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台之上》 第1章 戏言如此 世人有言,人妖殊途。 早在千年以前,却有这么一批人,他们不称妖言惑众,反将几只狐妖奉上神台,以其为尊。 于是狐妖盛行,江湖之中家族为大,普通百姓若是能养只狐狸,定能叫旁人钦佩万分。 在此世道之下,狐妖便也分三六九等,开了灵智的教人臣服,愚钝发蠢的自然是品阶低下,可怜至极。 就在如此混乱的江湖之中,有位家主声称自己养了只“神狐”。这名头罕见至极,吸引了不少豪杰侠士慕名前去,谁知去了的那些人却一个都没能安然回来。 只有一人神智清醒,回去后却也只能哆嗦着重复说两个字:“断尾”。没过多久便也疯疯癫癫,吓得众人不敢再提那神狐,心中对那位家主更是敬佩。 有人猜测,神本无相,是那狐妖被人窥见真容于是勃然大怒,也有人猜测,是那群豪杰侠士中出了异心者,想将神狐据为己有,这才引发惨案。 人言众多,没谁能说准对错,怎料世事无常,几月之后,那家主忽地暴毙在家中,家族门生更是无一例外,非死即伤。 自此,“神狐诡事”在江湖传开,人人自危,生怕惹祸上身,过了一段有惊无险的日子。那狐妖依旧是狐妖,只是没那么神了。 可惜这世间之事瞬息万变,不出多久,家国覆灭,新的国君换了副嘴脸,称狐狸极邪,明令禁止供奉狐神,一夜之间,狐妖跌落神坛,人人喊打。 有家主鸣不平,只道那朝堂与江湖毕竟是两副模样,怎得要管到他们头上来,也有人跟着附和,但那都是后话,真的要冲上去反抗,未必有谁会愿意。 十年以后,狐妖一事成了神话,那“神狐诡事”自然也就变为一段谈资,谁都能编排两句。 曾经的战绩,事到如今也不过成了神话而已。 “要我说,什么神狐不神狐?不过是几只牲畜罢了,全身上下也就那副皮毛最管用,哈哈哈哈……” “你可别叫旁人听了去,谁不知当今那位可是最恨狐狸的?你还敢扒毛?扒了卖给谁,不叫你扒皮都不错了。” 两名剑修在山间赶路,半是吐槽半是玩笑提起这些,山路无聊难免讲些乐子,看相貌他们年纪不大,对以往的具体一概不知。 稍微心气高些那位扬眉:“别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你瞧十几年前闹得满城风雨那位神狐,不也被扣了妖言惑众的帽子?不过是人赋予的能力罢了。” 后者摇头:“还是少说两句罢,真叫惹上身,谁能甩的掉?” “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这叫——谈论,不过是些戏言,谁又在意传得更广些?反正我是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妖来做神,前些日子那些家主们不还合力斩死一只百年妖兽?怎得不见他们拜一拜?” 两人向前走着,却突然止住了脚步,探头看去,原是那山路上坐了只小兽,离得远看不清楚,走近了也只见黑糊糊的背影。那动物蜷缩着不舒展,浑身黑色的皮毛散发光泽,一瞧就不是什么普通兽类。 胆大的那位又跨了一步上前,抽出佩剑,用剑鞘碰了碰它,谁知辅一挨上,那生物立即转过头来,两只金灿灿的眼睛死死瞪着他们。 那竟是只极其稀有的黑狐! 还没等两人有所反应,黑狐高高跃起,飞速扑向离它最近的那位,张开嘴就咬了下去,两排细密的牙齿又尖又挤,甚至闪着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开文啦——(敲锣打鼓) 看起来很文绉绉的对不对,实则不然,相信我,后文一定不是这种风格! 欢迎评论!欢迎捉虫!撒花撒花! 尘妻妻马上登场 加油吧!少狐![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戏言如此 第2章 一梦十年 “泼他!!!!!!!” 一盆冰水泼到尘期脸上,他猝然睁眼,却被头顶的明亮和叽叽喳喳的喧嚷刺激得想当场闭上。 天光大亮,他仰面朝上,正接受着围观。 “早就说了嗦?磨磨唧唧不肯动手。” “咦,还是个俊俏的,小公子,你从啷个地方来的哦?” 两颗女人的头悬在他脸上方,皆是画了个花花绿绿的妆容,腕上还挎着菜篮子,不止她们,身后还冒出来四五个人,老人壮汉都有,全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盯着他。 强烈的日光让他下意识抬手,遮住双眼好一阵舒缓,脑海里那些乱哄哄的声音终于被逐出去,这才多了几分清明。 尘期猛地翻身坐起,只觉得喉咙间酸涩,脸颊也好似被人暴揍了两拳,疼的他皱眉。 这是哪? 嚷嚷着问他来历的那大妈被他吓到,后撤几步瞥他:“呦呦呦,动作机灵着呢,晓不晓得自己是谁?” 自己是谁?是一只纯正的狐妖,九尾白狐,可遇不可求。尘期心里门清,但他当然不会这样说,只是摸了把脸上淌下的水,默不作声环视周围。 这里人群来往繁多,四周全是叫价贩卖声,不远处的小摊摆着蔬菜瓜果,有人好奇的朝这边探头,惹得那些摊主也冲这边看过来。 而他此刻就躺在路边上的一个茅屋里,这茅屋四周的墙都塌了个遍,土块四散,满地的灰,只有他身下那块垫子还算干净。 他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他不是还在和谢家弟子拼命吗? 想到谢家,尘期胸口又是阵钻心的疼,没憋住拧起眉,面对将他围起的几人一声不吭。 众人见他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个大汉搓了搓手掌,语气迟疑:“莫不是叫我打傻咯……” 闻言,尘期视线立马扫过去,面颊处那点痛感又翻上来,酸胀着难受。他目光太直接犀利,将那大汉盯的发毛,手掌也不敢再搓。 这里人多,不欲发作,况且他还有满腹的问题没解决。 譬如。 自己为何一个睁眼就从山上到了山脚,为何上一秒还在作战,下一秒就被人围观? 见他几欲起身失败,打他的那个大汉想帮,又怕他生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扶一把,最开始出声那位阿姨却是毫不犹豫,乐呵呵上前来把人捞起:“来来来,站起再说。” 阿姨手劲奇大,掐的他胳膊快断掉,尘期看着那双沾了泥的手摁在自己的白袖上,几欲出声,却还是没说话。 他这一站,才将周围的景色彻底看清楚。 这里的的确确是集市,而且规模不小,瓜果蔬菜摊子繁多,甚至还有点心和早点铺,门口排起长队。 环视四周,没有一样他熟悉的东西,这里不是谢家,也不在谢家山脚下。 尘期轻轻挣开那阿姨的手,警惕般向后退了两步。 那大妈登时歪了嘴巴:“呦——” 一时间气氛紧张,尘期看出来他们都是平民百姓,但当下事情发展太过诡异,他不得不多些心思。 无数双眼睛盯在他身上,终于有个老太忍不住,出声道:“小伙子,你怎么了?” 他也想知道怎么了! 尘期没有接话的心思,众人见他不作声,瞪着眼睛互相看看,也就挎着篮子准备离开。 恰好就在这时,一道咒骂声从不远处传来,带着凶狠:“小崽子!我打死你!打死你!” 人群重心立马转移,通通围上前去,尘期面前空了一大片,他也没心思去凑热闹,尝试着自己动了动筋骨,登时心道不好。 他这身经脉,竟然是断的差不多了! 苦心修炼百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断经脉,但再来一次,还是在如此莫名其妙的环境之中发现,难免让人提不起来情绪。 尘期本想找个地方慢慢观察,没想到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群中,居然冲出一只毛茸茸的生物,猛地扑上前来抱住他。 他一低头,腿上已经多了只小孩。 那孩童竟不是普通人的模样,他头顶两只耳朵冒出来,身后居然还顶了条巨大的尾巴,此刻正耷拉着,看起来十分可怜。 那女人的尖叫再次响起:“还敢跑!你他娘的死定了!” 尘期不想多惹一个麻烦,当即就想去扒那妖童的手,谁知那妖童一抬头,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他这才认出,这居然是只小狐妖。 只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衣服破烂,皮开肉绽,就连耳朵和尾巴上的毛都脏兮兮,看起来像是被欺辱了很久。 几乎是下意识,尘期将他揽到身后。 冲出来的那女人本来见尘期一副病恹恹的神色,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这一动作,这才叫那泼辣女人抬头看他一眼,不满道:“小白脸,关你什么事?这小杂种是你什么人?” 那句小杂种听得尘期蹙眉,护着小狐妖的手却没松开:“他做了什么?” 重新围上来的人群立马惊呼:“原来你会说话啊?” 那女人上下扫他两眼,嗤笑道:“他偷我家里的鸡!” 小狐妖紧紧抓着尘期的衣服,抽泣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人群再一次惊呼出声:“呦——你也会说话?” “你是狐妖,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整个镇子只有你最爱在外面晃,每次都是一副偷鸡摸狗的死样!贱种,嘴巴就那么馋!” 女人丝毫没因为这里人多就收敛,反倒骂的更加起劲,甚至伸出手要去拽那小狐妖。 那小狐妖死死抓着尘期的衣摆晃,还不忘抬头对着尘期哽咽:“哥哥……我真的没有……狐族从不偷他们的东西。” 尘期伸出手,将女人隔绝开,面上神色犹疑:“他是狐妖,所以鸡就是他偷的?” 女人奇道:“不然呢?你不会想护着他吧?” 尘期还没作声,人群中就有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他居然敢护着狐妖?难道他是同类?” “就是啊,你看那脸白的,长得也是一副狐狸精的模样!要我看,干脆连着两个一起打死算了!” “咦——亏我刚才还瞧他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七嘴八舌,那女人被言语壮了胆,当即扑上来去抓那小狐妖,另一只手还不忘在尘期胸口猛地推了一把。 尘期不想对普通百姓动手,再加之他现在身体状况太糟糕,来不及躲闪,当即被她那来势汹汹的一掌推的心口发疼,差点喷出一口血。 那小狐妖被抓住,开始疯狂尖叫,试图挣脱魔爪,但不知是不是他太久没好好吃过东西,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就那样被女人拖在地上走。 尘期总算是知道他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了,眼看着那孩童眼里流露出绝望与痛苦,他强忍着不适,硬生生追上前去:“你的鸡,我赔给你。” 女人奇了:“你赔?你还真是他同类?” 尘期从怀里摸出点碎银,递过去:“放开他。” 眼看钱到手,那女人哪里顾得上这么多,把那孩童往地上一扔,抓起银子,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吐了口唾沫离去了,走之前还不忘恐吓:“下次再偷,老娘要了你这条贱命!” 小狐妖瑟缩着,顾不上疼痛,立马从地上爬起,钻到尘期身后。 看着他蹭了一地的泥往自己衣服边上钻,尘期没作声,将他揽了揽。 女人走了,人群却没散去,依旧是盯着他们看。尘期心道麻烦,但又不愿见死不救,但愿这小妖真的没有偷人家的鸡才好。 正当场面僵持不下时,却从远处跑来个人,边跑边喊:“都散了,都散了。” 顺着声音来源看去,那是个面容俊俏的男子,神色焦急却是带着笑意,身着黑袍,腰间挂着玉坠,随着他动作左右摇晃。 男子跑到人群这边,一把拉过尘期的胳膊,笑着对周围百姓道:“散了吧散了吧,再晚些要抢不上菜了。” 有人认出他来:“这不是江小少爷吗?他怎么在这里?” 来人还是笑:“是我,我这不是来处理事情吗?这就把这小狐妖抓走,大家都散了吧。” 那小狐妖闻言,立马往尘期怀里又钻了钻。 人群这才散开,一开始问他话的那位阿姨走之前还回头多看了尘期两眼,这才赶紧离去了。 来人尘期认识,名为江识,是他在谢家为数不多能信任的人。 江识笑着瞥他,又指了指他手边的小狐妖:“来晚了一阵,你怎么捡了个孩子?” 尘期浑身无力,却还有闲心拧起眉头:“这是哪?你怎么在这里?我为什么在这里?” 江识道:“我这不是来接你的吗?这里是渝州,江家的地盘,很多话不方便讲,我们先走。” “等等。”尘期看了看手边的小狐妖,从怀里摸出碎银,递给他:“拿着。” 那小狐妖登时哭出声来:“哥哥,我没偷她的鸡。” 尘期还没接话,江识却笑着逗他:“你没偷,她为什么莫名其妙打你?” 小狐妖哽咽道:“这里的狐妖都被赶走了,只有我没地方去,我只是晚上出来捡些烂果子,她路过看到了,就说我偷鸡摸狗……” 尘期错愕,抬头看了江识一眼。 江识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做解释,却也没再笑了:“拿着吧,去买些吃食,在山上住几天,她们不会来找你。” 小狐妖愣神:“你……不抓我?” 江识道:“不抓,但是我现在要抓你旁边这位哥哥走了,你怕不怕?” 那小狐妖低下头,依依不舍地看了尘期一眼,飞快扑起来,在尘期耳边留下一句小声的话,转身跑走了。 江识笑着领尘期往一旁进山的小路去了:“他看人真准,怎么就那么准确找到你头上。” 尘期没心情和他聊这些,开口便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两人一路搀扶着向外走,嘈杂的声音少了些,江识道:“怎么说呢,你醒来,算是一场意外。” “意外?”尘期眼神飞过去:“我不该醒?” 江识点点头:“嗯,你和谢家拼命的那晚受了很重的伤,原本我的推断是你会睡二十年,没想到你提前醒来了。” 这话在尘期耳朵里听去简直离谱,他一时间分不清江识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只能继续盯着他看。 江识也没管他什么反应,笑眼盈盈接道:“眼下距离你晕睡已经过了十年,你这一觉睡得够久,可是把一个时代要睡过去了。” 这话如同炸雷,把尘期从里劈到外:“十年??” 两人已经走出镇子,沿着山脚向上走,沿途杂草丛生,脚下的那条小道看起来没什么人踏过,野花扭作一团,分辨不清楚。 “是啊,你有没有感觉自己腿脚不便?” “有些。” “有没有感觉自己体力不支、浑身酸痛、妖丹破碎?” “……有。” “有就对了。”江识搂着他,跨过一个土坡:“你受了重伤,趁此机会好好休息吧。” 山路崎岖,尘期稍稍适应了两步便挣开他臂弯,动了动筋骨,这才仔仔细细打量起江识来。他不说还好,一说这才让尘期看出点端倪,这江识的长相,确实是和先前相比成熟了不少。 见他挣开打量自己,江识随他去了:“看什么?我比以往是帅了,你倒真该瞧瞧自己的脸色,白的吓人。” “躺了十年,四肢尚未退化已是万幸,脸色过于红润才是有问题。” 尘期不断感受着身体里断断续续的灵力,强行将不适忍下,跟在江识身侧往山上走,试图消化这些信息:“那你为什么又在这里?” “我来接你的啊。”江识晃着马尾:“你这十年可是把要事都睡了过去,当今这位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现下狐妖人人喊打,你可小心些吧。” 这便是第二道炸雷,尘期深吸一口气:“什么?” 恭迎尘妻妻你终于起床啦! 由于节奏和结构问题,修了一下文,新增了一些情节 开文不坑,卖萌求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一梦十年 第3章 一梦十年2 江识接着道:“他一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关于狐族的庙宇画像毁了个干净,并下令从此不得将妖物供于神台之上。” 一国之君,不信妖魔,并非难以理解。 但尘期昏睡之前,这还是个上上下下信奉狐妖的国度,四处都是雕刻着狐狸的庙宇,狐狸画像也是一应俱全,更有甚者,传播“狐媚子教”,扬言若是谁家能养只狐狸,那可是天赐的福缘,必定大富大贵。 怪不得那帮百姓对狐妖反应这么大,原来是这江湖已经变天了。 想到那只可怜的小狐妖,尘期没作声。 “今后就小心点,我在这山上置办了间房屋,你记忆有损,再加上沉睡够久,当务之急是先把身子骨养回来,怎么说都是稀有物种,不能叫你毁在我手里。” 江识说完这一串转头看去,盯着他愣神两秒:“你这半边脸怎么肿了?睡的时候侧着身子的吗?” 想起刚才捂着手掌的壮汉,尘期没吭声,默默凑到一旁路过的溪流边上,对着水流将自己这张脸看了个完全。 江识没说错,他不仅半边脸肿的老高,脸色更是难看,不仅发白发灰,眉头也紧紧拧在一起,哪怕是这张极其妖艳美俊的脸也拯救不回来,仿佛谁欠了他八百文钱不还。 将现下样貌看够,尘期直起身,舒缓了神色,这才走回江识旁边,由他带路继续向前。 这一路山清水秀,四周树干笔直,直冲云霄,层层叠叠的树叶将阳光都挡住,只泄下一些洒在脚边。 两人相对无言,走了一阵尘期这才开口:“谢家如今怎么样?” 江识吹了个口哨,道:“不怎样,但基底摆在那里也差不到哪去,你先照顾好自己,不用再想那些无关的事。” 尘期对谢家如此关心,自然是有缘由的。 当今江湖几分天下,英雄辈出,自然少不了家族纷争。 他口中的谢家正是风头正旺的临安谢氏,不说威望,光是家族的名头传出去,没多少人敢惹,整个家族上下一副公子爷的做派,花钱手脚大,办事也利索,谁人不知这谢氏家大业大,多少人上赶着结交也求不来一个机会。 而尘期,就是谢家供着的一只狐妖。 狐妖当道,普通人家都传播什么狐狸教了,这仙门百家养几只那再正常不过,若是养只普通的狐狸还能当个宠,这养狐妖是什么心思,人人皆知,无非是当作什么观音啦神佛啦供起来,保家门平安永世兴旺。 只是这狐妖被请进家,还有别的用途,那就是“传道授业解惑也”,不仅要保人家平安,还要给人家支招,碰上难以抉择的问题,那必定是要站出来拿主意的。 说好听些,是谓“君师”,叫的难听些,那就是进去当老妈子,辅佐家族蒸蒸日上,才能得到香火贡品,双赢的局面。 进入家族做老妈子也总比路边一只野狐好,人都追求往高处走,狐妖有野心也正常,那年尘期进了谢家,坐在神台之上,想的就是这些。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不欲多想,刚伸手抚上额头,江识又出声了:“忘了告诉你,我这小屋不比你先前的住所,你先忍忍,等我解决完手头这些事再替你寻个好去处。” 尘期对于这些身外之物一向没什么要求,颔首就当是明白了,眼下只想仔仔细细将胸口堵着的那口烦闷气息吐出来,旋即想到什么,他睁开眼。 “谢了。” 他与谢家作对,弄得自己浑身是伤,看样子是江识将他救出,一路照顾,再怎么不好意思,也该说句谢谢。 尘期自知当年事件的严重程度,江识也算是顶着不小的风险将他救下,于是暗暗在心底将这道情记下,来日要还。 只是…… 尘期道:“我为何会在集市上醒来?” 江识愣了两秒,笑道:“当下不便多说,不过你倒是谢错人了……” 他话未说完,林间一阵急促的尖锐叫声打断了江识话尾。 那声音极其短促急切,调子拉的很高,教人听了如同在心头用指甲狠狠划了两道,抓心挠肝。 尘期敏锐抬头,立马辨别出声音来源,正当他等着再响起一声好辩认方向时,江识口中的小屋却已到了。 江识听到那声音同样神色一滞,不动声色看了尘期一眼便装作没听见,推开半扇挂在一旁的木门,拉着尘期往院里走:“你先歇着,没啥事别乱跑。” 抬眼看去,尘期目光停顿在那屋子上。 面前这屋子之所以能被称作是间屋,是因为他好歹还有四堵墙和一个屋顶。 但说他不像屋,是因为四堵墙上平等的破着四个大洞,窗户也是烂的,不如没有,屋子的两扇门不知道是被山猪还是什么东西创过,歪歪扭扭斜在外边。 江识笑嘻嘻揽上他肩膀,被他拂开也不生气:“你那句谢真是说早了,现在还能说得出口吗?” 应了他的话,身后院子那半扇木门像是再也坚持不住,轰然倒塌。 尘期抿唇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跨步迈进屋里。 从外看这是个彻底的破屋,从里看那就更明显了,四个大洞完全取代了窗户的作用,呼呼灌着风,所幸这是夏季,不至于教人冻的昏死过去。 江识跟在他身后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先前还没这么破,不知道谁家醉鬼喝昏了头跑到这里乱砸,这好好的屋子……” 深山老林里哪来的醉鬼?尘期没揭穿他,往窗边一立,朝着后林看去,层层叠叠的树木将视野全都挡住,到了晚上可就是昏黑一片。 他也不挑,当下只想找个地方尽快将周身灵力走一遍,瞧瞧哪里出了问题,十年不是小数目,得亏他是妖族,若是普通人躺上十年,怕是四肢都能退化掉。 屋里墙角堆了几张草席,尘期尝试着移过来两片,手刚抬起,灵力还没倾泄,浑身血管猛地一缩,疼得他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江识在一旁靠着看了半天,这会儿看出问题,主动替他把草席拿来,扶着他靠墙坐下:“别着急,你全身经脉相当于断过一遍,随意使用灵力必然不适。” 尘期冷汗涔涔,使劲闭了闭眼:“不早说?” 江识道:“你也没给我说的机会啊,谁知道你事业心这么强,刚醒就急着运气,你真是对自己受的伤一无所知。” 话音刚落,不远处山林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江识神色微变,将手背到身后:“你先歇着,我有点事要处理,晚点再来给你送东西。” 尘期“哼”了一声,表示明白,江识离开,小屋陷入寂静,只有他的喘息声最明显。 强行将体内灵力运过一遍,尘期睁开眼,紧紧攥住掌心。 江识说的不错,他浑身经脉断断续续,已是不能再看,这还是养过一段时间的结果,若是再强行运气,恐怕是连这点灵力都要散干净。 十年,尘期盯着对面墙上的大洞,看了两秒没忍住啧出声,换了个方向盯。 其实也不是很能接受。 上一秒他还在业火中拼命厮杀,任由耳边尽数是怒吼,下一秒他就躺在菜市场供人围观,被人泼水还扇了两巴掌。 这就好比正和仇人互掐互骂,打了个喷嚏一抬眼,已经到了十年后的某一天,仇人不见了不说,浑身上下还像被拆过一遍,不仅如此还有人告知,你被下了通缉令,举国上下没人看得惯你。 很诡异,一时间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他原先记忆里伤的并不严重,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到了一觉能昏睡十年的地步,把周身灵力来回过了两边,尘期不得不承认,当下静养才是最好的选择。 有风穿堂而过,他靠着墙根,闭眼沉思。 不知是哪来的人声顺着风吹到这里,尘期听见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正往山下去,本以为是过路人下山,他没睁眼,扭着头换了个方向。 下一秒,两只雪白的狐耳老老实实从头顶束起,凝神去听那路人讲的什么。 “妈的,谢家又整什么幺蛾子?三番两次的没完了?不过是两个剑修,还没进门呢就急着维护,怕是他心里知晓后继无人想多捞点门生吧!” 说话这人语气急冲,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发泄,嗓门洪亮,骂起来也毫不客气。 尘期立马睁眼,头又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了侧。 原以为是那人自顾自吐槽,直到另一个声音响起,尘期才知道原来有两个人。 “谨言慎行。” “我谨言慎行个屁啊,这他奶奶是江家的地盘,他谢曾远怎么能管得到别人头上来?你是没见传信来的弟子,心高气傲给谁看呢?一把老骨头了不知羞。” 声音更为冷清那人没再作声,似乎是无话可说,另一人还在骂,却是越来越远朝着山下走,直到尘期再也听不见。 尘期目光轻飘飘掠过屋外,又自顾自收了回来。 刚才那人说的话里,有几个名字尘期还是知晓的,不仅知晓,应该说熟到不能再熟。 首先是江家。 和谢家一样,如果这十年以来没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口中的江家便是渝州江氏,三大家之一,和临安谢氏一样惹不起。 不过江家可比谢家有名的多,出名方式也不同,江家家主江拂柳正是他人口中的雅士君子,嫉恶如仇,先前这世道还流传过,谁家若是有冤,去找江拂柳,定能讨回公道。 尘期先前就对这位名士有所耳闻,但接触不多,没什么具体了解的机会。 这第二个名字谢曾远,那可就熟的不能再熟了。 听他们所说,谢曾远似乎是已经坐上谢家家主之位,在尘期的记忆里,十年前的谢曾远还没这个机会,怕是摸都摸不到边,如今能让他上位,恐怕真如江识所说,谢家已然是不怎么样了。 尘期嘲弄般扬起唇角,缓缓吐出两个字:“蠢货。” 这座山里应当是出了什么问题,说话的那两人也不像是过路人,反倒是哪家的修士,尘期想起那声尖叫,眉心蹙起,凝神两秒便站起身,迈步向屋外走去。 什么静养,转眼就被尘期抛之脑后。 那倒了的木门还拦在门口,想是江识走的急,没来得及抬起放到别处,尘期盯了两秒,面不改色跨过去,一脚踏出院子。 原先自上而下倾洒的除了阳光便是树叶,此刻再抬头,半空中多了好几道御剑的身影,全是冲着山腰上一处地方去的,尘期站到崖边向下望,某处林里黑压压一片,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想起江识对他“不可乱走”的叮嘱,尘期顿了顿,一晃脑袋将耳朵藏起,抬起步子就朝着那处秘林去了。 这座山他没印象,但毕竟是狐族,在山间都野惯了,抄着近道走起来不输那帮子用法术的,没过多久就让尘期找到个绝佳观测位,往树干上懒懒一靠,抬头树荫遮阳,低头就是事发现场。 此处离的不远不近,正是刚好,他灵力不够掩盖身上的妖族气息,只能暂且委屈自己远程看戏。 瞅了两眼,尘期这才看清楚,人群围绕着的,不过是两名剑修。那两名剑修身上穿的袍子没有明确身份指向,很明显是散修,但周围围着的人群大多数身着暗绿家袍,一看就是谢家人。 看到那一堆堆的绿色尘期就眼睛疼,干脆不再盯着那些面孔,只去看出事的那两人。 那两人此刻正歪七扭八躺在地上,一眼看去并无外伤,只是瞧他们神情,仿佛是被梦魇住一般,眉头紧蹙,双眼紧闭,任由周围人怎么叫喊也不醒。 尘期看了两眼,耳朵又悄悄竖了起来。 “这是何症状?我还从未、从未遇见过。”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 “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终究还是没等到答案,因为另一副嗓音从天而降,声音洪亮,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都让开,围死了还怎么看?谢家就是这副规矩?就是这样教弟子的?” 这声音熟悉,可不是方才尘期在小屋听到的那位泼辣的“过路人”?尘期不自主低下头,眼神跟着声音走,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敢说。 视线被树叶枝丫挡住一部分,他只能看见一双长靴裹着笔直的小腿迈上前,半边黑色衣袂还跟着带下来的风晃动。 这人居然是江家的修士,品级不低,怪不得说话那么直接大胆。 跟在他身旁的还有一人,也是一样的装扮,只是个子稍微高些,被树荫挡了个完全,自从佩剑上下来就没说过话。 尘期一眼就看出谢家来的这帮不过是些低阶小弟子,缩着脑袋屁都不敢放一个,面对这么来势汹汹的江家,能有一个站出来汇报情况的人都难得。 果不其然,那帮谢家子弟听闻这话,一个二个涨红了脸,不情不愿地让开一条道,你挤我我挤你,谁都不敢上前去讨个公道。 眼瞧着他们还算有眼色,说话那人冷哼一声,大跨两步迈上前来,这才让尘期把他整个人看了个清楚。 那人身着江家家袍,袖间还别着块令牌,眉峰似剑,十分俊朗,就是神色有些倨傲,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嫌恶。 怪不得没人敢说话,这么凶,谁敢找死? 尘期刚这样想,就听见一道脚步声从不远处的小路由远及近,似乎是晃晃悠悠迈过来,步子轻快,也不着急。 他都能听见,底下那帮人也都不是聋子,这一听可是让谢家弟子激动起来,原先那些憋屈的神情都换做兴奋:“江师叔来了!” 尘期跟着江家那人一起侧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袍,腰间挂着玉佩的高马尾男人闲散走上前来,手里还挎着个竹篮,篮子里尽是些瓜果吃食,好像这人只是来游玩路过的。 尘期:…… 江识这厮要处理的原来是这件事。 找死的来了,谢家弟子也就不用担惊受怕,都堆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江家那人见是江识,脸上神色登时一松,语气也垮下来:“怎么是你?老子还以为谢家能派什么人来呢。” 江识掏了掏耳朵,随意瞥了地上那人两眼:“看到是我你不服气?这么久没见,也不过来抱一个。” 此话一出,连尘期都听不下去,可想而知他对面立着的那人有多无语,还没等那人吹鼻子瞪眼,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位江家修士却站在树荫下淡淡开口:“江识。” 江识置若罔闻:“不和你们说了,你们先看着吧,我要上山去送趟东西。” 尘期猛地立直耳朵,后撤一步,准备原路返回。 谁知他刚转身,就看见一只皮毛发亮,浑身乌黑的狐狸正坐在面前,歪着脑袋,用一对金色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传道授业解惑也。”——《师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一梦十年2 第4章 无间幻境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就在原地对视。 看到黑狐的那一瞬,尘期瞳孔骤缩。 他甚至没察觉到那黑狐是什么时候到的他身后,却也探不出危险气息,只觉得十分熟悉,见他看过来,黑狐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反倒是歪着脑袋继续盯。 底下江家修士的声音清晰可闻:“你又跑哪去野?山上有什么人让你送东西?” 狐狸耳朵还立着,尘期没听见江识接话,但那道晃晃悠悠的脚步却是顺着来时路离开了,他目光一凝,抬脚绕过那黑狐就往回走。 黑狐没动作,目送着尘期的背影离开,待尘期走出去两步再回头,那小兽居然是跟在他身后。 走一步跟一步,如影随形,尘期都快回到小屋,那黑狐还在身后跟着死死盯着他,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尘期眨眼,黑狐也眨。 尘期歪头,黑狐也歪。 眼看就快和江识撞上,尘期是总算是从那黑狐眼中读出些不同的意味来,他伸出手,从自己的发尾处截断几根头发,由着风吹向黑狐。 日光将那缕银白色发丝穿透,在半空中就变成了狐狸毛发,飘落在黑狐鼻尖,竟是化作炽光,融进黑狐身体。 看到这一幕,尘期神色才有了松动:“你……” 他话未尽,耳朵却先竖起,一道闲散的脚步声正从上山的路靠近,朝着这个方向来。 眼瞧尘期神色紧绷,黑狐总算是开了口,它嗓音尖细,站起身围着尘期转了一圈:“这么狼狈,算是让你尝到了谢家的苦头。” 尘期抿唇,居高临下盯着那黑狐,没作声。 “我们无间幻境再见,师哥。” 黑狐一个蹿身跃至密林,一眨眼就消失不见,那道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如同就在耳边响起,稍稍拐弯就能拐进院子。 尘期盯着黑狐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转身朝着小屋掠步疾驰而去。 江识挎着篮子,人都站到院子门口了,却没进去,他垂下眸子看了眼地上躺着的门板,弯腰抬起,视线跟着飘进破屋,尘期还在墙角坐着,双眼紧闭。 “尘大爷,吃饭,别坐太久。” 江识笑着将门板扛到一边,拎着篮子迈进屋,将尘期从地上扶起:“先吃些东西,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用丹药,灵力过于充沛适得其反。” 尘期额角的细密汗珠还没下去,就跟着他站起身,往屋子外面走:“带的什么?” 两人就在屋前的台阶坐下,草席都是破烂的,更别说找张椅子和木桌,江识把木篮放在手侧,抬了只烧鸡出来,笑道:“闻个味儿?山脚下我最爱吃的一家,百吃不腻。” 尘期盯着那只香气四溢的荷叶烧鸡挑眉,没忍住皱起鼻头抬头看了江识一眼。 江识道:“看我做什么?你闻闻就行了,睡了十年刚醒,少沾荤腥。” 他一抬手又递来一碗粥,白米里混了小米,素的不能再素,木勺就搁在碗边,居然是这粥里唯一的颜色。 尘期也不挑,接过碗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啥味儿也没尝出来,就这面前这破败的景象一勺接一勺。 江识在一旁鸡腿啃的香,没注意尘期放下了手里的勺子:“上山的时候,我听到一声尖叫。” 江识含含糊糊道:“嗯……难听。” “那是狐狸的叫声。” 江识动作顿了顿:“不是你叫的吧?” 尘期捏紧手里的木勺,语气冷下来:“你是不是有病?” “哦,还是难听。” 江识低头啃了口鸡腿,这才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你能听懂?帮我翻译翻译呗。” 尘期这才搁下碗,淡淡的问:“你先告诉我,这山上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江识没听出来,还想打马虎眼:“没啊,就一点小事,你别掺和了。” 是不是小事,尘期亲眼看过,那两个修士的模样的确不像是受伤,但昏迷不醒本身也就足够可疑,江识不是不了解,这么说无非是不想尘期插手,怕他暴露在人前。 狐狸当真已经成了万人嫌?尘期兀自思索半晌道:“无间幻境,是一种能将人带入自己想象的术法。” 江识停下了动作:“什么?” “简单来说,被施下这种术法的人会困在自己设下的幻境里,这个幻境可以是他对不解之物的想象,也可以是对回忆锦上添花。” 江识彻底放下了鸡腿。 “想要解开这种术法,只能进入无间幻境,找到施术者。” 江识这才反应过来:“你偷偷跑出去了?全都看到了?” 尘期这才端起碗,把他剩下的那口粥喝完。 见他不作声,江识伸出脑袋看他:“那你应该也能看到底下围了不少谢家子弟吧?现在谢家对你可是敏感至极,你最好别参与了。” 尘期喝完最后一口粥:“这个无间幻境,是狐狸下的。” 江识又顿住:“你不会想说只有狐狸能进去吧。” 这句肯定句被尘期听出来,不咸不淡点点头,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是,现在离你最近的,只有我这只狐妖了。” 江识盯着他没什么神情的侧脸,骂出了声。 太阳还没下山,山间有凉风穿过,适合赶路。 “昨天傍晚,有两名散修晕倒在这座山上,本来无人发觉,但那两名散修正是要前往谢家入师门,谢家等不到人,派了寻信鹤来,这才发现。” 江识带着尘期往山腰走,两人一左一右,一黑一白,却是两番姿色,淡漠配明艳。 “这座山属于江家管辖范围,没有他们的灵符谢家人进不来,谢家等到今早都没等到他们苏醒,只能给江家报信,叫他们开山放人。” 尘期很快抓住他话里的问题:“放人?谢家认为是江家做的手脚?” 江识目视前方道:“是,谢曾远的原话是‘早不晕晚不晕,偏偏晕在江家的山头,江家还设令不让进,这不是谋害是什么’。” 怪不得那名江家修士那么生气,被莫名其妙扣了这么大一顶黑锅,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江识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如今谢家家主是谢曾远,你……” 尘期抬手,示意他说正事。 江识一噎,只得继续:“江家表示会派人搜寻,但谢家不依不饶,派了十几名弟子来查看情况,江家只能开山放行,等他们找到了才来人。” 这事算是了解过,两人说着脚步也没停,尘期点点头:“把那些低阶的弟子派过来,拿准了要他们吃江家人的脸色。” 江识是谢家人,自然了解这位家主的心思,也跟着附和:“谢曾远这老东西还算有点良心,把我一同打包跟着这些小辈扔过来了,没办法,我去抗火力呗。” 想起江识笑着调戏那名江家修士的语气,尘期腹诽,谁扛谁的火力还不一定。 眼瞧着就快到事发地,江识突然顿住脚步,迟疑地看了尘期一眼。 “干什么?” “你这头白发太惹眼了,我给你换个发色,耳朵藏好啊,别露出来。” 待到他们迈出小路,出现在人前时,尘期已然是一副普通修士的模样,白发变黑发,耳朵也老老实实藏了起来,唯独一张极其美艳却带着病容的脸引人注意。 那名江家修士正蹲下身子查看地上两人的情况,一抬眼看到江识带了个人回来,怀疑的目光沿着尘期上上下下扫了个遍,毫不避讳:“你从哪里拐了个美人?还是男的,这山上也开窑子?” 不止是他,不远处那帮谢家小弟子也缩在一起窃窃私语,盯着尘期眼神乱飞。 这话属实不好听,但尘期置若罔闻,只是周遭气息冷了冷。 江识骂他:“滚,这是我请来的……额……民间奇闻大师。” 什么大师?什么民间奇闻?尘期听他瞎扯,并不拆穿。 “我专程前去请教的,你让开点呗,让大师看看情况。” 那名修士拧着眉,再次打量了尘期一眼,这才拍拍屁股站起身朝他伸出手:“抱歉啊大师,多有冒犯,江旻文,请问大师姓名?” “楼栖。” 尘期甩下一个名字就走上前,没理会那只伸来的手,蹲下身查看地上躺着的那两人情况。 这两人修为不高,的确是该拜师提提水平,他们中的幻境不算深,一般修士几个时辰就能醒来,偏偏这无间幻境是狐狸下给他们的,再加之他们练习不精,这才被魇住。 他看得仔细,身后的江旻文和江识却是对视一眼,用口型对话。 江旻文:你从哪找的人?我们山头还有这种人物? 江识:你别管了呗。 江旻文:老子警告你别乱来。 尘期在这时猛地转头,面色凝重:“这是无间幻境,我进去解开,等会儿你们把我扶到墙边坐下就好。” 两人都被他吓到,尤其是江旻文,差点弹起来,都忘了有哪里不对劲:“那就……麻烦楼大师了。” 尘期点头,和江识遥遥传了个眼色,这才并起食指和中指,将手放到其中一人的太阳穴处,细细感受灵力。 只一瞬,天旋地转。 尘期再睁眼,已经是进入这无间幻境里了。他正站在一座镇子的入口,脚下是一片小土坡,夕阳西沉。 这地方他很熟悉,当年在谢家做君师时他常常易容溜下来,不是别处,正是五合镇。 从他这个站位抬头向上看,还能看到位于山巅的奉花阁,那是入谢家必须经过的一道回廊,足足四十多折,性格急躁者连奉花阁都走不出,更别提入门。 看到这,尘期已经可以确定,这无间幻境的入迷者,算是陷入回忆里了。 镇子和尘期记忆里的一样,没什么变化,他定定神,走进了一家茶馆。睡了十年,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当务之急是确定这无间幻境所处的是哪一年。 黑狐不出现,自然是这幻境里他该看的没看完。 茶馆里喧闹不已,店小二的吆喝声最突出,尘期此刻的装扮就和普通过路人没有区别,有个颇有眼力见的小二凑上前来,笑嘻嘻瞧他:“客官儿几位?” 见了脸,他却是愣了愣,尘期想起江旻文那句山上开窑子,无奈道:“就我一个。” “诶,诶,客官儿一位——里边儿请。”店小二回过神,侧身将人往店里带,领着他坐到一楼的靠窗散座,自顾自叫了壶茶。 “这,客官儿,还有吩咐您随时嚷嚷我。” 小二堆着笑,眼神在尘期脸上黏了一阵,回身去招呼别人了。 尘期不是来喝茶的,是来问事的,听了半天墙根也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干脆唤来小二,又叫了壶茶。 小二乐颠颠端来,正要走,却被出手拦下,回头一看,那位貌比天仙的客人摸出块儿碎银,搁在桌上。 这就很简单了,求人或是求事,小二是个人精,眼疾手快将银子抓走,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就凑上前去,满脸堆砌着笑:“大人您这是……所为何事呀?” 尘期在杯沿抿了一口,道:“我想入谢家,打听打听,这谢家家主可是好相处的一位?” “害,您就为这个啊?那我可得说道说道了,当今三大家,就这位谢家家主最好相与了,人称什么……什么来着?醉春风!对,人间醉春风!说的可不就是谢明韫谢家主嘛。” “不过这最近不知是发生什么事,那醉春风心情不是很好,前些日子谢家还发疯杀了一批野修,别是修炼得走火入魔了,害,这仙门也不过如此……” 谢明韫发疯。 尘期猝然攥紧手中的茶杯,指尖发白。 居然是在这个时期! 主线UPUP 我们谢少还没出场[可怜]让他再等等吧[哈哈大笑] ps 名词解释 寻信鹤:一款非常方便的传音小术法,准确来说是把想说的话录到一个类似纸飞机的鹤状飞行物里,然后就能传到想去的人耳边啦。 由于各人个性不同,因此每个人的寻信鹤长的都不太一样。 有时候甚至家主之间看到讨厌的寻信鹤就会:啊西怎么又是他。 或者指桑骂槐,会偷偷凑在一起说谁的寻信鹤很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无间幻境 第5章 无间幻境2 谢明韫这一名字,尘期不陌生。 他刚进谢家做君师时,就是谢明韫刚做家主的日子,两人一路扶持着上来,对于这位“人间醉春风”他自然是心知肚明。 “还有别的吗?”尘期钱都花了,能听的必定是要多听多问,那店小二四下看了看,瞧见没人注意到这边,神神秘秘凑到尘期耳旁去:“我听说,这谢家主养了只狐妖,神的很……据说那是学富五车,上晓天文下通地理,最关键的是那神狐疑似和醉春风有一腿……” “砰”的一声,尘期捏爆了手里的茶盏。 “害!您这是干嘛啊,大大大、大人,别激动嘛。”店小二眼瞧情况不对,被他吓到后撤两步,反应过来又凑上来:“这都是听说、听说,我您这一身仙骨,等到进了谢家还愁不了解吗?” 地上散落的碎片被他两脚踢走,在一片喧嚷中,捏爆一只杯子的声音无足轻重,尘期拍拍手,目光从小二脸上扫过,看得他打了一个寒噤。 “大人……” 尘期收回视线,语气虽然冷,却没为难他:“去忙你的,不确定的事不要乱讲。” 小二被他吓到巴不得快点跑,听了这话如同大赦,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大人您慢用。”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尘期取过一旁的新杯子,又倒了一盏,准备喝完就去找那只黑狐,那小二说的虽有夸张,但并不是毫无用处,起码他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时期。 如果距离“谢明韫发疯”时间够久,那很快就会…… 不远处桌上突然传来一阵大笑,猖狂至极,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你小子净在这儿侃大山,外面一只狐狸要多少金?你说养就养?我看别是被只野怪骗了还替人家数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话的那人毫无遮拦,也不避讳,尘期也被吸引,视线看过去,在看到那人样貌后心下微微一动。 这人就是倒在地上那两名修士中的其中一位,也是幻境的入迷者。 看他着装面色,比现在混的还差劲,想必是真的没什么天资缘分,这才等了十几年才有机会入谢家。 得来全不费功夫,尘期正想去寻那黑狐,如此一来,入迷者都在这里,也就不用大费周章去找了。 很明显,有人对他说的话颇为不满,敲着茶杯斜眼瞧他:“小伙子,年轻是好事,可别胡言乱语。”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家祖辈住这山里,狐狸是什么性格我最清楚,不过是只畜生,居然也有能登上神台的一天,我看啊,这腥风血雨没掀起来,你们是不知道危险!” 他一面嚷嚷着,一面抬手叫小二来换茶,眉目间全是戾气,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尘期只听着,默不作声,这人的确是有胆识,但不多,在狐妖当道的时代也敢这么说话,只怕是总有一天要死在自己这张嘴上。 周围人眼见劝不动,也都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不再言语,只有坐在他对面那位眉清目秀的公子涨红了脸,不服气道:“那是我攒下银两买来救命的恩人,你莫要诋毁!” 他衣袍虽发白发旧,却并不破烂,想必是哪家的穷苦书生,日子过得艰难。 “恩人?我瞧你们都是被迷了心窍了!饿了吃,渴了喝,病了就去治!” 那人满不在乎,气鼓鼓喝下小二端来的新茶,毫不客气出声嘲笑:“有这钱买只畜生回家供着,你那多病的倒霉娘早就活过一轮了!” 尘期终于有了动作,他并指捏住茶杯边沿,顺着方向猛地甩出,茶杯砸在那人半晃不晃的椅子腿下,竟是硬生生将一根木腿从中砸断!椅腿断裂坐不稳,自然是让那人摔了个大马趴,茶水泼在身上,狼狈不堪。 “谁!敢不敢滚出来光明正大打?偷偷摸摸做什么手脚!”大概是知道自己说话得罪人,他丝毫不觉得是意外,只当是谁对他暗暗下手,爬起来胡乱嚷嚷。 尘期换了个新茶杯,慢条斯理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找不到目标,那人胡乱发了一通脾气,随即又把视线放到对面公子身上,拧起眉头正要粗着嗓子去问他,却瞥见门口晃晃悠悠迈进来一只猫,浑身上下黑色的皮毛发亮,金色的眼瞳甚是好看。 一人一猫对视,那人竟在这只猫眼中瞧出了不屑。 “呸!死猫,真晦气!” 那人一脚踹翻茶桌,恶狠狠瞪了一眼迈步进来的黑猫,提起佩剑就走了。 “哎,什么人啊?” “修炼把脑子修坏了吧,公子你别介意,他隔三岔五就要来找事的……” “是啊,快去提药吧,再晚些药堂就闭门了。” 被他骂的面红耳赤那位温润书生红着脸,站起身朝周围人点点头,也快步走出了店。 这一插曲过去,茶馆又恢复了喧闹,众人各说各的,没人再去提起那位气性很大的男子。 尘期眼瞧着那只黑猫晃着身子慢慢悠悠走到自己脚下,用身体在他双腿的缝隙之间蹭来蹭去。 蹭了一阵便跃上最靠窗的那张木椅上,趁着无人注意,竟是化作了一位妖孽公子,黑袍墨发,眼型狭长眼尾上扬,右眼正下方还生了一颗痣,看起来极其妖孽。 那妖孽一开口就是亲昵至极,甜腻至极:“师哥呀,你可算是醒了,我寻你好几个山头都寻不到,就差将这地翻过来找一遍了。” 桌上的茶杯被尘期挥霍到只剩下一个,他也没有给对方再要个新杯的打算,两边对视一眼,尘期语气平淡:“楼影,你找我做什么?有什么事非要在这里说?” 那位被称为楼影的狐妖嘿嘿一笑,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扇子,掩住下半张脸:“当然是为了‘百灵斩’啦,师哥,你不会消失了十年就将此事忘了吧?当初你进谢家是为了什么不消提醒,可来来回回忙碌了两年也没把东西带出来,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看得人家都心疼了呢。” 尘期被他这语气恶心到,那口茶到底也是没喝下去,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狐族如今仅剩我一人?你好端端坐在这里,想要什么自己去取。” “今非昔比了哥哥,如今的狐妖人人喊打,我们哪有进出谢家的机会呀?”楼影放下扇子,冲尘期抛了个媚眼:“可你不一样呀,你辅佐了他们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找个信得过的将你带进去,还能潜伏个几年不是?” 尘期不咸不淡:“直说自己是废物就行,何必多言。” 楼影被这句话激到,一把将扇子拍在桌上,怒目而视:“就一句话!你取不取!不取我回族禀报了!” 尘期放下茶杯,不咸不淡道:“我现下灵力有损,你存心让我送死?” “那可不是我的事儿了,这是族里下达的命令,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一手把你带大,哥哥你最不喜欢欠恩了我知道的,可如今这局势,正是你报恩的好时机呀。” 楼影吃准他拒绝不了,眨着眼看他。 “我明白了。” “这还差不多,哼哼~” 楼影小狐得志,挥着手叫小二给他拿了个杯子,毫不客气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这些年去哪了?没打过谢家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儿,我还想看你笑话呢。” 尘期劈手夺过茶壶:“睡觉。” “睡觉??!”楼影上上下下扫视他两遍:“你就这样睡了十年?谢家怎么没派人来抽死你?” “能不能说人话?” 尘期快忍到极限,额角跟着抽了抽:“没别的事就解开幻境,入迷者是谢家门生,我想办法跟着进去。” 楼影道:“那不行,他说要扒了狐狸的皮拿去卖,不给点颜色瞧瞧怎么行?” 那人的口无遮拦尘期是见识过的,楼影又是个小题大做的主,作天作地就恨全天下不能顺着他来,任性至极。 “我还施了些小术法,他在这幻境里也别想过得舒服。”楼影哼哼两声,趁着尘期不注意将茶壶抢了回来:“这幻境至多还有十分钟就能结束,还有一出好戏你没看呢,好哥哥,你且瞧着吧。” 尘期对他脾性了如指掌,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幻境不解他也出不去,干脆就扭过头不再作声。 来时本就是夕阳朝暮,闹了这么一出天早就黑了个透,眼瞅着时机差不多,楼影笑颜盈盈站起身,率先迈出店去。 尘期默默招来小二,赔了两个茶杯的钱,转身也跟着他出门了。 原先茶馆熙攘,四处都是人声,本以为出了店能好不少,没想到这屋外竟是比茶馆内还吵。 放眼看去,四下全是镇民,惊慌失措都朝着一个方向看去,更有甚者拖家带口去看热闹,将前方的路都快挤满。 尘期被一个飞快跑过的小姑娘撞到,刚将人扶稳,一个眨眼又跑没影了,他抬眼看向楼影,谁知楼影也盯着他,扇子遮在唇边:“快看呀哥哥,好戏来了。” 顺着他目光看去,正是远处那座山,可此刻山上却是一片明亮,亮澄澄的黄色以极其飞快的速度从山顶蔓延,硬生生扎进尘期眼睛。 滚滚浓烟从山头飘出,这不是别的,而是起了山火!怪不得吸引这么多人出来瞧热闹,一个二个都垫着脚,伸直了脖子四处听墙角。 “那可是逢湓山!谢家镇守之地,怎会起山火?” “害,谢家出事了呗。” “仙家也能出事?那我们咋办啊?” “啧啧啧,瞧这火,咱来赌一把,几天能消下去?” …… 这些讨论的声音尘期一个也没听见,他直勾勾地望向山顶,看着奉花阁的檐顶也沾上火势,在夜幕下烧得旺。 这副画面极其熟悉,但也令他极其不适,尘期心头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呼吸不上来,他不仅看到了火,还在火光中隐隐约约听见众人的怒吼。 尖叫着厮杀,刀光剑影比火势更猛烈。 先前出言不逊那人突然爆发出大笑,从人群中冲出来,大声嚷嚷道:“我就说吧!奉只狐狸,准没好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路逆着人群,发了疯地往外冲,佩剑挡在身前,谁拦推谁,横冲直撞,直到狠狠撞向尘期的肩膀,被尘期死死抓住胳膊拽回来,一步也走不动道。 那人当即冲着尘期挥拳:“起开!谁敢拦老子路!” 对上尘期那双眼,他心下一惊,胆子被那道凌厉的目光已经吓没半个,拳势却没止住:“滚!!!!!” 尘期心乱如麻,看着蔓延不止的山火,脑海里记忆翻滚,浑身上下的经脉又开始疼,犹如钢针在体内游走了几遍,顺着血管游向心脏。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一晚! 这人的记忆居然将他带到了这一晚! 直到肩膀被撞,他才猛然回过神,身旁早就没了楼影的身形,但入迷者还在这里。 “你为何对狐族有如此敌意?” 尘期沉着声音,尽量让自己冷静,他闪身将那一拳避开,另一只手顺势扼住他的腕,将他整个人制服在原地。 那人还没来得及张嘴,一道风声就从侧面刮来,尘期被搅乱心智,待到反应过来,看过去时,一只脚竟是已当胸踹来,将尘期连带着入迷者踹飞两里。 “哎呀哥哥,幻境结束啦,我们下次见哦,别忘了你的任务。” 尘期本就心口剧痛,这一脚力道不小,竟是将他那一口气硬生生踹碎,疼到两眼发黑,待到视线缓过来时,他已经靠在山体边上坐着,正大口大口喘着气。 江识立马迎上来:“怎么样?你有事没?幻境解开了吗?” 不消他说话,一旁趴在地上那两名修士同时翻了个身,也是一脸惊魂未定地坐起了身,睁着眼睛上下摸索半晌。 楼影这个公报私仇的家伙,竟是硬生生把他们从幻境里踹出来了! 楼影:sorry啦师哥~人家就是想解气而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无间幻境2 第6章 旧人新识 这一醒,才叫一众谢家弟子围上前去,七嘴八舌地问着相关事宜。 江识抬手搀着尘期,将他从地上扶起,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他脸色,确认无碍后这才转头对江旻文道:“既然他们醒了,我们就把人带走了。” 尘期没听江旻文回了什么,到此刻他胸口还在钝痛,不断回想着楼影说的百灵斩一事。 他说的没错,尘期当年进入谢家,不只是做君师那么简单,所为还有一事,那便是宝物“百灵斩”。 此物乃绝佳宝物,能助拥有者修为大涨,那本是狐族的一件宝物,却因意外流落至谢家,尘期正是前去取回这件宝物,这才待在谢家做了两年君师。 无奈两年时间都没能把东西带回来,如今狐妖人人喊打,楼影说的没错,他们想要进入谢家已经是难上加难,只有尘期还有办法,也最懂怎么混入他们之中。 他低头沉思,全然没注意到周遭发生的事,也没注意到江旻文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复杂。 “江师叔,那我们……能走了吗?” 谢家有位小弟子扶起那两名修士,怯生生地朝江识行礼。 江识抬抬手,示意他们可以带着人往山下去了,他这指令刚出,江旻文便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等等。” 江识道:“你又要干啥?存心和我过不去?” 江旻文眯着眸子,凑近两步,目光锁向尘期没移开:“你让开,我有些事想问问楼大师。” 他越靠越近,尘期却依旧没回过神,一心想着自己还能用什么方法混入谢家,如今他灵力大损,连完全掩盖住妖族气息都要靠江识,进了谢家更是寸步难行。 江识想拦:“你差不多得了……” “楼大师,这无间幻境我们也不是没试过,没人能进去,你是怎么进去的?更何况我没察觉到你身上有多少灵力。” 江旻文身高八尺有余,光是威压的眼神砸下来就能将人吓个半死,他为人雷厉风行,直接将江识那句话无视,跨着步子走向尘期。 眼瞧情况不对,江识捏了捏尘期手腕,却没得到任何答复,他转头看去,一瞧尘期苍白的脸色就知道要完。 江旻文哪能看不见尘期这副模样,但他所想与江识不同,一心笃定尘期的来历有鬼,当即伸出一只手,抓向尘期的胸膛! 江识怒喝出声,侧过身子拦在尘期面前:“江旻文!他刚出来!” 与他这声音一同出动的是尘期的手。 江旻文没想到尘期会反将他手握住,当即被他手指间冰凉的触感惊到,视线移到他脸上。 这一看更是惊心,尘期不知什么时候抬起的眸子,正平静地与他对视,看似没什么表情,但江旻文却瞧见他眼底的一片深黑,仿佛是一道漩涡,漩涡中心有处红光,要将人越吸越深,无论如何都移不开视线。 与他眼神截然不同的是身体里流露出来的灵力,他们手掌相接之处竟是直接炸开一道白光,江旻文被刺痛猛地唤醒,这才急忙把手撒开,毫不避讳骂出声:“我靠,这是什么东西?这么痛?” 尘期收回手,淡淡颔首:“失礼。” 江旻文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被他摆了一道,当即横起眉毛冲着江识怒吼:“江识!你看清楚,谁的灵力会是这样的?你这是哪来的大师?被人骗了吧你!” 尘期轻轻挣开江识的手,拂袖站直,视线扫过江旻文那张怒气冲冲的脸,深深吐出一口气。 还没能找到机会进谢家,麻烦就来了。 一旁还有一干谢家弟子围观,江识急忙冲他们打手势,示意他们先走,等到这里只剩他们四个,江识这才说道:“人无完人,你没见过这种人物也不能说没有啊,长点见识吧大哥。” 江旻文还在犹疑地盯着,一直站在树荫下没出声的那位江家修士却在此刻缓步上前,拍了拍江旻文的肩膀,转头面向尘期。 他先前太没存在感,如今走到人前,才叫人眼前一亮。 这人竟与江识有八分相似,但看气质便能很好区分出他们,江识闲散,但面前这人一脸正经,浑身上下配得上“明月清风”一词。 再加上他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即使是和江识极其相似的五官,却也没有嬉皮笑脸的感觉。 但此刻没人为他的容貌倾倒,全盯着他动作,不知道他会问出什么来。 果然,他稍稍躬身,直起腰道:“楼先生身体貌似不太好,江某略懂一些医术,不如帮先生看看。” 这能看吗?这不能,一旦让他摸出自己体内的经脉问题,那疑问就更大了。 于是尘期毅然拒绝:“不用了。” 江识也挡在尘期面前,却是没理那位和他很像的人,反倒冲着江旻文道:“行了,事情解决了不就好了?谁还没个神秘感,快快快让开,我晚饭还没吃完呢,别找事啊。” 僵持不下,没人让步,眼看着拖下去也没好处,尘期不能暴露身份,江识暗自思衬要不要强行拉着人跑,还在琢磨被他们追上的可能性。 谁知一道风声响起,仿佛有人踏着竹叶,踩着春风,正朝这边飞来。 四人齐刷刷抬头看去,只见一道人影御剑而来,越来越近,身形也逐渐暴露在众人面前。 江旻文立即认出来,眉头拧起:“谢昼?他怎么来了。” 听到这名字,尘期呼吸一滞,抬眸向上看去。 那人影离得近了,从剑上一跃而下,动作干脆利落。 他弯着眉眼负手走向他们这边,语气也是一派的自然轻巧:“好热闹,路过此地,在山脚下看见不少谢家子弟,上来转转。” 他生的一副好皮相,俊俏至极,神色却并无玩闹,一双深黑的眸子刻在眼里,内里融合了七分笑意,扬唇便让人犹如身处夏日,浑身舒爽,当得上意气风发。 一柄佩剑被他随意压在腰间,和腰带上的配饰撞在一处,叮当作响,见了他,谁能不称一声少年郎。 这位“少年郎”却早就算不上少年的年纪,谢昼晃着马尾走来,冲江识扬眉:“让你照顾好,还是靠不住。” 江识这人反应快的很,立马搭上戏,把尘期往谢昼那边一推:“给给给,问你借个人这么辛苦。” 这动作十分尴尬,也没人出声解释一下如此诡异的情形,江旻文视线在三人身上来来回回扫,没忍住主动开口询问:“小谢大人,这是啥意思啊?这大师是你的人?” 尘期被江识猛地一推,猝不及防朝旁边歪去,谁知下一秒便被一双手稳稳将肩膀扶住,往怀里摁了摁。 这一摁,把尘期浑身上下都摁僵硬了。 他十分不适应与人过分亲近,更何况这人是谢昼,尘期正要稍稍挣扎着脱离,身上的灵力却在此刻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开始源源不断地自流,越流越充沛,甚至不自主向身后那人吸引而去。 谢昼冲他笑笑,露出一颗虎牙,极其俊俏:“是啊,这是我府上的大师,江识没讲清楚?” 江旻文:…… 站在他身旁的另一名修士江却云:…… 尘期被那股灵力养的极其舒服,再加上情况特殊,也就没再挣扎,只是虚虚靠着谢昼的胸膛,目光与江旻文相接,微微颔首。 江旻文的脸登时青了,不知为何,在得知这个答案后他没再为难,将头一甩,召来佩剑飞身上去:“算了,是我想多了,有缘再会吧!” 说罢,他仓惶飞身离去。 江却云站在原地,盯着尘期看了两眼,视线又在江识身上扫了一圈,眼看对方没理他,这才冲谢昼行了个礼,御剑离开。 这下只有他们仨。 尘期立马从谢昼手里弹开,独自不言语立在一旁整理衣袖,他视线落在谢昼脸上,不出两秒又侧目挪开。 江识松口气,朝谢昼走去:“你怎么来了?太及时了吧,我差点被他们俩的眼神逼死,你都不知道有多吓人,那江旻文强势就算了,另一个更可怕……” 谢昼眼神跟着尘期走,见他急着挣脱,没说什么,收回手压在剑上,语气自然的避开了前一个问题:“什么另一个,这都多久了,还是连声哥都不肯叫?” “别了,我没哥哥。”江识摆手道:“这下咋办,连这座山也住不了了,别看江旻文性子急,他心思细得很,要是让他发现尘期住这山上,这点谎言全拆穿了。” 尘期也知道待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且不说有没有人发现,就那个破屋,再待两天他都能写出篇《困苦记》。 三人之间的气氛很诡异,江识左右看看,一打响指:“有了,让尘期跟着你回去呗,反正你那里大的住不完。” 尘期汗毛直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人是谁?谢昼。一个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招惹的人。 与其说不能招惹,不如说他根本没有脸面招惹,面对这位,尘期是能避就避,永不见面是最好的。刚醒那会儿他就想问谢昼的情况了,忍了很久还是没问出口,本以为以后不会再有交集,谁知居然还有见面的一天。 还见的这么快! 尘期默不作声向后撤了一步,表示抗议。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晓,江识还乐颠颠的:“我觉得可行,你那里安全,有吃有喝的,别给他怠慢了,稀有物种呢。” 说罢,他转眼去看尘期:“怎么样?你说话啊,竖耳朵干嘛?” 尘期心一沉,伸手去摸,果不其然,自己的两只耳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起来了,毛茸茸的触感蹭在手心,甚至还动了动。 此刻他已经完全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看谢昼的脸色,只觉得浑身僵硬到不行,连江识的问题都没想起来要回答。 一声轻笑响起,少年音色独特,带着一丝沙哑:“尘大人最恨嗟来之食,要是这样说,那肯定是带不走的。” 什么意思? 尘期下意识侧过脸去看他,谁知谢昼也在看着自己,一双眼睛里似有万种风情,明明那么温柔,却不失坚定之意。 “我倒是有心,请尘大人回来做我的君师。” 他说的是回来,而不是来。 尘期不可避免想起在谢家做君师的时日,心里是一沉又一沉,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和谢昼呆下去了。 他正思衬着怎么开口拒绝,却猛然想起楼影的那句话。 谢家的百灵斩他还没拿到手。 忙了两年,就差最后一步,却横生事端,如今机会难得,他正愁怎么进入谢家,这机会就送上门了。 若是跟着谢昼走,自然是不缺他进入谢家的法子,但要在里面怎么维持身形还是一件麻烦事。 见他迟迟不作声,谢昼朝他走来,先前尘期背对着他,这回走近了谢昼这才将他脸色看清楚,当即面色一黑。 尘期还在思考,跟着谢昼机会多多,人家方才还解了自己的围,不知不觉间已经欠了他一个人情,有这层恩情在,尘期总是要找机会还的。 他虽是妖,但也记恩,不愿欠别人。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一抬头,谢昼竟是已经站到他面前,尘期当即敛眉,后撤一步:“谢昼,你做什么……” 他的话被谢昼一脸阴郁的神色掐断:“你身子骨太虚弱了,跟我回去治疗,在外面绝对撑不住。” 见他神色认真,尘期也沉了脸:“不用,我是妖,没那么容易死。” 又是僵持局面,尘期不欲多说,转过头去不看他,只觉得谢昼目光太直白,几乎要将他侧脸烧穿。 他刚将脸转过去,江识就双手合十凑上来,欲哭无泪:“两位大爷,这里是江家的地盘,我真呆不下去了,行行好行吗,不如你先跟着他回去养伤,再决定要不要留下,你毕竟也算帮了他两年,他对你好也是应该的。” 尘期:…… 你还真是个天才。 走吧走吧尘妻妻 出发[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旧人新识 第7章 旧人新识2 对于谢昼,尘期认为仇比恩多。 但此刻,他已经和谢昼走在路上,再怎么有仇也没办法了,总不能突然跳起来和人家打一架然后跑路吧。 尘期负手,跟在谢昼身侧往山下走,这座山已经不是方才那座山,江识的一番话让谢昼坚定了想法,带着尘期说走就走。 尘期本就不愿和他过多接触,答应和他回谢家已是极限,没想到那谢昼却是细心到极致,尘期稍有落下,他便停在原地等,硬是要两人并肩才继续带路。 尘期心里有苦说不出,每次只能侧着脸不看他,避免过多接触。 他不愿意交流,谢昼也不强迫,两人就这样走到山脚,穿过几个小镇,这才在一片林中窥见另一处洞天。 尘期遥遥看了两眼,自觉停下脚步。 谢昼还在等他跟上,等了半天没人来,转身一瞧,尘期立在原地不动了。 “尘大人?” 谢昼挑起单边眉毛,颇有耐心问道:“这是何意?” 尘期神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遥遥看了那隐藏在林后的庞大建筑,淡淡问道:“你不是……带我回谢家?” 谢昼愣了两秒,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回谢家?我没说啊。” 尘期道:“不回谢家我们去哪里?” 谢昼道:“这不是在你面前嘛?” 两人这一路走来,尘期就觉得不对了,谢家作为仙门大家应该不至于这么快举家搬迁到山脚下,但谢昼没作声,他也不愿意主动询问,如今到了地方,尘期这才确定,谢昼根本没带他回谢家。 那能怎么办呢,又开始僵持吗? 尘期深深吐出一口气,事到如今,他只能选择先跟着谢昼走,看看他要做什么事情。 谢昼也不催他,任由他在原地站着,耐心的等着他走到自己身边,这才领着他往那座建筑去。 这座隐藏在密林里的建筑别有洞天,明明是坐落在山脚下,周围却围着一层雾气,如同将其整个包裹在幻境之中,四周植被相围,层层叠叠的绿植赏心悦目,好似将建筑藏匿在林中。 谢昼就这样领着他进门,一路畅通无阻。 尘期没有四处随意打量的习惯,但见他如此如鱼得水,没忍住问:“这是哪里?” “我的府邸,你可以叫他,盼尘处。” 判惩处? 尘期对这个名字不做评价,没再多说什么,任由谢昼领着他穿过一个又一个檐廊,这才到了住宅区。 前院里很安静,到了这里人才多起来,不少穿着白袍腰间系着黑带的人四下走动,见到谢昼,皆是停下动作行礼叫一声谢大人。 谢昼笑着回礼,还不忘同尘期解释:“这是我府里的门生,可爱吧?” 不可爱,你作为谢家人,在外私自豢养门徒,自称大人,自建府邸,还带一只狐妖回家,单独拎出来一条都是家法处置。 他本不想言语,不知是不是君师病犯了,没忍住出声提醒:“谢昼,你这是私自养人,不怕受罚吗?” 谢昼噎了一瞬,笑道:“不怕,这不是有尘大人在吗?我怕什么?” 言语间两人已经到了院落最尽头的一间屋,这屋子自带一个院落,一棵桂花斜在屋旁,还未到开花时节,却隐约能窥见花瓣纷飞的场景。 谢昼稍稍侧身,斜靠在院落门口,冲尘期扬起唇角:“尘大人先委屈一番,住在这里,神台还没修葺好,等到修好了你就搬过去。” 这小院已经比那破屋好了千百倍了,尘期迈步进屋,路过谢昼时实在是于心不忍,侧过脸去提醒他:“谢昼,我劝你别太过火。” 这么大个建筑物,傻子才查不到,他谢昼是真不怕谢家家法,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想不开,决定自己养门徒了? 两人此刻距离极近,尘期说完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就与他撤开距离,谢昼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扭头,只愣了数秒便反应过来,笑得前仰后合:“逗你的,我早就彻底脱离谢家了,安心住下吧。” 他似是知道尘期面对他会不自在,说完便替他关好院门,转身离去了。 尘期倒是在院子里呆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 谢昼脱离谢家了? 缓神一阵,尘期才迈步进屋,他不得不承认,这十年间他已经错过了不少事情。 屋内设施完善,于他而言已是足够,当务之急是该想想后面的路怎么走。 正如楼影所说,尘期的目的是继续回到谢家,拿回宝物百灵斩,他本想利用谢昼回去,找机会打听宝物的下落。 谁知谢昼居然脱离了谢家,不仅如此,他还自己建立了门派,有了自己的门生。 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尘期推开窗,被屋外猛然灌进来的风吹到,呛着嗓子咳了几下,敛了敛白袍。 怪不得江识没跟着他们同路而行,看样子他早就清楚谢昼脱离谢家一事,自然敢把他放在谢昼这里。 兀自想了半晌,他也没想出谢昼为何要帮他。 他们的关系本就算不上亲近,当初他在谢家做君师,最熟识的人就是谢明韫。 谢明韫是谢昼的哥哥,也是那个时代的谢家家主,他们亲近也无可厚非,但谢昼如今选择自立门派却是他没想到的。 胡闹了一天,回来时就已是傍晚,尘期在屋里沉思良久,一抬头天色早就沉了下去。 他如今已经跟着谢昼来了这里,只能从长计议,看有没有机会能进谢家去,就算有可能也不是现在,眼下的他身体太虚弱,还要慢慢把灵力炼回来。 说到灵力,他想起早晨在山上往谢昼怀里靠的那一下,当时他体内的灵力不知受到何物影响,居然能流转不少,此刻再感受,已经比刚醒来时顺畅多了。 难道是谢昼身上带了什么宝物? 尘期没想出什么门道来,院落的门却被敲响了。 他上前打开门,站在屋外的是一名长相颇为憨厚可爱的小门生,白袍黑带,手里正端着一个食盒和药包。 见到尘期,那弟子脸一红,连忙低下头去将手里的食盒和药包递给他:“尘大人,这、这是谢大人叫我送来的,里面是一些吃食和丹药,谢大人说……若是不合口味可以给他讲,还有这个药,每日每种服下一、一颗就好,吃的太多……会、会滞涩,对身体不好。” 他太紧张,说话都结巴,不敢抬头去看尘期的脸,只觉得面前这位大人实在是……实在是太美了! 尘期默然,接过他手里的物品,还不忘道谢:“多谢,辛苦。” “不不不、不辛苦!”那弟子得到答复,关上门飞快的跑远了,跑出二里地了还在搓着自己的脸,深深吐出两口气。 他还从未见过长的这么美的男人! 尘期不知这位小弟子对他是什么看法,迈进屋,屋内自置莹灯,悠悠闪着光,能将整间屋子照亮,尘期将东西放在桌上,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秒,还是先伸向药包。 那药包层层裹着的是几种不同品性的丹药,每种都有近十颗,尘期一一看过,确认都是能帮助恢复的,并无毒性,这才合上纸包,把视线移到食盒上。 半天没下去手,最后还是掀开盖子,扑鼻而来的粥味让他想起江识给他带的那碗白粥,登时连取出来的心思都没了。 往食盒里看了一眼,却瞥见几个小食碟,仔细瞧瞧,原来都是些跟着粥的配菜,花花绿绿比白粥颜色好看,味道也自然是比白粥多了些。 尘期没急着拿,先凑到盒子旁闻了闻。 粥是粥,菜也是菜,他嗅觉灵敏,没闻出任何毒药的味道。 谢昼应该……不至于在他的饭里下毒吧。 尘期想也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确认无碍后将那碗粥喝下,又将药包里的丹药按照那小弟子嘱咐,各吃了一颗。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瞧一步。 知道他身份的人除了江识以外本无他人,尘期原以为是自己当年体力不支晕过去,被江识一路照顾到现在才醒来,现下看谢昼的反应,他大概也清楚尘期这些年来的动向。 整整十年,要下手早就下手了,两人之间有什么仇什么怨还有必要等到他醒来在做决定。饶是尘期再不愿意面对谢昼,也不得不承认,谢昼这人不会做趁火打劫一事,他把自己带回来,或许是真想帮他养伤。 尘期又坐回窗边,百思不得其解。 他当年对谢家做的事,说是有违天道都不为过,谢昼不同他计较也就算了,居然还主动帮他?还说请他回来做君师?难道他不清楚如今这天下局势,还是说他另有打算? 他想不出,自然也就先搁下了。 同一片夜色之中,这座府邸的另一边,也有一人彻夜难眠。 盼尘处有一座极高的塔,塔旁便是大殿,殿上花纹壁画极其简单,颜色也十分素雅,并不张扬。 平日里大殿不会有人来,殿后便是谢昼的住处,但此刻,除了他的住处以外,还有一座建筑正在修葺。 谢昼正站在这座建筑之外,立于月光下,身形修长,影子拉在地上,罩住了一地灰尘。 他身侧站了个老人,弓着腰笑道:“大人,这神台不出三日便能完工,还有些细节有待敲定。” 谢昼点点头:“花纹配件从简,其余按最好的来。” 老人附和他道:“我早就和他们说过了,如今雕神像的师傅刚找到,大人您看是把人提前接来还是……” “趁早接来吧,这里不缺他一人吃穿。” 谢昼晃晃身子,抬步往自己卧房走,不出多久,身影便消失在小路尽头。 他一走,那老人也就迈着步子回屋,走之前还盯了那建筑两眼,拉着嗓子自言自语。 他声音不大,但在如此寂静之中,显得十分寂寥。 “这可是个大工程呀——真不知这神台之上,供的是哪位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旧人新识2 第8章 旧人新识3 尘期是被一道敲门声吵醒的。 他几乎是一夜未合眼,总被噩梦反复折腾,等到天快亮了才迷糊睡过去,谁知没睡多久,小院的木门就被敲响了。 整理好仪表起身去开门,屋外正是昨夜来给他送饭的小弟子,依旧是红着脸,支支吾吾:“大人,谢大人叫、叫你来看演练。” 尘期没睡够,这会儿语气都带着哑,伸出手去理了理伸出的耳朵:“什么演练?” “就是我们平日的练习,不耽误什么事的!”那弟子低头说完,一抬眼瞧见尘期竖起耳朵,那耳朵毛茸茸的还会动,登时看傻眼了:“大、大人,你……” 尘期注意到他脸上的红晕,看他神色呆傻,突然很想逗逗他:“没见过?” 小弟子很诚实:“没有。” “你不害怕?我是妖。” “不、不怕,大人长得好看……” 尘期道:“妖都好看,你都不怕吗?” 那弟子这才被噎住,垂着脑袋暗自思索半天,似乎是不知该说什么。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笑声,由远及近,听起来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那小弟子一回头,立马缩着脖子大叫一声,同手同脚跑开了。 他一走,尘期的视线没了遮挡,这才看清来人是谁,原来是谢昼。 尘期神色一滞,但此时转身关门未免太迟,无奈只能晃晃脑袋,将耳朵收回去,负手敛起神色,也学着昨日瞧见的弟子叫他:“谢大人。” 谢昼没再笑了,但眉眼还是弯着的:“早啊,我来带你看看我们这边的演练场。” 他今天这身和昨日又不一样,看起来更加修身,佩剑也没带,只挂了满腰的坠饰来了。尘期简单扫了他两眼,站在原地无声抗衡了两秒钟。 谢昼也不催,只虚虚靠在门边看他,脸上始终是带笑,他今天额头上还系着一根红绳,多余的长穗垂在发尾,跟着动作晃出残影。 抗衡失败,尘期无奈跟着他朝外走。 昨天来不及,他也没细看这周遭景色,出了院子往外走,这才将整座盼尘处的构建有机会看个遍。 谢昼似乎是很喜欢绿植,将府邸建在林中也就罢了,府上四处都是花花草草,隔两步便能看见新品种,可观赏性极高。 两人沿着原来的路往外走,到了一处岔路口向右拐,不知这里做了什么结界,一进到岔路,众人的叫喊声这才显现出来。 谢昼负手站在尘期身侧,他比尘期高了半个头,偏偏说话时就拉低了距离。 此刻距离演练场还有一段路,尘期正通过一旁的树干缝隙去瞧对面的场景,耳旁谢昼已经开始替他解释:“我下了隔音结界,他们每天练习的时间不多,你帮着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尘期不动声色往一旁挪了脚步:“我能看出什么?” 谢昼摆摆手,抬起身道:“能看的多了,这帮小孩子心气高,学东西快是快,就是爱走捷径,学不扎实,我平时不教他们,上来就和我嬉皮笑脸,也不好冲他们发火。” 就快走到演练场,声音越来越大,一旁有个小弟子穿着白袍,飞快从两人身侧跑过,还侧着脸不看人。 偏偏谢昼在这时出声叫住他:“阿真,别跑太快,小心摔着。” 名为阿真的弟子听到这声音,不想停也得停了,只得悻悻转过身,红着脸行礼叫人:“谢大人好,妖……妖大人好。” 尘期这才认出这名阿真就是给他送饭叫他起床的小弟子,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冲他颔首。 谢昼上前,揽住他肩膀:“这位是君师大人,不要叫妖大人,多难听。” 尘期拧眉,出声阻止:“谢大人,我还没答应你。” 谢昼伸出另一只手捂住耳朵,选择性跳过第二句话,一副耍赖皮的模样:“打住,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谢大人这个称呼,能不能换点好听的?” 尘期还没接话,阿真一时嘴快道:“啊?但平时你不是说就让我们叫你这个吗……” 一时间空气凝固,阿真话还没说完就察觉到周遭气氛不对,但也感觉不出来有哪里不对劲,于是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心虚。 他抬眼看谢昼,谢昼也笑眯眯的看着他:“阿真啊,你刚才为什么跑那么急来着?” 阿真道:“好像是……哦!我来迟了。” “来迟了?规诫经抄一遍,今日加练半个时辰。” 谢昼撒开手,拍拍他肩头:“去吧,加油哦。” 阿真苦着一张脸又不敢多说什么,一溜烟跑没影了。 尘期看着他背影消失,语气淡淡:“你何苦为难他,童言无忌。” 谢昼收回视线,轻晃马尾:“什么为难?奖罚分明嘛,他本来就来迟了。” 演练场上弟子众多,各个区域都有相应的演练类别,灵力充沛,四处皆是喊打喊杀之声,尘期没进去,目前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有了这个理由,他便堂而皇之逃过替弟子们纠正这一劫。 谢昼陪着他站在场外,没再玩闹:“近期附近不太平,我可能会四处巡游处理,阿真看着笨,其实脑袋很灵光,我嘱咐过他多照顾你,你就安心养伤,别的先不用管。” 尘期张了张嘴,一时间想不到自己该说些什么,无奈之下只能先道谢:“多谢,日后必定奉还。” “不用日后,我说了请你来做君师,现在就能还。”谢昼不出两秒又恢复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你做我的君师,可比管他们清闲多了,不信你看。” 他手指着的是演练场离得最近的一处区域,一位女长老正甩着鞭子,一遍遍演示动作,谢昼手指抬起来不过分秒,一道鞭痕立马在两人面前落下,又快又准。 谢昼收回手,撇撇嘴:“能力大,脾气也大,感觉被这帮小家伙气坏了,你可别惹她,我怕她欺负你。” 沉默半晌,他又道:“如今世态炎凉,很多事情你不清楚,现在的谢家家主是谢曾远,你千万不能和他碰面,他这个人不择手段,恶心透顶。” 不消他说,尘期也明白,对于现在的他来讲,身体上的问题最严重。 转了一圈,将演练场四周都看遍,谢昼又晃晃悠悠带着尘期往外走,说是要带他去吃点东西,补补身体。 膳堂就在大殿前侧,距离不远,谢昼进去要了饭菜,拎着食盒走出来,领着尘期进殿:“等会儿他们下训,膳堂人挤,我们去别的地方吃。” 整整一个上午尘期都跟着他走来走去,此刻早就想静下来歇一歇,对他这提议没什么意见,跟在身后穿过殿堂,从后门出去。 迈出高高的门槛,他犹如感应到什么,猝然回头,发现大殿背后竟是立了一座极高的石料,不知是用来做何用处的。 尘期视线很快移开,没多想,跟着谢昼穿过檐廊,走到一处亭子前。 这里说是府邸,实际上要比府邸的规格大的多,走了这么久也不过是在住宅区和演练场活动,谢昼不说,尘期也清楚他是什么用意,暗自将这些都在心里消化了一通。 刚坐下,就从远处迎面走来个老人,到了面前这才弓着背向谢昼行礼:“大人,镇南边又来人了,说事情有些严重,您看这边长老派谁去比较合适?” 谢昼打开食盒,把菜碟往外端,头也没抬:“我去,他们几个才处理完南山的事宜,先歇着吧,正好我去看看附近的邪祟,还有没有闹出什么事。” 那老人连声应下,隔着桌子朝尘期颔首:“这位是?” 谢昼这才抬头看了尘期一眼,瞧见他脸色又有些白,连忙将一道酥饼放在他面前:“你先垫垫……这是我君师,叫他尘大人就好。” 那老人连忙朝尘期行了同样的礼,还不忘自报家门:“尘大人,我是徐济,久闻不如一见。” 尘期一个上午已经解释累了,懒得再说自己不是谢昼请来的君师,干脆不做言语,同样郑重地回应了对方:“徐先生。” 谢昼把食盒里的菜全端了出来,十分自然地招呼徐济坐下:“你就在这儿吃吧,等会儿进了膳堂又抢不上饭,他们这帮饿狼平时那点尊师重友在吃饭的时候全都抛之脑后了。” 徐济没客气,接过筷子就顺着桌边坐下,桌上总共没几道清淡口味的菜,谢昼全挪到靠近尘期的一侧,菜碟刚移过来,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又撑着边缘,缓缓推向中间。 尘期面不改色:“一视同仁。” 谢昼奇了:“你干嘛?” 尘期道:“菜这样放,徐先生夹不到。” 徐济刚将筷子伸向干炝土豆,下一秒立马转向他们手上正推着的那盘青菜:“尘大人实在是细心,老夫先吃为敬。” 尘期也面不改色,自己夹了一筷子到碗里,小口小口嚼着青菜。 没吃两口,一旁突然伸出一副筷子,夹着只白灼鸡腿就往他碗里塞,那筷子动作迅速,几乎是刚进入尘期视野就要把鸡腿放下,尘期下意识抬手挡住,却触到了一片炽热的触感。 他的手背碰到谢昼的指尖,源源不断的热感传来,与他冰凉的肌肤产生极其明显的对比,但重点不在于此,而是灵力。 昨日在山上灵力自流的感觉又一次回到了尘期身体里,他感觉到一阵温暖却不灼烧的灵力正顺着浑身的经脉游走,像是在为他取暖。 他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想法,实际上连一秒中都没到,尘期飞快地挪开手,顺便把碗也端走。 两人肌肤分离,灵力瞬间消失。 什么情况?刚才是谢昼在给他传输运气? 尘期抬头,对上谢昼的目光,谢昼见他如同兔子一般躲着,也不勉强,笑笑将鸡腿收回:“你吃不下我吃,我们膳堂做的鸡腿最好吃了。” 眼看鸡腿即将落入他的碗中,尘期有意试探,当即改了口风:“夹都夹了,给我吧。” 谢昼动作顿住,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随即喜笑颜开:“好啊!” 又是那只手将鸡腿夹过来,尘期这次看准时机,特意在谢昼的手凑近时靠上去,手背与指尖相触。 刚一碰上,温暖的灵力瞬间回到尘期体内,全身上下的经脉开始疏通,尘期如同被滋养着,浑身舒爽。 再看谢昼神情,十分自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想给他认认真真夹鸡腿。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应该来不及做好准备,尘期已经可以确定,这股灵力不是谢昼有意要放出来给他的。 鸡腿入碗,谢昼收回手,放下公筷:“吃吧,慢点别噎着。” 他似乎心情很好,一边盯着自己碗里的饭一边傻笑,尘期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还在怀疑是不是他身上有什么宝物。 如果这宝物能借他一用,对于他恢复灵力必定能派上巨大的用场! 一定要找个话题试探一番! 徐济埋头吃饭,并不言语,谢昼还在傻笑,看样子也不会主动开口说自己身上有件大宝贝。 尘期嚼了两口青菜,视线缓缓挪到他腰间挂着的一长串配饰上,淡淡开口:“哪来的声音?这么吵?” 谢昼抬头:“嗯?吵吗?哪里?” 四周除了他们也没别人,自然不是人声,谢昼脑袋绕了一圈,神情认真看向尘期:“我没听见啊。” 尘期指了指他腰上的挂件:“吵,声音太繁杂。” 谢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自己腰间,恍然大悟,笑着伸出手撩了一把那些配饰:“哦,这个啊,曲弈送的,她们那边的小装饰品,你要吗?回头我给你拿一点。” 尘期顺着他动作盯了两眼,没看出来有哪个像是宝物,摇摇头,低下头继续嚼青菜,谢昼也没注意到他这么反常的做派,低下头去接着吃饭。 突然,尘期心下一动,抬手去拿桌上的杯子。 他端起杯,正想喝一口,手却没端稳,猛地斜向谢昼那一边,杯里的水虽是半满,但尘期动作不小,杯口直直朝着谢昼倾斜而去! 眼看水要被泼出,一只手突然伸出,稳稳托住了尘期的手腕。 温暖的灵力再次涌入身体,这次却更多更顺畅,仿佛全身上下都被人重新注入了力量,尘期如同被人托举着,置身于得天独厚的灵力池里。 他终于在此刻发现不对。 难道说,只要与谢昼触碰,便会使灵力大增? 察觉不对的不止他一人,尘期回过神,这才发现谢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炽热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看穿。 “君师大人,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些格外主动啊。” 谢昼:不是哥们儿,你这样我真的会爽[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旧人新识3 第9章 淮安鱼神 此话一出,尘期也立马反应过来,确实不对。 且不说他和谢昼的关系本就没多熟,尘期平日里也不是闹事的性格,偏偏急着试探,短时间内做了这么多事,谢昼想不怀疑也难。 他收回手,将杯子搁下,装作若无其事道:“抱歉,体内灵脉压不住,急火攻心。” 本来只是随口找了个理由想糊弄过去,没想到谢昼听到这解释,语气居然有些失落,也收回手:“急火攻心,我昨天叫阿真拿去的药你吃了吗?” 尘期见他没计较,又跑到一旁嚼青菜:“吃了。” “坚持吃,平时还要多疏通经脉,以防堵塞。”谢昼吃饱了,放下碗朝徐济打了个招呼:“我去收拾东西,即刻出发,这些天你和阿真照顾好尘大人。” 尘期抬头:“你去哪?” 谢昼道:“附近有邪祟,百姓报案,我去处理。” 尘期一时间没出声,徐济在一旁接过话头:“明白了大人,雕像的师傅来了,安排他先住客居?” 谢昼点点头,先行离开了。 尘期把碗里的最后一点菜也吃完,跟着徐济回到屋子,徐济没进院,就在门口叮嘱他:“尘大人,这院里夜晚起风,记得关紧门,门窗晃动声响不小,影响休息。” 他面容慈祥,看向尘期时既有尊敬也有疼爱,似是被他苍白的面容惊到,多补了两句:“我看大人体寒,老夫那里有些姜汤,回头叫膳堂也煮一份,让阿真送来。” 尘期行礼拒绝:“多谢,但不必了,我的体寒治不了。” 徐济见他这样讲,不欲多问,正要转身离去,又被尘期叫住:“徐先生,谢昼此去,多久回来?” 徐济思索道:“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大人外出一向随性,少则几日多则几月。他沿途一路处理邪祟,花费的时间自然多些。” 少则几日,多则几月。 谢昼不在,他不便随意走动,难道真就在这方屋子里等着把药吃完缓慢恢复灵力?身体是一回事,找机会进入谢家也是一回事,再加之他对这十年间的发展一概不知,怎能坐以待毙。 徐济见他不应,道:“那老夫先行告退,大人你好好歇下。” 若是能一路跟着谢昼…… 想起那源源不断的灵力,尘期捏了捏骨节,那点尴尬败下阵来。 转身回屋,将药包揣在身上,他掠出门去追徐济:“徐先生,我也同去。” 徐济没走出几步,被他追上有些惊讶:“大人,不是我说,你身体状况经不起奔波,谢大人想必是不会同意的。” 尘期颔首:“只管带我去找他便是。” 盼尘处门口,绿植环绕。 谢昼背着佩剑,依旧是那身配饰,立于门前。看着面前的尘期,他缓缓扬起一侧的眉毛:“君师,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尘期面无表情:“我也要去。” 徐济在一旁眯着眼睛擦汗:“这……哎,大人啊,老夫没拦住。” “没事,徐老你先去休息吧。”谢昼挥挥手,视线又挪到尘期身上,两人就这样无声对视,直到谢昼睫毛轻颤,率先移开眼。 不出两秒,他伸出右手:“把手给我。” 尘期不解:“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看你脉搏。”谢昼两指不由分说贴上来,轻轻靠住尘期的手腕:“你的身体情况你比我清楚,想去我不拦着,但就怕我照顾不好你,再生病了我会着急。” 这话说的很奇怪,尘期忍着痒意,跟着他将手抬起,触碰之处灵力源源不断地贯入,他一面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不少,一面想起谢昼说的话,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谢昼好像过于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 有那股灵力在,谢昼没摸到什么,只能收回手,去摸索自己的锦囊,没多久便掏出一把短匕首,笑着递给尘期:“你身子弱,带把武器防身,有时候我除祟顾不到你。” 尘期本就不欲沦为他人保护的对象,也没推脱,接过匕首埋进袖间,跟着谢昼翻身上马,动作迅速凌厉。 两人就这样嘚嘚嘚的上路了。 一日之后,淮安城内。 进了城关,一片**之味传来,有股腥气始终萦绕在鼻间挥之不去。 尘期在谢昼身后,一路跟着他进城,刚踏进去,身下的马匹都开始焦躁不安,不断磨蹭着前蹄。 他对气味敏感,这一路以来在山间早就闻惯了土地植被的腐叶气息,但这么浓烈的腥味还是让尘期没忍住耸了耸鼻尖,伸出一指放在鼻下。 抬头看天,自从他们出发,这天就没晴过,一直灰郁着,如同一座即将倾倒的仿佛有一场雨将下未下。 尘期垂眸,平视前方,在颠簸的马背上也依旧能看清楚这城内景象。 称这里是一座城,全偏偏全是破败景象,四下能入眼的都是一片荒凉,沿边街道门头像是被人刻意砸过,牌匾都落在地上,落灰也没人拾起。 不仅如此,明明是白日,这城内出来走动的百姓少得可怜,他们进了城,沿着大路走了有一段时间,却依旧不见多少人影,就算有,很快也会消失在视野里。 谢昼翻身下马,两指在地上抹过一把,在指尖捻了捻灰尘,便左手牵马,右手去拽尘期那匹马的缰绳要往城内走。 尘期见他落地,也想翻身下去,谁知被谢昼抬手拦住:“别别别,这地上太脏,小心你的白袍。” 沉默两秒,尘期又默默坐稳了。 但他没松开缰绳,始终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眼见抢不过,谢昼没多说什么,抬眼看向大路尽头:“那有间客栈,先住一晚,我们明早再出发。” 尘期赶了一路,确实是需要休息,两人踏着一路土灰行至客栈门前,只想要上两间房睡下歇一晚。 谢昼本可以御剑前行,但尘期身体不便,再加之路途遥远,一路结界不断,御剑反而难行,干脆骑马,虽说这马匹行陆方便,可坐久了未免腰酸背痛,没受过这颠簸的,骑半天就该吐个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将马匹安置好进了客栈,谢昼前去问小二要了两间客房。 那小二听谢昼口音,往薄上一边记录一边抬眼瞅他,视线在尘期和他身上转了两个来回,眼珠子滴溜溜地定住不动了:“两位大人是过路的吧?何时启程?” 尘期不言语,自然是谢昼去迂回:“小兄弟,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哦——我可提醒二位大人,今日过了戌时可就别再出门了。”小二得到答案,头也不抬,随手从一旁墙上捞下两把钥匙,递给谢昼:“夜里店铺都关门,您出门也没啥好转的。” 谢昼道过谢,没再多问,带着尘期上楼。 “昨晚没睡好,是先去找些东西吃还是歇一会儿?”两把钥匙在谢昼指尖打转,他占据外面那间房,把更靠近尽头那间给了尘期,此刻正站在房门口,挑眉看着他。 尘期抬手,不过挥指,一把钥匙便飞向他手心。 谢昼微微张嘴,言语间全是惊讶,十分捧场:“呀,灵力恢复这么快?” 这灵力是怎么恢复的,尘期不欲多说,想起这一路以来制造的各种肢体接触,他都觉得自己像是疯了,每每思索都宽慰自己,不过是为了身体,再忍忍。 绕过谢昼,尘期自顾自打开门,进屋之前从怀里摸出样东西扔给他。 谢昼眼疾手快接过,看清来物后没忍住,歪着头唤他:“尘大人,怎么这么客气,住个客栈还要和我分钱?” 他头上那红绳尾处还系了个铃铛,原先声音小,听不清楚,现在这整条走道只有他们两人,离得近,尘期也就听见那点细碎的声响随着他发尾摇出来,俏皮得很。 声音太近,莫名拨人心弦。 “休整一阵,下楼吃饭。” 尘期收回视线,迈进屋子去了。 整座淮安城的灰败让尘期有种说不出口的感觉,他们的目的地本不在这里,只是经过。 原本想一鼓作气走到底,谢昼派去询问情况的寻信鹤却说算不上紧急,已有别家修士出手,他们这才临时换了方向,在淮安城落脚歇一晚。 尘期先去推窗,那木窗也不知沾了什么,底部难以挪动,像是倒在涎水上,他轻轻推了两下没推动,稍微加了些力气,这才将木窗推开。 不推还好,一推尘期差点被腥味冲的晕厥过去。 那窗子底部满满当当沾着黏液,黄色浓稠分泌物包裹在黏液里,期间还带着白色不明液体,粘连在木窗下方和窗框上,腥臭气息正是从那里冒出来。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尘期本就想着开窗通风,这一开快把自己搭进去,于是强忍着恶心,原封不动又把窗户关上了。 这到底要不要给小二说一声,换个房间? 尘期挣扎好一阵,想到那黏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偏偏这时屋外有人敲门,是谢昼。 “大人,饿不饿?我们走吧?” 此话一出,尘期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门,出了房间,对上谢昼那张如沐春风的笑颜,心里好受不少。 该说不说,养眼的总比恶心人的要强。 谢昼瞧他神色,顺手将门带上,道:“怎么了?屋里不干净?” 他说的不干净肯定和尘期所看到的不干净不同,尘期缓下语气道:“没,走吧。” 下了楼,小二还在柜台后趴着,昏昏欲睡,似是听到他们的动静,他抬起头,冲着谢昼嚷嚷:“诶,去哪儿啊两位?” 尘期正想去找他说窗户一事,他却自己递上话头,谢昼这人接话也接的快,只浅浅笑道:“没到戌时,出门转转。” “哦,我劝你们还是别乱走,这城里白天什么也没有,要想找个能坐的地方,只有西边有家茶馆。” 那小二迷瞪着眼,又趴了回去:“要是只待一晚,还是别找事的好,老老实实歇下吧。” 闻言,尘期想换房的**都没了。 这小二说话很懒,口音有种这片地区自带的调调,明明是提醒他们,语气却算不上诚恳,甚至整个人散漫的没边,像是随口一说,一副出了事也不想管的模样。 谢昼笑笑,推开门,侧身让尘期先出。 看着门外漫天黄沙,破败荒凉,尘期心下闪过一道亮光,出手拦住谢昼:“先等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淮安鱼神 第10章 淮安鱼神2 他说等等,谢昼真就不再动弹,将门又拽回来:“怎么了?” 那木门被他一拽,内里的锁芯都吱吱卡了两声,卷着地上的土灰扬起,尘期下意识皱眉,还没说话,谢昼已经迈步挡在门前,将那点灰尘隔绝在身后。 小二提醒完两人就没再出声,趴在桌上眯着眸子将头扭向一旁,也许是那门迟迟没再传来声音,又或许是一股莫名的威压砸下来,小二察觉不对,再抬头时,尘期和谢昼已经是站在面前看着他了。 奶奶的,这两人走路连个声儿都没有! 小二打了个哆嗦清醒,语气犹疑:“又怎么了?” 尘期眸色淡淡,看不出情绪:“戌时出门,后果如何?” “不如何,只是怕二位破了这城里的规矩罢了。”小二神情不屑,揉了揉头发:“想出门也不拦,就看你们有没有那个命。” 罢了,他又补一句:“我看二位气度不凡,还是少管闲事,你们这种仙家公子应该很惜命才对。” 两人对视一眼,谢昼缓缓摇头,意思是目前没感受到邪祟的气息,一切未知。 尘期虽看不懂,但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先按下,一前一后出了门。 那小二说的没错,整座城想找到一家开着的饭馆简直难如登天,别说饭馆了,就算是有牌匾也看不清上面刻的是什么,灰蒙蒙的店面根本让人无法产生走进去的**。 “不如就按他说的,往城西走走?他说有家茶馆。”谢昼压着剑,走在尘期身侧,探出头去询问他意见。 两人都没骑马,只怕是骑了又要扬起更多灰尘,干脆步行,这种环境下尘期能少说话就少说,只是点头当作同意。 那家茶馆并不难找,谢昼方向感很好,带着尘期一路向西,走了不久便在一条路边看到一家开着门的店面,仰头看去,“同春茶馆”四个大字倒是看得清楚。 迈步进去,茶馆里坐着的人不多,小二甚至坐在楼梯口打盹,听到门上挂着的铃铛响起,这才迷瞪着睁开眼,吆喝一声:“客官几位?喝点啥?” 尘期视线刚瞟向靠窗位,谢昼抬脚就迈着步子去了:“两位,普通的茶,再上两盏点心。” “好嘞!” 小二端着茶壶打着哈欠走来,放下铜壶看了眼谢昼,登时精神了,再看尘期,连眼睛都亮着光:“二位,要不要看看我们这儿的菜单?点心样式多着呢。” 尘期没作声,谢昼抬眸看了他一眼,视线这才转到小二身上:“不要过于甜腻就好,你看着办,多谢。” 那小二应声去了,一时间大堂没人,谢昼不紧不慢曲起手指在桌上扣了两下,直到尘期看过去才出声:“累吗?今晚好好休息?” 尘期听出他话外之音,无非是觉得这城里古怪,想看看什么情况,他本不欲多管闲事,但对方发尾那两颗极小的铃铛不知为何在此刻突然跳进他视线。 灿黄的活力缠在墨色发尾,偏有些磨人的意趣。 只一眼,他又挪开目光,道:“不累。” 聪明人和聪明人交流无需多言,谢昼弯了眉眼,收回目光,端起茶盏呷了两口。 “明早出发,晌午便能到水镇,谢家离得近已经派了人去,我们不着急,但也要快点到,免得谢家问百姓要钱。” 听闻,尘期微不可察抬起眼:“要钱?” 谢昼那一身配饰又开始叮当作响:“你大概还不清楚,这几年谢家愈发猖狂,百姓若是遭邪物影响,请谢家出面要花一笔不小的费用。” 说到这,他一顿:“要钱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天价就没必要了,因此水镇的百姓有事都是求助江家,然后就是我们。” 小二掀了后厨的帘子,端着托盘上菜:“来——二位的点心,慢用,茶还续不?” 谢昼话头猛地一转:“再来一壶吧。” “好嘞!”小二去拎茶壶,沉甸甸的手感让他没忍住看了这两位客人几眼,见他们神色正常,只好端着这满满的茶壶回去了。 “所以,谢家是从……” 尘期猝然想起什么,话头戛然而止。 谢昼看出他有些窘迫,主动接过:“是从谢曾远上位之后才开始的,他这种人干什么事都这样。” 其实尘期还有很多想问他,比如为什么谢明韫死后是谢曾远继位而不是他?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要出来自立门户? 最问不出口的是他为什么要收留自己。 如今的尘期已经没有那个身份和立场问了,所以他选择安安静静听谢昼讲,不再逾距。 小二端着满满一壶茶回来时,两位客人正沉默不语,这小店在白天等不到几个活人,他自然是想听他们多讲两句,也好让自己不那么无聊。 于是他上了茶,自作主张多问了句:“点心不好吃吗?我们还有别的。” 眼看他要开始介绍,尘期伸出手去拈起一块,送到嘴里,这才止住小二的嘴。 谢昼也很给面子的吃了一些,那小二就坐在楼梯口,再想谈论以前的事已经不方便,他随口换了个话题,还不忘问问尘期的意见:“我们聊聊近期发生的趣事,怎么样?” 尘期:“?” 谢昼没等他回答,已经摇头晃脑讲了起来,讲的都是这十年间发生的一些妖灵精怪的异闻,他本就说话含笑,再加上语调上扬,还真有种听书的感觉。 尘期自己就是只妖,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但也不打断,一口茶一口点心听着他慢慢讲,这小店竟是因他们的存在有了丝活人气息。 谢昼连着讲了四五个,口干舌燥,壶里的茶也喝完了,便转身叫那小二来换,小二正听的入迷,哪能想起这一茬,当即站起身,冲着两人抱歉地笑笑。 他端了新茶来,谢昼恰好问尘期:“尘兄,我讲的累了,不如你讲两个?” 尘期被他一声尘兄喊得浑身凉了一瞬,看他一眼微微摇头,拒绝之意不消多说。 “啊?那怎么办啊,我的故事都讲完了。”谢昼抬眼,仿佛这才看见那小二似的,笑眯眯将话题转到他身上:“小兄弟,你讲两个?我们实在无聊,想找人谈谈天。” 那小二还等着听故事呢,眼看尘期拒绝,失落之色都摆在脸上,谢昼突然来这么一句,倒是让他有些蠢蠢欲动。 “啊?这……不好吧。” 四下瞟瞟,掌柜的不在,这也没别的客人要服务,那小二绞着手指,有些犹豫,在心里给自己找合适的由头。 谢昼笑着转正身子,腰间的配饰跟着他动作响,他指了指对面的尘期,笑道:“主要是这位大人想听,不信你问他。” 尘期还在喝茶,闻言抬起头,看向谢昼。 两人无声,唯有眼神交流。 尘期:我想? 谢昼:你想。你超想。你舍得拒绝小二吗?他身上肯定有线索。 尘期:…… 迎着小二热切的目光,尘期无奈从怀里掏银子,不作声,只将银子搁在桌上。 那小二见这架势,便也不好意思拒绝了,笑着就给自己搬了个长凳来,哐当一放,大马金刀地坐下了,还十分顺手地给自己来了杯茶:“二位是想听哪方面的故事?” 谢昼笑着把点心碟子也往他那边推了推:“时间地点越近越好。” 那小二犯难了:“这……” “咣”的一声,尘期往桌上又搁了一块银子。 小二脸都笑烂了:“那……那我就讲个黄四娘的故事。” “这黄四娘,就是城东头的一家弱女娘,她身体不好,好不容易才怀上老爷的孩子,用了不少偏方,总算才求得这么一个娃 “怀胎十月,家里人是好吃好喝伺候,怎么舒坦怎么来,把她和孩子看得比命还紧,可是十月过去,那黄四娘的肚子不仅没有任何动静,甚至和没怀上之前没有任何区别-----那肚子,根本就是平平的呀 “外面有人扯闲话,说她根本没怀上,就是怕婆家怪罪她才扯的谎,可无论找了几个大夫来看,都说是喜脉,而且还说,那腹中胎儿,马上就要出生了! “有天夜里,黄四娘腹痛难忍,在房间里哭号了一整晚,第二天家里人去看她,她居然一夜没睡,呆呆坐在床边,说她的孩子不见了 “这黄家老婆婆就问她孩子去哪了,她说跑了,问她跑哪里去了,她说就在院子的水塘里 “众人又跑到那院里水塘去看,什么也没有,有人说黄四娘是因为胎儿没了,得了癔症,还有人说她根本就是装疯卖傻,掩盖她没怀上的事实 “总而言之,黄四娘就这样被关起来,不让见人了 “直到有天夜里,你们猜怎么着———那黄家老婆婆突然又哭又笑,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折腾了一晚 “第二天再去看,那老婆婆已经溺死在院中水塘里了!” 尘期眉头紧锁,死了? 那小二换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老婆婆死后,家里人不信邪,请了个道士来看 “嗨呀,那道士神神叨叨了一天,最后走的时候让他们把院里那水塘赶紧封住,说是有脏东西,会出来害人 “那黄家老爷一听这话,赶紧找人运了沙土来要填了那水塘,谁知道黄四娘突然从屋里冲出来,不让他们填,说那水塘里有她的孩子 “说来也怪,她都在屋子里躺了那么久没吃饭,居然这个时候还有力气,但谁信她?没人信呀,自然是把她拉开要强行往水里埋沙子了 “结果全黄府上下所有人一夜之间全部暴毙了!有人去收拾尸骨,没发现黄四娘的尸体,废了好大劲,这才在那水塘沙土下找到黄四娘,但她也早就断了气 “两位大人,我讲的只是故事,你们就当听个乐、听个乐。” 尘期二话没说,又要去掏出银子,被谢昼眼疾手快拦下,给那小二斟了盏茶,笑着递到他面前。 他笑着,手肘撑着颌,紧紧盯着那小二:“小兄弟的故事我很爱听,不如再多讲些,让我们都一饱耳福?” 那小二看着茶,又瞥了眼谢昼的眼神,犹豫着接下了。 “其实黄四娘的异常不是突然出现的,据那黄府的下人说,黄四娘在怀胎时,就有些怪癖了 “她总喜欢半夜叫人去运水给她喝,一趟一趟的运,而且每次都是用那铁桶提,提过去一桶,黄四娘喝完就再要一桶,一晚上能喝三四桶! “那黄四娘还喜欢吃鱼卵,生鱼卵,挖出来就塞嘴里,吃完了就还要再买,两三天就要吃一次 “她身体病弱,好不容易怀上孩子,有要求家里人也是能满足就满足了,谁能想到还有这一出呢?” 谢昼就这样看着尘妻妻ov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淮安鱼神2 第11章 淮安鱼神3 病弱孕妇,诡异癖好,院中水塘,暴毙全家。 尘期抬眼,恰好和谢昼撞上视线,有些话不能当着小二的面说,于是又用眼神交流。 尘期:邪祟? 谢昼:感觉不像,我没察觉到任何气息,如果有问题,应该是妖灵类。 一时间无人接话,小二说得开心,自顾自吃起桌上的点心,都往嘴里塞了两个了才想起什么,“咣”地一声站起,点头哈腰:“那个……大人要是不听了我就先去忙了,哈哈。” 谢昼笑道:“你去吧,点心可以再拿两块儿走。” 一转头,人已经溜向后厨,跑没影了。 茶也喝的差不多了,该打听的也打听到了,尘期站起身,掸掸衣袖,示意可以离开。 谢昼没意见,跟着他站起身往外走,出了茶馆,这外面开着门的店面可就没多少了,两人没打算立刻回客栈,就在城里慢慢转着。 淮安城的破败太令人震惊,在尘期的印象里这原先山清水秀,因靠近淮河而得名,怎么十年过去,整座城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谢昼转着也没得闲,见尘期视线落在远处,跳着声音解释道:“淮安在三年前被谢家洗劫过一回,后来就愈发过分,我也很久没来了,没想到变成了这样。” 最近两人嘴里的“谢家”一词出现频率过高,尘期本不欲多提,但眼下很多事都绕不开,只能暗自思索问谢昼的可能性。 他却忘了谢昼这人观察力极强,见他沉默不语,谢昼道:“谢家的畜生不少,如今落到大畜生手里,他能做出什么都不为奇。” 这话直白,听的尘期莫名弯了弯唇角,难得苟同。 沿着大路都快走到另一边尽头,也没能找到什么有效信息,尘期正要转方向拐回客栈,一个抬眼便看到街边立了个告示牌。 那告示牌颇有这城里的风格,破烂的如出一辙,本该是灰败一片无颜色,尘期却眼尖,看到了一抹明显不属于这里的亮黄。 走上前,这才看清,那告示牌上贴了张黄符。 谢昼跟上来:“这符没问题,招财保平安的。” 尘期问道:“不带任何驱邪效力?” 谢昼道:“那是不可能的,凡是符,多多少少都会带点辟邪用处,这就要看这符的主作用是什么了,这张。”他伸出手,弹了弹黄符卷起的边缘:“主招财,驱邪效力微乎其微。” 尘期抬头:“你还知道这些。” 谢昼身形一滞,随即笑道:“不多了解一些,怎么为你讲解?” 那符粘的本就不牢,谢昼弹的那一下更是将半张符都要弹掉,黄符晃晃悠悠从空中垂下来一半,背面涂着黏液,带着白色颗粒,早就干了。 尘期想起窗框下黏着的东西,莫名一身恶寒,正要抬手将那符咒贴回去,却在那道符咒后面的告示板上看见两行字。 “三更日,鱼神至,烦请鱼神过我门,来日盆满又祭神。” 这两行字极小,就挤在那张符咒后面的告示板上,字是红色的,看着很不舒服,好似在心里缓缓推进了一根针。 谢昼长指抹过,摇头道:“不是血。” 不是血才正常,但尘期心里直觉不对,思索半晌,他若无其事将符咒粘回去,两人迈步回了客栈。 推门进屋,动静不小,那小二这次却是头都不抬,闷在臂弯里呼呼睡着觉,尘期走在谢昼前头上了楼,正要推门进房,却被谢昼叫住。 回过头,俊俏至极的人又是那副斜靠在墙边的姿势,冲他点点头:“你晚上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出发,我去看看情况就回来。” 尘期挑起眉眼:“你一个人?” 谢昼想了想,道:“我一个人够了,能解决就解决,事情麻烦你就回去搬救兵。” 尘期道:“那水镇怎么办?” 谢昼道:“江识在那边,他办事你放心。” 想起江识,尘期暗自腹诽,他办事你闹心还差不多。 “晚上别乱跑,虽然你灵力恢复很快,但经脉还未恢复,不能受伤,否则要好就不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了,况且……”谢昼停顿几秒:“你不是还有事要做?灵力越快恢复越好。” 此话一出,尘期猝然抬眼,和他那双深色的眸子撞了个满怀。 四下寂静,莫名擦出一丝异样的火花。谢昼在想什么他不清楚,但尘期能知道的是,他救自己的确是看出自己急需恢复灵力了。 即便是看出,也愿意伸出援手,反倒让尘期搞不懂这人到底想要什么,抑或是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价值。 尘期一向把人情和恩仇分的清楚,他虽是妖,但也明白是非对错。 就像他虽然嘴上嫌弃江识,但对方救了他,还照顾到现在,他心里清楚,这是要还的。 一片死寂,尘期推开面前的门,二话没说进屋了。 没过多久,隔壁也传来关门的声音。 尘期竖起的耳朵这才放下,隐匿在头发之中,已经决定跟着谢昼走,如今再说什么也是白搭,不如想想之后怎么进谢家比较顺利。 如今谢家家主是谢曾远,他这人是绝对糊弄不得的,尤其是尘期,谢曾远对他敏感至极,但凡露出一点问题,别说宝物了,他要考虑的就是能不能活着出来。 将周身灵力走了三遍,还是存在大问题,但比刚醒来那会儿已经好多了,尘期坐在床上慢慢运气,又听见隔壁房门开了又关。 谢昼出门了。 尘期依旧运气,在一片混沌中想以前,想以后,想自己那十年到底错过了什么。 直到一片嘈杂传来,声音强硬地钻进他脑海,睁开眼,尘期本就没开窗,日光照不进来,屋里一片漆黑,但他心里清楚大致时间,从他们到了淮安城到现在,戌时也该过了。 那店员不是说戌时以后不要出门吗? 可眼下这嘈杂声显然是从窗外传来,一从从的脚步和嬉闹混在一起,如同孩童手里玩闹的拨浪鼓,配合着鼓点不间断响起。 尘期下床,走到窗前想推开看看,又想起那坨黏液还在窗框下沾着。 暗自犹豫两秒,在恶心和好奇之间,他选择恶心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谁知这次却很轻松就将那窗户推开,上午的粘腻滞涩感没出现,尘期没费力就打开窗,这才发现窗框下面的黏液居然消失了。 怪不得,他都没注意到这屋里的腥味淡了不少。 探出头向屋外看去,大片的火光十分夺目,红艳的灯笼挂在街边,如同暗夜长河从远处蔓延到窗下,再蔓延进尘期的眼瞳里。 与白日不同,直到现在,那些瑟缩在暗处的人群才彻底出现,原先笼罩着的乌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百姓洋溢的笑容,他们笑着将身后的货物往摊子上摆,放眼望去,整条街都是小摊小贩。 这个点才出来摆摊? 尘期看了两眼,收回目光,他知道这明显有问题,但谢昼都没看出问题在哪,他自然也不会轻举妄动。 斜靠在窗边,盯了一会儿楼下百姓的动向,尘期正要关上窗,却在这片喜气洋洋中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情绪。 垂下头,一个背着巨大背篓的小姑娘正从不远处贴着墙根走来,她的神情与所有人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是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嘴唇灰败,面如菜色,好似受到了什么沉重的打击。 那个姑娘就挨着墙根走,背上的背篓比她还大,不知背了什么重物,硬生生要将她的脊柱压弯下去,尘期眼神跟着她,在她经过自己窗下时,摁在窗框上的手紧了紧。 一阵风拂过那姑娘的背篓,却凭空将她背上的重量拂去一半,那姑娘原本苦着的脸愣了愣,四下转了几圈没看见人,神色这才轻缓了些。 但她这一转,将尘期的脸色转差了。 尘期本意是想帮那女孩分担点重量,笑总比哭好,但他现在对灵力的掌控还做不到百分之百,那风有些用力过猛,让人家察觉出来了只是小事,眼下还有更令人诧异的。 那背篓上本是盖了一层烂布,让人看不出里面背的是什么,但那风吹过,恰好把布吹开半个角,若是普通的蔬菜瓜果倒还好,但从那角里露出来的,居然是金灿灿的黄金! 尘期眼神好,但瞧这姑娘的着装不像是这么有钱的人家,更何况她表情灰败,普通人家要是有这么多钱,哪里顾得上伤心? 结果那姑娘自己转了两圈,将背篓上的布抖掉更多,这下让尘期看了个一清二楚,背篓里装着的正是大块的金子。 这样的小城里有那么一两个富商很正常,但她全身上下的着装气质,不是那类人所拥有的,再加上她脸色难看到极致,尘期笃定这姑娘有问题。 他没关窗,起身就走向门口,手刚碰上门,一股温暖的灵力就顺着指尖淌进身体。 这几天下来,尘期对谢昼的灵力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但当下他选择忽视这莫名其妙的灵力,反手去推门。 纹丝不动。 尘期这才意识到,谢昼多半是在门上下了禁制,抑或是留了什么宝物在这里压着门,这是打定主意不让尘期管这些事。 越是这样越欲盖弥彰,这件事绝对不简单,尘期松开手,后退两步,脑海里那姑娘的木然神色和离开方向在不断循环。 他一个翻身,白袍拂过窗框,消失在房间里。 第12章 淮安鱼神4 城内此时的气氛,与他们早上来时截然不同。 尘期翻下窗时特意用了隐身术法,即使是无法碰到周遭百姓,但人多拥挤,那姑娘个子矮小,难免看花了眼。 四周人群熙攘,他和笑容奇异的居民擦着肩膀过去,于旁人而言不过是阵风,但对尘期来讲,足以将每个细节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百姓身上存在着大问题! 他走得快,多追了两步就再次看到了那个姑娘,背篓摇晃,松松垮垮骑在她背上,和这里的百姓不同,她走的方向完全相反,看样子是要往城外走。 淮安城靠着淮河,那条河就在城郊,早上他们转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没走近,但那姑娘此刻的方向,正是往东边淮河去的! 尘期没轻举妄动,他们此刻还在人堆里,刚出了巷子往外走。 天色早就黑了,此刻他只能透过灯笼里发出的红光去盯着她,越盯越觉得虚幻,觉得周遭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一层沉闷又细腻的水汽仿佛从旁缓缓升起,让人呼吸不上来。 视线扫过周围,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他就那样跟着那女孩走到城郊,人烟稀少,但那股浓郁的水汽却越来越足,顺着脚底爬上来,极度不适。 尘期显形,依旧没急着上前去拦她,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走。 他看着那姑娘快要穿过林子,走到河边,半路却又突然止住脚步。 那道被背篓压弯的脊背颤抖着,随后转过身,神色痛苦,发了疯地往外跑。 她跑到附近的一座废弃府邸边上,突然开始扒着墙猛地呕吐,扣在墙上的手都发白,闭着眼神色痛苦。 尘期从林中缓缓迈步,朝她走去。 姑娘吐了一阵,毫不在意地抬起袖子擦擦嘴角,虚脱般靠着墙边坐下,刚松下一口气,抬眼就看见一道人影朝她移过来,吓得又是猛地一哆嗦。 尘期止步,停在两米开外,没说话,也没藏着自己身上的气息。 那姑娘缩在背篓旁,扣着手将尘期上上下下扫了两遍,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不同于他人的气息,她没察觉到危险,这才抬起眼,小心翼翼窥视尘期的眼睛。 不知是尘期太过平静,还是他目光中包含了些复杂情感,那姑娘盯了几秒,“哇”地一声哭出来,手脚并用朝尘期爬去:“仙长救我!求求仙长救救我吧!” 她手上还沾着泥巴,袖口处污秽一片,是刚才擦过自己呕吐物留下的痕迹。 眼看那只手要抓住白袍的下摆,尘期抬手,一阵风便从底下托上来,将那姑娘从地上托起,稳稳站直了。 这一动作,让那姑娘更加明确面前这人是个神仙,眼泪如同开闸般倾斜而出,她转过身,奔回去掏自己的背篓,不出几秒又跑回来,手里多了几块金灿灿的东西。 “仙长……仙长,我有钱,我给你钱……求求你呜呜呜呜呜呜呜,我不想去河里见鱼神!” 尘期猛地伸出手止住那女孩动作:“我不要钱,你说事就好。” 那姑娘听了这话,这才止住哭声,小幅度抽噎着,伸出袖子去擦眼泪:“我叫小凉,住在城东,原本……我还有个姐姐。 “可是阿姆前些天叫姐姐出来祭鱼神,说祭了鱼神,就能发财,送我们去学堂 “姐姐不敢去,哭着求我陪她,她白天背着鱼篓去了河边,我就在身后远远跟着她,我看见姐姐把金子扔到河里,然后换上背篓里的衣服,哭着跳下去了 “姐姐没有再上来过,我很害怕,跑回家,晚上阿姆出摊,赚了好多好多钱 “这次她要我来祭鱼神,我害怕,我不想去,可是我不去阿姆会打死我的……” 尘期听完神色微变。 金银财宝,年轻美人,这祭的哪是神?分明是食人的恶鬼! 他抓住小凉话里的消息,问道:“鱼神?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小凉还在抽噎:“两、两年前。” 两年前就出现的一位鱼神,在淮安城内到底掀起了怎样的风波? 尘期还想再问更多,却有一滴冰凉的雨丝飘下来,滴在他脸上,不过数秒,雨势变大,隐隐有倾盆的趋势。 他敏锐地闻到一丝怪异的气味,那气味和他们刚进城时闻到的味道很像,是一种腥味,夹杂着水汽的潮湿,还带着股恶臭,犹如什么东西腐烂发酵,顺着空气扭进鼻腔。 尘期难以忍受,小凉却是大惊失色,飞快拽着他的袖子,带着他狂奔向那座废弃的府邸:“快!快走!它们要来了!” 他没问它们是谁,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两人脚步飞快,小凉捞起背篓就率先迈进那府邸里,缩在里面探出头催他。 尘期视线轻飘飘扫过歪在一旁的牌匾,默不作声跟着她走进去了。 这座宅子和他刚醒来时待的那间小屋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面前这座显然更破败,墙体全都被砸塌,几根孤零零的柱子立在原地,仿佛是为了撑起往日的威严。 宅前还有个小院,院里的花草早就枯萎,歪在一旁,院子中间有个圆形水池,被黄土填满,只能看出一道石头堆砌的边。 小凉就缩在一根柱子下面的台阶上,抱着背篓发抖,不敢看门口。 她脸色很奇怪,像怕又像恨,像期待又像瑟缩,总之尘期没见过这么复杂的神情会出现在一个小女孩身上。 见她视线紧紧盯着门外,尘期将院子的那扇破破烂烂的门缓缓合上,只留下一条缝。 “你把鱼神的事,从头再讲一遍。” 尘期回过头,小凉还在抖,原先看向门的目光转为盯着门缝,她眼里迸出来的光太奇异,如同在期待着却又害怕着什么。 不知是什么让她猛地一惊,这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冲尘期笑笑:“仙长,鱼神的事……我也了解不多。” “起初是一户人家在夜里开始摆摊,后来是三户、四户、再后来就是整座城,白天我们不会出门,因为要、要避着鱼神休息的时候。” “等它们睡醒了,会在晚上来城里,那时候我们就有好多好多的客人……阿姆说虽然看不见那些客人,但它们会带来好多好多钱。” 钱?晚上才来?还是看不见的客人。 尘期皱眉:“你们以前做什么生意的?” 小凉靠在背篓旁,声音小小的:“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卖野味的,以前阿姆带着我们出城卖,后来她说不用出城也能卖得出去了。” “自家生意也能不记得吗?” 尘期声音很淡,但小凉莫名听得心头一股凉意,她抬起头,愣愣地看了尘期一眼,又低下头去盯着那水池不作声。 “是谁告诉你们祭神就能有钱的?” “是……是阿姆看到的,她说有个小姑娘跳进去,那天晚上她们家摊子就多了好多好多客人,比平时多很多!” “不是巧合?” “不是巧合!”小凉声音猛地拔高:“她们平时……没什么生意!一直都是卖的最少的!” 此话一出,她才察觉自己失态,但她已经不敢再抬头看尘期,只能又靠了靠背篓:“后来也有这样的事情,我姐姐就是去祭了鱼神。” “那天晚上,我们赚了好多好多钱,感觉这辈子都花不完。” 小凉越说声音越小,仿佛要睡过去了,但她目光一直没从地上移开,原先对祭神的害怕在此刻也荡然无存。 尘期看她佝偻着脊背,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赚了钱,也够花了,为什么还要去祭神?” “钱,越多越好。” 小凉的声音异常坚定:“阿姆说,有了钱就再也不会被人唾骂,该还的债也能还上了,她想过好日子……她想过好日子!” 女人的尖叫仿佛就在耳旁,扭曲着,嘶哑着:“你很想姐姐对不对?马上就能去见她了,她也很想你的。” 记忆重叠,小凉缩在屋子里摇头,眼里是深深的恐惧。 阿姆从耐心劝她到最后变成拳脚相向,咒骂着埋怨:“你爹都没了!还丢给我两个孽种,你不死谁死!吃我的穿我的,也该好好报答我了吧?你要是个男儿,还算有点用处!” 分不清是伤人的话更疼还是身上的伤口更疼,小凉缩在角落,连流泪都不出声。 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她这才猛地从记忆脱离,和尘期对视。 尘期看她语气怪异,心里那道警戒越来越深。 谁知这时,屋外传来一道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奇怪,像是有人拖着麻袋在地上缓慢爬行,每一步都如同掺了水,沉重又沉闷。 雨势没小,尘期本来站在墙边的遮蔽下,那道脚步声一出,他登时立起耳朵,朝门口看去。 他闻到了妖的气味。 这时什么掩盖身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镇子里的确有妖,还不止一个! 怪不得谢昼没察觉出邪祟,邪祟和妖物本质上有区别,他自然没法第一时间就分辨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沉,尘期竖起耳朵,才听见另一道被雨势掩盖着的声音。 那是不远处淮河里传来的,水面荡开的声音! 这声音被掩盖在雨声之下,再加上离得远,尘期一开始只顾着想小凉的话,没听清楚,现在被这脚步声吸引过去,这才明白淮河发生了什么。 一道道身影破开淮河水面,拥挤着朝岸上爬,□□和□□摩擦的声音并不好听,甚至很恶心,活像几只蛆虫挺着白花花的躯体在一起摩擦,发出咕叽咕叽的水声。 尘期握紧拳头,听着河里的东西往外爬,岸上的东西朝外走,离他们最近的一只妖,已经走到了府邸门口! 突然,那道脚步声停了。 屋外那些沉闷的声音密密麻麻地响起,越来越多,但那道最近声音最明显的脚步却站在了府邸门口,半晌都没离去。 尘期脑中想法飞速闪过,是主动出击,还是等它下一步动作?如果它破门而入,遭殃的人一定是小凉,但若是主动出击,屋外要面对的妖,可就不止这一只了。 不过瞬秒,却在紧张中被无限拉长,尘期想起谢昼,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那边情况怎么样。 四下寂静,半晌,有什么东西突然“啪唧”一声掉落在地上,脚步声再次响起,听那方向显然是进了城,朝远处走去。 尘期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在台阶上蹲了很久的小凉突然发狂般冲上前,将手伸出门缝,从地上积起的水滩里捞出了什么东西。 她动作太迅速,尘期都没能拦得住。 还没等他上前去将小凉拽回来,小凉就已经转过身,神情欣喜若狂。 “拿到了!拿到了!阿姆不会让我去祭鱼神了!” 她手里捧着的物品散发出一股恶臭,黄色的汁水黏在那东西上,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个黑色的颗粒,裹在浑浊的黏液里。 小凉声音痴狂,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与颤抖:“这是神赐,有了这个,阿姆就能放过我,也能赚很多很多钱了!” 说罢,她又犹犹豫豫,抬头看了尘期一眼。 尘期被她动作惊到不知该说什么,只盯着她手里的那一坨黏液看。 这坨东西,和客栈黏在窗框下面的不一样。 小凉手里的这坨更黏更臭更恶心,浓郁的发臭发烂味就从那里传出,腥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玩意! 尘期下意识皱眉,但小凉却先有了动作,她将那坨黏液分成两部分,另一部分递到尘期面前,眼神真挚:“感谢仙长救我,这一半给你,你快吃下吧。” 因为节奏和结构问题,对本文的第二章和第三章进行了修改~文案也改啦 新增了一些情节,但不影响主线进行,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以去补一下新增剧情~ 依旧是撒花求收_(:з」∠)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淮安鱼神4 第13章 淮安鱼神5 吃??! 尘期能不捂着鼻子说话已经尽了最大忍耐限度,眼下要他吃这东西,和酷刑有什么区别? 屋外的妖还没离远,源源不断走不完,小凉站在门口说话太危险,他不想用手去碰,只能借风将小凉拉到自己的遮蔽物下,那味道更近更刺鼻,尘期本就嗅觉灵敏,当下更不好受。 太臭了!!!这种东西居然还能吃吗? 尘期忍下反胃之意,蹙着眉问她:“这是什么?” 小凉双手捧着黏液,一脸崇拜:“这是神赐,是鱼神的鱼卵,只有鱼神选中之人才能得到,我把这个给阿姆,我们一定能赚很多钱!” 看着一颗颗黑色的卵珠裹在浑黄黏液之中,甚至隐隐有跳动之意,尘期眼不见心不烦,将头扭过去,无声拒绝。 与此同时,整件事在他脑子里飞速串起。 河里的鱼妖翻身成神,不知和淮安城的居民到底签了什么协议,居然对这里进行了长达两年的控制。 从起初的买卖交易,到了如今甚至出现活人祭神,这祭的究竟是神还是妖,尘期心里清楚,这帮百姓却是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分辨不出。 他正想要不要等谢昼回去再说,一旁的小凉却是再也等不住,将一半鱼卵放在地上,捧着另一半就要往外冲,连背篓都不要了。 尘期听到动静,反应极快,在她手碰到院门之前眼疾手快抓回来,厉声问道:“你干什么?” “我要去找阿姆!把这个给阿姆她才不会打我。”小凉被他控制着,人却不老实地乱扭,去掰尘期提在她后颈衣服上的手:“仙长,你不会看着我被打死的对不对!鱼卵我也分了一半给你,你放开我好不好?” 她的手上满是泥巴黏液,早就脏的不能看,胡乱挥舞着去扒尘期时,污秽带着恶臭都抹在尘期手上袖上,脏污一片。 尘期没撒手,反手施了道静音术,将小凉的叫喊声堵了回去。 沉重的脚步声还在门口响起,慢慢向城里挪去,不久之后这里便会有一场盛大的交易,为看不见的客人服务。 “听我说、先别动……你手里的鱼卵不能吃。”尘期换了口气,他灵力消耗太多,此刻冷汗涔涔:“这屋子我下了禁制,你待在这里别跑,阿姆找不到这里来。” 给这座烂建筑下禁制,他已经耗费大半灵力,本来有些起色的经脉又隐隐有断裂之势,再加上他还要封住小凉的嘴,眼下看她反抗情绪强烈,尘期在犹豫要不要把她全身都封上,以免生出事端。 似乎是明白自己没有反抗之力,小凉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了,任由尘期将自己安置在角落里,捧着手上的鱼卵安安静静看着他。 尘期想了想,还是没把鱼卵拿走,就让她那样捧着了。 眼下有两个问题,第一,这些鱼妖究竟从何而来,意欲何为,难道只是为了每天晚上从河里爬出来买一些人类的东西,白天再爬回河里睡大觉? 第二,谢昼现在在哪,这城里的事他到底管不管?如果要管,尘期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但如果不管,他立马就能解了禁制放小凉走。 摩擦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朝着城内远去了,雨势渐小,尘期侧过头,恰好看见地上那半坨鱼卵。 算了。还是不能放走她。 检查过禁制没出现遗漏,尘期拉开院门,视线落在地上。 门口的泥路早就覆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脚印,那脚印不同于寻常人类,反倒更像是重物在地上拖行,拖出两条长长的痕迹,横向而行。 这里距离城区有些距离,鱼妖全都挟裹着水汽上岸,往城里去了,当下四面寂静,只有不远处树影婆娑,枝叶摩擦发出声音。 这里刚走过一帮鱼妖,腥气挡不住,尘期收起耳朵,顺着原路往客栈赶,回去找谢昼。 穿过那片树林,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脚步越走越迟疑,心里的不安和警惕缓慢升起。 总感觉忘了什么事情。 但他当下灵力不够施展,再怎么狐疑也只能先和谢昼沟通。 正当尘期要迈出树林时,身后的淮河水面爆发出一阵巨大声响! 这声音犹如惊天炸雷,本就动静不小,在这片静谧之中更是让人吓破胆,尘期早就觉得附近不对,也就多了些防备,不然此刻也是要被吓到的。 他猝然回头,却被眼前的一道剑光划亮了心头。 光华流转,灿如繁星,若不是时机不对,尘期真想说一句好剑。 持剑的那人正是谢昼,他从水面跃至岸上,明明是从淮河里跳出,身上却一点水珠都没有。 尘期看清后刚想过去,却被脚下土地轻微的颤动拦住了动作。 他问到一股极其浓烈的鱼腥味,与此同时耳朵冒出,直直挺立。 淮河里还有个大家伙。 不用他过多思考,下一秒,谢昼原先蹦出的水面又开始颤动,这次是连着脚下的土地一起,加剧摇晃。 一只身躯庞大,肤色黑黄的巨大鱼妖跃出水面!它速度太快,但由于体型过大,还是在空中滞了一秒。 这一秒,足够让尘期看清细节,那鱼妖身上竟是密密麻麻爬满了蛆虫,疯狂地往他皮肉里钻,扭来扭去,鱼妖身上的黏液发黄,腥味扑鼻而来,而且,它只有一只眼睛! 此刻,那鱼妖正张大嘴巴,露出一口尖锐细密的牙齿,朝着岸上站立的谢昼咬下去。 它太大了,大到仅仅只是跃起便能将谢昼整个人笼罩在它阴影之下,与其对比,谢昼的身躯无异于蝼蚁。 尘期握紧拳头,刚要有所动作,一道剑光划过,与刚才的光华流转不同,这道剑意凌冽迅速,带了十成十的寒意,在头顶处划了道完美的弧线。 万籁俱寂,唯有如擂鼓般的心跳明晰。 那只鱼妖被谢昼在空中削成两半,直直坠回河里,但这次落回去的声响,远没有它跳出来的动静大。 尘期怔愣,看着谢昼的背影,以及他手里那把削铁如泥的剑。 这就没了?一剑就打败了? 那鱼妖连血都是暗绿色,如同下雨般稀稀拉拉落在岸边,他看着谢昼甩了甩剑,抬起手用灵力为自己撑了道结界,将脏污都挡住。 尘期没作声,直到谢昼转过身,将剑收回剑鞘,朝他走来:“尘大人翻窗出来的?” 明知故问,尘期没否认,靠在树边看他。 “这外面太脏了,你身体太弱,我没想让你插手。”谢昼笑笑,又凑近几步:“我看看你脉搏,没有被那鱼妖吓到吧?” 尘期抖了抖耳朵,很认真地将手收回在身后,不给他看。 谁知一道冰凉的触感碰上他脖颈,肌肤相贴,明明只是手指,但尘期却浑身炸毛,感觉像是被人看光,他一掌拍开谢昼的手,往后猛地后撤两步:“你干什么?” “别拍了大人,我刚除完妖,手好痛。” 谢昼叹口气,语气低下来,眉头却是扬上去的,眼睛也亮晶晶地看着尘期:“大人不夸我也就算了,怎么还打我?” 他这一说,尘期才想起,谢昼的体温冰凉,刚才流进他体内的灵力也微弱的可怜。 再一看谢昼脸色,比平日里白了一些。 尘期本就不是刻意要去拍他,只是他不习惯与人亲近接触,这几天虽说他主动和谢昼有过肌肤贴近,但那都是在有准备的情况下。 这样一看,他的确是有些不知好歹了,人家才杀了一只作害多年的鱼妖。 谢昼看他神色松动,台阶给的顺畅又自然:“大人,我看看你脉搏?夜晚寒凉,你要是不舒服可要给我讲。” 眼看那手又要贴上来,尘期将身后的胳膊一甩,甩到谢昼面前。 这意思不言而喻,摸这个。 想拒绝,他有千百种方式,偏偏他看不得谢昼那双可怜兮兮盯着他的眼睛,总觉得说不出一个“不”字。 谢昼眉眼弯起,没再说什么,指尖轻轻按上尘期手腕处,细细摸索着。 他指尖温度是冰的,原先触碰就能流进尘期身体内的灵力在此刻也不如平日里舒缓,反倒是滞涩的,甚至有些……抖。 尘期抬眸:“你灵力有损?” 谢昼越摸眉头拧的越厉害,此刻听尘期猝然出声,回过神来:“没啊,怎么啦?” “手很凉。”尘期收回手,又背到身后去了。 谢昼笑道:“哦,水里有点冷,我拿灵力取暖来着,这鱼妖真是厉害,住的环境差成这样也能忍。” 尘期闻言,不想再搭理他。 但他却忘了谢昼也是探过他脉搏的,他不说话,自然就轮到谢昼来问了:“大人,你脉搏太虚,经脉不稳,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尘期这才想起他给那座破烂府邸下的禁制,还有府里关着的小凉! 看谢昼斩鱼妖太惊艳,一时间忘了把这事告诉他。尘期立马将自己在客栈内看到的场景给谢昼简单说了,包括小凉背篓里的金子,还有两人在府里遇到的爬向城内的鱼妖,以及那坨恶心至极的鱼卵。 说这话时,两人正往城内走,破烂府邸离得不远,就在面前,谢昼一言不发,直到尘期说完,他们已经站在府邸门口了。 尘期正要解开禁制去推门,谢昼却抬手拦住他。 “你知道淮安城又被称作什么吗?”谢昼神色紧绷,盯着尘期问道。 他怎么会知道? 尘期摇头。 “妙隐。”谢昼沉声道:“淮安城在一年前就已经没有少女了,这座城里只有男人和成年女子,没有妙龄少女。” “你确定小凉真的是个小姑娘吗?” 蟹粥:大人我好痛,要不要哄哄我>v 第14章 淮安鱼神6 尘期伸向院门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谢昼晃晃脑袋,补充道:“原先我没想到淮安城内作恶的是妖类,因此非了一番心力去找,你可能不了解这城内是非,要是受人蒙蔽也正常。” 他说的有道理,这世间万物,同类之间生来具有吸引力,因此尘期才能很快察觉出作恶的是鱼妖。 但小凉若不是什么普通人,也不是什么妖类,以他目前的状况,看不出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尘期那只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正当气氛逐渐诡异时,一阵刺痛感顺着手指尖的血管迅速冲进尘期身体,他强忍住喉间那声闷哼,将手艰难握拳,感受冲击来源。 竟是这府邸的禁制出了问题,有人在不断冲破禁制,不知是要往里还是往外。 尘期面色一沉,一旁的谢昼敏锐察觉,当即抚上他握拳那只手,源源不断的温暖灵力通过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涌向尘期,他抬起头,和谢昼对视一眼。 谁都没有多说,但两人不约而同伸出脚去,将那院门一脚踹开! 谢昼没来过这里,不知具体,但尘期一眼看出,府内场景和他走时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变化就是,原先缩在角落的小凉此刻正蹲在正对着院门的圆形水池前,背对着他们。 踹门的动静不小,那破破烂烂的半扇木门险些被踹烂掉,即便是这样巨大的声响,也没吸引小凉转过脸来看一眼。 仿佛是印证了谢昼问的那句话,尘期喉间有些干燥,闷闷地咳了两声:“小凉?” 小凉没有回头。 月光之下,她的背影十分单薄,背后的骨头透过衣物凸显出来,像是索要怀抱,瘦削至极。 尘期正想往前迈一步走,脚下的地面又开始震颤,这次的感觉与他在河边的晃动感不同,就好像有千军万马正朝着这座宅子奔腾而来,带着踏平这里的决心。 谢昼也察觉到这一点,闪身到门口朝外望去,扬起半边眉:“大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尘期竖起耳朵,果然听见一阵沉闷的重物拖拽声,仿佛是从城内往这边过来了。 “我听着像……麻袋?但怎么看不见身影?” 听到这话,尘期神色一凛,顾不上小凉,当即转向门口,探出头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把他浑身的毛都要激起来,耳朵也不自觉打了个颤。 谢昼就虚虚靠在他身后,瞥见他那耳朵浑圆雪白,竟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出了神。 不远处入城的地方,正黑压压一片。 那批“看不见的客人”正蜂拥而至,它们拖着麻袋,一个挤着一个,从远处看更像是堆在一起,朝着这座府邸拥来。 但最恶心的不是这密集的群体,而是它们的样貌,它们竟然长着鱼头人身,那鱼头发烂腐臭,黏液在月光下反光,反而将上面覆盖着的蛆虫看得清楚。 下半身它们什么也没穿,双腿发白浮肿,私密部位甚至连块布也没有,就这样裸露着白花花的肉.体朝这边挤来,手里还拎着脏兮兮的麻袋。 而这一切,谢昼居然看不见。 尘期心里的异样感愈发浓烈,这些小妖他见得多了无所谓,但连谢昼都看不见,那就不是一般的妖类了。 “怎么样大人?有东西吗?” 谢昼半边胳膊堪堪揽住他肩膀,稍微低下脑袋去看他,这门不小,但此刻他们正靠在一起,显得空间很逼仄。 尘期后退两步,离开他的包围圈:“有,但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就算是谢昼让他形容他也不会说有无数只光着身子的鱼妖往这边跑过来的。 妖类对妖类的感知往往更灵敏,尘期看了一眼就确定,这些鱼妖没有攻击性,不知他们是已经做完交易了要回河里,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把门关上。”尘期看着小凉,对谢昼道:“它们的鱼腥味能盖住你身上的气息。” 谢昼照做,手刚碰上门,一直未出声的小凉却在此刻猛然转过身来,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 尘期就站在她身后,她一转身便将她神色看了个完全,小凉的声音一出,他心道不好。 走之前对她施的术法竟然被硬生生冲破了,此刻她正红着眼睛,手捧着鱼卵往嘴里塞,黄汁顺着嘴边流下,黏稠着滴向地面。 她发出尖叫的那一刻,背后如同多了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不远处的摩擦声变大变快,竟是迅速朝着这府邸来了! “快来!他们杀了我的孩子!就是他们!” 看着小凉嘴里发出明显不属于她的叫嚷,尘期心头雪亮,这才明白先前未疏通的地方。 他双指一并正要对她再施一次禁言术,却是被谢昼捷足先登,连动作都做了限制,扔回墙角去了。 尘期回身不咸不淡看了谢昼一眼,对方懒懒靠在墙边,冲他笑道:“怎么样大人?我表现的好不好?” 对于他这种莫名其妙的邀功行为,尘期不做评价,只问他:“你杀那鱼妖时,可有得到什么东西?” 问到这个,谢昼道:“没有,但水下有它的巢穴,穴里还有大堆的鱼卵,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机会拿到那些,只能暂且搁下。” 尘期点点头,走到墙角拎起小凉:“你下还是我下?” 谢昼立马明白过来:“要毁了那些鱼卵?” 尘期道:“嗯,外面的鱼妖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这里的一切不过是执念所产生的幻境,鱼卵才是致幻体。” 谢昼毫不犹豫:“我去,你回客栈等我。” 尘期摇摇头:“这里也需要一个人,分开行动。” 话音刚落,谢昼立马开始掏他的锦囊,什么法宝武器通通拿出来,递给尘期。 尘期拧眉:“屋外的鱼妖要来了……你干什么?” “我怕你受伤。”谢昼一脸认真:“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过度使用灵力。” 见他神色焦急,尘期本想拒绝的话突然说不出口,看着他拿出来的那一堆法宝,最后只飞速拎了张爆破秽灵符出来,朝他晃晃:“就这个,快去。” 谢昼也不多言语,正要开门出去,忽然听见门口脚步声,一个转身又跳至墙上跃出府邸了。 尘期也立马拎着小凉翻身上墙,他刚站稳,院门就被那帮鱼妖撞开,一股脑地往内挤。 不知是感受到了什么,小凉开始反抗。 她虽被下了术法,但不知是不是刚吃过鱼卵的缘故,竟能撼动这术法半分,身形微微颤抖。 感受到手臂间的女孩儿在颤抖,尘期更加确认想法,转手掏了个布包出来。 那布包一打开,恶臭味扑鼻而来。 不是别的,正是小凉当时分给他的半坨鱼卵,走之前尘期虽然嫌弃,却还是老老实实收起来,留着有用。 那鱼卵一取出,底下的鱼妖们开始躁动起来,它们没有眼珠,只有空洞的眼眶,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能闻见那股熟悉的鱼腥味。 于是它们蜂拥而至,朝着尘期这边挤来。 眼看奏效,尘期将鱼卵伸出去,吸引着大批鱼妖往府内走。 一个、两个、所有的鱼妖都跟着那气味往里去,直到它们彻底聚集在府邸中央,站在断壁残垣间。 尘期不急,他在等谢昼的动作。 但小凉和鱼妖明显焦躁不安,女孩的颤抖越来越明显,尘期甚至能感觉到,她有一只手已经可以动了。 底下的鱼妖只能走,不能爬不能跳,那气味勾人,但始终得不到,它们难免开始躁动,互相摩擦着身子,黏液从嘴边流出来。 这场景实在不太好看,尘期看了两眼便转过头去,遥遥盯着淮河的水面。 直到又一声巨响,他看见一道雪白的亮光划破夜空,穿过树林,清晰地传到视线里。 一条巨大的尾巴在他身后浮现,代替右手卷起小凉,牢牢将她锁死在绒毛里。 与此同时,尘期抽出那张他从谢昼那里拿到的爆破符,催动灵力,迅速点燃! 在点燃的一瞬间,火光划亮了底下鱼妖的脸,明明是鱼头,却莫名能感受到它们身上的迷茫与无助,还有对鱼卵最原始的渴望。 尘期将爆破符猛地滞向手里的鱼卵。 那符咒在灵力的催动下带着鱼卵爆开,飘飘洋洋撒下去,沾到鱼头人,居然燃起磷火。 一片连着一片,整座府邸烧了起来,地上那块刻着“黄府”二字的牌匾在混乱中被鱼妖踩踏,七零八落。 尘期听见哭喊,听见怒吼,听见阴煞的尖锐叫声。 或许在好多年以前,这里就已经变成人间地狱了。 火光殆尽,小凉才悠悠转醒。 她看着面前的一切,废墟,残垣,灰烬,还有那个美丽至极,却总是有些冷淡的“仙长”。 尘期白着脸立在墙上,捂着心口,冷汗涔涔。 这座府邸他下了禁制,直到最后也没解开,那些鱼妖被火点燃后在这里横冲直撞,居然真叫它们撞开几个口子,连着尘期的经脉疼。 见她醒来,尘期敛了神色:“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小凉张了张嘴巴。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小凉,还是黄四娘。 恨了太久,她早就忘了自己是谁。 尘期没多余力气,用尾巴卷住她,带着她下了墙,刚一落地,院门被打开,谢昼拎着剑迈进来,遥遥和尘期对视上。 这一对视,尘期莫名觉得心慌。 不出所料,谢昼神色一凛,大步跨到他面前来,猛地抓起尘期右手,伸出两指去摸他脉搏。 他没力气甩开,只能稍稍往后退两步,以表抗议。 “你这经脉……”谢昼嗓子一紧,放轻了声音:“怎么不解开禁制啊?” 谢昼松了力道,尘期这才有机会抽出来,瞥他一眼:“让那帮鱼妖带着火去祸害城内百姓?” 谢昼不言语,沉着脸抬手便唤了只寻信鹤来:“立即出发,我们今夜先回府。” 尘期没意见,跟着他一同向外走去,出了院门,他侧目看了愣在原地的小凉一眼,冲她微微颔首。 随即,两人的身影拐过弯,消失在夜色中。 小凉哇地一声哭出来,跌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那年黄四娘还年轻,也很敬畏生命。 她很虚弱,虚弱到依靠着吃药才能活下去,肚子里的孩子给她带来了希望,她感受着不同于她的鲜活,只觉得莫大的满足。 她这样的病体,居然也能孕育生命。 自从那次去了河边,一切都变了。 她总是在半夜听到稚嫩的童音,一遍遍喊她娘亲,一遍遍重复着渴和饿。 孩子想要的什么她都满足,直到那天夜里,她腹痛难忍,诞下孩子,居然是一坨肉,还长了一条鱼尾。 那坨肉挣扎着跳出怀抱,钻进了水塘里。 黄四娘说的话没人信,反而大家还把她当作怪物关起来,不让她见人。 关了好多好多年,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个晚上,她又听到稚嫩的童声。 那个声音喊着娘,说它好痛,它不想死。 黄四娘冲出去,要保护她的孩子。 徒手挖开沙土,她紧紧抱着那团肉球,又哭又笑地说着有娘在,别害怕。 有娘在,别害怕。 她很早以前就想好了,这孩子要是个女孩,就叫她小凉。 一屋子的妖物被燃烧殆尽,不多时,天降大雨,浇醒了所有身处迷茫的百姓。 另一边,谢昼带着尘期走了一条更便捷的路,连夜赶回了盼尘处。 一路无言,不同于去时的气氛,这次就连尘期都意识到,谢昼的心情十分不妙。 徐济就在门口等他们,一见尘期下马立刻上前来扶住他:“大人,我先带着尘大人回屋?” 谢昼扶着尘期站稳:“嗯,直接带到神台,修好了吗?” “修好了,前天完工。”徐济伸出脑袋和谢昼对话:“大人,饿吗?膳堂还有饭。” 谢昼道:“你安排就行。” 尘期被夹在中间早就忍不住了,这回来的路上虽然一路颠簸,但谢昼坚持和他骑一匹马,将他护在怀里保护的好。 他们一路上沉着脸话也不说几句,整的他是哪里都不舒服,于是他立马抽出手,拂拂袖子:“我没什么事,不用扶。” 断经脉于尘期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他确实不认为自己受了什么伤,这种关心体贴反倒让他比身体上的伤痛更难以应付。 到了大殿徐济和他们分开去打饭,谢昼带着尘期往殿后走。 “你先前住的屋子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太小了,不好意思让你再住下去。”谢昼盯着尘期脚下,确认跨过门槛后才抬起眼:“你的住处已经修好了,以后就住这里,总会舒服些。” 尘期不吱声。 谢昼继续道:“要是哪里不习惯,或者有什么不到位,直接告诉我就好,屋子里的设施都是小事,什么都能改。” 话语间,两人已经到了住宅门口。 这座屋子就在殿后不远的地方,周围种着几棵桂花,斜在月色之下,除此之外,并没有多余装饰,倒是符合他的喜好。 尘期盯着这片景象,抿着唇依旧不出声。 徐济端了饭菜来,谢昼接过食盒,递给尘期:“你先休息,明天我找医师来,看看能不能帮你先搭建起来再说。” 看着谢昼伸来的食盒,尘期出手去接,无意间触到谢昼,又是一阵灵力流入。 自从今夜回来,尘期就感觉谢昼对他的热情好像有些过头。 他原以为是对方本就性格如此,但在淮安城内谢昼急着扑来看他脉搏时,尘期这才隐隐约约察觉出一些不对的苗头。 正如谢昼的灵力一般,他对尘期的关心强势灌入,却并不带着伤人的意味,也并不令人反感,反而过于温暖,让尘期心生警惕。 看到这座屋子,尘期更是不知该说什么。 他居然为了自己建了这些。 为自己做这些的人偏偏是谢昼。 尘期不知如何形容内心的感受,只定定地盯着那食盒看了几秒,才接过来:“好,多谢。” 谢昼盯他两眼,神情认真:“你永远都不用对我说谢谢。” 说罢,他转身离开,将空间全都留给尘期。 尘期早就被这一晚上的事搅得没心情,本不想吃东西直接歇下,但想起谢昼那双犹如春风的眉眼,以及徐济额间因焦急而渗出的细密汗珠,他鬼使神差般打开食盒,随便塞了两口。 躺在榻上,尘期彻夜难眠,翻来覆去良久,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都想了个遍,心底是越来越乱,各种情形在他眼前都浮现过一遍。 直到后半夜,他才得以入睡。 预告一下,下章开始会是回忆篇,本文所有的往事都会通过这样的方式穿插进来。 为什么这样写?因为我喜欢回忆杀ovo 来分析一下黄四娘这个人物。 她对于自己腹中孩子的爱已经开始扭曲了,不是纯粹的母爱,而是一种执念,这个孩子于她而言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是自我价值的证明,因此即便她清楚这个孩子不正常,也依旧想要留下来,是个很可悲的角色。 至于小凉,她到底是黄四娘魂穿,还是小凉承载了黄四娘的记忆,还是幻境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就留给大家自己想象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淮安鱼神6 第15章 不见当年 不知是不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太杂,尘期做了一夜的梦,梦到他刚进谢家做君师的那年。 当年五合镇上,一派春光,春水如画,碧绿胜蓝,桃花开得正旺。 尘期就在这春光中上了谢家的马车。 他前一晚在镇上的客栈提前住下,直到收到谢家的寻信鹤,尘期这才掀开帘子,出了店门。 那些车夫都受过训,见尘期用术法蒙着脸从客栈走出,没人吭声,等到他稳稳坐上去,这才驾着车往山上赶。 家主嘱咐过,车上这位是千金之躯,不可怠慢,因此他们虽然急着回去吃饭,但也是走大路,尽量平缓些。 尘期安然坐在车里,术法没解开,只用手指将窗帘掀起一角,去瞥车外的景象。 这个时候,狐妖为上。 街边的小贩卖的都是些狐狸画像,狐狸泥塑,一系列制品,有小孩打闹着路过,看到喜欢的又笑着折回来,掏出铜板买几个走。 就着缝隙,尘期看清百姓脸上的笑颜,松手将帘子放下了。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出山,以往他都闷在山里,和师兄弟待在一起,妖族无父母,仅凭着几句称呼,便拥有了情感的羁绊。 这年,师父去世,尘期被委派下山,接过师父未完成的任务,拿回百灵斩。 他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只是世界太大,他这年龄在狐族顶多算个青年,正是好奇的时候,对山外的一切都格外新鲜。 马车轱辘辘碾过杂草,停在谢家大门前。 车夫下马,都不敢擅自去招惹车上这位大人,你看我我看你,生怕哪里招待不周掉脑袋。 尘期又偷偷掀开帘子朝外瞥了一眼,知道这是到地方了,便自己下了车,没让他们纠结。 几个车夫还在掰扯,转眼那位千金之躯已经下来了,他们当即大惊失色围上前去,恭恭敬敬带着人进了门。 谢家下了禁制,车夫进不去,将尘期送进门便缩着脑袋快速离开了。 尘期抬头,就看见远处高耸入云的塔尖,整座塔通体金黄,华美至极,明明离得远,但他已经能想象到那塔内壁画的花纹繁杂,必定是个雍容之地。 视线顺着塔移下来,他这才注意到隐匿在云间大大小小的宫殿府邸。 从大门到大殿,一条宽阔的路摆在眼前,路旁还用浮雕雕刻着人物画像,尘期从左到右扫了两眼,恰好看见一人又带着辆马车,朝着他这边急匆匆奔来。 “狐妖大人!怠慢了!” 那人身着暗绿色谢家家袍,朝着尘期点头哈腰:“真是抱歉,因为些事情稍有耽搁,家主就在殿后等您,我们这就过去?” 尘期点点头,上了那辆明显比来时更舒适更贵气的马车。 他坐在里头,外头跟着的那人还在絮絮叨叨:“大人,小的叫谢瞧,是家主派来为您指引道路的,您要是有什么不满,随时提出。” 尘期不作声,就当是明白。 “家主可是高兴的几天都没怎么合眼,能请到您这样的大人,是谢家的福缘呐!” 这话听的尘期想笑,所幸车里除了他没别人,弯了嘴角也没人盯着他。 这谢家是个什么情况,他了解了不少,如今谢瞧居然敢说当今家主是因为他才彻夜不眠,那可真是扣了一顶好帽子。 几月前,谢家家主谢伏添因修炼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这才让现在这位年仅二十二的小家主谢明韫坐上主位,自己父亲的死讯还没消化完,家中重任如山压在他肩上,这晚上要是能睡好才是奇怪。 也正是如此,才能让尘期有机会进入谢家,可以说他见证了谢家改朝换代的家主上任期,也算是见证家史。 一个晃神,谢瞧已经絮絮叨叨,话题从尘期又转移到谢家,说谢家以前也请过一位狐妖巴拉巴拉,尘期正好无聊,也就乐的听他讲这些,甚至还有闲心晃晃耳朵。 不知车外是个什么景象,一道笑声突然打断了谢瞧,那声音独特,从远处听来像是个少年,明明是突然出现的,却并不突兀。 谢瞧听到这声音,压低了嗓子问身旁的人:“谁?不知道今天有要事吗?” 尘期只听见另一个闷闷的声音回复他:“是江识和谢少……他们去了五日才回来,可能不清楚。” 谢瞧愤愤道:“这个江识,真是没规矩!” 那人也附和他:“就是就是,仗着和谢少关系好,一副公子的做派……” 不知是提到了什么禁忌,那人猛地噤声,没再说话。 这段插曲也就这么过了,尘期不方便掀开帘子去看,光听他所说,只心道这谢少是什么人物?怎么谢瞧只说江识不说他? 没走多远便到了大殿,尘期下车,跟着谢瞧来到殿后,这才见到那位小家主谢明韫。 见他第一眼,尘期心想,这人不去玩笔墨字画当书生真是可惜。 谢明韫手持一柄折扇,笑得温润。墨发束起,额间正中心长着一颗小痣,眉眼温柔,嘴角还噙着笑,从他眼睛望进去,你能看见一潭又一潭春水。 他正站在桌前,桌上摆着一副字画,眼瞧着谢瞧带着尘期进来,立马动身迎上前来:“大人,有失远迎。” 这嗓音也是一副和煦春风,温柔的恰到好处,听着十分舒服,仿佛心头被人不轻不重捏了几下,很有江南腔调的韵味。 尘期只觉得好像是被人舒舒服服搀了一把,搀进谢家来了。 谢瞧还算有点眼色,把人带到立马就走,他一走,尘期脸上的术法也就没必要维持,自然解开。 见他露出本相,谢明韫的眼睛里终于起了些别的波澜:“大人这本相……是我能看的吗?” 尘期唇角弯弯:“能,是我服务于谢家。” 这话倒是他有意想降低自己的位置,但谢明韫反应并不像是要贬低他,反而恭恭敬敬,带着他往殿后走:“大人这边、近期事务繁忙,是我照顾不周,没能亲自去接,还希望大人不要介意。” 两人往殿后转,另一幅洞天展现在眼前,原先尘期在门口看到的那座塔此刻离得更近,就在几步之外,华贵之气展露无遗。 像是察觉到他目光,谢明韫笑着解释:“这是宝颂峰,家史和家主事迹都被记录在内,大人若是感兴趣,得空了我带您去看看。” 尘期点头,跟着他换了条路走。 “实不相瞒,最近要务缠身,大人刚来本该接风洗尘休息一阵,但谢家如今事务繁杂,恐怕是今晚就要举行拜师仪式了。” 所谓请师入门,必定是要举行拜师仪式的。 尘期作为君师被请进谢家,哪能少得了这些礼仪?他早有准备,听到这些也不惊讶,反而问道:“事务繁杂?” “是。”谢明韫微不可察叹口气:“临安一带都归于谢家管,但有片地方处于谢家和江家管辖区域的边界,原先没什么波澜,便也没留意过,直到前一阵子死了位修士,事情闹大,这才好好正视这区域的划分。” “我父亲……” 谢明韫愣了两秒,苦笑道:“上任家主并未提及,我也不知该怎么处理,管理一方土地,可比一个家族要难得多,江家那边也要我们给一个说法,到底该怎么算这地方的归属区。” 他果真适合做文绉绉的书生。 尘期想,家主这个位置,对于谢明韫而言还是太沉重了,面前这人一看就是感情用事的人,道阻且长啊。 他虽然是为了百灵斩才来到这里,但要真那么好找也不至于让师父进来这么久也没拿到了,既然来了就要有点职业素养,先取得信任再说。 尘期顺着谢明韫的话头,语气淡淡:“那地方叫什么?” 谢明韫道:“常安,人言‘地灵人杰看常安’便是此地了。” “嗯。”尘期挑眉:“派人去常安,小住一段时日,观察当地百姓生活习性,像哪边就归哪边管。” 谢明韫讶然:“就这样?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家主也说了,管理一方土地,可比家族难得多。” 两人拐了不知几个弯,这才让尘期看见面前气派的府邸,他话头没停,边走边说:“家主,要管理家族,你认为需要思虑哪些?” 谢明韫带着他迈进门槛,沉思道:“家族利益、家族关系、家族目标……” “那管理一片全然不熟的土地呢?” “这我不知。” 尘期道:“我认为是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常安生活习性与临安一带不适应,何苦徒增两方烦恼?” 两人已经站在厅前,止住脚步。 尘期没再说下去,谢明韫懂他意思,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多谢君师教诲。” 他们所处的厅堂不小,是这座府邸的中心建筑,谢明韫解释道:“今夜拜师仪式在这里举行,您瞧着可还满意?” 尘期实在不理解他们对自己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于自己是只狐妖,大家主更加信奉这些吧。 谢明韫又道:“大人是只狐妖,居然也懂这民间百姓的事,实在是令人信服。” 尘期道:“妖也不过是照着人的模样化形,孰根孰叶,我心里清楚。” 谢明韫这才仔仔细细盯了尘期两眼,突然就要俯下身子往地上跪拜,被尘期眼疾手快拉起来:“你做什么?” “谢家幸得君师,谢明韫此生不忘。” 这人真好糊弄。 尘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摆摆手:“别急,我要求很多,往后慢慢提,在此之前,有个问题。” 谢明韫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大人请讲。” “来时我在殿外听到两个人名,好奇。” “一个是江识,另一个是谢少。” 谢明韫笑道:“江识是谢家的得意门生,就是为人较为张扬肆意,如果冲撞到大人,我这就叫他来向您赔罪。” “至于谢少……” 谢明韫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他是我弟弟,名为谢昼。” 谢明韫人间醉春风 别看他现在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再过一阵子就该粘着君师叫阿尘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不见当年 第16章 不见当年2 怪不得谢瞧不敢多说什么,原来人家是个不能惹的主。 尘期想起谢瞧欺软怕硬转而怒骂江识的语气,没再表态,跟着谢明韫朝外走了。 谢明韫带着他又将整个殿后转遍,笑着解释:“别看这殿后空旷,其实大有学问,像宝颂峰,家主寝殿,以及君师您的寝殿都在这里,这是谢家历代以来的传统格局。” “以前常称,家主才是家族的核心,对于谢家而言,殿后才是全部的主心骨。” 谢明韫又展开折扇,笑着摇起来,眉间那颗小痣跟着他表情动:“方才我们去的那间厅堂,便是上一代君师拜师所在地。” 尘期道:“我知道。” 谢明韫讶然:“这也能看出来,不愧是君师。” 尘期心道,那你可就高看我了,你们上一代君师是我师父,我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但他没说,反倒是提起另一个话题:“怎么没听见门生演练?” 谢明韫领着他往大殿走:“今日休息,常安一事身心俱疲,拖了半年这才将那修士的事情压下去,前段时间不知怎得又翻出来,谢家上下紧绷,也是我这个家主做的实在不到位。” 他摇着扇子的手停下,不知想起什么,将折扇合起放下了:“说来见笑,我从小就没什么远大抱负,只觉得能为父亲承担一点责任就好,事故突然,坐到这个位置,我还是不适应。” 谢明韫笑笑:“其实我一直认为我弟弟比我更适合做家主。” 尘期想起他刚才提及谢昼时一脸古怪的表情,没有追问下去,还好谢明韫也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就把这话题揭过去了。 “大人,今晚戌时拜师仪式,具体细节我已经拟定好,您过目。” 两人又绕回殿后,谢明韫从桌上抬起的正是来时他在看的那副字画,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仪式事宜。 尘期实在是受不了他一直您来您去,心想自己还算是个年轻人,按照人类的年纪和谢明韫比起来甚至比他还年幼。 于是他出声:“家主,我有名字。” 谢明韫不明就里:“嗯?” 尘期只盯了一旁的笔墨一眼,那毛笔竟是自己在宣纸上动起来,像是随随便便挥了两下。 谢明韫凑过去一看,惊奇地发现那字居然还不错,笔画凌厉地写着:尘期。 “就叫尘期就好。” “好的,尘大人。”谢明韫眨眨眼,展开折扇刚要摇,想起什么又合上了。 拜师仪式在晚上。 尘期和谢明韫谈完就回了自己的寝殿,他的寝殿就在宝颂峰后方,再隔着一道围墙,不远处便是谢家门生的演练场。 他早就看过谢明韫写的要求,什么仪式啦口号啦倒是小事,最主要的是接下来在谢家该怎么走,百灵斩到底在哪里。 师父当年任务失败,身死山外,连半点关于百灵斩的影子都没带回来,除了知道百灵斩是棵草之外,具体下落师父连一点都没传给他。 尘期头疼,斜卧在榻上盯着那副工整的字发愁。 四下无人,他也没藏着耳朵尾巴,毛茸茸的触感扫过手心,九条尾巴懒懒在空中晃了两晃,好似在熟悉周围环境。 尘期微微阖眸,一只耳朵直立着,听屋外动静,另一只耳朵转着玩,真像只涉世未深的小狐狸。 小狐狸这一躺便是到了晚上。 戌时。 万籁俱寂,环星群伺,拜师仪式开始。 上午的厅堂上多了三道帘子,尘期竖着耳朵,尾巴还在身后晃,就坐在高台之上,被帘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天色早就沉了下来,但此刻厅堂却也只燃了几根通明烛,围在帘子前方,谢明韫站在尘期正对面,低垂着头念家训。 家主先入,同君师共念家训,便是第一道流程。 屋外便是门生弟子,无人发言,尘期隔着帘子看不清楚,只能看见谢明韫笔直的身姿,边听他念家训边想这人真的应该去做个玉面书生。 真的是哪哪都像,喜欢文玩字画,长得也是典型的江南派子,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温和柔软,要不是尘期知道他现在在念家训,恐怕是要认为谁家小公子在外同人传教说书呢。 待他讲完,门生弟子这才入内拜师。 正所谓隔纱如隔雾,尘期看不清他们,他们自然也是看不清尘期,只能在烛光的作用下看到那白帘之后晃动着的九条尾巴,以及身姿笔直的一道身影。 厅堂内提前点过香,丝丝缕缕萦绕在众人鼻间,白帘后有道目光若有似无的扫过众人。 这里本就昏暗,配上此场景更是诡谲至极,明明是拜师仪式,却莫名让人连气都不敢出,拜倒在那只狐妖的威压之下。 有胆小的弟子知道高台上的人位高权重,全程连头也不敢抬,低着脑袋就要迈进去,他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却被另一人抓住袖子,粗暴地拽了出来。 愕然抬头,他对上了一张俊朗英气的脸。 江识扬眉,毫不客气:“玄师兄,亲脉弟子先进门,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他声音不大,但也没收着,周围本就安静,这声音一出引得不少人看过去,视线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扫。 陈玄被他说的脸一红,不服气道:“我没注意。” “哟,那可真是不小心。” 江识笑着松开手,抱着胳膊又站回去了:“我还以为你平时挤兑谢昼习惯了,这时候也要争个高下呢。” 此话一出,场子就有点收不住了。 陈玄原本就很不好意思,也的确是走神了没听谢明韫在讲什么,江识这样一解读,他来了脾气,反倒先急眼:“你乱讲什么?谁挤兑他了?” 他声音彻底没收住,这下连尘期都听见了,视线缓缓扫过去。 “我讲的是不是实话你心里清楚,早上是谁向谢瞧告状说我们的不是,现在缩着脑袋装什么王八?” 江识说话毫不客气,居高临下地睨着陈玄:“敢做不敢当?你也配当男人?” 这么犀利的话,谢明韫想不听到都难,原本几位亲脉家眷弟子已经迈进门来,他还想装作不知情,先将仪式过了再私下去处理,谁知江识和陈玄两人争锋相对,根本没有打算轻易收场。 一旁有人拽陈玄:“算了吧……现在可是拜师仪式啊!” 陈玄有气,甩开那人的手,喘着粗气死死盯着江识,不知还想再说什么。 闹剧看够了,尘期视线扫过站在一侧茫然不知所措的谢明韫,眉头拧起,手指微微一勾。 不知从哪带起一阵风,直直冲着屋内刮来,那风太凌厉,擦过脸庞犹如被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帘子前的五盏通明烛灭了四盏,只有正中间那盏没灭,烛火摇曳,哆哆嗦嗦又燃起来了。 有人面色惊恐,看着前方:“家,家主!君师大人……” 谢明韫被那狂风吹的莫名其妙,回过头去这才看见,帘后的尘期居然换了个动作,那道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几条尾巴高高扬起,犹如进攻姿势。 “吵。” 尘期只说了一个字。 确实吵,拜师仪式究竟是被破坏还是怎么样,他都不在乎,但谢明韫清澈中透着无助的模样看得他简直不想承认,这人居然就是他要辅佐的家主。 这么窝囊!这么沉默!这么能忍! 这都不发火! 这都不立威! 于是尘期小小出手,替他将局面稳住,剩下的就看谢明韫自己怎么领悟,怎么把持场面。 谢明韫被那狂风吹的差点一个踉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他望向帘后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背影,猛然伏首在地。 家主都跪了,再没眼力见的人也该看出来这是个什么情景,于是屋外哗啦啦跪了一片,屋内几个亲脉弟子也跟着跪,一众人对着尘期俯首,吓得大气不敢出。 尘期:…… 现在好了,无法收场的是他了。 气氛滞涩,家主不发话,没人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跪在地上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但谢明韫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想到尘期会在仪式上说话,完全没经验啊! 正当尘期还想再说些什么赶紧过流程时,一道身影突然出现,从屋外迈进来。 原本这隔着帘子就看不清楚,通明烛灭了四盏,更是没法看清,但从他进来开始,尘期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存在,因为那人正在盯着他,而且是盯着他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尘期感觉他们在对视。 那身影越走越近,直至越过伏着的谢明韫,停在帘子前。 他每走一步,尘期便看得更清楚,这人马尾高束,身板正直,额间有一丝红色,不知是不是系了发带,在一众跪着的弟子中,他很突兀。 衣袂翻滚如画,此人无双。 谢明韫微微抬头,轻喝道:“谢昼!” 谢昼置若罔闻,按照仪式要求,恭恭敬敬对着帘后那道身影行礼:“晚辈谢昼,在场最后一名亲脉弟子,向君师叩恩。” 谢昼一出声,尘期心想,这就是早上发出笑声的那个人。 他行完礼直起身,一撩衣袍正要跪下去,尘期出声把他拦住:“继续吧。” 这最后一名亲脉弟子都进来了,仪式再不继续就过分了,总不能真的跪一晚上吧。 谢明韫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嗔怪般看了谢昼一眼,连忙继续走流程。 那道犀利直率的目光终于移开,尘期看着那少年跟着一众家眷亲脉站到一旁,被白帘模糊了身形。 剩下的弟子鱼贯而入,以此叩恩拜礼,最后上过香,这仪式就算是完了。 谢明韫松口气,赶紧把人都赶走,自己留下来处理后事。 江识一出厅堂,立马去勾谢昼肩膀:“你看到陈玄脸色没?难看的像是吃了你做的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昼拍开他胳膊:“我做饭是不好吃,但也不至于拿他来恶心我吧!” “笑死人了,我说你今晚真是有胆,你哥你叔都跪着呢,你就那样走进去行礼,真不怕你哥暴起指着你来一段说教啊?” 谢昼向后晃了晃视线,正好瞥见谢明韫在关门:“他什么时候发过火?你以为谁都像你,这种场合也敢吵。” 江识摆摆手:“看不惯,别管了,我回头去给这位新君师大人道个歉,上两柱香,希望他老人家别和我计较……话说,和君师近距离对视的感觉怎么样?我看你进去那架势,感觉要把这里砸了。” 谢昼道:“尾巴很帅,别的未知,不做评价。” 尾巴很帅的“老人家”尘期掀开帘子,和留在厅堂一脸尴尬的谢明韫对视上。 谢明韫窘迫笑笑:“尘大人……见笑,是我没管住他们,以后还请君师大人赐教了。” 尘期盯着他,眸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你真的该去好好学习怎么做一个家主! 少年谢昼:哇去啊你这尾巴好酷好帅啊帅炸天了君师 现在的谢昼:大人,你这尾巴…… 尘期:嗯? 谢昼:借我摸摸,看起来很软 尘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不见当年2 第17章 不见当年3 在谢家做君师几月,尘期已经习惯谢明韫迷迷糊糊搞不懂问题。 原先他还以为这人在扮猪吃老虎,心想好歹也是在谢家这个大环境里长大的小公子,怎么会看不懂局面。 直到谢明韫一次又一次叫着尘大人跑过来,他算是明白,这人上任之前绝对是个涉世未深含着金汤勺的少爷。 比如现在,谢明韫正站在他面前,没带他那把折扇,面露愁容:“尘大人,常安一事我想了想,还是没想到合适的人选去办。” 尘期正坐在殿后,百无聊赖对着手上谢家的格局图写写画画,他这些天一直在想方设法去找百灵斩的下落,始终没有结果。 闻言,他稍稍向后倾倒,抬头看了谢明韫一眼:“几月之前的事,到如今还未作决定?” 谢明韫眉心间那颗痣动了动,原来是他稍稍蹙了眉:“江家一直没松口,早上才放了寻信鹤来,说是可行。” 尘期又把头低下去:“能者多劳。” 谢明韫还是愁:“这倒也是,但这能者……上次在常安闯了祸,恐生事端啊。” 尘期补了句:“带个人看着他。” 谢明韫若有所思,摸摸下巴:“可行……话说大人,今夜是祈福夜,但您先前说每月这个时候都要闭关,您看?” 先前他就和谢明韫说好,每月他起码有两天无法接见,尘期对谢明韫声称是闭关,实际上就是易容跑出去玩。 谢明韫光顾着答应,也不想想谁闭关这么频繁,时间还这么短。 所谓祈福夜,便是谢家一年一度的活动,今年的刚好被他赶上,尘期必须在场,因为主要靠他来写就祈福文书,跟着弟子一同放祈愿灯。 本来也没什么事,尘期点头应下了:“闭关晚两天。” 谢明韫得到答案就回去处理常安一事了。 他一走,尘期又低头去研究那张谢家格局图,这图还是谢明韫当时给他画的。 照理来说尘期不能离开殿后,但谢明韫实在是个开明的家主,表示整个谢家,除了**之处不能去,其他地方随便走。 尘期本就是带着任务来的这里,自然不会同他客气,趁着这几个月把有可能藏着百灵斩的地方都去了个遍,连一点气息都没探查到。 视线移到画上,指尖在几个最关键的地方点了点,谢明韫寝殿,门生寝殿,宝颂峰,藏宝阁。 这几个地方不能进,但除此之外,别的地点也没什么问题了。 尘期百无聊赖晃着耳朵,门生寝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宝颂峰谢明韫甚至提出要带他去看,暂且按下。 视线停在谢明韫寝殿和藏宝阁这两个地点,尘期决定找机会去藏宝阁闯一闯。 谢瞧来请他的时候,他在看六礼手札,研究祈福文书怎么写。 “大人?”谢瞧的声音在大殿小心翼翼响起,过了两分钟才转到殿后,看着尘期已经上了术法的脸低头笑道:“我来接您提前去参加祈福夜,家主在忙事务,不便走开。” 上次拜师仪式,谢瞧就是跟着一帮家眷亲脉进来的,尘期记得他是谢明韫某个叔叔的孩子,也算是谢明韫的兄弟。 “嗯。”他站起身,跟着谢瞧往外走去。 谢瞧此人,爱说是他的一贯作风,能说更能编,有些话一听便假,他也能面不改色说出来,加上了语气动作甚至十分逼真,要是拿出去唬人,那派谢瞧是最合适不过的。 怪不得谢明韫总爱使唤谢瞧办事,跟着他走一路嘴都不会有空闲的时候。 “大人,您要是参与一回,那就能知道这祈福夜放灯时会有多壮观,到那时我们全占了大人您的福缘,谢家必定福泽绵长啊。” 又来了,又是什么福缘福泽,尘期真的很想问问自己一只狐妖到底能给谢家带来什么福气,怎么鬼话一套一套的说呢。 他只听,不作声,谢瞧一个人从头讲到尾,把他都送到演练场了还在讲。 谢明韫正在准备花灯,眼看尘期来了,当即放下手里的灯去掏身后的纸笔。 周围已经有不少谢家弟子,见到尘期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耳朵和尾巴早就被他提前收起,这些弟子又没见过他身姿,一时间认不出来,窃窃私语。 谢瞧很有眼力见:“尘大人,我就先送到这里,您先忙。” 整个谢家能有几个尘大人?此话一出,周围的弟子都清楚这是哪位,齐刷刷地行礼叫君师好。 尘期颔首,脸上术法一直没解开,谢明韫恰好走来,唤人来搬了张桌案,上面搁了纸笔,笑道:“还没到时辰,正好带大人看看我们的花灯。” 先前那些弟子手上拿着的灯没点起来,全是些纸壳子,听到谢明韫这样说,新来的弟子都去地上拿早就备好的灯,一个传一个。 尘期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眼瞧着演练场的人越来越多,围过来的弟子也越来越多,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稍稍往谢明韫那边靠。 他刚迈出小半步,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从背后传来,尘期感觉有人正在盯着他背影,而且盯的毫不避讳。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的只有紧紧围着他们的弟子,没找到视线来源。 尘期回过头,换了个方向站。 江识和谢昼刚到演练场,便看到不远处挤着的包围圈。 他们也拿了两只花灯,百无聊赖站在一旁聊天,江识手里那只就是最普通的白色,他伸出头去看了谢昼的花灯一眼,当即叫道:“凭什么你的还有题字?谁发的灯?” 不远处发灯的女弟子耳根一红,悄悄混在人群里跑了。 谢昼抬眉:“你喜欢这个题字的?” 江识盯着他:“昂。” 谢昼收回视线:“哦。” 江识:“???难道你不应该和我交换吗?问我又不给。” 谢昼笑起来,特地把手里的灯往身后放,谁知人多拥挤,不慎碰到别人,他正要转头道歉,看清那人是谁后噤声了。 陈玄抬头,和谢昼对视上,脸色一黑:“你……你干什么挡路?” 江识气笑了:“这么多路你不走,偏偏说我们挡了你的路?” 陈玄不欲与他争执:“总之,还请谢少让让,今日君师在场,我要去同君师蹭缘。” 谢昼扬眉:“君师?在哪里?”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陈玄莫名其妙抖了一下,瞪了他一眼换了个方向跑了。 谢昼莫名,转过头去笑道:“君师在,要不要去看看?他说能蹭缘。” 所谓蹭缘,字面意思,蹭福缘。 在这种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里,通常被认为有福缘降临,大家自然想过的顺心年年有福,因此福缘较好的人周围会围很多人,便是所谓的蹭缘了。 江识一抬下巴:“喏,前面不就是?这边人多,我们往前走一点。” 江识和谢昼两人走到哪都能吸引不少视线,自然也能空出不少位置,两人顺利挤到人堆里,谢昼个子高,一眼便看到了前方一道身着深蓝衣袍的身影。 那人一头白发,束成马尾,十分惹眼。 谢昼盯了两秒,那道身影突然滞了一瞬,随即迅速回过头来。 恰好一个弟子正往这边挤,将尘期与谢昼之间的缝隙挡死,尘期没看见他,又转回去了。 但谢昼却在那瞬间看得清楚,尘期脸上蒙了术法,看不见脸。 还挺敏锐。 尘期快被挤到失去防线,语气艰难:“家主,弟子们都这么……热情吗?” 谢明韫站在他身旁,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哈哈哈哈哈……应该都是来蹭缘的,大人时间到了,可以写祈愿文书了。” 这话如同赦免,尘期本就苦于周围人太多,那道目光更是如芒在背,如影随形,盯的尘期很不爽。 听说要写文书,周围的弟子这才散开,开始找地方点燃自己的灯。 这灯是谢家专供,就连火焰都是青蓝色,极其幽幻,一片片青蓝星火亮起,如同暗夜长河中聚集在一起的蜉蝣。 尘期按照今天在六礼手札中看到的,迅速写出一篇,交给谢明韫。 彼时谢明韫也拎着盏灯,眼瞧尘期写完,笑颜盈盈接过来,又在最后添了句:“阖家欢乐。” “一家人就要团圆才好,怎么能忘了这个呢?” 看着谢明韫被星火映亮的温柔面庞,还有那双明亮如昼的眼,尘期好像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蒙着术法的自己,一片模糊。 他该怎么说自己从来没体会过家人这种温情的感觉,所以从来没考虑过关于家的事? 尘期沉默,一言不发。 那张文书被贴在最大的灯笼上,这盏灯代表谢家,代表每一个谢家子弟,代表着这份家族事业能否生生不息。 谢明韫拿着自己的灯,还不忘笑着朝周围的弟子喊道:“一愿平安,二愿健康,三愿谢家蒸蒸日上。” 所有人跟着他一齐喊。 一愿平安,二愿健康,三愿…… 三愿自己能早日拿到百灵斩,离开这里。 尘期默默给自己改了词,跟着他们一起举起手里的灯,将那抹青蓝送至夜幕之上。 这是尘期第一次在这里没睡好觉。 反反复复,他总翻身,心里有股梗着的结没法疏通,不知道谢明韫那句话戳到他哪里,尘期一个咕噜坐起来,披上外衣出门了。 他太急切想要呼吸,头发都没扎,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还是不解气,一个跃起飞至墙头,试图找到个能定心的地方。 视线挪到不远处的演练场,没想到还有一人和他一样没睡。 那人身着家袍,一柄长剑在手中流转,光华万千,明明是如此磅礴的剑意,那道单薄的身影却丝毫没有动摇,与这剑当是一等一的相配。 演练场上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灯,剑上爆发出的光芒与斑斑点点的青蓝相得益彰。 尘期看了两招,心里直呼好剑,不知不觉看入迷,也就顺着墙头坐下,盯着那道背影瞧。 不知是不是那人心思太重,练了将近一炷香,他都没发觉身后尘期正在看他。 待到他撩起额前碎发,狠狠吐出一口气回头时,才看见月光下那道洁白无暇的身影。 万籁俱寂,尘期只看见对面那少年扬起的衣袂,那柄被他拿在手里的剑,此刻却没他的眼睛亮。 那身暗绿色家袍裹在他身上格外好看,莫名显得身形修长,顺着衣襟看上去,一张俊朗至极的脸上密布着汗,在月光下尤其明显。 他额间系着一抹红绳,穿过墨发留在发尾,被风吹动就跟着发尾一起晃,晃到嘴角,尘期这才发现,那人在笑。 或许不是笑,是他本身就嘴角上扬,看似无情却有情。 两人在月光下沉默着对视,直到那缕风将他耳边发丝扬起,尘期这才想起来,自己没蒙术法。 怎么说自己也看了他一炷香的剑,尘期没再沉默,出声问道:“剑叫什么?” 那人也回过神,拎了拎那把剑:“且慢。” “什么?”尘期眨眨眼。 “此剑名为且慢。”那人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独特,我起名的时候就在想,以后和别人打架,我大喊一声且慢,对方还在蒙圈,我这剑可就挥上去了。” 他一出声,尘期心想,这还是那天笑的人。 他叫什么来着?好像在拜师仪式那天,他说自己是亲脉弟子,名为…… 尘期没想出来,但他已经自报家门:“弟子谢昼,你是君师大人吧?” “你认得出?” “怎么认不出?君师大人这气质,可并非谁都能有的。” 明明在说俏皮话,尘期却并没觉得反感,反倒多盯了他两眼,不置可否。 后来他们具体聊了些什么,尘期记不太清楚,只记得自己隐隐约约有了困意,不知是不是和谢昼聊天太放松,抑或是他递的话头让人很舒服。 总之,尘期回到榻上,居然真的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即将沉睡之际,他想,此人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感谢h老师的手榴弹和小Y老师的火箭炮~ 下章就回来啦,尘妻妻该醒了[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不见当年3 第18章 许我晦涩 待到尘期醒来,早已天光大亮。 他翻身艰难坐起,昨夜的疼痛在此刻才泛上来,尘期一面沉下心来运气,一面回顾昨晚的梦境,半晌才吐出一口气。 屋外有人敲门:“尘大人,醒了吗?” 这道声音他早就烂熟于心,正好周身气脉走过一遍,尘期下床去开门,犹豫一瞬还是使了个术法蒙着脸。 院门拉开,果然是谢昼,门外不止他一人,他身后还跟了个女长老,尘期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天甩鞭子的那位? 谢昼扬唇笑道:“早啊,饿吗?先吃点东西再看?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蒙着脸啊?” 他一次甩出这么多问题,反倒叫尘期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只能闭上嘴巴装鹌鹑,侧身朝那位女长老颔首行礼。 没洗漱,暂时不能见人。 那女长老毫不客气在谢昼肩上拍了一把:“一个一个问会死啊?他身体虚弱多半是你气的吧?” 谢昼扬眉:“这你就真冤枉我了,我这么贴心,怎么可能气到大人呢。” 两人这一斗嘴,把沉默的气氛冲淡几分,谢昼本就是来看看尘期情况,看他暂时无碍便带着婧姝先离开,走之前还不忘冲尘期眨眼:“大殿见啊大人。” 尘期关上门,转身回去呼噜自己的毛去了。 今天殿外十分热闹,也有可能是膳堂离得太近,弟子们刚吃完饭,三两成群地往外走。 以往在谢家没有这样的场面,谢家的膳堂建的很偏,亲脉家眷的膳食和弟子们不同,因此自然不在同一个地方吃饭。 尘期到大殿的时候,殿内已经坐了几个人,谢昼和女长老正坐在一旁吃果丹,徐济正站在门口,笑着同弟子们讲话。 他刚迈进去,谢昼就抬眼看向他,十分顺手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大人来,坐这里,这是婧姝。” 后半句他介绍的是那位女长老,尘期这次没蒙术法,又是行了一礼。 婧姝也没客气,手里的果壳还没放下,就从身后把鞭子掏出来了:“来,我看看这位美人什么情况。” 尘期沉默半晌,只能吐出一句:“我是男人。” 婧姝大笑:“我知道啊,你漂亮嘛,我喜欢漂亮的,有伴侣没?” 她虽是长老,但年龄不大,长得尤其艳丽,眉目含情,笑起来很是明媚漂亮。 谢昼拉着嗓音:“喂——” 婧姝选择无视,伸出手去探尘期的手腕,尘期感觉到一股与谢昼不同的灵力涌入体内,凉丝丝的很舒服。 “其实还好,是灵力透支导致的问题,你这经脉断过不止一次吧?都自愈的差不多了。” 尘期淡淡点头:“嗯。” 谢昼也伸手:“我摸摸?你可别乱说啊,他昨天晚上还没这么稳定。” 婧姝白他一眼:“你昨晚和他睡的?你怎么知道人家的情况,美人儿,你现在就全心全意恢复灵力就好,谢昼拿的药暂时停一停,那个跟不上你的自愈进度。” 她一口一个美人叫的十分顺口,手却还在顺着尘期手腕摸:“不对啊,你这体内怎么感觉有些灵力不属于你呢?” 尘期抬眸,看了谢昼一眼。 谢昼浑然不觉,还在试图和尘期手拉手:“大人你给我摸一下呗,就一下。” 谢昼的手凑上前来,轻轻握住尘期的指尖,温暖的灵力源源不断的流入尘期体内,将他仅剩的一点疼痛都压下去了。 婧姝不说话了。 尘期也不作声。 只有谢昼还在絮絮叨叨:“真的啊,大人你好神奇,这么快就自愈……你们看我干什么?” 婧姝的视线在尘期和谢昼身上来来回回转,终于忍不住上手扒掉谢昼的胳膊,再探尘期。 随即,她恍然大悟,表情古怪地看着谢昼。 “我这里有个偏方,能大大提升美人的灵力修复进度,不知你们信不信。” 谢昼抱着胳膊跑到一旁继续剥果壳:“说来听听。” “你、”婧姝指指谢昼:“和美人儿,每天必须牵手一个时辰以上。” 尘期:“?” 谢昼:“!” 刚走过来的徐济:“……” 婧姝点点头:“不牵也可以,拥抱也行,或者你们还想……” “停停停。”谢昼看看徐济:“徐老,盼尘处不需要庸医,把这位胡说八道的小姐请出去吧。” 他说是这样说,脸上表情却藏不住,尘期看他扬起的嘴角,默默收回手,内心惊涛骇浪。 婧姝懒得理他:“我说的是真的,爱信不信。” 说完,她又转头去看着尘期笑:“要是每天能和你牵手我高兴都来不及,要不要考虑考虑我?我也很强的。” 一把果壳从后面撒过来。 尘期看徐济欲言又止,给他递了个话头:“徐先生有事要讲?” 徐济感激般看了尘期一眼:“婧长老,你弟子打翻膳堂三个碗,说索赔请找您……” 婧姝登时拎着鞭子站起身,方才那点调侃荡然无存:“小兔崽子我抽死他、美人儿你等我啊,我马上回来。” 几人见她风风火火去了,殿内陷入沉默。 徐济视线转了两圈,呵呵笑道:“那个……大人们吃饭吗?” 又是上次的亭子,还是他们三个人。 谢昼把刚才在大殿剥好的松子也一同带来,推到尘期面前,神色自然的问徐济:“水镇怎么样了?” 徐济去掏食盒里的菜:“江少说问题解决的差不多了,就是百姓的情绪还没安抚下来。” 尘期看着面前小碟里的松子,盯了半晌,拿起了一颗放进嘴里。 “谢家派他去,那肯定问人家要钱了吧?” 徐济摇摇头:“没有,江少是去处理另一件事的,只是路过水镇,就顺便将邪祟除了。” 谢昼抬眸看他一眼:“另一件事?” 一盘青菜被推到尘期面前,尘期抬头,谢昼正笑颜盈盈看着他做口型:“多吃些。” 尘期面无表情移开了视线。 徐济继续道:“是常安那边出了问题,江少没说多少,只说让大人您尽快前往,他抽不开身。” 谢昼点点头:“想也知道他以常安为主,能帮到这里已经够了,我连夜出发,明天一早就能到。” 他话刚说完,立马转头去看着尘期:“大人,你安心待着,婧姝会告诉你怎么修复最快,有她在我放心。” 尘期刚啃完一口菜,抬眸与他对视上:“我和你一起。” 谢昼道:“不行,这次绝对不行。” 尘期放下筷子:“她不是已经说了吗?” 谢昼:“啊?” 尘期:“每日牵手一个时辰。” 四下静默,徐济抹了一把汗,当即站起身笑道:“老夫吃饱了,大人们慢用。” 说罢,他迈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矫健步伐飞速离去了。 谢昼缓慢眨了眨眼睛:“啊……她胡诌的,大人也信啊。” 尘期低头继续啃他的菜:“并非胡诌。” 确实不是瞎说,和谢昼触碰的确会使灵力大大增长,原本婧姝提出来这件事时,他还以为能帮忙解释一番缘由,结果婧姝什么都不说,就只说了这个,听起来才会这么莫名。 他倒想多问几句,但言多必失,更何况自己一直是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在行便利,若是叫谢昼看出来,那就不是羞耻的问题了。 此事有关灵力恢复,不得闪失。 如果真的可行,那他便不用想方设法同谢昼有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肢体接触,只要抽出这个时间段做好准备便是。 谢昼头一回语无伦次:“真的啊……我只当她玩乐说的,这牵手算什么奇效啊,心情愉悦?大人你和我说笑的吧……” 尘期面不改色:“不行就算……” 谢昼连忙接道:“行!但是这次你一定要跟紧我,水镇离这里很远,我们得御剑。” 他一说御剑,尘期想起他们回来时共骑一匹马,身后人的炽热呼吸至今还像是在他耳旁萦绕。 明明是两个男人,但尘期莫名不适,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临近夜晚,两人再一次出发了。 徐济站在门口,满眼担心:“尘大人,你这身体,真的不适合出远门啊。” 尘期瞥了一旁有些担忧又有些兴奋的谢昼一眼,宽慰道:“无碍,能自愈。” 解决完事情的婧姝磕着松子,歪歪扭扭斜在门旁边,一脸惋惜:“可惜了,要把你拱手相让给谢昼,记得牵手,真有奇效。” 谢昼懒得搭理她,召出且慢,却不是杀鱼妖时那一柄,尘期多盯了两眼,剑柄处雕花细致,通体晶莹,一瞧便是不可多得的好剑。 “君师先请。”谢昼弯着眉眼,朝尘期做了个手势。 他似笑非笑,好似在看尘期到底能不能上的去,对视一眼,尘期心道幼稚,只轻轻一踏便稳站剑上。 他一回头,看见谢昼还没来得及伸回去的一只手,正稳稳的压住剑身。 婧姝大叫一声:“我受够了,走了走了。” 徐济抹汗,也跟着婧姝往回走。 这两人的反应倒是让尘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盯了谢昼两眼,莫名从心底生出一股异样的情绪来。 谁要你扶了!我自己也能上!搞得我好像很弱一样。 尘期冷冷转过头去,倒让谢昼摸不着头脑,就这样一路无言。 不知行至何方,底下灯火通明,谢昼找了一路话题尘期都没理,自然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笑眯眯凑到尘期耳边:“君师大人?” 剑就这么大,两人本就靠的极近,尤其是谢昼一路上要挨不挨的,忍的尘期难受,他这一贴,给尘期吓的不轻,压下把他推下剑的冲动,冷着声音:“做什么?” “没事,突然想起这样的灯火,我也同你看过一回。” 谢昼笑容揉进眼里,不似假话。 尘期本就是随口应下的,他这样一说反而让尘期好奇:“有吗?” “有啊。”谢昼笑眯眯地盯着他:“我们看过的,可能你不记得。” 突然,他话题一转:“要不要牵手。” 尘期耳根一软:“别离这么近。” “这剑就这么大呀。”身后人委屈巴巴:“不贴着我去哪里呢?” 这倒是真的,尘期不再言语,但也没再抗拒着让他走开,只是身体微微前倾,不想再让他鼻息贴着自己。 谁知下一秒,手上多了阵温热触感,原来是谢昼已经自顾自拉起他的手,放在手心了。 尘期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本来就是他提出的牵手,但要真牵反倒又浑身不对劲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 他还僵硬着,灵力却已经是源源不断流进身体,谢昼没有牵着他,而是将他整个手掌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之中,小心翼翼。 尘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被他眉目间的珍重惊到。 “你的经脉……断过几次?” 谢昼声音很轻,轻到甚至有些颤抖。 下一章进入新副本。 可以期待一下是什么样的故事。 回忆篇里的所有伏笔都会回收的!问就是写了大纲,绝不会忘[可怜]可以到后面慢慢看慢慢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许我晦涩 第19章 不识怀瑾 尘期把头扭回去,没作声。 实在是他不知该讲什么,断经脉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他也无意揭开自己的伤疤。 灯火之上,两人就这样捧着手,一路无言。 等到达水镇已经是早晨。 一夜未合眼,尘期这副身体有些吃不消,还好谢昼一晚上给他灌了不少灵力,才让他还有些气力能走一段。 谢昼看出他急需补充能量,马不停蹄带着人去了江识所在的早点铺子。 水镇是座极小的镇子,找人并不难,三两下拐过街角,江识正坐在桌前吃早点。 他正往嘴里塞着包子,一抬头看见谢昼带着尘期,当即叫了起来:“你咋养的人?怎么这么苍白?” 谢昼没和他客气,抬手又要了些吃食,这才扶着尘期坐下:“先说说水镇的情况吧,我们在淮安耽误了一阵,你已经解决了?” 一碗粥被推到尘期面前,抬眼一看,谢昼说话的空隙居然还有闲心给他擦筷子。 端起粥喝了两口,这才感觉好些,尘期一面小口喝粥,一面听他们讲话。 江识没注意到这些,只顾低头扒饭:“别说了,又是常安那边的百姓跑到这里来闹事,没完了真是。” 听到这个地名,尘期微不可察抬眼。 “水镇离常安很近,向西走不远就到。”谢昼还多解释了一句,这才接起话头:“是常安那边的邪祟出了问题?” 江识道:“不清楚,但水镇真是无妄之灾。三天前谢家接到常安派来的寻信鹤,又出了问题,我一路赶过来,也就是歇了一这么晚,才发现常安的那些难民又流入这里了。” 谢昼道:“又?他们经常来这里打劫?” 江识道:“是啊,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回了,一出事他们就来水镇,抢了粮食再回去,这水镇镇民可怜的很,敢怒不敢言。” 听他们讲的云里雾里,尘期咬了口包子,心想,这常安先前不是归属到江家去了吗?怎么今日提起又是谢家做主,他依稀记得当年谢明韫派人去了常安,后来将常安的归属权交于江家了。 这两人不解释,他也就接着听,一顿早饭听完,这才听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这常安供奉了一位邪祟,这邪祟性质实在特殊,常安居民无奈,为其修了座庙,恭恭敬敬的供着,供品也不敢断,只求不再生事。 谁知这邪祟也是奇,隔三岔五就不满意,也不伤人,就出来放一通火,这火烧的不是别的,正是城内好几户商贾的粮仓。 烧人粮仓倒是小事,只是那些商贾是要拿一部分出来救济难民的,这一把火烧了,难民没得吃,自然就想找个地方撒气,水镇离得近,镇民人又老实,每次都是他们来抢了粮食走,拖得水镇承担不住,这才报到谢昼手里。 江识叫来人付过账,摇摇头:“那帮人被商贾养叼了,不给食物就去抢,先前都不知道闹出过多少事,谢家不肯放我出来,到现在才叫我来收拾烂摊子,真的有病。” 确实奇怪,从常安有这样一个被人供奉的邪祟开始,就很超脱常理。 但江识和谢昼都没表现出惊讶,尘期也就暗自压下情绪,跟着两人往外走。 到了岔路口,江识要进常安,和他们道别,临走前特意多叮嘱了几句,水镇镇民的情绪不是很好,还有待调和。 谢昼笑着把人送走,这才回头照顾尘期:“大人,我去订间房,你先歇着。” 尘期没拒绝,开口却问:“你去做什么?” 谢昼笑道:“去看镇民,江识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调和调和百姓情绪,把水镇周边的邪祟除一除就好。” 上次除鱼妖他也是这样讲,将尘期一个人放在房间里自己去处理。 尘期本就不是会袖手旁观的人,也没那个心思当游手好闲的君师,但眼下这副身体实在不允许,若是真拖了后腿,恐怕在判惩处又要多呆一阵子。 于是他默认,由着谢昼安排了。 谢昼手脚快,很快找了家客栈带着尘期住下,硬是要看着尘期进了屋子才肯离开。 眼瞧着房门关上,谢昼已经离开,尘期虚虚握拳,感受着体内流转的灵力。 昨夜两人牵手牵的稀里糊涂,尘期也是算着时辰立马断掉,虽说谢昼的灵力的确温暖又舒服,但他浑身上下总觉得不自在。 尤其是谢昼捧着他的手时不时还摩挲一阵,肌肤相触的痒意和延绵不断的炽热鼻息靠的太近,让他几欲想跳剑又作罢。 算了,尘期心道,都是为了恢复身体。 一夜劳顿,他的确累的不轻,沾床就睡,又是混乱碎片化的梦境,扰的他没睡好,断断续续总醒。 待到彻底醒来,屋外夕阳已是西斜,尘期起身推窗向外看去,霞云似火,窗下立着一人。 那人正是谢昼,但对方也不是为了等他这一推窗的,而是恰好在这客栈门口同百姓说话。 尘期没露耳朵,也没细听他们在讲什么,只见他们聊着聊着,对面的镇民便高兴地笑起来,塞给谢昼一个布包。 谢昼没拒绝,反而在手里晃了晃,珍重地揣进怀里。 这一动作,才让尘期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在常安附近见过一回。 当时的尘期很爱往外跑,那段时间他恰好外出,易容回了趟山,谁知和楼影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路过一座城,他只想找个地方赶快歇脚,养精蓄锐,第二天早上再出发。 尘期记得那日这附近有个很凶的邪祟,控制了不少百姓,恰好谢昼就在附近,前来顺道处理。 那时的谢家风头正盛,但没谁能请得起,谁能想到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少年,居然有如此强盛的实力。 当时他也是立在客栈窗前,看着少年挺立的身影召剑来去,挥剑自如,竟是凭借一己之力,拿下被那邪祟控制的三百凶灵。 他当时怎么想的,如今已经不记得了,尘期只清楚那夜整座城的百姓未眠,为感激谢昼,放了一夜的烟火。 他们深受那邪祟侵扰已久,谁能想到一位年纪轻轻的少年,就解决了如此大的祸患呢? 总之,尘期也跟着沾了一回光,在火树银花之下,将今日所有的不愉同这夜色中的盛景,一并短暂释放了。 福至心灵,他低头看去,谢昼正立在窗下,被人群簇拥包裹着,将手中的一样物品珍之重之揣进怀里。 对方俊朗的侧颜在火光之下愈发清晰,他动作很快,尘期来不及看见那是什么,但却能将他面色看的一清二楚。 那是对待稀世珍宝,绝不会将其弃之的珍重神情。 当下的谢昼也是这副样子,不知是不是尘期目光太明显,他刚将东西收起,便抬头看上来,两双眼睛一对视,谢昼便扬起唇角,眼瞳亮晶晶地笑起来了。 既然他已经发现,尘期便也没有藏着的必要,合上窗,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认真迈着步子下楼。 谢昼与那镇民正站在门口,眼见尘期过来,谢昼神色自如,倒是那镇民有些警惕,来来回回看了尘期好几眼,像是确认无碍这才放松下来。 不知两人先前说过什么,谢昼拍拍那人的肩膀,那朴实憨笑着的镇民便拖着麻袋,笑着离去了。 看着那道佝偻背影,谢昼解释道:“他们被常安的难民折磨至此,有些防备心可以理解,大人你别伤心。” 尘期摇头:“无碍。” 忍了半晌,他又问:“聊了什么?” 谢昼歪歪脑袋:“也没聊什么,聊收成,聊庄稼,聊媳妇,大人你知道吗,他再过几天就要娶亲了,还特地把他种的苗子给了我一些,说成了喜,就拿这个去找他吃席。” 说这话时,谢昼满面笑意,甚至有些得意的将那个小布包从怀里拿出来给尘期看了一眼,几棵枯黄的草苗躺在掌心,尘期好像顺着这草苗,一眼看到了那个佝偻着背的镇民。 他们正边说边往镇中心走,尘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沉默半晌才接道:“买些药,给他看看苗。” 这样枯黄,一定长不好。 谢昼眨眼:“好呀,到时候买了送去,就说是大人你给的,他们很热情,会很喜欢你的。” 尘期不作声,心却定了。 行至路口处,谢昼要带着他去吃这镇上的特色,两人一面找店,一面将话题扯到正轨上:“这次常安那边事情未知,水镇不少镇民的粮食都被难民夺走,等江识处理完想点方法给他们些补偿,百姓生活不容易,请谢家更是请不起,还希望他们没认出江识的身份,心里别有负担才好。” 尘期听他讲,对他的提议表示赞同:“嗯,明白。” 谢昼继续道:“我排查过,周边除了常安,没什么大问题,估计又是先前的邪祟作案,这民生实在是个问题。” 沉默一秒,他语气里带了些厌倦:“只顾掌权不做实事,我看谢曾远能撑到几时。” 想了一早上,尘期早就想问为什么常安如今的归属是谢家,他正思索这问题问出来会不会不好回答,谢昼却是止住话头,一个抬手,从半空中拦下只寻信鹤。 “江识?”谢昼奇道:“这个时间他传信做什么?” 解开术法,将寻信鹤传达的信息了解完全,尘期眼瞧着谢昼神色一滞,脚下步子的方向也明显有了变化。 他刚要出声,谢昼却已经伸出手,搀着他往外走。 “大人先走,常安出事了。” 第20章 不识怀瑾2 地灵人杰看常安,这话没说错。 尘期是第一次来常安,却不可避免地被这四周景色所吸引,青山绿水,将城郭环抱其中,待到雨后还起雾,整座常安便隐匿在雾中,只影影绰绰露出半点山水,犹如被藏入半梦半醒之地。 他们去时正好下雨,雾一起,四周看不明晰,谢昼在前面走,还不忘留了一只胳膊揽他:“江识说那庙里出了些问题,他应付不过来,叫我们先去找被烧了粮仓的商贾。” 一出门,去哪可就不由尘期决定了,他只胡乱点点头,定下心神去看常安城内景象。 上次淮安给他留下的阴影太重,生怕转眼又是满街的荒凉,但这常安到底还是不同,除了天气带来的惨淡气氛之外,一派祥和。 那商贾之家就在城西,江识给谢昼提过,两人入了城便往城西走,一路上不少百姓好奇地打量着尘期,偶尔几位老者认出谢昼,还会笑着朝他点点头。 谢昼解释道:“很久以前,我来这里处理过事情。” 尘期明白,当初谢明韫派去了解常安民生的人就是谢昼和江识,与他们而言,这里的确熟悉,百姓见了自然也不奇怪,只当是半个家人相处。 想到这,他问:“那邪祟和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闻这话,谢昼思索道:“那座庙,其实建起时间不长,上次我和江识来的时候还没有,近几年事情太忙,常安又远,我们有一阵子没来过,还是后来才听说这事的,一概不知。” “包括那邪祟,也是近几年才出现的,谢家有快十年不派江识处理常安的事了,也就是这次才放他出来,先前他也只是听家里的人说。” 闻言,尘期也不再过多言语,默默看路,顺带往旁边挪了两步,跨出谢昼的包围圈。 常安城不小,所幸他们入城之处就在西侧,沿着走了两条街,总算是找到了那户商贾家。 沿途尘期便看出,常安城内必有高人坐镇,要说淮安是一盘散沙,这常安便与之恰恰相反,从百姓的反应与这城中设施便能看出,这里有主心骨。 即便是做好了准备,在到达那商贾宅邸后,尘期还是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一座小城内的生意人,也能拥有装潢如此华丽奢侈的建筑,可想这家族根深蒂固。 怪不得那些刁民不愿意要去抢劫水镇,一只肥美的肉到了嘴边又消失不见,怎能甘心。 谢昼也有些惊讶,抬头看看牌匾,道:“陈府的生意越做越大,前几年来过,也没如今这阵仗。” 他本就是随口一说,谁知话音刚落,面前的门便从里拉开,门口站了位身位不小的男人,大腹便便,面上却是祥和的笑容:“两位大人来了?快请快请。” 不消谢昼解释,光是看他气质样貌,尘期也能分辨出来,这大抵就是陈府的男主人。 那男人说完,便让开身位请谢昼与尘期进去,谢昼没客气,微微颔首便迈步向里,尘期紧跟身后,还不忘抬眸轻瞥那男人一眼。 果不其然,男人只是与尘期对视一眼,便乐呵呵的领着他们往里走,还不忘自报家门:“我瞧这位大人面生,想必我们是第一次见,小的名为陈润华,是个粗人,家里做点小生意,寒舍不比大人的府邸,还望大人别介意。” 这话是对尘期说的,他心里清楚,自然也就默默听了进去。 这股熟悉的味道让他想起谢瞧,心想同样是一番话,生意人说出来就是不一样,那谢瞧先前说话,谄媚都要溢出来。 尘期没作声,倒是将陈润华的话晾到了一旁,谢昼十分自然替他接起话头:“怎么会?别看这位大人面冷,但他心善。” 陈润华笑道:“那是,我瞧这大人像个瓷人儿,当真是标志得很,就怕怠慢。” 这回尘期接话了,也只是淡淡的一句:“无碍,有多叨扰,具体事宜还请详细说来。” 奉承听过不少,但这陈润华讲话听起来自然又通顺,仿佛什么好话在他嘴里都像是顺着话头讲出来,不突兀又不虚假。 尘期不欲多听,只想快些解决,眼瞧着马上走到宴客厅,陈润华笑着解释:“我们坐下再说,先替二位洗洗尘。” 他们走的是内道,绕过账房轿厅直达大厅,一路上连个小厮都没见到。 等人到了宴客厅,什么瓜果糕点都摆好了,说要洗尘真就先简单接待一番,陈润华带着两人进屋后,这才从屋外走进来两名侍女,为尘期谢昼倒茶。 他们坐一边,陈润华没坐主位,就坐他们对面。 热茶被奉到尘期面前,他抬眼,那侍女却连头也不抬,只低眉顺眼盯着地面,不该看的一眼都不多看。 他正要接,从旁却伸出只手,率先接过杯子,细细呷了两口,温和道:“好茶,这盏我已经喝过了,麻烦拿个新茶盏,为大人再倒一杯。” 尘期视线从侍女身上挪开,看向谢昼,没想到对方也在看着他,还不忘对他眨眨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这人干什么? 尘期无语凝噎,接过侍女倒的新茶,总算是再问了遍正事:“陈先生,粮仓一事,具体讲来吧。” 陈润华手里还盘着条珠链,看不清材质,只噼里啪啦作响,他闻言这才挥挥手,示意两名侍女退下。 宴客厅里闲人走了个干净,当下正是个适合谈论的气氛,尘期闻了闻那茶,清香扑鼻,确实是他的口味,这才小小抿了一口放下。 陈润华手里的珠子停了:“几日前,家中小厮来报,说是粮仓又一次起火,我那时在外地,好不容易赶回来,本以为将难民情绪安抚下来就是万幸,谁知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大人,你们可要查清楚啊,常安城管辖严格,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尘期听他讲的云里雾里,侧目看去,谢昼的神色也不怎么愉悦,他像是感应般抬头与尘期对视一眼,只一眼,便明白对方眼里的意思。 谢昼转向陈润华,问道:“别急,我们来之前,只听说粮仓被烧一事,看样子,还有别的事情并未告知?” 陈润华闻言,面上一惊,奇道:“嗨呀——两位大人,不知道水镇镇民前来报官一事?” 水镇镇民前来报官? 尘期回想来时,那水镇镇民的情绪早就被谢昼安抚好了大半,怎么还会有报官一事? 他又想,兴许是忍到了极限,只想找个地方讨说法吧,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尘期还在想,谢昼却是直截了当问出来:“来时我们在水镇待了一日,从未听说此事,他们什么时候来报的官?” 陈润华手里的珠子又开始噼啪作响:“今天早晨,我赶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跪在地上哭了,说常安的人总欺压压榨他们,大人,别的我不敢保证,但以常安的水准,怎会轮到去欺压水镇?” 他叹口气,接道:“我每年还为水镇送去不少物资,如今他们反咬一口,想必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但这些都是小事,来陈府找我都比告到官家强啊。” 尘期算是听了个明白,大概是水镇镇民受欺压已久,这次终于忍不下去,在水镇没出路,干脆跑到常安来报官,摸不到门路,也只能跪在地上哭。 闻言,他问道:“怎么样了?” 陈润华道:“没什么事,我吱会了一声,没让那些官爷动手,也没在常安闹出什么动静来。” “我是说。”尘期吐出一口气:“那些水镇镇民怎么样了?” 陈润华抬眼,和尘期对视上,这一眼,又把他手里的珠子逼停了。 两人遥遥相望,陈润华面上笑容未减,只是嘴角的弧度稍稍僵硬了一瞬,便笑着打哈哈:“他们没什么事,得了些赔偿,立马就走了。” 只一句,尘期不再多问,陈润华像是得了缝隙,赶快道:“天色不早了,两位一路奔波,不如先歇下?” 他们确实是一路奔波,尘期好歹还睡了一觉,但谢昼却是整整一天一夜未合眼,眼瞧着他明显没有早晨那般活跃,尘期应下,伸出手慢慢摩挲那盏早就凉了的茶。 不知这茶杯是什么材质,手感极好,尘期指腹抹过杯壁,还不忘跟着谢昼站起身,一同向外走去。 陈润华领着他们往客房走,这一路依旧是一个小厮也没有,他们走的全是内部道,虽窄但快。 到了房门口,尘期忍了一路的脸终于有些冷下来:“就一间?” 陈润华擦擦汗:“粮仓被毁,陈家分出很多空房来摆放剩余粮食杂物,目前只有这间合适些,还请大人别嫌弃,明早我便让下人空出第二间来。” 谢昼不知怎得,从听闻他说水镇百姓来报官便不怎么言语,此刻总算是反应过来,笑着接道:“麻烦了,多有叨扰。” 陈润华对上谢昼,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大人言重,快快歇下吧,一路以来辛苦了。” 尘期不言语,率先跨进屋内去,谢昼也紧随其后,顺手带上门。 陈润华说的没错,单看陈府一间客房,便能想象的到府内其他地方有多奢华,陈府如此,常安亦是如此,常安难民若是真想要物资,也的确没必要将视线放到水镇上。 他正思索,身后却是“哎呦”一声,转头看去,谢昼正斜靠在门边,手臂抱胸,双目炯炯盯着他:“大人,我好累呀,我们睡觉好不好。” 尘期本就有些冷的脸色这下彻底僵了。 光顾着想常安一事,差点忘了这里只有一间屋。 要他说这屋内装潢哪里都好,独独只有一张床,偏偏那床还不小,一个人睡可惜,两个人睡却是刚好! 尘期不知该说什么,和别人睡同一张床,这种事还从未发生过,最最关键的是,这人是谢昼啊! 见他不语,谢昼却是盯着他头顶,懒洋洋道:“大人,你耳朵怎么一晃一晃的,好可爱。” 尘期心道不好,怕是情绪波动太大,头顶上的耳朵又冒出来了。 他愈想脑子愈乱,平日的冷淡情绪在此刻烟消云散,尘期一面提醒自己,只是不习惯与人亲近,不必多想。 只是不善言辞、只是不愿同睡、只是今日太累难免需要放松、只是…… 尘期还在为自己找理由,下一秒,温暖的触感却从身侧传来,指腹与掌心相触,灵力从贴合之处源源不断涌入,平日里如同暖炉,但在此刻却让他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 如同藤蔓缠着缱绻,一寸寸入侵尘期的血脉,往日里温和的灵力,在此刻居然多了些攻击性。 谢昼从身后拥住他,作恶般在他头顶的耳朵旁耳语:“君师大人,睡觉吗?” 今天出去玩差点忘记更新了…… 周四大满课TvT明天要多多存稿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不识怀瑾2 第21章 不识怀瑾3 明明是如此暧昧的距离,尘期却从这话中莫名读出些占有的意味。 谢昼的温热气息在此刻比他的灵力更有存在感,一丛丛打在他耳后,尘期不受控制抖了抖耳朵,身体却是僵直的。 他很清楚,此刻应该推开身后的人,如果可以,再狠狠扇他一巴掌,告诉他不要以下犯上。 但尘期此刻浑身僵硬,过度亲近反而让他无所适从,这瞬间居然慌了神,除了不适应之外,还有一种作为猎物被盯上的毛骨悚然感。 两人之间落针可闻,谢昼说完那句话,尘期从里到外都愣了,无人再作声。 直到门外一道极轻的脚步远去。 牵住尘期的手倏然松开,温热的呼吸猛地撤离,尘期总算能呼吸上来,却依旧呆在原地,没有回头。 他实在不知怎么面对谢昼,是该愤怒地骂他,还是该冷静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最不知道怎么面对的是自己,明明猛地推开就能解决的事情,偏偏却被身体占据上风,一时间居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久久没出声,直到谢昼语气如常:“大人,陈润华走了,休息吧。” 这一刻,所有的声音才涌入脑海,尘期猛地回头,眼尾带着猩红:“你方才在装?” 他肤色过白,稍微有些血色都很明显,更别说一圈如同哭过的眼眶,谢昼看着尘期慌了神,急急凑上前来:“吓到你了?不装作要休息的样子,他不会轻易离开的……” 尘期重重吐出一口气,摆手打断了他的后话,一言不发又将身子转回去。 血管被紧紧缠上的感觉并不好受,刚才有一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要被身后这人拆吃入腹,如若是十年前的他,这点威压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如今自己灵力尽散,哪怕是恢复了一些也无济于事。 尘期头一次感受到谢昼的灵力若是有了进攻性有多可怕。 但谢昼方才自若的神色,又让尘期有一丝不知何状的滋味,既气愤又羞涩,更多的是……失落。 看着恢复冰凉的手掌心,尘期心想,大概是习惯了温暖的灵力,突然撤出,身体不适吧。 尘期沉默半晌,身后的谢昼不知在想什么,也是一言不发,就这样放任气氛滞涩,他终于忍不住,出声道:“陈润华在说谎。” 谢昼这才缓神接道:“是,水镇人受欺压已久,如若没有挑拨教唆,是想不到来常安报官的,必定是那难民内有人说了什么,这才促使他们前来。” 谈到正事,才有些好转,尘期暗暗松口气,紧握的手心也泄下力来,他转身顺势坐在桌边,侧过脸去不看谢昼:“今夜休息,明天再查。” 谢昼说的没错,一个镇子被欺压已久从未有过任何反抗的动作,偏偏这次有了行动。 若是他们被欺负,断是不会选择去欺凌者所在地报官的,水镇镇民既然已经选择请谢昼来,又何苦前往常安自取其辱? “我们还在他府上,受制于人。”谢昼沉下声音:“自从来常安开始,我的寻信鹤便联系不上江识了,有什么事我们明早尽快解决。” 见他没执意要夜晚行动,尘期稍稍定下心,视线移到一旁的床榻,又是沉默不语。 谁知谢昼倒是自在,走上前去抱起褥子,利落叠成条放在中间,将那床榻一分为二,冲尘期眨眨眼:“大人,你我各一边,如何?” 见他如此自如,反倒称了尘期心意,这屋里就一张床,不知为何尘期觉得以谢昼的性子,若是整张让给他,他心里必定不适,这样大大方方讲出来反而光明磊落。 于是他不挑,晃着脑袋将耳朵收回,稍作收拾便在自己的那一侧躺下了。 谢昼上床前灭了油灯,屋内陷入黑暗,尘期感觉到身侧的床榻软软陷进去一块儿,随即他听见有人翻身,似乎是面朝着他侧过来了。 尘期没睁眼,也能感受到那道强烈的目光隔着褥子在自己身上停留,正当他实在忍不住准备背过身去时,谢昼出声了:“君师大人。” 他声音不大,尘期决定装睡。 谢昼也不罢休:“睡着了?” 尘期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褥子那侧轻轻的衣物摩擦,叹息辗转之声,整个夜晚彻底陷入寂静,再无多余声音。 也许是真的累到了,又或许是谢昼离他太近,他身上的气息居然和灵力一样有养人之势,尘期一晚上睡的很不错,待到醒来便早早同谢昼出了屋,去寻陈润华来说事。 昨日来时还没有小厮,今日一出门便瞧见门口站着两个姑娘,面色红润,笑颜盈盈。 其中一位稍微伶俐些:“二位大人,我家陈老爷今日外出谈生意,怕耽误大人查案,特派春秋二人前来相助,我叫小春。” 另一位与她相貌极其相似的姑娘道:“大人早,我叫小秋。” 尘期抬眼,见她们穿着像是侍女之类的,并无多言,看了谢昼一眼,谢昼也同样看过来,对视一眼,眼底的意味不言而喻。 不过一刹,谢昼神色松下来,朝小春道:“那就麻烦带我们去粮仓看看。” 早上出门前,尘期就同他说好,今日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去看看粮仓,判断是什么类型的邪祟,二是去供着那邪祟的庙里转一圈。 小春听了这话,却是有些面露难色:“大人,实不相瞒,这次粮仓被毁严重,除了灰烬便是些烂谷子,恐怕是不便见人。” 她话音刚落,小秋便在身旁附和:“是啊,这次是被烧的最严重的一回,待到我们今日清扫干净,明天再带大人们去看也不迟。” 这话蹊跷,但尘期面上不显,视线扫过二人手臂,淡淡道:“好,先去看庙。” 提到庙,小春又有话要讲:“这……恐怕更是万万不可。” 尘期眼神沉下来,扫过去瞥她,对方竟是丝毫不惧,回望了过来:“大人您有所不知,那庙邪气极重,整个常安只有一人能进出自如,我瞧大人身体抱恙,还是别靠近为好。” “不过,”小春眨眨眼,唇角微微上扬:“这位谢大人我见过,他身旁总跟着一位江公子,江公子近年来在常安奔波,或许会有办法。” 这话的意思,无非便是让他们去找江识带着进,但谢昼早上就尝试联系他,依旧是收不到寻信鹤传回的任何信息。 尘期只觉她目光直接,刚要蹙眉,小春却像是能感知到他心中所想,将头低下去了。 谢昼在一旁悠悠然道:“姑娘这么说,我们今日是哪都去不得?陈老爷不肯耽误,却连个粮仓都不肯开放,待到明日,这效率如何起得来?” “还是说,二位有心拦着,只待证据清扫干净才好放我们离开?” 谢昼语气闲散,没有一丝一毫的逼迫之意,仿佛只是随口说说,就连语调都微微上扬,带着戏谑。 春秋二人听闻,却是当即弯腰赔礼,连声解释道:“大人息怒,并非如此,粮仓果真被毁严重,二位若是想去那庙也未尝不可,出了陈府向南走有家茶楼,茶楼掌柜便是能入这庙的人。” 定定看她两秒,尘期侧过身子,绕过她们迈出门去。 擦肩而过的那瞬,尘期脚底一个趔趄,绊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地向前歪去,眼看着即将摔倒,一旁忽地涌上一股风,竟是将他稳稳托起扶稳了。 不仅如此,那风还带着尘期避开了小春迅速伸来扶他的手。 尘期视线扫过去,在小春的左手上转了一圈,淡声道:“姑娘反应迅速,身手了得。” 说罢,他头也没回地离去。 谢昼紧随其后,走之前还不忘拍拍她们的肩头,笑盈盈道:“做事去吧,刚才我就是随口一说,别放在心上。” 尘期听到这句话,莫名起了身寒,不知那两位姑娘听到这些是何感想。 二人出了陈府大门,谢昼瞥了眼尘期脸色,问道:“先去那庙看看,还是去茶楼?” 尘期负手而立,微微蹙眉:“她们说的半真半假,先去看庙再做决定。” 常安的早晨比水镇热闹几倍不止,这边靠近郊区,但依旧能见到路旁闲聊的路人,以及不远处成片的早点铺子,独特的香气混合着人声涌过来,莫名让尘期有种熟悉感。 不只是他,谢昼也颇有感触:“这是青饼吧?我已经很久没吃过了,上次见到还是在五合镇,大人你有没有去过五合镇?就在山脚下,那里有个做青饼很厉害的大娘,她做的饼,香飘十里。” 尘期不作声早就是常态,谁知这次居然罕见的出声了:“我知道。” 谢昼惊讶道:“你知道?那你也吃过咯,是不是很香?可惜每次有机会去买,那大娘的饼都卖完了,有次我问她怎么收摊这么快,她说那段时间就是卖的很快,不知是谁替她到处宣发,是个好人。” 尘期视线移到一旁路过的青饼摊子上,脚步不自觉放缓。 那摊主也是个大娘,系着围裙擦汗,一旁的蒸笼里正做着青饼,她掀起笼盖,蒸汽随着淡淡的草药香,混着面点独特的香味四散,紧紧抓住胃口。 大娘掀盖,恰好同尘期对视上,来者是客,哪怕只是路过,她也笑着招呼:“香香的青饼哟——二位俊俏小公子,来两张?” 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尘期抿唇,正要目不斜视走过,身侧的人却扬着声音道:“好啊!再来碗粥吧姨姨。” 尘期愕然,侧目看去,谢昼已然是扬着笑容,一只手轻轻拉过他衣袖,压下声音向他解释道:“来都来了,我们顺便问问那庙的事,你就当是陪我吃,好不好?”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跟着谢昼在摊上坐下,大娘很快端来青饼,还给他们多加了一碟咸菜:“两位慢慢吃呀,赶路嘛,得吃饱了才重要嘞。” 谢昼把粥和饼推到尘期面前,冲他扬唇:“大人你尝尝,和五合镇的味道像不像。” 尘期没客气,刚低头端起粥碗,坐他对面的谢昼立马抬手,拉着声音唤道:“姨姨!再来一碗粥!” 他看着谢昼噙着的笑意,视线慢慢移到手里的粥碗上,碗沿几道交错的刻痕存在感不小,尘期摸上去,感受着指腹上凹进去的触感,视线缓缓上移,同走来的大娘恰好对上。 大娘端着第二碗粥走上来,这会儿摊子上人不多,她放下粥碗,堆着笑往围裙上擦了擦手,问道:“咋样?香不香?” 谢昼点头,刚想继续寒暄,却被尘期拦断。 他面色平静,手指曲起,指节轻叩桌面:“您这生意,近来可有人滋扰?” 大娘擦手的动作猛地僵住,捏着围裙向后退了两步:“也算不上滋扰……就是些难民,害,这里离喻公庙近嘛,周围也乱,不过是些吃不起饭的可怜人,算不得什么。” 喻公庙?原来那庙还有名字。 尘期塞完最后一口青饼,也抬起头去看那大娘:“喻公庙?” 大娘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道:“是呀,你们连这个也不清楚呀?沿着我这摊儿向北走一阵就是了,你们吃完就快快往城里走吧,别再向北了,那庙很危险,我瞧你脸色这么白,身子怕是遭不住哦——” 尘期放缓了语气:“……多谢提醒。” 谢昼在一旁插道:“姨姨,我第一次来好奇,那庙怎么样才能进啊?我身子骨硬朗,没事!” 大娘被他逗笑,面上神色却还带着忧:“你倒是个会打趣的,你怎么会是第一次来呢?那位江公子我都见过不少回,你不总和他一同走么?” “那庙不是能玩闹的地方,也只有一人能随意进出,是位老板,叫什么我不记得了,唉,老了记性不好……” 谢昼趁热打铁:“那老板是不是开茶楼,沿着这条路向西走就能找到?” 尘期正要出声,大娘却先他一步开口:“你们要进庙?恐怕是进不去了,昨夜江公子和那老板一同进了庙,到了现在还没出来,没人给你们开门呀,再说了,去那庙做什么,危险得很……” 什么?? 尘期和谢昼对视一眼。 江识昨夜就已经进庙了,却到现在还没出来? 第22章 不识怀瑾4 站在喻公庙大门,尘期下意识捂鼻。 谢昼走在身侧,见他反应也忍不住多盯了大门两眼,低声道:“不舒服?” 尘期摇头:“这里味道很浓。” 方才他们听了那大娘所说,当机立断往庙这边赶,怪不得从昨夜收到寻信鹤开始就无法联系到江识,想是他明白自己进庙后无法顾及到外面,特地叫谢昼来替他看着常安。 喻公庙附近人烟稀少,方圆几里寸草不生,只有一颗枯树歪歪扭扭斜在庙外,半边枝丫伸进庙内,隐匿在黑暗里。 尘期嗅觉敏感,刚走到这庙门口便闻到一股浓烈的焦味,但那焦味又并不是单单炭火烧焦的呛人气息,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他只闻了几下,待到能适应这气味,这才伸出手去尝试推门,庙不大,门也不大,尘期的手刚碰到朱红大门,那门便晃了晃,向内被推开了。 这门居然没关? 尘期脑海中闪过不少想法,还没待到理出思绪,一旁的谢昼已然从手心燃出灵力,推开门率先迈入那黑暗中去。 待到两人彻底进庙,诡异的气氛这才丝丝缠上来,明明是白日,这庙却像是见不得光,漆黑一片,若不是谢昼手里的灵力在发光,恐怕两人是一进来就得抓瞎。 不仅如此,一股阴气从身后涌上来,尘期本就体寒,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许凉。 饶是这样,那灵力能照到的地方实在有限,谢昼单手燃灵,另一只手还不忘紧紧抓着尘期的衣袖:“大人,跟紧我。” 尘期没意见,当下不是矫情的时候,两人沿着墙边慢慢摸索,直至走到墙角,谢昼这才出声:“这里是主殿。” 闻言,尘期敏锐朝身侧的殿中央看去。 如果这里是主殿,那么殿里一定有神像才对,就算那邪祟不是神,按照庙的标准,没有塑像怎么会受常安百姓供奉这么久? 奈何这里太黑,尘期一时间没能看清楚,盯了几眼没盯到,他只得轻轻扯了扯袖子。 谢昼感受到拉力,立即伸出脑袋:“怎么了大人?” 尘期道:“灵力还能再亮些吗?” 谢昼道:“可以,但要先确认殿里没有别的东西,否则吸引到什么可不好说。” 尘期道:“那就走。” 说罢,两人沿着墙角,开始沿着另一面墙走,谢昼依旧是轻扯着他衣袖,两人在黑暗中摸着墙缓慢移动。 不知踢到了什么,尘期脚下一个趔趄,但也只是极小的幅度,旁人看来不过是呼吸乱了几分,身形也微晃了下而已。 但谢昼反应极快,手顺着布料迅速摸进去,同尘期冰凉的指腹相触:“小心。” 一只手被人小心翼翼却又紧紧地牵住,尘期有些僵,刚要抽出,谢昼开口:“大人,这里太黑我好害怕,你牵着我好不好。” 他想了想,又道:“我们今日还没牵手,昨日也没有。” 这理由无懈可击,尘期凝噎半晌不知何言以对,只得沉默着忍下。 自从进庙以来那股阴气总算是淡了些,再怎么不想承认,尘期也不得不说,谢昼此刻这股灵力给他渡的是十分及时。 两人再无过多言语,靠着墙把整个主殿都快转完,转过两面墙,又到了下一个拐角。 尘期顺着谢昼掌心燃气的灵力看去,并未在墙上看到任何壁画装饰,仿佛整座大殿只是个空房间,他甚至开始怀疑这里到底有没有神像,到底有没有人。 江识和那老板到底去了哪里? 他一面这样想,一面跟着谢昼绕墙,算着步子,在即将过半之时,脚底的触感突然变得奇怪。 那是一种粘腻湿滑的感觉,有着不同于刚进门时的光滑,带着阻力。尘期感觉脚底仿佛有种液体在蔓延,被他踩了一脚,湿热的腥气涌上来。 自从进庙,他就有意识封起自己的嗅觉,味道太大会影响判断,但此刻他解开封印,刚嗅了一口气便猛地滞住身形,向脚下看去。 他不动,谢昼自然也就停了动作,反应很快地跟着他视线将手掌移过来,本该照在墙上的亮光转移到低下,尘期低头看去,眉头紧蹙。 竟是有血,从大殿中央朝这边流过来了! 看到暗红,谢昼飞速将掌中灵力燃爆,不再收敛,整座大殿被爆发出的光芒照亮,能叫人看清这殿内的一切局势。 尘期下意识顺着血的痕迹看去,从脚下一路蜿蜒至大殿中央,只见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歪歪扭扭斜靠在一座巨大的石碑旁。 妖类对血的气味格外敏感,他能闻出,这是个人类。 谢昼牵着他的手紧了紧:“这主殿没有塑像,只有一座石碑。” 尘期这才将目光放到殿中央那座巨大的石碑上。 他们这是沿路的第三道墙,算上沿着门的半堵,此刻正好处于这座石碑的背面。这石碑过于高大,以至于谢昼灵力的光亮都被它挡了个七七八八,照不到这石碑的正面。 而背面,什么字也没刻。 尘期将手抽出,挪开站在血迹里的脚,下意识在一旁蹭了蹭鞋底:“去看正面。” 谢昼点头,表示正有此意,两人转到那石碑的正面去,发现依旧是什么也没刻,这竟是座无字碑! 那人浑身浴血,正躺在石碑的侧边台基上,气息微弱。谢昼走近,小心规避开地上蔓延的血,刚要伸出指尖去触他脉搏,衣袍便被尘期拽住,他回头:“怎么了大人?” 尘期指指那人身侧挂着的一张铜字符。 所谓铜字符,比普通的符咒效力强了几倍不止,寻常字咒是写在纸上,但这铜字符是刻在铜片上,再注入灵力,效力取决于灵力所属者,强则可保一座城。 看那铜片色泽与其上篆刻的咒字,便能清楚,这张铜字符,想是已经到了寿数了。 据春秋二人所说,有资格进庙者只有一人,正是那家茶馆老板。此刻面前这人不是江识,要么他是老板,要么他是趁乱闯进来的人。 方才他们来时庙门一推便开,有其他人溜进来也不足为奇,因此面前这人的身份尘期起初并未确定,直至看到那铜字符,他这才断定这人一定是茶馆老板。 只不过他要说的事不是这件。 尘期道:“看血液走向。” 谢昼真就乖乖听话去看那老板身下蔓延的血液,不知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也不知他现在是何状况,只能通过血液颜色与凝固状态去看。 这一瞧,还真就瞧出些端倪。 那老板此刻倚在石碑台基上,血液从身上流出,将身下染红还不够,还要向外延出,顺着台基滴答滴答落下去,积成小滩。 这整座殿地面都是微微倾斜着,石碑所在处最高,其余四角都向下沉,因此那小滩失了平衡,自然就向墙边流去。 但这并不是最奇怪之处。 尘期嗓音沉下来,视线在老板身上冷冷扫过:“他的血迹过于干净。” 正所谓伤疤即荣耀,谁还没个打打杀杀受点小伤了?但看这老板的出血量,已经不属于小伤的范畴,反倒像是严重到失血过多无法清醒,昏迷过去了。 如此大体量地出血,整座大殿却是干净到仿佛无人来过,仅他一人。 任何武器将人伤至如此总该留下些痕迹,但除了躺在这里的人和蔓延的血,再无多余迹象。 他总不该是躺在这里自己给了自己两剑吧,就算如此,剑呢?武器呢?什么也没有? 谢昼很快反应过来,但也只是轻轻蹙眉半晌,还是伸出手去探他脉搏:“还活着,要是再不治真就死了。” 尘期这才移开目光:“治。” 说罢,他迈着步子朝大门走去,来时从这里进,门被谢昼带上,但此刻推开庙门,屋外依旧是那副半枯不荣的景象,这座庙竟是入门即主殿。 尘期闪身出去,沿着这庙转了一圈,果然,除了这四四方方的屋子,什么也没有了。 如此邪祟,传的亦魔亦鬼,竟是只蜗居在如此小庙中,甚至这里连庙的规模都达不到。 尘期直觉有异,还想再转几圈,谢昼却在庙里唤他:“大人,他醒了!” 方才还昏迷不醒的人此刻在谢昼的帮助下竟是抽动着身子,开始有了反应,尘期迈进庙来,站到谢昼身侧:“如何?” 谢昼抬头,神色凝重:“他是普通人,被对穿捅了两剑,都在要害处,失血过多身体过于虚弱,我不是婧姝,只能先让他醒来,各中具体还是要去瞧郎中。” 半晌,他又道:“他身上这铜字符不一般,居然替他挡了不少剑伤,将他魂魄都安好护着呢。” 尘期听他讲完,双唇蠕动着,想说其实不止普通人,就算是修仙人,是妖,被这样捅也是万万不可的。 很痛,会死。 但他还是一言不发,只颔首再去看那掌柜。 谢昼虽不会医术,但到底与普通人还是不同,灵力缓缓注入,竟真让那掌柜悠悠转醒,迷瞪着双眼抬头看两人。 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抑或是昏睡期间做了噩梦,那掌柜视线在谢昼身上转了两圈,撑着身子再去看尘期时,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他登时哭喊起来,嗓子里拉出极其尖锐急促的长音,瞪着尘期嚷嚷:“啊!!!喻公子、喻公子你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吧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再也、我再也不……” 哭喊到一半,话头戛然而止,一阵风从庙外顺着门缝灌进来将那掌柜吹得清醒了半分,他再一抬眼,面前只有一蹲一站的两位仙长,哪里来的喻公子? 意识到这点,他立马断了声音,只挣扎着忍痛坐起,可惜撑了几回都无力,只能歪在石碑旁视线乱飘。 谢昼并未伸手去扶,反倒问他:“你是何时进入这里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尘期见那掌柜小心翼翼抬头瞥了自己一眼才道:“二位是?” 看那掌柜神情,不似有假,好像对他们真的很防备,尤其是尘期。 尘期不知这种敌意从何而来,但也明白一觉醒来瞧见陌生人的无助,于是难得主动出声解释道:“我们来查常安邪祟一事,他是谢昼……” 这名字一出,尘期话还没说完就被那掌柜一脸惊慌打断了:“谢昼……你是江大人身边那位!” 原先他浑身无力,歪歪扭扭靠在一旁,如今听到这话,猛地瞪大了眼睛向后缩,竟是爆发出一丝气力,离两人远了些。 谢昼无奈道:“我也没那么吓人吧。” 那掌柜却是癫狂着摇头,神色惊恐:“不,你和江识是一伙的!你们都是一伙儿的!” 谢昼被这反应莫名到,抬头与尘期对视,尘期看出他眼底的疑问,也递了个眼神。 随即,他低下头,淡声对那掌柜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慢慢说。” 掌柜目光狠厉,与方才谨小慎微的他截然不同:“问我?我倒想问问这位谢昼大人,江识为何发狂,为何攻击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尘期神色一凛。 第23章 不识怀瑾5 江识发狂伤人? 尘期不用看谢昼神色便知此事绝无可能,虽说江识这人吊儿郎当,平日里一副不靠谱的模样,但他不会无缘无故攻击普通百姓。 于是他问:“江识在哪?” 掌柜的警惕情绪还没瓦解,此刻正喘着粗气,一面伸手捂紧自己的伤口瞪着谢昼,不再作声。 三人陷入僵持,但那掌柜情况却是更加危急,他情绪波动太大,再加上强行用力,本就未愈合的伤口崩的更严重,血却已经流不出来多少了。 谢昼还蹲在原处,一言不发,直到瞧见这幕,才起身去赶紧将他扶起:“你失血过多,此刻落到我们手里也无法反抗,不如先将事情慢慢讲来,也好给你个交代。” 那掌柜直到此刻才能喘口气,见眼下自己身体状况的确是撑不住,只得将昨日发生之事道来:“昨夜我前来为喻公子上供,看见江公子也在,有些震惊便多问了几句,这庙里下了禁制,我不知他是如何进来的。” 这话不假,春秋二人只说让他们去找江识来带路,也没说江识能直接进庙,掌柜的一眼瞧见他人,吃惊也是人之常情。 “他不应我,只盯着石碑看,我劝他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能不沾便不沾,他却……咳咳,他却问:‘什么是非之地?’” “我只道这里关了邪祟,并不干净,他却是拔剑朝我冲来,神色气极!哎……和你们这些仙家公子,我自然、自然是比不起。” 那掌柜说半句就要喘半句,讲完早就耗费不少气力,只倚靠着谢昼的胳膊闭眼喘息,但尘期听懂他所讲,低眉思索。 昨夜掌柜前来为邪祟上供,却碰见站在庙里的江识,照理说整个常安只有掌柜一人可以随意进出,江识的存在令他震惊也无可厚非。 但他只震惊了一瞬便提醒江识早些离开,并未催促,也并不急切,甚至还有空闲心思注意到江识的状态,可见他对于江识会出现在这里,是做过不少准备的。 尘期只冷冷盯着他眼睛,无意识握拢掌心,视线顺着他歪斜的身子移到中央的石碑上。 那石碑无字,恰恰显得更加诡异,仿佛一张写满天谴的无字天书正对着庙门,有股莫名的威压。 周围血腥味太重,对尘期影响过大,就在此时谢昼伸手再摸了次掌柜脉搏,神色沉重:“不能再拖了,他脉搏越来越微弱。” 尘期掌心打开,庙门也随着他动作被屋外灌进来的风吹开,总算是把血腥气冲淡了些:“带他去医馆。” 谢昼无声盯他几眼,这才背起掌柜,飞速向外掠去。 谢昼带着掌柜离去,整个主殿只有他一人。 始终萦绕的阴气在此刻犹如得到缺口,猛地扑上来,紧紧将尘期包裹在寒冷之中。 他是妖,再加之体质特殊,很容易吸引到阴湿气息,谢昼这一走,算是最后的防线也没了。 尘期却立在原地没动,只盯着那石碑看。 那石碑只是个了无声息的死物,正对着庙门与寒风的方向背道而驰,谁知尘期立于门旁盯它,居然真的盯出晕眩感。 待到熬过这阵严寒,尘期动了动已经僵硬的手指,缓步走上前去,在那掌柜倚靠过的地方蹲下身细细瞧过。 他方才说,自己昨夜是来上供的,就在这里遇到江识,与江识攀谈。 可这四周并无供品,甚至连台基上都是灰尘。 尘期自从知道开门即主殿后便猜测这里不止一层空间,定是有第二道门,见到掌柜后更是断定,有处机关他们没发现。 而此刻,石碑台基的异样与那掌柜的极端情绪如同一条线,将事件串起,尘期伸出手去触摸那石碑,果然发现石碑的材质与方才摸过的大殿墙壁不同。 这种光滑感,定是有人常摸常擦才会出现的。 尘期指腹冰凉,摸过那石碑更是被冰到心底有些抵触,但愈是这种情形下,石碑处的某处异样突起愈是明显。 顺着掌柜所躺位置向上摸,居然真的摸到一处不同的地方。 尘期当即凑上前去,盯着那处突起看了一阵,不知是这殿内太昏暗,还是那突起本就不明显,他看了半晌都没瞧出是什么。 无奈之下,尘期瞥见地上还未干透的血。 啧。 尘期神情复杂,但当下不是能矫情的时候,他万般不愿意地蹲下身,指尖在血上抹了一把,迅速划过石碑。 突起的纹路在与石碑灰黑色截然不同的反差暗红中更加突出,他这次才看清楚,那纹路竟是文字,还是个人名。 喻怀瑾。 这名字实在陌生,尘期不认识,心想这喻公庙的喻,原来是这个喻。 本以为能得知这名字就已知足,谁知在那下方居然还缓缓显现出一道凹痕来,方方正正,并不深,凹痕内侧还隐隐闪着光。 居然还有意外之喜。 尘期试探性将手指伸进凹痕,谁知这一伸,竟是大事不妙。 这哪是喜啊,那凹痕居然在吸食他的灵力! 他灵力本就没恢复多少,哪能供这石碑这样吸?尘期当即就要将手指移开,谁知那凹痕在吸食了尘期的灵力过后,竟是越来越深,直至变成一道凹槽。 待到那凹槽彻底没了动静,尘期才曲起早就僵硬的手指,垂下眼睛。 四周一片昏暗,唯独凹槽处不断闪着光,犹如黑暗中吐信的蛇,与尘期无言相视。 尘期突然想起那半边斜进庙内的枯树枝丫,仰头看去,主殿的屋顶居然也同这地面一样,中间向上凸出,四周向下凹沉。 最奇的是这庙顶并未封死,四周都留了条不小的缝,那枯树便是从缝里挤进来,活似无数只鬼手。 尘期想到什么,神色一变,当即快步走出门去。 常安医馆离得远,当下又是白天,尘期想到谢昼不便施术法,应当只能背着那掌柜疾走。 路过方才卖青饼的摊子,大娘正准备收摊,瞧见这边尘期神色不快便喊道:“哎呀——这是咋啦?” 尘期本不欲多言,想到这大娘先前对他的关心,还是没忍住走近多问了句:“您有瞧见与我同行的另一位大人吗?” 大娘一拍大腿:“你说那个公子?他才背着一个人,往最近的医馆去嘞……” 尘期颔首:“麻烦告诉我医馆的位置。” 大娘愣愣:“就沿着这街直走,再拐个弯。” “多谢。”尘期道过谢,正要离去,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些碎银搁在桌上:“碗有些旧,换一批吧。” 大娘不乐意了,嚷嚷起来:“这怎么行?公子、公子!哎——” 尘期直奔医馆而去,一进门,果然便见谢昼守着那掌柜斜在桌旁,不断和大夫说着些什么。 他动静不小,惹了不少目光,谢昼也同旁人一起看过来,见到是他,忙问:“怎么了?出事了?” 尘期摇头,紧绷着的肩头松懈下来。 他视线从谢昼挪到那掌柜身上,恰好那掌柜正坐着盯他,双手捂着腹部伤口一言不发,神色里没有焦急,更多的是警惕。 正为他包扎的大夫只瞥了尘期一眼,回过头又继续道:“你这伤势,其实……” 尘期随意在这医馆瞥了两眼,接过话头道:“他的伤势,其实并不严重。” 那大夫有些惊讶,奇道:“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道剑伤先深后浅,且避开要害处,像是有人在这道伤疤上又捅了一回,捅的更深。” 那掌柜脸色“唰”地更白了,急急道:“胡说什么?我流了这么多血……” 他话未说完,肩上突然搭来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谢昼笑吟吟道:“急什么?听大夫说完。” 他虽是笑着的,语气也随和自然,但那掌柜莫名出了身冷汗,刚要嚷嚷的嗓音又低了下去,涨红了脸道:“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那大夫却摇摇头:“伤你这人,应当不止一个,你左腹这道伤口十分浅显,且伤口整齐,但你左胸这道就不同了,不仅伤口粗糙,还前深后浅,流血最多的便是这处。” 他声音并不大,恰好只有围着的这几人能听见,医馆内有其他百姓都好奇这边的场景,纷纷伸了脖子朝这边看来。 谢昼懒懒抬起眼皮,暗自下了道隔音咒。 尘期眼瞧着掌柜的神色越来越不自然,没再兜圈子:“你身上最深的那处伤口,是你自己捅的。” 闻言,那掌柜猛地抬头眦目,脖颈处的青筋爆起,语气急切:“你莫要信口雌黄!仙家公子就能污蔑百姓吗?” “我是是否污蔑,你心中有数。” 尘期并起两指,置于面前,只一瞬,掌柜身上的伤口处居然隐隐约约散发出灵力的光芒。 他左腹处伤口外沿沾着一圈淡淡的灵力,二左胸处伤口的灵力却是极少。 “哦——我明白了,掌柜不会是觉得江识捅的不够深,帮他给自己补一剑补着玩的吧?还是说,就是想栽赃嫁祸,好掩盖什么事实呢?” 谢昼的声音笑眯眯地在他头顶响起,那掌柜盯着尘期那张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嫌恶的脸,浑身上下都起了层恶寒。 他一时间如坐针毡,这医馆里不少人都在盯着他,尤其是那大夫眼神狐疑,反倒叫他不知道怎么做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尘期撤了术法,伸出手:“我要你的铜字符。” 挂在他腰间的铜字符突然变得滚烫,掌柜手遮上去,拒绝之意不言而喻。 他怒道:“这铜字符可不是说给便能给的,可保常安也可保百城,你拿去要做什么?” 掌柜清楚,整个常安对那邪祟避之不及,毕竟是一把利刃悬在头上,谁能安心?哪怕是他也在无数个夜晚做过噩梦,只是这铜字符给出去,很多事情就要败露了。 尘期与他对视,眼瞳中的漆黑仿佛能吸食人心,越是盯着越是害怕,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盯穿。 忽然,另一侧肩头也猛地沉下,掌柜抬头,是谢昼。 谢昼正笑着看向他,温和道:“铜字符煞气太重,你如今重病,我们暂且替你保管,你看如何?” 掌柜看出,他的笑意未到眼底。 他咬咬牙,一把拽下腰间挂着铜字符的绳,扔在地上,恶声恶气:“拿去,我都记好你们的模样了!倘若常安城出事,谢家不会放过你们!” 那铜牌在地上滚了两圈,滚到尘期脚边,尘期垂眸看了一眼沾着灰的铜字符,神色厌恶。 一柄漂亮的剑伸出,剑鞘碰到铜牌顶端挂着的红绳,只轻挑便将其挑起,碰巧落到手里。 谢昼拿着那铜字符,冲早就呆了的大夫道:“照顾好他,回头我来付账。” “这,你们……” 那大夫话还未说完,便瞧着面前两位公子脚步飞快地掠出门去了。 一回头,掌柜气得踹了桌子几脚,可惜他实在无力,反而扯到伤口,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鬼脸。 大夫:…… 尘期同谢昼脚步很快,两人扯着那铜字符,急急进庙去了。 谢昼率先推开门,看到那石碑上的字后,怔愣几秒,转头看向尘期:“大人?” 尘期不多言语,只接过那铜字符,飞身上了台基。 铜字符与那凹槽形状完美契合,尘期比了比,将铜字符摁进凹槽内。 没反应。 尘期盯了几秒,心道难道还需要灵力? 他试探着将手放到那铜字符上,没想到熟悉的吸食灵力感又出现了。 尘期:…… 正当他估摸着自己体内的灵力是否够用时,一旁伸出一只手来将他胳膊轻轻拽下,另一只更加宽厚的手掌覆上铜字符,与此同时,他的手被人牵住,温暖的灵力再一次涌向他身体。 谢昼垂着眼盯他:“怎么这么凉?” 尘期直视回去,轻轻蹙眉,不承想谢昼却是呼吸一滞,错开了视线。 一阵地动山摇,机关启动,尘期想过这石碑会有反应,却没想到会这么剧烈,险些一个趔趄站不稳。 所幸身后有人将他紧紧扶住,谢昼同他一起凑近,近距离看清那石碑上的名字,有些错愕:“喻怀瑾?” 尘期抬眼:“你认识?” 谢昼道:“何止认识,十几年前,常安因为一名修士的死亡引起风波,开始决定归属,那名死了的修士就是他。” 石碑基台缓缓下降,尘期想起当年常安一事,那时他刚进谢家,对此事还一概不知,只道:“他是哪家人?” 谢昼摇摇头:“他哪家都不是,只是名散修,但他天资聪颖,十分有名,谢伏添当年还想把他挖到谢家来,可惜被他拒绝,直言不会加入任何一个家族。” 听他所说,尘期暗自理了一遍时间线,看来喻怀瑾死时,距离谢伏添死亡,谢明韫上位没多久,这位修士的事迹当真是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又想,如此有名的一位剑客,为何名字会出现在这石碑上?难道掌柜身上的铜字符就是喻怀瑾给的?死后也将他的碑放在这庙里用来压制邪祟? 基台缓缓下降,两人视野逐渐开阔,尘期大致扫过,心想果然。 这庙不只是上面那层极小的主殿那么简单,这石碑下方的空间,才是真正的喻公庙。 四周虽然昏暗,但角落里置放着几盏长明烛,不至于浑浑噩噩叫人什么也看不清楚。 在这种微弱的烛光下,气氛也开始变得诡谲。 这里有着极其开阔的空间,左侧是小院落右侧是侧殿,但此刻这台基带着他们降落在正殿前。 与其说面前是正殿,不如说这整层空间都是正殿,只不过将那侧殿与小院并进来,合成了完整的模样。 因为有一尊巨大的石像,正摆在他们面前。 尘期无法形容看到那尊石像的感觉,台基缓缓降落,他便从那石像的眉眼开始看,颈间的玉坠,衣襟的碧纹,手里所持的那柄长剑。 台基愈向下,就愈要抬头才能将这石像看完全。 等落了地,尘期才能将这石像整个包容进眼里,他仰头看了一阵,脖颈发酸,这才低头走下台基。 谢昼早就发现昏倒在石像面前的江识,已经上前去查看情况,先确认其生命体征还在,再确认其灵力并未消失,得知无碍后这才松口气,扶着江识坐在供台旁。 尘期信步走来,这里比上面还阴冷,即使他已经习惯严寒,却还是克制不住将手指蜷起,连动作都慢了些。 不远处供台上摆着瓜果粮食,是那掌柜拿来上供的,既然如此,这石像雕刻的,想必就是那邪祟了。 尘期想起方才看见石像慈悲的眉眼,心底怪异蔓延,直到走近了去瞧江识,心里更是咯噔一声。 谢昼看出不对:“江识在无间幻境里?” 尘期颔首,又狐疑看了谢昼一眼。 谢昼注意到他目光,犹豫了半晌才开口:“这无间幻境,近年来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了。” “失传已久,再加之极其麻烦,就算有人会施,也不一定会解。” 尘期倏然想起刚醒来时那两名中了无间幻境的剑修,以及江旻文看向他古怪的神色,怪不得当时会怀疑他身份,原来是这术法早就成为历史了,尘期会解,自然令人起疑。 既然如此,江识中的无间幻境又是谁下的? 两人同时想到这点,四下无言。 解开无间幻境只有一种方法,便是进入幻境,同入迷者一起走一遭,找到施术者,令其解开。 尘期是妖,更加来去自如,但看谢昼凝眉思索的神色,他笃定对方不会放他一人独去。 果然,谢昼抬头道:“大人,这无间幻境的解法我自然是没你懂,但你身体有恙,我同你一起。” 听到这话,尘期心里莫名有种猜中了的得意感,可随即他又警铃大作,心想自己何时对谢昼如此了解,如此依赖了?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解开江识的无间幻境,问清楚一切的缘由才是要事,尘期淡淡瞥了谢昼一眼,又快速移开:“我先将你传进去。” 谢昼乖乖挨着江识坐下,一双含情眼紧紧盯着尘期动作,尘期顶着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手上的动作越来越不自然。 上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谢家,也是一道这样炽热而又直接的目光如影随形的看着他,如今再次感受到,尘期有个不愿细究的想法。 谢家的那道目光不会也是谢昼吧? 术法生效,已经没有时间多想,尘期暗自决定待到从常安回了判惩处,他定要好好问问面前这人,究竟为何要救他。 天旋地转,再睁眼,尘期已经站在炎日之下了。 他下意识抬手去遮阳,却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控制身体,想环视四周,却连视角都无法移动,情急之下,尘期先确认自己体内还有些灵力,这才放下心来。 无间幻境的限制其实不少,但所有的限制都是基于施咒者的实力以及对整个幻境的掌控程度,像楼影当时设下的小幻境,只是想让他进去方便说事,但江识中的这个,效力可就比那个强多了。 尘期还在试探自己体内的灵力被吸食了多少,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大人?” 谢昼? 尘期应道:“嗯。” 谢昼的声音听起来显然是松了一口气:“这个幻境的等级不小,我的灵力被大大削弱了,如果没猜错,我们现在被锁在了同一具身体里。” 尘期回道:“明白了,等有了动作再瞧。” 刚说完,这具身体便动了起来,却不是向着阴凉地去的,反而是回过身,朝着不远处的一座客栈喊道:“哥!你快点!” 这声音一出,尘期和谢昼齐齐一顿。 他们在江识的身体里?! 江识你的劫来了[可怜]我超喜欢的角色即将登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不识怀瑾5 第24章 不识怀瑾6 江识叉着腰站在日光下,背上还背着一柄极长的剑,太阳毒辣,他却仿佛察觉不到一般,眼神盯着客栈门口立着的那人。 尘期跟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那道身影。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把他惊到了,那身影居然同江识有八分相似,但看气质,这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谢昼与他同锁在这里,仿佛能洞察他内心一般,低声道:“这是他哥哥,江家名士,江却云。” 这不就是当时和江旻文一起来的那位?尘期想起那时的江识对江却云根本是爱答不理,一句话也不讲,但看这场景,怎么两人不像是生疏的模样? 江却云也和他一样,背着一柄长剑走来。 尘期定睛一瞧,这时的江却云与他在山上看到的又有些不同,眼前的这位更年轻些,神色更加冷冽,依旧是明月清风。 他来时还带了个纸包,递给江识:“我同店家要的,你爱的烧鸡。” 江识欣喜接过,笑着揽上江却云的肩膀:“我就知道哥你最好了,这次父亲叫你带我出来,可算是带对了。” 两人总算是离开了日光,朝着路旁树荫处走去,这一移动,带着尘期将四下场景看了个遍。 这是某处的一个小镇,看百姓穿着不像临安,倒更像是渝州向西一带,江识和江却云走在路上,甚至有不少百姓上前来打招呼,尤其是对江识,一个二个都十分热情。 他也毫不客气,一只手揽着长剑,另一只手还不忘同路旁摆摊的姑娘打趣:“妹妹今日美哟,可有卖不掉的?今日小爷我包圆了。” 那姑娘被他撩的脸红,居然也半推半就着回应:“这是你说的,那我可就等你了。” 江识大笑着回过头,看见江却云冷冽的神色,不自觉收敛了些,随手将那只烧鸡往身后一丢,挂在长剑剑柄上,背在身后一摇一晃:“别冷着脸呗,这里多好玩?你瞧那些百姓,多同他们讲一讲,逗逗乐,大家都很热情的嘛。” 江却云神色没松懈,扫过来看他一眼,语气平平:“你招惹的人还少?我们此去能不能折返还不一定,若是姑娘家当了真,卖不掉的还要找你来算账。” “总有再见面的一天。”江识笑嘻嘻地撞上他肩头:“做人别这么无趣,我愿意她愿意,怎么与你无关,你却不满上了?” 尘期听了一路,不禁汗颜,这哥俩的性格当真是两模两样,除了相貌相似之外,无一处重合。 本以为这样直接的话会让江却云难堪,谁知他只是看了江识一眼,摇摇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世上很多人都这样。” 江识不再反驳,将话题巧妙岔开了:“得了吧,都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我可听出茧子了,不如我们来聊聊这次要除什么邪祟?你给我讲讲呗哥。” 听到这里,尘期总算是抓住了一些苗头。 谢昼的声音适时响起:“大人,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江识其实是江家人?” 他们此刻被锁在同一具身体里,明明是谢昼在讲话,尘期却莫名从胸腔能感受到一阵嗡鸣,仿佛对方的言语自内而外发出,十分逼近。 “我与他相识的时候,他已经退出江家了。”谢昼顿了顿,尘期的胸口也顿了顿:“后来他同我回谢家,我也从未问过他退出家族的具体缘由,如今看来,我们也算是要撞破人家的秘密了。” 其实不消他说,尘期也能看出些不对的苗头,只可惜是在他醒来后才有所察觉的,那年在谢家做君师,他还真不知道这江识居然是江家人。 当年江家谢家各占一头,另一大家曲氏掌管边疆,与他们并无过多来往,眼看着江识唤江却云一声哥哥,又道父亲,想必两人在江家的地位绝对不低,江识就这样退出江家加入谢家,这得是多大的仇与怨? 尘期不做过多评价,只闷闷地回他:“这也并非你我所愿。” 谢昼笑笑:“大人所言极是,世上大多事都身不由己。” 这话本就是顺着话头讲出来的,不知是不是此刻他们共鸣,尘期莫名感到一阵胸闷,心底有股酸涩不断往上泛。 他想伸手去摁住胸口,但行动受限,只得硬生生将那股闷痛忍下去,谢昼这话说完,他们之间无人再言语。 江识却是从江却云口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悠哉游哉又晃着脑袋去瞥周围景象去了,此刻的他更像是个少年,出来除邪都跳着步子,十分雀跃。 他们这一走便是走了一天,期间江识闲不下来,不是抓蚂蚱便是上树摘果子,与他相比,江却云更是惜字如金,只有在他闹得狠时出声制止两句。 尘期此刻同江识共感,那份欣喜与孩童般的乐趣也让他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滋味涌上心头,尘期想到,许久以前自己也做过这样的事。 他不常下山,在去谢家做君师之前见到最多的人便是楼影与师父,后来有了机会,总觉得外面哪都新鲜。 随即,他又转念一想,如今睡了十年,外面对他来说同样新鲜,只不过这份新鲜与先前不同,以往他不用担心身份问题,如今不仅要避着人,就连身体都大不如以前了。 根据谢昼先前所言,再加上江识这一路表现,尘期已经能推断出,这是江识仍在江家做少爷的时候,那时他还没出山,江识也没认识谢昼。 他们一同穿过山脚,一路上走过不少镇子,只要是有邪祟,江却云一柄长剑几招之内便能拿下,这附近人烟重,邪祟都是些小喽啰,即便如此,江识也满眼钦佩,靠在树旁一面喊着加油哥哥一面啃鸡腿。 江却云刚斩下一只鬼的头颅,抬眼瞧见他这副模样,没忍住嘴角上扬,但也只一瞬,又落了下来:“好了,走近些。” 江识不乐意:“干嘛,不是都死了吗?” 江却云剑没入鞘:“你来看这只鬼,能发现什么?” 江识晃过去,眼神随意瞥了瞥。 尘期顺着他眼睛,看见地上躺着的那鬼色如甘青,面带诡笑,脖颈被江却云斩断之处流出黄汁,还有酸涩刺激的气味返上来,闻得人直恶心。 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没想到江识反应居然不逊色于他:“尸鬼,通常群体出没。有一便有二三四,行动力缓慢,低阶鬼群,就是缠上百姓会有些恶心。” 言至于此,他顿了顿:“这里只有一只?” 江却云看他一眼,颔首道:“是,接下来由你带路,去寻尸鬼群。” 尘期本以为,以江识的性格,会懒洋洋拒绝,没想到他欣然接受,还真就背着剑走到前方去了。 离这里不远处有座城,此刻他们正站在城郊林里,将这周边排查过一遍,确认再无尸鬼,这才向着进城方向去了。 江却云由他带路,全程一言不发,反倒是江识絮絮叨叨,又将那烧鸡纸包甩到身后去了:“这尸鬼若是在城里,惹出的麻烦可就大了,可这单独跑出来一只倒也奇怪,难道是他吃腻了跑出来换换野味?” 无人回答他,江却云像是打定了要他锻炼,暗暗看他几眼不作声,江识无奈,晃着马尾随江却云进城去了。 走到城关,尘期心里咯噔一声。 这地方,不正是淮城吗? 方才在城郊他没认出来,还可以说是没来过不熟,但这进了城,尘期才意识到以往的淮城同如今的差距有多大。 过了城关,尘期明显能感觉此时的淮城比现在的更热闹繁华,整座城也并未笼罩着乌云,那些阴郁气氛一扫而空。 江识视线扫了一圈,奇道:“不对吧,这是城西门,今日人这么少?” 他抬眼同江却云对视一眼,默契飞身朝着两个方向去了,江却云向东,他向南。 此刻的江识正是年轻气盛,体内灵力蓬勃,尘期只觉得风声在自己耳畔呼啸而过,眼前全是光晕,速度快到他忍不住直呼陌生,他若是灵力未受损,也能同江识一般意气风发。 江识背上的剑灵力未收,不止将那只烧鸡挂的稳,甚至这一路还能为他自动指引人最多的地方,几个集市转完,终于让他在南面的一个摊子旁发现了异样。 那摊子后正围着不少尸鬼,裸着□□吐出舌头,身上腐烂之气源源不断散发而出,最关键的是那摊上还有不少百姓浑然不觉,有人闻到异味,抓耳挠腮四下巡视。 眼看着他就要和摊后抽搐着蠕动的尸鬼撞上,江识大喝一声:“让开!” 他这一喝,背上长剑已然出鞘。 这剑散发着和且慢全然不同的光芒,灵力大盛,江识喊完这一声便跃起朝着尸鬼去了。 剑上灵力完全没收着,再加之他状态极佳,别说是一群尸鬼了,此刻就算是来些高阶邪祟,要接这一剑也得掂量掂量。 果然,剑还未到,剑气就已经将不少尸鬼震飞,但江识要的不是这个效果,这些杂碎对他们而言低阶,但对百姓来说,已经是足够麻烦的存在。 待到一剑将他们的头颅全部斩下,江识收剑入鞘,走近前去检查那些尸鬼是否还有遗漏。 许久未作声的谢昼在此刻终于吐出一口气:“他这么打,怕是百姓都要被他甩飞几里。” 尘期心里也有这想法,果然,扭过头去,一旁的糕点铺都险些被掀翻,那些百姓都围着小板车,伸出只脑袋畏畏缩缩看过来。 江识一张引燃符甩下,将那些尸鬼全部点燃,还不忘冲不远处人群笑笑,宽慰道:“莫慌莫慌,有我在。” 尘期汗颜,只怕是有你在更不心安才对。 出于好奇,围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江识盯着地上的碎块变成一堆灰烬,正要往回走,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紧跟着就是孩童的哭声:“啊啊啊啊啊娘!!我害怕……” 尖细的声音不止将看热闹的人群割成了两半,也将江识的视线紧紧吸引了过去,只见一只尸鬼正双手扒在一个小姑娘肩上,死死盯着她的头! 那尸鬼不知身上附了什么东西,居然比寻常的尸鬼阴气更重,可明明是这么明显的活靶子,江识居然没察觉到。 那颗腐烂的头颅悬在小姑娘头顶上方,空洞的眼眶流出粘液,它慢慢张开自己的嘴,那嘴巴竟是直接从两边裂开来,直至下颌整个脱落,头颅一分为二。 奇长无比的舌头从那尸鬼嘴里探出,江识浑身一冷,当即拔腿冲去:“其他人先让开!” 可说时迟那时快,尸鬼狠狠带着自己的脑袋向下一砸,那舌头甩到小姑娘脸上,留下一串长长的水痕。 原先呆若木鸡的人群登时爆发出惊天尖叫,开始四散开来,各自找地方撒丫子狂奔,喊的喊哭的哭跑的跑,一时间场面极度混乱。 就当那小姑娘的头马上要被尸鬼的嘴吞下时,从它身后伸出一只手,迅速抓住头皮拎起它的头。 与此同时,有只又快又狠的匕首在那尸鬼脖间划过,明明是柄短小武器,在那人手里如同削铁如泥,只一瞬,尸鬼的头颅便掉落在地上。 江识狂跳的心这才稍稍止住些,他抬眼看去,恰好与那人对视上。 尘期心里“咦”了一声。 喻公庙里雕刻的石像同这人,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不识怀瑾6 第25章 不识怀瑾7 四下混乱,但尘期看得真切,那人未遮面容,一双慈悲的眉眼叫人见了便不会忘。 不只是他,就连谢昼也没忍住,出声问道:“大人,这人……是不是庙里那位?” 尘期感受着胸口闷闷的震颤,嗯了一声。 江识与那人遥遥对视上,只愣了一瞬,抬脚便上前去处理尸鬼的头颅。 与此同时,方才还手起刀落、动作迅捷之人转身便开始安抚百姓,语调与他斩下尸鬼时的凌厉截然不同:“不用怕,这只是个戏法,很快就会结束的。” 被他揽着肩头吓呆了的小姑娘此刻根本听不进去,哇哇大哭着甩开手便跑走了。 江识只瞥了那边一眼就低头仔细去处理这只不同的尸鬼,低阶尸鬼是没有思考能力的,他们仅凭气味与听觉来追踪人类踪迹,因此行走的很慢,且容易被气味所迷惑。 但这只尸鬼明显不同,他不仅能精准的找到人群中精气最足最纯的孩童,居然还能隐匿了邪气混在百姓里,若不是那姑娘尖叫出声,再加之尸鬼本就四肢僵硬,行动缓慢,恐怕等到发现已经是来不及了。 尘期感觉到手臂上寒毛直立,想必是江识也清楚再晚一步发现的后果,越是明白,他便越好奇当机立断出手的那人是谁。 江识正犹豫要不要用那引燃符先将这尸鬼的身躯烧了再说,身后一道熟悉的剑意传来,他转身看去,果然是江却云:“哥!来看这个!” 一剑扫出,四周清明了些,江识这才站起身,意识到什么:“这里何时起的雾?” 江却云轻巧落地,利落收剑入鞘,他视线迅速扫过周围。 待到确认周围并无大碍后,他这才答道:“不知,尸鬼成群,东面已经清理干净,我过来看看。” 见了地上那只散发着浓浓黑气的鬼头,江却云神色微变,原先蹙起的眉此刻皱得更深了:“这是何物?” “不清楚,这只尸鬼与别的不同,它身上附了东西、哥你站远点,小心……” 江却云丝毫不惧,眯着眼确认过后便伸出剑鞘碰了碰地上的鬼头,得到肯定这才松下气来:“应当是误食了这周围沾着邪祟的生肉,东面没有这样的尸鬼。” 尘期见他动作迅速,丝毫不拖泥带水,暗自道这江识如此莽撞,恐怕有一部分也是这位哥哥的功劳。 江识闻言,立马笑道:“那好,你去排查,方才这里有帮百姓,亲眼所见我斩尸鬼,恐怕这会儿是吓得魂都要没了,我去安抚一番,你看如何?” 江却云凝噎,尘期想起他方才灵力大盛的那一剑,也不知所言了。 正当江却云神色凝重之时,身侧一道轻声温和的声音传来:“如有需要,我可一试。” 两人齐刷刷扭头看去,居然还是刚才那人,他被那小姑娘拒绝后一直没走,注意着江识这边,直到他们聊起这个话题,这才进来插了一嘴。 江却云才来,必然不知方才情形,瞥了那人相貌几眼,当即摆手道:“不必,你快些回家去吧。” 这话本无意,不过是句关心,但江却云此人说话十分无趣,淡得很,语调也是平平,听到耳朵里便有种寡淡的滋味,要是神情再严肃些,那便是妥妥的明厉拒绝。 果不其然,那人闻言,神色怔愣了下。 不过一瞬,他又转而笑吟吟接道:“无碍,今日不帮,明日我也是要将这城内排查一遍的,况且方才情形,你身边这位公子不是看过了么?我并非拖累之人。” 此话一出,江识神色都僵了。 他本就有意在回避那尸鬼抓了小姑娘这事,江却云来了也不敢往那方面扯,如今被面前这人点破,他自然是生怕被自己哥哥发现免不了一顿责骂。 但人家确实是帮了大忙,江识虽不愿挨骂,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能力,只得赶着在他说出更多东西之前掐断话头:“对,他有点东西,刚刚帮了不少忙,就带上他呗,你同他一起去排查,我去安抚百姓。” 江却云看他眼神乱飞,瞧出些端倪,正要问些什么,那人却又开口了:“公子,我来照顾,你们一同去排查。” 尘期感觉到江识胸腔有股火冒了上来,烧得正旺,要是江却云不在这里,说不准他就同那人大打出手了。 怎么还蹬鼻子上脸呢?给你机会你要更清闲的? 江识想也不想直接道:“不行!你看你刚刚劝那小姑娘,她理你了吗?” 对面声音温柔:“她才受过惊吓,情绪过激再正常不过,我倒想问问这位公子,为何见了百姓却还不停手,反而要冲上前去?” 一听这话,尘期便知此事要完。 果不其然,江却云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紧紧扫过来了:“阿识,方才你伤到了百姓?” 江识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先说漏了嘴,连声找补:“不不不不是!那摊子后面有尸鬼群,我去斩尸鬼,有什么问题啊?” 那道温柔的声音又徐徐插了进来:“救人无错,但你剑气太盛,不仅伤鬼,同样伤人,看到那边的小摊了吗?刚才便是你那一剑将它险些掀翻的。” 江识哑口无言,要这么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江却云对弟弟了如指掌,几乎是不用求证便能知道面前这人说的是真的,他视线冷冷扫过江识面庞,没多言,只侧身向那人颔首道:“既然公子有自保能力,那便暂且将百姓交于公子,多有麻烦。” 说罢,他一甩衣袖,先行向城北去了。 眼看着到手的清闲要跑,江识恨不得同面前这人好好讲讲“道理”,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一直是弯着唇角,语气又轻柔,说的也是事实,一时间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于是他猛地一咬牙,走之前特意上前去用力撞上对方肩膀,两边一个对视,江识这才看出这人长得并不赖,眉若山水,目带悲情,额间还有颗极小的痣。 假菩萨装什么真慈悲? 见了这副模样,他骂又骂不出口,只得憋着一肚子气追上江却云离开了。 他三两下追上去,待到周围没了旁人,自然是少不了被江却云一顿严词教训,不仅丢了清闲还挨了骂,江识此刻内心别提有多不爽,一路上排查都置着气。 所幸是个好结果,那尸鬼是吃了淮河边的一条烂鱼才被邪祟寄生上,江却云当即对淮河进行了检查,并未查出异样,无奈只能先告知周边百姓不要在淮河里捕鱼,将剩余尸鬼一扫而空,这才带着江识回了城中。 彼时早就夕阳西沉,江识又犯少爷性格,吵闹着叫饿,江却云虽同他生气,但瞧他露出一副撒泼模样,只得压着性子带着他去了最近的酒家。 两人走到那酒家楼下,却见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仔细看过,才发现围着的全是百姓,面上还带着笑,不断踮脚向包围圈内看去。 江却云并未露出什么不满的神情,倒是江识爱凑热闹,眼瞧着大家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色,便也伸着脖子要去看看。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就连尘期都忍不住腹诽,江识啊,你真是冤家路窄。 被围在包围圈中间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上午同他有过口角的“假菩萨”,此刻他换了衣裳,一身青衫更衬得面含春水,倒真显得有些神性了。 江识原本还呲着大牙乐呵呢,一看清楚那人的脸,登时连话也说不出口,绷着神色又灰溜溜回到江却云身旁,一言不发。 江却云怎能察觉不出异样,瞧他这神色,也不过是稍稍伸出头去,看见是那“假菩萨”,他神情有些松动,只犹豫一秒,便挤上前去了。 谢昼看得久,此刻才笑道:“江却云惜才,怕是要同那位散修多说几句了。” 果不其然,江识僵着身子,眼睁睁看着江却云上前去同他攀谈,不多时便把人带回来,主动领着往酒楼里走:“公子先请……阿识,快点跟上。” 江识此刻是一点都不想再吃这个饭了,对于自己非要凑热闹上前去看这一行为更是十分后悔,只觉得给自己挖了个坑,如今真是掉到底也爬不上来。 包间内坐着的三个人,只有江识最坐立难安。 他上午才挑衅人家,暗戳戳撞他肩头,谁能想到对方晚上就同自己坐在一起,还受到哥哥的青睐? 想到那人轻飘飘几句话便挑明了真相,江识生怕他又说些什么,又是一阵咬牙,只捧着茶盏死死盯着他。 尘期同样感受到江识心里的怒意与酸胀,透过他眼睛看向对面端坐着不失礼仪的那人,心道,恐怕江识要在对方身上吃不少苦头。 人是江却云邀请来的,江识自然愿意做个甩手少爷,不搭理他们,只观察那人的一举一动。 江却云率先朝他奉上一杯茶:“今日有劳公子,请问公子姓名,是哪家剑修?” “假菩萨”笑笑,依旧是一派温和嗓音:“无碍,我姓喻名怀瑾,散修一位,并未加入家族门派。” 此话一出,可是将四位都惊到说不出话了。 在场的两位与被锁的两位皆是一言不发,紧紧盯着他。 这周开始缘更啦^^三次太忙,再加上数据惨淡,打算耐心沉下性子来慢慢写。 上次找了个老师帮忙看文,她说感觉整篇文章都淡淡的,没什么冲突主角也不着急完成任务,主角不着急读者也不着急,这样一讲我才想起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可惜了还想着多多练习节奏的TT结果还是失败了…… 就这样~大家天天开心(不坑抱抱^^) 2025.9.19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不识怀瑾7 第26章 不识怀瑾8 喻怀瑾这一名字,并不陌生。 在家族林立,加入门派施展抱负,实现自己伟大男儿梦为热流的时代,有一位仙风玉骨的剑修在比武大会中脱颖而出,他最有名的并不是那副犹如菩萨般慈悲的长相,而是一柄软剑。 正所谓过刚易折,但若是让这帮意气少年去挑柄软剑也是无人愿意的,偏偏那位剑修修的就是软剑,不仅如此,他的剑也如人一般,剑下留情,步步留路,方才还悄无声息架在脖子上,下一秒便能撤掉被换成一把更好对付的短匕。 同他打过一场的人,都称他的剑像是“情意绵绵”,步步点到杀招,却能顷刻间化去戾气,转为温和。 这比武大会,正是仙门百家收普通弟子最好的表现时机,在一众拿着木剑毫无灵根的百姓中,他的存在被衬托突出到极致,一时间,不少家族递去话头,纷纷向他示好。 有位家主先前太高傲,原以为这种小打小闹般的比武不会有什么水花,直到他出场这才有些着急,也同别人一般挤上前去,表示愿意收他为徒。 谁知那人拒绝了在场向他示好的所有家族,缓缓一躬身,带着他的软剑下台去了。 明明都被拒绝了,那位高傲的家主却不愿意,追着上前去要他给个说法:“你既看不上,又何必站出来招惹他人,与百姓相比呢?” 那人怔愣片刻,随即笑道:“喻某并非瞧不起,只是这具身体灵根极差,只愿做个逍遥人,至于刻意同百姓相比的,另有其人。” 不少同家族有关系的弟子,自身天资不够又想入门,便会选择参加民间比武大会,再装作“恰好”被家主挑走,这次的大会也有不少,但就这么被那人点出,实在是不太好看。 众人哗然,明白过来这意思后各怀各的鬼胎,那家主高傲,不愿做此等下流之事,闻言居然对这个喻某生出钦佩之心,于是问道:“报上姓名,你这人我结交定了。” 那张菩萨面庞施施然行了一礼:“晚辈喻怀瑾,幸识。” 从此,这个名字流传于江湖之中,赫赫有名。 尘期常年居于山中,虽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方才在那石碑上看到过,便自觉带入一位性格刚烈的名士身上。 谁能想到会是这样一副软心肠? 喻怀瑾报上姓名,江识心里的郁结不疏反聚,盯着他的眼神更郁闷了,反倒是江却云稍有怔愣,随即反应过来,也报上名:“江家江却云,幸识公子,这位是家弟江识……江识,不得无礼。” 对面那人看上来,目光中带了些笑吟吟的意味,江识攥紧手里的杯子,憋了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尘期大概能明白他在想什么,谁能料到上午同自己有过争执的人居然是那位赫赫有名,各大家族求之不得的人才呢?更何况早晨一事,确实是他有疏忽,怎么算对方都压自己一头。 再加之一向珍重的兄长对他竟也是敬佩万分,江识心里平白生出一丝不爽来,但碍于江却云在场,只得摁下性子,别扭道:“江家二少,江识。” 喻怀瑾听了这话,非但没笑他这么“张扬”的介绍,反而端起桌上茶盏,双手举起奉上前来:“久仰二位,早就听闻江家公子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尤其是这位二少爷,少年英气,喻某佩服。” 说这话时他是笑着的,语气真诚,尘期感觉江识堵在心里那团气居然消了些,没再来火了:“嗯……知道就好。” 席间气氛总算是活跃了些,店家上了菜,三人又是好一番推脱,这才动筷。 江识坐不安分,埋头吃饭就算了,还时不时去瞄喻怀瑾动作,看他小口啜汤,小口吃饭,忍不住腹诽,这人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拿起短匕的时候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盯得光明正大,因为江却云正与喻怀瑾攀谈,无人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况:“喻公子,你灵根的问题,是否有同郎中看过?” 普通的郎中是看不了这些问题的,他们说的郎中默认是瞧灵根,看双丹的医师。喻怀瑾明白这一点,放下汤碗温声道:“不必看,我本无意追逐名利,这副身体够用就好。” “够用”这词引起了尘期的兴趣,若是此刻他在场,那必定是要仔仔细细将这话咀嚼一番,后续找机会问出何意的,只可惜此刻受限于无间幻境,他只得暗自希望江识能金口大开,替他的好奇多问两句。 不料江识仿佛根本不感兴趣,除了吃饭便是偷听。 期间虽一言不发,但小动作倒是搞了不少,不是敲碗筷便是拨弄自己的剑,见无人理他,还在桌下悄悄用腿去踢江却云,试图让对方看自己一眼。 怎料江却云仿佛毫无察觉,倒是喻怀瑾频频看来,每每同江识对视上,两人眼底都是一片疑惑。 江却云依旧浑然不觉,却替尘期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够用?喻公子你……” “忘了解释。”喻怀瑾视线转回来,那双含情眉眼在此刻显得认真了几分:“这些年我一直行走于山水之间,四处游猎,替百姓解决周边邪祟,虽说灵根差,但一些低阶邪祟于我而言并非难事,才出此言。” 闻言,这才让江识终于不再闹腾,多瞧了他几眼。 盯着他侧颜及低垂着的眉眼,饶是再怎么不爽,江识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位“假菩萨”,或许还真有慈悲心肠。 想起什么,他自嘲般笑笑,率先站起身,抬腿迈出包间去了。 江识吃饭快,同席间那两人又没什么可谈,不如提前离席看这淮城夜晚景象,他与江却云毕竟手足,无需多言,只在屋外等着便是。 不出所料,没多久江却云便同喻怀瑾一齐迈出酒楼,江识同二人遥遥对视一眼,依旧斜在一旁不作声。 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江却云忽然低下头去指了指喻怀瑾的衣摆,江识正盯着他看,见状也毫不犹豫顺着向下看去,这一看便如五雷轰顶,怔愣住了。 喻怀瑾青色衣衫下摆显然是被人蹭脏了大片,甚至还有些印子清晰可见,江识想起自己悄悄踹江却云却得不到任何反应,又联想起喻怀瑾频频看来的眼神,登时心里一凉。 这家伙最喜欢轻飘飘地说出揭露人罪行的话了,要是他说是自己踢的,回了客栈又免不了江却云一顿说教。 江识自认倒霉,抱着剑死都不愿意上前去吱声,只冷冷看向他们,谁知喻怀瑾笑笑,摆了摆手便快步离开了,并未多言。 他看向那人单薄的背影,有些意外。 江却云已经向他走来:“走吧,该休息了。” 江识闷闷地“嗯”了一声,不愿过多作声。 他本就少年心性,这一点尘期和谢昼都明白,只是当下的江识比尘期所熟知的那个江识更多了些撒泼打滚的意味,更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公子。 按理说喻怀瑾席间夸了他,还替他瞒下踢踹一事,江识本该情绪好些,但尘期能清晰体会到胸口处的郁结始终不散,甚至还带着些不罢休的气势。 谢昼的声音出现的很及时:“其实对于这位喻公子,我有所耳闻。” 尘期早就习惯两人被锁在一具身体里带来的共感,默认他了解自己心思,也就不作打断,听他继续讲下去。 “这位喻公子自幼丧父,十岁丧母,可以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可惜幼时得病并未及时救治,这才使灵根有损。” “他认下山里一位高人做了师父,从此仗剑天涯,只为解百姓困苦,的确是位真君子。” 不消他说,尘期也能瞧出喻怀瑾面相不似趋炎附势之人,只是…… 不知是不是在这里困了太久,尘期本就灵力不稳,此刻更是一时攻心,低低咳了两声,整个人也有些抖。 只是他瞧这喻怀瑾眉目间悲苦太重,怕是不得善终。 报喜不报忧,更何况是位已经逝世的人,尘期没有将这话说与谢昼听,只是强行忍着抖,又将周身灵力走了两遍。 意识之外,江却云瞧出江识的不对劲,似是想说些什么,又被江识抬手挡了回去。 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言到客栈,直到要分房了江却云这才出声提醒:“明日晌午出发,早些歇下。” 江识嘴上应着,脑海中却反反复复都是喻怀瑾快速了解那尸鬼的模样,心中郁结愈发堵塞。想了一阵也想不出自己生气的缘由,只当是看不惯那人笑嘻嘻将他怼到哑口无言的模样,他这么想着,强迫自己睡着。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他便从床上翻了下去。 真是见鬼,夜里没睡好就罢了,居然还断断续续做了一夜的梦,梦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假菩萨喻怀瑾。 对方站在他面前,居然在哭,江识看着那双柔情眉目溢满泪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爽感,心想你也有这天,但他那样哭一晚上,谁都遭不住。 于是这般,江识一夜没睡好,尘期也跟着他看了一夜的俊美人儿落泪,心道还好他认识的不是这个时期的江识,否则以他的聒噪程度,绝对是要被自己嫌弃的。 觉没法睡,他干脆起身出门去觅食,刚收拾整齐拉开房门,江识便瞧见一袭白袍站在门口,眉目温柔地看着他。 谢昼在此刻突然插道:“大人,这位喻公子的风格倒同你有些相像。” 是有些,但眼下更重要的不是这个吧。 江识差点没收住嗓音:“我靠了……你是人是鬼啊?为什么大早上在我房间门口?你有什么怪癖吗?跟踪我?” 喻怀瑾无视他这一连串问题,抬手向上指了指:“我住楼上,江二少不知道么?” 江识做了一夜关于他的梦,此刻看到他都起一身恶寒:“谁知道……你干什么?有事吗?” 闻言,喻怀瑾歪了歪脑袋:“我是来问江二少,打算什么时候赔我衣裳的。” 什么衣裳? 江识正要不耐发作,猛地想起昨夜喻怀瑾青衫下的那片脏污脚印,以及喻怀瑾笑着摆手离开的画面。 我靠了,敢情这人是只对百姓宽容啊?就这点小事都要找上门来计较? 江识不可置信:“你至于吗?” 本以为喻怀瑾会说出什么迂回的话来让他信服,谁知对方完全不接招:“至于,我随身衣物不多,换洗不便,所以江二少,你打算怎么赔我?” TT君子论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不识怀瑾8 第27章 不识怀瑾9 江识憋了半晌都不知该讲什么,他自知理亏,但对方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又让他十分不爽。 看不惯的人叫他往东,他偏要往西,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别人占据上分,使自己落入两难之地。 于是江识抬起下巴,鼻间嗤出一声:“给你钱,要不要?” 尘期跟着他做出这动作,心想这可真是无礼到了极致,喻怀瑾若真是贪财之人,以他的资质挑个家族进,再以上佳的丹草妙药供好自己的身体,何惧没钱花? 谁知喻怀瑾非但不生气,反倒真的歪着脑袋认真思索起来:“并非行不通,但掌钱一事,还是要问过大公子,不如我先去同他知会一声,你看……” 江识立马消气,神色慌张:“别去!我听你的,你要怎么赔?” 喻怀瑾眉眼弯起:“好说,江公子同我走吧。” 虽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江识此刻被他拿捏住命门,只得跟随着喻怀瑾出了客栈,向主街走去。 此刻时辰正早,但街上已有不少百姓,街边摆着的点心色香味俱全,勾的江识蠢蠢欲动,他本就想出门去找些吃食,昨夜没吃饱却是被气饱的,此时闻到香气更是饿的头晕眼花,目光移不开。 但他又忌惮喻怀瑾一个不满意要去告状,只得幽怨般将视线移走,盯着面前那白衣背影猛瞧。 谁知喻怀瑾脚下一个转向,居然向着那摊子去了。 “老板,两块米糕。” 喻怀瑾付了钱,笑眯眯转过头来:“江二少,坐吧。” 江识正有此意,听他这样讲更是毫不客气,只是多了个心眼多问了句:“你不是要我来给你赔衣服吗?” 喻怀瑾坐在他对面,低眉敛袖:“不急,先吃饱再说。” 江识没话同他讲,他却又添了句:“若是好吃,再带些回去给大少爷。” 嚯,江识了然般笑笑,原来是想巴结他哥。 你等着,没门。 米糕很快端上,糯香的谷粮挟裹着甜腻的豆粉,香甜的气味随着热气攀上江识全身,令人食指大动,不仅如此,那老板还送了两碗热米汁,作以解腻。 喻怀瑾将碗碟推向江识,笑着同那老板打招呼:“许先生,近期生意如何?” 米糕摊主穿着粗布麻衣,浑身沾满油腥,所幸这会儿来吃米糕的人不多,他也能闲下来同喻怀瑾多唠一会儿:“还不错,我这小摊重修过后生意大不同以往,但日子也算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哎,人嘛,总要生活的……” 江识嘴里塞着热气腾腾的米糕,抬头听他们闲聊,待到那摊主走了才忍不住问道:“你认识?” 喻怀瑾摇摇头:“来吃过几次,了解过一些事。” 这种话头,基本上后续有大事要讲,若是尘期在场,此刻也一定是坐在一旁埋头吃饭等着他们说下去的存在,但江识心直口快,想了解什么直接就问:“什么事?” 喻怀瑾端起米汁,小小啜了口,随后道:“你可知,整座淮城在三年以前,曾受一位富商管控?” 江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家里看得严,哪有机会了解这些,于是他摇摇头,继续啃他的米糕。 “这位富商算得上是供着这淮安城不少生意,因此城民十分敬仰他,不仅如此,令郎也十分优秀,从小便习得武术,力大无穷。” “整座淮安受他好处,自然将那富商当作是恩人看待,对这位小公子也是万分包容,无论去到哪,周边必是人声鼎沸。” 江识听他这样讲,眉头不自觉抬起,几口米汁下去,将米糕的甜腻解了不少,早起还迷糊着的脑袋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开始认真思索喻怀瑾的话。 “有一日,那小少爷听闻有一比武大会,能叫普通人家的孩子有机会入仙家,学习修仙术法,受万人瞩目。” “他想做事,自然是有不少办法,但偏偏这件事不好办,想要入比武大会也有门槛,三月之内,必定要做一件能叫众人信服的善事。” “照理说作为富商的孩子,有权有钱,也有能力,这件事应当难不倒他,偏偏这位少爷有个致命的缺陷,他思索能力较弱。” 听到这,江识没忍住笑出声,什么思索能力弱,不就是蠢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如此搭配屡见不鲜,倒也配得上他身份。 “那富商听闻有此等机会,必定是要想尽办法送少爷参加,可惜商贾毕竟是商贾,利弊分析全面,全然忘记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水平。” 蠢人做事与常人尚且不同,更别说与聪明人的对比了。 那富商打拼多年,自然是考虑全面,想出的办法换了常人来也许万无一失,但蠢人的思索能力无可比拟,这其中出的差错,也许旁人根本想不到。 喻怀瑾说渴了,端起碗又喝了一口这才继续:“原先他们的计划便是安排人马假装歹人入侵淮安,关键时刻派那少爷前去相助,赶走歹人也算是做了好事一桩,谁知到了那天却并非如此。” “那小少爷自幼习武,但真正能同他人打斗的场面很少,一切流程安排妥当,偏偏那小少爷就想展现风姿,同那帮歹人打的天昏地暗,沿途一路打砸,毁了不少建筑不说,甚至还误伤围观百姓。” 江识举着米糕的手顿住了。 尘期原先听得认真,至此才明白过来喻怀瑾是何用意,忍不住在心底道声好。 “那歹人本就是找人假扮,也受了富商嘱托,不可误伤他人,但那小少爷力大无穷,不接招便是受死,只得拆着招式朝城外走去,可惜无用,本该是好事一桩,这一架打完,半座城都被砸了个七七八八,受伤的百姓也有不少。” 喻怀瑾直到此刻才抬起头,柔着目光看向江识:“江二少,你觉得,这位小少爷如何?” 一颗极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足以激起万丈涟漪,江识慢吞吞吃完米糕,这才说道:“蠢,虽本性不坏,却反将好事做毁,害人不浅。” 说完,他又端起碗:“但罪不至死。” 闻言,喻怀瑾居然唇角上扬,目中的柔情褪去半分:“的确罪不至死,但也没受到什么惩罚,被破坏掉的房屋建筑用了近三个月才修葺完整,那些受了伤的百姓至今有部分人也没能将身子养回来。” “至于那小少爷,歹人一事过后成功参与比武大会,拿到了很不错的名份,如今早就入了仙家,做了门生。” 这个走向是江识没想到的,尘期也有些错愕,跟着江识一起抬头,愣愣地看向喻怀瑾:“为何……” 对面那人低着眉眼,方才讲故事的娓娓不复存在:“他是富商的儿子,你觉得他能得到什么惩罚?” 尘期先反应过来,方才被这故事激起的好奇转眼间便沉了下去,心情转而平静。 江识也意识到什么,不等他开口,喻怀瑾又道:“世上大多数便是如此,许多事无道理可言,普通百姓所要讲求的公平,也不过是心安罢了。” 这可真是,太沉重了。 江识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正在忙碌的米糕铺老板,不知心底是何滋味,只愣愣的看了阵,便站起身抬脚朝对方走去。 那老板正急着将蒸笼抬起,一抬头见方才那位气度不凡的客人站在自己面前,神色错愕:“这位公子,你……” 江识不耐烦揉了揉头发:“那个,米糕味道很不错,再来五块帮我装起来吧。” 老板:……啊,好 那老板低头去包装米糕,动作娴熟,江识注意到他手上的伤疤,正要说些什么,喻怀瑾却是跟了上来:“江二少,这是给大少爷带的吗?” 江识咬咬牙:“嗯,我觉得好吃不行啊?” 喻怀瑾轻声笑道:“行。” 听到那声笑,江识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盯着他,这一盯,却是将自己钉在了原地。 他不是没见过喻怀瑾笑,昨日见了不少,总觉得他笑得很虚伪,有种对谁都如此的感觉,但当下对方唇角扬起的这点弧度,莫名让江识看得怔愣。 或许因为此刻对方眼里的不再是慈悲,而是真心实意深达眼底的笑意。 “江识,我很佩服你。”喻怀瑾眉眼弯弯:“身为富家公子却以善行事,一点便通,悟性极高,幸识。” “衣裳便不用你赔了,若是下次再见面,你请我一盏茶就好。” 尘期感觉江识的脸在发烫。 晌午出发,江却云准时出了房门。 谁知一出门,江识已然收拾完整,站在大厅坐着等他了。两边对视,江识迎上江却云怀疑的目光,率先站起身,将手里的纸包递给他。 不止是他,喻怀瑾也站在一旁同他等待,此次江识与江却云的游猎结束,今夜便要赶回江家,而喻怀瑾还要继续游走于江湖之中,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两人踏上归家的路,这一路江识都不怎么言语,倒是让江却云频频看来,摸不着头脑。 看了这么一出,尘期算是对那位喻公子有了更深的见解,只是对于这无间幻境,以及施术者的了解,完全没摸着头脑。 难道这幻境还没看完?竟是有这么长? 尘期想开口问谢昼,猛地想起自己对他过于依赖,几欲开口又闭嘴,如此来来回回,总算是没忍住:“江识和这喻公子,还有故事?” “有。”谢昼沉沉道:“我先前了解不多,看了这些才明白,江识当年很有可能是因为喻怀瑾才退出江家的。” 第28章 不识怀瑾10 此后几月,江识都在江家呆着,做他的好好少爷。 这期间记忆内容直接被跳过,只闪回了几道江识每日无聊颂书爬树抓鸟的画面,得益于这无间幻境,才让尘期了解到江家景象。 尘期对江家的了解仅限于明白江家两位名士,以及极其严苛的家风,直到跟着江识切身体会了一番,才知什么叫“严苛”与刺激。 那些繁缛的家规他一论无视,只做自己觉得有理的,在一众名士君子之中,江识居然是最“叛乱”的那个,后山上的野果都被他摘完了,他反倒去同父亲纠缠,要他再种几棵来玩。 江家家主江拂柳注重礼节,偏偏拿他这小儿子没办法,骂也骂过罚也罚过,江识还是那副样子,干脆将其再次扔下山去,处理山脚下一处百姓报案。 这次没有江却云跟着,江识居然收敛了些,一路上不再闹腾,直奔山脚,速战速决。 见他一路疾驰,谢昼没忍住笑着调侃:“没了哥哥兜底,反倒沉稳了些,江识这人真是……” 对他这话,尘期深以为然,依旧一言不发。 这次报案的百姓是个普通人家,家里前阵子过世了位老人,老人心结过重魂魄未散,被周围失了魂魄的躯壳利用,四处作祟。 那家人实在无法,怀着既害怕又担忧的心情,忍了一周总算不堪其扰,告上江家。 管辖范围内,江家一向是有求必应,所幸就在山脚,离得不远,江识早晨出发,中午便到了镇上。 在家憋了几月,他早就不爽,能有机会出来,自然是速战速决,随后趁着机会四处玩够了再回家。 江识这样想着,敲响了面前那扇破烂不堪的木门。 到这镇上时,尘期便感觉这里邪祟的气息很淡,这与百姓所说的不堪其扰相悖,若那位老人邪念不是很重,或许是那邪祟已经离开了。 来开门的是位妙龄少女,拉开门时面上笑容浓浓:“喻哥哥……诶,你是谁啊?” 江识顿了一瞬,从腰间掏出家牌递给她看:“江家的,来处理邪祟,方便进去详谈吗小妹妹?” 那姑娘似是思索了一阵,这才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谢谢你啦,喻哥哥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你来晚啦。” 还不等江识回答,她转身唤道:“阿婆,江家的哥哥来啦!” 屋内传来阵阵敲击的沉闷声,随即便是一阵咳嗽,等到那敲击声凑近,江识这才从屋内那片昏暗中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 阿婆拄着杖,抬眸看了江识一眼:“喔,是仙长吧,进来坐……” 那少女让开身位,江识这才看出这屋内景象清贫困苦,怪不得这少女穿着破旧,人也面黄肌瘦。 他不做言语,默默迈进屋内,将婆婆搀着坐下,这才问道:“事情我大致了解了,你说的那位喻哥哥是?” 那少女虽骨瘦如柴,但干起活来却是十分利落,一碗白水被递到江识面前,江识抬头,看见她唇边一颗小痣在动:“是很好的一位哥哥!他是前天来的镇上,已经把爷爷送走了,还给了我们不少银两。” 她这样讲,江识心头莫名浮出一个人名,随即又被他压下,晃了晃脑袋将杂念逐出脑海:“妹妹,你还是得带我去看看情况……” 话音刚落,院门又被敲响,少女笑着跳起,想起什么又冲江识做了个鬼脸:“喻哥哥来了,你同他讲吧。” 说罢,她飞速掠上前去拉开门。 尘期顺着江识的目光看去,心道果然,能有如此作风以及口碑的人,不是喻怀瑾还能是谁? 半卷白袍随着风扬进来,那人依旧一派仙风,笑着立于门外,他额间的小痣随着眉目活络,气质犹如几枝春柳。 许久未见,江识居然惊奇地发现,自己对他没那么抵触了。 喻怀瑾拦下活蹦乱跳的少女,温和笑道:“我带了些糕点,你同阿婆去分……这是来客人了?” 后半句话他是看着江识说的,似乎并不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反倒是江识盯着喻怀瑾出了神,显得十分呆傻。 意识到这点,江识猛地回神道:“你怎么在这里?” 喻怀瑾随少女进屋,将手里的糕点放在桌上:“游猎,碰巧而已。” 那少女扬起脑袋,哒哒跑回去站在阿婆身旁:“你们认识呀?” 想起喻怀瑾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江识心里莫名泛起不爽,但对方那张脸实在是让他说不出重话,只得移开视线:“不熟。” 喻怀瑾并不接招,将他这话无视,且扭头去蹲下身同阿婆叮嘱:“阿公的魂魄已经送走,还需开房门三天,今夜一过,便不用再担心了。” 那少女撇着嘴:“喻哥哥,你是不是再也不来了?” 闻言,江识又将目光移过去,落在那清瘦背影上。 “是,我要离开了,还有什么事我同这位江公子说吧。” 喻怀瑾起身,笑意又浮上眼底:“这位不熟的江公子,请?” 那股被压一头的熟悉感又泛上来,但喻怀瑾的确是替他做了一桩好事,于情于理都不该同他撒火。 江识绷着脸,跟着喻怀瑾出了院子。 他走在喻怀瑾身侧,听对方向自己细细讲述关于镇上的事,他比喻怀瑾高些,一低头便能瞧见对方脖间挂着的玉坠,在衣襟间若隐若现。 “我来的早,并不知道她们已经向江家上报,昨日便已经解决完毕,将魂魄完完整整送走了。” 喻怀瑾仰头,对上江识的眼睛:“抢了江二少的功劳,还望海涵。” 江识心头莫名烦躁,不知是不是那玉坠晃得他眼睛乱,只再瞧了两眼便收回目光:“我的功劳你还抢不走,这事还得再查,别得意。” 两人朝着最近的茶楼去了,江识叫了个包间,又要了壶上好的茶来,百无聊赖坐在喻怀瑾对面,盯着他脖颈发呆。 喻怀瑾敛袖,抬手在衣襟间稍稍摆弄了一番:“既然无事,江二少为何要带我来茶楼?” 江识抬眉:“不是你说的?” 喻怀瑾愣神:“什么?” “是你说,下次再见就……” 江识猛地噤声,这才注意到喻怀瑾神色中带着些迷茫,看样子像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曾许下的“承诺”。 面颊犹如着火般迅速烧起,江识咬牙,心里怒骂自己真是多管闲事,该死的记性什么时候用不好偏偏用在这里,人家可是万人爱戴,喝过的茶没有千盏也有百盏,怎么会记得同自己许诺过的这杯? 他愈想愈后悔,只觉得脸都丢尽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下次见面请你喝茶”这句话,只能愤懑站起身,赌气般说道:“不记得就算,我先走了。” 恰巧那小二端了茶来,掀开帘子与江识撞上,大叫一声:“啊呀——江少爷,你这是上哪去?这壶可是您叮嘱的最好的一批,怎得不尝尝就走啦?” 这话可算是刺激到了点子上,江识转念一想,最好的一批,左右都是自己出钱,不喝两盏的确可惜,至于喻怀瑾…… 看向对方探究中带着丝笑意的眼神,江识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放着吧。” 小二一走,两人彻底相顾无言,江识自顾自喝完几盏,见喻怀瑾连一杯都没动,又忍不住道:“干什么?不喜欢?” 喻怀瑾眨眨眼:“我在等江公子请我的那盏呀,这满壶清香,哪杯才是你要赠与我的呢?” 尘期忍了半晌,看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喟叹,怪不得喻怀瑾如此受人爱戴,这样讲话,就算是路旁一棵草听了都要当即美成精,以江识的性子,怕是最抵抗不得。 果不其然,江识哑了半晌这才起身去拨空茶盏,为他倒了一杯放在桌上:“……喝。” 喻怀瑾这才笑吟吟喝下,也没再理衣襟,自然而然顺着江识视线问道:“好奇?” 尘期作为旁观视角,无比清楚江识一直盯的是什么,无非是对方脖间的那块玉佩,那玉佩色泽翠绿,看起来质地温润,与喻怀瑾一袭白衣对比,的确是十分突出的存在。 但江识看那玉佩并不是真的好奇,而是他认出,那玉是假的。 如此一位正人君子却戴着个假玉佩,江识怎么想都觉得兴奋,如同窥见对方不可告人的秘密,若是下次喻怀瑾再压他一头,那他…… 这想法仅仅出现一瞬,就被对方看出了,还问他是否好奇。 江识刚为自己这种“还有下次”的荒唐的想法感到羞愤就被拆穿,当即心虚否认:“不好奇!不是、我没看你……” “看看又何妨?”喻怀瑾眉眼弯弯,顺手将风扬起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但现在不行,若是下次再见,我便告诉你关于玉佩的秘密。” 江湖之大,能重逢已是难得,哪有下次见这一说? 尘期深知这一点,江识也不傻,语气不满:“又是下次?你不想讲倒是可以直截了当说出来,何必耍我玩儿?” 喻怀瑾并未回答,但一只小小的寻信鹤却从他身后飞出,晃悠着飘上桌面,在那茶壶旁不舍地转了几圈,随即飞到江识手边。 那寻信鹤色淡如水,但细看却能瞧见一抹极易被忽视的青,它周边还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灵力,瞧来十分喜人。 江识见它凑近一时好奇,将手指伸上前去,灵力相接,处于他体内的尘期也能体会到那股如山泉般清冽灵力灌入的感觉,心下微动。 倒不是他为这灵力感到惊讶新鲜,而是这灵力带给他的感觉,居然与常安掌柜身上的那张铜字符内蕴含的灵力极其相似。 “喻某从不戏言,这是我的寻信鹤,与你重逢,是我们有缘。” 喻怀瑾喝完最后一口茶,施施然起身冲他躬腰:“先行告退,那就下次见。” 下次见。 江识愣愣看着他离开,手边的寻信鹤也随之烟消云散。 看到这里,尘期算是明白,喻怀瑾这人对江识恐怕是已经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不出意外,这寻信鹤一给,以后两人怕是会常相见了。 不止是他,就连谢昼也这么讲:“大人,我们猜猜,江识会不会忍不住主动联系喻怀瑾?” 尘期无心参与这种无聊的猜测,但不知是不是江识的愉悦心情影响到他,居然难得出声回应这话题:“嗯,会。” 事实证明两人并未猜错,江识回了江家,此后几月都坐立难安。 他太跳脱,虽天资聪颖但不如江却云那般懂礼克己,江拂柳喜派江却云外出,却把他留在家里,生怕他出去败坏江家的名声,徒增烦恼。 若是以往,江识在江家便能闹个天翻地覆,但自从收到喻怀瑾的寻信鹤,他便像是失了魂,三天两头就要找江拂柳坐一遭,父子俩相顾无言什么也不说,就这样闹了七七四十九天,江拂柳总算是把他放出门去,随他游猎了。 真要给他自由,他反倒有些难安,指尖术法捻了几回,江识总算是下定决心同喻怀瑾传了道寻信鹤,三日后,两人便在一座小城内相见了。 彼时江识风尘仆仆,一路上舟车劳顿,他倒不至于这么赶,只是心里莫名的希冀牵着人心早就飞到喻怀瑾那头了,连着尘期和谢昼也吃了一路的苦,两人懒懒的连话都要没力气讲。 再见面,多了些熟络,江识刚从车上下来,便瞧见喻怀瑾在客栈门口等候,递了杯茶来:“江二少此次前来,又是何意?” 江识蒙头先将茶喝下,这才舒缓了些,抬了抬发酸的手臂道:“无聊,顺道来看看你又在做什么善事,不行啊?” 尘期都懒得拆穿他这谎言,江家距离这里可不是什么顺道,也就他能面不改色讲胡话,还如此理所当然。 喻怀瑾狐疑瞧他一眼,神色稍有滞涩,随后又笑着拿回那茶盏:“明白了,城西头有户人家失了魂,我正要去解决,江少要先歇下还是……” 正事第一位,江识明白轻重缓急,包袱还未卸下便同他去了。 二人一路无言,但相比于初见,这沉默又多了些意味,尘期眼瞧着江识视线频频往喻怀瑾身上瞟,不由得想起他对着喻怀瑾寻信鹤术法发愣的时光,心下叹了口气。 似是有所察觉,谢昼反倒出声询问:“大人,心情不好?” 尘期有些佩服他的观察力了:“只是有些唏嘘。” 他同江识认识时,对方虽是一副少年心性,但同这时相比,怕是没万分之一的开朗,对方虽行事张扬,但还算靠谱,要不然他也不会…… 想到这里,尘期猛地怔住。 他也不会在昏睡十年醒来后瞧见江识便默认是对方在照顾他了。 直到此刻尘期总算是反应出一丝不对,离开集市那日情况紧急,他也没来得及询问个中具体,只记得要找机会恢复身体回到谢家,事到如今仔细盘来,才觉得此事多有蹊跷。 比如,为何江识赶来的如此及时,既然声称是来接他,又为何连他的去处都未来得及准备?又比如,江识明知道他与谢家有仇,却为何依旧将他推向谢昼,默认谢昼会护着他? 事件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尘期这才意识到,当年一事绝非如此简单,自己醒来已是经脉全断,当年那晚所受的伤真的能支撑自己逃出谢家吗? 谢昼还在耳旁回应他的话:“不必担心,江识要强,许多事情绝非必要,他只会同自己感觉走,无谓的担心只是徒增烦恼。” 道理谁都明白,但此时谢昼的声音如同一柄强有力的短刃,直直插入尘期心间,刺地他强制冷静下来,沉默不语。 半晌,他道:“我明白。” 愣神的这段时间,江识同喻怀瑾已经走到那户失心人家处,对着荒郊野外的空屋子发愣。 江识奇道:“你确定是这里?我怎么感觉没人住啊。” 喻怀瑾道:“是这里,或许是外出,再等等。” 江识可不是等的性格,闻言二话不说,直接上去掀那屋子的布帘,喻怀瑾来不及阻止,见状只得凛了神色随他一同走上前去。 果不其然,瞧见屋内景象,江识眼皮直跳,一回头发现喻怀瑾在身后,连忙将帘子放下:“别别别、别看了,人死了。” 喻怀瑾蹙眉:“死了?” 两颗脑袋又一齐凑上前去,四双眼睛此刻正盯着屋内猛瞧,只瞧见大片破败,他们动作稍猛些都能扬起阵阵灰尘,屋内没开窗,□□腐烂的腥臭气息同陈旧的霉味一齐涌上来。 尘期下意识想捂鼻,无奈锁住动作,被迫跟着江识猛吸了几口,难闻到几近晕厥。 江识同喻怀瑾对视一眼,同时将帘子掀高迈入屋内,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进了屋也只是堪堪能活动,十分逼仄。 一具尸体正躺在床上,不知死了多久,身上爬满蚊蝇,围着床飞。 江识看得抽了抽眉头,转身正要寻个物品来先将蛆虫赶走,谁知喻怀瑾面不改色走上前去,双指并起放在那尸体早就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头颅上。 感受了一阵,他这才撤开:“魂没回来,应当是……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江识神色怪异:“你不嫌脏?” 喻怀瑾淡淡收回手:“百姓的尸身比不少邪祟干净。” 尘期只觉得这话听着有些许怪异,但也只是转瞬,谁知他忘了江识是个什么性子,有话直说直言不讳:“你什么意思,当我听不出阴阳怪气?” 喻怀瑾不理他,躬下身去卷那尸体下方的铺盖,动作迅速。 江识也不甘于拖后腿,一面施术法先为那尸身去邪,一面愤懑道:“做好人也要有个限度,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些少爷公子哥,但我好歹也心系苍生,在你嘴里怎得就变成嫌弃百姓之人了?” 两人已将那尸身彻底裹起,鼻间的腥气总算是淡了些,喻怀瑾抽出绳子绑紧尸体,这才抬眼:“喻某并非瞧不起,只是江二少过于莽撞,当心栽跟头。” 江识不服:“停,谁和你喻某江少?少扯那些生分的。” 喻怀瑾闻言嘴角一抽,二话不说背起尸体,朝屋外走去,江识紧跟其后,思索一瞬,转身又将挂在门上那道帘子放下了。 “此人死前失魂,体内只有魄丹,久久魂不归必然导致□□衰竭,不建议度化,最好驱散。” 驱散与度化是消除魂魄的两种常见方式,通常度化为主,驱散为辅,所谓众生平等,就算是死了也能讲求一个改过的机会。 无魂有魄,怕是魂早就被躯壳带走利用了,驱散的确是此刻最有效的方式,江识耸肩示意无所谓,只在一旁搭了把手。 驱魂过程沉默无言,给了尘期思考的空子。 推断此刻时期,师父应当已经进入谢家做了君师,自己同楼影还在山上争个高低,谢昼在谢家相安无事,无论是哪条线都还未有过交集。 若是按照谢昼所言,喻怀瑾是常安死去的那名修士,那么江识便会在同一时期脱离江家,不多时随谢昼加入谢家。 与此同时,谢伏添走火入魔身亡,师父任务失败,谢明韫上位,自己进入谢家做君师。 尘期总算是将这条线捋清楚,如此看来,目前最大的转折点,便是喻怀瑾身死了。 想到这,他下意识想去瞧那仙风道骨之人,谁知江识恰好也将目光扫过去,怀了自己的心思。 江识觉得这人实在是矛盾,按理说他看破世间险恶,本该认清现实,谁承想居然还能将心底那份善意保持到底,一路行山水,救苍生。 晃晃脑袋想不通,干脆不想了,江识迈上前去检查尸身,确认魂魄都已驱散,这才拍拍手松口气:“燃了吧,去吃点东西?我赶了一路好饿啊。” 喻怀瑾依旧不同他言语,只留给他半个侧身背影,江识觉得莫名,从怀里抽出燃灵符,施了术法甩到尸体上,不多时便将那席裹同尸身一齐烧成了灰烬。 二人回城一路沉默,见惯了喻怀瑾笑颜,此刻他不做声神色淡淡反倒叫江识不知所以然,暗自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解释:“这些失魂百姓我见过不少,有了经验才直接上前的,倒不至于置气于此……” 喻怀瑾猝然出声:“脖间这块玉坠,是母亲临终时交与我的。” 江识错愕:“什么?” 喻怀瑾道:“上次同你约好,再见面便告诉你这玉坠的秘密,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方才沉默是对你误解感到抱歉。” 江识一时语塞,不知该回复他哪句话,张着嘴巴咿咿呀呀半晌,这才涨红着脸蹦出句话来:“不好意思啊,我不知晓……” 喻怀瑾神色这才松动几分,一直紧绷着的肩头也总算是卸下力来:“无碍,她也是失了魂离开的,那时病重,我无能为力,所幸还有这块玉坠,留着做了念想。” 怪不得,尘期心道,他对失魂之人如此看重,原来还有这层意味在其中。 江识彻底失语,只愣愣盯着喻怀瑾脖颈看,看了一阵又觉得失礼,手忙脚乱将视线收回,心里暗骂自己真不是东西。 谁知喻怀瑾被他这一明显动作逗笑,徐徐道:“与此玉坠相配的,还有块玉佩,只是很不碰巧被我遗失,否则我定要将其赠与欣赏之人。” 闻言,江识有些呆愣,转念一想人家只是有善心对谁都好,并不代表没有心仪之人,年龄合适,有如此心思岂不正常? 思索半晌,他干巴巴吐出一句:“哦,好。” 此后一月,江识还真就同喻怀瑾走南闯北,一路沿着渝州向东出发,沿途解决百姓民生琐事,一向被闷在家中的江识尝到了不少新鲜滋味,解决事务遇上熟人,免不了多摆两句。 不知是不是与喻怀瑾呆久了,尘期能感觉到江识比先前稳重了些,张扬与意气风发未变,但那股无名莽撞淡了许多。 幻境依旧是闪回而过,但江识悄然变化的心境与不可名状的情愫被尘期敏感捕捉到,暗暗记下。 时隔半年,直到江识再次邀请喻怀瑾一同游山玩水,无间幻境这才稳定下来。 视线逐渐清明,尘期盯着江识手里的寻信鹤,看见期间提到的地点,心底那点忧虑彻底沉了下去。 这次他们相约的地点,在常安。 好神奇 决定缘更了,结果突然收到上榜通知 这周会老老实实更新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不识怀瑾10 第29章 不识怀瑾11 提出要去常安时,江却云刚被江拂柳委派了任务即将下山去。 “常安?”江却云背负长剑,眉头下压:“你去那里做什么?” 他不知道江识同喻怀瑾一直联系这事,自然也不知道他们的约定,江识打定主意不愿讲,只含糊道:“就去游猎啊,总在山上闷着多没意思。” 江却云目光怀疑扫了几眼,语气严肃:“常安附近有邪祟,我此次下山正是要去处理,若是闹着玩,换个地方吧。” 见他神色不似玩笑,江识也难得敛了笑容:“什么邪祟?严重吗?怎会派你去处理?” 尘期见他居然收敛了这么多,心想他果然是成长了不少,但同喻怀瑾的约定,想必他也是照去不误的。 果然,江却云只说尚未确定,目前也只是发现异象前去探查,江识闻言,没将邪祟当回事,但又不想同兄长直接顶撞,只乖乖应下,顶着江却云狐疑的目光回了房。 谢昼笑道:“他这是打算偷跑出门?” 尘期回:“不知,但常安这时还未确定归属,为何是江家前去出面解决?” 谢昼疑惑:“未确定归属?谁同你讲的?” 尘期道:“……谢明韫。” 封尘许久的名字被搬到台面上来讲,并非尘期无意,他刻意要试探谢昼的情绪,总觉得当年的事同谢昼也有不小的干系。 但自己对于这位故人也怀着沉痛无比的心思,尘期内心复杂感受一齐涌上,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让谢昼发出些声音。 对方停顿几秒,这才接道:“不怪他,常安的归属一向默认是江家,出事后在常安山脚下发现一个不小的天然矿洞,谢伏添想抢占,这才出面同江家闹了个难堪。” “常安本就处于谢家江家管辖范围之间,让谢伏添有了可乘之机,趁乱插了几脚,的确是捞了不少好处,只是这人也算是做尽了。” 尘期不了解谢伏添,默默听了两句便不再言语,只道这个中缘由同自己了解的居然有如此出入。 但这世事又有谁能说准,尘期按下情绪,将身心又放在江识这边。 江识本想到了时间便翻墙跑出去,反正江拂柳对他心思浅,时间短也未必能瞧出端倪来,谁知他刚拎起剑,屋外便有人来报,家主传见。 难道是被发现了?江识气得把剑扔了就想跑,但若是不去恐怕更要生疑,无奈只得跟着家仆去见江拂柳。 这大殿他早已来过无数次,这次也同以往一般,江识吊儿郎当晃着身子走进,神色警惕看向主座那人:“干嘛?” 顺着视线目光移向正中央,尘期瞧见江拂柳正面色不善,坐在长桌之后,盯着某处蹙眉。 他本是气宇轩昂的面相,此刻却被严肃的气氛威压得沉,他正扶额,抬眼瞧见江识来了,目光收回,语气不满:“你近期在做什么?抄的经文为何还没拿来?” 两连问,配上语气,尘期已然感觉到这位名士家主的威压,更何况江识。 江识懒懒在旁边坐下:“没抄,没意义的事我不做。” 不知是不是近期事务繁忙,江拂柳脸色极其难看,瞧见江识这副无所谓的模样,周遭的气压又沉了几分:“没意义?做什么才有意义,视家规于无睹,正事从不做,江家还能否容得下你这位少爷?” 江识只觉得莫名,下意识想反驳,转念一想自己同喻怀瑾的约定,硬是将心里那股不满咽下,不耐般皱眉:“你无非是想让我寻个事做,苦兮兮的抄经能出什么结果?不同你多讲,我还有事。” “站住。”江拂柳上下扫视一番,眯起眼睛,双手握起缓缓搓动:“你要去常安?” 江识变了脸色。 江拂柳同他对视,一副了然神色:“常安不是你能玩闹的地方,少去给却云添乱。” “是他告诉你的?”江识不可置信:“你们监视我?不对……你们一直都在暗中交换我的动向?” 江拂柳喝道:“你这是什么语气?” “我在问你!” 尘期感觉胸腔中有股怒火在燃烧,心里有股无名状的气愤开始上升,直至冲向头顶。 江识双眼泛红:“你们一直以来都在监视我?外出游猎的动向你们也清楚?” 殿内气氛凝固,江拂柳神色有一丝错愕,似乎是不相信江识会这样同他怒吼。 只一瞬,他便反应过来,横眉拍案而起:“你怎敢提起游猎?我问你,与你同行的那人是谁?他是哪家剑修?你们……你们为何举止那么亲密!” 江识脑海中有根弦在此刻断裂。 一时间,江拂柳的怒吼如同蒙了雾,江识听不清晰,满脑子只有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动向江拂柳会那么清楚,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才与他全盘托出,为什么…… 江识猛地想起喻怀瑾,抬头向外瞧去,天色早已黑下来,他早就错过相约的时间了。 “你如今连我的话都能做了耳边风,以后还怎能担起家族大任?朽木不可雕也!” 伤人的言语如刺般缓缓推进江识心里,他仿佛此刻才听见江拂柳的声音,不可置信抬起头:“你说什么?” 江拂柳神色阴沉地吓人:“你真该同你哥哥好好学习,如何才能做我江家弟子。” 此话说完,殿内一片死寂。 尘期感觉到江识胸腔内跳动着的那颗心逐渐平息,直至再无波澜,那股怒火也彻底哑了下去,再也不会叫嚣。 他听见江识低着嗓音问:“所以,一直以来你们处心积虑跟踪我,只是为了证明江却云比我更优秀,更能担当大任?” 江拂柳凝噎,还未言语,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自外而来,家仆神色慌张,几乎是跌进大殿里:“家主!常安……常安出事了!” 江识彻底回神,猛地冲出了门。 这一路跌跌撞撞,江识赶回房间,抄起长剑就往外跑,平日里的盛气在此刻荡然无存,踏上飞剑时甚至踉跄了几步,浑身发抖。 他说不准心里那股极致的慌张到底是从何而来,总觉得再晚一步就等不到归人。 此刻正是黑夜,但常安灯火通明。 江识落地时整个城内已经乱成一锅粥,四处都是哭喊叫嚷,不少人手持棍棒,慌张着朝四面八方跑去,脸上神色皆是惊恐。 “哥!”江识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拔腿便往人群奔来的方向跑去,风声拍在耳旁,尘期想起江识在淮安除尸鬼时,也是这样呼啸。 “江却云!”江识急得换了称谓,抓住路旁的百姓急急问道:“有没有见过穿着江家家袍的修士?他们在哪里?在哪里!” 那百姓神色恍惚,置若罔闻,只张着嘴,惊恐道:“鬼,有鬼!火把鬼烧死了,把鬼烧死了……” 江识暗骂一声,甩开他立即往不远处浓烟滚滚的建筑冲去,酸意和痛感泛上来,刺得他眼眶生疼。 那建筑就在路边,是座独栋的茅草房,此时不知里面究竟是何场景,火光同浓烟一齐冲上天去,如同一条仰天长啸的巨龙。 那建筑旁围着不少人,无一不是神色慌张,手持棍棒,满地的碎片残渣散落在脚旁,有位身着黑袍,身姿挺拔的背影被围在人群中央。 “江却云!” 江却云回过头来,见到是江识,紧紧蹙起的眉松了几分:“你怎么来了?父亲知道了?” 提起江拂柳,江识狂跳的心沉了几分,但眼下他顾不得那些恩怨,只飞速挤进人群,紧紧拽住江却云的衣袖:“发生什么事了?你有没有受伤?怎么不救火?” 他动作很大,但被他挤出去的百姓却没有丝毫不满,反而个个目光呆滞,发着抖凑紧,一言不发。 江却云神色怔愣几瞬,声音沉下来:“这火混了灵,只能自灭,我没事,只是……” 江识摆摆手,确认无碍后立马开始东张西望,踮起脚尖往远处眺,神色焦虑。 “你在找什么?”江却云问道。 江识急道:“喻怀瑾,我同他约好了要见面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还不来……” 身边人没再作声,直到江识的确没看见喻怀瑾的身影,正准备传寻信鹤给他时,江却云的手却从一旁伸出,摆在江识面前。 他掌心里躺着一枚玉佩。 “这是什么……”江识下意识伸手去取,在火光中看清那玉佩纹路后,他猛地哑声。 那枚质地光泽都很十分熟悉的玉佩,江识绝对在某个地方见过类似的,在脖颈间,在衣襟里,在一张温润面孔之下。 江识没有拿起玉佩,反而问道:“喻怀瑾呢?” 江却云并不回答,只将玉佩塞进他手里:“他进去之前把这个交于我,要我完好无损送到你手里。” 江识捏紧玉佩:“进哪里?” 尘期叹口气,除了面前这座火光冲天的屋子,他想不到喻怀瑾还能在哪里了。 “进哪里?”江识执拗问道:“哥,他进了哪里?他在哪?发生了什么?这里为什么走水,为什么他们都是这种神色?为什么他会把玉佩给你?你说句话啊,你说句话啊!!!!” 江却云没有回答,身旁的百姓却动了:“火灭了!鬼是不是死了,谁、谁敢去看看?” 江识猛地抬头,面前这座茅草屋的火已经停了,但浓烟还未消散,笼罩在众人头顶上空,挥之不去。 有人疑道:“鬼死了,那他……死了吗?” “废话,这种火势,能活那还是人吗?”一道粗犷的声音传出,还带着些抖:“不用怕,他本就是罪人,本来就该死……哎、你谁?他娘的放开我……” 江却云急急冲上前来:“阿识你松手!你先冷静听我说,别冲动!他要被你掐死了!” 江识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尘期感受到他那颗沉寂的心脏在此刻几乎要跳出胸膛,用力再用力,如同彻底失去控制一般狠狠向外跃去。 那名拿着棍子的大汉被他掐着脖颈悬空拎起,脸色早就涨成紫红,他身板不薄,但江识毕竟不是普通人,随着力气越来越大,那大汉竟是被他掐得直翻白眼,快要昏死过去了! 一记掌刃从侧飞来,在江识颈间飞速敲下,尘期眼前迅速陷入黑暗,想是江识已经被江却云敲晕带走了。 这一切发生太过突然,尘期缓神一阵,趁着黑暗还没结束,蜷了蜷发冷僵硬的手指。 再睁眼,天光大亮。 江识猛地从床上坐起,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不要命地向外冲去,一路冲过檐廊,直直掠进大殿里。 大殿内不止江拂柳,还有一干江家修士立于其内,个个神色凝重,皆是不作声,而江拂柳面前跪着一人,正是江却云。 他闯进来的动静太大,引的不少人频频回头看来,江拂柳注意到他动作,不满地皱眉:“外观□□,成何体统,去收拾齐整再来。” 江识置若罔闻,呆愣愣地走向江却云,直到他站在江却云面前,眼睁睁瞧着对方跪在自己脚边。 “哥。”他声音极轻:“喻怀瑾呢?” 江拂柳怒喝出声:“江识!你要置江家家规于不顾吗!” “狗屁的家规,老子从来没听过!” 江识猛地转向主座,咬着牙一字一句怒道:“什么狗屁条文,什么狗屁规矩,你到底在约束谁!你到底在用那种可笑的表面功夫束缚谁!” “多高高在上的家主,看儿子也像看狗一般,说什么做什么全在你掌控之内,这就是天下名士江拂柳!你对外宣称的名号能不能骗过我的眼睛!” 此话一出,全场喧嚣。 如此大逆不道,江拂柳被气到脸色发灰,双唇蠕动着不知该说什么,额上青筋猛地抽动,半晌才狠狠吐出一句:“孽障!” 江识已然完全不顾当下情形:“是,我孽障,你的好儿子从来只有江却云一个!既然如此我要问问我的好哥哥,喻怀瑾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你一直不肯说!” 江却云总算在他的极怒之中开口:“他死了。” 第30章 不识怀瑾12 短短三个字,彻底将江识整个剖开。 “两天前常安进了邪祟,起初只是小范围骚扰,他们去请了谢家,谢家置之不理,这才报上江家来,等我赶到时,时态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江拂柳还在盛怒之中,闻言依旧喘着粗气,不断同身旁的长老说些什么,四面八方的目光直刺而来,但江却云的声音没有停止。 “喻怀瑾是昨日到的常安,他一到常安,先做了两件事,驱邪,布施。” “邪祟难除,迷惑性却极高,喻怀瑾没能斩草除根,只得跟着先去为受伤的百姓难民发放米粥,还自掏腰包准备了不少糕点吃食,都分发给百姓。” 听他道来,周围这才有不少人反应过来,低头窃窃,江识不在乎他们什么看法,一心只想江却云尽快将事情全部说清楚,不自禁向他多走了几步。 江却云似是注意到他动作,抬头望来,眼中尽是悲切。 这样的神情,就连尘期看了也怔愣几瞬,一向被称为正人君子,行为标杆的江却云,居然也会流露出如此痛苦的感情。 江识显然被吓到,但也仅仅分秒,又反应过来。 越痛苦,事实越残酷。 “当天晚上,所有吃了粥的百姓全部身亡,我今日前去才查出,那邪祟能寄生在液态吃食中,通过此等方式进行传播。” 江识急切打断:“那也不是……” “我明白。”江却云有些颤抖:“我知晓,所有当日参与布施的人都被带走问话,只有喻怀瑾最为可疑。” “什么意思?” “邪祟两天前入侵常安,还没有如此严峻,布施过后事态剧烈发展,常安城区管理寻找近期出入常安者,只有喻怀瑾来路不明。” 江拂柳总算是缓过神,听到这里忍不住蹙眉,沉声道:“行了,跪着算什么样子?起来说话。” 江识猛地转头,似是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江却云率先拦下,语气坚决:“不必,敢作敢当。” “他们问他,家住何方,人口几许,进城目的,喻怀瑾一个都回答不上来,被列为怀疑对象。” “怀疑什么?”江识气得发抖,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怀疑什么?怀疑是他带来的邪祟?怀疑是他故意将邪祟寄生在粥里?怀疑他不安好心?” 所有累积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江识不可置信,盯着面前如同陌生人的兄长:“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的!你曾经对我说过很钦佩他,觉得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难道你也听从只言片语吗!” 听到这里,总算是有长老忍不住,出声制止:“二少,他是你兄长,你如何能为了一个外人审判他?冷静些吧!” 江识愤愤:“狗屁的外人,不懂就闭嘴听着,此事与你无关你插什么话!” 那长老被他噎到,干瞪着眼伸出手指他:“你你你……哎!无可救药!” 尘期见他反应过激,多少能猜到接下来事情走向了,江识情绪现在极其不稳定,与他对着干正是无限激化矛盾,此刻正需要一个人静下心来带着他走出极怒的漩涡。 能做到这一点的从来只有两个人,如今一个正跪在他面前,另一个已经不能再同江识并肩而行了。 江却云摇头,低垂着眉眼,身姿却依旧直挺:“我信,可我信无用,要的是众人服,众人信,他毫无目的进入常安,邪祟又在此刻入侵,即便你我清楚他是游猎为民除害,但他常年隐居,没几人见过真面目,就算是报上姓名,在失去了亲人与城池的百姓之中,有人谁会保持理智选择相信他?” 江拂柳怒喝出声:“不要再说了!来人,先把江识带回房间!” “你让他说完!”江识头都没回:“既然要查就要彻底,现在捂嘴还有什么用?” 江识气势太盛,一时无人敢动手,都站在远处愣愣,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晃动。 “所以,你也选择了和百姓站在一起,对吗?” 江识喃喃:“哥,江家的家训你不会不记得,这些年来你一直比我践行的更清楚,公正为先,知行合一,不是吗?” “是,所以我将他暂时软禁,就关在那间茅草屋内,等待先将眼前事件解决,再将他带回家来提审。”江却云紧闭双眼:“百姓的情绪无法安抚,喻怀瑾顶在风口浪尖,只能先略施惩治将人圈起,我并未限制他术法,将他软禁也只是为了平息百姓情绪,待到事情水落石出,我自要还他公道。” “只是、只是。” “只是我没想过,这邪祟居然让他们能恨至如此地步,还未等我将喻怀瑾提走,他们便自行组织队伍,杀上门去了。” 尘期听完全程,总算在此刻有了些许疑问,即便喻怀瑾灵根极差,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也应当是绰绰有余,他想自保,自然有不少办法,怎么会死在百姓手里? 许久一言不发的谢昼在此刻沉沉吐出一口气:“人心险恶,那邪祟既有如此强大能力,又怎会不利用这一点?” 尘期猛地反应过来。 江识不信区区百姓能对喻怀瑾造成伤害,直截了当问出来:“他的能力,不会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是。”江却云苦笑:“若是只有百姓,还能有回旋余地,可你别忘了,常安城内还躲藏着邪祟。” “那邪祟实在聪明,趁着百姓攻上屋前,居然现身,大开杀戒。” 闻言,江识两眼一黑,脑海中响起巨大嗡鸣,如同一口钟对着天穴猛地敲下,炸的他不知何言。 “这一切过巧,百姓更加笃定邪祟是因他而来,但自身难保,全都四散,喻怀瑾听到声响,与那邪祟交战,难舍难分,意图保护屋外百姓。” “不知是谁趁乱关上屋门,将喻怀瑾同那邪祟一起锁在屋内,他们拿来了火把,全部扬在茅草屋上,直到屋内彻底没了动静。” “我本以为不限制他术法便可无虞……” 殿内鸦雀无声。 那口钟依旧在轰鸣,江识已然听不见外界声音,江却云讲述的一切如同在他眼前闪过,他仿佛听见百姓的怒吼,屋内刀光剑影,以及昨晚站在屋外茫然的自己。 不知多久,意识慢慢回笼,江识动了动左臂,这才发现左手早已麻木,筋骨抽着疼。 缓缓展开手掌,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攥着那枚玉佩,玉佩的纹路早就在他掌心深深烙下印记,擦不掉。 江识试图用右手去擦,可刚一有所动作,江拂柳的声音便从不远处头顶传来:“你拿的是什么?” 猛地抬头,他这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不可置信,聚集在自己身上。 江拂柳紧紧蹙着眉,神色阴郁,仿佛忍耐到了极限:“你方才说什么?” 江识不知道自己下意识说了什么话,他将左手背至身后,神色警惕:“什么?” 江拂柳本就气极,见他动作更是恨到极致,拍案而起,爆喝一声:“江识!你为了一名散修在如此境地之下逼迫你兄长也就罢了,你怎能……你怎能是这种品行!” “我逼迫他?我逼他什么了!讲事实也算逼迫吗?”江识气极反笑:“还有,我什么品行?我和他哪个不是你亲生儿子,对比也要有个限度!我忍了十几年了事到如今还要做你口中的废物吗!” “那你说说,你出去游猎是同谁一起,与你如此亲近的那人是谁,你们为何会如此逾距!江家、江家怎会培养出你这个断袖!” 此话一出,尘期心沉到底。 果然,江识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江拂柳指着他鼻尖,依旧怒喝:“你瞧瞧你一副被迷了心智的样子!你和他之间做的事难道要我搬到台面上来讲?丢脸!孽障还不快滚!来人,先去将大少爷扶起……” 江识突然有了动作,他猛地扬起胳膊,开始脱衣服。 众人被他吓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有江却云反应过来,喃喃道:“阿识。” 江识脱下家袍,砸在地上,带着恨意。 “你反了天了!” “我是反了天!”江识猛地抬头,眼眶带着红:“反的就是江家这片天!这里不过就是个虚伪是非之地,你们比明着耍手段的人更恶心!” “什么公正为先,到头来你还是以家族利益为重,以你的大儿子为先,同样是一个爹娘,难道他就比我高贵不少?就因为他能完全受你控制,做你江家的继承人吗!事到如今,你们还在指责我,指责他,指责一个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的君子。” 江识胸膛剧烈起伏,已然气到极致:“江拂柳,你的名声做的太好了,除了我们没人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包庇了一位害死无辜之人的杀手。” 全场哗然,皆是群起而攻之,江识面对着无数双眼睛和无数句指责,仿佛用尽全部的力气吼完那些话。 随后他昂着头,高声道:“还有,他不是断袖,不要污蔑他,一切……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咎由自取。” 明明气势如虹,提及此处,他却有些哽咽。 “江识自愿退出江家,从今往后,不共戴天。” 他转身,丝毫没有留恋般走出大殿。 从此,所有的指责与怒视都在身后,永不回头。 视线转黑,尘期无言以对,江识方才怒吼时的震动此刻还停留在他胸膛,那里正燃着一片火,烫的人发疼。 “大人。”谢昼的声音闷闷传来:“你怎么样?” 尘期的灵力几近枯竭,此刻说话都带着累:“无碍,此环境施术者,我知道是谁了。” 如此叙事之长,细节动人,除了江识之外,只有一人能做到全然记住这些。 众人的视线依旧处于黑暗之中,在无人注意的远处,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如露水般缓缓,如春枝般料峭。 江识睁开眼,世界终于不是迷茫,面前站了位犹如菩萨般既慈悲又飘渺的身影,许久未见,这副面孔依旧如前。 但如今的江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剑荡平万原川的少年了。 不过是一个闭眼,尘期敏锐察觉,江识在无间幻境内已然清醒,曾经过往种种都是回忆,最该割舍与忘怀的,眼下却完完本本站在这里。 接下来的话也许他和谢昼不该听,但无间幻境不结束,他们无法出去,只能被迫承担了这份来自十几年前的痛苦。 故人相见,无言以对。 江识幻想过无数次与喻怀瑾再见面的场景,或许是在除邪中,亦或许是某个无名坟头之上,他怎么也没想到,重逢居然还要靠喻怀瑾来设局。 “许久未见。”对方依旧嗓音温吞:“你没变。” 江识不作声。 似是看到江识腰间的玉佩,喻怀瑾唇角上扬,随即又落下:“喻某这一生从未戏言,仅此一次,竟是永别。” “我脖间的玉坠,是赝迹。” “我知。” “赠与你的玉佩,是真品。” “我知。” 一淡漠一哽咽,光是闻言就要心碎,江识忍了又忍,总抵不过下意识的情绪反应,内心翻腾。 沉默再沉默,喻怀瑾道:“抱歉。” 无人言语,该开口的开不了口,不该开口的无法开口,无声之间最窒息,江识双唇蠕动着,总觉得此刻要说些什么好。 未宣之于口的,总在某处生根发芽,事到如今本该开花。 “你为什么被他们供起来了?”江识缓神,柔和注视着面前那道身影:“他们说你是邪祟,说你放火烧粮仓,说这庙是用来镇压你的。” “是。”喻怀瑾轻叹口气:“说来话长,百姓被蒙蔽了心智,一时心急,至于放火烧粮仓,确有此事。” 喻怀瑾神色稍有滞涩,随后转了话头:“十年难言,我不想提这些,能见到你已是万幸。” “有些话不曾说出口,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你,当年在常安,我悔过。” 喻怀瑾提及此处,将手移到脖颈细细摸索,半晌又放下来:“我悔不能再多等一时,我悔学艺不精,未能将那邪祟铲除。” “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当年若是能赶得上见你一面,或许事情不会太糟。” 尘期无言,他内心此刻同江识共感,只觉冷的发颤,不知是灵力消耗过度,还是江识心底所触。 本以为喻怀瑾接下来要嘱托些什么,尘期已经做好准备静下心来细想前路怎么走,谁知对方下一句话让他猝然回神:“眼下有件要事,还请神狐大人与谢大人听仔细了。” 他知道这幻境里有四个人! 尘期拉起警惕,不自觉动了动手指,他和谢昼的灵力在这里被压制了个完全,这一切全都取决与施术者喻怀瑾。 喻怀瑾尚且只是魂魄形态,更别说他灵根不稳,都能做到如此地步,若是灵根完整,尚在人世,这江湖之中又要再多一位传奇。 “谢伏添当年来常安强抢矿洞时,状态十分之痴狂,他虽行事夸张,但绝不该是那种状态。” 喻怀瑾缓口气:“各位小心,当今谢家家主也有如此症状。” 尘期说不出话,但若是他此刻能光明正大站在这里,恐怕早已撤离几里远。 喻怀瑾当年去世时,自己还未出山,如今他能叫出神狐大人,说明他一直知晓这些年来发生的事,讲这话时还特地要他和谢昼听着,想必就是说给他们听的。 尘期本就有意潜入谢家,对当年谢家发生的事自然闭口不谈,但喻怀瑾既然提出,还当着谢昼的面提出,怕是明白自己要消散,想赶紧将要事都说出口。 谢伏添当年的死亡,确有蹊跷。 起初尘期也听信谢伏添是走火入魔而亡,后来在谢家潜伏期间才了解真相,如今再听喻怀瑾提起,原来谢曾远也有一样的问题。 只是不知,他这句话是想提醒谁。 尘期自知自己的任务除了楼影无人知晓,如今喻怀瑾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话,究竟是说与谁听? 似是喻怀瑾魂魄撑到了极致,整个空间开始出现剧烈摇晃,江识抬起头,神色慌张:“这是怎么了?” 喻怀瑾笑道:“你们该回去了,江识,下次再见,记得请我喝一盏茶。” 源源不断的灵力终于顺着胸腔开始流入,那是一种自发的,来源于体内灵丹的缓缓运转,尘期下意识低头看去,却猛地一晕,几近昏厥。 黑暗褪去,尘期靠坐在神像下方,缓缓睁开眼。 再扭头,谢昼也无声坐起,只沉默着去摸江识脉搏,还不忘将他从地上捞起,凝起神色不言语。 尘期莫名觉得心悸,方才那股自内而外涌出的灵力此刻彻底融进他身体里,与他共存。 若是谢昼反应过来自己的目的,反应过来喻怀瑾所说,自己该何去何从,又该如何解释? 但眼下情形更严峻,尘期看着江识悠悠转醒,面上神色由失落转为痛苦,随即抬头望向面前这尊巨大的喻怀瑾石像。 一时间,他觉得任何言语都无力苍白,只得垂眼不去看江识神色。 “大人。”谢昼扶着江识站好后,立马起身朝尘期走来:“我看看你灵力。” 尘期没来得及拒绝,便被他拽着胳膊硬扯进怀里,半个身子都被揽进谢昼臂弯,他另一只手不由分说探上来,贴着尘期手腕,细细摩挲。 尘期浑身一僵,那股熟悉的压制力又泛上来,让他有种极度的不适与毛骨悚然感,但谢昼动作轻柔,除了揽他时强硬,贴上手腕摩擦的动作却缓慢小心。 眼瞧着江识还未缓神,尘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按下情绪,淡淡看着谢昼检查完松了口气,这才别过脸去不理他。 “让他独自呆一阵吧,等缓神了再细问。” 谢昼神色恢复如常:“这里太阴冷,我们上去,我替你看看。” 尘期心知他想给江识单独的空间,自然答应,二人并肩走向来时的石台,谢昼又是缓缓摁上那铜字符,灵力注入,石台上升。 顺着向上,喻怀瑾那张慈悲眉目逐渐看得完全,尘期盯着那双失去色彩的眼瞳,不知作何感想。 心系苍生心怀天下的人,死在了他所保护的人民手里。 死后冤魂不散,反被常安百姓当作邪祟,立孤庙镇压,成了无数人夜里难以入眠的梦魇源头。 尘期别过眼,抬头恰好与谢昼对视。 对方也正直勾勾盯着他,眼里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尘期心跳错了一拍,生怕被谢昼看出些端倪。 谁知谢昼比他更快移开目光,专注盯着面前的铜字符:“大人,你还记得出幻境前喻怀瑾最后说的那番话吗?” 尘期登时警铃大作。 他面上神色淡淡,心里却道千万别叫他看出自己的目的,谢家当年的事提出来对谁都不好,再怎么说自己都算是欠他不少。 谢昼神色未变,视线漫不经意再次移到他脸上:“他那么一讲,我倒是想起件事来。” 你别想起来。 尘期:“嗯。” 谢昼笑道:“我好像帮了你一个不小的忙。” 尘期抬眼:“嗯?” 完了。 他不会发现自己一直在利用他恢复灵力,随时准备跑路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不识怀瑾12 第31章 假戏真做 他们进入无间幻境不过一个时辰,此时正午。 庙内阴气没有早晨那么重,但依旧让尘期从后脖颈凉到头皮发麻,谢昼灵力释放出来的威压还刻在他骨血里,令人惧怕。 那种深刻的缠绕感时刻在提醒他,面前这个谢昼同十年以前的谢昼绝对是有哪里变得不同。 台子缓缓上升,直至落于地面,尘期半晌不作声,只抬头愣愣盯着谢昼,干脆装傻。 谢昼也盯着他不说话,一只手摁在铜字符上,另一只却挪到尘期背上,稳稳将他托下台去。 宽阔却不厚重的手掌与尘期接触,灵力再次缓缓流入,熟悉的包裹感涌上来,替他驱散不少阴暗。 两人跳下台子,装作若无其事般移开目光,尘期看重恩情,这种话题什么也不讲不是他的作风,犹豫半晌,他这才问道:“什么忙?” 彼时谢昼刚输送灵力,把台子给江识运下去,转头走回到尘期身边,俏皮般眨眨眼:“算了,时间太久,大人也许忘记了。” 听到这句话,尘期才松口气,确认两人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没松到一半他又提起,细细琢磨刚才谢昼托他的那一下,虽说灵力照旧灌入,但他想起喻怀瑾将他们送出无间幻境时,灵力融入骨血的感觉。 尘期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手掌,体内的经脉不再是断断续续,融进去的灵力居然在慢慢替他修补。 庙门大开,屋外阳光正烈,当下不便多想,尘期只能淡淡回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有没有忘?” 身侧谢昼动了动,最后还是转换了话题:“掌柜身上的铜字符是喻怀瑾给的吗?” 尘期颔首:“是,他放火也有缘由,待到江识出来,我们再回趟陈府。” 谢昼叹道:“命运弄人,那铜字符我看过,花纹样式是十年前产物,想是喻怀瑾在当年进入常安时赠与常安百姓的,现如今居然用来压制他自己。” 随即他又道:“自己的灵力定然不会压制本身,这庙恐怕还有谢家一笔,谢伏添是什么人,你知我知。” 听他肆无忌惮诋毁自己父亲,莫名喜感,尘期将指尖最后一丝冰冷驱散,紧紧攥住手心:“我明白。” 此事归根到底,不过是位正人君子行侠仗义,却被反咬一口,打上罪名,郁郁而终。 不仅如此,被他救下的人却避如蛇蝎,将他当作梦魇,镇压此地,不得善终。 尘期一向不愿过多评价,但此事太过冤枉,由不得情绪失落,替喻怀瑾抱不平,两人对着庙门沉默良久,总算是听见身后石台缓缓上升的声音。 江识从石台上走下来,神色已与平时无异。 尘期只瞧他面色有些泛白,主人公不愿意多说他自然也没有逼问的**,遂将头转过去,率先迈向庙门。 谢昼上前去搀扶了一把,仔细探查过后在身后叫住尘期:“大人,他神魂不稳,不如……” 尘期拉开门,空出一片地来:“去陈府。” 谢昼颔首,搀起江识跟着尘期出门去了。 两人早上出发,此刻已是正午,春秋二人依然在府内待命,见两人背着江识回来,小春丝毫没有早晨被谢昼拆穿后的羞愧,反倒徐徐上前来帮忙搀着人往里走。 “二位大人,客房已收拾出来了,昨夜怠慢,还望大人海涵。” 小秋从一旁冒出,面上神色带了些歉意:“老爷晚归,谷仓已收拾齐整,大人还看吗?” 尘期瞥见走在前方搀着江识的谢昼,放缓了步子:“走。” 两人脚下方向登时变换,朝着府内就去了。 昨夜太晚,再加之尘期没有左顾右盼的习惯,秉持着自制原则没有多看,这会儿由小秋带着,他这才多了些好奇,视线也没那么安分。 这府内的院墙极高,院落与院落之间都相隔不远,不仅如此,整个府邸结构错综复杂,小路多到数不胜数,饶是尘期跟着小秋,也难免有绕晕的时候。 陈润华究竟做的是什么生意,尘期不欲多想,只盯着面前小秋的背影,轻轻动了动鼻尖。 不知穿过几个弯,面前的少女总算是止住了脚步:“大人,陈府有三个谷仓,这是被烧毁的那个。” 尘期颔首,视线从小秋头顶轻飘飘扫过,擦肩而过时,他问:“你不进?” 小秋弯腰行礼:“家规有命,若不是大人需要探查,小秋并无资格开仓放人。” 尘期明白她意思,自然也没再为难。 粮仓不大,大抵是因为只用于存放救济粮,整间粮仓散发出一股焦糊味,带着火烧谷穗后的灰烬感。 尘期没深入,就站在门口上下扫视几圈,忽然,他转过头去,望向低垂着眉眼站在门外的少女:“这粮仓已经收拾完毕了?” 小秋点头:“是的大人。” 尘期颔首:“你宁愿顶着被陈润华处罚的风险也要带我来?” 粮仓内的霉味与沉默并行,两人之间隔着不小的距离,小秋没抬头,但尘期依旧盯着她头顶。 “你和小春平日里吃的也是这粮仓里的粮?” 尘期见她不答,换了个问题,果不其然,对面少女垂着眼眸,模样低顺:“是。” “大人,小秋带您先回前厅。” 尘期无言,视线扫过粮仓沾着脏污的墙角,没忍住皱了皱鼻。 这里气味实在太重,于旁人而言也许只是些许潮气,但他若是不压着自己的嗅觉,怕是此刻能被霉味和烂谷子的臭味熏到晕厥。 陈润华明面上看着是在做好事,开粮仓布施的却是些腐坏烂掉的谷子,甚至给家中下人吃的也是此种。 抑或是说,只有给特定的家仆吃这里的烂粮。 小秋走在尘期斜前侧,目不斜视,仿佛眼里只有面前这条狭窄的小道,这样的路在陈府数不胜数,每一条的尽头必然是漆□□仄的屋。 他多瞥了少女两眼,问道:“这种粮,吃了难免身体不适。”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话,小秋肩头轻颤,耳朵也下意识颤动,反应过来后这才接话:“于难民而言,有口食物解决存活问题已是满足,哪有挑剔的余地?” 沉默蔓延,尘期不缺吃食,但并非不懂,此话听来像是暗暗的责备,但尘期语气如常:“你同小春是他捡来的难民?为何也吃这种粮?” 前方看路的少女终于不再低头,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露出一双印刻着金黄色的双瞳来盯着尘期。 有那么一瞬间,尘期以为自己会看到她头顶因情绪而下意识露出的狐耳,从见春秋的第一面起,尘期就明白,她们是妖。 可惜,他什么也没看见。 小秋眼里的异色很快便消了下去,明明是正午,站在高墙之间却能感受到从臂腕旁拂过的凉意。 “神狐大人。”面前的少女音色淡淡:“我听过您的事迹,以您的地位,放在以往我永远都接触不到。” “我同师姐不过是看不下去,才带您来这粮仓,如今一码归一码,我帮了忙,也请大人替我打个掩护。” 尘期蜷紧手指:“你说。” “若是老爷提起……” 小秋面色如常,将头扭了回去:“就说您从未来过这里。” 江识由小春照顾着在卧房歇下,尘期跟着小秋回来时,谢昼正斜倚在大厅门边喝茶。 尘期视线缓缓扫过他手里拿着的茶盏,是昨日他用的那个。 谢昼正低垂着眉眼沉思,抬头看见尘期走来,眼神亮起:“大人,你去哪里了?” 尘期示意小秋可以先离开,等到大厅只有他们两人,这才顺手接过谢昼转身去为他倒的茶:“四处转转,无事。” 犹豫瞬秒,他又道:“我知道喻怀瑾烧粮仓的原因了。” 本以为谢昼会很好奇,谁知他只是淡然笑笑:“嗯?你发现了?是粮食有异吗?” 尘期怔愣:“你知道?” 谢昼唇边笑意淡下去:“大人,我送那掌柜去医馆时,碰上一对母女。” “她们是去开药的,止腹痛,前些年常安有场疫病,腹痛药材很常见,医馆分文不取,无偿发放。” “我瞧她们神色不像是疫病,多问了两嘴,再看她们穿着神色,猜到或许是陈润华用来布施的粮食有问题,难民吃了会出现腹痛盗汗等症状,并不是个例。” 尘期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我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到最后却什么都讲不出口。”谢昼笑笑,茶盏里热气氤上来,模糊他视线:“再怎么游猎四方,都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心情,即便知晓粮食有问题,也要为了活命吃下去。” “各人各有苦难。” 尘期不再看他,又将那茶盏举起:“身处高位,也有高位的烦恼。” 他想起春秋这两只为了活命寄居在陈润华手上的小妖,默默喝完最后一口茶。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思索,恰逢此际,小春从门外迈进来:“大人,江大人好些了,要见人。” 两人跟着小春去了江识歇下的卧房,正是昨夜他们住的那间,谢昼叠的褥子还在榻中间摆着,江识正歪着那褥子上,莫名好笑。 尘期没忍住:“你就这样躺着?” 江识神色总算是恢复如常,见到尘期谢昼,居然有了几分跳脱,翻身坐起:“我就想找个软点的地方歇会儿,没啥事儿。” 说罢,他又问道:“昨夜打我那孙子呢?哪去了?” 尘期想起那掌柜,侧目看了谢昼一眼。 谢昼适时接过话头:“他说是你打的他,人在医馆,说说吧,什么情况?” 说到这话题,江识带了气:“我昨天来了才知道他们搞了个庙,庙里供着的居然还是……算了,总之我看他带的贡品,都是些烂谷子烂水果,想是敷衍了事,同他吵了几句,又看他腰间挂着怀瑾给的铜字符,实在是气不过,刺了他一剑。” 谢昼叹气:“你这一剑,可没多少人受的住啊。” 江识弹起身,不可置信:“你可知他都说了些什么?当年的事他全都知道,就是不想承认常安百姓犯错了而已,他居然还敢用怀瑾给他的铜字符护身,也不怕哪天被雷劈死。” 这话不假,但那掌柜犯的错自有人磨,眼下此事解决,尘期谢昼就快要回盼尘处了。 江识眼瞧他们要走,自己待着也没啥意思,干脆下榻要和他们一起,三人和春秋二人知会了一声,就离开了陈府。 走之前,尘期多看了小秋两眼,顶着对方疑惑的眼神,朝她微微颔首。 回过头,谢昼正盯着他:“大人,我们去医馆看那掌柜一眼?” 尘期没意见。 那掌柜受的伤不小,足够让他在床上躺个几月有余,虽说如此,但他身上的剑上最深那道是自己捅的,若是为了陷害江识何至于此。 尘期直觉此事不简单,压制喻怀瑾自身力量的铜字符,陈润华的不正当生意,以及常安人的闭口不提,或许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 事已至此,只能走着再瞧。 谢昼没胡言,真替那掌柜交了药费,走之前和特地嘱咐医师,让他给那人上点猛药,怎么疼怎么来,钱管够。 三人即刻出发,江识自然是要回谢家去交代,顺道找机会再看看常安这边的背地势力,谢昼担忧尘期身体,想尽快回盼尘处带着尘期找婧姝。 尘期看着谢昼一脸急相,想起与自己身躯完美融合的谢昼灵力,越想越奇怪。 自己是妖,体内的妖丹与人是不同的,为何谢昼的灵力能直接被他吸收,为他所用? 三人走到分岔口,江识率先提出分别。 谢昼上下扫他两眼:“需不需要送你回?脸这么白。” 江识转身便走,丝毫没停留:“您二位项上金贵,算了吧,谢家近期有拜师大会,你们小心些,别撞上谢曾远。” 谢昼颔首,确认江识无碍后又转回来看尘期脸色是否有异,谁知尘期闻言,却是打起了二百分的精神。 他差点忘了谢家还有拜师大会这一茬。 “大人?” 谢昼躬下身,一张脸缓缓同尘期逼近,尘期正思索怎么利用拜师大会进入谢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同谢昼的距离早已被逼迫到了极致。 若是放在先前,他必定是要冷着脸退开,再问句何事。 可近期信息太多太杂,再加之他面对谢昼本就无法自如,眼瞧着对面的气息尽数扑在眼前,温热和潮红一同爬上他耳尖。 尘期直视着他:“何事?” 谢昼弯着眼笑问:“你在想什么呢?” 没断更>(;Д`) 第32章 假戏真做2 尘期并未言语,那股凉意却是又从背后渗上来,如同吐着信子的蛇一般从颈后绕上来,紧紧缠绕。 谢昼见他不答,头一次没有放过,反倒向前更迈进一步,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不知是不是距离过近,尘期体内灵力翻涌,不断躁动,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能忍到现在已是极限,眼瞧着对方得寸进尺,尘期眉头下压,那股不爽迅速爆发出来,他伸出手去飞快拍在谢昼肩头,将人向外推。 他本意不过是想将他推开,谁知力度却不小,谢昼猝不及防,被他这一巴掌扇到后退连连,神色怔愣片刻,两人对视一眼。 尘期显然有些错愕,翻滚的情绪在喉头滚了一圈,并未言语,反倒是谢昼盯他半晌,小心翼翼轻声道:“你的灵力……恢复了?” 他灵力没恢复完全,断裂的经脉却是彻底好了,尘期病重已久,对这副身躯力不从心早已习惯,当灵力真的开始恢复时,他却反倒觉得别扭,总觉着这力量实在陌生。 苏醒这些时日,谢昼将他护的太好,居然让他对自己原身能量产生了陌生感,尘期说不出感受,不知是好是坏。 但有一点他能确定,自己对谢昼的依赖程度远远超出所想了。 迅速调整情绪,尘期敛袖直视他:“经脉已恢复,其余不知。” 闻言,谢昼神色古怪,似放松又似凝重:“好,回去叫婧姝来看看。” 不过分秒,他又换了副表情,恢复到原来的淡淡笑颜:“大人,即刻出发,赶回盼尘处还需整整一日,不如我们向南而下,慢些走着,我带你瞧个景?” 此话一出,正中尘期下怀。 方才江识走时提到的谢家拜师会,是个进入谢家的好时机。 尘期在谢家做君师时,参与过这拜师会,本质上讲,无非是同那比武大会一样,在民间选弟子入师门,只是那比武大会考取类别实在广泛,谢家心气高看不上,硬要单独开一场,套上谢家的家规要求,称其为拜师会。 其中要求包括但不限于什么熟记谢家家规啦,对谢家剑法心法有基础以及独到见解啦云云,若是普通百姓,能记得住这些也算是有本事,但尘期是熟的不能再熟,有着十成十的把握。 拜师会有固定地点,通常就在常安往南一带,谢昼此刻提出南下,无疑为尘期提供了绝佳的观视机会。 看着面前人无异于平常的神色,尘期内心警铃大作,直觉此事并不简单。 但谢昼此人行事本就随心,真是想带着他走走也并非绝无可能。 于是,尘期缓了紧绷着的喉头,颔首淡声道:“行。” 就这么拍板决定,两人沿着常安,顺着南面一路向下而行。 出发前,谢昼要了匹马来。 “大人,我们共骑还是分开呀?” 谢昼牵着缰绳,立于马匹旁,将两人的包袱正往上挂,说这话时他回过身来,似是无意在尘期身上略了两眼,旋即又压着眉头,笑问道。 这种问题放在几日之前想也不用想,但如今尘期经脉已然恢复,于情于理谢昼都该多问这么一句以示尊重。 尘期早就苦于同谢昼紧挨,同他贴着磨蹭的滋味实在奇怪,先前避无可避,如今能跑他自然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同谢昼视线交汇,尘期面无表情:“分开。” 谢昼并无异议,反倒笑笑道:“好。” 两人一人一匹马,哒哒哒上路了。 等到身下的马匹迈着步子飞跑,尘期总算是明白谢昼方才为何冲他笑了,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两匹马,性子烈腿也快,尘期一路扯着缰绳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脸色难看到极致。 他摸爬滚打惯了倒是不怕这些颠簸,只是经脉刚恢复,此等受罪实在不舒服,尘期忍了一路,行至途中终于能休息,一下马他便往嘴里塞药丸,忍无可忍。 刚送进嘴里两颗,尘期便直觉有道针刺般的目光直直射来,毫不犹豫回头,这次他看见了盯着他的人。 谢昼也下了马,正斜倚在枯树旁,目光凌厉而直接,毫无遮掩,瞧见尘期瞥过来,慌都不带慌,甚至理了理额前碎发:“大人这几日随身带药,怎得没见你吃过几回?” 这人有病,谁盼着天天吃药? 尘期面不改色咽下药丸,将那瓷瓶挥手塞进袖里:“身体无碍,吃这作甚。” 说完他又后悔,前几日不吃,这会儿才急急忙忙吞下去,岂不是坐实了此刻他身体不适的事,恐怕谢昼又要拿着做文章。 果不其然,谢昼不要脸皮般贴上来,胳膊同尘期挨在一起,似是要直接歪在他肩上:“大人,这马我问过了,原是村民养的,没什么管教方法,养的很野,你身子骨没好透,我又嫌那包袱太重,不如你同我来骑,叫另一只马去驮包袱算了。” 尘期猜想他要说些什么,闻言刚想拒绝,谢昼又将手贴至他额头:“大人,常安往南人可就多起来了,再牵手可就不方便了,灵力还是要多养些时日为好。” 皮肤接触,尘期的冰凉融合了谢昼的炽热,整个耳根烧起来,饶是如此,他也不免腹诽,那包袱只轻不重,谢昼怕是想找机会同他坐一起才这样讲。 若是真能让他成功参加拜师会进入谢家,这灵力能多捞几分是几分,有这好事赶上来,同谢昼身体紧贴的那点不自在倒也能忍。 二人歇好上马,依旧是尘期坐在前方,谢昼紧挨着他在身后,等到上路,尘期只觉得身下的马匹如同被驯服一般,倒没有自己骑着那么颠簸了。 回想起上次同他共骑也是如此,自己被保护圈锢在对方怀中坐的很好,不适的感觉减去大半。 谢昼一手抓缰绳,另一只手飞快摁住尘期双腕,带着他一起往绳上抓:“大人,你也来,顺便牵个手。” 马匹在身下迈着长腿飞跑,尘期的手被谢昼的手掌完全包裹在其中,死死抓着缰绳,任由疾风在耳边刮起白发,向后扬去。 这种感觉与自己抓着缰绳是不同的,仿佛身后那人为他兜着底,哪怕是此刻尘期松开手,谢昼也能立马扯回绳子,稳稳带着他向前疾驰而去。 多年以来,他习惯独行,这种感觉倒是头一回,没等他缓过神来,谢昼又探出头,在他耳边吹风:“冷吗?” 冷吗?尘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心居然开始出汗。 这副常年体寒不得医治的身躯,居然也有发汗的一天,还是在如此狂风猛吹之下。 尘期摇头,沉思半晌又道:“不必担心。” 两人耳旁的风开始柔和,没有方才那般猛烈了,背后的目光存在感又急剧增加,尘期直觉身后那人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余下的路就这样沉默着走。 直到傍晚,二人这才到了源岭。 源岭位于常安南部,距离不远,是谢家最直接管控南部地区的重要之地,这里不仅位于交通要地,更有着天然矿洞,适宜修行,因此谢家在此有着不少驻扎营,对此处的管控尤为严厉。 谢昼将马匹停在城外郊野,尘期下马前确认周围无碍,这才翻身下来,攥紧手掌。 二人进城前,谢昼还是将此地情况如实讲给尘期:“大人,这里是源岭,恐怕……同你所想已是完全不同了。” 整整十年,大变样是常事,尘期理解,眨眼间便隐去了妖类气息,改了样貌,回头一瞧,谢昼也用了易容术,站在身旁瞧着他。 这里是谢家直接管辖的地盘,尘期不方便暴露,但谢昼为何要如此防备? 这话同方才来时路上谢昼的欲言又止一样,尘期没问出口,任由谢昼牵着两匹马走在前方,自己跟在身后思索。 谢家拜师会通常会在这里举行,尘期是清楚的。 谢家对这里管控极强,尘期也是清楚的。 但依谢昼所言,他们只是出来“散心”,却来到了谢家要举行拜师会的地方,单凭景象,源岭算不上至美,若是真要瞧景,自然有比这里更适宜的地方。 不仅如此,谢昼还如实告知他源岭如今变样,提醒他易容,领着他一路进城,安全在客栈歇下。 尘期坐在店内,看着对面的谢昼熟练点菜,将一盏热茶递到他面前,这才回过神来。 谢昼如若不是要将他扭送到谢家去千刀万剐,恐怕只有一种可能了…… “大人。”谢昼百无聊赖般甩甩马尾:“这家招牌菜味道不错,今日先将就尝尝,待到明日这里便热闹起来了。” 明日拜师会就要开始初筛,尘期此刻拿不准谢昼到底是何居心,只细细摩梭着茶盏杯壁,淡声“嗯”了句便不再言语。 纵然此地不宜久留,但尘期心底却并不认为谢昼真要将他身份揭穿送到谢家去,这一路相处以来尘期受他照顾不少,谢昼已然算他半个恩人,如此揣度非他所愿。 他正拧眉沉思,店内却是猛然热闹起来,原来是进了一批五大三粗的汉子,个个拎着刀便迈进来,光着臂膀在一楼坐下,吆喝着小二点单。 二人恰好坐在楼上包间,窗子没关,尘期视线飘出去,只一眼便瞧出,这帮人是来参加拜师会的。 拜师会本就是面向百姓开放,谢家又是赫赫有名,慕名而来的人只多不少,当年尘期替谢明韫筛选出不少人才,最后都进了谢家做门生。 瞥见那几人豪放气概,尘期不愿过多评价,刚想将视线收回,一道极其突出的粗犷声音响起,又将他注意力吸引了大半去。 那几名大汉共有五人,个顶个的肩宽膀粗,瞧着能毫不费力一拳将这木桌子干碎,几把大刀被他们随意扔在地上,放声笑着吃店家先上的小菜。 几人声音不小,但这店内客人同样不少,各聊各的算不上安静,自然无人在意他们做了些什么。 只是尘期谢昼包间恰好在他们桌正上方,低眉便能顺着窗外瞧见低上躺着的那些刀具。 尘期感官敏锐,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早就封了自己的五感,但看到那些刀的第一眼,强烈的不适感爬上心头,尘期盯了两眼便不再注意,转而去听那些人说了些什么。 谢昼瞧他认真,视线也跟着飞下去,只一瞬,他又收回目光,唇角噙着抹淡笑,未作言语。 “大哥,还是你强!俺这辈子都想不成,俺还能有这么靠近谢家的一天。” 有位汉子笑嘻嘻朝嘴里扔了把花生米,唾沫横飞:“咱几个可都跟着你啦,听说这拜师会那谁……谢曾远手下那个狗东西叫啥子来着……” “谢瞧。” 被他称作大哥那位神色淡淡,坐在他身旁也去拣花生来剥着往嘴里塞,一道纵横半边脸颊的刀痕极其夺目,随着他神情晃动。 听到这名字,尘期腹诽,当年谢明韫身边的人如今居然过继给了谢曾远,想必又是那张嘴上赶着谄媚,深怕小命不保。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尘期没过多惊讶,留了只耳朵继续听下去,只是这越听眉头皱的越紧。 这几人说话极其粗鄙,什么下流的词汇黑话都讲的出口,从隔壁村小娘子聊到英雄事迹,口无遮拦,肮脏至极,尤其是谈起谢家时。 上至谢曾远,下至驻扎在源岭的驻扎营看守,经过那几人的嘴,如同自觉裹了层黑泥,又臭又脏。 他们动静不小,店内却无人阻止,更有甚者听到点上还附和两句,加入这咒骂之中。 谢昼此刻才有动静,又是将一盏茶缓缓推来:“大人,喝点,是你喜欢的味道。” 尘期顾不上茶香,敛了神色:“前来拜师会,却对谢家如此怨恨,谢曾远究竟做了什么?” 谢昼笑道:“说来话长,我能同大人慢慢讲,只不过这几人的笑话还有更大的,大人不妨看完再问,我知无不解。” 闻言,尘期这才猛地抬眼瞧他,两人无声对视,尘期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谢昼究竟是何心思。 他或许……是想帮自己参加拜师会。 抑或者,他是要借他人之手,叫尘期看清这拜师会的真面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假戏真做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