郁。 “不需要全部说出来,我们可以‘合作’。我要你身上的那种‘愈合因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随便划了一道伤口都能在暴风雨中救人,这种基因,能重塑医学界。” 她沉默许久,最后低声问:“如果我拒绝呢?” Trond望着她,轻声道:“那我们就看看,哪个故事会先登上首页。” “你不怕我们现在就杀了你?”我浑身没力气,也看不清,但我拼尽全身的力气向他吼。 Trond愣了一下,旋即冷笑了一声:“你们?宋秦,你可是人类,你什么时候跟她成了‘我们’?” “她是我们的同学!!” 风雨如注,海浪仿佛在为这一刻敲响战鼓。Trond的声音在风中几乎撕裂了空气,他的指尖颤抖,脸上混杂着咸湿的雨水与贪婪的疯狂。 “她不是我们的同学!她是鱼!是人鱼!!!”他转头看着我喊,“宋秦!你早就知道了她不是人类,是吧?!” “Aysimary!快跑!!!”我用力喊道。 喉咙撕裂般地疼。雨水模糊了视野,但我清楚地看到她纵身一跃,消失在汹涌的海中。 Trond朝我和她消失的方向大喊:“我有影像,我有证据!你们以为能藏得住吗?这是整个科研界的奇迹,是诺奖,是历史,是我的一切!” “疯子!你个疯子,Trond……”我已经失去力气,“你要是敢这样做,你就不配呆在永生基因项目……” “永生基因是干什么的?”Trond气急败坏道:“你以为我想研究海洋垃圾吗?说起来我们都服务于‘永生基因’项目,可我每天看着别人的名字出现在《科学》《自然》和《细胞》上,我却只能在《海洋垃圾年鉴》这种杂志上混个作者位!” “你不可以为了搏名,去伤害同学……” “宋秦!”Trond狂躁地打断我,眼神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你太聒噪了,今天天气太差,我想,你应该——”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毫无预警地用力一推。 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 寒风撕扯着我的身体,海浪肆虐翻滚,海水像无数锋利的刀刃一样割裂我的肌肤,我拼命挣扎,试图抓住船沿,却只能被暴风雨无情地推向更深的黑暗。 “你以为我甘心?我会去自己找,找到那条鱼,拿到它的基因信息。” 第11章 Chap. 11 她的世界 雷声轰鸣,暴雨如注,海浪如同凶猛的野兽,不断冲击着破碎的船体。 我在海水中挣扎,冰冷刺骨的海水灌进嘴里,呛得我几乎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模糊的海浪翻滚和雨点打在水面的声音。 突然,一只手紧紧抓住我,力量坚韧又有力。是她,Aysimary。她的动作迅速而果断,像海洋中的猎手,毫无畏惧地带着我游向远方。 海水猛地被我们划开,暴风雨下的海面被打碎成无数碎银。我们游过破碎的船只残骸,也穿越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恶梦。 那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 塑料袋在海浪中飘散,像无数死亡的幽灵随波逐流。它们缠绕在漂浮的塑料瓶、废弃的渔网和破损的泡沫塑料块之间,随着海流缓缓漂移。 我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那是海水中混杂着化学物质和腐烂生物的气息。漂浮的油污渗出暗黄色的液体,铺展开一层薄膜,粘稠而油腻,映照着灰蒙的天空。 废弃的工业桶破裂,里面的液体缓缓泄漏,染黑了水面,像一团无法驱散的阴影。 鱼尸浮在水面,身上缠满塑料碎片和渔网,肿胀的腹部鼓起,腐烂的□□在水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海鸥盘旋于腐尸上方,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叫声。 我们划水穿过这片灾难的海域,身体不时被漂浮的垃圾割破皮肤,带来灼烧般的疼痛。每吸一口气,都是令人窒息的恶臭。 我看着Aysimary,她的表情凝重,眼中闪烁着愤怒和痛苦的光芒。 “这些,是人类留下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悲凉,“我们的海洋正在被毁灭,连我族人也无法逃脱。” 我想说些什么,却被一块破旧的塑料板划破了手指,鲜血在水中化作暗红色的涟漪。 “小心。” 她叹息着,将我的手握住,她轻轻抚摸着我被划破的手指,指尖传来一股温热,像是来自深海的温柔波动。那细微的热度缓缓渗入我的肌肤,鲜血在水中逐渐淡去,伤口如被海水轻抚般迅速愈合。 “我们属于海洋,它赋予了我们生命,也赐予我们治愈的力量。但它现在正在消亡。” “这些垃圾,要是凭我们的技术……” “十年也弄不完。” 她的眼神透露出担忧,但由于海面风浪未平,她带着我继续游向远方。雨水夹杂着海水,滴在脸上冷得刺骨。暴风雨像猛兽般咆哮着,雷光划破天空,映照着我们孤独的身影。 终于,在她坚韧的带领下,我们到达了彼岸——一座废弃的工业厂房。 她迅速生起篝火,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像一束温暖的光,驱散着身边的寒冷和绝望。 我蜷缩在火边,望着那片被人类破坏得面目全非的海洋,心中充满了痛楚和无力。 Aysimary坐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火焰,眼神里藏着复杂的情感。我们都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暴风雨和一次落水,这是一场人与自然、人与生命的较量。 “不能再让海洋……这样下去了。”我终于说道。 她没有说话。 篝火旁,废弃工厂的冷墙映着跳动的火光,空气中弥漫着焦木的香气。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户洒进来,银白色的光辉与火光交织,形成梦幻般的光影。 我伸出那只刚才在海里被垃圾划破的手,细看之下,伤口竟然已经完全消失了,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那种迅速愈合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人类正常的修复能力。 我心中隐隐联想到永生基因项目——这种愈合能力的实现,已经达成我们永生基因的第二阶段目标:延长寿命并使轻微伤口自愈。这份力量,正是人类科学一直梦寐以求的奇迹,而她,却将它作为自己的本能悄然存在着。 “你的能力,可以治愈多深的伤口?”我不自觉地问出口。 她笑了笑,轻轻脱下外衫,随手放在一旁篝火旁烘烤。随着衣袖被卷起,原本隐藏在手背上的伤口逐渐显露出来,那伤口并非仅限于手背,而是一路蔓延,延伸到她的小臂,宛如一道细长的疤痕纹理,只是目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像这样深的伤口,需要三天愈合,”她说:“在我们的族群里,领地的争斗在所难免,如果受伤的领主没办法快速愈合自己的伤口,往往下场很惨。我们也能够自愈一些脏器的疾病,但是目前随着海水污染越来越严重,自愈速度也受到了影响。这也是为什么我必须尽快找到我最开始的血清,帮助我母亲恢复健康。如果没有那瓶血清,她很难撑过这个冬天。” 她坐在我身边,眼神柔和,轻轻张开嘴唇,歌声便如海浪般涌来,缓缓拍打在我的心底。她的声音清澈透明,宛如水晶泉水流淌,带着幽深海底的神秘和宁静,又似海风拂过夜幕,轻柔而又富有穿透力。 那歌声里有海洋的呼吸,波涛的低语,鱼儿嬉戏时的欢快,也有深海沉静的孤独。她唱得缓缓低吟,旋律时而轻柔飘逸,时而高亢激昂,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魔力,仿佛能穿越时空,把我带往她的故乡——那个蔚蓝且神秘的海底世界。 我静静聆听,感受到她歌声中蕴藏的悲欢离合和对自由的渴望,那是一种只属于人鱼的纯净语言,无需翻译,却深入灵魂。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月光给她披上银色的轻纱,而她的歌声,在这荒废的工厂里,像一曲来自海洋深处的祈愿,温暖而永恒。 她低声说道:“这是我妈妈小时候唱给我听的歌。” 我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很特别。” 她微微一笑,眼角带着些许怀念:“她的声音就像这歌声一样,温暖坚定。每当我害怕,听着她唱,心就会安定下来。”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谢谢你,把这份温暖带给我。” 她的脸映着篝火的红光,泛起柔和的红晕。她往我的身边靠了靠,我索性伸出手,轻轻将她搂到膝上。 她先是一愣,眼眸微微睁大,随后轻轻闭上,似乎在感受这份难得的温暖。 她将握拳的手掌缓缓摊开,一个发卡显现出来——是我在苹果咖啡馆送她的。 我帮她捋了捋鬓边被海水沾湿的碎发,轻轻为她别上那枚发卡。 篝火的火光柔和地照亮她的脸庞,那红晕仿佛更加深了几分,温柔而真实。 歌声再次响起,在篝火和月光交织的夜晚,像潮水般包围着我,带来一丝无法言说的安心。 “你后面打算怎么样?”她问。 “你的母亲,在哪里?” “她还在深海,那个我们世代守护的珊瑚礁附近。” “带我去见她。” “什么?” “血清拿不到,你这样总是抽自己的血不是办法,我懂医,”我坚定道:“带我见她。之后,我打算帮你们,直到你母亲的病有眉目。Trond疯了,很可能要把你的消息当新闻透露出去。后面,不要去陆地了,离开人类活动的地方。” 第12章 Chap. 12 第一次别离 Aysimary向我伸出手时,她的指尖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当我的手指触碰到她掌心时,一阵奇异的温暖从接触点蔓延开来。她的皮肤比看上去要柔软得多,带着海水的凉意却又不可思议地温暖。Aysimary轻轻一拉,我便跌入水中,却没有预料中的窒息感。 海水包裹着我,却像最上等的丝绸般顺从。 她双手捧住我的脸,那样注视着我,引导着我呼吸。 在她的引导下,我第一次在如此清醒平静的状态下,吸入第一口海水。 我认真感受,这感觉如此荒谬却又美妙。 她满意地笑了,用鼻尖轻轻地蹭了蹭我,我能看到她瞳孔中闪烁的蓝光,那道竖立的瞳仁,如同深海中独自发亮的水母。 下潜过程中,她的变化令人着迷。银色的发丝在水中舒展,逐渐染上深海才有的蓝光,像是把整片星空都编织进了发间。我忍不住伸手触碰,那些发丝却主动缠绕上我的手指,温柔得令人心颤。她的皮肤逐渐变得透明,我能看到下面流动的淡蓝色血管,如同珊瑚的脉络。 她突然转身,鱼尾轻轻扫过我的小腿。那触感冰凉顺滑,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我本能地向后仰去,她立刻用尾巴卷住我的腰肢稳住我。 随着深度增加,水压本该将我碾碎,但Aysimary的双手始终护在我的脊椎处,轻轻带着我向前推进。她的掌心散发出柔和的蓝光,某种温暖的能量流入我的体内。我忽然明白,这就是她能让我在深海中存活的秘密。 她正在与我分享她的一部分生命力。 作为一名生物基因学博士,我无法用现有科学理论解释眼前的现象,但职业本能让我仍试图解析这种生命共享的机制。Aysimary掌心散发的蓝光,应该是深海发光生物的荧光素酶反应,但能量传递效率却远超已知生物发光现象,这更像是某种细胞间通讯。 当她的能量流经我脊椎时,我感受到细微震颤。或许她在我的线粒体表观基因组上植入了某种表观遗传标记?就像海洋共生细菌为管栖蠕虫提供化能合成能力一般,她似乎暂时改造了我的呼吸系统。我的肺泡上皮细胞正在经历难以置信的变化,原本用于气体交换的Ⅰ型细胞表面突然布满了类似鱼鳃中氯细胞的微绒毛结构,这解释了我为何能直接从海水中提取溶解氧。 但我脑海中这些只能停留在幻想阶段了。 我们正穿过一片海底峡谷,Aysimary跟我介绍这里原来是一片珊瑚花园,的鱼尾轻轻摆动,水流随着她的动作温柔地托着我。我本该害怕的,深海幽暗,压力巨大,四周游弋着陌生的生物,但她散发的光,让我忘记了恐惧。 五彩斑斓的珊瑚礁如同绚丽的花园,在黑暗中绽放着微弱却迷人的光芒。各种奇异的海洋生物穿梭其间,它们或灵动优雅,或憨态可掬,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海底画卷。然而,这片美丽之下,也隐藏着令人忧虑的痕迹。一些珊瑚礁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黯淡无色,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侵蚀。偶尔还能看到一些被垃圾缠绕的生物,它们无助地挣扎着,却难以挣脱束缚。 她带着我穿过一道道狭窄的海底通道,向着她母亲所在的珊瑚礁深处前进。她不时回头,用眼神示意我跟紧。我能看到她眼中闪烁着对这片海域的眷恋与守护之情,她仿佛是这片海洋的守护精灵,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直到激流毫无预兆地袭来。 起初只是细微的水流紊乱,像一阵不安的风掠过皮肤。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将我拉近,鱼尾绷紧,鳞片在黑暗中闪烁出警示般的银光。 “抱紧我!”她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急促。 我本能地搂住她的腰,脸颊紧贴她的肩胛。她的肌肤在深海中比空气里更凉,却因紧张而微微发烫。下一秒,狂暴的水流如巨兽之爪,从四面八方撕扯而来。 我们被卷入漩涡。 世界天旋地转,黑暗与蓝光交错闪烁。 Aysimary的手臂死死箍着我,她的下巴紧紧扣在我的头顶,像一个母亲在危急时刻将孩子护在怀中。可激流的力量远超她的抵抗。我的指尖滑过她的鳞片,水流如刀刃般切进我们之间。 “不,母亲,不——!”她的尖啸在水中震颤。 我脱手了。 身体被抛入混沌,肺里的海水突然变得刺骨。视野里只剩下破碎的光影,耳边是深海的低吼。我挣扎着伸出手,却只抓到冰冷的水流。 然后——一道银蓝色的影子破开黑暗。 她追上来了,我从没将她的动作那样迅速,就像一道深海的闪电。她的长发在水中狂舞,像一张发光的网,试图捕捉我。她的指尖擦过我的手腕,几乎要抓住我——可激流再次翻涌,将她狠狠推开。 在那一瞬的触碰里,她的声音刺进我的脑海,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宋秦——!记住我!” 她的眼睛在最后一刻锁定我,瞳孔里盛满深海的光。然后,水流彻底吞没了我。 ……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回归。 我趴在沙滩上,喉咙里呛出咸涩的海水。月光惨白地照在身上,皮肤因长时间浸泡而发皱,指尖还残留着抓握的触感——仿佛她的手腕仍在我掌心。 我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向海浪,可潮水只是冷漠地退去,像在拒绝我的重返。远处,海面平静得近乎残酷,没有银蓝的鱼尾,没有发光的发丝。 只有一片鳞,半埋在沙中,微微闪烁。 我跪下来,将它攥进手心。它边缘锋利,像一句未说完的话。 “……我会找到你。” 我对着深海低语,不知道她能否听见。 我踉跄着爬起来,喉咙里还残留着海水的腥味,却已经用尽全力嘶喊出声:"Aysimary!" 声音在空旷的海岸线上显得如此微弱,瞬间就被海浪的轰鸣吞噬。我跌跌撞撞地冲向浅滩,冰冷的海水没过脚踝,又迅速退去,像是在嘲弄我的徒劳。 她是不是?她是不是已经? "Aysimary——!你在哪里?" 我的声音开始发抖,视线被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我疯狂地扫视着海面,寻找哪怕一丝银蓝的光芒,一片闪烁的鳞光。 突然,远处的海面泛起不自然的涟漪。我的心跳几乎停滞,踉跄着往前扑去,却被一个浪头拍倒在浅水中。咸涩的海水灌进口鼻,我却顾不上呛咳,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呼喊。 “……回答我……” 我的声音已经嘶哑,我的膝盖一软,整个人跪坐在浪花里,手指深深抠进潮湿的沙滩。夜风裹挟着海水的咸腥,却没有带来她的气息。 泪水终于决堤,和海水混在一起。我紧紧攥着那片鳞,将它贴在唇边,像个虔诚的信徒亲吻圣物。 “我会等你,”我对着大海低语,声音轻得只有潮汐能听见,“不管要多久。” 一个生锈的易拉罐半埋在沙子里,锋利的边缘还沾着我的血迹——人类留给海洋的"礼物"之一。鲜血顺着我脚踝上的皮肤蜿蜒而下,在浑浊的海水中晕开一抹刺目的红。 四周漂浮着更多触目惊心的痕迹:塑料袋像诡异的水母随波逐流,塑料瓶里困着垂死的小鱼,破碎的渔网缠绕着腐烂的海藻。我颤抖着伸手捞起一个被晒得褪色的矿泉水瓶,标签上还清晰印着某个知名品牌的logo。 “这就是……我的世界?”我对着空荡的海面呢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脚底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更痛的是胸口翻涌的窒息感。Aysimary曾带我见过的海底珊瑚,那些会发光的鱼群,那些像星空般璀璨的深海秘境——此刻都被这些漂浮的垃圾衬得如此脆弱。 我踉跄着站起来,拖着流血的脚在沙滩上行走,开始机械地捡拾目之所及的垃圾。 每捡起一个塑料瓶,就想起Aysimary鱼尾上那片脱落的鳞;每解开一团渔网,就仿佛看见她被缠绕的画面。 以及她手臂上那条触目惊心的伤口。 我握紧了手中那片麟。 心里一个从未被光照亮的角落,此刻正在我的意识边缘显现。 第13章 Chap. 13 我投身三叉戟项目研究 1月29日。晴。 我当天是光着脚往回走的,衣服湿透了。那时候我的脑海里很喧嚣,没走一会儿就冻晕过去。 我是被赶来的警察找到的。Trond的行为被远处归航的当地渔船撞见,涉嫌故意杀人,已经被警方控制。Aysimary的事情没有被暴露出去,大家都说Trond在那场暴风雨中疯了。Skott教授来探望我好几次,劝说我不要现在这个节骨眼退出项目。我知道,他是永生基因项目的牵头人,三叉戟项目已经损失了一个Trond,他不希望我再离开。 我回到了卑尔根。 我请假了一个月,回到试验后,我的心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攥着那鳞片,突然意识到三叉戟项目研究的就是**裸的现实——当海洋生态系统濒临崩溃,什么永生基因、生物进化都成了空中楼阁。这个认知像锋利的贝壳边缘,猝不及防地划破了我长久以来的傲慢。 我掏出手机,给大康发了条消息:"三叉戟还缺人吗?" 消息提示音几乎立刻响起,大康的回复带着他特有的热情扑面而来:”天啊!我们高贵的黎明项目负责人要屈尊降贵来协助我们吗?三叉戟缺人!我们随时欢迎!不过你得想清楚,我们这里可没有价值上亿的基因编辑仪,也没有什么上核心期刊的机会,每天干的活不过是研究臭烘烘的海水样本,以及去海岸清理那些永远清理不完的微塑料……” 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明天带我去采样。” 屏幕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停顿了足足一分钟。最后发来的是一条定位,附带简短的文字:“明早六点,西码头。记得穿防水服。” 放下手机时,我忽然想起上周在黎明组看到的基因图谱,某种深海鮟鱇鱼的端粒酶活性曲线与Aysimary传递给我的能量波形惊人地相似。也许最核心的永生秘密,从来就不在实验室里,而在那些一直以来被我们当成”辅助参数“的海洋环境数据中(正是Aysimary帮我跑的那些数据),在被石油污染的海水酸碱度变化里,在因塑料微粒而变异的海藻基因里,在…… 在她,篝火边的歌谣里。 “宋秦——!记住我!” 我猛然回神。 窗外,涨潮的海浪正拍打着研究所的防波堤。 我站在摇晃的采样船上,看着大康将最新一批海水样本倒入分析仪。显示屏上跳动的数据让我呼吸一滞——那些被我们标记为"杂质"的微生物群落,正在以违背所有教科书理论的方式自我修复。 “见鬼,这不可能啊……“大康的咖啡杯悬在半空,褐色的液体随着船身摇晃,”这些浮游生物的端粒……它们在污染环境中反而延长了?” 我悄悄握紧口袋里的鳞片。Aysimary族人千万年来在深海承受的水压、污染和辐射,早已让她们进化出人类梦寐以求的永生密钥。这不是实验室里精心调配的基因药剂,而是在生存绝境中淬炼出的生命韧性。 黎明组的同事们还在无菌室里培育“完美可再生细胞”时,三叉戟的数据库已经默默记录了整个海洋生态系统的密码: 1. 北大西洋垃圾带中的水螅体表现出反常的细胞再生能力; 2. 受原油污染海域的贝类端粒酶活性激增约400%; 3. 高微塑料浓度区域的藻类群落出现跨物种基因共享。 “你们黎明组最近不是在找完美基因的触发机制吗?”大康突然拽过我的平板,调出一组珊瑚白化前后的基因对比图,“看看这个!当环境恶化到临界点时,它们的表观遗传标记会像密码锁一样自动重组。” 在数据分析仪刺耳的警报声中,我终于明白永生不是精致的科学数据,而是生命在绝境中迸发的原始智慧。就像她那样的生物,进化出超过极限的愈合能力。 当陆地上的研究者们还在争论哪个基因片段更完美时,海洋早已将答案写在每一滴抗争的海水里。 是的,永生基因研究的本质并非追求静态的完美,而是寻找生物在动态环境变化中的适应力!那种能让生命在剧变中持续进化的基因韧性!真正的永生,不在于细胞永不凋亡,而在于基因组具备应对任何危机的演化潜力。这就像深海热泉口的嗜极菌、就像计算机重启安全模式、就像微塑料富集区的藻类形成跨物种的质粒交换系统,宛如海洋版的区块链! 就像、就像……她手臂上伤口溢出的粘膜,它们的DNA修复机制不是为了避免损伤,而是为了在损伤中快速重构。 我们实验室培养皿中的细胞就像温室花朵,而真正的永生基因正在北大西洋垃圾带的漩涡中野蛮生长!那里每毫升海水含有百万计的微塑料颗粒,却孕育着已知最强的DNA损伤修复酶。这提醒我们:永生研究的未来不在于无菌室的精密操控,而在于理解生命如何在混沌中建立新的秩序。 我在思考中不断对比着电脑上的数据,终于做了一个决定。我抓起手机。 “克努特!你去把实验室冷柜里面的血清取出1/3带来!” “哪瓶?”克努特非常好奇我怎么跟哪根神经搭错了似的要动实验室最宝贵的资产,“取血清要Skott的批准。” “哺乳动物和鱼类的两瓶都拿来,你先拿来,我发邮件给Skott。” “一手交邮件,一手交血清,”克努特的语气非常谨慎,“休想让我背这个弥天大锅。” 我立刻挂断电话,开始给Skott发邮件,但我想了想,我要申请的事情不只血清那么简单,我最终发邮件要求面见Skott。 十五分钟后,我就站在了Skott办公室里。 我站在Skott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夕阳将整个海湾染成金色。手中那份写满极端环境生物数据的研究方案还在微微发烫,口袋揣着Aysimary留给我的那片鳞。 “你的思路很有破坏性啊,”Skott用他特有的方式表达赞赏,手指轻叩着办公桌面,“但问题在于样本量。光是冷柜里那两瓶可不够,我们需要至少三十个极端环境下的完整基因组,而目前实验室还没有其他突变物种的基因采集许可……” 他忽然停顿,目光落在书架上那个不起眼的相框上。照片里年轻的Skott站在科考船上,旁边是个穿军装的男人,两人举着的牌子上写着“北极生物联合考察”。 “不过等等,”他拿起卫星电话时,眼睛亮得像发现新物种时的显微镜镜头,“我认识一个人,在国防生物情报处,或许他能帮我们。” 三小时后,我坐在会议室里,看着Skott那位故人的视频画面。影像中闪过北极冰层下的嗜极菌农场、废弃核电站里的变异生物收容所、甚至太平洋垃圾带建立的漂浮实验室——全是官方从未公开的生物数据库。 “我们监视这些生物突变体二十年了,”情报官的手指划过一组变异海星的再生数据,"原本是为国防部准备的生物武器研究,但现在你的实验需要他们是吗?这些突变体可邪门,或许该换个用途了?” Skott突然将我的研究方案推过桌面:“加上这些实验室的数据,能一起建库吗?” 情报官员点了点头,开始着手数据录入。无数极端环境生物的基因序列开始交织,渐渐组成了一个令人战栗的双螺旋结构,那螺旋会自主改变缠绕方式以适应不同pH值。 “不行,需要更多**样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还有没有其他物种?譬如对人类社会还……没有公开的物种?” 情报官和Skott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加密文件夹在空气中弹出时,我看清了标签上的字样“北大西洋观测站*绝密资料*”。 我吸了一口冷气。 窗外,涨潮的海浪突然重重拍打在防波堤上。口袋里的鳞片好像瞬间变得滚烫,仿佛在警告我,这场科学探索正在滑向某个危险的深渊。但数据库里跳动的基因图谱太迷人了——那些在辐射、酸化和塑料中进化出的生存密码,正在重组我们对永生的全部认知。 第14章 Chap.14 我的选择 3月17日。 已经过了一年多。这是我研究永生基因的第四个年头了。 我在卑尔根与特罗姆瑟间奔波,在挪威海与第五冰川见穿梭,一直没能得到她的消息。 今天,我像我站在实验室的隔离舱前,手在裤子口袋里攥紧那片微微发烫的鳞,那是我掌心的温度,它传到鳞片上,再回归到我的掌心。 Skott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压抑的兴奋:“样本准备好了吗?军方提供的深海压力舱已经调试完毕,我们已经用库里的资料模拟出了一个完美的基因链条,军方那边不提供突变种,只要我们这边能提供不同于库中其他生物基因的材料,就能模拟出完整的极端环境基因表达模型。” 我的手指收紧,鳞片的边缘陷入掌心,细微的不适感让我更清醒。 交出去,实验室会解析出Aysimary所属种族的基因秘密,军方不会满足于研究,他们会想要控制、改造、甚至武器化,她和她的族人将永远失去深海里的自由;也意味着生物学和生物历史的重大发现和突破。 不交,意味着研究将陷入瓶颈,无法验证我的理论,意味着一切资源投入、精力和心血前功尽弃。Skott和军方会怀疑我对实验室的忠诚,那些在污染中挣扎的海洋生物,包括她和她的母亲,可能永远等不到人类研发的解决方案。 无论选哪一边,都是背叛。 我闭上眼,仿佛又看见她在激流中奋力试图抓住我,而我还是无法避免被激流卷离她的身体,她铭心刻骨的呼喊穿透深海: “宋秦,记住我……” 通讯器再次响起,Skott的耐心正在耗尽:“进展如何?” 我深吸一口气,将鳞片藏回口袋最深处,然后转身走向样本库。那里有我们上周从北大西洋垃圾带采集的变异藤壶——它们的基因在微塑料污染下展现出惊人的端粒修复能力。 “再给我三天,”我对着通讯器说道,声音平稳得不像自己,“我发现藤壶的基因序列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有价值。” Skott沉默了几秒,最终回答:“好,三天。” 通讯切断的瞬间,我瘫坐在实验椅上,冷汗浸透后背。我知道自己在赌——用科学家的前途赌一个渺茫的希望:或许,我能在不背叛她的情况下,找到另一条路。 窗外,夜色笼罩着海面。远处的灯塔一闪一灭,像某种摩尔斯密码。 而我口袋里的鳞片,依然在黑暗中无声地发着光。 是的,那晚,我选择第三条路。 我将实验室的电闸切断,反锁了门。 我从实验室的冷柜偷走那管血清时,冷柜的蓝光在玻璃上折射,像极了Aysimary鱼尾的鳞光。 标签上写着“NO.TH2001哺乳动物样本”,仅有我知道真相——这是她的血清。 时间好像回到了一年前,我在这里撞见她的时刻。 针头刺入静脉的瞬间,冰冷的液体混入血液,我的视野骤然扭曲。实验室的白炽灯化作深海的幽蓝,耳畔响起鲸歌般的嗡鸣。我晕倒在地。 第一天,我的皮肤开始渗出细密的盐晶,像退潮后沙滩上的结晶。镜子里的瞳孔在暗处泛出诡异的银蓝色,视网膜上浮现出原本不可见的红外光谱——我能看见实验室仪器散发的热辐射,就像深海生物感知水温变化。 第二天,指甲床生长出半透明的蹼膜,触碰水杯时,指尖自动分泌出粘液。最可怕的是凌晨的梦境:我站在海底悬崖边,看见无数人鱼被金属网缠绕,她们的歌声变成声呐探测器的尖锐频率。惊醒时,满脸都是泪痕。 Aysimary,你知道吗?你的血清,让我成为了你们中的一员。以这种异变的方式。 第三天,Skott发来第七封邮件询问进展时,我正在解剖室呕吐。我没有回应他的任何话。我的实验正在继续,不可中断,不可被打扰。 当我颤抖着记录我的体征时,实验室警报突然大作,Skott带着安保人员破门而入。 我知道我的命运已经降临。 他们冲向我的速度太快,我将口袋中那枚鳞片狠狠攥紧,甚至没空再看它哪怕一眼。 我将它丢进了等离子体灰化仪。 “你是……宋秦?你做了什么?!” Skott无比惊讶,他的镜片反射着冷光,看向一边的冷柜。 他的一举一动在我的眼中都比以往更加明显,我甚至能预判他的动作。保安冲上前给我戴上不知名的仪器,他手中的平板正显示着我的生命体征——心跳降至每分钟12次,体温28℃,血氧含量却超出人类极限。 我张开嘴,发出虚脱了的气声: “实验很成功。给我抽血,把数据给他们存到库里去吧。” “教授,要报警吗?” Skott的助手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变异的怪物,充满恐惧和嫌恶。 我失去了力气,摔倒在地,却感觉不到疼痛。 Skott思考了三秒。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 “通知军方。” 是的,我被军方以“变异种”的名号武装拘押。 我被囚禁在一个秘密基地。我不会被保释。我现在是被囚禁的危险动物,跟其他变异种一样。 我被囚禁在军方基地的第六天,皮肤上的鳞片已经不再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介于人类与深海生物之间的诡异质感。实验室的白光24小时照射着我,导管从我的手臂、颈部延伸出去,抽取血液、脊髓液、甚至表皮不断剥落的荧光黏液。 他们称我为“样本7号”,不再叫我名字宋秦。 我不再是那个令人骄傲的永生基因实验室的研究员、那名年年发表核心期刊、在生物界早有名声的科学家。 一个年轻的女性军官走到我面前。通过她看我的眼神,我知道并不怕我。 她穿着笔挺的军装,金色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却锐利得像能解剖灵魂的手术刀。 每每看到她的眼睛,我都能想到深海中的那抹身影。 她被海底峡谷吞噬,我们向两个方向迅速离散开。 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相见。 但透过那双眼睛,我的心脏却总能痉挛般抽痛,仿佛被深海鳗鱼的电流击中。 起初,她只是例行记录数据,机械地核对我的生命体征,和其他研究员没什么不同。 直到某天深夜,她独自站在我的隔离舱外,看着我在疼痛中痉挛,却依然挣扎着用指甲在床沿刻下一串基因序列。 “你在写什么?”她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像是怕被监控捕捉。 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嘶哑道:“端粒酶在极端压力下的折叠方式……你们的数据,是错的。” 她的笔停顿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留下一些东西。 一本被翻烂的《深海生物基因》,书页边缘写满批注。 一杯温度刚好的水(她知道我无法忍受太热或太冷的液体)。 甚至是一张纸条,夹在例行检查的表格里:“你的理论是对的,但他们不会听。” 第七天夜里,她终于站在我的床边,手指轻轻敲击着输液管的节奏——摩斯密码。 “你想出去吗?” 我猛地抬头,鳞片因激动而微微张开。 她俯身,假装调整我的心率监测仪,嘴唇几乎不动:“我可以帮你。” 原来,她曾是军方生物情报组的核心成员,直到她发现上级真正想要的是生物武器化。她试图销毁数据,却被降级成基层监察员。 监控摄像头的红灯规律闪烁,像某种倒计时。她的手指滑过控制面板,输入一串伪装成系统维护的指令。 ”明天03:00,备用电源会‘意外’中断12分钟,“她的呼吸喷在我耳畔,”你能在水下闭气多久?” 我看向自己已经半蹼化的手指:“跟鱼能够在水下的存活时间应该没有区别。” “那就看你的了,”她的目光尖锐,就那样直直看向我,“你一旦失败,或者被发现,都必死无疑。机会就这一次。” “为什么帮我?” “宋秦,我知道你——生物基因科学家,你不该被关在这里。去做你该做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埃薇·希尔。” 第15章 Chap.15 向深海而行 “埃薇·希尔,我会记住你。” 警报器的红光在走廊里切割出猩红的网格,我弓着身子在通风管道爬行,埃薇的血沾在掌心,滑腻得像融化的鳞片。 下方传来爆炸的震动,整个基地在低频声波中颤抖。通风管道的尽头是污水处理舱,我撬开生锈的格栅,下方幽蓝的水面映出我变异的脸:颈侧的鳃裂完全张开,瞳孔缩成两道竖线。 “扑通”! 海水灌入鼻腔的瞬间,我的身体自动切换了呼吸方式。鳃片扇动,指尖的蹼膜舒展,脊椎如波浪般摆动。 与之前Aysimary带着我游的任何一次不同。第一次,我像真正的海洋生物那样游动,水流抚过皮肤上的荧光纹路,黑暗的深水对我而言忽然变得清晰,我能看见红外热源,能听见数十海里外的声呐脉冲,能感知地球磁场的微妙变化。 但很快,腐臭的金属味刺入鳃叶。成堆的塑料垃圾像幽灵般悬浮在前方,缠住我的脚踝。我疯狂撕扯那些渔网,突然摸到网线上刻着的细小字“TRIDENT-7”——这我再熟悉不过!这些是大康设计的可降解渔网,这些渔网边缘已经长出白色菌丝,是三叉戟项目培育的“噬塑霉菌”——它们正在海水中缓慢分解。 人类在破坏,也在赎罪,多么矛盾的物种。远处,一道银蓝色的影子倏忽闪过。 “Aysimary?”我拼命摆动尾鳍(我的双腿已经融合成某种临时性的尾状结构),追逐那抹光亮。穿过沉船峡谷,越过热泉喷口。海底的垃圾确实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可怕的军方投放的声呐阵列,它们像金属海葵般扎根在珊瑚礁上,不断发射使中小型生物昏厥的脉冲。 克努特的信号浮标突然从头顶降落,其上有一处生物探测仪,闪着绿色灯光。我抓住浮标的瞬间,接收器里传出大康变调的声音: “宋秦?!项目组和教授们都说你失踪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老天,你!你的生物信号怎么在海下——等等,你‘变异’了?!快!准备好打捞!” 海水突然剧烈震荡,远处,无数银蓝色的光点正在集结。 我听到了歌声。她的声音,这么久的分别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来——那不是幻觉!她就在千里之外,在珊瑚森林的彼端,她的长发如同液态月光,随着洋流舒展。她正俯身解开缠绕在海葵上的渔网,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伤痕。我知道是她,我的心脏,它此时跳动频率我无比熟悉。可她没有看见我。这样也好。此刻的我,皮肤覆着荧光纹路,指间连着半透明的蹼膜,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人类学者。 “快!准备打捞舱!”克努特的声音突然插入频道,“宋秦,我们马上救你!我们有三分钟窗口期!” “不!”我的声音让通讯器爆出杂音,“继续执行三叉戟项目!必须持续降解作业,扩大嗜金属菌投放范围!我留在深海。” 我想他们会懂我的意思,这才是人类当前阶段对永生基因这个宏大课题的正确研究方向——不是对抗死亡,而是重建生命与环境的动态平衡。 海沟深处传来低频震动,是军方潜艇的声呐发出了探测波。 “听着,”我按住浮标的发射键,“永生基因不是让细胞无限分裂,而是让生命在环境剧变中保持基本的进化弹性。环境是生命存续的基础!如果我们这个基础都保证不了,谈永……” 一道闪电般的银光突然刺入视野,她转身了!她的鳞片在暗流中闪烁,像星辰坠入深海。我们的目光隔着一百米海水相遇,她瞳孔骤缩,认出了我这个变异却熟悉的灵魂。 她的耳边,别着那枚发卡。 暴风雨在海面形成涡流,卷起海底的沉积物。 这让我闪回到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她被暴露在危险的人类面前。 克努特的打捞舱正在下潜,舱壁反射的冷光惊动了鱼群。 但我已经松开浮标。浮标迅速向海面弹回。 是时候了。 我摆动尾鳍冲向那片银蓝。 军方的声呐波探知到异常,脉冲波已经在我身后炸开,却追不上一个同时拥有人类意志与人鱼躯体的存在。 海面,飓风掀起十米巨浪。海底,我们的鳞片照亮了整片珊瑚墓场。 永生从来不是个体的不朽,而是生命信息在代际间的完美传递。两千公尺之上,克努特的项目组检测到前所未有的基因共振波。 大康盯着屏幕上闪烁的绿点,突然想起那个被删除的实验记录: “Subject R-001(宋秦)变异进度100%” 大康与克努特相视,心照不宣地仍然选择抹除了这条数据记录。 “老兄,就在刚刚,咱俩可能删了一个诺奖喔!” 举着的啤酒碰在一起,泡沫混着雨水流进袖口。 克努特突然大笑起来,笑声被雷鸣吞没大半: “去他的诺奖!那是宋秦的诺奖!世界上几个研究员能往自己身上注射未知物种的血清?!你行吗?” “敬宋秦!”克努特又开了一瓶啤酒,这次他小心地倒了一半进海里,“下次见面,记得给我们讲讲在水里的感觉啊!” 大康的平板还在接收着海底传来的异常数据流。 二十年后。 阿赞诺生物实验室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熔金般的夕阳。 克努特和大康站在顶楼会议室,望着全息投影上最新的海洋生态数据: 1. 太平洋微塑料浓度下降92%; 2. 珊瑚礁覆盖率恢复至工业革命前水平; 3. 全球鱼类种群数量回升至可持续捕捞阈值以上。 “她还是不肯出席新型试剂的发布会,”大康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佩戴着三叉戟胸章,摩挲着酒杯,“说是有更重要的事。” 克努特满脸胡茬,他西装胸口别着代表阿赞诺生物实验室的三叉戟徽章,笑道:“是什么重要的事,咱还不知道吗?大不了咱上去顶一阵,记者不就那些世俗的问题,问不出个门道。” 实验室大厅突然骚动起来。一位女性大步穿过自动门,军装早已换成银色的纳米纤维制服,但那双蓝色的眼睛依然锐利如初。 “刚收到深海监测站的数据,”她将加密终端拍在桌上,“宋秦博士的私人潜艇在挪威海A2号海沟边缘消失了。”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东面的落地窗。二十公里外的海平线上,最后一缕阳光正被海水吞没。 “那么,希尔女士,”克努特摇了摇头,“我替她做决定吧,联合国那边催急了,你去那个什么‘远日点计划’,替我们在宇宙继续对永生基因的研究吧,或许你还能从巨砾集团那边打探到可靠的情报,未来是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的时代,也许机器真能帮助永生。” 大康耸了耸肩,“他们搞的机器人挺邪乎的,‘永役’还是‘永生’,真讲不清楚。” “没问题。” 另一边,挪威海。 月光下的沙滩空无一人,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研究服留在礁石上。衬衫口袋里别着阿赞诺实验室的工牌,和那枚三叉戟徽章。 当宋秦的指尖触到海水时,皮肤下蛰伏的荧光纹路瞬间苏醒。 十年前注射的血清从未失效,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这个时刻。 颈侧鳃裂重新绽开,瞳孔收缩成适应深海的竖线,双腿融合成流线型的尾。下潜时,一群闪着蓝光的深海萤虾恰好游过,像一场突然降临的星河。 三百米外的海面上,银蓝色的光晕如花绽放。柔和的歌声乘着晚风而来,每个音节都裹挟着潮汐的韵律,像是远古海洋留下的密码。 当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深蓝色海平面下时,岸边的礁石缝里,一株新生的珊瑚正悄悄伸出它荧光色的触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