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之农学大佬》 第1章 第 1 章 林听淮感觉自己脸上还糊着毕业蛋糕那甜腻腻的奶油,鼻腔里却霸道地闯入了另一种复杂的气味。 汗味、煤烟味、硬座底下不知名家禽的微妙气息,以及一股冷掉煮鸡蛋的腥气。 “哐当——哐当——” 永无止境的铁轨撞击声把她彻底敲醒。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半秒才聚焦在对面的行李架上。 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色大字的旧帆布包,正随着车厢节奏晃悠。 林听淮:“……” 为人民服务?服务什么?给土地爷上贡吗?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模糊的车窗玻璃。 里面映出个陌生的小姑娘——瘦,非常瘦,小脸蜡黄,头发枯草似的扎成两根细伶伶的辫子,身上是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歪扭补丁的蓝色衣裤。 这不是她!她那个为了拍毕业照刚烫的时髦卷发呢?她那个熬夜写论文靠咖啡续命熬出的黑眼圈呢?!这个风一吹就能倒的豆芽菜是谁?! “林听淮,你醒啦?”旁边一个略带腼腆的声音响起。 林听淮循声望去,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同样面黄肌瘦,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但浆洗得很干净,眼神怯生生的。 “你刚才好像做噩梦了,一直说‘不要锄头’‘我的论文’什么的……” 林听淮嘴角抽搐了一下。噩梦?不,那七年农学生涯才是真正的噩梦! 她,一个爹妈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她“跳出农门,再别回来”的山里娃,好不容易卷出大山考上大学,结果一脚被调剂进了农学系! 从此过上了不是在试验田里晒脱皮,就是在实验室里薅秃头的日子。 硕士毕业那天,她喜极而泣,感觉自己终于刑满释放,从此海阔天空任鸟飞…… 结果呢?一睁眼,刑期直接续费,地点还从现代化试验田换成了疑似上世纪风格的绿皮火车? 导师!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当年逼我下地时偷偷立下了什么“学农就得爱农,生是土地人,死是土地魂”的恶毒诅咒?! 她内心疯狂吐槽,面上却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旁边的姑娘点了点头。 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原主,也叫林听淮,家里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哥哥,爹妈的心头肉,工作指标紧着他们; 下头一个妹妹,年纪小,爹妈的宝贝疙瘩。只有她这个夹心饼干,爹不疼娘不爱,下乡这种“光荣任务”自然落到了她头上。 行李?除了几件打补丁的换洗衣服和几个硬得像砖头的窝窝头,啥也没有。真·轻装上阵·奔赴广阔天地。 “我叫周晓梅,”旁边的姑娘小声介绍,又指了指对面靠窗坐着的那个女孩,“她叫苏玉,我们三个都是分到红旗公社的。” 林听淮看向对面那个叫苏玉的姑娘。好家伙,画风都不一样! 皮肤白皙,穿着崭新的列宁装,脚上是擦得锃亮的小皮鞋,手里还捧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浑身上下散发着“我是城里大小姐”的气息。 苏玉察觉到目光,抬起眼皮看了林听淮一眼,视线在她那身补丁衣服上扫过,没说什么,又低下头继续看书,只是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一丝对环境的不适应。 周晓梅似乎想活跃下气氛,没话找话,她羡慕地摸了摸林听淮裤腿上那个针脚歪斜的补丁: “听淮,你这补丁打得……挺结实的哈,一看就是……就是很耐穿!” 林听淮:“……” 谢谢,这安慰真是别具一格。她低头看了看那丑得很有个性的补丁,心想,这大概是原主自己动手的成果。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来着?”林听淮试图套取更多信息。 “去北边的红旗公社插队落户啊,”周晓梅语气里带着点对未来的茫然和一丝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兴奋。 “听说那边地广人稀,就是要种地……挺辛苦的。” 种地……林听淮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说不定这只是一场过于荒诞的梦,或者……是她导师联合学校搞的什么沉浸式毕业惊吓派对? 她扭头看向车窗外。 无垠的田野在眼前铺展开,初夏的麦苗绿油油一片,随风起伏。 林听淮的职业病,或者说,那被农学浸淫了七年形成的刻入DNA的本能,让她瞬间眯起了眼睛。 等等……这麦苗的颜色……叶尖那点不正常的黄……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在心里默念:观察点一,叶尖泛黄,疑似缺素或病害初期;观察点二,叶片舒展度欠佳,长势偏弱;观察点三…… 打住!林听淮猛地闭上眼,痛苦地把头往后一靠,撞在硬邦邦的座椅上。 苍天啊大地啊!她都“穿越”了,为什么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还是这些玩意儿?! 她那“终于走出农学”的毕业庆祝,是庆祝了个寂寞吗?! 旁边的周晓梅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听淮,你没事吧?是不是晕车了?” 对面的苏玉也再次抬起头,这次眼神里带了点真实的关切,虽然没开口。 林听淮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生无可恋地望着车厢顶棚:“没事……就是突然觉得,我跟土地爷的缘分,可能比我想象的要……深厚那么一点点。” 深厚到跨越时空,矢志不渝。 她认命般地再次看向窗外那一片在她眼里充满“知识点”的麦田,内心一片悲凉。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一个刚拿到硕士学位的现代农业科技人才,揣着一肚子抗病害基因图谱、土壤改良方案和高效育种理论。 穿成了七十年代下乡知青中看起来最弱不禁风、行李最瘪、家庭地位最低的那个? 这配置,开局就是地狱难度吧?! 她摸了摸自己瘪瘪的、只装着窝头和一件破衣服的行李包,又感受了一下这具瘦弱身体传来的阵阵无力感。 行吧,土地爷,算你狠。 …… 哐当哐当的火车终于在北方的某个小站喘着粗气停下。 林听淮、周晓梅和苏玉,三个刚刚在车上建立起初步“革命友谊”的姑娘,提着各自的行李,随着人流挤下了车。 站台简陋得只有几间灰扑扑的平房。 一个皮肤黝黑、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的中年汉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名单,嗓门洪亮地喊着: “红旗公社的!红旗公社红星大队的知青到这边集合!” 他就是红旗公社红星大队的生产大队长,赵有才。 林听淮三人赶紧小跑过去。 赵有才扫了一眼名单,又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稀稀拉拉站着的几个新知青——重点是林听淮她们三个姑娘。 他的目光在周晓梅怯生生的脸上停留一瞬,在苏玉那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列宁装上停留两瞬。 最后落在林听淮那瘦得像根豆芽菜、补丁摞补丁的身板上,眉头皱得更深了,几乎能拧出水来。 “就……你们仨?”赵有才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甚至有点恼火。 “上面不是说这批有五六个吗?怎么只来了三个女娃娃?”他嘀咕着,“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挣几个工分?还不够添乱的……” 林听淮:“……” 队长,人身攻击就不对了啊,她瘦是瘦,但是有肌肉!(呃…现在没有 周晓梅吓得往后缩了缩,苏玉则微微抬起了下巴,带着点城里小姐的傲气,但也没敢吭声。 最终,赵有才挥挥手,像是驱赶不听话的羊群:“行了行了,跟上!先把你们安顿下。”语气里的敷衍几乎凝成实质。 所谓的“安顿”,就是把她们带到了村东头一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前。 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窗户纸破了好几个大洞,最醒目的是屋顶——茅草稀疏,好几处都能直接看到灰蒙蒙的天空。 “喏,就这儿了。”赵有才用下巴指了指,“以前堆放杂物的,知青点住不下了,你们仨先将就一下。 村里劳力都忙着抢收前的准备,没空帮你们收拾,自己拾掇拾掇吧。”说完,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浪费。 留下三个姑娘面面相觑,站在这个堪称“危房”的建筑前。 周晓梅看着屋顶的大洞,声音带了哭腔:“这……这怎么住人啊?晚上会不会漏雨?会不会有虫子掉下来?” 苏玉也白了脸,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破的房子,捏着箱子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林听淮仰头看着那个破屋顶,内心也是崩溃的。她是农村娃不假,但她家好歹是正经砖瓦房啊! 这原始级别的住宿条件,简直是对她这个现代农业科技人才的侮辱! 但是,崩溃解决不了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那七年农学生涯磨砺出的动手能力和解决问题的思维上线了。 “怕什么!”林听淮一拍大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干劲,“屋顶破了,咱们就补上!墙皮掉了,咱们就和泥糊上! 窗户纸破了,咱们就找纸重新糊!这不比跟十几个人挤大通铺强?好歹是独门独院!” 周晓梅和苏玉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豪情”震住了。 “补、补屋顶?”周晓梅瞪大了眼,“听淮,你会吗?” 林听淮一挺那没什么料的胸脯:“瞧你说的!不就是弄点稻草、和点泥巴的事儿嘛!” 感谢当年导师非逼着我们下地体验生活,连农具维修和简易工棚搭建都学过一点皮毛(T_T) 苏玉将信将疑,但看着林听淮那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又看看这实在没法住的破屋子,咬了咬牙: “行!你说怎么干?我……我出钱!”她拍了拍自己的箱子,“我去村里看看能不能换到需要的材料。” 周晓梅也鼓起勇气:“我、我力气小,但我可以打下手,和泥、递东西我能行!” “好!”林听淮一挥手,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那咱们就分工合作! 苏玉去搞材料,晓梅帮我准备土和水,我先看看怎么把这屋顶的框架弄结实点!” 说干就干。 苏玉拿着钱和票,硬着头皮去村里找人换稻草和旧报纸,顺便看看有没有多余的旧木板。 周晓梅则找来破桶,吭哧吭哧地去附近打水。 林听淮则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仔细观察屋顶的结构和破损情况。 她发现这屋子虽然破,但主体结构还行,主要是茅草腐烂和部分椽子松动。 她挽起那满是补丁的袖子,找了根还算结实的木棍,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屋顶上腐烂的茅草,又把松动的椽子重新固定。 村里偶尔有社员路过,看到三个女知青在折腾那间破屋子,大多投来好奇或漠然的目光,也有人低声议论: “城里来的娃娃,瞎折腾啥呢?” “就是,能住人就不错了,还指望修成金銮殿啊?” “看她们能弄出个啥样儿……” 没人上来帮忙。村里人都认为知青是来分口粮又干不了多少活的存在。 林听淮充耳不闻。 她此刻完全进入了“问题解决模式”,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用最有限的资源,达到最基本的遮风挡雨效果。 汗水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流下来,混着灰尘,看起来有点狼狈,但那双眼睛却格外亮。 苏玉不愧是省城来的,居然真让她换回了一捆还算干燥的稻草、几张旧报纸,甚至还有几块大小不一的旧木板和一小袋石灰。 材料齐备,三个姑娘开始了真正的“基建工程”。 林听淮负责技术指导和高空作业,周晓梅负责在下面和泥、递材料。 苏玉则一边帮忙,一边用她带来的糖果跟路过的小孩换了些干净的旧布条,用来加固。 过程自然是磕磕绊绊。 林听淮好几次差点从矮墙上滑下来,周晓梅和的泥不是太稀就是太干,苏玉第一次糊窗户纸,糊得皱巴巴像哭丧的脸。 但三个姑娘互相打气,互相嘲笑,忙活了大半天,直到夕阳西下,那破败的屋顶总算被厚厚的新鲜稻草覆盖得严实了不少。 墙壁上几个明显的破洞也用泥巴混着稻草堵上了,窗户虽然糊得丑,但至少不透风了。 看着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不再“露天”的小屋,三个姑娘累得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泥点和草屑,却相视笑了起来。 “好像……还真让我们弄成了?”周晓梅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的欣喜。 苏玉看着自己沾满浆糊和灰尘的手,也笑了:“没想到我苏玉还有亲手糊窗户的一天。” 林听淮用袖子抹了把汗,看着眼前这个被她们初步改造过的小窝,以及屋子后面那个虽然荒芜但面积不小的院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成就感。 这房子是破,但它是她们三个人的。她们有钱,有力,有技术,后面还有个可以发挥的院子…… 她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豪气干云地说:“走!先收拾里面!等明天,咱们再研究研究后面那个院子,说不定还能开块菜地出来!” 周晓梅和苏玉眼睛也亮了。菜地?自给自足?好像……真的可以期待一下! 第2章 第 2 章 修完屋顶的第二天,林听淮是被腰酸背痛唤醒的。 那感觉,比她在实验室连续盯了三天显微镜还要命。 每一块肌肉都在哀嚎,尤其是胳膊和后背,动一下就跟生了锈的锄头似的,嘎吱作响。 “嘶……”她龇牙咧嘴地坐起来,看了看旁边还在熟睡的周晓梅和苏玉。 周晓梅睡梦中还皱着眉头,估计也累得不轻。 苏玉倒是睡得挺安稳,只是嘴角微微下撇,带着点天生的娇矜。 林听淮轻手轻脚地爬下炕,推开那扇被她们勉强修好的、依旧吱呀作响的木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她走到屋后,打量着那个荒芜的院子。院子不小,估摸着有半分地左右,只是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看起来荒废已久。 “这土……”林听淮职业病又犯了,她蹲下身,随手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了捻。 土质偏硬,结块,有机质含量明显不足,典型的缺乏管理和肥力流失。 她正琢磨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听淮,你这么早就起来啦?”周晓梅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满院子的杂草,也吃了一惊,“这么多草……” 苏玉也跟了出来,看着这片荒地,皱了皱秀气的鼻子: “这要怎么弄?用手拔吗?”她想象了一下自己蹲在草丛里拔草的画面,感觉有点崩溃。 林听淮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无奈和跃跃欲试的表情: “用手拔得拔到什么时候?而且这土太贫瘠了,直接种东西也长不好。” “那怎么办?”周晓梅眼巴巴地看着她,经过昨天修屋顶的事,她对林听淮有种盲目的信任。 林听淮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堆着的几根她们昨天没用完的旧木棍上,又看了看院子角落一个破旧的、缺了口的瓦缸。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打了个响指,“咱们先做两把趁手的工具!” 说干就干。在林听淮的指挥下,周晓梅和苏玉负责把木棍的一头用石头磨得稍微尖锐些。 林听淮则用那破瓦缸和了点黄泥,把木棍和她们从村里废料堆捡来的两块薄铁片固定在一起,做成两把简易的、介于锄头和铲子之间的“开荒神器”。 苏玉看着手里这把丑得别具一格的“工具”,表情复杂:“这……能行吗?” “凑合用吧,总比用手强。”林听淮掂量了一下自己手里那把,“等咱们挣了工分,再想办法换正经农具。” 工具准备好,开荒正式开始。 林听淮负责用“神器”刨草根,周晓梅跟在她后面把刨出来的草捡到一边,苏玉则负责……嗯,负责在旁边喊加油。 以及偶尔在林听淮指导下,尝试着刨两下,结果往往是草没刨掉,差点刨到自己脚。 “苏玉同志,”林听淮停下来,拄着“锄头”喘气,看着苏玉那笨拙的样子忍不住乐。 “你这架势,不像锄地,倒像跟土地爷有仇,要把他老人家挖出来理论理论。” 周晓梅噗嗤一声笑出来。 苏玉脸一红,嗔怪地瞪了林听淮一眼:“你行你来!” “我来就我来,”林听淮接过她手里的工具,一边示范一边念叨。 “手腕用力,顺着草根的方向,别用死劲儿……你看,这样……”她动作算不上多标准,但至少比苏玉像样多了。 周晓梅看着,由衷感叹:“听淮,你真的好厉害啊,好像什么都会一点。” 林听淮心里苦笑:还不是被那七年农学“折磨”出来的?理论联系实际,论文写在大地上,导师诚不欺我! 只是没想到,这“大地”跨度有点大,直接从二十一世纪试验田跨到了七十年代荒院子。 三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笑,效率居然也不算太低。快到中午时,竟然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 阳光**起来,晒得人头皮发烫。 苏玉最先受不了,拿出自己的水壶小口喝水,又拿出干净的手帕擦汗。周晓梅也累得够呛,坐在一块石头上捶腿。 林听淮看着那片翻出来的、依旧显得贫瘠的土地,摸着下巴思考:“光把草清了不行,这地得养一养。得弄点肥料……” “肥料?”周晓梅眨眨眼,“要去跟队里要吗?” 林听淮摇头:“队里的肥料肯定紧着大田,哪会给我们开自留地用。咱们得自己想办法。” 她目光在院子里逡巡,最后落在她们清理出来的那堆杂草上,又看了看墙角那个破瓦缸。 “有了!”她眼睛一亮,“咱们可以沤肥!” “沤肥?”苏玉漂亮的眉毛又拧了起来,她虽然不懂具体操作,但直觉这不是什么优雅的事情。 “对!”林听淮来了精神,开始给两位同伴科普。 “就是把杂草、树叶、还有咱们平时的厨余垃圾,混上点土和水,放在缸里让它自己发酵腐烂,到时候就是上好的有机肥!绿色无污染!” 周晓梅听得似懂非懂,但觉得林听淮说得很有道理。苏玉则是一脸“你确定吗”的表情。 正当林听淮指挥着周晓梅,准备把杂草往那破瓦缸里塞,开始她们伟大的沤肥工程时,院墙外传来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 “哟,新来的知青同志,这是忙活啥呢?”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旧军便服、皮肤黝黑的青年靠在院门框上,双手抱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尤其是看着那个装着杂草和泥土的破瓦缸。 他眼神里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显然对知青没什么好印象。 林听淮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面对这不速之客,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翻了个白眼: 得,又一个来看笑话的。 靠在门框上的青年叫赵卫国,是生产队长赵有才的亲侄子,也是村里有名的“能耐人”。 干活是一把好手,就是嘴巴有点欠,对城里来的、在他看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知青向来没啥好感。 他看着院子里这三个灰头土脸的女知青,尤其是站在破瓦缸旁边、手里还抓着一把烂草的林听淮,嘴角那点讥诮的弧度更明显了。 林听淮拍了拍手上的泥,站直了身体。她这具身体虽然瘦小,但此刻眼神清亮,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镇定。 “这位同志,我们是在搞试验,”她语气平静,甚至带了点恰到好处的“求知欲”。 “我们在准备沤肥,给这块自留地增加点肥力。听说这样种出来的菜好吃,不知道咱们村里是不是也这么弄?” 她直接把问题抛了回去,态度不卑不亢。 赵卫国愣了一下,他预想中对方可能会窘迫、会生气,却没料到是这么个反应。 沤肥?这词从个城里来的女娃娃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他打量了一下那个破缸和里面的杂草烂泥,嗤笑一声: “就这?你们这沤出来的玩意儿,能把菜种活就不错了,还指望好吃?” 苏玉听他这瞧不起人的语气,忍不住开口:“我们怎么弄是我们的事,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周晓梅也小声附和:“就是……” 赵卫国挑了挑眉,视线在苏玉那身即使沾了泥点也难掩质地的衣服上扫过,又看看林听淮那淡定的样子。 觉得这几个女知青有点意思,至少跟以前那些一来就哭哭啼啼或者眼高于顶的不太一样。 “行,你们乐意折腾就折腾吧。”他耸耸肩,也没再多说,只是临走前又瞥了一眼那个破瓦缸,嘀咕了一句。 “别到时候招来苍蝇蚊子,熏着邻居。” 看着赵卫国晃悠着离开,苏玉气得跺了跺脚:“这人谁啊?怎么这么讨厌!” 周晓梅倒是有点担心:“听淮,咱们这沤肥……不会真招虫子吧?” 林听淮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放心,只要密封好了,发酵过程没问题,味道不会太大。他懂什么?” 经过赵卫国这么一打岔,三人继续投入“沤肥大业”。 林听淮指挥着把杂草、少量厨余和泥土按粗略比例混合,加了点水,然后用能找到的旧木板和破麻袋把缸口尽量盖住密封。 忙活完沤肥的大工程,三个姑娘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咕咕叫了起来。 从昨天到现在,她们就靠着从家里带来的那点干粮硬撑着,修屋顶、开荒、沤肥都是体力活,早就消耗殆尽了。 苏玉摸了摸自己瘪下去的肚子,愁眉苦脸:“带来的饼干和糖都吃完了……” 周晓梅也小声道:“我的窝窝头也只剩半个了。” 林听淮叹了口气,原主记忆里,新来的知青确实可以向生产队借粮,等以后挣了工分再还。 “走吧,”她拍拍身上的土,“咱们去队里问问,能不能先借点粮食。” 三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灰头土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苏玉赶紧拿出小手帕沾了点水,让大家擦了把脸,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朝着村里大队部的方向走去。 去大队部要穿过一片麦田。正是麦苗拔节的关键时期,阳光下一片绿意盎然。 周晓梅和苏玉只觉得这田野风光看着舒心,但林听淮的脚步却慢了下来,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不对劲。 这麦苗的颜色……和她之前在火车上看到的如出一辙,甚至更严重了些。 靠近田埂的这一片,叶尖和叶片中下部出现了更多明显的黄褐色条斑,有些叶片甚至开始卷曲、干枯。 这绝不是简单的缺肥或者干旱能解释的! 她蹲下身,仔细查看一株病恹恹的麦苗,甚至小心翼翼地捻开一片病叶,观察上面的细微斑点。 “听淮,你看什么呢?”周晓梅好奇地问。 “没什么,”林听淮站起身,拍了拍手,心里却沉甸甸的。 这症状,结合她对农作物病害知识的储备,高度疑似是……锈病,而且是来势不轻的那种。 如果放任不管,或者防治不当,等到抽穗灌浆期,后果不堪设想。轻则减产,重则可能近乎绝收! 她抬头看向这片广阔的麦田,仿佛已经看到了秋收时社员们绝望的脸。这可是关系到全村人口粮和上交公粮的大事! “快走吧,听淮,我快饿扁了。”苏玉催促道。 林听淮压下心头的忧虑,跟着她们继续往前走,但目光却忍不住一再扫过路边的麦田,越看心情越沉重。 大队部里,赵有才队长正和会计对着账本发愁,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她们三个,眉头习惯性地就要皱起。 “赵队长,”林听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礼貌又可怜。 “我们刚来,带的干粮吃完了,想问问队里能不能先借点粮食给我们?等我们挣了工分一定还!” 赵有才打量了她们一眼,目光在她们明显带着疲惫和饥饿的脸上扫过,又想到她们这两天确实没闲着,把那破屋子收拾得有点人样了,心里的那点不情愿稍微淡了点。 他冲会计扬了扬下巴:“按规矩,新来的知青,每人先借二十斤粗粮,记账上。” 会计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闻言慢吞吞地翻开账本,拿起钢笔,蘸了蘸墨水:“名字。” “林听淮。” “周晓梅。” “苏玉。” 会计一笔一划地记下,然后起身,带着她们去了旁边的仓库。 仓库里堆着麻袋,散发着粮食特有的味道。会计给她们称了六十斤玉米碴子和高粱米,混合装的。 六十斤粮食,看着不多,但用麻袋装起来,对三个刚干完重活、本就瘦弱的姑娘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林听淮深吸一口气,率先弯腰去扛那最沉的麻袋。 回去的路上,林听淮扛着粮食,心思却全在刚才看到的麦苗上。 她几次想开口跟赵队长提一下,但看着对方那不耐烦又带着轻视的态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个刚来的、瘦弱的女知青,空口白牙跑去跟经验丰富的生产队长说“你们的麦子可能要得大病了”,谁会信?搞不好还要被扣上个“动摇军心”、“胡说八道”的帽子。 “听淮,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周晓梅细心地问。 “啊?没事,”林听淮回过神,笑了笑。 三人吭哧吭哧,几乎是连拖带拽,才把粮食弄回了她们的小屋。 把粮食袋放下,三人累得直接坐在了门槛上,呼哧呼哧喘着气。 “总算……有粮了……”周晓梅看着那袋粮食,眼里充满了希望。 苏玉揉了揉发酸的手臂,发起愁来:“可是……这玉米碴子和高粱米,怎么做啊?”她在家连厨房都没进过。 周晓梅家里条件虽然也不好,但好歹帮母亲做过饭,她犹豫着说:“玉米碴子可以煮粥,高粱米……好像也是煮饭或者粥吧?” 林听淮看着那袋粗糙的粮食,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菜谱——松仁玉米、高粱饴糖……打住!她甩甩头,回到现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现在连个巧妇都没有,只有一口破锅和三个厨房小白。”她苦中作乐地调侃。 她们的小屋里,只有一个旧的土灶台和一口边缘有点豁口的铁锅,还是之前这屋子留下的“遗产”。 “不管了,先填饱肚子再说!”林听淮站起身,撸起袖子。 “晓梅,你去挑点水回来。苏玉,你去找点柴火。我来研究研究这灶怎么生火。” 分工明确,再次行动起来。 周晓梅挑水,苏玉捡柴火。 林听淮则对着那个土灶台研究了半天,回忆着原主零星的记忆和看过的年代剧,好不容易才把火点燃,浓烟呛得她直咳嗽,脸上又多了几道黑灰。 水来了,柴火来了。林听淮指挥着,把玉米碴子淘洗了一下,倒进锅里,加了足够的水,开始煮粥。 没有油,没有菜,只有一锅清澈见底的玉米碴子粥。 三个人围在灶台边,看着锅里渐渐冒起热气,咕嘟咕嘟的声音在安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温暖。 食物的香气慢慢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疲惫和茫然。 粥煮好了,盛在三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金黄的玉米碴子煮开了花,看起来倒是挺诱人。 三人也顾不得烫,坐在门槛上,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玉米碴子粗糙拉嗓子,除了粮食本身的味道,什么也没有。但饿极了,这就是无上的美味。 “嗯!好吃!”周晓梅喝得一脸满足。 苏玉一开始还有点犹豫,但喝了一口后,眼睛也亮了,大概是真饿了,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小口却飞快地喝着。 林听淮喝着这碗粗糙的粥,心里感慨万千。 想她林听淮,上辈子什么美食没吃过,如今却为了一碗玉米碴子粥感到无比幸福。真是……世事难料。 “等咱们的菜种出来了,就能就着菜喝粥了!”周晓梅充满憧憬地说。 “对!还要养鸡,有鸡蛋吃!”苏玉也加入了畅想。 林听淮看着她们俩,笑了:“行!目标明确!为了鸡蛋和炒菜,努力挣工分,种好咱们的自留地!” 周晓梅和苏玉在畅想着未来自留地的收获,养鸡下蛋的美好生活。 林听淮听着,脸上也带着笑,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她知道,必须想办法提醒村里,而且要快。但不能直接说,得找个合适的时机,用他们能理解、能接受的方式…… 她看着碗里金黄的粥,又想起那片叶尖泛黄的麦田。 粮食,是这里的命根子。她这个“误入歧途”的农学硕士,或许真的不能袖手旁观了。 第3章 第 3 章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尖锐的哨子声就划破了小院的宁静。 “上工了!都赶紧的!”记分员粗犷的嗓门在门外响起。 炕上的三个姑娘几乎是弹跳起来的。周晓梅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苏玉揉着惺忪的睡眼,嘴里无意识地抱怨着:“这么早……” 林听淮虽然也困得眼皮打架,但强大的意志力让她迅速清醒。 她利落地套上那身补丁衣服,把头发胡乱一扎:“快!迟了要扣工分的!” 三人拿起昨晚就准备好的、她们自制的简陋工具,跟着其他睡眼惺忪的知青和村民们,汇入前往田间的队伍。 清晨的田野笼罩着一层薄雾,空气清新,却带着一股紧张的劳作气息。 赵有才队长已经在地头等着了,他简单粗暴地分配了任务:女知青大部分去玉米地锄草,男劳力则负责去犁地挑粪。 林听淮、周晓梅和苏玉被分到了一块玉米地。 看着那一望无际、绿油油的玉米苗,以及苗间茂盛的杂草,苏玉倒吸一口凉气。 周晓梅也握紧了手里的自制小锄头,面露难色。 “别愣着了,跟着我,看我怎么做。”林听淮深吸一口气,率先下了田。 她掂量了一下手中这把简陋得可笑的“锄头”,木棍粗糙,绑着的铁片歪斜,与她前世用惯的精钢农具天差地别。 最初的几下,确实因为工具不顺手而显得有些僵硬别扭,差点刨到自己脚。 “这玩意儿……”她小声嘀咕,眉头微蹙,但眼神里没有丝毫气馁,只有对工具的快速评估和调整。 然而,不过三五下的功夫,那具身体里仿佛沉睡的肌肉记忆和七年农学生涯锤炼出的、近乎本能的田间操作感便迅速苏醒、接管了一切。 她微微调整了握持的姿势,手腕下沉,腰腹协同发力,动作瞬间变得流畅而精准起来。 锄刃贴着地皮划过,精准地切断草根,却又在触及玉米苗纤细根系的瞬间巧妙避开,松土、除草一气呵成,效率陡然提升。 那架势,哪里还有刚才的笨拙,分明是个经验老道、深谙此道的庄稼把式。 仿佛这土地、这庄稼,本就是她最熟悉的战场,即使武器简陋,也难掩其锋芒。 周晓梅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听淮,你……你这也学得太快了吧!” 林听淮直起腰,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可能……我天生就跟土地有缘吧。”心里却默默补充:主要是被我那魔鬼导师在试验田里操练得太狠了。 周晓梅学着她的样子,也慢慢上手了,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但坚持着。 苏玉就惨了。她那把漂亮的自制小锄头在她手里显得格外不听使唤,不是锄深了带了苗,就是锄浅了草没断根。 没一会儿就腰酸背痛,手上也磨出了水泡,疼得她直抽气。 林听淮时不时停下来指导她一下:“手腕放松,用巧劲,别跟地较劲……对,就这样……” 休息的间隙,林听淮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不远处那片让她忧心忡忡的麦田。 阳光下,麦苗的病症似乎更加清晰了。她借口去喝水,悄悄走近了麦田边缘。 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了。 发病初期主要在叶片上,产生褪绿的黄色小斑点,随着病情发展,斑点扩大,形成椭圆形或梭形的橘红色至红褐色夏孢子堆。 沿着叶脉排列成行,像生锈了一样,这正是“锈病”名称的由来。 孢子堆破裂后,会散出铁锈般的粉末。严重发病的植株,叶片提早枯黄,甚至整体干枯,仿佛被火烧过一样。 她蹲下身,屏住呼吸,轻轻用手指拂过一片病叶,指尖果然沾染了些许褐色的粉末。 是秆锈病,没错。而且看这孢子的活性和扩散程度,病情正在快速蔓延。 她的心揪紧了。 秆锈病是小麦的“癌症”之一,传染性极强,尤其在这种植株密度高、田间湿度可能较大的情况下,一旦爆发,靠着这年代有限且效果一般的农药,很难控制。 “林听淮!磨蹭什么呢?快回来干活!”记分员不满的喊声传来。 林听淮赶紧站起身,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回到玉米地里。 一整天,她一边机械地锄着草,一边用她专业的眼光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她发现,不仅仅是靠近路边的那片麦田,连远处一些长势稍弱的田块,也隐约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休息时,她正想去田埂上喝水,忽然听到旁边两个歇脚的老农在闲聊: "你看这叶子黄的,去年也是这时候黄的吧?技术员该来喷农药了。"一个戴着草帽的老汉指着麦田说。 另一个抽着旱烟的回道:"是啊,每年都有这一出。不过我咋觉得今年黄得更厉害呢?你瞅那一片,都快黄透了。" "可不是嘛,"草帽老汉忧心忡忡地说,"今年大队长怎么还没去请技术员?去晚了这叶子就黄这么多了。" "你说不会出问题吧?" 抽烟的老农吐出一口烟圈,不以为意:"不会,咱们从小到大都没出过问题呢。技术员一来,打点药就好了。" "你说的也是。"草帽老汉似乎被说服了,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往发黄的麦田瞟。 林听淮在村民身后听到了这么一段对话,心里更加沉重。 连老农都看出今年黄得更厉害,可大家却还抱着往年的经验,认为打点药就能解决。 下工的哨声响起时,三个姑娘几乎累瘫在地头。 苏玉看着自己满手的水泡,欲哭无泪。周晓梅也靠着林听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听淮虽然身体疲惫,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锈病的阴影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她必须做点什么。 回去的路上,她们恰好遇到了正扛着铁锹准备去检查水渠的赵卫国。 赵卫国看到她们三个狼狈的样子,尤其是苏玉那副快要散架的表情,习惯性地又想刺两句: “哟,三位女将,今天战绩如何?没把玉米苗当杂草给锄了吧?” 要在平时,苏玉肯定要瞪他,但现在她连瞪眼的力气都没了。 林听淮却抬起头,看着赵卫国,语气平静地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赵卫国同志,我看那边麦田有些叶子黄得厉害,还长了锈斑似的的东西,队里没打算管管吗?我看着有点担心年底的收成。” 赵卫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林听淮会问这个。 他顺着林听淮指的方向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你说那个啊?老毛病了,年年有点,打点药就行了,死不了。你们城里娃娃就是大惊小怪。” 打点药?林听淮心里一沉。 村民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或者说,他们对现有防治手段的效果过于乐观了。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必须想办法让真正管事的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听着周晓梅和苏玉因为疲惫而发出的轻微鼾声,林听淮睁着眼睛。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悄悄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和一小截铅笔头。 她在手册的空白页上,凭借记忆,开始勾勒简单的麦苗病害示意图,标注出锈病的典型症状。 并在旁边用极小的字写下她认为当前可能有效的、利用现有材料的紧急防治建议…… 她知道这很冒险,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不引人注目又能传递信息的方式了。 …… 第二天,机会来了。赵有才队长罕见地亲自到她们干活的地头巡视。 林听淮看着赵队长蹲在田埂上,对着那片发黄的麦苗,眉头拧成了疙瘩,嘴里喃喃自语:“他娘的,今年这黄叶怎么这么厉害……” 林听淮的心跳骤然加速。 就是现在! 赵有才队长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手指捏着一片病麦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种了大半辈子地,直觉告诉他,今年这“黄叶”不对劲,比往年凶得多。 可具体是啥毛病,该怎么治,他心里也没底。队里那点农药…… 林听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走到赵有才身边,没有靠太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赵队长。” 赵有才正心烦意乱,闻声抬起头,见是林听淮这个新来的、瘦弱的女知青,眉头下意识就要皱起,语气带着不耐:“干啥?活干完了?” 林听淮没被他吓退,她从那件补丁外套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那是她昨晚在《赤脚医生手册》空白页上,凭着记忆临摹下的图示和摘录的关键词句。 “赵队长,”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偶然想起,带着点不确定。 “我……我好像以前在哪儿翻过一本讲庄稼病的旧书,里头画的麦苗样子,跟咱们田里这个……有点像。” 她把那张纸递了过去,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是一副偶然有所发现、拿来请教的模样。 “书上就这么胡乱画的,我也不知道……记得准不准?您见识多,给瞧瞧,看是不是一回事?” 赵有才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张轻飘飘的纸,本不想理会,但目光扫过纸上那清晰勾勒出的病叶图案。 以及旁边标注的“锈斑”、“粉末”、“秆子也会坏”等字样,心头微微一动。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纸上,用简单的线条画出了好叶子和坏叶子的对比,坏叶子上标明了锈斑的样子和怎么长。 旁边还有几行小字,写着:“书上说这叫秆锈病,传得快”,“提议把病得重的田隔开”,“可用石灰混硫磺粉煮水喷”等。 字迹娟秀,表述清楚。 尤其是“秆锈病”、“石灰硫磺”这几个词,赵有才虽然不完全明白,但听着就比平常说的“发黄”更像那么回事。 这纸上的东西,有来处,不是这女娃娃凭空瞎想。 他盯着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眉头越锁越紧,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 这女娃娃……书上看的?难怪说得有鼻子有眼。石硫合剂?他好像听公社技术员提起过一嘴,说是能治一些叶子上的病……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听淮,像是第一次真正打量这个瘦小的女知青。 她还是那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穿着破旧的衣服,但眼神清亮,没有平常的怯懦,也没有胡乱插话的轻浮。 只有一种……一种捧着书本认真复述的专注,让人不由得想要相信那纸上写的是真的。 周围几个干活的村民也好奇地看了过来,不知道队长和这个新来的女知青在说什么。 赵有才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感觉却重逾千斤。他又看看地里大片枯黄的麦苗,腮帮子的肌肉鼓动了几下。 死马当活马医?万一……万一这书上记的法子真有点道理呢?这病要是真像书上说的传染快,那后果…… 一种巨大的焦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交织在他心头。 突然,他猛地扭过头,朝着田埂上几个看热闹的年轻后生,用他那破锣嗓子,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切,几乎是吼着喊道: “那个谁!二牛!别他娘的愣着了!快!快跑去公社!把咱们的……把公社技术员请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钉在了那个穿着补丁衣服、瘦得像根麦秆的小姑娘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听淮站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狂跳的声音。她成功了……至少,成功引起了重视! 赵有才吼完,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纸片,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再看向林听淮时,眼神里的轻视和敷衍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问林听淮怎么会懂这些,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干活吧。” “诶。”林听淮低低应了一声,转身走回玉米地。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探究、惊讶、怀疑的目光,如芒在背。 周晓梅和苏玉凑过来,小声问:“听淮,怎么回事?队长刚才……” 林听淮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我就是跟队长提了句麦子好像生病了。” 苏玉瞪大了眼睛:“你胆子真大!不过……队长好像真听进去了?” 周晓梅则是一脸崇拜:“听淮,你连这个都懂啊!” 林听淮心里松了口气,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现在,就看公社技术员怎么说了… 第4章 第 4 章 公社技术员姓王,是个戴着眼镜、腋下夹着个旧皮包的中年人,被二牛急匆匆地用自行车驮来,脸上还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 他跟着赵有才走到麦田边,随意扫了几眼。 “老王,你快给看看,今年这麦苗黄得邪乎,跟往年不一样!”赵有才急切地把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也掏了出来。 “喏,这是我们这儿一个新来的知青画的,说是什么……秆锈病?” 王技术员接过纸,瞥了一眼上面的图示和字迹,嘴角撇了撇,带着点不以为然的笑意: “老赵啊,你也是老把式了,怎么还信起小娃娃的涂鸦了?知青嘛,城里来的,见过几棵麦苗?秆锈病?说得挺唬人,不就是普通的叶锈吗? 年年都有,打点‘六六六’粉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着,把那张纸随手塞回赵有才手里。 林听淮就站在不远处,听到这话,心里一急,忍不住上前一步,尽量用恭敬的语气辩解道: “王技术员,这不是普通的叶锈!您看这孢子堆的形状、颜色,还有分布的密度,这更符合秆锈病的特征! 秆锈病比叶锈病凶险得多,主要危害茎秆和叶鞘,对产量影响极大! 现在只是初期,如果不及时采取有效措施,等到抽穗期,孢子堆大量破裂传播,可能……可能导致减产一半以上,甚至更多!” 她语速有点快,带着专业术语,王技术员听得眉头紧皱,不耐烦地打断她: “你个小姑娘懂什么?我在农业局学习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我说是叶锈就是叶锈!按我说的,打药!” 周围的村民也围了过来,听着两人的对话,议论纷纷: “就是,王技术员还能有错?” “城里来的女娃娃,能认得清麦子就不错了,还看病呢?” “队长也是,咋还信她了……” 赵有才看着一脸笃定的王技术员,又看看虽然瘦小却眼神执拗、言之凿凿的林听淮,心里也开始打鼓。 王技术员是公社派下来的,有权威;可这林知青……她画的那图,说的那些话,听着也不像是完全瞎编啊? 王技术员见赵有才犹豫,更是不悦,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扶了扶眼镜,对赵有才甩下一句: “老赵,法子我可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队里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赵有才和一众村民面面相觑。 王技术员一走,村民们的阴阳怪气更直接了: “看吧,把技术员都气走了!” “白跑一趟,工分算谁的?” “净瞎折腾……” 林听淮看着王技术员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无力感。 她知道,在这个年代,知识和经验的壁垒有时是如此难以打破。 周晓梅和苏玉挤到她身边,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 周晓梅小声说:“听淮,别难过,我们信你!”苏玉也用力点头,虽然她听不懂那些术语,但她相信林听淮不是胡说八道的人。 赵有才脸色铁青,他看着手里那张被王技术员不屑一顾的纸片,又看看地里确实一天比一天黄的麦苗。 想起林听淮刚才那句“减产一半以上”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万一……万一这女娃娃说的是真的呢?秋收要是出了大问题,他这个队长怎么跟全村老小交代? 林听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委屈和失望,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走到赵有才面前,不再看那些议论的村民,目光直视着赵有才,声音清晰而坚定,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赵队长!我知道我人微言轻,王技术员不信我,大家也不信我。 但是,这麦子的病等不起了!您看…”她蹲下身,直接拔起一株病得较重的麦苗,指着茎秆基部已经开始出现的细微锈褐色斑点。 “秆锈病的孢子已经开始侵染茎秆了!这才是最要命的!等它往上发展,破坏输导组织,麦子就没法灌浆了!到时候,打再多‘六六六’粉也救不回来! 现在抓紧时间,用石硫合剂喷洒,虽然不能完全根治,但能最大程度抑制孢子扩散,保住大部分产量!如果再晚几天,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和恳切,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自信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赵有才死死盯着那株麦苗茎秆上不起眼的斑点,又看看林听淮那双仿佛能看透庄稼毛病的眼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信技术员,稳妥,但可能错过最佳时机;信这个女知青,冒险,可能被全村人笑话,甚至承担责任,但也可能……保住粮食!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村民都看着赵有才,等待他的决定。 半晌,赵有才猛地一跺脚,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他环视一圈村民,破锣嗓子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吼道: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喧闹声瞬间静止。 赵有才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听淮,一字一句地说道:“林知青!老子今天就信你这一回!赌一把!” 他随即转向村民,开始分配任务:“栓子!带几个人去石灰窑弄石灰!狗蛋!去仓库领硫磺粉! 其他人,听林知青指挥,按她说的法子,配那个什么……石硫合剂!先紧着河滩那边病得最厉害的五十亩地给我喷!快!都动起来!” 村民中一片哗然,有人想反对,但看着赵有才那铁青的脸色和不容置疑的态度,又把话咽了回去。队长的权威还在。 赵有才压力山大,他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他走到林听淮面前,沉声道:“林知青,法子是你提出来的,具体怎么弄,你来说!需要什么,跟老子讲!但是……”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要是最后不顶用……” 林听淮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郑重地点了点头:“赵队长,我明白。如果没用,我年底不要工分!” 赵有才一声令下,红星大队像是被投入一块巨石的池塘,顿时忙乱起来。 栓子带着几个壮劳力,推着板车去村东头的土石灰窑起石灰,尘土飞扬,呛得人直咳嗽。 狗蛋跑去仓库,跟保管员好说歹说,才领出那点金贵的硫磺粉。 其他社员则被召集起来,搬来好几口村里杀猪用的大铁锅,在打谷场边上支棱起来。 林听淮成了临时的“技术总监”。她深知石硫合剂的熬制火候和比例至关重要,浓度低了无效,高了又会烧苗。 “石灰和硫磺粉的比例大概1:2,先用少量水把石灰化开,变成石灰乳……”林听淮站在一口大锅前,大声讲解着,周围围着一圈将信将疑的社员。 “女娃娃说得倒是一套一套的,”一个老农叼着旱烟袋,嘟囔道,“可别把咱这锅给烧坏了。” “就是,折腾人嘛这不是……”有人小声附和,不情不愿地按照林听淮的指挥,将硫磺粉用温水调成糊状。 周晓梅和苏玉也挽起袖子在旁边帮忙,一个负责看管小火,一个负责递东西。 她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投来的不满和怀疑的目光。 “知青就会动嘴皮子,活儿还得咱们干。” “多了这么多活儿,工分又不加……” “看她能弄出个啥名堂,要是白忙活,看队长不骂死她……” 阴阳怪气的话时不时飘进耳朵里。 苏玉气得脸通红,想反驳,被林听淮用眼神制止了。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拿出结果才是硬道理。 熬制过程并不轻松。需要先将硫磺糊慢慢倒入沸腾的石灰乳中,不停地搅拌,然后用大火熬制,直到锅里的液体变成深红棕色。 浓烈刺鼻的硫磺气味弥漫开来,熏得人眼睛发酸,直掉眼泪。 “这味儿……能治病?别把麦子熏死了!”有人捂着鼻子抱怨。 林听淮紧盯着锅里的颜色变化,顾不上呛人的气味,大声指挥:“火候到了!快撤火!把药渣滤出来!小心别烫着!”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第一批石硫合剂原液总算熬制成功。接下来是兑水稀释。 “原液兑水,大概1比200到300倍!”林听淮强调。 “大家用木棍搅匀了!喷的时候,主要喷叶子的背面,还有茎秆下部,那里孢子多!一定要喷均匀,不能漏了!” 社员们扛着老式的、需要手动加压的喷雾器,将稀释好的药水灌进去,走向那五十亩“试验田”。 喷药也是个辛苦活,背着沉重的喷雾器,在田埂间穿梭,还要注意喷洒角度。 林听淮、周晓梅和苏玉也各自背起了一个小一点的喷雾器,加入了喷药的队伍。 林听淮一边喷,一边不时地指导旁边的社员:“对,压低喷头,对着下面打……叶子背面也要照顾到……” 她瘦弱的身体背着几十斤重的喷雾器,显得有些踉跄,汗水混着药水浸湿了她破旧的衣衫,脸上也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药渍,但她眼神专注,动作一丝不苟。 一些原本有怨言的社员,看到这三个城里来的女娃娃也跟着一起下地干这最呛人最累的活,嘴里虽然没说什么,但手上的动作却不由得认真了几分。 赵有才背着手,在田埂上来回踱步,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他看着林听淮那瘦小却异常忙碌和坚定的身影,看着那五十亩被药水打湿的麦苗,心里七上八下。 这场赌注,代价太大了。不仅动用了宝贵的硫磺储备,还耗费了大量人力。如果失败…… 他不敢细想。 五十亩地的喷药工作,在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气氛中,持续了两天才全部完成。 打谷场边,留下了几口被硫磺熏得发黑的大铁锅,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刺鼻气味。 药是喷下去了,效果如何,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对所有人耐心的考验。 村民们路过那五十亩地时,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议论纷纷。 有人期待着奇迹,更多的人则等着看笑话,看那个“口出狂言”的女知青和“一意孤行”的队长如何收场。 林听淮每天下工后,都会特意绕到那片麦田,仔细观察麦苗的变化。周晓梅和苏玉陪着她,三个人的心都悬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麦苗似乎……还是那样黄?甚至有些叶片因为药水浓度稍高或喷洒不均,边缘出现了轻微的灼伤。 风言风语更多了。 “看吧,我说啥来着?白忙活!” “还减产一半?我看她就是想出风头!” “队长这回可是看走眼喽……” 连赵有才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见到林听淮时,连招呼都懒得打了。 林听淮顶着巨大的压力,心里也有些动摇。 是判断失误?还是熬制过程出了问题?她一遍遍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第5章 第 5 章 喷药后的第七天,清晨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却驱不散弥漫在红星大队上空的疑虑和沉闷。 林听淮像前几天一样,趁着上工前的空隙,又来到了那五十亩试验田边。 连日的压力和睡眠不足,让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脚步也有些沉重。 周晓梅和苏玉默默跟在她身后,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田里的麦苗,在雨水冲刷后,那些因药害产生的轻微灼伤斑似乎更明显了些,与原有的枯黄色交织在一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起色,甚至显得有些狼藉。 旁边地里,一个早起拾粪的老汉看到她们,摇了摇头,叹口气:“女娃娃,别看了,糟践东西哟……” 林听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真的失败了?她对自己的专业知识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 或许,这个年代的菌株有什么特殊性?或许,石硫合剂的效果就是有限? 她不甘心地蹲下身,几乎是趴在地上,拨开表层那些看起来状况不佳的叶片,想要更仔细地查看麦株基部的情况。 雨水浸湿了她的膝盖,泥土沾上了她的裤脚,她也浑然不觉。 突然,她的动作顿住了,眼睛猛地睁大! 在几株病得最重、整体枯黄明显的麦苗根部,靠近土壤的地方,她竟然看到了一小截新抽出来的、鲜嫩的绿色! 不是那种病态的黄绿,而是充满生机的、健康的翠绿色!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在周围一片颓败的枯黄中,这抹绿色显得如此夺目! 她心脏狂跳起来,呼吸都变得急促。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更多的枯叶,一株,两株,三株……越来越多! 在许多喷过药的麦株基部,尤其是在那些之前茎秆上已出现锈斑的植株上,她都发现了类似的情况——老叶依旧病态。 但紧贴茎秆的地方,新的绿意正在顽强地探出头!而那些锈褐色的斑点,似乎没有再向上蔓延的迹象! “晓梅!苏玉!你们快来看!”林听淮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周晓梅和苏玉赶紧凑过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呀!是绿的!新的叶子!”周晓梅惊喜地叫出声。 苏玉也看清楚了,她不懂什么孢子什么病害,但她能看懂颜色,能分辨生死!这枯黄中挣扎出的新绿,意味着生机! “活了!听淮!麦子是不是活了?!”她抓住林听淮的胳膊,兴奋地摇晃。 “不是活了,”林听淮压抑着狂喜,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解释,但眼里的光彩却藏不住。 “是病情被控制住了!石硫合剂杀死了大部分表面的孢子,抑制了病菌的进一步侵染,所以植株有机会长出新的健康组织! 只要后续管理跟上,肥水充足,这些新长出来的部分就能正常抽穗灌浆!” 这意味着,产量保住了!至少,这五十亩地保住了大半! 就在这时,赵有才也背着手,习惯性地阴沉着脸溜达到了地头。 他远远看到三个女知青蹲在田里,心里就咯噔一下,以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干什么呢?!”他粗声粗气地喊道。 林听淮站起身,脸上带着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甚至有些灿烂的笑容,她指着脚下的麦苗,声音清亮: “赵队长!您快来看!药起效了!病菌被控制住了!” 赵有才一愣,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来,学着她刚才的样子,不顾身份地蹲下去,扒开枯黄的叶片。 当那抹象征着希望的翠绿映入他浑浊的眼帘时,这个一向硬朗的汉子,手指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他看了好久,又换了几处地方查看,情况类似。 虽然整体田块看起来还是黄多绿少,但这新生的绿色,无疑是最有力的证明! “好…好…”赵有才站起身,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了一些,他重重拍了拍林听淮瘦削的肩膀,“林知青!好样的!老子…我就知道没信错你!” 他直起腰,对着陆续来上工的村民们,用他那特有的破锣嗓子,兴奋地大喊: “都过来看看!都他娘的过来看看!林知青的法子管用了!咱们的麦子有救了!” 村民们呼啦啦围了上来,看到那枯黄中的新绿,议论纷纷,脸上的怀疑和不满逐渐被惊讶和喜悦取代。 “嘿!真神了!还真长出新的了!” “这绿油油的,看着就舒坦!” “看来这知青娃娃是真有本事啊……” 之前阴阳怪气最厉害的那几个人,此刻也讪讪地闭了嘴,看向林听淮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信服和不好意思。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红星大队。 林听淮,这个几天前还被众人质疑、嘲讽的瘦弱女知青,一夜之间,成了村民们口中“有点神”的“庄稼医生”。 赵有才这次是铁了心,毫不含糊。 亲眼见证了石硫合剂的效果,这个倔强的老农心里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捡到宝的庆幸和“老子赌对了”的扬眉吐气。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打谷场上,赵有才站在一个石磙上,破锣嗓子前所未有的洪亮。 “石灰!硫磺粉!大锅!能找来的家伙什都找来!咱们红星大队,要跟这狗日的锈病干到底!一棵麦苗都不能丢!” 整个生产队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有了之前的经验,熬制石硫合剂的流程顺畅了许多。 栓子带着壮劳力们负责搬运材料和烧火,狗蛋心细,被林听淮指定负责调配比例。 连之前阴阳怪气最厉害的“快嘴李婶”,此刻也挽着袖子,一边用力搅拌着大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深棕色液体,一边跟旁边的人念叨: “别说,这林知青还真有两下子,那新长出来的绿芽,看着就喜人!” 刺鼻的硫磺味再次弥漫在村庄上空,但这一次,社员们闻着这味道,心里却莫名踏实。 林听淮更是忙得像个陀螺。 她穿梭在几口烟雾缭绕的大锅之间,时而蹲下查看火候,时而起身指导兑水比例,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和蒸汽打湿,黏在脸颊上。 她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早已被药渍和汗水浸染得看不出原色。 “林知青,你看这锅熬得行不?” “林知青,这边喷雾器好像堵了,你来瞅瞅!” “听淮!喝口水歇会儿!”周晓梅适时递过来一个粗瓷碗,里面是晾凉的白开水。 苏玉则拿着本子,笨拙地帮着记录哪块田已经喷过药,哪块还没轮上。 赵有才看着这一幕,心里感慨万千。 他找到正蹲在地上检查过滤药渣的林听淮,语气复杂: “林知青,辛苦你了。我这就去公社汇报,把咱们的法子跟上面说说,让其他队也赶紧照着弄!” 林听淮抬起头,用手背抹了把汗,笑了笑:“应该的,赵队长。希望能引起重视吧。” 赵有才满怀希望地去了公社,带去了详细的汇报和那几株最具说服力的麦苗。 然而,公社王主任办公室里的气氛却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王主任端着茶杯,听着赵有才略显激动的陈述,表情平淡。 王技术员也在,他扶了扶眼镜,拿起一株麦苗随意看了看,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老赵啊,”王主任慢悠悠地开口,“你们的心情,公社理解。 但是,防治病虫害,要讲科学,要统一部署嘛。”他看向王技术员,“老王,你是专家,你看呢?” 王技术员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赵队长,你们用的这个石硫合剂,是过去的老方子了,效果不稳定,而且操作不当容易烧苗。 我们现在推广的是‘六六六’粉,这是经过科学验证的、高效的农药。各大队都已经部署下去了,要相信科学,不要搞那些土法上马。” 赵有才急了,黝黑的脸膛涨得发红:“王技术员!这不是土法子!这是真管用啊! 那‘六六六’粉它不对症!那是打虫子的,治不了这锈病!我们地里的情况我清楚……” 王技术员不耐烦地打断他:“赵有才同志!你怎么能肯定‘六六六’粉就无效?你是技术员还是我是技术员? 不要因为一点偶然的现象就否定科学!你们红星大队愿意尝试,我们不反对,但请不要干扰其他大队的正常防治工作!” “你……”赵有才气得胸口起伏,还想争辩。 王主任摆了摆手,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老赵,你先回去。 你们红星大队的情况,公社知道了。至于其他大队,还是按原计划,以王技术员的方案为准。要相信组织,相信专家嘛。” 一句话,轻飘飘地就把赵有才满腔的热情和证据给堵了回去。 赵有才憋着一肚子火气和委屈,灰头土脸地回到村里。 在村口遇到正在指挥喷药队伍的林听淮,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听淮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和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她走过来,语气平静:“赵队长,公社没同意?” 赵有才重重叹了口气,把在公社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越说越气,最后忍不住骂了一句:“……官僚!死要面子!” 林听淮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却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 她早就料到,挑战权威、改变固有的认知模式绝非易事。 她反而安慰起赵有才:“赵队长,别生气了。咱们尽力了就行。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咱们自己的麦田管好,确保秋收。 至于其他队……”她顿了顿,望向远方,“或许,等到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他们会明白的。” 赵有才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异常沉静的姑娘,心里的火气莫名消了一半。他用力点点头: “对!管好咱们自己!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那‘科学’管用,还是咱们这‘土法子’能打出粮食!” 于是,就在公社层面对此事漠然处之、王技术员依旧坚信他的“六六六”粉是唯一正道时,红星大队独自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锈病防控战”。 全体村民在林听淮的技术指导和赵有才的强力推动下,日夜赶工,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石硫合剂,一遍遍地喷洒到每一块需要它的麦田里。 而与此同时,在邻近的东风大队、前进大队等地,情况却开始急转直下。 起初,各大队也只是发现部分麦叶发黄,并未引起足够重视。 按照公社的统一要求和往年的经验,开始组织社员大面积喷洒“六六六”粉。 白色的药粉飘洒在田间,村民们满怀期待… 可是,几天过去了,麦苗非但没有好转,那象征病害的黄色反而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原本零星的病斑迅速连成一片,叶片如同被火烧过般卷曲、干枯,轻轻一碰,便化作褐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麦田里,随处可见焦急的村民和束手无策的生产队长。 东风大队的李队长急得嘴角起泡,再次跑到公社,找到王技术员: “王技术员!不行啊!那‘六六六’粉根本不管用!病害越来越厉害了!您快去看看吧!” 王技术员此时也有些心慌,但他仍强作镇定:“可能是剂量不够,或者喷洒不均匀!你们再加大剂量,仔细喷一遍!” 然而,加大剂量的后果,仅仅是让一些麦苗出现了药害,对于那疯狂扩散的锈病,依然是隔靴搔痒,毫无作用。 病菌借助风力、雨水,无情地侵袭着一片又一片麦田,田野间开始弥漫起一种绝望的气氛。 “完了……今年这麦子怕是完了……” “这可怎么办啊?交不上公粮,年底吃啥啊?” “听说红星大队那边,用了什么土法子,好像控制住了……” 类似的议论开始在各个受灾严重的大队里悄悄流传。 一些胆大的社员,甚至偷偷跑到红星大队的地界,隔着田埂张望。 当他们看到红星大队的麦田里,虽然不少植株下部老叶依旧带着病斑,但中上部却顽强地生长着健康的绿色,正在努力抽穗时,眼里充满了震惊和羡慕。 第6章 第 6 章 赵有才憋着一肚子火从公社回来没两天,红星大队的打谷场上就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正是东风大队的李队长和前进大队的孙队长,两人脸上早已没了往日开会时的从容。 只剩下焦灼和疲惫,眼巴巴地看着赵有才,语气近乎恳求: “老赵!老赵大哥!你得救救我们啊!”李队长一把抓住赵有才的胳膊,声音沙哑。 “我们那麦子……都快黄透了!风一吹,那锈粉直往下掉!‘六六六’粉都快撒完了,屁用没有!再不想办法,今年就真颗粒无收了!” 孙队长也连连点头,指着红星大队那片虽然带着病斑却顽强吐露新绿的麦田,满眼羡慕: “老赵,咱们都知道,之前……之前是我们眼皮子浅,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你可别往心里去!你们这麦子,是咋弄的?快给兄弟支个招吧!” 赵有才看着眼前这两个急得快上房的同行,心里那点因为公社受挫而产生的郁闷,忽然就散了不少。 甚至生出几分“你看,还是老子有先见之明”的得意。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皱着眉,嘬着牙花子,为难道:“老李,老孙,不是我不帮你们。 这法子嘛,是我们这儿一个知青,从旧书上看来,咱们试着弄的,就是那个石硫合剂。 可这法子……费工费料不说,关键是得有人懂行,盯着火候、看着比例,还得会看麦苗的病情,对症下药才行。” 他刻意顿了顿,瞥了一眼正在不远处指导社员过滤药液的林听淮。“喏,就是那个林知青。全靠她盯着。 可咱们大队这么大摊子,她也快忙得脚打后脑勺了。你们那边……” 李队长和孙队长立刻明白了,这是要谈条件,也是实情。 人家凭啥白白把救命的法子拿出来,还搭上唯一的“技术员”? “老赵,条件你开!”李队长一拍大腿。 “只要能把麦子救回来,石灰、硫磺我们自个儿出! 另外……我们两个大队,凑五十个工,帮你们干三天重活!怎么样?”这年头,劳力就是最实在的筹码。 孙队长也赶紧补充:“对对对!工分我们记!绝不让你们吃亏! 另外……林知青过去指导,我们按最高工分算,每天再单独补贴她两个鸡蛋!”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赵有才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买卖不亏。既能救人于水火,又能给大队捞着实惠,还能让林知青得点好处。 他点了点头:“成!看在咱们多年交情,加上你们也确实困难的份上。 不过咱丑话说前头,法子我们教,林知青也可以过去指点,但能不能成,能成几分,我们不敢打包票。 而且,林知青就一个人,得分头跑,你们得把人组织好,听她安排!” “一定一定!”两位队长如蒙大赦,连连答应。 赵有才这才把林听淮叫过来,把事情说了,尤其强调了工分和鸡蛋补贴。 林听淮看着两位队长急切而恳求的眼神,又看了看赵有才,心里明白,这是将技术推广出去、挽救更多粮食的机会。当然也能稍微改善一下她们三人的伙食。 她点了点头,没有推辞:“赵队长,两位队长,我尽力。 但就像赵队长说的,我需要先实地看看麦苗的具体情况,才能确定怎么用药,用量多少。 而且这病拖得越久,效果越差。” 事不宜迟,林听淮立刻跟着李队长和孙队长,分别去他们大队病情最重的田块查看。 情况果然比红星大队当初更严重,许多麦株茎秆上已布满孢子堆,整体枯黄面积巨大。 她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了石硫合剂的建议浓度和喷洒重点。 并在每个大队挑选了几个脑子灵光、手脚麻利的年轻人,现场培训。 教会他们如何熬制药液、如何观察火候、以及喷洒的要领。 “记住,重点是叶片背面和茎秆下部,一定要喷透!熬制的时候火候宁过勿欠,但喷洒时宁稀勿浓,小心烧苗!”她反复强调关键点。 接下来的日子,林听淮真正开始了连轴转。 白天,她要在红星大队盯着大本营的防控扫尾工作,抽空还要跑去东风和前进大队检查进度、解决突发问题。 晚上回到小屋,常常累得话都不想说。 周晓梅和苏玉看着她日渐消瘦,心疼不已,只能尽力把后勤做好,烧好热水,留好饭,帮她记录一些简单的数据。 就在林听淮奔波于三个大队之间,竭力挽救那些尚存一线生机的麦田时… 距离较远、未能得到及时指导的几个大队,情况已经无可挽回。 秆锈病如同燎原的野火,在最适合其滋生的气候条件下,将一片片麦田彻底吞噬。 原本应是绿浪翻滚的田野,如今只剩下大片大片枯黄倒伏的麦秆,在风中发出绝望的簌簌声。 别说抽穗灌浆,许多麦株连正常的生长都已停止,彻底绝收已成定局。 而被林听淮指导过的东风大队和前进大队,虽然也因为延误了最佳时机且病情过重,损失了近半的麦田,但终究保下了一半多的收成。 这与那些近乎全军覆没的大队相比,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红旗大队则因防控最早、最彻底,加上林听淮的精准指导,损失被控制在了两成左右。 田里的麦子虽然长势不如往年旺盛,但大部分都已顺利抽穗。 穗头虽略显瘦小,却实实在在地挂着沉甸甸的麦粒,预示着秋后至少能保证基本的口粮和上交任务。 这鲜明的对比,再也无法被忽视。 公社王主任的办公室里,电话响个不停,都是各大队告急和诉苦的声音,甚至有情绪激动的村民开始质疑公社的决策。 王主任坐不住了,压力如山般压来。 他不得不放下身段,亲自带着一脸不情愿的王技术员,再次来到了红星大队。 打谷场上,赵有才陪着笑脸,林听淮则安静地站在一旁,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留下的疲惫。 “林听淮同志,”王主任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蔼,“之前公社对情况的判断可能有些偏差。 现在其他几个大队的情况非常严峻,你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毕竟,这都是集体的财产,关系到很多社员的口粮啊。”他绝口不提自己之前的漠视和否决。 王技术员站在旁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但那眼神里依旧残留着一丝不愿承认错误的倨傲。 林听淮看着他们,心里并无多少波澜,只是觉得有些可悲。 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肯定:“王主任,王技术员,不是我不愿意想办法。 锈病防治的关键在于早期介入和精准用药。现在病害已经进入晚期,孢子大量扩散,植株生理机能严重受损。 特别是那些病情最重的大队,麦株的输导组织已经被破坏,即使现在用对的药,也无法逆转了。 就像人病入膏肓,再好的药也难以回天。我……真的无能为力。” “林听淮同志!”王主任眉头皱起,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悦和怀疑。 “你要以大局为重!怎么能因为之前公社没有采纳你的建议,就心存芥蒂,见死不救呢?这可不是一个知识青年应有的态度!” 王技术员也终于忍不住,阴阳怪气地插嘴:“就是,年纪轻轻,不要恃才傲物嘛!有什么条件可以提,但挽救集体财产是首要任务!” 林听淮看着他们,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首先想到的竟然还是她的“态度”和可能存在的“条件”。 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王主任,声音清晰却不带任何情绪:“王主任,我说的是事实,与个人恩怨无关。 庄稼的病情发展有其客观规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如果您不信,可以亲自去那些大队的田里看看,拔起一株麦苗,看看它的根部和茎秆内部,是不是已经坏死发黑。 我现在能做的,最多是帮病情稍轻的公社巩固一下效果,尽量减少最后的损失。至于那些已经枯死的……真的没办法了。” 王主任看着她坦荡而坚定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的赵有才,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但他拉不下面子承认自己的重大失误。 只能板着脸,训斥了几句“要加强学习”、“要服从集体”之类的套话,便带着王技术员悻悻离去。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几天后,当其他大队绝收的消息彻底确认,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受灾的村民中蔓延开来。 辛劳一年的指望化为泡影,年底的口粮、上交的公粮全都成了泡影。 终于,有情绪激动的村民聚集起来,先是到各自的大队部讨要说法,随后人越聚越多,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去找公社!是公社那个王技术员瞎指挥,用了不对的药,才害得咱们颗粒无收!” 绝望的人群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浩浩荡荡地朝着公社大院涌去。 平日里还算肃静的院子,此刻被黑压压的人头和各色激动的呼喊、哭诉填满。 "还我们粮食!王技术员滚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挥舞着枯黄的麦秸,声音嘶哑。 "我家五口人就指着这几亩麦子过活啊!这下全完了!"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痛哭。 "公社必须给个说法!用了你们的药,麦子全死了!" "..." 愤怒的村民们越聚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