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她只想搞崩前夫》 第1章 第一章 辰时刚过,一辆青幄朱轮马车在宣德门外停住,车夫跳下车辕摆好黑漆踏凳,随车的侍女上前掀开车帘,沈知许步出马车,在踏凳上站定。她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昂首望向宫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沈氏知许,已故吏部尚书沈公讳敬言之女。尔父世传忠孝,清正勤勉,前蒙不白之冤,今已昭雪,忠魂得慰,公理毕彰。” 她今日梳着端庄的高髻,簪着白玉钿钗,身着月白蹙金绣鸾鸟纹礼衣,整个人纤细挺拔。 随行的女官向守门的皇城司禁卫递上宫牌与告身文书,禁卫核验无误后,退后一步,躬身放行。沉重的宫门被缓慢推开,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尔以女子之身,处倾覆之际,秉刚毅之志,克明真相。既雪沈门之冤,亦振朝堂之纲,其志可嘉,其勇可佩,堪为巾帼之表率。” 她沿着宽阔的御街前行,远处,便是巍峨的大庆殿,路上偶有行走的官员,见到县主仪仗,皆侧身避让。 东庑廊下的玉兰开得正盛,沈知许随着提灯的内侍穿过左嘉门,月白色衣摆从石阶上掠过。 “朕感念尔门忠烈,深嘉尔之奇功,册封尔为‘永安县主’,食邑八百户。俾尔身有所归,志有所酬,以安先灵于九泉,以表朕心于天下。” 步入内廷,脚下的御道渐渐收窄,化作蜿蜒的石板小径。沈知许于点缀着松柏、假山的朱红廊柱间穿行,宫女、内侍往来不绝,却听不见一丝人声,只有流水潺潺与啁啾鸟鸣。 “自今以后,望尔承此荣宠,长享安康,永绥福履,钦此。” 终于,他们停在了宣政殿前,她独自上前,候在殿门外的绯衣内侍扬声宣召,尖细的唱喏声刺破寂静:“永安县主沈知许,觐见谢恩”。 沈知许随着宣召声步入大殿,她撩起衣摆,双手加额,双膝跪下叩首:“臣女沈知许,谢陛下隆恩。” 微微的凉意通过额际传来,她看不到御座上的人,却能感觉得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大殿上一时安静得能听得见最细微的心跳声。 “平身,看座。”低沉的声音传来,一名小内监立刻搬来交椅,置于御案侧下方。 沈知许再拜后敛衣端坐,背脊挺得笔直。 “沈家冤屈,却让你一个弱女子声张正义,是律法之失,是朝廷之失,亦是,朕之失。这永安县主的封号,不足以弥补万一,唯望能稍慰你在天之亲。”楚渊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陛下言重,沉冤得雪,是陛下明察。臣女所为,不过人子本分,不敢称功。”她的脸上平静无波,依然是那个应对得体,不卑不亢的贵女,楚渊却一时无言。 第一次见她,是她以庄王妃的身份,随新婚夫婿楚照入宫谢恩。楚照本是他的侄子,但被过继到膝下为子,依制他们需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她珠冠上的珠玉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却掩不住她脸上新嫁娘特有的羞意。 他依礼嘱咐一双新人和睦持家,她叩首谢恩:“臣妇沈氏,叩谢陛下隆恩。妾定当谨守闺训,尽心侍奉殿下,不负陛下期许。”声音轻柔,却清晰悦耳。 沈知许婚后常出入宫闱,于太后跟前恪尽孝道。年节时分,楚渊亦会收到她亲手所做的针线作为孝敬,随之便按制回以赏赐。每每此时,她总在御前数步之外止步,垂首敛目,恭敬肃拜:“谢父皇恩赏。” 直到沈家三族被夷,太后下懿旨将她休弃。那日大朝会时她于宫门外敲响登闻鼓,楚渊免其杀威棒,破例召见。她跪在金銮殿冰凉的金砖上,裙裾如云铺散,后背挺直,双手举起诉状,昂首看向他,声音坚定决绝:“民女沈知许,今日冒死叩阙,非为私怨,实为揭露一桩动摇国本、欺君罔上的滔天巨案!民女状告:大皇子楚照、承恩公柳鹤年、兵部尚书苏秉清,构陷忠良,欺君罔上;江州知州李修远,贪墨军资,嫁祸他人,煽动军变,胁迫圣听!” 楚渊于御座上注视着沈知许,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完成了最残酷的轮回。从繁花似锦的从容到孤注一掷的决绝,再到如今心念俱灰的死寂。他心下恻然,一声叹息几不可闻:“沈知许,此后,有朕一日,宫中便是你的倚靠。” 沈知许的脸上未见波澜,唯有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垂眸恭敬而疏离地回应:“谢陛下垂怜。” 楚渊无法,他心知言语无用,唯有日后多加看顾罢了。他抬手正欲召王贵德近前,却见一名小内侍躬身疾步而至,在王贵德耳边低语两句,他听完慌忙趋步至御前,扑通一声跪倒:“陛下,刚传来消息,庶人楚照,殁了。” 楚渊讶然站起,下意识看向沈知许,她亦同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都退下。” 楚渊挥手,殿内宫人应声而退,他一步步踏下御阶,朝她走去,袍袖拂动间,身影渐渐将她笼罩。他仔细观察她脸上的每一寸细微反应,而她始终静坐原地,不避不让,任他审视。 静默在咫尺之间蔓延,楚渊终于开口,声音里压着复杂的情绪:“何苦脏了自己的手?他那般境地,苟延残喘,也熬不了多久。” 沈知许缓缓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衣襟间清苦的沉水香,近得他能看清她颊边被晨光映亮的细微绒毛。 她笑了,那笑意中有着痛楚的快意。她仰面望入他眼底,声音轻而锐:“臣女不仅要他死,更要他死在臣女手中。脏了手?陛下,手刃仇人,方能以血洗恨。纵是如此,杀他一人,又岂能偿我沈家十三条性命?” 她等着他天威震怒,可他只是静默地注视着她,半晌,他唇间逸出一声低叹:“别这样笑,沈知许,很难看。” 她陡然怔住,如同蓄满力道刺出的一枪,却没入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中,所有锋芒顷刻间被吞噬消解,她整个人凝固在原地。良久,她再度开口,问出了那个在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臣女只问最后一句,我父亲在狱中,是为人所害,还是……自尽?” 楚渊眉头紧锁,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固执地等着,他欲避而不能,终是无奈回答:“你父亲沈敬言,是自尽。” 话音刚落,泪珠便毫无征兆地从她眼中滑落。她背光而立,那些眼泪却映着斜射入殿中的晨曦,灼灼发亮,刺得他心口微微一痛。 她凄然一笑,似悲似嘲,“父亲心中始终有君有国,却独独无家。”语毕,她后退两步,敛衣深深下拜:“陛下日理万机,臣女告退。” 她退出大殿,背影渐渐融入廊下的阴影中直至消失不见。楚渊独自站在殿上,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脑中不断响起她那句“有君有国却无家”的控诉。 他缓缓踱回御案后,望着按上堆叠的奏折,一段蒙尘的旧事,倏然浮上心头。 那也是一个清晨,吏部尚书沈敬言为着次年春闱与年底官员考核等事宜前来禀奏。他为人板正,办事却极通透,他将繁复的规程条分缕析,很快便奏对完毕。 提前完成工作,楚渊心情松快,见沈敬言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便随口问了一句:“沈卿家中子女可还安好?朕记得你有一双年幼子女。” 沈敬言闻言,严肃的面容上顿时染上一丝暖意,他躬身回道:“劳陛下挂心。犬子与小女,俱是顽劣,全仗他们长姐时时教导。” “哦?”楚渊颇感兴趣,“沈卿那位长女,据闻乃钟灵毓秀、博古通今的才女。” 沈敬言的笑意更深了些,语气中带着骄傲与欣慰,“是世人谬赞了,她年岁亦不大,待弟妹却极有章法。犬子性子沉静,少年老成,平日只爱埋首诗书。她便寻些生僻的诗词典故去问他,名为请教,实则是逗他多说话。至于幼女,则常耍些自以为聪明的小计谋。却每每被她长姐一语道破,气得小丫头直跳脚,她却又能三言两语将人安抚好。臣有时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有趣极了。” 楚渊听罢,不禁莞尔,叹道:“沈卿有女如此,蕙质兰心,持家有方,实是令人称羡。” 沈敬言却话音一转,离席长揖道:“陛下承天之重,日理万机,然天地人伦,亦是治国之本。臣冒昧进言,陛下纵不为江山社稷考量,亦当为自身计。臣每每得享天伦,深感此乃人间至慰。若宫中能有皇嗣承欢,这般温情,或可稍解陛下理政之劳。” 那时的楚渊,只当这是臣子一次寻常的劝谏,随口便应付了过去。如今再度回想,他才终于听懂了那话语深处,一个父亲对家的眷恋与满足。 沈敬言不是心中无家,而是那个被他骄傲提及的长女,早已助他撑起了一个安稳的家,他才得以一心为君为国殚精竭虑。 直至最后,他更不惜以自尽于狱中的决绝方式,撕开了朝廷表面和谐安稳的假象,也终于震醒了自以为知人善任的楚渊,让他看清自己属意的守成之君楚照,内里是何等的残酷与猖狂。 楚渊闭上眼,他许诺的宫中倚靠,在沈家十三条性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个曾充满生趣的沈知许,早已随着父亲的自尽、家族的覆灭,死在了过去。而他,正是这桩悲剧背后,那迟来的、无力的裁定者。 他蓦然从回忆中醒来,惊觉自己竟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来人!”楚渊大步往外走去,门外的王贵德与守门的殿前值亦快步而至。 “立即备马。” 楚渊越过跪于他身前听令的众人,步出殿门,他掀起袍角大步跑了起来。一路穿过内廷御花园,在宫女内侍们慌张跪下的疑惑中穿过左嘉门。 沈知许,你千万不要…… 等他跑到大庆殿前的广场上时,侍卫终于拉着马追了上来,他顾不上吩咐什么,伸手扯过缰绳,跃上马背,往外疾奔而去。 楚渊仿佛又回到大理寺卿向他汇报沈敬言于狱中自尽那日,心中只余对自己的自责。 已然反应过来的众侍卫亦上马跟随,太阳已从城楼上跃出,一行人在御街上策马齐奔,快到宣德门时,左边一人一马当先叫开城门,楚渊御马从门楼间冲出,直奔永安县主府而去。 永安县主府正是旧日沈府,原本楚渊想在东华门外为她设府,免得她触景生情,却不想她竟上折请将沈府归还于她,甚至不让内庭工匠做任何修改。 到达县主府所在的蔡河沿岸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楚渊纵是心急如焚也只能降下马速,后悔的情绪于此刻达到顶峰,他在心中不断质问自己为何放她离开,为何不将她留在宫中。 越靠近县主府,路上行人越少,终于到达大门前时,周围已是一片安静,随行的侍卫上前叫门,却许久都无人应答。就在楚渊焦急得要上前踹门时,一个老仆颤巍巍地打开大门。楚渊早已失去耐心,当先往里闯去。 绕过影壁,只见前院陈设破败,到处都没有她的身影,只有几个下人在漫不经心地洒扫,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楚渊随意抓住一个婆子问道:“永安县主何在?” 那婆子惊恐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厉喝:“快说。”那婆子被镇住,战战兢兢地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他甩下她便往那方向跑去,直到走到尽头,站在一个写着“馥藻阁”匾额的院子前。 楚渊一眼便看出那是沈敬言的字,那三个字墨色温润,不似他平日公文书写那般厚重,虽字字合矩,却多了些圆融细腻,想必这便是沈知许女儿家时的院子。 总算找到地方,他心中却生出一丝胆怯,可紧迫感使他步履不停,终于来到上房紧闭的房门前,他用力推开门,那一刻,时光在他眼前静止,他听不见随同侍卫的惊呼,看不到被惊动而从榻上慌张冲出的狸奴,眼中只剩下那个悬挂在梁上的月白色身影。 他终是迟了。 第2章 第二章 沈知许感觉自己很累,太累了。她倾尽所有为家族洗清了冤屈,柳家、苏家高楼倾覆,太后、皇后幽禁深宫,楚照、李修远皆已伏诛,世间恩怨已了,如今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可持续不断的颠簸感、耳边传来的嘈杂人声与马蹄声让她难以安睡,她仿佛身处行驶于闹市的马车之中,沈知许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阿许,快进入皇城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指节敲击木板的声响一起传来。 是三叔的声音!他不是? 沈知许猛然睁开眼睛,眼前是浅褐色的硬木穹顶,米白色的杭绸衬里随着马车行进有节奏地起伏着。她略微偏过头,一阵风恰在此时拂起车帘的一角,窗外骑马随行的正是三叔沈敬澜。 “姑娘醒了?” 沈知许缓缓转过头去,只见自己的贴身丫鬟云溪正打开一个漆木食盒,一边絮絮说着:“今儿起得太早了,您就用了一小碗粥,这会该饿了。”一边手脚利落地从盒中捡出一块栗子糕、一块蜂糖糕,置于碟子上递过来。 她下意识接过,脑中一片混乱。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从宫中出来后,不是已经…… “姑娘怎么不用?可是没胃口?”云溪见她端着不吃,有些疑惑。 “云溪,这是哪儿?”她问道。 云溪一怔:“在马车里啊,咱们正往宫里去呢。” “进宫?”沈知许转过头,语气急迫,“去宫里做什么?” “今日是万寿节,太后娘娘下旨命京中六品以上官员家中未出阁的女子入宫赴宴,姑娘您是不是身子不适?要不奴婢禀报三老爷,咱们这就掉头回去!”云溪见她神色不同往常,心下着急,伸手便要掀帘子。 沈知许一把将她拦下,“只是方才睡迷糊了,做了个好生离奇的梦,无妨。”虽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但沈知许已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回到了十七岁那年——永熙九年。 云溪仍不放心,可见她已神色如常地吃起起糕点,只好坐回原处,手中继续整理物什,目光却不时悄悄看向她。 沈知许执起银箸夹了一块栗子糕送入口中,甘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喉间却酸涩发紧,心口砰砰直跳。 她回来了,三叔、云溪亦安然无恙,那么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们定也还活着。 她侧首掩饰发红的双眼,车窗帘子轻轻晃动着,帘外街道一侧店铺的招牌不断随马车的前进向后掠去。 尹梁城御街上的竞争向来激烈,此时的街景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六年后她常见的一些店铺有些还未出现,有些却已兴旺如斯。 沈知许放缓呼吸,按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凝神细思眼下境况。 此次万寿节广召京中待嫁贵女,明为贺寿,实则是为圣上选妃。当今陛下楚渊年二十有七,膝下犹虚,唯有一过继子楚照。前些时日圣体欠安,辍朝一日。虽只是寻常发热,众臣却忧心不已,且朝臣向来不赞同立楚照为嗣,纷纷上书奏请充实后宫。圣上认为大张旗鼓选秀过于劳民伤财,最终由太后提议,借寿宴之机相看贵女,才有了此番宫宴。 而楚照急于成婚亦是因此事而起,此时他应已请动清河伯前来说项,父亲与他初步议定了婚约,圣寿节后他便会请旨赐婚。 她必须设法阻止这桩婚事,时间紧迫,此次宫宴将是她最后的机会。 过了景和门,入宫的马车已从宫门前排到了城门口,沈府的马车随着队伍缓缓前行,忽然后方传来一阵骚动。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不顾秩序,强行越过前排车辆向前驶去。云溪透过纱帘细看,小声回禀:“姑娘,是承恩公府的车驾。” 听着后方隐隐传来的吵闹声,沈知许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心中一动,她掀开车帘假装好奇道:“三叔,后面发生了何事?” 沈敬澜看前面队伍还在缓慢移动,便命随行的小厮前去查看,过不多时他回来禀报,“三爷,柳家的马车强行超车,把李太傅家的车轴撞断了。” 沈知许忙着急道:“劳烦三叔差人护送我的丫鬟过去,将李姑娘请到车上来。”李元箐是沈知许的闺中之友,两人素有来往,沈敬澜不疑有他。 前世李家马车出事时,沈知许并没有主动过问,因此是进宫后李元箐气不过找柳昭华要说法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时柳昭华不仅没有道歉,反而还将李元箐羞辱了一遍。 云鹤在护院陪同下赶往骚动处。片刻后,李元箐红着眼眶上车,鬓发微乱,显然是受了惊吓。 “柳家未免太过霸道!”她哽咽道,“若非车夫及时勒马,只怕......” 沈知许吩咐云溪拿出妆盒为她整理仪容,自己则轻抚她后背,皱眉道:“宫门之前竟如此猖狂,元箐莫怕,待入了宫,我定要她们给你个交代。” 李元箐忙拉住她的衣袖:“此事与你无关,莫要为我惹宫中贵人不快,要找她也是我去找。” 沈知许却道:“柳家女向来霸道,你一人过去没得她们欺负你,且宫中自有规矩,贵人们也是讲道理的。大庭广众之下,她们行事不妥,咱们讨个公道也是应当。” 李元箐还想说什么,沈知许便问起她准备的贺礼,将话题拉开了。 好不容易进了宣德门,众人下车步行。因太后尚在前朝受百官朝贺,宴席未开,众人被引至偏殿等候。 一进门沈知许便看见柳昭华正与妹妹柳昭妍在银杏树下说笑,她带着李元箐径直过去。 沈知许开门见山道:“柳姑娘,方才在宫外,贵府马车撞坏了李府车驾,是否该赔个不是?” 柳昭华远远看见沈知许,便下意识抬起下巴,挺直腰背。见其竟然是为人出头,她瞥了一眼李元箐,轻蔑地勾起嘴角:“我当是谁,小小一个六品官之女,竟胆敢档在宫门口,怎么,御街是她家的别人不能走?” 她冷哼一声,“若不是太后开恩,她能与本姑娘同席?有这样的机会是她的荣耀,还想让本姑娘给她道歉不成?” 纵然沈知许故意想激她,也被她气得不轻,她寒声道:“好个不知礼数的小娘子!今日你若不肯赔礼,我宁可错过宫宴也要讨个公道!” 李元箐亦气得身子都在发抖,却还是拉住沈知许袖子:“阿许,不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 柳昭妍在一旁看着,隐隐有些不安,忙拉了拉柳昭华的手。她却不耐烦地甩开,反而一副越发得意的样子,“不敢动手就让开,好狗不挡道。” 沈知许见此冷笑道:“柳姑娘方才说,六品官之女不配与你同席?这么说来,你倒是比太后娘娘还要尊贵了。” 柳昭华还要反唇相讥,却被妹妹暗暗拽住。柳昭妍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她脸色骤变,虽仍面带不忿,终究只是一甩袖,带着妹妹转身离去。 沈知许眼角瞥见角落处立着的一位女官,当即提高声量,悠悠道:“此情此景,正应了那句‘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 李元箐立时会意,高声接道:“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有些人啊可能听不懂呢。”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低笑声。已走出数步的柳昭华猛地回头,眼中怨恨之色毫不遮掩。 御花园内,众千金于宫人的指引下依序入座后,柳太后方在皇后与众妃嫔的簇拥下驾临。 众人依女官的指示分批向太后见礼,沈知许随第二批十人上前,礼毕,太后循例会择人垂询。 沈知许垂首侍立时,听得太后问身旁的女官:“这可是沈家千金?” 沈知许出列福身:“臣女沈知许,恭请太后圣安。” 太后徐徐问道:“果然是个标致人儿。素闻沈家诗礼传家,不知平日都读些什么书?” “回太后,臣女愚钝,只随先生粗浅读过《女诫》,闲暇时也偶尔翻阅《诗经》。”沈知许声音清越,举止从容。 太后捻着沉香念珠,语气难辨:“哀家却听说,你的诗才在京中颇负盛名。” 下首的柳昭华闻言,得意地勾起嘴角。 沈知许心下了然,知是先前争执已传至太后耳中。她面不改色,恭谨回话:“臣女向来有感而发,不敢当此盛名。” 花园中一时鸦雀无声,皇后赵嫣在一旁微微挑眉。 太后右手捻动念珠的速度加快了一瞬,她声音冷淡道:“既然如此,待会儿献艺时,便让哀家见识见识你的诗才。” “臣女遵旨。” 宴席开始后,身着淡粉宫装的侍女们手捧珍馐,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一位面容稚嫩的宫女端着托盘走近时,沈知许敏锐地察觉她指尖微颤。待她捧起一碗甜汤即将置于案上时,宫娥忽然手一抖,汤碗直朝沈知许倒来。 电光火石间,沈知许已起身后避,甜汤尽数倒在坐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引来四周侧目。 柳太后蹙眉望来,皇后见状出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宫女吓得面无人色,跪地欲言,沈知许却已从容福身:“回娘娘,方才臣女见这位宫娥面色苍白,端盘时指尖发颤,想是身子不适。臣女心下关切,一直留意着,这才侥幸避开。惊扰圣驾,实属不该。” 皇后温声道:“原是这般。你欢喜赴宴,若因宫人失误而污了衣裙,倒是我们做主人家的不是了,你心思细腻,避过一劫,何罪之有?” 转而向太后柔声请示:“至于这宫娥,母后,您看?” 太后收起念珠,淡淡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未造成损伤,便罢了吧。沈姑娘以为如何?” “太后仁慈。”沈知许福身回道。 被打湿的坐垫早有内侍更换好了,沈知许归座后,宴席再无波澜。她始终仪态端庄,举箸进食时连衣袖也只是微动,任凭各方目光暗中打量,始终从容自若。 至献艺环节,园中气氛愈发热烈。各家千金轮番上场,或抚琴,或作画,其中最出彩的当属太常博士之女陈氏的《菩萨蛮》独舞。她未着舞衣,仅凭一袭常服便将原本的群舞演绎得曼妙多姿,赢得满堂喝彩。 待众人表演完毕,沈知许才缓步至书案前。略作沉吟,便挥毫而就。待墨迹干透,将诗笺交予一旁侍立的宫娥,才悠然入座。 郢朝文风极盛,家中稍讲究些的人家都会给女儿筵请西席,会写诗的贵女自然不少,今日献诗者竟有十余人。太后略翻诗笺,便命识文的小黄门当众诵读。 献上的无不是精雕细琢的贺寿诗,虽辞藻华美,却难免匠气。待念到最后一首沈知许的诗时,小黄门方念出首联,众人便精神一震: “山河开玉宇,日月拱丹霄。南溟浮槎远,北辰垂象高。风云生袖底,雷雨过眉梢。愿撷昆山雪,添筹映凤朝。” 诗声方落,满园寂然。 赵嫣看向柳太后,欲言又止。柳太后略一颔首,她只好硬着头皮赞道:“好一个‘愿撷昆山雪,添筹映凤朝。’即景抒情,寓意深远。” 太后淡淡道,“确是难得,该赏。” 不多时,小黄门捧来一个紫檀木匣,沈知许谢恩接过。 随后,柳太后便在赵嫣与众妃嫔的簇拥下离开了,临行前特许众人于御花园游玩。 沈知许与李元箐携手游园,见她频频看那匣子,她便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翠玉雕琢的竹节形禁步。 见此李元箐满面忧色:“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却连累你遭太后娘娘不喜。方才那诗,幸得太后未当场发作,只是用这禁步作为警示。” 沈知许只觉得好笑,太后哪里是不计较,她是压根没听懂。 太后柳氏出生于益州巨贾之家,北人向来歧视南人,更何况柳家祖上还是捐来的官,沈知许敢在贺诗中暗贬南土,正是知道太后不擅诗词。待她过后醒悟过来,必定要恼羞成怒,如今只看皇后何时点破此事了。 沈知许轻拍她的手背:“此事原就是柳昭华挑衅,与你何干?” 随即指着不远处的一株绿菊道:“这株绿云开得好,咱们过去瞧瞧。”李元箐便高兴地与她一同过去。 御花园瞰碧轩内,皇后赵嫣垂头跪于堂中,柳太后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铛铛”作响:“好一个沈知许,竟敢戏弄哀家,速将楚照召来,让他看看自己选的好女子!如今便这般目无尊长、狂妄自大,往后入了门还将我这太后放在眼里吗?” 第3章 第三章 楚照来到瞰碧轩时,殿内宫人早已被屏退,只剩柳太后满面寒霜地坐在上首,赵嫣侍立一旁,神色惶然。 “孙儿参见皇祖母。”楚照依礼参拜,话音未落,一张诗笺已摔落在他身前。 “你看看那沈知许今日写的这贺诗!世家贵女,便是如此轻狂么?”柳太后指着他的手指因怒气而发颤。 楚照捡起看过,捏着诗笺的手指悄悄捏紧,面上神色却未变,“皇祖母息怒。孙儿以为,此诗气象开阔,正是贺寿佳句。” “佳句?”柳太后气极反笑。 “她分明是讥讽我南人如浮槎漂泊,不及北地尊贵!这等目无尊长的女子,断不能为庄王妃。哀家已为你择定柳家嫡女,明日便下旨赐婚。” 楚照蓦然抬头,目光沉厉:“皇祖母,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柳太后厉声道,“莫非你当真非沈知许不娶?” 楚照向前一步,神色恳切:“皇祖母明鉴,孙儿非执着于沈知许一人,孙儿所思,乃储位之重。陛下年方二十七,正值盛年,而太宗皇帝三十五岁方得皇子。朝中众臣皆盼父皇早日得嗣,孙儿处境看似风光,实则烈火烹油。” “这与你的婚事何干?” “关系重大。”楚照深深一揖,“如今最反对孙儿继嗣的,正是以沈敬言为首的清流一派。他们担忧孙儿受柳家影响过深,恐外戚坐大。若孙儿此时再娶柳氏女,岂非坐实了他们的担忧?” 他抬眼看向太后:“沈家世代清流,又有杨家互为倚仗,在士林中威望极高。若能得沈家为姻亲,不仅可得其助力,更可向天下人证明孙儿心向社稷,非仅囿于私亲。” 柳太后沉默片刻,却冷笑道:“纵然如此,又何必非要沈家不可?苏家温家同为清流世家,他们纵不如沈家位高权重,若只有他一家反对,亦是独木难支。” 楚照急切回道:“既要结姻,奈何舍高就低?且孙儿已与沈家说定,此时反悔,岂非结仇?” “哀家有法子退了这门婚事,又不与沈家结仇,如何?” 殿内一时寂静。楚照垂眸片刻,终是缓缓道:“孙儿仍是认为沈氏乃最佳人选。” “好,好得很。”柳太后缓缓靠回椅背,脸色阴沉,“你既如此执迷不悟,那就休怪哀家不留情面。这桩婚事,哀家绝不会答应。” “皇祖母!” “退下。”柳太后闭上双眼,声音冰冷,“哀家不想再听你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好好想想,没有哀家和柳家,你这个过继的皇子能走多远。” 楚照还要再言,柳太后已拂袖起身,不再看他。 赵皇后连忙上前,对楚照使了个眼色。楚照深知今日已无可转圜,只得躬身一礼,转身退出。 殿门在他身后合上,楚照站在廊下,眼底一片冷厉,他不明白沈知许为何写诗讽刺太后,这与前世全然不同。 既如此,只能提前请旨了,想定后楚照转身往宣政殿大步走去。 殿内,柳太后望着合拢的殿门,对赵嫣冷声道:“看紧他,别让他做出糊涂事来。” “是,母后。”赵嫣柔顺应道。 此时御花园中,沈知许在净室外久候李元箐不至,返回查看,净室中竟空无一人。她忙询问侍立在外的宫女:“可见到刚刚与我一同进去的姑娘?” 那宫女想了想,指着雁池的方向道:“像是往那边去了。” 沈知许正心生不安时,便听见雁池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呼。她赶去一看,原来是一只狸奴落咯水,已被附近的宫女内侍救起。 她顿觉不妙,虽不信有人敢在宫中行凶,却怕万一有失,纵然能惩治凶手,亦是于事无补。 前世她几乎每月都要进宫,宫中路径她极为熟悉,便特意往僻静之地与无人的台阁处寻去,却始终不见李元箐踪影。 这时,一阵整齐脚步声传来,在宫里这般阵仗,想必是哪位娘娘,沈知许不欲多事,转身沿着长廊折返。 经过一处宫室时,忽被人从后猛的一推,她踉跄着跌入门内,身后的门扉“砰”地合拢,等她起身去拉时,门已被人从外面锁死。 沈知许心知中计,这一连串分明是冲她而来,不幸中的万幸是既然对方目标明确,李元箐应当无事,反倒是自己陷入了险境。 她迅速打量四周,只见正对门的楠木平头案上摆着汝窑胆瓶,案后悬挂着《仙女乘鸾图》,一旁是一张四出头官帽椅,临窗矮榻前则放着哥窑青釉三足炉。 算计她之人为何要将她锁在此处?沈知许一边查看门窗,一边细细思量。走进内间,迎面看见床榻对面那幅《侍女扑蝶图》,顿时反应了过来,寻常宫室多挂山水花鸟,唯有永乐王常住的宫室挂的是美人图。 这位永乐王是当今圣上仅存的兄弟,人如其号,纵情声色,据说这封号还是他亲自求来的。其府中已有八位子女,妻妾九人,所到之处必纳新宠。若是在此被他撞见,沈知许便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此刻所有正门侧窗皆被锁死,唯有临水这一扇窗户尚可开启。她虽会泅水,可这一跳下去,全身湿透的模样要怎么出宫。 她站于窗边远眺,雁池虽名为池,实则是一片开阔的湖泊。最近的地方是不远处的一座小楼,她印象中是处闲置的藏书阁。若游到那里,假称落水向宫女借一套衣裳,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了说话声,正是永乐王带着醉意的声音,她再不犹豫,踩上矮榻翻出窗外,纵身跃入湖中。 秋日的湖水冰凉,沈知许不敢露头,于水下屏息向着藏书阁的方向游去。湿重的衣裙拖慢了她的速度,只得借着水面的睡莲遮掩换气,好不容易游到小楼旁,她奋力抓住窗沿,险些滑落时及时扯住从窗内飘出来的帘子,这才狼狈翻入室内。 她瘫坐在窗边,抬头环顾这六角小楼,五排素面书架沿墙而立,中央一张宽大书案,门边的木梯通往二层,此处空旷得连一块能蔽体的布帛都寻不到。 稍歇片刻,恢复了些许力气后沈知许强撑着起身,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 刚踏上二层,迎面一架六扇画屏映出一道临窗而坐的身影,她顿时止步,此地竟有人! 沈知许屏住呼吸,正欲悄悄后退,屏风后却传来询问声:“何事竟要翻窗而入?” 这声音让她浑身一僵,是皇帝楚渊,此时他理应在宣政殿理政才是,如今该怎么办? 她心念电转间,终是扑通跪地,低柔着嗓音禀道:“奴婢在湖边清理芦草时不慎落水,惊慌间辨不清方向,游到此处,惊扰贵人,罪该万死。” 阁内一时寂静,沈知许心跳急促,胸口发紧,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良久,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衣架上有件披风,披上后让门外的人给你找身衣裙,去吧。” 她暗自松了口气,抬眼果然见右侧紫檀木衣架上搭着件烟灰色越绫披风。她缓步上前,行至屏风边缘时伸手去够,试了几次方才勾住飘带,将披风扯了过来。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一声轻笑,沈知许偏头看向那身影的方向,见未有声音传来,她便低头继续整理身上的披风。那披风极长,她不得不用双手提着,以免曳地。整理妥当后,她福身道:“谢贵人恩典,奴婢告退。” 正要下楼,却听楼下门扉轻启的声响,一阵脚步声拾级而上。她急忙背过身去。 王贵德上楼见到披着圣上披风的女子,愣了一瞬,旋即垂首禀报:“陛下,庄王殿下在阁外求见。” 沈知许闻言一震。 “宣。”楚渊顿了顿,又道:“让人送一套衣裙来,你跟着王贵德去吧。” 后一句是对沈知许说的,可她实在不愿此时下楼,这小楼除了此处,其他地方无遮无档,这般模样若被楚照瞧见,后果不堪设想。 她连忙福身恳求:“求陛下容奴婢在此暂避。园中皆是参宴贵女,奴婢这般装扮若被王爷瞧见,只怕要惹出是非。” 王贵德投来质疑的目光,她却只凝神等待楚渊的答复。 “准。” 得到允许,她立即闪身躲到衣架旁的书架后。 王贵德躬身退下。不多时,楚照便上楼来。 请安声落,外间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想来是楚渊赐了座。 “可见过太后娘娘了?今日是娘娘寿辰,何不多陪陪她老人家?”楚渊的声音率先响起。 楚照回道:“方才已见过娘娘了,娘娘嫌儿臣碍眼呢。听闻陛下不在宣政殿,儿臣便来叨扰。” “这几日朝中为藩国岁贡赏赐争论不休,朕听着烦心。”说着他话锋一转,“大郎特意寻来,当真无事?” 楚照语气带着刻意的腼腆:“果然瞒不过陛下,儿臣,想请陛下赐婚。” 沈知许一惊,猛地抬头,不慎撞到书架上凸出书册,发出一声轻响。 楚照循声望去:“儿臣似乎听见什么动静。” 楚渊侧耳听了听,回望着他道:“有么?” “应是儿臣听错了。”他理了理衣袖继续道:“儿臣想求娶的是……” “太后娘娘驾到——”一声唱喏声打断了楚照的话,沈知许缓缓呼出一口气,方才她险些要故意弄出更大动静来阻止他了。 楚渊二人正要下楼相迎,却见柳太后已在皇后搀扶下走了上来。她在上首落座,含笑嗔道:“你们父子倒是会躲清静,让哀家在外头张罗。陛下何不去栖云台瞧瞧?今日园中这么多闺秀,说不定就有合心意的。” 楚渊笑道:“凭娘娘做主。” “哀家就怕挑了不称你心的。” “不过是为堵朝臣之口,娘娘不必太过费心。” 赵皇后闻言,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又很快淡去。 “话虽如此,总要挑个好的。”说着她看向楚照:“今日参宴的闺秀中颇多才貌双全的,方才让你去相看,怎么倒害臊了?” 楚照忙道:“孙儿正欲向父皇请旨。” 楚渊点头道:“不错,大郎已有心仪之人。朕也好奇是哪家千金。” “说来也巧,”太后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哀家方才倒是相中了一位才貌双全、恭谨柔顺的女子,可堪为宫妃。”她望向楚渊,“既然陛下让哀家做主,那便定下吧。” 楚渊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娘娘决定便是。” 楚照隐隐觉得不对,正要开口,却听皇后笑问:“不知娘娘相中的是哪家千金?臣妾也想知道何等佳人能得娘娘如此青睐。” 太后徐徐道:“是吏部尚书沈敬言的长女沈氏。” 皇后神色微变,忙垂首掩饰。楚照更是震惊地望向太后,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中暗藏的警告,只得咬牙低头。 楚渊皱了皱眉:“沈氏门第是否过高?沈卿对这个女儿向来珍视,入宫后难得相见,只怕他舍不得。” 太后含笑道:“沈大人最是忠君爱国,女儿能侍奉陛下,他只会感到荣耀,怎会不舍?既然门第高,便给个高些的位份,封个嫔位也未尝不可。” 楚渊还是摇头:“不妥。” “哀家实在是爱她的才情品性。皇后虽好,终日忙于宫务,其他几个又与哀家说不到一处。这沈氏深得哀家心意,唯有配给陛下,才不辜负这般人才。若陛下有疑虑,不如亲自见见她?”太后坚持道。 头一回见太后对一女子有如此高的赞誉,楚渊亦生出些好奇心思,心中想着见过再想法子回绝了便是,遂点头道:“便依娘娘之意。” 说罢再次转头看向楚照:“大郎方才说要请旨赐婚,不知心仪的是哪家千金?” 楚照嘴唇动了动,终是垂下眼帘道:“儿臣细想之下,觉得贸然请旨未免唐突。还是该先遣媒登门,待两家商议妥当后,再请陛下赐婚方合礼数。” 楚渊含笑拍了拍他的肩:“难得你这般思虑周全。那朕便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4章 第四章 太后一行人离去后,阁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楚渊望向书架的方向,语气悠然:“怎么,还不愿出来?” 他坐于临窗的塌上,一身玄色龙纹常服,未戴冠冕,姿态闲适。只见那裹着他披风的女子自书架后缓步而出,于榻前数步外站定,双手加额,跪下叩首,与方才刻意伪装的声线不同,此时的她声音清婉如泉:“臣女沈知许,叩见陛下。” 楚渊闻言一愣,仔细端详眼前女子:她鬓发尚湿,几缕青丝凌乱地贴在莹白的脸颊上,眼睛因湖水浸泡而泛红,琼鼻朱唇,有如洛神涉水而来。沈敬言虽也相貌堂堂,但眼前女子姿容之美仍然让人想不到二人竟是父女。视线往下,那披风已被内里湿衣浸透,深色水痕蔓延,勾勒出她伶仃的肩线,愈加显得其身形纤薄袅娜。 他不自在地收回目光,指了指自己身前的椅子道:“坐吧。” 她依言谢恩落座。 楚渊询问道:“你是因何落水?” 沈知许迟疑了一瞬,终是选择据实以告:“臣女在园中被人推入一间宫室,外间门窗皆被锁死,又听闻有男子声响逼近,不得已跳窗逃离。” 楚照年少时见惯这等毁人清誉的手段,闻言神色一肃:“宫中竟有人行此龌龊之事,此事朕定会彻查,还你公道。” 沈知许深知楚渊素来公正,才敢向他说实话,忆及前世她为父申冤,他在殿上亦是如此支持于她,可沈家之祸亦是因他而起。她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只道:“谢陛下。” “方才太后所言你可听到?” 沈知许听到此问下意识抬眼,正对上他沉静的目光,忙垂眸点了点头。 “那你可愿意?”楚渊语声放轻,仿佛怕惊着她。 闻言沈知许脸颊瞬间红透,前世她随楚照唤了他三年父皇,如今却…… “不愿”二字在她舌尖辗转,终究被咽了下去。她心中觉得怪异,可出口的却是:“臣女,愿意。” 在这片刻,她已想得明白,若此时回绝楚渊,纵然楚照不敢再提婚约之事,可她年已十七,必得另择婚事。家中再是宽厚,也断无将女儿留着不嫁人的道理。若嫁在京城,尚能看顾母家;倘若远嫁,即便她知晓未来祸福,届时也鞭长莫及。 更何况,若想断绝楚照的登天之路,化解沈家危局,最要紧的便是让陛下看清其人,早日诞下嫡子。一切症结皆系于天子一身,那还有比入宫为妃更便宜行事的选择么。 楚渊见她应下,心中却泛起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你可知进宫意味着什么?一入宫门,从此便困于深宫,连与父母相见都难以随心。” 沈知许却笑了,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陛下以为,臣女嫁予寻常人家,便能随心么?女子一生,本就处处是樊笼,待字闺中时困于家宅,出嫁后不过换一处宅院。纵无宫墙阻隔,这世间对女子的束缚,又何尝不是无形的宫墙?” 她再次垂眸以掩饰难以消解的羞耻感,声音微颤:“既然终要受困,至少,陛下是世间最出色的男子,臣女自然愿意。” 楚渊原以为她是年少懵懂,不想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细想之下,确是如此,即便嫁在近处,每日要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何曾又能随心所欲呢。 见她身子微微发颤,脸色愈发苍白,他倏然起身:“是朕疏忽了,竟让你一直穿着湿衣。”说着解下自己的外袍置于榻上,“那披风已湿,朕先行回避。你且将湿衣换下,披上这件,莫要着凉。”说完不再多言,转身绕过屏风下楼离开。 楼下门扉开合的声音传来,沈知许转头望向榻上的外袍,终是抵不住周身寒意,缓缓伸出手去,可当指尖传来暖意,她又触电般快速缩回手来,耳根莫名发热。 虽不断告诫自己今生已非往日,那份微妙的不自在却挥之不去。她转过身去,不再看那榻上的外袍,只静静坐在原地,等待宫人前来。 当沈知许回到御花园时,众人已在女官的指引下列队静候太后驾临,见她这一身与先前迥异的装扮,在场诸人纷纷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 “阿许,太后召见,你怎么连衣裳都换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李元箐迎上前来,拉着她仔细打量。 沈知许冷冷地瞥向柳昭华,对方正扬着得意的笑容,眼中尽是轻蔑。她收回目光,冲李元箐安慰地笑笑:“无事,不过是失手打翻了茶盏。你一直在净室外等我?” 李元箐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让那宫女与我传话,说太后召见,让我先回宴席等候么?太后娘娘寻你做什么?” “娘娘召我去作诗呢。”见她惊讶地睁大双眼,沈知许含笑挽着她回到队列中。 恰在此时,柳太后在皇后及众妃嫔簇拥下再度驾临。太后朝皇后点点头,赵嫣便上前半步,温婉开口道: “今日蒙太后恩典,得与诸位闺秀共庆佳辰。见诸位皆仪态端方,蕙质兰心,实乃我大郢之幸。太后慈谕,特赐诸位玉簪一支、杭绸一匹,以酬今日共庆之谊,亦愿诸位永葆芳华,不负韶光。” 宫人们手捧锦盒鱼贯而入,依序呈上赏赐。贵女们得到的大都是素银嵌白玉簪并粉色素绸,唯独到了沈知许与太常博士之女陈氏面前,锦盒中赫然是一支水仙花簪并一匹绯色暗纹杭绸。 见到这与众不同的赏赐,在场众人无不会意,陈氏容貌娇媚,方才一舞更是惊艳四座,被点入宫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沈知许于宴上几次落太后面子,竟也被赐了花簪,众人于圣驾前不敢议论,却私底下眼神乱飘。 柳昭华盯着沈知许的背影,满心疑惑,那沈知许换了一身衣裙回来,她还以为永乐王已然得手,为何却被选入宫?虽然她与楚照的婚事作罢,也算遂了愿,可不能彻底将她踩在进泥里,柳昭华仍是有些不甘。 宴散时,暮色初临,沈知许捧着赏赐的盒子走出宫门,便见三叔沈敬澜与云溪正向着宫门的方向张望,云溪快步迎上来接过锦盒,沈敬澜见她一身装束与进宫时不同,正要询问,沈知许便摇头道:“三叔,咱们回家再说。” 马车驶过御街,沈知许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心头泛起难言的酸楚。 前世自沈家出事后,她几乎夜夜于梦境里“赶赴刑场”,不得安眠。 有时,她梦见温家阿姊带着侍卫匆匆闯进山上别业,拉着她就往外跑,声音发颤:“你怎么还在这儿?沈府被金吾卫围了,所有人都被抓走了!” 有时是云溪跪在她跟前呜咽:“姑娘,老爷在狱中自尽了,夫人她,当堂触柱,随老爷去了。” 更多时候,她会来到从未去过的南熏门刑场。祖母、二叔二婶、三叔三婶,还有弟妹们齐齐跪在台上,刽子手举刀砍去。她想冲上去阻止,想大喊,身子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些梦魇如影随形,她却甘之如饴。那些血淋淋的画面让仇恨与日俱增,支撑着她苟活于世,大仇未报,何颜面对九泉下的至亲? 沈知许深深吸气,如今仇已报,家人俱在,她却无端生出一股惧意,生怕下一秒就在那空荡荡的县主府中醒来。 云溪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又不敢出声,还是沈知许察觉了问道:“怎么?” 她声音放得很轻:“姑娘今天与往日很不一样。奴婢都有些不敢与您说话了。” 沈知许见自己的贴身丫鬟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惊醒过来,自己身上还留着前世影子,亲近之人必然会发现不妥。 她闭目凝神,再睁眼时已换上往日的温婉神态,柔声问道:“这样可好些了?” 云溪仔细端详片刻,点点头又摇头:“姑娘眼中似乎藏着心事。” 沈知许暗自警醒,看来还得时时留意自身言行才是。 马车驶过蔡河,渐渐能看到远处府邸的轮廓。当车夫放下踏凳时,沈知许望着门上“尚书府”三个大字,竟比在宫中被陷害时还要紧张几分,呼吸急促,手脚发麻。 她扶着云溪的手下了马车,沈敬澜道:“母亲与大嫂想必等急了,你先去回话吧。” “今日劳烦三叔了。”她福身一礼,转身踏入府门。 绕过“松鹤延年”的青砖影壁,熟悉的景致扑面而来。 前世她受封县主时特意求了这个宅子做自己的府邸,那时她心如死灰,不愿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所以县主府破败冷落,如今自己眼前的府邸窗明几净,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沈知许险些抑制不住泪意。 穿过垂花门时,守门婆子笑着迎上来:“姑娘可算回来了,夫人差人来问了好几回呢。” 沈知许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微微颔首。沿着抄手游廊往前,庭院中花木扶疏,几个小丫鬟打扫擦拭,见她经过纷纷行礼。 来到正院,继母林氏早已等在厅中。见她进来,林氏起身相迎,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留,终只是道:“回来了就好。母亲方才还念叨呢,快随我去嘉禾堂。” 沈知许垂首应是,母女二人沿着青石小径往嘉禾堂去。 “柔儿下了学便要去找你,知道你进了宫,还吵嚷着要去宫门口接你呢,让我撵回去做功课了。”林氏伸手拨开斜探出来的竹枝,回头对身后的丫鬟道:“园子里的婆子越发懈怠了,回头让人好好理理这些枝丫。” 这一幕,那么平常,却让沈知许再次红了眼眶,她忙装作看道旁的花,不让自己在林氏面前露出情绪来。 将至嘉禾堂时,林氏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道:“今日宫中,可还顺利?” 沈知许点点头,却再也抑制不住翻涌的情绪,眼泪滴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