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伤赋》 第1章 第 1 章 夜幕降临,皇城之中更显灯火辉煌,吆喝声说话声惊呼声,还有富贵人家车马辘辘向前的声响,都为这片土地添了几分人间烟火。 孩子们手提各色花灯走街串巷,犹如珠子打人群中挤过。他们的笑容绽放在热闹的街巷和沿街的商铺旁,靠近雨花台,一溪长河缓缓流经二十四拱桥,夜空的焰花倒映在船舶四散的水面,格外耀眼。 而遥望那璀璨焰火的最佳视处则是皇城华音阁。 六层高伟雅致的楼筑外观上犹如古画,雕栏玉砌丹楹刻桷,夜可听雨观星,白日亦可纵览皇城内外繁华。 就在席宴最热闹的时候,也将将是要过半的时候,一众皇城的商客忽然停下了手上推杯换盏的动作,纷纷向外望去—— 厅内中央伴舞的女郎们鱼贯而出,身着薄纱素衣的娇俏身影消失,只留下印象里的美丽,还有空气中的动人余香,有人问:“歌舞怎么停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身边挨着坐的不禁吃笑一声,“你还不懂?那是褚大人来了。” “褚大人?”他们何来的褚大人?今夜不是商宴吗? 那人惊疑,可转念一想,若提及褚姓,唯一想到的不就是那位皇城内的富商褚老板? 哦,是了,当今最得皇室青睐又手握大小商铺、舟船商队的可是这位赫赫有名的褚老板,现在就唤他一句褚大人也不为过,毕竟,恪州盐铁的美差可听说要落到他头上了。 正当思索时,众人抬眼望去,就见到一位凤骨龙姿衣衫华贵的男人进入宴厅,黝黑的眸直挺的鼻,配上一张薄唇,来不及细打量,目光又立马被跟在他身后的容貌绝佳,妇人打扮的女子吸引。 这一刻,大家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一张俊脸之后是一张更美的脸。 虽是桃柳妆妇人髻,但丝毫不掩她的貌美,紧致的肌肤吹弹可破如玉细腻,如水般柔而清透的眸子盛满了温柔,还有一丝丝的悲悯,与之对视,竟不知道是不是真实感受。 女子跟在言笑晏晏的男人之后,随着褚宁与众人招呼过缓缓入座。 今夜参宴的皆是皇城内外生意往来兴旺的富商大贾,手里的契约文书遍是,有的尚且白天结束和人商洽这才匆匆赶来。 熟识褚宁的布商赵老板上前拱手:“多日不见,还得恭喜褚老板一声啊!” 他稍胖腴的身躯弯下来,脸上是灿烂的笑容,褚宁眼底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手边是宴会婢女斟的石榴酒,他举起,颇为不解,“赵老板何出此言?”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纷纷投来,赵老板熟悉商场,自然不畏旁人的目光,“褚老板莫要谦虚,我们早都听闻,恪州的盐铁不日将交到您手上,这难道不该恭喜吗?” “恪州那么重要的地方,盐铁公事自然不能排除在外,官盐价贵,盐铁之利更为庞大啊!何况,我们还是托您的福,才有幸来这华音阁赴宴。” 对方有意逢迎听者自当受用,褚宁掀起眼帘,好意敬他一杯,赵老板连连点头,将杯口往下压了压,避其锋芒。 红色的酒液顺着杯壁从男人的薄唇擦身而过,一口下肚,那眼尾更加诡谲,唇也又润泽许多。 谈及这次盐铁之务,还得多亏户部尚书大人为他美言,不然,他怕是也要与此相失交臂了,择日该当登门道谢才是。 酒宴恢复刚才的热闹,新的一曲目自帷幕后溢出,若干更换新装的女郎们跳着大漠传来的舞步一步一动,韵味优美绵长。 听着乐曲看着美人舞,大家喝酒吃肉好不畅快,席间也不少谈论国家大事,不过倒是不敢妄议,无非说说各个州郡的好。又说及商场内的趣事,那些颠倒了对错的小事令人捧腹大笑,坐在上位的褚宁闻言也略勾起了唇角。 嘈杂热络间,他顺手给夫人夹菜,她向来口味清淡,不管是刚认识的时候,还是现在,最喜欢吃的就是一道野菜名叫炒雪菜,是故他特意命人安排上了这道菜上桌。 青翠的雪菜做的勾人味蕾,小小一碟摆在那儿,倒不引人注目。 孟灵霜望着面前的菜肴,随即象征性地拿起了筷著挟入口。 雪菜微咸,特有的香气仿佛拉她回忆到过去冬日的日子,对于她而言,往往以前的事情更能唤起她情绪的波澜,于是不禁眉头锁动。 一旁褚宁盯着她看,刚要满意她情绪的变化,就听见席上有人感慨:“多么好的月夜,此时何不乘兴吟诗一首?” 一眼看去,那人是中道粮商之子,今晚代父参宴,素日就偏爱文墨,牢骚满腹,沾了半个文人骚气,今夜这样的场合更是让他来了兴致,不禁呼吁众人颂诗赋兴,但到底今日来的是一群精打细算参盘账目的商人,商人重利,哪里对吟诗作对有兴趣。 “何子侄竟这般有兴致,真是才气过人,假以时日定然有所建树!”闻言,商客们揶揄起来,多是夸奖居多。 借着场合与酒意,中道粮商之子何某索性抛砖引玉,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朗声念出诗句来。倒也不愧他钟爱书墨,在一堆铜臭味的商客里争得佼佼,所吟诵的诗都是古来有名的佳句。 大家听过之后,不由奉承几句,刚要转开话题,就听见今夜局上举足轻重的人来了兴味,“何兄好意兴,倒勾的我也想到一臻句。” “不敢不敢。”何某人谦虚。 但这时候大家反而好奇起来褚老板想到了何臻句?更有甚者为了拉进二者之间的距离有意顺着他的话问下去,“褚老板何不说出来,让我们大家也感怀感怀?” “是啊是啊!”大家争先恐后赞同,看起来对诗词歌赋感兴趣极了。 歌舞乐声逐渐减小,成了席上背景的一部分似的,褚宁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先是沉吟片刻,随即将心头的诗句道了出来。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这……”大家愣住了,诗倒是好诗,立意也颇佳,只不过他们未曾听闻过。 现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反倒是那中道粮商之子何某:“若是不曾记错,这应该是徐有贞的诗句?” 他记得没错,褚宁笑了出来,众人松了一口气,随即三言两语嬉笑着展开夸奖与品评,而那双玄黑的眸子落到了一旁佳人的身上,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只汇集成这样一句话表述出来。 孟灵霜对上那视线,仍然不可控地避开,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吗? 心底一沉,再抬眼仿佛刚刚的对视只是错觉,而他也已经投入到了和旁人谈笑之中,风轻自如。 女子低头从案上举起倒好的红石榴酒一饮而尽,耳边听到有人声称“褚大人家庭美满……人之心羡……”一下子手握不住酒杯,仅剩的一小口酒酿自她唇边溢出,“唔……” 她的动静招来褚宁注意,眉头一蹙,便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酒樽,低头耳语有没有事? 女子连连摇头,刚才的意外让她受惊,不妨呛了两声咳嗽着。 这般的小意关心让众人开了眼界,想不到商界闻名的褚老板还有这样的一面,但也有人早已听闻,如今褚老板可是皇城最大的商贾,家财万贯风头颇盛,却也没有纳过妾,相反,守着自己年少时结识的发妻生有一女,感情和睦,可见感情至深啊! 于是有人早就有备而来,在酒酣过半之时献上了礼—— “褚老板莫要笑话,这都是自西域传来的饰品,又流经我手偶然获得,比如这串玉菩提,听说可是经过达摩开光的,还有朱砂,珊瑚,青金石,紫檀木诸类……” 那人说着,底下婢女穿过花厅捧来了若干手串跪下奉上,果不其然都是些贵重的物品,他继续道:“想着这些存入府中也是白白积灰,不如转赠尊夫人,至少算借花献佛物尽其用。” 那人话说的挑不出错,婢子也机灵,小步挪到了褚夫人跟前,居于正座中间的褚宁含笑,似乎也在思忖要不要收他这礼。 目光不由落到孟灵霜失神的侧颜上,他双眸紧了紧,只见女子纤细白嫩的柔荑从若干剔透发亮的手串里精准拿起一串酸角籽,如同红石榴般的酸角籽显目于她手上,顿时神情微变。 “看来褚夫人也喜欢酸角,的确,这酸角虽然随处可见,可到底种籽形状颜色肖似石榴,又比石榴色泽浓厚质地细腻,百颗挑出一颗来串成一串,戴上手腕就跟戴了名物没有区别,……”那商人自顾自言说,显然不知触犯了什么禁忌。 婢女跪着,高举双手和托盘至于头顶,下一秒,男人从孟灵霜手上夺走那酸角,丢在托盘上发出清脆响声。 他周身敛起微弱冷意,伴着和歉的笑道:“冯老板的好意内子心领了,只不过到底不合适,毕竟这可是皇室提办的宴会,在这场合冯老板聊表心意是何居心?” 冯老板心一颤,只觉得对面的笑容和煦中又十分凛冽,不由也惧怕起来。 “是啊是啊,我朝律法有说,不许作贾行商私相授受,这冯老板此时此刻竟然不顾律令当众行贿,真是胆大包天!”众人闻言纷纷交头接耳,那姓冯的商客也大惊失色,绝没想到他会这般给自己难堪,虽说律法不允,可到底你不说我不说,律法如何知道?何况这样的举动在以往任何一场商宴上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他头脑飞快想到这些,连忙示弱求饶,“是在下考虑不周,一切都是误会,大家就莫要放在心上,是我的错,我自罚三杯。” 说着,冯老板一口饮尽三杯酒,喝的酒气一股脑涌上脸,浑身燥热冒出虚汗,瞧见褚宁面色恢复自然,意识到刚才的差错算是揭过这才讪讪坐下。 酒宴恢复热闹,大家你来我往传杯弄盏,席面上不断更换菜肴美酒,有行令有歌舞有划拳,欢畅不绝,褚宁喝的有些醉,撑着脑袋伸手握紧了妻子孟灵霜的手,眼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唯独孟灵霜抽脱不开那大掌,手心渐渐出汗,也有了不甚好的预感。 她冷不防和他对视,随即镇静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第2章 第 2 章 褚府。 一干下人听闻主人赴宴的马车回来忙不迭去侍候,此时正值深夜,府内事务一切打理齐全,敞开的大门上高高挂起了明黄色的纸灯笼,夜风吹拂,影子一折又一折的。 府院内灯火通明,婆子婢女身影在各间房舍来回,滴漏落下,那坛紫叶莲静静晕开了涟漪。 忽然一声孩童的叫声打破了平静,厢房里负责看护的奶娘拉不住小小姐,只听见她奶声奶气地道:“别拦我,我要去见爹爹和娘亲~” 奶娘一直贴身照料小小姐,对她的脾气秉性颇为了解,平时乖巧,可偶尔性子上来了也什么都不顾,她们做奴婢的必须得顺着,否则还会挨主子几声训斥,也只有夫人才会顾全大局,帮她们说话。 小小姐一天没见着爹娘,此刻劲儿大着呢,一不留神就被她闯开了来,房门大开。 她才三岁,掀开门一股脑儿跑去爹爹和娘亲的厢房,剩下奶娘和几个丫鬟跟在后头急追。 穿过半条廊道以及一帘月拱门,隔得不远就是正厢房,小丫头跑起来可机灵了,早早把婆子婢女甩在身后,后面还不断传来她们的呼声,要她小心点跑,莫要摔了。 一个拐弯儿,夜色中小丫头露出狡黠的笑,二话不说推开了房门,“爹爹——” 那声音甜滋滋的,童声童气,不要说一般人听见会多欢喜,更何况这是褚家娇养长大,粘糯可爱的小小姐。 但偏偏今夜撞上的是不是平常,夜风顺着大门灌了进去,床榻的纱幔后隐隐约约两道人影,“妨儿……”孟灵霜惊呼,随即推开丈夫,但对方纹丝不动。 相反,小姑娘一进门以为又是跟以往那样爹娘会抱着她夸乖巧可爱,脸上正堆着笑呢,想不到一道带着斥责的声音劈头盖脸传来,“出去!” 那声音带着怒气,小丫头一下子被震怕了,呆在原地不敢相信那是爹爹在吼她,“爹爹……” “我再说一遍,滚出去!”男人睨视一眼,情绪早已经不似平日的沉静。 这一下可算让小姑娘如梦初醒,“呜”地一下哭出来,下一秒追来的奶娘等人一拦腰将她抱走,暂时避开锋芒,也怕波及自身。 孟灵霜被压在身下快要喘不过气来,就像五行山下的孙悟空,挣扎动弹不得,只能用手推搡他,很是无奈,“你先起来……” “唔——” 还不等说完,一阵混着酒气的吻错乱落下。 唇齿柔软触碰间,孟灵霜隐隐尝到了成熟的石榴香,她知道那是他方才喝过的石榴酒,和她的不断溶合,交融。 贝齿试图抵抗,偏偏他的舌尖撬开她的,如丝滑的蛇一样狡黠钻入她口中,试着席卷她的美妙。 口腔内搅动的情愫,舌体包裹着吸吮,绵绵酥酥的感觉自体内上涌,直冲到脑海,褚宁按住她双腕压过头顶,他高挺的鼻梁在抢夺彼此呼吸间占据了高位。 孟灵霜被迫承受,她的理智还在女儿身上,但不知不觉中,她也被那**卷入浪涛…… 窸窸碎碎的吻声伴着两人的呼吸起起伏伏,终于待到压抑的情绪过去后,孟灵霜才得到自由,大口呼吸,唇瓣红肿着别开脸来,眉目潋滟,这一动作为她又增添了熟透诱人的果香味。 “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他?” 男人喘息未定,但双目似狼盯上猎物般听她的辩解,这次他要看看她怎么狡辩。 但经过一场热吻,女子显然没了力气和他争执辩解,只是呼吸渐平,出神地望着窗外。 “嗯?” 她不回答,男人眼中沉沉,压抑下不豫随即熟稔地低头,在她唇瓣上重重一咬。 “嗯……疼。”她叫出声。 虽然没有咬破出血,但他咬的是她的唇肉,每次他都会这样在同一个位置留下一个咬痕,孟灵霜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说啊,告诉我。” 褚宁声音轻轻,甚至是温柔,就像在问一个毫无关系的问题,但实际上,若是回答不好下一刻她就会被猎人拆吃入腹狠狠教训。 孟灵霜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一时被困于身下,挣扎起身:“没有,根本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他冷笑,掐着她脖子与她额头相贴。 近距离下,她可以看见他眼中的怒火不甘,但无可奈何,孟灵霜已经被他多次这样不依不饶弄烦了。“你到底想怎样?现在的生活已经如你所愿了,你还要折磨我?”说着,委屈的情绪涌上心,水瞳也湿了一层。 她的情绪起伏很大,可“折磨”二字落到褚宁耳中就更让他悲愤难遏。原来在她心里他的爱不过是折磨。 “那你呢?言不由衷!”褚宁松开手,脱口道。 看着她眼睛里三分惊讶,他继续道:“去岁冬至日,岳母带了双罗汉履安国寺礼佛,还有你收在妆奁里的东西,你以为我半点不知道吗?” 孟灵霜眼底的讶然慢慢扩大,褚宁说出这些憋在心里的话可算是好受些,但也没多好受。他的妻至今还念念不忘一个和尚,将他置于何地?将他们的婚姻置于何地? 此刻说来都可笑至极! 他们夫妻成婚多年以来从未把话说的这般明白过,但这番话也让孟灵霜幡然陷入回忆,明明当初,她是有婚约在身的。 明明当初…… 她有一个很好的爱人,一份很好的感情! 为什么造化弄人,她的人生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 那年冬月,两个婴儿同时降生在了巷弄里,一儿一女,成了那个凛冬最热闹的喜事。 男孩是巷子里靠着老样槐树住下的一户读书人家的孩子,早两个时辰出生,一时间皆大欢喜。妇人好不容易生产完,还虚弱地躺在榻上,这虽是她的第一胎,倒也生的容易,可见孩子长大后就不是磨人的性子。 婆母抱着襁褓里的孩子轻晃,好不欢喜,“瞧这孩子,他还对我笑呢!”一边逗逗他一边不忘和周围人吆喝。 丈夫局促,想抱又怕弄疼孩子,只能跟在一旁看,稳婆硬是被留下来用饭,算是家中对她的感谢,也算是对孩子的祝福。 偏生傍晚时分,大家正吃着好酒好菜,商议着孩子的名字还有百天宴,就听闻巷弄尽头传来一阵窸窣,好像是那孟家的媳妇儿也要生了,正要去找稳婆。 炊烟夹杂着小雪絮絮落下,住在这条巷弄的平日里没少来往,迎面碰上也会和和气气地聊几句,逢年过节时缺了什么也可以相互借一借,大不了出了正月还回去就是。 当下,孟家媳妇儿要生,惊动了巷子里的人,听见痛呼大家也注意上,忽然想起来段家那位稳婆似乎还没离开,就有人建议孟长生去段家瞧瞧,说不准稳婆真在,他也不必寒天跑那么远,媳妇儿生产也能少受点苦。 于是孟长生真去了趟段家敲门,他也知道这样说不过去,可现在他媳妇疼得厉害,他顾不上什么了,若是冒犯,那他之后再携礼登门赔罪。 那稳婆也是心善的,一听又有孕妇要生,连饭都没吃饱,放下筷子就去,一路上答应要尽早平安把孩子接生下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晚天的雪花飘得更密了,在地上的石板上覆盖薄薄一层,随着风雪加剧屋檐上树梢上加厚。 有那稳婆第一时间赶来帮忙,孩子生的也很顺利,一看是个女娃,大家连连点头,女娃也好,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爹娘不必操心什么,再说长生夫妇放着老家不住,独独偎在这巷子里,日子也不用太苦。何况,他们巷弄一天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又逢瑞雪,好事成双啊! 孟长生和妻子方氏感情和睦,生产前就约定,不管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疼爱,眼下生了个女儿,那他们就好好养,争取把她养的出落,成个大家闺秀。 这一天里,稳婆接连接生了两个孩子,被众人笑称喜婆,由她接生肯定不论大小都能保住,是以日后特意找她接生的人家不在少数,都图个平安喜乐。 而段孟两家也是因为这因缘巧合来往更为密切,常常戏称要定下娃娃亲来,喜结连理。 然而六岁一天,孟长生匆匆赶回家来,二话不说就要收拾东西,脸上着急不已,方氏刚收好绣棚进针线包,女儿还坐着腿边玩耍,奇怪:“怎地这时回来了?下午不是还得打酒?” 他们夫妇住在皇城外,都是靠长生在街市的春安酒肆里替人打酒过活,而她常待在家中做些女红卖钱,顺便照看女儿,这个时辰丈夫还在忙才是。 没想到孟长生一被问起就烦躁不安,心情沉重,“娘寄了信来,说爹快要不行了……” “什么?”方氏吃惊,随后想到,“阿公落下旧疾,如今旧疾复发岂不是……” 两人来不及多说,方氏也跟着赶忙收拾行囊,他们身为小辈,家里长辈出了什么事情,合该得放下芥蒂回去瞧瞧,毕竟那是一条人命。 将家里家外一应用具收拾一番,不确定这趟回去得要多久,夫妻二人便商量着把能带的,重要的带上,屋里屋外地忙着,而本在地上乖乖坐的女孩儿早一如往常蹦蹦跳跳出了家门。 她家住在巷子尾,不算热闹,热闹的是巷子口,除了住在巷子里的孩子在玩,还能遇上其他街坊四邻,小孩子也更多一些。 果不其然,不等出了巷子,小小的孟灵霜就遇上了刚从大槐树下跑出来的两个孩子,他们穿着小褂一溜烟从台阶上跑下,动作活泼,手上还拿着自制弹弓,皮的不行。 “言哥儿,跑慢些!”老妇人跨出门来叮嘱小孙儿,随即又问,“灵丫头也出来玩?你娘呢,还在家里绣花?” 孟灵霜点头称是,虎儿距离大半步远准备要走大声喊道:“咱们捉蛐蛐儿去!” 捉蛐蛐一向是男孩儿干的,到了草野间静静聆听声音,有那“略略”叫声的就是了,悄悄摸过去,用双手或者衣裳扑住,再小心拿出来,装进篓子里带回来,更有喜欢斗蛐蛐的,几个小伙伴聚在一起好玩极了。 段言也没想到他们刚出来就碰上了她,当即走上前跟她道:“灵妹妹等我捉蛐蛐回来玩。” 说着,两人挥手,孟灵霜眨着水灵灵的大眼,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再见,竟然是近十年。 第3章 第 3 章 因着孟家老爷子将去,还不等过了午后未时,孟长生携妻子女儿就已经登船往老家方向赶,至少父亲走前他再见一眼! 一登舟,客船舟客甚多,不是寻亲访友便是异地办事,孟家一家三口寻了处位置坐下,方氏牵着女儿的手,透过剪窗看渐渐远去的渡口以及渡口外的酒楼、商货,言语间不由唏嘘。 当年孟家老爷子不允方氏进门,奈何孟长生与方氏感情甚笃一往情深,哪怕家里不许,他还是毅然决然娶了方氏,夫妻二人搬出去住,后来有了女儿,起名灵霜。 “灵儿瞧,那是白鸥。”方氏指着天上飞的鸟禽,耐心教给女儿。 丈夫坐在一旁不安地握紧了手,说起来自己也十分愧疚,搬出来这些年他鲜少问过家中状况,在皇城住的日子美满充盈,他几乎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个家了,父母日渐衰迈,还等着他去照料。 可如今,等来的是一封父亲即将离世的家书,这一趟他未必还能见父亲一面,孟长生心底是深深的自责。 对着窗外看了会儿,辽阔的海天一线,舟船划过的波澜下,海水之深难以见底,方氏收回视线,把手盖在了丈夫手上,宽慰他:“生死天注定,咱们只能尽力而为就是了。” 坐在窗边的孟灵霜扭过身来,声音脆脆,“娘亲,我们何时回来?” 她刚走没多久就想着回去,方氏无奈一笑,揽着她的肩膀,“怎么,灵儿不想见见祖父祖母?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们呢!” 孟灵霜点点头,她从出生起就住在巷弄里,提到祖父祖母,想到的只是出了巷子遇见的卖荷花的阿婆,她日日都在那个位置卖荷花,格外亲切,还有镇上卖字画的爷爷,每次孟灵霜都能驻足看他写字好久。 只是,她还答应了言哥儿等他回来看他们斗蛐蛐儿呢! 女孩儿低下脑袋,有些落寞。 但很快,客船上的叫卖声将她注意转移,是两岸的和酥糖,来往客船会特意捯饬些来售卖给往来船客。 见到女儿盯着那小贩看,方氏给丈夫一个眼神示意,孟长生思忖这趟回去也不好空着手,而且,吃点糖心思能安分些,于是叫住糖贩子,买了两包。 得到甜滋滋的酥糖,孟灵霜小脸上洋溢起笑容,捧着细细品尝,味道真的不一样呢! 后来又在船上睡了几个时辰,不等到岸,就有船夫提示前面是丰州南渡口,大家打起精神,把行囊收拾看管好,准备下船。 孟家不算富裕,有间祖传的宅子在丰州,祖上世世代代都是丰州人,到了现在也是,宅院只有孟老爷子和田氏居住。 孟长生带着妻子女儿走了段路进城,又花钱雇了辆牛车这才顺利赶到孟家,但想不到,孟纤纤一家竟也住了进来。 一见到弟弟,孟纤纤哭嚎不止,还要抄起扫把殴打他一番,嘴里骂着他不孝,孟纤纤男人赵文和跟在旁边劝架,听见声音的田氏从房里走出来,颤颤巍巍直落泪,她这个儿子一走多年可算是甘愿回来了! 想是想的,念也是念的,但这些想念在一见到面的那刻全都化成了怨恨,田氏痛哭,孟长生跪在母亲面前骂自己不孝,方氏见状也拉着女儿一同跪在了一旁。 说到底孟长生是田氏亲生的儿子,她打骂一番过后还是怜惜,于是将人扶起,让他快进屋瞧瞧父亲。 听说父亲还没走,孟长生什么也顾不得,起身进了里屋瞧瞧父亲如何,方氏牵着女儿起身,没由来遭了大姑姐一道白眼。 也是,当初孟家本就不欢迎自己,长生带着她一走多年,他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孟家如何不记恨自己,但不论如何,她已经跟着长生回来了,怎么也得在父母跟前尽尽孝才对。 于是方氏只当没看见,带着女儿跟上去,也好让她见见亲祖父母。 进了房间见到卧床的父亲,孟长生不住祷告还好自己赶来的及时,临别前能见上他爹一眼,多年不见,孟老爷子已经不是孟长生记忆里那个身子骨强硬,严肃的男人了,相反,他旧病复发,形容枯槁,头顶的发已然花白,一双手也老的不行。 握住父亲苍老的手在脸前,孟长生忍不住落泪,愧疚的心理冲垮了他内心的堤,“爹,是孩儿不孝,不能在您膝下尽孝……” 方氏牵着女儿,让她也来见见从未见过的祖父一面,孟老爷子依稀还有意识,床前和珊珊赶来的儿子絮絮碎语。 一家人守在榻前,终究是送走了老爷子。但老爷子死前最后的话让方氏不由惊心,他说他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田氏。 这些年田氏省吃俭用打理家里家外,日后没了他,不知道她会过得多凄惨,长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照顾老母的责任落在他身上,他希望他能给田氏养老送终。 老人死前儿孙自当以他的心愿为重,孟长生也不例外,何况巨大的负罪感让他甘愿如此,于是连连应是,他一定为母亲养老送终,把前些年欠下的都弥补了。 也是这样,孟老爷子才安心合眼。 但对于方氏而言,这无疑是个坏消息,她们匆匆赶来,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一下子就要住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不禁心灰意冷。 但不论怎样,孟老爷子离去,还有他的丧葬要办,大家来不及多想,赶紧把东西都置办上,亲朋好友该知会的都要知会,不日将老爷子尸身下葬。 一连多天为了老爷子的葬礼孟家全家都吃睡不好,更尤其孟长生还须为老爷子守灵,精神状貌大不如前些天。 眼下方氏和女儿只能暂且将就着,两个挤在一间房里,隔着纸糊的窗,孟灵霜听着院外不时响起的炮仗声,有些害怕。 那是姑母的儿子,她的表哥赵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顽皮,上树掏鸟窝下水捉癞蛤蟆,半夜放炮这样的事更是没少干,不过好在,他只是顽劣,倒不会特意去捉弄人寻开心。 扭过头,方氏正在理床,她将自家带来的床褥铺好掖好,上上下下又打扫了一番,东西放在熟悉的位置这才彻底宽心。 “娘亲,灵儿要和娘亲还有爹爹住在这儿了么?” 闻言,方氏索性坐在床边,眉眼发愁,把孩子拥在怀里,“这里住着不似家里,灵儿可以适应吗?” 女人伸手摸着那细长的发辫,给女儿顺了顺,忽的听见她歪头懂事道:“嗯!” “爹爹和娘亲在,灵儿就欢喜。” 也许是孩子的天真言语,也许是母女间的深刻情感,方氏松心了许多,感动不已。虽然她也不愿住在这儿寄人篱下,可到底事已至此,总不好立刻就打道回府。 也罢,先忍一忍,又能有多久呢? 方氏最开始抱着这样的想法劝说自己,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待一忍竟是近十年。 孟老爷子离去后,对孟家的打击不小,最悲伤的莫过于田氏,她死了丈夫,又上了年纪,成日操心家里的鸡鸭、园里的菜,顽劣的外孙不够,还有生分的孙女和儿媳儿,一时之间心力交瘁,但好在身子骨硬朗,大半年便恢复了过来。 同住屋檐下,孟纤纤看在弟弟的份上对方氏母女还算和气,老爷子去世没过多久,还主动和孟长生商量着做些什么营生,三不五时也让丈夫赵文和出去帮忙打听。 孟家走出阴霾后,孟长生想着是该找些活计做,总不能坐吃山空,将前些年攒下的贴己花光。 想到从前一直经营于打酒的手艺,孟长生主动去镇上问那些酒肆要不要打酒的,但奈何这份活儿早有人做,他只能无功而返,再去琢磨些别的。 没过多久,赵文和带来了好消息,说是码头需要人手,先跟着搬货,若是可行下个月转做船工,跟着一同出海,工钱也有定数,是可靠的。 孟长生和方氏一合计,觉得可行,于是便接下了这份工。 最开始的确苦累,运送货物全凭蛮力,每天回来孟长生都浑身酸痛倒头就睡,方氏心疼他,也只能熬着灯每天多绣几针,同从前在皇城时那样做做女工补贴家用。 直到后面出海适应后,日子才好些。 可每次出海,都得十天半月才能回来,每每刮风下雨,方氏如何不担心长生那边的天气,日夜祈祷千万不要遇上狂风暴雨,平安归来才是。 对于孟灵霜来说,她也很少见到爹爹,但每次爹爹回来都会给她带来好东西,要么是打捞上来的蚌专门留给她开珍珠,要么就是别处的特产吃食,总之都不相同,教她期待。 做船工的几年出行都算顺利,未曾遇上大风大雨掀翻船只,工友们笑称是孟长生这个名字起了作用。 就这样,孟家的日子日复一日,而初来丰州的孟灵霜也逐渐长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因为爹爹会水,偶尔船只回岸的日子他还把这个技能教给了她,故而孟灵霜可以放心大胆地接近水面,若是有机会,她还能潜入荷塘底替人挖藕,也没少得到回报。 想着自己也能靠这点挣钱补贴家里,孟灵霜和同样年岁的姑娘小琴相识,两人常一起去池子里挖藕。 但随着年纪增长,田氏不悦她出去抛头露面,孟灵霜听着祖母训话,也只能称是,不再如此,可与小琴之间的情分倒是没变,两人住得近,脾气秉性相投,时常一起玩耍。 乙巳年夏。 天明气盛暑气相接,东园荷花塘的水清澈见底,水面之上有斗大的粉荷,被绿叶举托,水面之下有细鱼抖尾,好不快活。 这样炎热的天,小琴答应着帮人挖藕采莲蓬,一方面图着下水凉爽,一方面也权当玩来着。 她不忘邀上孟灵霜一同前往,嘴上说着,自己下水采藕,叫她在岸上帮忙捆扎,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儿,到时候钱对半儿分,那说话时的小表情可爱极了。 孟灵霜当然乐意如此,两人多年的情分倒也不必分什么钱不钱的,小琴叫她做什么都是愿意的。于是姐妹两个相约在东园湖心池上见,她晚点过去,把祖母要她喂鸡的活做了,小琴欣然同意。 差不多是午时三刻日头最大的时候,孟灵霜喂完鸡,关上篱笆墙,换了身浅色有艳丽牡丹的薄裙这才匆匆赶来东园荷花塘。 顶着大太阳,秀气的影子都踩在脚下,孟灵霜却不见小琴身影,不知她钻去了水底何处,她只能在湖心池上等着。 阳光把她的皮肤晒得极透,暑气伴着水汽将她蒸的白里透红,为了解暑,女子毫不介意将小腿下的衣裙弄湿,荡在一处石块上,脚丫沾了水更显娇贵。 不知等了多久,女子手上摘了朵含苞欲放的荷花随意把玩,一抬头,远处的对话声伴着一条和春吊风信子香包游船渐近。 船体推开硕大的绿叶,映入眼帘的是船上一位面容清隽身着月华色锦袍的少年,他坐于中央听着其他人的谈话,眉目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灵霜被这一眼惊艳到,露出个笑容。 只见游船在往岸边靠近,荷花瓣禁不住把玩掉了好几片在膝上,忽的又听见一声惊呼,抬头看去,原来是船上那位小郎君的玉佩不慎掉进了池塘,惹来众人无奈。 “这水不浅,怕是不好打捞啊!” “哎呀,适才合该在下先起身,也不至于情形至此……” 一船人咂舌,为这意外懊恼连连,但隔着层层莲叶,一声淡淡的“罢了。”结束对话,掉了便掉了,与他无缘而已。 前来丰州的生意已经谈的差不多,这场游湖终了后他也该启程回去。 一船人接连登岸,明亮的光线下,孟灵霜瞧见水面上那艘空船轻轻晃动,附近莲叶跟着颤动不止。 稍琢磨一会儿,她把手上的莲花搁在一旁石头上,便轻盈的跃入水中,犹如鱼儿入水不溅起一点儿涟漪。 而那些离去的人慢悠悠踱步,再往外走就是他们此行携带的仆从车马,俱留在了东园之外。 这东园乃是丰州最为有名的地方,接天莲叶无穷碧,不等走远,那满池的荷花荷叶还能层层叠叠清楚映入眼帘。 忽而,一声“公子”由远及近,少年郎君回首,只看见斜阳下一女子追来,气喘吁吁。 孟灵霜生怕追不上他,但好在,对方没有走太快,“这是公子的玉佩吗?” 她握在手,对方这才看见,她这是浑身湿透,下水把这玉佩捞了上来,不禁凤眼微眯,看清了她的容貌,炽烈的阳光下,那张出水芙蓉般的脸庞撞了上来,一双莹润的眸子干净温柔。 她如精灵,出没于荷香碧水中,将这一幕伴着和风刻画进他的脑海。 褚宁想到,若是再遇见,他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