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修重生后,被我攻略了》 第1章 重生翰林 翰林院的青砖地被连日雨水浸得发潮,空气中弥漫着旧书与墨汁混合的沉郁气息。谢珩立在编修房的廊下,青布直裰的下摆沾了些泥点,是方才穿过巷弄时溅上的。 他刚领了任职文书,从堂官处出来。新授的正七品官袍叠在臂弯里,料子是上好的纻丝,却被他拢得妥帖,不见半分张扬。 廊外的石榴树开得如火如荼,殷红花瓣被雨打落,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又被风卷着贴上他的皂色靴面。 谢珩垂眸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喉间微涩。前世临死前,天牢的地上也铺着这样的红,不过那是从他胸口淌出来的血。 同僚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阶下,或兴奋地谈论着未来仕途,或低声议论着哪位阁老的门生更得势。谢珩的名字偶尔被提及,语气里总带着几分探究——毕竟是寒门出身,却以一甲第三名的成绩入了翰林,这般履历,在满眼世家子弟的编修房里,总显得格外扎眼。 他听得见那些低语,却始终没回头。谢珩垂着眼,眉峰平展如宣纸,唇角抿成一道浅淡的线,只有眼底深处,沉着比这雨更冷的东西——那是死过一次才淬出的寒。 “谢编修,雨凉,进屋吧。”张老编修拄着拐杖经过,温言相劝。 谢珩抬眸,声音清润如浸水磨石:“谢张大人。” “前日恩荣宴上那两句‘寸心寄国祚,孤灯照乡关’,”老编修忽然笑了,“真是写尽了寒士风骨。” 谢珩拢着官袍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这诗句在前世,曾被沈菱反复念过,说他笔尖有山河,眼底有故乡。可他后来用这支笔,写了弹劾她父亲的奏章,字字泣血,却字字都成了刺向无辜者的刀。那时对她的念叨,只觉是无用的聒噪,从未有过半分动容。 “不过信手涂鸦,让张大人见笑了。”他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涩意。 “哪里是涂鸦,”张大人接着说道,“如今的年轻人,多是些风花雪月的句子,能写出这般家国情怀的,不多了。谢编修这风骨,倒有几分像前朝的文忠公。” 谢珩忙屈伸行礼:“张大人谬赞,晚生愧不敢当。” 张老编修的目光落在谢珩臂弯的官袍上,语气沉了些,“入了这翰林,笔是双刃剑。著史时要如春风拂面,藏锋处须似寒冰刺骨,你性子沉静,该懂这个理。” 谢珩垂眸,指尖在官袍边缘轻轻一触,那力道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重负:“晚生记下了。” 张老编修走远后,谢珩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眸色渐渐深下去。雨丝密集如网,恍惚间竟与天牢铁窗上的栅栏重叠——那是他临死前看了三个月的景象。 承和二十七年冬,他被铁链锁在潮湿的石壁上,听着吏部尚书裴嵩在牢门外冷笑:“谢珩啊谢珩,你扳倒沈仲书时多风光,怎就没想过,自己也有今日?” 那时他才明白,自己从始至终都是枚棋子。 他恨沈仲书入骨。承和二十年江南大水,冲垮了他的家。 那时他才十四,和父母躲在破庙里避灾,父亲每每出去讨饭被人打得浑身淤青也只讨到半个馒头,后染上时疫,不久就病亡了。母亲早已变得满目疮痍,夜晚即便本就饥饿难耐的她还是缓缓从怀里掏出半块啃剩的麦饼递给他吃。 十四岁的年纪,还是太天真了。 母亲说她已吃过半块麦饼,他便真信了,接过半块麦饼便狼吞虎咽起来,后面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怎么也叫不醒自己的母亲了。后面谢珩四处奔波为他人做苦力,才勉强获得些吃食,将父母简单安葬。 谢珩躲在破庙里看官船在洪水里游弋,船上插着的“漕运”旗号,在他记忆里成了刺目的血色。后来辗转得知,朝廷发了赈灾粮,却迟迟没到灾民手里,而那批粮早被户部尚书沈仲书扣下,转卖给了粮商,银钱入了私囊,父母就是在等粮的日子里,一个染了时疫,一个饿极了昏死过去,再没醒来。 上一世这些事,他从不与人说。在翰林院这片讲究出身与体面的地方,“灾民孤儿”的身份,是比青布直裰更扎眼的标记。他只需沉默,像一块浸在墨里的玉,任旁人揣摩,自己只专注于该做的事——复仇。 他利用沈菱的真心,套取沈家旧事;借着她送来的点心,记下府里往来的官员姓名;甚至在她红着脸递上亲手绣的荷包时,眼底想的仍是如何从她口中套出沈仲书的罪证。自始至终,她于他而言,不过是接近沈仲书最便捷的跳板,是能助他复仇的工具,无关半分情意。 他利用她的天真,拼凑出沈仲书贪墨的“证据”,在朝堂上弹劾时,字字泣血,句句剜心。沈仲书被削职下狱,没等秋后问斩就不堪受辱自尽了。 他以为大仇得报,却在沈菱那双淬了冰的眼睛里,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悔——不是悔对她无情,而是悔自己被仇恨蒙蔽,成了别人手里的刀,更悔错杀了无辜。 “谢珩,”她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里拿着他当年送她的诗集,那本诗集不过是他随手从书肆买来的便宜货,为的是让她对自己更信任些,“从头到尾,你对我是不是只有利用?” 谢珩沉默着,没有半分犹豫。他不必开口,那沉默已是最直白的答案。沈菱把诗集狠狠砸在他脚边,宣纸散了一地,其中几页还夹着她亲手画的小像——画里的他穿着青布直裰,立于石榴树下,眉眼被她画得格外温和。可那温和,本就是他刻意伪装的假面。 “我就知道。”她笑了一声,眼泪却先一步滚下来,砸在散落的诗页上,晕开墨迹,“你送我诗集,是想哄骗我真心;你陪我去看花灯,是想听我念叨府里的事;就连上次我染了风寒,你送来的药,是不是也想从府上丫鬟嘴里套话?” 她步步紧逼,竖起尖爪却抖得厉害:“谢珩,我把你当心上人,你把我当什么?递向我爹心口的刀吗?” 谢珩喉间像堵着滚烫的砂,那些关于复仇的盘算、那些利用她的细节,在此刻都成了灼烧他的火。他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从亮得灼人,到冷得像冰,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红,心中竟无半分快意,只剩空茫。 “我爹他……”沈菱忽然哽咽着弯下腰,手指死死攥着衣角,“他到死都在问,是不是哪里对不住你,要被你这么往死里逼……”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谢珩心上。他猛地伸手想扶她,却被她狠狠甩开。那瞬间的触碰,只觉她的衣袖冰凉,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别碰我!”她退开几步,裙摆扫过地上的诗页,“谢珩,我沈菱瞎了眼,才会把狼心狗肺当真心。从今往后,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说罢,她转身就跑,鹅黄裙角在廊下一闪,像团被风吹灭的火苗。谢珩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她衣袖扫过的凉意,地上散落的诗页被穿堂风卷起来,其中一页飘到他脚边,上面是他曾为她题的字:“清风不渡,明月自来。”那不过是他为了维持“温润”人设,随手写下的敷衍之语。 如今清风已散,明月成灰。他站在满地狼藉里,第一次尝到什么叫五脏俱焚——原来复仇的尽头,不是快意,是比死更冷的空茫。 那时他被复仇冲昏了头,只当是小姑娘护爹的胡话。直到裴嵩以“构陷忠臣”为由将他打入天牢,直到狱卒偷偷塞给他沈仲书的绝笔信,上面用血写着“一身清骨何须辩,浊浪淘沙自见金”,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沈菱后来来看过他一次,隔着铁栏递进来一壶酒,眼神平静得像死水:“谢珩,你赢了吗?用我爹的命,换了一场空欢喜。”她转身时,鹅黄裙角扫过地面的声响,比铁链拖地更刺耳。“这壶酒,算是我替我爹,送你最后一程。” 他就是喝了那壶酒,在剧痛中闭眼的。再睁眼时,竟回到了承和二十六年,他刚入翰林院的这一日。 现在距离他上一世死的时候,大约还有9个月,而在这后面的九个月里,他将蘸墨下笔,改写前世结局。 雨还在下,敲打着廊下的朱漆柱子,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有人在叩问前尘。谢珩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转身走进分配给他的小隔间。 隔间陈设简陋,一张旧书案,一把圈椅,墙角堆着半人高的前朝档案。他将新官袍仔细挂在衣架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那是前世他从未有过的珍重。随即从青布包袱里取出笔墨纸砚:端石砚台边角磨得圆润,狼毫笔杆上的刻字模糊不清,却被摩挲得发亮。 这些物件陪着他走过十年寒窗,也陪着他走过前世的复仇路。谢珩将它们一一摆上案头,指尖抚过砚台里残留的墨痕,忽然想起沈菱曾用这方砚台给他研墨,她总说“谢大哥的砚台太旧了,我给你换方新的吧”,而他那时只淡淡说“不必”,心中毫无波澜,只想着如何能借她的手,拿到更多沈府的信息。 最后,他从包袱底层摸出一方木牌,上面刻着“守拙”二字。笔力遒劲,藏锋敛锷,是他少年时所书。只是此刻抚摸着木牌,指尖竟有些发颤——前世他就是忘了“守拙”二字,才被仇恨裹挟,落得满盘皆输,还连累了无辜。 收拾妥当,他抬手理了理衣襟,起身时,目光扫过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得愈发鲜亮的石榴红,眸色微深,随即转身,取过案上的一卷《大旻会典》,端坐下来,翻开了第一页。 墨香渐起,将那一身文人骨里藏着的沉郁,轻轻掩了下去。 裴嵩。这一世,他不会再让这颗毒瘤藏在暗处。 而沈菱,他只愿她此生安稳,再不必与自己这种沾满污秽的人有任何牵扯。 第2章 上世初遇 翰林院的日子,伴随着夏雨,像案头那砚磨了又添的墨,沉静,却也在悄无声息中积着痕迹。 谢珩每日的辰光,跟前世无异,大抵分作三段。卯时刚过便起身,先在院角的老槐树下站半个时辰,不是晨练,只是静静立着,听着远处宫城传来的晨钟,看晨曦一点点漫过青砖灰瓦。 白日里的差事,琐碎却需细谨。他依旧是被分到典籍库,协助校勘《大旻通志》的前朝部分。满架的竹简木牍散发着陈旧的气息,蝇头小楷在泛黄的纸页上蜿蜒,记录着百年前的政令、灾异、任免。谢珩埋首其中,指尖拂过那些早已作古的名字,目光却比校勘的朱笔更锐利,上面的信息他早已在上一世就了然于心。 这一次,敌在明,他在暗。 重活一世,他要做执棋人。这盘棋,落子无悔。 同屋的编修姓赵,名景明,是礼部侍郎的远房侄子。赵景明抱着一堆卷宗撞进隔间时,谢珩正在校勘《大旻通志》。 这小子性子活泛得像刚脱缰的马,偏生没什么世家子弟的架子,前世在翰林院,算是少数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的同僚。谢珩回想起前世,当他把弹劾沈仲书的奏章递上去,满朝哗然,赵景明是唯一一个敢在翰林院替他说话的人,后被御史参了本,说他“结党营私”,丢了编修的差事,贬去了地方做个小吏。那时的他只顾着复仇,竟没能护住这个真心待他的朋友,如今想来仍觉愧疚。 “谢兄快看!”他把卷宗往案上一摞,献宝似的递过个油纸包,“刚从街口买的糖糕,热乎着呢。” 谢珩回头,见他鼻尖沾了点面屑,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鼻尖示意。赵景明这才反应过来,胡乱用袖子一抹,反倒蹭得更花,活像只刚偷吃完米的麻雀。前世他也总这样,大大咧咧的,却会记着谢珩三餐简单,隔三差五就从家里带些吃食来,美其名曰“娘做太多,浪费可惜”。这份笨拙的关怀,谢珩前世未曾细品,如今却觉暖意融融。 “多谢。”谢珩接过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糖糕,心里泛起踏实的暖意,“你娘的手艺越发好了。” “那是!”赵景明得意地扬眉,自来熟地坐到他对面,拿起他案上的《大旻通志》翻了两页,皱眉扔回去,“又看这些枯燥玩意儿?昨儿听人说城西戏班排了新戏,讲的是江湖侠客报仇的,热闹得很,去不去?” 谢珩捏着糖糕的手顿了顿。前世他满脑子都是查案,每次都以“公务忙”推了,从没想过这小子或许是真觉得孤单,想找个伴儿。 “今日校勘的卷宗还没看完。”他如实道,却笑着补充了句,“改日得空了,叫上你那几个常一起玩的朋友,咱们同去。我请。” 赵景明眼睛一亮,拍着大腿笑:“这可是你说的!我那几个兄弟早想认识认识你这位探花郎了。”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了,昨儿我听见李编修跟人嘀咕,说吏部裴尚书最近往江南派了个亲信,不知在查什么。” 谢珩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这消息比前世早了近半月。前世赵景明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他心思全在沈仲书身上,没当回事,如今想来,这小子看着跳脱,耳朵倒挺尖。 “官场的事少嚼舌根,仔细祸从口出。”他板起脸提醒了句,语气里却带着真切的关切,心里已把这话牢牢记下。 赵景明撇撇嘴,没再追问,转而就同前世般说起翰林院哪个编修被夫人罚抄家规,哪个学士写的诗被底下人偷偷改成了打油诗。 谢珩边听边点头,偶尔插句嘴,看着眼前咋咋呼呼的人,忽然觉得这重来的日子,倒也不全是紧绷的弦。 至少这一次,不必把所有人都当成棋子,能有个能说几句闲话的真心朋友。他更不会再让这个待他真诚的人,因他而落得那般结局。 而在这后面的九个月里,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对付裴嵩。 他回想了一下前世,翰林院的人,大多分作两派。一派是赵景明这样的世家子弟,言谈间总带着“某大人前日如何”、“某阁老的公子怎样”,话题绕不开朝堂的权力更迭;另一派则是些寒门出身的老编修,多半是考了多年才混到这个位置,平日里谨小慎微,只关心俸禄与告假的日子。 而夹在中间的,是像张大人那样的老臣。他们见惯了沉浮,说话点到即止,却总在不经意间透着机锋。 谢珩听着赵景明说笑,指尖却在案上无意识地轻叩。裴嵩往江南派亲信,绝非小事。前世他对此毫无察觉,想来那亲信定是做了极为隐秘的勾当,或许与销毁当年漕粮案的证据有关。 几日后,谢珩借着校勘各地方志的由头,去典籍库翻查江南各州府的发放文书。他特意留意了杭州、苏州等当年受灾最重的地方,果然在一堆不起眼的《漕运月报》里,发现了些异样——有份来自杭州府的文书,末尾署名的押运官姓王,字迹潦草,与往期规整的记录格格不入。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份文书记下,转头便找了个借口,向负责掌管文书归档的老吏打听:“敢问老丈,近月可有杭州府来的新档?晚生校勘旧志时,发现有几处年月记混了,想找新档核对一二。” 老吏眯着眼想了想:“杭州府?前几日倒是来了个姓王的官爷,说是奉旨查访民情,顺带交接了些文书。那官爷看着年轻,架子倒不小,还特意叮嘱,他带来的文书要单独存放,寻常人不许碰。” 谢珩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原来如此,倒是晚生唐突了。” 离开典籍库时,暮色已漫过翰林院的朱红廊柱。谢珩脚步不疾不徐地穿过栽满修竹的甬道,廊下挂着的宫灯次第亮起,映得青石板上的苔痕忽明忽暗。 回到值守的西厢房,同屋的赵景明就着烛火誊抄《起居注》,案头堆着半尺高的宣纸,砚台里的墨汁还冒着微热的水汽。“谢兄你可算回来了,方才掌院大人过来查岗,问你去了何处。”赵景明惊喜抬头,笔尖在纸上顿出一个小小的墨点。 谢珩颔首致谢,取下腰间的玉佩放在案上,倒了杯凉茶润喉:“去典籍库校勘旧志,耽搁了些时候。”他一面说着,一面铺开空白笺纸,看似要续写未竟的诗文,实则提笔蘸墨,在纸页边角飞快记下“杭州王姓押运官”“单独存档”等字样,随即覆上一本《唐诗别裁集》遮掩。 夜色渐深,翰林院的各处厢房陆续熄了烛火,唯有值夜的房间还亮着零星灯火。谢珩洗漱过后,躺在铺着青布褥子的木床上,耳边是隔壁翰林翻书的沙沙声,窗外传来更夫敲打的三更梆子。他闭着眼,脑海中反复回想那份潦草的文书字迹,以及老吏口中“架子不小”的年轻官员。 次日清晨,赵景明就端着个茶罐凑过来:“谢兄,尝尝这个,新得的雨前龙井。” 谢珩抬眼,看着那熟悉的茶罐——前世就是这罐茶,他喝了拉了三天肚子,后来才知是赵景明家仆不小心用了没洗的罐子装茶,沾了霉气。 “不了,”他推了推茶罐,指了指自己案上的粗瓷碗,“我喝惯了白开水。回头让你家仆把罐子好好洗洗,别糟蹋了好茶。” 赵景明愣了愣,随即笑道:“还是你细心。”自己倒了一杯,咂咂嘴道,“你这人,就是太死板。” 谢珩没接话,低头继续看书。他轻轻舒了口气——又避开一桩无关痛痒的麻烦,还好没扫了朋友的兴。 翰林院的雨,总带着股缠缠绵绵的韧劲,连带着人心也仿佛被浸得沉甸甸的。掌院学士周大人的公文,便是在这样一个湿冷的清晨,递到了编修房。 “漕运司那边送来公文,”周大人站在阶上,声音被雨声打湿,显得有些沉闷,“说是承和二十年至二十六年的江南漕粮账册混了档,需派人去厘清归档。此事琐碎,却关乎国计,得找个心细且懂钱粮的人去。” 阶下的编修们大多面露难色。漕运司在城外运河边,一来一回便是大半天,况且那些陈年账册堆积如山,整理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更要紧的是,这差事既无油水可捞,又难出政绩,谁也不愿沾手。 谢珩的心却猛地一跳。 来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节点。 前世也是此时,掌院大人送来漕运司公文,其中提及承和二十年江南漕粮账册。他一听关乎旧事,当即毛遂自荐前往核查,却不知那是裴嵩设下的陷阱——查得的粮船误期记录早已被篡改,故意将矛头引向沈仲书。他就此认定沈仲书是真凶,以他为靶心展开复仇。 而与沈菱的初遇,也恰是在漕运司的那个夜雨天。 那时谢珩在漕运司刚处理完当日的公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想起身活动一下,推开门,雨还在下,码头的灯火在雨幕中明明灭灭。 他撑把油纸伞在附近闲走观察,临近湖边便看到一艘画舫缓缓在岸边停下。 谢珩停下脚步,离画舫还有几步远,雨声淅淅沥沥,帆布被掀开一角,露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那人正准备下船,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外面罩着件素色披风,披风的帽兜滑落,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雨丝落在她脸上,她却仿佛不觉,只微微侧头,看向码头的方向。 眉如远黛,眸似秋水。 谢珩驻足凝望,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伞柄,骨节微微泛白。 并非动心,而许是被她那份清冷的气质所吸引了。 雨幕里的身影清瘦,青色衣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他那时全然不知这便是沈仲书的女儿,只当是偶然撞见的陌生人,看过便抛在了脑后,未曾想过日后这位外表清冷却内里天真浪漫的少女会与他有那般纠葛。 一切的细微响动慢慢融进了周遭的雨声里,淡了,却又没完全散去。 第3章 意外重逢 谢珩的指尖在慢慢摩擦袖口。 去,还是不去? 前世的画面如潮水般漫上来,他欺骗了沈菱的真心,亲手上书弹劾她的父亲,而这一世的复仇,是属于他自己的,他不该扯上沈菱,再次连累她了。 是的,他应该离她越远越好。 正犹豫间,阶下忽然响起一声清朗的应答:“大人,晚生愿往。” 谢珩抬眸望去,只见人群中走出个青衫少年,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间带着未脱的青涩,却自有股凛然正气。他对着掌院大人深深一揖,声音不卑不亢:“晚生裴澈,虽入翰林院时日尚浅,却愿尽绵薄之力,厘清漕运旧账。” 编修们一阵低语。这裴澈是上月才补进来的庶吉士,家世不显,平日里沉默寡言,没想到竟会主动揽下这苦差事。 掌院大人打量他片刻,颔首道:“好,既有这份担当,便交由你去办。” 谢珩的目光落在裴澈挺直的背影上,心头莫名一紧。这个人,他前世从未见过。翰林院虽人来人往,可涉及江南漕粮案的关节处,哪怕是个不起眼的小吏,他都记得分明。 裴澈接过公文,转身时不经意与谢珩的目光撞上,微微颔首示意,眼神清澈坦荡,并无半分闪躲。 待众人散去,赵景明凑到谢珩身边,咂舌道:“这裴澈倒是真敢接。” “他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谢珩疑问。 “哦裴澈啊,我听人说他是……”他压低声音,“吏部裴尚书的次子。 “裴嵩的儿子?”谢珩猛地蹙眉。 前世裴嵩分明只有一个独子,名叫裴琨,是个仗着父势横行无忌的纨绔,别说进翰林院,连科举都懒得去考。何时又冒出个次子,还是个进了翰林的少年才俊? “是啊,”赵景明没察觉他的异样,随口道,“听说这裴澈是庶出,自幼养在外面,长大成人了,裴尚书便托了关系送进翰林院历练。没成想性子倒这般稳重,一点不像他那草包哥哥。” 谢珩望着裴澈离去的方向,廊外的雨还在下,敲得青瓦噼啪作响。 不对劲。 重生回来的这些日子,他以为一切都在按前世的轨迹运行,顶多是他提前知晓了些线索,能避开几个陷阱。可苏明远的出现,像一颗凭空砸进棋局的子,让他忽然意识到——这一世,或许并不只是简单的重复。 谢珩的指尖再次攥紧,指节泛白。他忽然觉得,这雨里藏着的,不只是江南旧事的沉郁,还有些他猜不透的变数。 看来,即便他不去漕运司,这场风波,也未必能如他所愿地避开。 谢珩将那点疑虑压在心底,照旧每日埋首卷宗。只是偶尔抬眼望向窗外时,目光会掠过远处的回廊,那里总透着种说不出的平静,反倒更让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编修房的窗棂刚被晨露打湿。掌院周大人便带着一卷蓝布封皮的书册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小吏抱着个半旧的木箱,里面码着几本线装书,封皮上都印着“舆地”二字。 “谢珩,”周大人将书册放下案上,“这是秘库新翻出来的《漕运舆图考》,前朝孤本,记载着宣德至元和年间的河道变迁。秋汛将近,工部要据此修订漕运路线,你三日内需校勘完其中讹误,尤其是江南段的支流标注,莫要出半分差错。” 这个节点倒是比上一世提前了,如今的现状与前世出现了许多的不同,谢珩不禁关注着今世与前世事实发生节点的差异和人事的异同。 谢珩起身躬身:“晚生遵令。” “嗯,”周大人扫了眼他案头堆积的公文,又道,“你性子细,这事交你我放心。对了,库房还寻出几本配套的地理杂记,一并给你做参考。”说罢示意小吏将木箱放下,转身便带着小吏离开了。 谢珩行完躬身礼便坐了下来,拿起周大人送来《漕运舆图考》细细翻阅起来。 谢珩正欲提笔校勘一处讹误,廊下忽起细碎脚步声,轻得像雨丝拂过青瓦。 未及细辨,一道月白身影已“嗖”地窜入编修房,带起的风卷得案头纸页簌簌作响。 谢珩执笔的手微顿,眸中讶异一闪而过。 这道月白身影撞入眼帘时,他几乎以为是前世的幻觉。 眼前女子反手掩门,鬓边碎发被风吹得微乱,颊上泛着跑动的红晕。望见他时,眼波先亮了亮,随即染上几分慌张,活像只慌不择路的小狐狸。 这鲜活的模样,竟比记忆中那副怯懦顺从的样子,多了几分撞人心魄的灵动。 是沈菱。 一个按理说本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前世沈菱于他而言,不过是枚趁手的棋子。他利用她父亲的权势铺平前路,借她的天真套取对手密辛,待事成之后,便毫不留情地将这枚“用过即弃”的棋子推出去挡了所有风雨。她哭着质问“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时,他心里甚至都毫无波澜。 现在脑子里突然闪过前世他们相处的种种,沈菱对他百般好,而他却一直虚伪对待,说到底,谢珩还是有点耿耿于怀的。 “劳驾借个地方!”她不等谢珩回应,已撩起裙摆往书桌下钻,动作利落得很。月白披风扫过地面沾了尘,她也顾不上拍,只从桌布缝隙里探过半张脸,冲他怯生生比了个“嘘”,眼底还藏着点未褪的狡黠。 谢珩眉峰微蹙,尚未开口,门外已传来粗哑男声,带着焦灼:“这位先生,可见过穿月白裙的姑娘?约莫这般高,梳着双环髻。”说话的男仆穿着粗布短打,额上渗着薄汗,显是找了许久。 谢珩喉结滚了滚,压下心头的涩意,抬眼时已换上惯常的温和:“并未见过。”他指尖轻轻将桌角书卷往内拢了拢,恰好掩住桌下晃动的裙角,语气温和却带着分寸,“编修房是校书之地,外女确不宜入内,或许往典籍库那边找找更妥。” 男仆急得搓手:“可家里找遍了都没见人影,估摸着又偷跑出来寻图册了,这都半个时辰了……”他探头往房内扫了眼,未觉异常,只得叹口气,“多谢先生指点,我再去那边看看。” 脚步声渐远,谢珩才低头看向桌下,语气温缓:“出来吧,人走了。” 桌布被小心翼翼掀开,少女从底下钻出来,一手按着胸口轻喘:“可吓死我了,若被我爹知晓又溜出来,定要罚我抄《女诫》不可。”她抬眼望向谢珩,忽然想起什么,眨了眨眼,眼底流光闪动:“方才多谢先生了。” 谢珩伸手将散落的文书归整好,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无妨。”他看着她,缓声道,“只是编修房终究是办公之处,姑娘若要寻书,可让典籍库吏员帮忙,这般跑进来,难免不妥。” 少女脸上露出一抹俏皮的笑,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我知道啦,下次不敢了。” 她眼珠一转,目光落在谢珩手边的地理方志上,忽然凑近几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神秘:“说起来,我正有件事想请教先生呢。先生是负责这些书的吗?我看你整理得好整齐,想来一定很懂书吧。我听说你们秘库有新出的《九州山河图》?我爹书房的版本太旧了,想借来看看。” 《九州山河图》关系重大,沈菱要它做什么?谢珩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 “《九州山河图》确是新入秘库的藏品,”他声音温和依旧,却添了层不容错辨的严谨,“只是按秘库规矩,此图属甲等秘藏,非有掌库令牌或朝廷特批文书,不得外借。” 他望着她——十七八岁的少女,瓜子脸收得极巧,清丽又灵动。最妙是那双丹凤眼,眼尾微挑,不笑时带几分疏离清冷,弯起时便显得狡黠勾人。 就像现在这般。 “规矩就不能通融一下吗?”她显然没料到会被拒得如此干脆,又往前挪了半步,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就看三天,看完立刻还回来,绝不会弄脏弄坏,更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她说着,目光已像带了钩子,精准落在最高层那只紫檀木匣上——方才她眼角余光瞥见,那样式正是秘库存放珍贵舆图的。 谢珩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寸,眉头微蹙:“姑娘,秘库规矩重于泰山,在下实在不敢破例。”说罢微微躬身,算是赔礼。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她像只狡猾的狐狸,脚尖轻轻一点,竟直接够到了木匣。入手微沉,她心中一喜,抱着木匣就想往外跑,嘴里还喊着:“我真的会还的!三天后,我一定亲自送到你手上!” 裙摆扫过旁边矮脚铜炉,“哐当”一声,炉身歪了歪,灰烬洒出少许。 谢珩猛地起身,没料到她如此大胆,一时怔住。等反应过来时,她已跑到门口。他下意识想追,却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伴着赵景明的大嗓门:“谢兄,里面咋回事?刚啥响了?” 谢珩心头一紧——若被人看见沈菱抱着《九州山河图》跑了,不仅他难辞其咎,恐怕还会连累她被按盗秘论处。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挡住门口,顺手扶好铜炉,脸上挤出平静笑容,对门口回道:“没事赵兄,整理书册时不小心碰掉了砚台,已经捡起来了。” 赵景明素来心大,自然未曾怀疑。谢珩扫净洒落的灰烬,顺势坐下时,指尖微微发凉。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投下一道明亮光柱,仿佛还残留着少女跑过时,带起的一缕极淡的馨香。 眼前的少女竟与上一世不同。上一世的沈菱单纯天真,甚至带着怯懦顺从,而眼前这位,倒像只灵动娇俏的小狐狸。 他低头,看见门槛边落着一支珍珠步摇,在光线下泛着柔和光泽——正是方才她头上的饰物。 谢珩捏起步摇,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底情绪复杂。 有无奈,有担忧,更有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惶然。 谢珩把那只步摇小心放进抽屉深处,连同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一起锁了起来。 他原想远远避开,让她这一世不必再卷入那些纷争,可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却像一根线,猝不及防地又将两人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