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嫂难逃》 第1章 除夕夜宴1 窗外,春雨淅沥,打着茂盛的海棠,花瓣吸饱水坠落地上,将黑色染成黏腻的粉。 湿漉漉的花被雨打落,风一吹,落在少女伏在窗棂的腕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花拈起,簪在她鬓间,顺势拂过她的脸,落在她腰上。 掌心炽热,藏着躁动的火。少女微颤了一下,扭头看向男人,鸦睫下的凤眸含着求饶的露楚。 “累了?”男人伸手轻揉她的发,温声问道。 少女点点头,顺势枕在男人的肩上,埋上娇靥。 男人勾起修长的食指,刮了刮少女粉嫩的鼻尖:“本王明日出征,乖乖等我回来。” 一转眼,暴雨如瀑,海棠被碾落成泥,激起大片大片的粉浪,往日春事似被囚在那方艳阁之中,隔着雨幕,遥遥相望,竟越来越看不清楚。 雨过天晴,花团锦簇,她穿着凤袍,和皇帝携手登上步阶红毯,背后万民朝贺,风光无限,可再回头时,却见百万雄师囤积身后,而他一身雪银铠甲,一步步地走上来,手里横握的长槊上挂满了血。 霎时间,血映晴天,分外诡异,满宫死寂,尸骸堆叠,连她脚下的红毯都变成了骇人的血瀑,正从头顶的尸山上缓缓流下来,流下来…… 而定睛望去,只见那尸山顶上,全都是她最亲近之人的残骸。 “爹!娘!沅沅!”她哭着嘶吼,跪下时已泪流满面。 往日的俊美王爷一扫风流多情的温柔,忽然换上了一脸冷峻危险的阴鸷,温柔地抚着她的颊道:“知不知道背叛本王的下场?” 忽然,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抬头看去却不见阴云,原是军鼓震动,宛若雷音,百万军士用剑击盾,用冰冷的眼神齐齐注视着她,嘶喊道“杀妖后——杀妖后——” 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擂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几乎将她整个人击碎。 头痛欲裂,几欲窒息…… 被宝玑唤醒时,宋时微才意识到被魇住了,梦里的擂鼓声竟是宝玑在殿外敲门。 此时的她汗涔涔的,几乎湿透了整件亵裙。 “娘娘,该梳妆参宴了。”宝玑的声音隔着门飘进来,传入宋时微的耳中,让她更清醒了几分。 房中桌案上燃着的油灯跃动着豆大的光线,昏黄的光照亮了黑寂寂的房间,也照亮了桌案上那一方素纱白绢,上面誊抄了今夜参加除夕夜宴的名单。 灯光所及之处,“裴安臣”三字被用墨写成簪花小楷,赫然映入宋时微眼帘,让她的呼吸再次滞了一下。 上一世,她为救家族献身于他,最后却背叛他入宫为妃,他篡位后诛了宋氏一族,将她囚于禁室,日日折磨她,她忍无可忍,终用一柄尖刃了结性命。 刀尖刺破肌肤的疼痛感仿佛还在,宋时微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颈,再看手掌心时,只有被汗浸湿的白皙,没有丝毫鲜红诡艳的血迹。 她竟重生了。 三日前,她拔刀自刎,可睁眼时,宝玑说她因小产失血过多昏迷,她曾一度以为是自己濒死前的幻觉,直到今日才接受了重生的事实。 寝殿外,宝玑蹙着眉站在门外,听着寝殿内没有丝毫回应,脸上写满了忧虑。 “宝姐姐,殿内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娘娘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小娥站在宝玑身后,搓着手道。 宝玑隔着殿门张望,仿佛看到了寝殿深处那失落的人影,叹了口气,道:“娘娘刚刚小产,萧淑妃就怀上了,许是真伤了心吧。” 皇后三日前小产,小产那日,紫宸殿便传出了萧淑妃有孕的消息。紧接着,萧太后借口皇后养病不能理事,将掌宫之权交给了亲侄女儿萧淑妃。 借着安排除夕夜宴的由头,萧淑妃表面上来披香殿同皇后商量夜宴事宜,实则对怀孕一事狠狠炫耀了一番,皇后对小产一事本就心伤,死对头却在此时志得意满。 待萧淑妃走后,皇后便盯着誊抄参宴名单的素绢出神,没一会儿便称身体不适熄灯小憩去了。 “可……”小娥拧了拧眉,满脸疑惑,“娘娘每次伤心难过,都是摔摔打打哭闹出好大动静,这次也太安静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宝玑心里也直打鼓。 皇后娘娘是个烈性子,又深受陛下宠爱,心有不满时总是闹腾得厉害,这次确实反常…… “宝姐姐,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小娥道。 宝玑伸手搭在门上,犹豫了一下没敢推门,手又放了下来:“皇后娘娘刚刚吩咐不许打扰,若是违了令,咱们怕是要吃板子了。” “可娘娘再不起身就迟了,太后少不得借题发挥,定会斥责娘娘的,到时候娘娘心中不爽,咱们又要遭殃了。”小娥揪着袖子,满脸委屈。 与其等太后怪罪下来,皇后发更大的脾气,倒不如现在违抗皇后的命令,受些小罚。 宝玑咬了咬牙,推开了殿门。 殿内昏暗黑沉,宝玑小心翼翼地走着,向着桌案上唯一的光源走去,等拿上了灯盏,她捧着光走到床前,刚想俯身唤醒皇后,却没料想床上睡着的人忽然睁开了眼。 那一双妩媚张扬的凤眸里映着灼灼的火焰,映在宝玑眼中,像是要跳出眼眶来烧到她身上。 “娘娘赎罪!”宝玑胡腾一下跪在地上,呼吸都凝住了,“夜宴要开始了,圣寿堂派人来催,奴婢怕太后怪罪娘娘,才斗胆进殿唤娘娘起身。” 头顶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视线中,一双雪白纤瘦的玉足落在眼下,凤仙花涂抹的脚指甲丰色艳丽,鼻尖传来阵阵蜂蜜的香甜。 宝玑等着即将落在身上的狠厉一脚,闭着的眼皮都瑟瑟发抖起来。 可等了良久,那一脚迟迟没有落下。 “你有心了,替本宫梳妆吧。” 娇媚清冽的声音如轻柔的浪涛荡入耳中,宝玑不可思议地睁开眼。 那一双玉足已不在眼前了。 宋时微走到妆台前坐下,等着宝玑来替她挽发,可她人都坐好了,从镜中看去,宝玑还跪在床前愣神。 这丫头,平时挺机灵的,怎么重生一次再见时,竟有些呆呆的? “宝玑?”宋时微微微侧身,蹙眉道,“愣什么呢?” 宝玑忙收拾了衣裙起身,走过来时,端着油灯的手有些抖:“娘娘赎罪,奴婢知道娘娘起床气大,被人扰了定是不悦,本等着娘娘责罚,一时走神……” 宋时微一怔,瞧着铜镜里那张诚惶诚恐的脸,竟想起当年自己时常发狠收拾下人的样子,不禁暗暗后悔自责。 上一世,她恃宠而骄,飞扬跋扈,心情不好时总对下人随意打骂,可等她被裴安臣囚于暴室时,宝玑却忠心耿耿地守着她,护着她,想想当年对这丫头干过的蠢事,宋时微便觉得上一世的她,竟像是猪油蒙了心。 “你为本宫考虑,做得很好,本宫怎会罚你?”对着铜镜,宋时微绽出一抹柔和的笑意,“这殿里太暗,叫人进来把灯都燃了吧。” *** 宮道之上,一驾华贵暖舆不疾不徐地行驶着,暖舆虽小,却金装漆画,车顶轴头上系着丹青色飞軨①,拉车的两头俊美山羊步伐矫健,颈上的纯金铃铛项圈随之发出叮咚脆响。 车行到圣寿台下,宝玑对着厚重的织锦窗帘道:“皇后娘娘,到了。” 宋时微掀开车帘,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高台,红漆黑瓦,金银做窗,盛光之下,殿阁黑瓦上涂抹的胡桃油和织金帷幔金光闪烁,好不奢华威严。 上一世,她便是在此处与三年未见的裴安臣久别重逢,裴安臣恨她背叛他,刻意戏谑她,她终是没忍住激怒了他,本想着从此让他恼了她,与她划清界限,却没想到他却恨上了她,篡位后将她折磨至死。 宋时微怵极了裴安臣,这一世实在不想再见,可无奈重生一世,竟重生在了背叛裴安臣之后,既然命运必须交织,那她自己造的孽,必须自己消解。 这一世,她若要和裴安臣划清界限,或许要换个态度,换种方法。 为何命运这般戏弄他,若重生在认识裴安臣之前,她定不会再招惹他。 车夫将步阶安置好,宝玑唤了两声,见宋时微不动,一直盯着高高的殿宇发呆,十分疑惑,将声音略略提高了些:“娘娘?” 宋时微回神过来,见宝玑正满脸疑色地看着她,才定了定心思,起身掀开青底织锦门帘,探出了车门。 除夕夜宴隆重,帝妃齐聚,吃宿岁饭,观驱邪弊旧的大傩礼。 后妃众多,其中难得能接近皇帝的皆希望博得皇帝青眼,尽是竭力装扮,于筵席之上争奇斗艳,整个圣寿堂前堂霞光迤逦,万紫千红,各种香粉弥漫于宽阔的大堂之中,如置身于春日百花齐放的花苑里。 宋时微重活一世,看透了皇家的冷酷无情,无意争宠,特意捡了件淡蓝色杂裾垂髯服②,上衣外罩了符合新春节庆色彩的淡青色绣镼③,肩上系了粉色襳带④,一脚踏进浓妆艳抹的脂粉堆里,素净的不行。 殿中燃着丹丹国进贡的辟寒香,和着火墙散发出的花椒香气,温暖芬芳,让人心意舒畅。 太后侧卧于殿中最上首的高榻上,身子歪靠在右侧的凭几上,手中抱着铜手炉,于分坐于两侧锦团上的后妃们说笑,此时见宋时微走了进来,面上笑意顿收。 ①飞軨:车轴头上系的长有色布帛 ②杂裾垂髯shāo服:由汉代的袿衣演化而来,袿衣的上半身与传统的深衣相同,只是下摆的衣裾一律被剪裁为上宽下窄、形如刀圭的三角形,穿时层层相叠,参差垂下,如同燕尾,被称为杂裾,也叫做垂髾。 ③绣镼:古代妇女所穿的彩色半臂上衣。 ④襳xiān带:系在上衣的飘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除夕夜宴1 第2章 除夕夜宴2 见状,两侧妃嫔皆禁言,只是看着宋时微向太后行礼。 “儿臣给太后请安,愿太后新春万福,万寿千秋。” 宋时微语落良久,太后只是垂首摆弄着铜手炉,迟迟没有回应,而太后不说话,其余人等也皆不敢言语,大家都安静地坐着,气氛一直陷入胶着肃静,时间越久越让人心惊胆颤。 “身为后宫之首,却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不知默了多久,太后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一张嘴,便语气不善,“皇后真是好大的架子。” 上一世,皇帝为了削弱萧家等世家势力,提拔宋家等寒门与世家相斗,因此,萧太后和宋时微的关系一直胶着。萧太后对宋时微处处刁难,而宋时微仗着皇帝护佑不服管教,再加上皇帝非萧太后亲生,母子二人本就有嫌隙,因此宋时微更是肆无忌惮地挑衅太后。 二人一旦对上,总是闹得宫禁不宁。 可经历一世,她和萧太后斗到最后终是两败俱伤,萧太后暴毙,萧家被灭三族,萧家小公子萧景初逃出生天,后跟着裴安臣的叛军杀进洛都,终是萧景初亲自搜集了宋家的十大罪证,亲自监斩了宋家三族。 若早知如此,那还斗个什么劲儿呢。 宋时微恭顺垂头道:“儿臣三日前小产,今日忽觉身体不适故而晚至,并非刻意耽搁。” 太后言语讥讽,“就算身体不适,也好歹派人来知会一声,还等着哀家派人去请?” 眼下太后语气不善,皇后必定要反唇相讥。这好好的新年夜宴,怕是又不得安生了。 空气中椒香味儿更浓郁了,带着些许灼热的压抑感,糊住众人的鼻腔,呼吸都变得严肃起来,所有人都偷眼觑着宋时微的反应。 宋时微默了会儿,忽然柔顺一笑,言语谦恭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记住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愣住了,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 这……还是那个张扬跋扈的皇后娘娘嘛? 众人没料到皇后的反应,太后更是出乎意外。她本以为皇后会顶嘴,却没想到竟在她面前低了头,一时哑住,险些没接住皇后的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太后怒意消了消,板着一张脸道:“记住便好,落座去吧。” 宋时微谢了太后,拾裙起身时,眼角余光扫到了身后,眼瞧着皇帝和裴安臣并肩迈步进殿,心绪一时飘忽,脚底的步子也虚浮起来,险些被长裙绊了一跤。 还好宝玑扶住了。 宝玑看向宋时微,一脸忧色:“娘娘面色怎么这么白,可有不适?” 宋时微一愣,随即伸手摸了摸脸,轻声问道:“本宫脸色很难看吗?” 蹙了蹙眉,宝玑点点头:“是有点儿……” 上一世被裴安臣折腾怕了,竟忘了这一世他还未篡位成功。 深吸一口气,宋时微定了定神,将烦乱的心意收了起来,自我安慰道‘此时的裴安臣不过是一介臣子,有何可怕。’ 这样想着,宋时微忽觉安定不少,她转身看向二人,眼神锁在逐渐走近的皇帝身上,对裴安臣视而不见。 裴玄身穿一席轻朱色便袍走来,头戴一顶白帢帽①,手中摇着玉柄麈尾扇②,看上去温文儒雅。 “陛下。”宋时微颔首,与众妃一起,规矩地向裴玄行了个常礼。 裴玄深眉朗目,眸光浅笑幽深。走到宋时微身侧,一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深黑的眸光细细在她脸上扫了一会儿,微微蹙眉,柔声道:“面色尚白,看来气色还未完全恢复啊。” “将皇后的席坐搬到朕案后来。”裴玄侧头,看向中常侍刘忠。 宋时微一闪身,将腰身从裴玄臂弯中挣脱出来。 上一世,她费尽心机想要获得裴玄的宠爱,可重活一世,裴玄碰她一下,她都觉得分外恶心。 裴玄打压世家,最终激怒八大家,以裴安臣为首的八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趁他南巡时携大军攻入皇宫,将宋家等帝党抄家,他为求自保,写罪己诏,并将打压世族一事全都归咎在宋家妖言惑众,蒙蔽圣听上,致使宋家被夷三族。 宋家为首的帝党纷纷灭族,裴安臣逼裴玄禅位,并封他为安乐县公。他临走时,裴安臣让他带走宫中的一样东西,宋时微自知和裴安臣仇怨之深,落在裴安臣手中必定受尽苦楚,便苦苦哀求求他带她走。可他却选了三千万金,连犹豫一下都不曾,眼睁睁地看她被裴安臣囚禁于披香殿,日日折磨。 想到此处,宋时微恨极了裴玄,话虽谦恭却略显冷漠:“陛下,臣妾与您合为一席,不合规矩。” 裴玄察觉宋时微态度疏离,全当她是小产后心情不佳,伸手揽在她腰间,轻轻揉捏了一下,低头宠溺道:“家宴上又没有外人,做什么规矩。” “让朕看看,手怎么这么冷。”说着,他想去抓宋时微的手,却听到裴安臣起身喊了声‘皇嫂新春万福’,一时间分散了注意力,向裴安臣看去。 顺着裴玄的目光,宋时微与裴安臣四目相对。 他含笑着瞧她,眼神还如往日般戏谑风流,像一汪卷着桃花的春水狂澜,望之便觉欲海深沉。时光逆流,好像回到了那无数个被囚的夜晚,满殿红烛高燃,罗帐轻垂,霞光旖旎,他眼含贪欲,霸道地将她揉碎吞噬…… 痛楚犹在,惧意忽升。宋时微呼吸一滞,忙将视线挪开,掩住满眼的慌乱,唇角扯出一抹生硬笑意,道:“听闻梁王前线负伤,现下身体可好些?” 上一世,她深知二人过往见不得光。对他避之不及,在殿上并未与他说话,连正眼都未曾给他,使他生怨,夜半潜进她寝殿中质问她当年为何不辞而别。 这一世,若她表现得不再那样疏离,他对她当年离去的怨意或许能消解几分,也不会急着夜半去找她了。 裴安臣俊眉微挑,似是没料到她的态度。待回神后,他松了眉,向宋时微作揖行礼:“有劳嫂嫂挂怀,并无大碍。” “本宫宫中还有些上好的山参,是东海新罗国的雪山紫参,一会儿便差人给梁王拿来,带回府中做补血药引。”宋时微亲切一笑,道。 他刚刚打下西洲国,为大齐开疆拓土,正是军功初立,受封赏的时候,身为皇后奖赏功臣,是应该的。 更何况,她是他的皇嫂,嫂嫂关心弟弟,亦是应该的。 裴安臣再次作揖,瞧上去分外客气:“谢嫂嫂。” 宋时微颔首:“自家兄弟,应该的……” “收了嫂嫂的礼,臣弟亦有回礼,聊表感激之意。”说完,裴安臣拍了拍手,近侍端着一个漆盘小步走来。 漆盘上放着一个精致漆盒,送到宋时微眼下时,裴安臣笑意温润,道:“这是臣弟从西洲带的礼物,请皇嫂笑纳。” 黑底红漆的漆盒如拳头大小,像块被烧红的炭,隔着一步的距离,宋时微便觉燎人灼痛。 她知道里面是什么。 压住抗拒的意愿,她强壮淡定,向宝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礼物收下,对裴安臣浅笑回礼:“梁王有心了。” 说完,她转身欲向席位处去,却被裴玄一把拉住了。 “朕倒好奇,这从西洲带来的礼物,是何宝物?” 宝玑跟在宋时微身后,正捧着漆盒走到裴玄眼下,裴玄伸手去开盖子,宋时微往后退了一步,忙挡在了宝玑身前。 上一世,裴安臣是私下派人将这盒子送给她的,而这一世却提前于殿上当做了回礼。 里面的东西绝不能让皇帝看到,不然她就要提前被关入暴室了。 “陛下,”宋时微娇俏地撒了个娇,埋怨道,“等回去您与臣妾一起瞧,当着梁王的面儿便迫不及待地瞧人家送的礼,没的失了礼数。” 裴玄瞧向裴安臣,试探一笑:“都是自家兄弟,朕欲一饱眼福,君屹不怪朕吧?” “臣不敢,”裴安臣低头作揖,赶在裴玄走到漆盒之前,打开了盒子,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枚金镶粉玉的戒指,那玉如鸽子蛋大小,粉若桃花,色如琉璃,在烛光下甚是透闪。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裴玄叹道,“此等粉玉晶莹剔透,粉嫩无暇,放眼天下罕见,朕亦是见所未见过,当价值连城吧?” 裴安臣道:“此玉名为‘桃花琉璃’,乃西洲凉州特产,籽料偏小的已甚是难得,如鸽子蛋大小的实属罕见,乃臣弟攻破凉州时凉州郡守所献之宝,价值连城。” 趁着君臣二人说话的功夫,宋时微转身瞥了一眼漆盒底,压在戒指下方的盒垫果然是一块纯青色的粗棉布。 那是她的抱腹。 在入宫之前,她曾是裴安臣的人,某夜缠绵温存时,他力气大,将她的抱腹扯坏了,因此便留在了他那儿,只是宋时微没想到,他居然一直私藏着。 宋时微将盖子盖好,掩住那方禁忌之色。 将戒指拿在手中把玩一阵儿,裴玄看向宋时微,自嘲道:“君屹待皇后比待朕好啊,朕……可没有这价值连城的礼物。” 虽是笑谈,可裴玄眼神明灭,半是浑浊半是清明,宋时微听着,那笑语中似带了半分不悦的阴翳。 裴玄生性多疑,宋时微生怕他再琢磨出别的意味,忙将戒指从他指尖摘下,放回盒中,笑着调侃道:“陛下说笑了,梁王将西洲一国都尽数献给了陛下,只是将国中一小小戒指送于臣妾,陛下怎么就吃醋了?” ①白帢帽qià:白色缣帛做成的帽子 ②麈:从属于鹿的一种动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除夕夜宴2 第3章 除夕夜宴3 裴安臣亦恭顺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洲即将成为我大齐的领土,西洲国中之物也尽属于陛下,臣弟不过是借花献佛,拿陛下的东西献给皇嫂罢了。” “你小子……”裴玄想到西洲即灭,天下归齐,心情甚佳,指着裴安臣笑骂道,“从小便会说话。” 说完,他捏着戒指便要放回盒里,宋时微不欲让裴玄再打开盒子,便将戒指抢下戴在了手上,娇媚笑道:“既然都拿出来了,那臣妾便戴上赏玩了。” 粉玉玲珑,戴在纤纤柔夷之上,本是瞧着赏心悦目的事儿,可裴玄澈眼中,分外刺目。 “皇后喜欢这戒指?”裴玄目光幽深。 宋时微察觉到了那份暗藏的不悦,忙往他怀中一靠,奉承道:“臣妾一看到这枚戒指,就想到西洲归并于我大齐。陛下治下,我大齐开疆扩土,实乃英明伟岸,功在千秋。臣妾心里高兴,对这戒指甚是喜爱。” 此话将裴玄高高捧起,夸得甚是漂亮,裴玄面上转阴为喜,笑着捏了捏宋时微的脸:“朕便喜欢你这张嘴,惯会讨朕欢心。” 说完,宋时微便被裴玄拉着并排入席,二人还未坐下,便听到太后喊住了裴安臣:“啊潜,坐到哀家身边来。” 此话一出,裴玄落座的动作明显滞了一下,眉宇间带了些许不快。 裴安臣瞧出这一点,推拒道:“儿臣身为人臣,坐不得御榻。” 太后扫了一眼皇帝,笑得和蔼:“皇帝说今日是家宴,不做规矩,哀家思念梁王,想他与哀家并席一处,皇帝意下如何?” 裴玄自己破了规矩,强行拉宋时微并席,此时太后有样学样,也要与梁王并席,裴玄若是不许,便是打自己的脸。 “既然是家宴,今日没有君臣,只有兄弟。”裴玄大度一笑,道。 眼瞧着裴安臣的席子被移到太后身侧,裴玄表面上宽容大方,可宋时微知道,他心里定分外不悦。 上一世,太后携世家与皇帝相斗,为的就是兄终弟及,欲在裴玄百年之后将裴安臣推上帝位,因此,对于裴安臣坐御座一事,裴玄必然心生反感。 宋时微安静地坐在裴玄身侧,一语不发地替他侍酒。 席位的事情告一段落,两兄弟饮酒闲聊军政之事,表面上逐渐和谐。 太后插话道:“啊潜沙场驰骋十年,如今已二十五岁了,却迟迟未曾娶亲,如今战事已了,也该择妃了。” “母后说的是,这些年……君屹顾着替朕吞并西洲,却耽误了终身大事,实在是朕这个皇兄的不是。”裴玄放下酒杯,看着裴安臣,笑问道“可有喜欢的?朕明日就下旨赐婚!” 太后笑着轻斥:“啊潜的婚事当慎重,就算有瞧上眼的,明日赐婚也太草率了。” 裴玄微醺,应和道:“母后说的是,是朕着急了。” 太后夹了口菜,细细嚼后,看似随意道:“依着哀家看,啊潜前线负伤,在洛都养病不急着回梁国,这些时日便细细挑选适合的世家女子,等成了亲事,再回去不迟。” 宋时微闻言顿了一下,侧眸瞧了瞧裴玄脸色,果见龙颜不悦。 上一世,两兄弟相斗,起因便是太后将梁王强行留在洛都。 太后是先帝继后,生裴安臣时,裴玄做为先皇后的嫡长子,已被立为储君,先帝在世时,太后便费尽心机要废储新立,扶持裴安臣为帝。可先帝对先皇后用情颇深,丝毫未动废储的心思,太后的计谋全都落了空。 裴玄吃过萧太后的亏,自知太后将裴安臣留在洛都的心思,害怕以萧太后为首的外戚势力和世族力量拥立裴安臣为新帝,竟怂恿西洲的刺客在春狩时刺杀裴安臣,最终激发了裴安臣的谋反之心。 若这一世,裴安臣并未留在洛都,而是乖乖回梁国,皇帝便不会派人行刺,裴安臣也就不会因惧于皇帝的杀心而心生谋反…… 宋时微心念一动,抓起酒杯往自己胸口一泼,扯了扯裴玄的腰带,喊道:“陛下怎么醉了?这酒都洒到臣妾衣襟上了。” 裴玄侧眸瞥她一眼,瞧她对他使了个眼色,立刻领会了她的意,忙顺势往她怀中一歪,举着酒送到她唇边,道:“朕没醉,皇后陪朕……再喝一杯。” 宋时微错过脸去,将挤到唇边的酒杯推开:“陛下,众妃们都看着呢。” “家宴嘛……自家人……”裴玄捏住她下巴,将酒杯又送到她唇边,见她闭嘴反抗,揉了揉她的唇道,“怎么……不如……朕来喂你?” 说着,裴玄一饮杯中酒,便要向宋时微吻过去。 她自知裴玄是醉酒做戏,可没想到他为装醉,竟做得这般夸张,本想躲开,那只手却狠狠掐住了她的下颌,力气之大让她根本逃不掉。 就在裴玄的唇对上来的一瞬,一只手忽然拉开了裴玄,裴玄手中酒杯倾覆,酒水泼洒出来,沿着宋时微的颈子倾泻下来,灌入衣领之中,彻底濡湿了她的前襟。 裴安臣闪身挡在宋时微身前,将裴玄和她完全隔绝开。 “母后,皇兄醉了,不若先扶下去休息,免得闹出什么笑话来。”裴安臣严肃道。 裴玄醉酒胡闹,若真在殿上做出格之事,传出去便丢了皇家颜面,太后只能皱眉应道:“也好……刘忠,扶陛下回宫休息吧。” 刘忠应了声是,唤了两个小内监将裴玄扶了下去。 没有裴玄相隔,宋时微和裴安臣之间再无障碍,两人并肩坐在了一起。太后刚饮了几杯,许是酒意上来,满脸微醺之态,支着肘休息不再说话,一时间气氛沉寂下来,竟有些尴尬。 宋时微低头,拿帕子浸了浸下裙被泼洒上的酒水,正低头侍弄着,侧眼瞧见裴安臣正往衣袖中掏着什么,忽记起上一世他借递手帕一事擒住了她的手,这一世,她不想再和裴安臣有肌肤之亲。 在他的手覆过来之前,宋时微忽然站起来,向太后行礼道:“母后,儿臣换身衣服去照看陛下,就不守宿岁了。” 太后正支肘休息,闻言徐徐抬头,还未说什么,裴安臣却道:“陛下酒醉离席,若皇后娘娘也离席,一会儿的大傩礼由谁来扔妖王头啊?” “此话在理,”太后缓缓道,“让萧淑妃去照顾陛下。” 说完,太后觑了眼宋时微,道:“大傩礼快开始了,皇后快去快回。” 宋时微虽不愿,可毕竟丢妖头一事除了帝后之外,实在无人能代劳,便只能应声作“是”。 说完,她转身既走,却没想到腰身处一紧,回头看去,竟是裴安臣的膝头压住了她系在腰上的襳带。宋时微忙扫视一圈儿殿下,见无人瞧见,忙想将襳带扯回了,可扯了两下并未扯动,却对上裴安臣眼角斜飞来的一抹嘲弄笑意。 宋时微一时生恼,将那襳带解落,扭头走了。 出了圣寿堂,冰冷的夜风扑在她脸上,将那灼热的羞恼略微抚平一些。她拢好青凤裘,踩着步梯上了暖舆。羊车驶动,一切安静下来,只剩下辘辘的车轮行进声,还有羊车行时的金铃脆响,心情也变得放松了许多。 她闭眸小憩了一会儿,很快便到了披香殿,等重新换了套新衣,宋时微平复好心绪,随宝玑又回了圣寿堂。 再回前堂时,大傩礼已经开始。一百二十个十岁左右的振童,穿着素襦朱褶,正在敲鼓与中黄门喝歌:“甲作食杂,巯胃食虎……凡使十二神追恶凶……女不急去,后者为粮!”,继而扮成方相氏的舞者带着面具,拿着桃木弓和盾牌上场舞蹈,场面诡异且端庄。 舞者的舞狂乱且秩序有加,而宋时微虽目视着舞蹈,心绪却乱七八糟的,丝毫没有专注于傩礼之上。反倒是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孔从她面前跳过时,宛如一只只龇牙咧嘴的鬼魅,如同魑魅魍魉般钻进她的心中,吵得她思绪烦乱,不得安宁。 直到太常卿上前来请太后出殿时,宋时微才恍然回神,跟在太后身后,引领着众人往殿外走。 圣寿堂外,从高台上往下眺望,殿前的广场上已是另外一番场景。刚刚还空旷辽阔的大广场上此时列满了士兵,士兵们举着火把而立,如同寂寂夜空上的繁星坠落,与星光满布的银河交相辉映,星火悦动,分外震撼。 高台下,篝火熊熊燃烧,扮成十二神兽的舞者扭动着诡异的舞姿,像是上古时的祭司,带着兽角,蒙着熊皮,黄金面具被火光映亮,神圣且妖异。 在太常卿的引导下,宋时微和众人走下高阶,走到篝火前,振童举着的纸做成的彩妖兽头,向她走来。 “皇后娘娘,请执妖王头,丢弃于火中。”太常卿道。 振童举着最大的妖头走了过来,等着宋时微接过插在妖头下的木杆。她伸手握住木杆,刚将其接过,却没想到木杆一歪,妖头差点儿扑倒在地上,还好太常卿及时扶住,没让那妖头砸伤旁人。 上一世,烧妖头的角色是由裴玄担任,以往看裴玄轻而易举地举过妖头丢进篝火中烧掉,宋时微还以为这纸妖头轻的很,没想到如今自己举着,竟这么重。 正当她手上用力,打算再次尝试将妖头举起来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盖了过来,白皙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同时握住了她手里的木杆。 宋时微一怔,抬头看向那双手的主人。只见裴安臣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笑道:“妖王头甚重,若是累坏了皇嫂,皇兄该心疼了。臣弟和嫂嫂一起,将这妖王头丢到篝火中吧。” 火光映着他漆黑的瞳孔,照亮了一丝真挚的暖意。一时间,仿佛他真将她当成了值得尊敬的皇嫂,替自己的皇兄表达关切之情。 “那……有劳梁王了。”宋时微也收起了紧张的敌意,颔首表示感谢。 二人一起举杆向前走去,逐渐远离了众妃,进入了舞蹈着的十二神兽的包围之中,舞乐之声大躁,似乎给二人营造出了一个被隔绝的梦幻世界。 果然,裴安臣刚才的敬意是装的,被舞者掩在其中之后,他的手向下一滑,便包住了宋时微的娇小白皙的手。 宋时微大惊,瞪了他一眼:“梁王!” 走到篝火前,裴安臣的手用力一压,便带着宋时微的手倾倒了木杆,将妖王头丢进了火中。火舌吞噬了巨大的纸头,纸上抹着的猪油助了一把火势,火舌瞬间高涨,火星旋转着冲天而起,将宋时微略显惊惧的面容照亮。 “臣弟送的礼物,皇嫂可喜欢?”裴安臣不以为意,依旧笑着看她。 上一世,裴安臣问宋时微这话时,是夜半在她寝宫之中,她当时惊惧又愤怒,不仅碎了玉戒,还将抱腹撕成了两半,并让裴安臣以后别再来找她。 这一世,宋时微不想激怒他。 可众人在场,目光灼灼,她不好往事重提,欲言又止几次,实在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纸头后面扎的竹子在火中噼啪作响,歌舞乐声将二人淹没其间。 正当宋时微沉默时,裴安臣道:“妖头烧完了,咱们该回去了……嗯?皇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除夕夜宴3 第4章 除夕夜宴4 傩礼结束,众妃归宫。 回到披香殿后,宋时微卸了礼服,散了发髻,想起上一世夜宴结束后,裴安臣夜半潜入她的寝殿,这一世,宋时微欲将裴安臣挡在殿外,便让披香殿所有内侍围于殿外守着。 她便不信,众目睽睽之下,裴安臣还能进来。 躺在床上,宋时微看向窗户,见月色下内侍剪影映在窗纸上,想着今夜不会有人扰她清净,心中一时放松,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再次睁眼时,宋时微是被透进窗中的冷风冻醒的。 她于睡梦中朦胧睁眼,见窗户开了一条缝,忽忆起上一世裴安臣从窗中进来,似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一个激灵彻底惊醒,待看到内侍剪影依旧打在窗上,又忽的松了口气。 窗外还有人守着,裴安臣怎么可能进来。倒是自己吓自己了。 宋时微起身关好窗,转身欲回床上,却在转身的一瞬僵在了原地,刹那间,她呼吸漏了一拍,全身血液如凝雪般冻住了。 裴安臣穿一身暗蓝色轻薄绸衫,领口大敞露出性感的锁骨,他长发未束如瀑散落,堂而皇之地坐在她床沿上,玩味地看着她。 记忆被强行撬开了锁,不堪往事如潮般涌入脑中,春深禁色跃于夜色。还是这个男人,还是这间寝殿,仿佛下一刻,他只需要一个眼神,她便会自行入怀。 “过来”裴安臣拍了拍床榻。 以往的无数个春夜,他便是以同样的姿态,同样的语气,下着这般同样的命令。 宋时微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可一双脚却在迈出一步后强行钉在了原地。 不,这一世,她还不是他的阶下囚。 “你是如何进来的?”宋时微捏着桌角,紧张地问。 看了看窗外的人影,裴安臣唇角挂着讽意的弧度:“你不会以为,这些人能拦得住我吧?” 说完,他起身向宋时微走来,捉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往床上引。 “放开!”宋时微挣扎着往后退。 裴安臣顺势转身,将她压在窗前,眼神一斜,看着窗外的人影道:“若你想在这儿也可以,只要不怕被窗外的人听到。” 窗外人似是困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那声音隔着薄薄的窗纸传入宋时微的耳中,是那么清晰可闻,若里面发出稍微大一些的声响…… 她面上浮出一抹慌乱之色。 “所以说……那儿最安全。”裴安臣的唇伏在她耳畔低声说着,向身后的床榻指了指。 宋时微派人守夜,本要防贼进来,却没想到成了被贼威胁的软肋,一时懊恼不已,不得已随裴安臣往离窗最远的床榻走去。 刚走到床边,宋时微猛地抽回手,面露不悦之色:“有什么话不能白日讲,非要半夜在这儿说,本宫现在可是你的皇嫂,若被人发现……” 话还未说完,宋时微惊呼一声,再坐定时,便叠在了裴安臣的大腿上。 “做什么!?”见裴安臣的脸凑过来,宋时微向后仰了仰,惊惧地看着他。 略带凉意的指尖撩开她耳鬓的发,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耳畔,宋时微以为下一刻,会有贝齿啮住她的耳尖细细折磨。 上一世,这是他惯常的戏码。 可等了一会儿,他的唇始终停留在她耳畔,带着柔缓玩味的调笑,道:“是你自愿随我上床榻,我可没逼你,以前的你,可不似这般抗拒。” 果然,当年她一声不吭离开他,他今日是兴师问罪来了。 上一世,宋时微因为惊惧,直接给了他一巴掌,而这一巴掌,却被他记了仇。 这一世,她不能这么简单粗暴的回应了,毕竟,终归是她先对不住他的。 正当宋时微的脑中思绪纷扰时,下巴忽然一凉,她下意识颤抖了一下,垂眸去看,见裴安臣左手端着一个瓷瓶,修长的手指拈出一些在指腹中揉开,轻轻在她下巴上揉抹着。 察觉到她的反应,裴安臣解释道:“这药是活血化瘀的。” 今夜殿上,裴玄强行喂酒锁住了她的下巴,力气太大捏出了一块淤青,晚上卸妆时宋时微于镜中看到了,却没想到裴安臣会特意为此给她送药。 药膏清凉,掩住了下巴上的小片火热,让她忽然放松了不少,只是这松弛还未持续多久,裴安臣又道:“当年我出征前让你等我回来,怎么跑了?” 宋时微心头一紧,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上一世,裴安臣便是问了这个问题,她直言了要做皇后的野心,还承认当年和他虚与委蛇不过是为了救宋家,并摔碎了两人定情的戒指,撕毁了那件旧抱腹,要他不许再来找她。 那时的她,不知道裴安臣表面是恭敬谦逊的贵公子,实则是个狼子野心的疯子。 若是知道,她绝不会在今夜激怒他,让他恨上她。 “陛下旨意要我入宫,我不得不从。”宋时微掩着眸色,有些心虚地撒谎。 其实,当年裴玄虽看上了她,却让她自己选是否入宫,她为了帝王的宠爱,选择了是。 上一世,宋时微自知美色倾城,仗着裴玄的宠爱是个从不懂低头的人,可最后,她还是不得不在裴安臣身前底下骄傲的头颅。 或许这一世,她只需提前低头,便可换得他的谅解,消解他对她的怨,让他不再纠缠。 下巴上揉药的手一偏,捧住了她娇小的脸,裴安臣眯着眸子,如鹰一般敏锐地盯着她:“如你当年不愿,怎么不告诉陛下你是我的人?” 是啊,她本可以拒绝皇帝,她本可以拿裴安臣当挡箭牌的。 可是她没有,她就是这么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她要入宫做宠妃,她要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要撒谎说是皇帝强行霸占她么? 可裴安臣是头野狼,他本就觊觎江山,若让他恨上皇帝,岂不是更加重了谋逆之心。 嗫嚅了几下,宋时微不知如何自辩,只能装作可怜柔弱,试图蒙混过关。 毕竟,男人不就吃这一套么。 上一世,在皇帝面前扮乖讨巧,宋时微对撒娇可是手到擒来,不过酝酿一下,一双娇艳凤眸里便含满了露,她啜泣着娇滴滴道:“裴卿,我……” 不知是不是演过了,裴安臣一双冷眸忽然松软下来,桃花眸里闪着缱绻春色,似一汪碧波要缠上溪头落花,意欲将其放肆地缠至池底。 宋时微能从宠妃坐到皇后的位子,对男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她知道他想干什么,忙偏头闪开,将他推开:“如今你我已是君臣,更何况我是你皇嫂,过往是我对不住你,算我欠你的,你想要我怎么还都可以,只是不能这样还。” 裴安臣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抹失落,从袖中摸出一枚玉戒,拿到她眼下道:“宋时微,我告诉过你,戴上这戒指,你此生便是我的人。” 低头瞧了一眼,她一怔,这桃花玉戒指是二人的定情之物。当年她家中有难求裴安臣相救,裴安臣便给了她这枚玉戒,让她用此生报恩。 她信誓旦旦要用一生偿还救命之恩,可遇到皇帝之后,却将誓言抛之脑后,当年走时,她将戒指摘下随意放在了妆台上,没想到竟被裴安臣又送了回来。 戒指被裴安臣套回指上,像被人扼住了喉,宋时微有些难以呼吸,她看着裴安臣,眼含企怜:“往日既然回不去,不如放下……” 裴安臣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阴戾。 上一世,她最怕他这个样子。 裴安臣生得一张风流玉面,唇角总是微微挑着,给人一种浅笑不羁的散漫感,可这张脸忽然冷下来时,便能带来冰冻三尺的寒意。 不知为何,每当他这样看着她时,都仿佛有一把淬了寒冰的剑劈在她眼前,散发出一股战场厮杀后所沾染的血腥气。 这就是横扫西洲的征西将军吗? 正当宋时微被那沉寂冰冷的眼神慑住时,裴安臣忽然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唇。道:“明日还有元日朝会,且歇了吧。” 一瞬间,杀伐寒意忽而变为光风霁月,瞬间的转换,那一闪而过的金戈之气竟是错觉?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裴安臣已将她放到床上,起身往殿门走去。 宋时微想起殿外守夜的婢女,惊惧提醒道:“外面有人!” 可裴安臣似是没听到似的,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胆大妄为地打开了殿门,无遮无拦地跨了出去。 宋时微的心狂跳着,怕门外的婢女忽然质问些什么,可裴安臣却安然地从他眼皮之下走过,那婢女竟还向他行了一礼,似乎这儿不是大内禁苑,而是梁王府。 好像梁王才是他的主子。 似是明白了什么,宋时微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不是好像,裴安臣就是他的主子! * 除夕守夜,大傩除祟之后,便是元日朝会,前朝有众臣于东阁拜坐,于文昌殿献寿酒进膳,而后宫众妃及公主命妇则于披香殿正厅朝拜皇后。 宋时微穿着隆重的袿衣朝服,头堆高髻,簪了十二支镶宝石的十二金钿,假髻前戴着纯金枝步摇,需端坐于厅中的漆画屏风前的织锦斗帐之中,接受众人拜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除夕夜宴4 第5章 元日朝会 她昨夜守岁至夜半,后半夜又被裴安臣搅了安宁,此时困得双腿发软,只觉得脑袋上的冠饰有千金重,几乎要把脖子压断。 强打精神走进前堂,她沿着华丽厚重的织锦朱毯往上首走去,侧视两侧,见众人皆到了,只有萧淑妃的位置空着,遂顿了顿,不由停住看了那空处一眼。 女官望向皇后眼神及处,忙上前躬身回道:“皇后娘娘,萧淑妃娘娘说身体不适,今日便不来朝拜了。” 宋时微蹙眉,问道:“可有说哪里不适?” 皇后和萧淑妃不合,宫中皆知,女官以为皇后追问是为不悦,顿了顿,额头沁出一滴汗来:“这……这倒不知……” 甄淑仪挨着萧淑妃位置最近,道:“皇后娘娘,这萧淑妃刚刚有孕便借口不来朝会,也太恃宠而骄,目无尊上了。” 上一世,她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才知道,皇帝铁了心压制世家,决不允许萧淑妃这个孩子降世,因此在赐给萧淑妃的焚香中掺了麝香,致她早孕流产。 现在看来,她孕初时身体不适,倒是真的。 想到夫妻一场,裴玄竟这般狠心待她,宋时微忽想起自己也曾被裴玄抛弃,隐隐生出些同病相怜之心。 “传温太医去给她瞧瞧吧。”将视线从萧淑妃的空位上收回来,宋时微道。 包括甄淑仪和女官在内,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皇后仗着帝王宠爱恃宠而骄,萧淑妃则仗着萧家和太后嚣张跋扈,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是宫里人尽皆知的死对头。如今萧淑妃刚刚有孕,此时不来朝拜皇后,大家都知道这是借怀孕托大,故意甩皇后的脸,可皇后非但不生气,却还让太医令给她诊脉。 要知道,太医令可是只给帝后诊脉的,其余人等无权请太医令出诊。 难道,皇后娘娘是逢场作戏,在众目睽睽之□□现她的宽容大度? 元日朝会是一年一度的大朝会,礼事繁重,折腾了一上午,众人散去,宋时微摘了金钿,步摇和一头高的假髻,换下压肩的沉重礼服,方才喘了口气。 连着两日折腾,她疲惫至极,太阳穴突突直跳,歪坐在榻上,支着凭几小憩,宝玑替她揉捏推拿,险些睡了过去。 直到小娥传话,说‘崔夫人到了’,宋时微才勉强撑开眼皮,缓缓开口道:“让母亲进来吧。” 宝玑应了声是,便起身去唤等在外室的崔夫人。 崔夫人是宋时微的生母,进来时,着三品诰命阙翟礼服,高髻上簪七支镶玉纯金钿,趁得她皮肤白皙,风韵犹存,回想当年少时,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宋时微端正坐姿,向行礼的崔夫人抬了抬手:“母亲起来吧,过来坐。” 崔夫人起身,将一套礼数规矩行毕了,才走到宋时微身旁坐下。她刚刚坐定了,扭头向身后的妙龄少女笑了笑:“沅沅,快给皇后娘娘行礼。” 少女微怯,抬眼看了眼宋时微,缓步走上前来,向宋时微行了个常礼,声音低低的,有些羞涩:“元日良辰,福泽惟新,恭祝皇后娘娘与岁时同享福禄,新年安康。” 她与宋时微眉眼相似,皮肤娇嫩如玉,是个美人坯子。此时脸上匀粉涂脂,额前染了鹅黄,并画了八字眉,是当下贵女中最流行的妆容。 宋时微朝少女招了招手,笑着唤她:“沅沅,坐到阿姐身边来。” 宋沅沅大名宋明微,是宋时微的亲妹子,儿时虽然亲近,可因三年不见生疏不少,再加上宋时微的身份压人,初见时有些怯怯的,此时见亲姐姐依旧似当年可亲,少时记忆重回脑海,眼前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而是那个从小跟她一起嬉笑玩乐的亲姐姐。 她坐到宋时微身边,一把揽住她的腰,脑袋靠在她肩上撒娇:“阿姐……” 三年不见亲姊妹,此时人在眼前,宋时微亦亲昵得很,捧着她的脸仔细瞧,道:“三年前还是个黄毛丫头,才这些光景,竟出落得如花似玉了。” 宋明微明艳一笑,歪着脑袋道:“那也比不得阿姐好看!” 拉着宋明微的手,宋时微笑着打趣道:“今日随母亲入宫,可见到喜欢的世家子?” 宋明微闺阁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闻言下巴几乎埋进领子里,红着脸只是一味地笑。这一笑,珠圆玉润,百媚生香,放在洛都城的贵女之中,算是个艳压群芳的人物。 何况宋明微是她亲妹妹,虽不是孪生姊,可两人的长相也有八分相似,若是…… 宋时微心念忽动,抚着宋明微的手,道:“你觉得……梁王如何?” 不等宋明微回应,崔夫人的笑容却瞬间凝在了脸上,整张脸都严肃了起来,惊诧道:“娘娘说……谁?” “梁王。”宋时微笑吟吟道。 见母亲蹙着眉没有接话,颇有为难之色,宋时微低头抿了果浆,道:“怎么?母亲觉得,梁王配不上咱们沅沅。” “哎呦,我的皇后娘娘,按着梁王的身份和军功,咱们宋家倒算是高攀……”崔夫人话锋一转,“可您不是不知道,陛下和太后不睦,连带着不喜欢梁王,这兄弟俩暗地里较劲儿,势必要分个胜负来。咱们宋家到底是出身边地的庶族,祖上无人官居清显之位,因帝恩骤然显贵,若沅沅成了梁王妃,那咱们宋家算是站哪儿头啊?” 宋时微转着玉杯,凝视着杯中琼浆波澜暗起,道:“朝中党争凶险,咱们宋家两头都站岂不是更好?这样不管谁赢,咱们家总是输不了。” “这话说得倒没错……”崔夫人垂眸,“可这两头站也算两头都不站,岂不是成了无功无过的中立派?” 宋时微放下玉杯,看着母亲眸光深重:“如今陛下借咱们寒门的力量打压世族,可这世族百年基业,岂是朝夕便能压得住的?与其于晦暗不明中赌赢,风险太大,倒不如不争。” “晦暗不明?”崔夫人先是疑惑,后是错愕,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两侧,却没敢开口,直到宋时微屏退了左右,才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说,跟着陛下不一定赢?” 殿中地龙烧得旺,宋时微觉得闷热,拿起羽扇扇了扇,道:“关上门说句犯上的话,陛下谋术不足却权欲重,他想打压世家收归大权,可操之太急。世家瓜分权力百年之久,如今直面打压,岂能坐以待毙。若陛下一意孤行,他们势必会弃了陛下,寻一个新主子。梁王生母是萧太后,萧太后本就有兄终弟及的念头,心心念念要推梁王为储君,陛下对此心怀芥蒂,必然出手反制,必会逼着世家和梁王联手。母亲觉得,陛下和梁王相比,谁更胜一筹?” 崔夫人沉默半晌,握着衣袖咬唇道:“可……就算梁王样样比得过陛下,可陛下才是正统,他们就算心怀不满,还真敢联合起来谋反不成……” “母亲,谁有能力坐上那个位子,谁才是正统。”宋时微神色严肃,直视着崔夫人。 这话说得忤逆犯上,若被人听到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一入耳,崔夫人便心头一震,瞳孔紧缩,恨不得去捂住宋时微的嘴:“蛮蛮!这话只能心里想,可不敢乱说。” “女儿知道,这话只在自家关起门来讲,女儿不会对旁人说。”宋时微收了肃然神情,向崔夫人探身过去,劝道,“母亲,如今梁王卸甲归都,萧太后必要搅弄风云,朝中风波即起,这个时候,咱们宋家还是稳些为妙,与梁王结亲一事……” 宋时微试探着看向崔夫人,故意将话尾拖长了,看崔夫人反应。 崔夫人坐立不安,可想心中纠结不定,过了一会儿,蹙眉道:“等我回去跟你父亲商量商量……” 母亲深闺妇人,不通政事,家里大事皆由父亲做主。上一世,父亲归于帝党,最终一败涂地,枉送宋氏一族性命,这一世,宋时微要借与梁王结亲一事,让父亲改变与梁王针锋相对的想法。 她要找机会和父亲见面才行。 这婚事若真成了,不仅能将裴安臣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引开,还能在裴安臣谋逆成功后,看在宋家女是梁王妃的面子上,或有救宋氏一族的可能。 可,外臣不得随意入后宫,她无法召见父亲,后妃又不能擅自出宫,她也不能亲去宋家与父亲相见…… 细细想来,半个月之后便是正月十五,皇帝会在紫金仙苑设宴燃灯表佛,大宴群臣以及宫内外众妃命妇,或可借这个时候与父亲见上一面。 * 折腾了两日,宋时微是真的累了,母亲和妹妹走后,她倒头便睡死了过去,直到次日清晨才被鸟鸣声唤醒。 阳光透过窗棂,穿过袅袅升起的薄薄香云,落在宋时微的脸上,搔得她鸦睫微颤,缓缓睁开一双包含露水的眼。 鼻尖萦绕着一股典雅醇厚的药香味儿,吸入肺腑浑身暖流涌动,仿佛置身春日暖阳中,血液都温热起来,宋时微深吸一口气,一股淡淡的桃香盈鼻,顿觉神清气爽。 妃嫔制度借鉴晋武帝时期的九嫔制度。 九嫔位视九卿: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 爵视千石以下:美人、才人、中才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元日朝会 第6章 洞狐1 “宝玑。”宋时微撑着身子坐起来,将隐囊垫在背后。 绛纱帷幔被撩起,宝玑半个身子探进来,问道:“娘娘可是要起了?” 宋时微点点头,问道:“今日焚的是什么香?” “回娘娘,是回春避寒香。”宝玑一边拢着帷幔收起,一边道,“昨日下午梁王差人送来的,说是做为山参的回礼。来人说这香可以保宫驱寒,有舒气化淤之效,奴婢一听,正对了娘娘产后宫寒气郁之症,便想着焚上瞧瞧效果。昨日下午送来时,本该和娘娘说一声的,可奴婢见娘娘睡得沉,便没打扰娘娘。” 宋时微一怔,扭头看那香雾霭霭的香炉,心中有惑。除夕那夜,梁王对她多有戏谑之意,眼中神色显然对她有怨,她小产后气节难愈,他不应该幸灾乐祸么,怎么还送这药香给她愈体? 宝玑端着盥洗器走了过来,见宋时微盯着香炉出神,不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道:“娘娘可是不喜欢?” 回神过来,宋时微道:“身轻体暖,这药却有奇效,比温太医开的药剂管用些。” “那便好……”本以为忤了皇后心意要受罚,如今却得了赞许,宝玑才松了口气道。 宋时微起身,用牙粉漱了口,再用马尾刷了牙,后放了一片鸡舌香在口中嚼着,宝玑替她梳头穿衣。 用过早膳,众妃前来请安。 宋时微瞧着萧淑妃面色不佳,想着昨日元日朝会她托病未至,便问道:“淑妃姐姐身体可好些?” 萧淑妃身穿一袭紫裙,却衬不出面色红润,嘴唇也有些白白的,整个人颇无气色,却强撑着体面道:“臣妾安好,谢皇后娘娘关心。” “可本宫瞧着,淑妃姐姐面色不佳,倒像十分疲惫,可是这两日没休息好?”宋时微带着关切道。 甄淑仪斜眸一笑,道:“可不是呢,淑妃妹妹身怀有孕,还要替皇后娘娘协理六宫事务,自然疲惫。” 上一世,宋时微瞧甄淑仪出身寒门,又瞧她心思玲珑会惹人开心,便与她亲近不少。宫中皆知甄淑仪是她的人,甄淑仪这一发话,倒像是和她一唱一和,要收回萧淑妃的掌宫权。 萧淑妃刚得了权,哪儿能轻易放手,斜了甄淑仪一眼,冷笑道:“能替皇后娘娘分忧,又能替陛下绵延后嗣,本宫劳碌些又如何,倒是甘之若饴。倒是甄姐姐既不用伺候陛下,又不用处理宫务,这种清闲日子本宫还不想求。” 这话带着讽刺,嘲笑甄淑仪不得宠,还连带着自我炫耀一番。 甄淑仪被呛,心中起火,阴阳怪气道:“要我说,淑妃妹妹既然身怀有孕,便静卧床榻安心养胎,还是少操心的好,不然动了胎气,得不偿失啊。” 太医本就说萧淑妃胎相不稳,她正因此焦躁不安,被甄淑仪这一挤兑,心中触怒,狠狠剜了甄淑仪一眼,带着恼道:“本宫的胎自有太医保着,不牢甄妹妹费心。” 甄淑仪被萧淑妃连呛了几次,恨得很,等众妃散后,跟在宋时微屁股后面哭惨扮委屈:“萧淑妃借孕托大,昨日朝会不来朝拜娘娘,臣妾看不过去,今日想着替娘娘出口气,没想到她竟卖弄炫耀,还嘲弄臣妾。臣妾觉得,娘娘就应该禀明圣上,以萧淑妃身体不适为由拿回掌宫之权。” 上一世,宋时微因萧淑妃夺了她的掌宫之权,对萧淑妃恨得紧,可又迫于萧太后威压拿不回这掌宫权,与萧氏斗到最后,终于让萧氏灭了族。萧氏全族伏诛后,她还亲自给幽禁在冷宫的萧淑妃送毒酒泄愤,导致裴安臣篡位后,萧淑妃的亲弟弟萧景初为其姐报仇,于朝上参她是妖后,要她当众被火焚而死。 宋家是皇帝的狗,替皇帝咬了不少人,几乎得罪了整个大齐的世家,为帝党之首罪。当时,被裴玄扶持起来的寒族纷纷被灭族,只有她还苟延残喘,被裴安臣幽禁在披香殿,萧景初这个牵头人一出,几乎半数朝臣附议,要她受火刑。 她听闻,火刑的刑架都已在祭天台搭好了,只差裴安臣的一道圣旨,她便会在祭天台上灰飞烟灭。 当时的她怕极了,干脆拔刀自刎死了个利索。 其实细细想来,上一世她斗倒了萧淑妃,萧淑妃的弟弟又为萧淑妃报了仇,两人算是一报还一报,两清了。 这一世,或许放下恩怨相互合作,两人结局便会不同。 若她和萧淑妃化干戈为玉帛,并保着萧淑妃诞下这个孩子,那裴安臣身为这孩子的表哥,逼裴玄下位后或会推举他为新帝。届时,她有着保此子诞下之功,便不会成为萧家的眼中钉,也会改变要遭遇火刑的结局。 甄淑仪说完后等了好一会儿,见宋时微只是端着玉杯不语,像在沉思什么,以为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凑过去又煽风点火道:“娘娘,萧淑妃仗着太后庇护,心比天高,这次拿了您的掌宫权,下次还不知道僭越什么,娘娘要小心才是。” 这话说得歹毒,有暗指萧淑妃当皇后的意思。 甄淑仪一张嘴惯会挑拨离间,煽风点火,她在萧淑妃那儿受了委屈,总会撺掇着宋时微与萧淑妃刀锋相向,上一世,宋时微便是猪油蒙心着了她的道,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宋时微抿了口杯热羊奶,冷声道:“本宫小产未愈忌劳累,萧淑妃替本宫打理宫务实乃替本宫分忧,怎么到了你这儿便是僭越了?” 甄淑仪知道皇后和萧淑妃不合,总是三言两语便能煽得皇后对萧淑妃生怨,想着若能撺掇皇后收回掌宫之权,再以替皇后小产未愈分忧为借口,便能将这差事落在自己身上。 可没想到她挑唆了半天,皇后并不见生气。且甄淑仪惯会察言观色,见皇后对她态度冷淡,不知哪儿触怒了皇后,忙小心翼翼道:“臣妾这样说,也是替皇后娘娘担心。” 宋时微摇着羽扇,冷眼瞧她:“与其替本宫担心,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萧淑妃是太后的亲侄女儿,在太后跟前儿得脸,你有什么本事,去招惹她?” 甄淑仪一愣,不由恍惚了一下。 皇后与太后不睦,向来不算敬重,怎么这话里带着对太后的惧意…… 连出了几拳都落了空,甄淑仪没做成事,心里十分不痛快,可皇后这个态度,她实在不好再说什么,皮笑肉不笑地道歉:“臣妾知错。” 打发走了甄淑仪,宋时微回忆前世,萧淑妃是怀孕三个月的时候落的胎,现在刚刚有孕,若是仔细保着,这孩子兴许还有救,于是拿了育胎丸,带着宝玑去紫宸殿看看。 行至花园时,因雪天湿滑,宋时微不小心跌了一脚,因扭伤了脚,便着了一处山洞进去褪去鞋袜查看伤势,眼瞧着脚踝处肿胀发青,扭的厉害,宋时微走不得路,宝玑便回披香殿叫撵来抬。 脚踝处火辣辣的,疼得厉害,宋时微闭目咬着唇生忍着,忽然觉得有手环上腰肢臀处,以为宝玑叫了宫人来抬她,一睁眼,却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裴安臣将她环抱起身放在大腿上,正勾唇看着她,一双桃花眸里闪着危险的波澜。 “梁王!”宋时微大惊,忙往洞口看了一眼,推着他的肩膀道,“放开本宫!” 此时,踩雪的声音入耳,外面似是有人经过,裴安臣凑到她耳根,小声道:“外面可非无人之境,皇嫂若想引人过来,可再叫得大声点。” 宋时微屏气凝神,本等着等外面宫人走远了,再行脱离之计,可没想到那两个宫女却停在了假山外,竟然趁着这处清静无人,打起牙祭来。 “今日太极殿上封赏军功,我去殿上侍奉,见到梁王殿下了!” “是嘛……听闻梁王生得玉面桃花,俊逸非常,可是真的?” “何止是俊逸非常,简直是风姿绝伦!我俸赏册上前的时候,殿下还看着我笑了笑,简直如朗月般的人物!” “啊……可惜姑姑没选上我去……” 两人似是没有差事,说起来喋喋不休,洞中两人却叠股而坐,小心翼翼地压着呼吸,裴安臣的唇就在宋时微耳处,湿热的喘息声声入耳,让她回忆起他那些气喘吁吁的时刻,不由心跳加速,渐如擂鼓,在狭小的空间中逐渐放大。 裴安臣似是听到了,在她耳畔轻笑一声,宋时微羞耻顿升,耳尖儿红了一大片。 就在宋时微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洞外两人终于走了,宋时微猛地深吸一口气,头稍稍一偏,耳离开他的唇,道:“你怎么在这儿?” 裴安臣道:“本王今日受陛下封赏,顺带来圣寿堂看望母后,无意间看到一只小狐狸窜进了洞,特意进来瞧瞧。” “狐狸?”宋时微怔了一下,在洞中四处望了一圈儿,疑惑道,“我怎么没看到。” 裴安臣看了一眼她裸露的脚,戏谑道:“这不伤了脚,被本王抓在手心里?” 第7章 洞狐2 竟说她是狐狸! 宋时微一时羞恼,不欲与他玩闹,一掀裙子盖住了玉足,没好气地赶人:“我的人去传轿撵了,一会儿便到,你快走吧。” 没想到裴安臣却伸手探入裙中,手掌包住她的脚轻轻揉着,眼中带着戏谑之色:“好歹是旧情人,刚见面就赶我走,你这女人当真无情。” 宋时微下意识抽脚,却被对方攥得死死的,试了两次没成功,只能红着耳根任由对方揉捏,无奈垂眸:“旧时之情,王爷可以放下吗?” “放下?”裴安臣揉脚的动作一顿,眼神带讽,瞧向宋时微,“娘娘拿誓言当儿戏,一句放下,便把欠我的恩撇干净了?” 宋时微凝眉,眼含乞色:“我说过,王爷救宋氏之恩我不会忘,怎么还都成,只是如今你我已是君臣兄嫂,便不谈风月了吧。” 裴安臣俯身向前,伸手捧着她的侧脸,眼含冷意:“皇后娘娘如今真算得上母仪天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当年自荐枕席的是你,如今说不谈风月的也是你,娘娘当本王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裙下之臣,用完了便可舍弃踢走?” 说话时,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娇嫩的肌肤,像是野狼的利爪抓住近在咫尺的猎物,仿佛下一刻只需要轻轻一握,便能将其捏碎揉烂,吞入腹中。 宋时微一凛,不由颤了一下。 宫女之言犹在耳畔,什么玉面桃花,什么俊如朗月,面前这人分明两幅面孔,两副心肠。 人前君子,人后疯子。 当初便不该招惹他。 假山外忽然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宋时微发僵的身子动了动,仓皇道:“宝玑他们来了!” 裴安臣力道松开,将箍在怀中之人放了出去,却在宋时微起身之前,忽然按住了她的肩,擦着她的耳道:“今夜,陛下在临漳宫设宴为本王庆功,子时初刻,在临漳宫后的梅坞等你。” 宋时微脚步一顿,不由回眸看了看裴安臣,眼中惊涛匆匆掀过,继而走出了山洞。 从晦暗逼仄中逃出来,外面白雪映光,让她暂时舒了口气,可还未等心情平复些许,一抬头见皇帝走在撵队之前,向她阔步走来。 眼瞧着人马上走到跟前儿,宋时微屈膝行礼:“陛下。” 刚才在洞中,脚被裴安臣揉捏片刻,疼痛渐消,可一行礼又刺激了伤处,一阵刺麻从脚踝处袭上心头,宋时微一个踉跄,差点儿扑倒在地上,好在皇帝走到了跟前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宋时微搂着裴玄的脖子以免掉下去,微讶道:“陛下怎么来了?” 打横抱着她,裴玄眼含宠溺之色:“这几日,朕忙于灭川封功之事,未曾看你,今日早朝封了军功,想着去你那儿看看,刚到了披香殿便听说你扭了脚,便跟着一起过来瞧瞧。” 宋时微与他错开了眼神,垂眸道:“小伤罢了,陛下不必替妾担忧。” 怀中女子含着下巴,将脸压得低低的,眉间萦绕着淡淡的疏离,让裴玄感到不习惯。 以前的皇后小情多,别说扭伤了脚,便是不小心绊了一跤,都要搂着他的腰撒上半天的娇,求他的宽慰。 裴玄轻笑:“怎么?还生朕的气?” 宋时微一怔,他怎么知道她怨他将她丢给裴安臣? 还未等宋时微反应过来,裴玄劝慰道:“后宫之事由母后掌管,她借你有孕养胎之事将掌宫权给了淑妃,倒也合情合理,朕亦不好干预。若你实在不高兴,等过些日子,等你身体养好些,朕让淑妃将掌宫权还给你,如何?” 他说的,原是这个…… 上一世,她确实求裴玄帮她要回掌宫权,可裴玄需要萧氏替他镇抚南疆,迟迟未将掌宫权从萧淑妃手中要回来,也是此事让她明白,只要萧家不倒,她就算身为皇后,也要被萧淑妃压一头,因此,便生出要铲除萧氏的心思。 宋时微淡淡一笑,道:“臣妾小产未愈还需静养,要回掌宫权一事不急。且现在西洲虽定,南疆却是乱的时候,陛下日理万操劳国事,不必替臣妾操心。” 这一世,相比于操心后宫琐事,倒不如腾出精力来,想想如何了结她和裴安臣的孽缘。 为了让萧景初安于南疆前线,裴玄默许了萧太后将掌宫权交给萧淑妃,可皇后因此事和他闹别扭,三天两头找他诉委屈,让他十分头疼。 他本想着先安抚皇后的情绪,等萧景初从南疆回来,再将掌宫权还给她,却没想到皇后忽然转了性,不再对掌宫权揪着不放,裴玄胸中松了口气,顿时安定不少。 裴玄笑得朗然:“朕便知道啊蛮心疼朕!今夜,朕也好好疼疼你,如何?” 宋时微本想拒绝,可想起裴安臣的梅坞之约,念头顿转,眼含期许地看向裴玄,欲拒还迎道:“陛下今日不是要在临漳宫摆庆功宴么,临漳宫离披香殿有些远,臣妾怕陛下劳累,还是改日吧。” 裴玄瞧她眼角生媚,暗送秋波,分明是在勾他的魂儿。 想着这些日子两人因掌宫权一事生了不少龃龉,皇后对他疏离不少,如今她愿肯放下身段邀他入帐,裴玄一时心头颤动,语气中含着**,亲昵道:“今夜将汤浴备好,等着朕。” 宋时微娇羞一笑,道:“臣妾接旨。” 说完,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洞口,这话他应当听到了吧……今夜赴不了梅坞之约,可不能怪她。 至于裴玄这边儿……等他晚上到了再假装腹痛,也能避开侍寝。 心里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却未注意一阵风儿掀起了她的裙角,露出光洁的玉足。 “鞋怎么少了一只?”裴玄刚将人抱到撵上,拧眉瞧着那雪色,忽想起皇后刚从洞中出来,便道,“朕去洞中给啊蛮捡回来。” 见裴玄撂下话便往山洞走,宋时微想起洞中之人,大惊失色,忙喊住了他:“陛下且慢!” 裴玄走了两步,听到皇后唤得急切,一时疑惑,扭头看向她。 趁裴玄愣神的功夫,宋时微脑子转得飞快,扭头向瑶珠使了个眼色:“瑶珠,你去洞里捡!” 昨夜将裴安臣放进来,且喊他主子的人,就是瑶珠。 瑶珠是个机灵的,反应飞快,领了令便疾步往洞里走。 宋时微瞧着她进了洞,才松了口气,对裴玄笑道:“陛下金尊玉体,怎好让陛下亲自替臣妾捡鞋?” 裴玄心中一恸。 到底是和他闹了一场,以前的她,可不跟他计较这些。如今一口一个陛下,也不唤他三郎了。 宋时微一行人走了许久,裴安臣才从洞中走出来,他望着她远去的方向,耳畔回响着皇帝那句‘今夜将汤浴备好,等着朕’,握紧了拳。 *** 圣寿堂里火墙烧得热,壁面披挂着的熏香锦绣被热气一烘,散出浓浓的香桂味儿。裴安臣进殿揭了披裘,见一个婢子端着玉碗往外走,从他眼下过时,嗅到碗中残余中药的苦涩。 踩着厚软的西域毛毯往里走,裴安臣见太后卧在火齐云母屏风前的鸿羽帐里,正歪在榻上吃蜜饯。 太后飞起眼角瞥见他,唇角挂上了笑:“啊潜来啦。” 裴安臣上前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太后摆摆手,示意将蜜饯端下去,遂坐正了身子,拍了拍身边的席:“过来坐。” 裴安臣坐下,看着太后用湿帛巾拭手:“听说母后又犯了病?” 咳了两声,太后拿帕子掩口:“天一冷便气虚咳喘,老毛病了,哀家都习惯了。” 拿下帕子,太后道:“听闻今晨,陛下赏了你五百万金,增邑五千户。” 裴安臣随手摘了朵席旁的花,放在手中揉着:“母后消息果然灵通。” 太后轻叹口气:“陛下未封你官职,看来还是要你回梁国。” 裴安臣道:“表妹如今有孕,若是诞下男孩,陛下便有嗣继位,这皇位轮不到儿臣坐,陛下自然希望儿臣乖乖回国。” 太后轻“嗯”了一声,道:“陛下继位前,曾允诺日后传位于你,这些年陛下一直无嗣,大行之后势必兑现诺言,可如今霜儿有孕,陛下或改了主意。” 正巧有婢子送了热酪浆来,裴安臣端杯抿了一口,没说什么。 “不说这个,”太后拈起桌上的佛珠转了转,笑道,“除夕那夜,陛下应了要给你选妃的事儿,哀家跟陛下说说,让你多留在洛都些日子择妃……哀家瞧着,光禄勋的长女品貌不错,你意下如何?” 话刚说完,侍奉在侧的瑞秋便当即奉上了一副女子相。 略略瞥了眼那画像,裴安臣兴致缺缺:“母后是看上了光禄勋的长女,还是看上了光禄勋的宿卫宫禁之权?” 这话带着讽意,太后并不恼,摆手示意瑞秋将画拿走,轻捻佛珠淡淡笑道:“你若不喜欢,还有其他人选。” 裴安臣掩着眸,将揉烂了的花随手丢回到盆中,心不在焉道:“儿臣暂且未有择妃的心思,母后不必费心。” 太后眉心微蹙,动了动唇,正欲说什么,却咳了两声,将话堵在了喉咙里。 裴安臣站起来,行礼道:“母后尚在病中不宜多言,还是静养为好,儿臣择日再来看您。” 瞧着他走出去,太后长叹了口气,等那颀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光中,她闭目捻了会儿佛珠,睁眼时问道:“陛下送的香,淑妃还焚着?” 瑞秋点头,道:“玉蝉说,淑妃娘娘喜欢的紧,日日焚着呢。” 叹了口气,太后再次闭上眼:“倒是苦了这孩子。” 掩眸顿了顿,瑞秋道:“娘娘,这孩子到底流着萧家的血,可要保下来?” 太后摇摇头:“若她生下个男孩,萧家便不会再同意哀家立啊潜为储君。既然陛下忌惮萧家不愿要这个孩子,那便顺了他的心吧。” 第8章 梅坞1 屋檐下的冰凌融化成水,掉落的水滴包裹着清冽的暖阳,啪嗒嗒地砸在木质的窗棂上。 萧淑妃坐在窗下的席上,正撑着脑袋小憩,被水滴敲窗的声音敲醒了,缓缓睁开了恹恹的眼睛。 小案上,手边儿的账簿只翻了薄薄几页,密密麻麻的字儿看得她头晕脑胀。她以袖掩唇打了个哈欠,垂眼时望见尚未隆起的小腹,想着两个月大的孩子,唇角勾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如今的她,身怀龙嗣又协理六宫,是入宫以来最风光的时候,虽然初孕疲乏不适,打理宫禁事时总会精力不济,可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劳碌的殊荣。 她甘之若饴。 捡起账簿,她打算再翻阅,可总觉得头晕乏力,那些芝麻大的字儿总是入不了眼中。揉了揉太阳穴,唤一旁侍书的玉蝉再添些香。 玉蝉取了香匣,一边打开博山炉添香,一边恭维道:“这九华香价比黄金,陛下只赏了娘娘宫里用,这后宫中,只有娘娘独一份的恩宠。” 萧淑妃满脸得意,嗅着九华香的气味也更香甜了些,垂首抚了抚小腹,道:“本宫怀的是陛下的长子,陛下自然看中。” 说着,她想起什么,唇角勾出一抹讽意来,“皇后就算固宠又如何,专宠三年却无子嗣,好不容易怀上了却又小产,倒是让本宫抢了先机。” 玉蝉盖好香炉盖子,笑道:“咱们娘娘是有福之人!” 正说着,玉娥推开寝殿的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托盘,托盘中放着一个青瓷罐。走近了,玉娥跪下道:“娘娘,刚才披香殿的宝玑姑娘来了,说是替皇后娘娘送育胎丸。” “皇后送的?”萧淑妃蹙眉,看了看那两拳大的青瓷药瓶,带着讽意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她能安什么好心?” 皇后夺了皇帝的宠爱,占了本应属于她的皇后之位,她从未给过皇后好脸色,皇后自然也没少和她计较。从皇后落胎而她有了身孕的那一刻,她便知道,皇后对她定是满心痛恨,绝不可能祝福她平安生下长子。 如今送的这育胎丸,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淑妃睨了那药瓶一眼,冷声道:“丢了吧。” * 沐浴更衣结束,宋时微坐在铜镜前梳妆,静候皇帝銮驾。宝玑刚为她挽好了发,正往发梢处抹着花油。 妆台前,一个两拳大的青瓷药瓶兀自放着,宋时微时不时瞥见,默默叹了几口气。 今日上午,她为萧淑妃送保胎的育胎丸,没想到半路伤了脚,便让宝玑代送,好在她心思灵巧,让宝玑在远处暗自观察,果见萧淑妃将丸药丢了出来,被宝玑捡拾带了回来。 虽然心中不悦,可宋时微明白,上一世,毕竟她和萧淑妃积怨已深,这个时候她送给淑妃育胎丸,淑妃能收下才怪。 或许,她得想个旁的法子将这药丸送到淑妃手里。 香漏烧断了钱,金珠落入金盘中,“锵”的一声,已然戍时正刻了。 宋时微转头看了看香漏,微微蹙眉。 按规制,宫中晚宴一贯在申末结束,从临漳宫到披香殿不过两刻功夫,皇帝再磨蹭,酉正之前也该到了,怎么拖了半个多时辰还未到呢? 转头瞧了宝玑一眼,宋时微道:“找个人去临漳宫看看,晚宴结束了没?” 宝玑还未应下,小娥便掀帘走了进来:“皇后娘娘,刚才刘常侍来了,说陛下醉酒,今夜就在临漳宫偏殿宿了,要娘娘莫要再等,早些歇下。” 皇帝背约了……那梅坞之约岂不是逃不过? 裴玄这个负心汉,总在关键时候抛下她一人! 宋时微狠狠捏了下木梳,“啪”的一声拍在了妆案上。 拍案声大,裹挟着她的怒意在寝殿中回响,满屋奴婢一惊纷纷跪下,大气也不敢喘,尤其小娥头埋得最低,生怕皇后这气株连到她身上。 整座寝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自小产后,皇后脾气大涨,皇帝为了躲清净一直未来披香殿,如今好不容易来一趟,却又失了约,报这丧气消息的免不了被迁怒挨板子。 忽然,珠帘响动,珠玉相撞的清脆响声本如泉水击石般动听,此刻却如刀刮铁片,刺耳得很。众人偷瞄向珠帘,想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敢在这个时候走进来。 裴玄背约,恼意在心头浮跃,珠帘乱撞之声让宋时微更添烦躁,她扭头看向珠帘处,见瑶珠端着一个漆盘走来,漆盘上放着鹅黄色的纱衣。 纱衣端到她眼下时,衣领上淡淡的蝴蝶纹刺绣扎眼而入,怒意登时转为惧意。 这是她和裴安臣第一次时穿的衣裙,只可惜这裙子被他扯坏了,当时留在了他书房里,没想到他没有丢弃,竟让能工巧匠修复如初。 上一世,他第一次强行闯入她的寝殿,也是命她穿上这件衣裙,在相隔五年后再一次强迫了她。 被强制的压迫感和窒息感袭来,宋时微本能地抵触这件裙子,瞬间生出一股被要挟的恼怒反感。她心头火气,一把打翻了漆盘,吼道:“滚下去!” 漆盘翻覆,瑶珠被砸痛了前额,吓得一个哆嗦,忙磕头请罪,俯身去收拾地上的衣裙,以及从衣裙下飘落在地的一片素绢。 素绢翻飞而出时宋时微便瞧见了,惊讶之余,在瑶珠收起之前,她俯身捡了起来。 上面是裴安臣的亲书‘陛下宿于临漳宫,梅坞,等你。’ 皇帝醉酒未至,果然是裴安臣的手笔…… 将素绢团成团在掌心揉搓着,宋时微咬着银牙,暗骂裴安臣是小人。 情债痴缠,最是难还…… 宋时微闭眸叹了口气,对瑶珠道:“给本宫拿件皮裘来。” 披上皮裘,刚要出门时,眼角余光又扫到了妆案上的青瓷药瓶,宋时微脑中灵光一闪,将药丸倒入新瓶里,揣进了袖中。 等她带着瑶珠出了殿门,跪了满地的奴婢才敢抬了身子面面相觑,不知瑶珠和皇后娘娘今夜唱的是哪一出。 披上裘衣,戴上兜帽,宋时微就着甬道两侧彻夜不灭的宫灯走着,高高的飞廊逐渐势低接近地面,插入梅林花海之中,一直向前走,绕过临漳宫,便入了梅坞。 梅坞虽叫‘坞’,却是一座用沉香和檀香修葺而成的宫殿,内修人工水池,引温泉于殿内造渠,渠边植瑰奇珍花,杂以梅树,冬日可着纱衣于其中赏花宴游。 瑶珠引路,带她来到一处四面围着海棠花的暖亭里,亭子四面挂着轻纱帷幔,柱子上涂了丁香花的香料,四面垂着数十枚金铃以及玉佩,地面上铺着孔雀羽织成的华美地衣,暗香浮动,如置身仙境。 瑶珠停在亭外,对宋时微道:“皇后娘娘,殿下在花林深处等您。” 穿过小亭,宋时微掩着石头铺就的□□向前走,衣裙后长长的拖尾迤逦,粘上了缤纷的落花,隐隐有鸟儿低鸣,叫声似梦似幻,在耳畔虚幻地浮跃着。 听着倒像是红嘴柳莺的叫声…… 当年在征西将军府时,裴安臣军务缠身无法陪她,见她郁郁寡欢,曾送她一只红嘴柳莺解闷儿。他说这鸟因叫声绝美旖旎犹如琴音,又叫做“风琴鸟”,只生在西洲国忘忧谷的深涧之中,十分稀奇罕见,价值千金,是他攻下涪陵城时于涪陵王宫里寻到的,据说曾是王后的钟爱之物,宋时微亦对其爱不释手,只可惜当年离开时,将其留在了将军府。 循着熟悉的鸟鸣声往花林深处走,走到尽头时,视野倏然开阔,一处小亭环水而建,百花簇拥,有蝴蝶萦绕飞舞,小亭正中放着一张长榻,榻后摆着一面三扇漆画屏风,榻前放着小案,案上的金笼子里囚着一只翠毛黄嘴的风琴鸟。 宋时微走近了笼子,细细地盯着笼中鸟,见其尾巴上长着几根蓝毛。 倒还真是她养的那只…… 瞧着笼中鸟,宋时微忽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哀怨。上一世,她靠着男人往上爬,自愿入了金丝笼,却最终被囚在笼中不得好死,与其囚于富贵和权力,倒不如飞在山野,看看这大好河山。 想着想着,她伸手打开了鸟笼,鸟儿从笼中飞出,在天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宋时微本以为它会消失在花林之间,却没想到鸟儿在花海中盘旋几下,重新向她的方向飞了回来。 “这鸟儿比你听话,只会乖乖待在本王身边,从不飞太远。” 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温润的气息骚着她的耳垂,宋时微猛地一惊,想要回头,却被人箍住了腰身。 裴安臣滚烫的胸口贴着她的背,修长的手臂向前一伸,鸟儿便落在了他的掌心,歪着脑袋乖巧地唱着歌儿。 将鸟儿托举到她的眼下,他轻笑道:“我记得当年你对这鸟儿爱不释手,怎么离开时将它丢在了将军府?好歹这小东西对你唱了一年的歌儿,说丢就丢,是不是太狠心了些?” 被他按在在怀中,宋时微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不由喉头微颤,看着鸟儿道:“我以为我走了,王爷就会把它放了。” “放了?”裴安臣俯身,一双桃花眸逼近她的侧脸,噙着笑道,“好不容易抓到手的,怎么能轻易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梅坞1 第9章 梅坞2 说着,他手掌翻覆,鸟儿顺着他的手势飞翔跃动,时而落在他的指尖,时而落在他的手背,就是不曾飞离。玩弄了一会儿,他吹了一声口哨,鸟儿心领神会,扑棱着翅子,竟自己飞进了笼子。 逗鸟的手抚着她的颈,裴安臣盯着那雪色肌肤,道:“起初,这小东西野的很,飞出去就不愿钻回笼里,可本王就喜欢驯服野物。” 冰凉的指尖摩挲在她温热的肌肤上,她咽了咽口水,总觉得裴安臣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喉头滚动,宋时微抓住他不安分的手,道:“晚宴结束,王爷还不出宫,不怕被陛下责罚?” 裴安臣平声道:“陛下说天色已晚,特允本王留宿宫中,本王便挑了这梅花坞。此处风光旖旎,春意盎然,最宜情事……” 说着,他垂眸,视线沿着她的玉颈下滑,落在那一席素白色的直裾上,略有不满道:“怎么没穿我给你准备的裙装?” 说话间,他喷吐的气息落在她的面颊,耳垂,脖颈,肩膀,带着炙热而****,让她心生恐慌,想要逃出这禁锢。 索幸他并未箍得太紧,宋时微奋力一挣,便挣了出来。她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才敢转身看向裴安臣。 风吹花落,裴安臣身穿一席大袖衫,外罩宽松肥大的白纱单衣,烛光笼罩下,周身仿佛渡了一层璀璨朦胧的光。他定定地看向宋时微,一双桃花眼里盛着夜华。 “好歹过去三年了,少女时喜欢的裙装过时了,我不喜欢了。”宋时微袖中握拳,看着裴安臣的眼神冷淡疏远,“再者说,今夜我来赴约,也不是来跟王爷谈情的,而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裴安臣垂眸看他,那视线在她颈间耳侧萦绕,像一条沁了冰水的铁链,试图锁紧她的呼吸。他眼神兜兜兜转转,落在了她的喉间,像无形的手指,在那处轻轻地摩挲着,“求人需要献礼,皇后娘娘只动动嘴皮子可不行。” 被那缠绵悱恻的眼神绕得喘不过气来,宋时微垂眸避开,道:“此事事关淑妃,帮我亦是在帮王爷自己,即便我无礼相赠,王爷亦没有理由不帮我。” 裴安臣眯了眯眸子,没有说话,只是好奇地看着她。 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宋时微道:“今晨,我听说萧淑妃胎相不稳,遂遣了女使去紫宸殿送育胎丸,却不曾想她不愿收下,将东西丢了出来。我自知被萧淑妃所厌,她不会收我给的东西,所以想请王爷以自己的名义代为转赠。王爷和淑妃是表兄妹,听闻自小青梅竹马,关系斐然,你送过去,淑妃势必不会拒绝。” 拿过药瓶,裴安臣拔开红布包裹的木塞,轻嗅之后蹙眉瞧她。 宋时微知他眼中深意,自嘲一笑,笃定道:“却有保胎奇效,不是害人用的。若王爷不信,可找医人验证。” 将白玉瓶放在鸟笼旁,裴安臣走近宋时微,将她逼至一处殿柱前,待她退无可退时,垂眸瞧她:“霜儿自小与我一起长大,若这是毒药,我自不会饶你。” 说完,他垂手轻抚她的侧颊,“虽说淑妃是我表妹,为她送育胎丸也算尽了做表兄的本分,可这药丸毕竟是你给的,我还需找人验药,折腾出不少麻烦。这替你送药的酬劳,皇后娘娘还是要给的。” 宋时微偏脸,躲开他的手:“梁王要多少银子,本宫出得起。” 裴安臣轻笑:“放眼宫中,能帮你送药之人,最合适的也只有本王,既然是锢断的生意,那要什么利好作为价码,只能由本王开。” 他的眼神带着侵略性,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移,宋时微额角沁出一抹冷汗,道:“这世间美人儿多的是,不差我一个,若王爷身边无人寂寞,我可以帮王爷寻……” 话还未说完,宋时微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被裴安臣扯过去按在了榻上。他眼尾微微泛红,噙着恼意:“宋时微,你当本王是什么?发情的野狗?” 宋时微的手腕儿被他捏在手心里,那力道大的厉害,捏得人生疼,带着汹涌澎湃的怒意。 她不由缩了缩脖子。 裴安臣常年征战沙场,家里无妻无妾,难道他不是因为寂寞难耐才揪着她不放?她主动为他寻觅美人有什么错,至于恼成这样? 正想着,她忽觉颈下一凉,原是系带松动,外罩的禅衣滑落,露出单薄的亵衣。 月色下,香肌胜雪,薄雾笼纱,锁骨处一抹朱砂轻点,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碾化。 宋时微忙伸手拢住领口,慌乱地系上了颈间的系带。香艳之景只于眼前一瞬间划过,酥软的雪色便掩在白纱之下。 只是越慌乱,带子越难以系好,系了一半儿,手被裴安臣一把捉住,系带再次散开,禅衣滑落,露出大片的光洁。 艳色映眸,勾人心颤,裴安臣垂眸,便要俯身品尝那朱润。 上一世,他粗暴的吻碾压她的唇舌,窒息感犹在,宋时微猛地偏开头去,抗拒地避开。 裴安臣一怔,冷笑道:“怎么?皇后娘娘是要为陛下守身如玉?” 宋时微拧眉,义正言辞道:“难道不该么?” 她替皇帝守身如玉?那当年何不替他守着! 裴安臣眼尾红意不消反重,聚成戾色,恼道:“装什么贞洁烈女?若你真有这份心,当年便不会入宫侍君!你分明是怕丢了皇后之位,对不对?” 回答是,便是解决和裴安臣纠缠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上一世,她便是这么做的,可结果却换来他更深的恨意。 “我自然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宋时微回看着他,认真道,“当年宋家被抄,我被罚没乐坊沦落成妓,若我意欲守贞,便该自尽明志,而不是跪在你的膝下求你庇护,你该知道,我只是个惜命的人。” 她生了一副极好看的凤眸,垂眸时鸦睫垂露,百媚千娇,眉心不过微微一蹙,便有一种委屈求怜的楚楚动人之感。 裴安臣一时心软,抓着她腕的手力道松了松。 宋时微惯会察言观色,她自是察觉到裴安臣的变化,眸光更加软了几分,眼中含露,甚是可怜:“欺君犯上,其罪当诛。皇后通奸,是灭九族的大罪。裴卿,看在一年共枕之情的份上,放过我,放过宋家,好不好?” 当年,她也是这么求他救宋家的,那时候,她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气,求着自荐枕席。而现在,却要他放过她。 这女人当真可笑,她以为生了一张国色天香的脸,便只需掉几滴眼泪,便能让他对她百依百顺,答应她的一切要求么! 既然她曾背叛他,他又岂能让她事事如愿? 裴安臣掩眸轻笑,将戾色盖在眼底。他松开宋时微的手腕儿,指尖沿着她的藕臂缓缓下移,在她锁骨上摩挲,道:“既然皇后通奸要灭九族,那你便与陛下和离,如何?” 不知是被他摸得发痒,还是被他所提之事吓到了,她下意识地半坐起来,惊愕地看着裴安臣的脸:“从古至今,只有被废的皇后,哪儿有与皇帝和离的皇后?” 裴安臣看向她的眼,语气轻松道:“我可以帮你。”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宋时微想都不敢想,面色愈发僵硬难看:“这不可能……” 若她提出和离,便是挑战帝王威严,皇帝怎么可能容忍? “和离”一词像一个巨大的船桨,搅得她思潮纷乱,正当她陷入遐思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握着她的手腕儿,将她猛地拽了起来。 宋时微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裴安臣拉着向花林走去。 “去哪儿?”她被‘和离’一词惊扰,此时又被裴安臣强行拽着走,一时惊惧,询问的声音都要些发颤。 裴安臣只是拉着她往前走,任凭她怎么询问,他始终没有开口回答,随着二人走出梅坞,一直往临漳宫的方向走去,宋时微心底忽然升出一股巨大的恐惧。 皇帝不是宿在临漳宫里么? 难道他要拉着她去见皇帝!? 他疯了不成!? 上了漳水桥,马上就要到临漳宫跟前儿了,宋时微走在桥上,遥遥可见殿门口侍立的常侍,内监和禁军,一想到或许会被这么多双眼睛看到她和裴安臣拉拉扯扯,她更加慌乱,奋力挣扎着,想要脱开裴安臣的手逃走。 她这一挣,他的手反而扣得更紧。他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道:“这儿人多眼杂,若你不想把禁军吸引过来,就别喊别动!” 他一扫梅坞时的混账风流,此时变得冷厉肃穆,话音虽轻,却像号令百万雄狮的将令,冷心无情,不可违逆。 下意识里,宋时微忽然安份下来,乖乖地跟着他向前走。她被笼在他宽阔高大的背影之中,直到再度迈出几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像一头被驯服的小兽,只要他冷了脸,她便会垂首顺从。 她想要挣扎逃离,却知道她越是挣扎,他便会愈发兴奋。 终是不敢再惹这疯子,她放软了手臂,任由他拉着她步入黑暗之中。 明明存稿时已经提前进审了,为什么还是会被锁章o(╥﹏╥)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梅坞2 第10章 梅坞3 裴安臣还不算疯得彻底,他并未拉着她明目张胆地靠近临漳宫,而是带她绕到临漳宫旁的一处阁楼,从阁楼的三楼俯瞰下去,堪堪透过临漳宫偏殿微开的窗缝,欣赏到里面的风光。 鸳鸯绣被,红浪翻覆,芙蓉帐里,**旖旎。 原来,裴玄借口醉酒宿在临漳宫,却是为了宠幸新人! 榻上的美人被皇帝揉碎了鬓间的发,较弱无力地承着恩,她的头微微后仰,露出玉颈瓷肌,神思迷离,似不可忍耐般地涨红了脸。 鸳鸯相交,衾帐婉转,宋时微心思离乱,看得羞红了脸。她欲转身避开那旖旎之景,下巴却被身后之人捉住,脸一时定住,无法扭转。 “这美人,是我献的。陛下为了她,负了与你的约。”裴安臣俯身撑着红漆栏杆,将宋时微圈在身前,语气中带着得意,“这样的男人,当真值得你一往情深,不离不弃?” 宋时微自知裴玄爱色,上一世变着花样邀宠献媚,求着裴玄宠她爱她。可这一世,裴玄爱不爱她,宠不宠她,都不重要。 可裴安臣故意献美褫夺裴玄对她的宠幸,又借此事来奚落她,戏弄她,看她邀宠失败后出丑难过,这让她很不高兴。 她是个骄傲的人,她想扳回一局。 宋时微深吸一口气,带着倔强道:“既然入宫侍君,我便知陛下非我一人所有。且那女子不过是个玩物罢了,本宫是皇后,自然不会吃她的醋。” 裴安臣冷笑:“皇后娘娘别忘了,当初你也不过是个玩物,先皇后那时也瞧不上你,可最终还不是被你顶替了后位。只要陛下喜欢,便能让玩物坐上你的位子。” 是啊,当年皇后李氏亦是绝色美人,宠冠后宫荣极一时,最终却也落得个囚于冷宫被逼疯而死的下场。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透过殿窗的缝隙,那榻上娇喘的美人似是侧头看向了她,那朦胧的眼神中含着炙热的**,像是在炫耀着帝王的宠溺。 宋时微正愣怔着发呆,忽觉颈间一痛,才发现是裴安臣趁她不备,竟用唇舌在颈间雪肌上拧了一下。 宋时微猛然一惊,捂着颈子看向他,宛如一只惊恐的鹿:“你……” 裴安臣玩味地看她,唇角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好好想想怎么推开侍寝吧,不然被陛下看到了这吻痕,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 次日傍晚,宋时微正用晚膳,有小内侍通传皇帝驾临,她揽镜一照,见颈间吻痕未消,便脱簪落发,将那朵被裴安臣拧出的红梅捂了个严实。 将皇帝迎了进来,宋时微和他并肩落了席,想到昨日他撒谎醉酒丢下自己宠信新人,心里不痛快,故意向一旁挪了挪,和他隔开一拳的距离。 二人用了会儿膳,皇帝见宋时微不语,只是低头夹菜,便伸手一揽,搂着她的肩头,将她圈在臂弯中,柔声道:“朕昨夜喝多宿醉临漳宫,背了与你的约,生气了?” 宋时微不看他,只是抛出一个冷笑:“臣妾哪儿敢生陛下的气,陛下九五之尊,来是对臣妾的恩典,就算不来,臣妾又敢说些什么?” 美人乌发近在鼻尖,散发出淡淡的花油香,像盛放的花蕊,让人忍不住凑近了闻。 皇帝用下巴蹭着她头顶毛茸茸的发,垂首托起她的脸,唇齿间含混着笑意,用食指勾了勾她的鼻尖:“又耍小性子……朕今夜补偿你,可好?” 宋时微避着他的眼,任凭皇帝如何贴着她亲昵,她都无所回应,不愉的心思透过鸦睫,映进皇帝的眸中。 放眼天下,谁敢给皇帝甩冷脸瞧,更何况皇帝亲自折腰去哄,还是得了张暖不热的冷面。 到底是失了耐心,皇帝将人松开,向后一仰靠在凭几上,一张脸肃了下来:“朕知昨日负约惹你不悦,今日亲自来哄你,你还闹哪门子不开心?” 皇后不久前小产,哭闹了一阵子,他哄了不少时日,后来为了安抚萧家,他夺了她的掌宫权赐给了萧淑妃,她又闹了一阵子,他自知对她亏欠,这些日子纵她宠她哄她,可连着几次热脸贴了冷屁股,到底是磨光了好脾气。 宋时微轻笑:“陛下大驾光临,披香殿蓬荜生辉,臣妾自然开心。一早儿臣妾便说过,臣妾不敢生陛下的气。臣妾卑贱之躯,哪儿能让陛下屈尊来哄?” 这话带着自嘲和怨意,被谦卑包裹着,说得情真意切,听着却虚情假意。 裴玄有些头疼,他捏了捏鼻头两侧的穴位,带着不悦的目光瞧向宋时微。 美人静坐,侧颜清冷倔强,眉眼艳丽,绝色芳华,像冬日里的一抹火焰,跳跃在裴玄的眼中,美得炽烈。 恼意到底是被这抹炽烈的艳火再次焚净了。 罢了……美人嘛,总是高傲难驯。 裴玄一甩衣袖,再次凑过身来,正见宋时微朱唇微启去含汤羹,一滴玉露从银勺漏出,沿着唇边滑下,他用指尖替她拭净,重新将人搂在怀中,道:“好了,朕有恩赏于你们宋家。” 说着,裴玄从袖中取出一份帛书,递给了她。 宋时微一怔,放下汤碗打开细览,竟发现这是份建立监察寺的旨意拟稿,直至看到授予她父亲监察寺寺丞的旨意,她才变了脸色。 上一世,裴玄真正开始扶持新贵,对抗八大世家,便是从建监察寺开始。裴玄为了打压八大家,从他们手中收回本应属于帝王的权利,提拔大批寒门士子,并利用监察寺搜集和网织各族罪证,在洛都展开血腥杀戮,最终逼的八家拥护梁王谋反。 父亲作为监察寺寺丞,因替裴玄搜集和网织八家罪名,成为叛党最恨的首要人物。叛党起事时为了名正言顺,打着‘诛宋祁,清君侧’的旗号攻入洛都,逼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裴玄车裂父亲。裴玄自身难保,为了平息众怒保住帝位,斥责父亲污言秽语,蒙蔽圣听,将所有罪责推到父亲身上,将自己撇了个干净。 上一世,父亲因掌管监察寺权盛一时,她还以为这差事是个香饽饽,却没想到最后害了宋家全族性命。这一世,决不能再让宋家和监察寺扯上干系了。 将帛书猛地合上,宋时微将其放在桌案上,眉目冷峻:“请陛下收回成命!” “放肆!” 皇后喜欢权和财,他每次恩赏,她都欢天喜地受着,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的,只要他拿出旨意,她必定喜笑颜开,感恩戴德。 可她竟说出这般忤逆之言。 裴玄再也扼不住恼意,这些时日对她的容忍,终于到了尽头。 “陛下,西洲归齐,天下刚定,此时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您在此时成立监察寺,会让大臣们人心惶惶,让朝堂动荡难安啊!”宋时微迎着裴玄的目光,丝毫不惧。 裴玄一时愣住,他的皇后他最清楚,她出身寒门,心智肤浅,贪财好权,脾性娇嗔,从不操心政事,就像一个最适合观赏和拿捏的花瓶,乖乖地被他捧在股掌之中,做一个最合格的玩物。 一个玩物而已,她有什么头脑,有什么能耐干预前朝政事。 她懂什么! 裴玄冷下了脸:“皇后要干政么!” 宋时微垂下了眼,认真道:“前朝政事臣妾不敢置喙,只是监察寺寺丞乃朝中要职,需有能者担之,臣妾自知父亲能力平平,若强行任职怕会误了陛下大事。陛下不必借用此事讨好臣妾,还望陛下择良臣担任!” 裴玄捏着拇指上的扳指:“朕的旨意,你敢驳?” 宋时微俯身叩首:“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宠她,是因她依附于他,承恩于他。在她面前,他是站在高台之上的帝王,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会抬着头仰慕他的威仪,不敢僭越半分,也不能僭越半分。 而现在,她竟敢挑战他。 裴玄一怒,抚落手旁碗碟,玉碗瓷碟落地,玉碎瓷陨,琳琅散了满地。 “朕下旨,你就得接!” 玉瓷撞地弹开,擦到了宋时微的手被,纤薄的伤口渗出血来,浸透了堆叠在腕间的袖口,将月白色的纱染出一朵血花。她被裴玄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几乎未察觉到手背上的痛。 她出身微寒,从一个玩物坐上后位,宠冠后宫,可谓是琢磨透了帝王心。她深知裴玄最看重帝王威仪,上一世竭尽所能对他表现出仰慕之情。 可重生一世,裴玄那点可怜的帝王威仪早就在她心中消失殆尽。想起前世结局,一时情急,她竟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裴玄的恩旨。如今的她,到底还是裴玄的皇后,宋家也只能依附于裴玄才能在朝中立足,就算再恨他厌恶他,也不能和他撕破脸。 既然无法忤逆,那便只能顺应。 可这旨意若应下了,那宋家岂不是又要走上覆灭的结局。 宋时微不知如何应付这一局,正埋头苦思,忽听裴玄冷哼一声,已拂袖摔门而去。 裴玄走后,宋时微才缓缓坐直了身子,不知为何,昨夜裴安臣所提“和离”一事再次浮上心头。 第11章 紫金仙苑1 今日便是逆了皇帝几句,他便勃然大怒,若她开口提和离,怕是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若是寻常夫妻,宋时微既对裴玄死了心,生了厌,便巴不得去求和离,可身为帝王妻,“和离”这条路本就走不通,触怒了帝王,掉脑袋事小,抄家灭族事大。 裴安臣让她“和离”,可曾考虑过她的死活? 或许,他恨透了她,巴不得她被裴玄赐死,好看她的笑话。 不管多么抗拒,在裴安臣篡位成功之前,她都必须和皇帝做个同舟人。 *** 建监察寺是在二月二龙抬头之后,眼下正月快过了一半儿,诏书许未下到尚书省。在诏书发出前,事情或许有转机,宋时微打算再去劝裴玄。 可自那日惹恼了裴玄,他便对她避而不见,宋时微两次求见都被拒之门外,是打定了主意要惩戒她。 第三次去甘露宫时,裴玄倒没叫人拦她,却也没避着她和新纳的苏美人欢好。 她进去时,两人同坐一席,裴玄歪在凭几上揽着苏美人的细腰,嘴里嚼着苏美人递进口里的葡萄。 画面暧昧缱绻,若放在上一世,她早就醋意大发,回宫摔桌子砸花瓶了。可重生一世,她已不再期许眼前这个男人的爱,他和别的女人如何亲密无间,她都无所谓。 她求着见他,是为了让他改了让父亲做监察寺寺丞的心思。 脱了木屐,宋时微缓步入内,白袜踩着光滑的地板,纤细的脚踝踢出优雅的裙浪,只是皇帝有意疏远她,视线并未落到她这边,未欣赏这份悦目的美。 见她走近了,苏美人起身行礼,转身时长袖轻拂,像只清丽的蝶:“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那夜离得远,宋时微并未看清她的脸,此时离近了看,倒让她吃了一惊。 裴安臣献的美人,竟是苏婉卿! 上一世,苏婉卿的出现分走了裴玄不少恩宠,宋时微曾用过不少手段想要除掉她,可她身为孤儿无权无势,却在后宫争斗中能屹立不倒,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让人匪夷所思。现在看来,背后竟是裴安臣在做靠山。 苏婉卿生得出挑,娇若芙蓉,柳眉桃腮,动静之间,翩若惊鸿,是个难得的清丽佳人。不知裴安臣从哪儿找来这上等美人,竟也舍得献给别人。 被宋时微盯着瞧了半天,苏婉卿属实不自在,用手摸了摸面颊,敛着眸子害羞道:“臣妾脸上可有奇怪之处?” 被苏婉卿这么一问,宋时微才意识到举止不妥,忙收了眼神,笑道:“早就听闻陛下新纳了一美人,竟不知模样此等俊俏,怪不得深受陛下怜爱。” 她压住抚平膝下的直裾长裙,坐在二人对面,右手掌心向下压了压,示意苏美人坐下,“妹妹坐吧,侍候陛下要紧。” 裴玄本以为,依着皇后眼里揉不得沙的性子,定会被气走,没想到她非但没有离开,反而笑盈盈地坐在了对面,语气里也未透露出丝毫不悦,竟含有褒奖之意。 曾几何时,他宠幸别的女人,她竟一点儿醋都不吃了?在她眼里,他可还是那个不容旁人分宠的三郎? 裴玄想盯着她的脸,瞧那笑颜之下是否暗藏醋意,可摸了摸指上扳指,仅仅侧眸撇了她一眼,继而收回目光冷声道:“皇后怎么来了?” 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案上,宋时微取出玉碟,将羊奶糕摆在桌案上,柔声道:“今日上午,臣妾宫里新进了几桶新鲜羊奶,臣妾记得陛下最爱臣妾做的羊奶糕,便亲手做了些为陛下送来做宵夜吃。” 说完,她又了看眼苏美人,垂眸道:“臣妾不知苏妹妹在这儿,若是知道,便不来了。” 趁她垂眸时,裴玄用眼角余光细瞧她的脸。 二人隔桌而坐,桌上灯盏暖光荧跃,映亮了她眼中秋水,细看上去,那对凤眸含着潋滟春波,垂眸之间星碎尽掩,像掩着失落的酸楚,牵动了裴玄的心。 那眼中荧光忽明忽暗,是泪么? 正当裴玄琢磨她眼中深意,肩膀却被苏美人推了一下。 苏美人娇声道:“陛下,既然皇后娘娘来了,臣妾便走罢。” 说完,她欲起身。 裴玄拉住她的手,将她扯入怀中,道:“朕让你走了?” 皇后恃宠而骄,如今越发恣意挑衅他的权威,倒不如借这一次,彻底杀杀她的刁蛮锐气,让她明白帝王的恩宠不是滥施的,也要争也要抢。 宋时微轻笑,打趣道:“陛下召苏妹妹侍奉,心思自然在妹妹身上,若妹妹走了,陛下的心思也就随着飘走了。” 说完,她盖好食盒,瞧了眼裴玄,眼神落在苏美人身上,淡淡道:“本宫不请自来,若再待在去要讨人嫌了。既然宵夜送到了,那本宫便回去了,劳烦妹妹侍奉陛下休息吧。” 苏美人颔首,恭敬道:“是。” 收拾好食盒,宋时微提裙出了甘露宫,等在外面的宝玑瞧见她出来,忙将食盒接到手中,扭头看了看高阶之上的殿宇,蹙眉问道:“陛下没有留娘娘?” 宋时微轻轻摇头,道:“陛下动了怒,消气许要等一阵子。不过陛下肯见本宫,便是好的。” 说完,她登上羊车,车缓慢行驶起来,甘露宫的灯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打在她的左脸上,她凝视着窗纸上映着的那副熟悉的剪影,心里竟有一种放松的畅然。 或许,苏美人得宠是好事,至少她不用绞尽脑汁找借口逃避侍寝。只要裴玄不厌弃她,在裴安臣登基之前废了她的后位,二人相敬如宾,也不错。 至于劝裴玄改任监察寺寺丞之事,现在还不是提及的时机,毕竟他对她前嫌并未彻底消除干净,怕旧怨未消又添新怨,待二人关心真正缓和之后,再试着提一提吧。 宋时微起步离开,淡蓝色的裙浪消失在裴玄眼下,直到听见殿门合上,他才撒开苏美人的手,坐直身子盯着宋时微离开的方向,面色暗沉。 他不让苏美人走,并非刻意冷落宋时微,不过是想看她撒娇邀宠,请乞求留下。可她不哭不闹,竟还有心思打趣他。 以前的她为求恩宠,用尽心思手段,可自她小产之后,似乎不再费尽心机求他宠爱。 为什么? 苏美人坐在一侧,瞧他神色暗沉失落,竟是在为皇后的离开而伤神,心里升出些醋意,身子一软靠在他肩头,嫩葱般的手轻抚他的前襟,道:“陛下,天色已晚,臣妾服侍您休息可好?” 裴玄本就心烦,胸口又被一双手拨来拨去,不耐烦地抬手撩开:“朕今日乏了,你退下吧。” 苏美人一怔。 刚还抓着她不撒手,怎么皇后一走,皇帝便翻了脸? “愣着干什么?”裴玄见她不动,扫了她一眼,声若金石。 皇帝板起面孔,和昨夜的柔情蜜意判若两人,帝王威严如泰山般矗立于面前,苏美人的手如触刺般缩了一下,从她肩头收了回来。 她不敢再留,忙起身行礼,退出了殿门。 *** 自与皇帝生了嫌隙,宋时微虽每隔三日送些亲手做的宵夜给皇帝,却也只和他泛泛而谈,聊上几句便离开,绝不过多留连。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小半个月,便到了正月十五祭太一的日子。 正月十五,祭太一,燃灯表佛,洛都灯火大盛,彻夜不灭。皇帝设宴紫金仙苑,于苑中紫宸台大宴群臣及女眷,一时喧闹,繁华至极。 紫金仙苑位于宫城之北,与宫城紧挨着,是裴玄下令新修的皇家别院,内凿瑶池,池上堆三座仙山,仙山上立琼台楼阁,巍峨壮丽,手可摘星,暗合蓬莱神话中的海中三仙山。围绕瑶池,则布有深林绝涧,奇珍异兽飞走其间,其中又布殿屋一百五十房,天宫楼阁,飞阁浮道,行走其间,宛若飞仙。 瑶池三山,其属中间的蓬莱仙山最大,山上立蓬莱台,台上起五层楼阁,可容纳三千人同时宴饮,燃灯宴便设在此间,按照官职的品阶,由高层至低层入阁参宴。 宴会已经开始,宫女端着瑶盏向众臣分食,裴玄坐在上首的御席,面露得体宽厚笑意,接受朝臣敬酒。 宋时微坐在裴玄身旁,偶尔接受命妇敬酒,酒席进行到一半时,借着透气为由,约了父亲出来见面。 冬日池边冷得厉害,宋时微披了厚重的氅衣,整个下巴埋在里头,喝着冷气在假山后等父亲赴约,不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走了过来,直到走近了,池边的宫灯才照亮了他的脸。 宋祁发迹前,是征西将军府的郎官,他身形本高大健硕,又常年习武,虽年逾五十,鬓边却没有几缕白发,人看上去健壮精神。相貌堂堂配上锦衣华服,英俊不减当年。 宋时微仔细瞧着父亲的脸,忽然鼻头一酸,两步并做一步凑上前去,一把环住了父亲的腰,泪眼婆娑地喊了一声‘爹’。 上一世,父亲受车裂之刑而死,虽然她并未亲眼所见行刑,却总在梦魇里一遍一遍地梦到父亲被四马拉扯,四肢残破,鲜血淋漓,直到像块破布一般被扯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紫金仙苑1 第12章 紫金仙苑2 父亲的血染红了她的梦,一遍又一遍,可怖之极。 而这一世,父亲还是活生生的。 被宋时微这么一扑,宋祁吓了一惊。 宋时微是他的嫡长女,虽刁蛮任性,却也俏皮可爱,是他的解语花忘忧草,深受他宠爱。他知她爱撒娇,却从未见过她哭成这般摸样,一时惊疑,托起她的脸,心疼地问:“怎么了?我们蛮蛮受了什么委屈?” 抬眼瞧着父亲,宋时微擦了擦眼泪,抽着鼻子摇头:“女儿没受什么委屈,只是想念父亲了。” 抚着宋时微的背,宋祁忽然想起她上月小产一事,心里疼得紧,蹙眉看她的脸,道:“最近瘦了不少,可与上月小产有关?太医可为你好好调理身子?” 将脑袋抵着父亲胸口,宋时微缓缓点头:“有陛下宠爱,太医不敢不尽心。” 宋祁半信半疑,皱着脸点头道:“那便好……” 虽然女儿并未抱怨什么,但毕竟哭成这般摸样,倒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他忽的想起近来宫中传闻,眉头不由再次蹙起,问道:“爹听说,最近陛下和你闹了嫌隙,可是真的?” 宋时微好奇道:“爹怎么知道?” 宋祁轻哼一声,自得道:“这事儿又不是密辛,给甘露宫的小黄门送些银钱,还不好打听?跟爹说说,怎么回事儿?” 从宋祁怀中抽身站好,宋时微呼出口白气,热气氤氲,露气挂在她的鸦睫上,显得一双刚被泪洗过的凤眸雾气朦胧。 “因为……因为监察寺一事。” 宋祁眸色一闪,疑惑道:“监察寺?此事是喜事,你怎么因这事儿和陛下闹?” 宋时微神色紧张,道:“爹觉得寺丞是好差事?” 宋祁顿了顿,寽了寽下巴上的短须,道:“监察寺监察百官,不受齐律所束,直属陛下调配,官员不论品阶可直接下狱审讯。寺丞权势之大无人能及,此乃陛下恩赏,是咱们宋家的福分。” “爹!您糊涂啊!”宋时微抓紧了氅衣。 “放肆,哪儿有这么跟爹爹说话的。”宋祁表面严肃,心里却并未动真气。 毕竟自己娇养的女儿,怎么忍心真正斥责。 宋时微肃然道:“爹,如今八大势家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陛下心急想要收回帝权才建立监察寺,为的就是打压八大家族。寺丞看似权柄之大,可势必成为八家的眼中钉肉中刺,爹爹若做了这寺丞,便成了众矢之的!” 宋祁一怔,不由细细打量了一眼宋时微,瞧她一脸义正辞严,神色惶惶的样子,不由大笑两声,道:“蛮蛮如今做了皇后,心性都与之前不同了,还学会针砭时弊,操心爹爹的仕途了。” 见父亲并未认真听她所言,竟还笑得出,宋时微愈发急了:“爹!女儿没跟您说笑,寺丞一职,您接不得。” 宋祁并未接话,只是寽了寽胡须,静默片刻后指着那灯火通明,莲灯环绕的蓬莱阁,道:“蛮蛮,你知道陛下为何选蓬莱阁做为宴饮之地吗?” 正在说寺丞一事,父亲却忽然将话题岔开,宋时微顿了顿,扭头看向身后魏魏高楼,想起刚才从顶层俯瞰整座紫金仙苑的瑰丽盛景,道:“许是此处地势最高,能俯瞰整座仙苑美景吧。” 宋祁负手而立,抬头仰望蓬莱阁最高处,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站得那么高,赏的还是仙苑美景吗?陛下要我们赏的,是登天之梯,攀云之路。蛮蛮你看,这阁楼分了三层,品阶越高,才能站得越高。我大齐向来重视门第,寒门出身一生都无站在最高层的可能,可陛下给咱们宋家搭好了登云梯,只要爹爹受了寺丞一职,便是大齐最受重任的臣子,此等权势,无人能及。” 满楼灯火灼灼,映在父亲眼中,像点燃了他心中火焰,那火焰喷涌着,散发着五彩色的斑斓,让他迷幻痴醉。 上一世,她也曾被这虚无的艳彩照亮,引诱着她一步步靠近灼彩,最后被烧死其中。 看向父亲,宋时微神色凄凄:“爹爹看到百尺高台,手可摘星,可女儿看到的,却是狂风不止,一旦坠落,便是身死族灭。” “蛮蛮,”宋祁拍了拍她的肩膀,居高临下道“前朝的事,爹爹自会好好筹谋,宋家的前程你也无需担心。你要做的,便是谋得陛下宠信,坐稳了你的皇后之位。” “爹!” 宋时微无奈地喊了一声,却被宋祁抬手打断:“好啦,池边风大不宜久站,你小产不久不能受了风寒,当下之务,便是好好调理身子,再怀龙嗣要紧。” 说完,宋祁转身离开,可刚往前迈了一步,他忽得想起什么似的,又扭过身来看向宋时微,肃然道:“对了,听你母亲说你有意撮合沅沅和梁王成婚,以后此事休要再提,连想都不要想。如今天下大定,陛下忌惮梁王,势必收回他的军权,若他为人老实,肯在梁国偏安一隅还好,若陛下一旦察觉他心存非分之想,势必除之而后快。若你妹妹嫁给他,便是自毁前程。” 父亲走后,池边只剩宋时微一人,风吹水浪拍岸的声音如此清晰,像她波澜不止的心绪一般终难平静。 人一旦被唾手可得的权势蒙住了眼,便会义无反顾地往前冲,仿佛看不到身前的刀枪剑戟会将自己刺得粉身碎骨。 叹了口气,宋时微抬脚往前走去,却忽然听到假山后传来窸窣声,像是人的衣袖蹭到了灌木丛,那声音极其细微,夹杂在水浪声里难以辨别,若不是刚才恰好一瞬的风平浪静,绝计听不出来。 她和父亲与池边议论朝政,若是被八大世家或者梁王的人听了去,怕会早早受人针对。 心里慌得厉害,宋时微几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袖,喝道:“谁!” 那人藏在假山后偷听,未曾想竟被人发现,被揪住衣袖拽出来时吓得惊叫一声。 宋时微怕人跑了,这一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可对方全无防备,再加上身材本就瘦弱,被一扯便扯了起来。 人拉到眼前时,宋时微不由愣了一下:“沅沅!” 宋明贞也是一惊,愣怔过后才恍然回神,垂着头搓衣袖,羞妳低语道:“啊姐……” “沅沅!你怎么……”松开宋明贞的衣袖,宋时微长舒一口气,叹声道,“你若有事,直接来找我和爹爹便好,怎么躲在这儿偷听?” “我……”宋明贞垂头拧着袖角,支支吾吾几声没说出个所以然,反而脸上红了两圈。 宋时微上下打量她,纳闷儿何事让她无法宣之于口。脑海里翻了几翻,才意识到刚才交谈中与她有关的,也只有她的婚事了。 “你……是担心自己的婚事?”宋时微试探着问。 这话戳在了宋明贞的心窝上,她一把抓住宋时微的胳膊,委屈道:“阿姐!爹爹不同意我嫁给梁王,是吗?” 元日那天,阿姐向母亲提及要她参选梁王妃,母亲回家后和父亲商议此事,可父亲并不同意,她心里头着急。刚才在宴上,她见父亲和阿姐一同出去,便知两人有事要谈,直觉会涉及此事。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好意思当面旁听长辈议论她的婚事,只能隔着老远偷听,又害怕被人发现,借着池边风大的遮掩,在假山后偷听。 可由于距离远,再加上风声和水浪声亦大,听得不慎真切,只是听了个大概。 见宋明贞一脸严肃急切的样子,宋时微对她的心思猜到了七八分,吃惊地问:“你喜欢梁王?” 毕竟是闺阁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被人直接问到心中密事,宋明贞一时羞涩,再次低下了头:“梁王光风霁月,战功赫赫,是大齐的英雄。洛都里的姑娘,都喜欢梁王。” 光风霁月,战功赫赫,大齐的英雄…… 宋时微冷笑,上一世,她初见裴安臣时,何曾没有这般想过。 多年前的雨天,她也曾是情窦初开,懵懂少知的少女,抱着一柄油纸伞,着一身素色襦裙站在将军府外等父亲下值,忽见那玉面朱唇的俊美郎君骑马而来,鲜衣怒马,目若星辰,闼闼的马蹄仿佛扬起了她心头飞扬炽烈的爱意。 以后没到下雨,她都会借口去将军府为父亲送伞,实则去看她藏在心里的璀璨郎君,躲在角门外的阴暗角落里偷偷投去仰慕的眼神。 可后来,这位风光霁月的贵公子撕掉了伪装,露出魔鬼般的面孔。他狼子野心,谋朝篡位,屠戮洛都,将她囚禁在披香殿折磨取乐。 他是赫赫英雄,为人称赞,却也是乱臣贼子,其心可诛! 深吸一口气,宋时微睁开眼睛,对宋明贞缓缓开口,道:“沅沅,元日那天,阿姐确有让宋氏与梁王联姻的想法,为的是咱们宋家能左右逢源。可后来细想,梁王常年战于兵戈,有传言他暴虐嗜杀,怕是并非良配,这事儿是阿姐欠考虑,以后替你再寻一门好亲事。” 第13章 紫金仙苑3 宋明贞抬头,严词争辩道:“什么暴虐嗜杀,那都是西川人战败后的诋毁污蔑之辞!殿下风度翩翩,气度非凡,怎么看都不像暴虐嗜杀之人。” 说完,宋明贞抓着宋时微的胳膊,摇了摇乞求道:“阿姐,你帮帮我,好不好。” 宋时微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她:“沅沅,你还小,不懂得识人不只能看外貌……” 话还未说完,宋明贞便撅了嘴,一甩衣袖道:“哼,爹爹不同意,阿姐也不愿意帮我,那我靠自己便好!” 未等宋时微再说什么,宋明贞便迈开步子跑远了,那天青色的襦裙炸开了裙浪,飘飘摇摇的。风忽然大了几分,她长长的大袖随风翻飞,宛如两片蝶翼,带着一股破风的蛮劲儿往前冲去。 宋时微端手立在风里,风夹杂着水雾扑面而来,打湿了她的眼睫。视线朦胧,她瞧着那逐渐跑远的背影,似不再是阿妹的,反而成了自己的。 少女的懵懂逐渐远去,留下的心愈发清醒。 曾经的她也带少女的倔强,甘愿为爱撞得头破血流。她曾爱上裴安臣,以为他救她于水火是爱惜她,却没想到他只是拿她当成泄欲的工具。后来她爱上了裴玄,以为帝王的宠溺背后是赤诚爱意,却没想到和他的富贵权势相比,她只不过是个**的玩物,随时可弃。 拢了拢裘衣,宋时微心里烦乱得很,想要抬脚往回走,可抬头见那高阁浮光声色巍巍矗立,竟对那浮华艳丽生出一股厌恶之情。 她扭头看向黑黢黢的池水,扶着栏杆眺望,看那零星飘动的斑斓莲灯在池中起伏,任由冷风拂面,将心里的烦思吹个彻底。可心思还未被冷意压下去,她腰身忽然一紧,鼻尖清寒的水汽被浓郁的酒气侵蚀,一股浓浓的灼热气息将她紧紧缠绕。 “皇后怎么在这儿吹冷风?可是还在生朕的气?” 宋时微侧眸看向贴过来的脸,见裴玄眼角挂着红翳,神色朦胧,像是有些醉了。 “陛下?”宋时微怔住了,“您怎么出来了?” 裴玄掐着她的腰将她翻了个面,此时两人面对面,道:“朕瞧你一直不回去,怕你对朕怨气未消,特意来瞧瞧你。” 宋时微垂眸避开他视线,向后退了一步,淡淡轻笑道:“怎么会?自那夜受陛下垂训,臣妾便有了自知之明,陛下是君,臣妾是臣,陛下赏也好罚也罢,臣妾都该欣然受之,不敢心生不喜。” 池边风寒,似将月下的美人也凝成了冰,抓在手里,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啊蛮,你这样叫朕好生难过,”裴玄捞起她的手,借着酒气吐出几分衷肠,看着她道,“自小产之后你便这样冷,不哭不闹仿佛变了个人,你这样冷着朕,朕是又急又气,那夜才斥了你,朕不该那般吼你。” 裴玄说得动情,可宋时微却没有一丁点儿感动,依旧淡淡的:“臣妾冷不打紧,陛下自有人暖着。” 美人如玉,月色一照,像凝脂般干净纯洁,那鸦睫上挂着的露,映在一双凤眸里,像秋水在瞳里荡开了涟漪。 她的每一个抬眼垂眸,都让人深深痴醉。 天底下,竟有这般无人能及的美貌,而这般冠绝千古的绝色佳人,只为他一人享有。 裴玄不由将她圈在怀中,细细哄着:“啊蛮,朕知错了,若不是你刻意冷落,朕又岂会宠幸别的女人。” 若放在上一世,宋时微定会被这花言巧语迷得昏头转向,以为大齐的皇帝将她奉为心尖儿上的宝,只为她一人痴醉,殊不知这样的甜言蜜语,不过是他一时兴起,随口拈来,对着无论哪个女人皆能述之于口。 可不管真话还是谎话,裴玄今夜对她起了兴致,或许可以借机缓和二人之间的不愉,再议监察寺一事。 压着心里的反感和要推开对方的冲动,宋时微犹豫片刻,伸手环上了裴玄的腰,仿佛真的动情一般娇嗔地抽泣起来,温声道:“臣妾还以为陛下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呢。” 裴玄被她多日冷着,心里不畅快,今日终见她对他撒娇讨宠,心中阴霾尽扫,一时兴奋,将人一把抱起放到栏杆上,暧昧地问:“阿蛮……想不想朕?” 裴玄渐渐凑近,那唇近在咫尺,宋时微听着他喘息微促,想要挣扎躲闪,可她身后便是漆黑深沉的池水,只能靠着裴玄的勾搂才不至于掉下去。 久久未等到回应,裴玄有些不满,动作粗暴地碾压她的嘴唇,她竭力压制着因抗拒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在凶狠的索吻中艰难地呼吸着。 漫长而窒息的吻结束了,裴玄兴致不减,垂首去咬宋时微的脖颈,她勾着裴玄的脖子喘息着,微扬脖颈回应着他的吻,并趁机向他乞求:“陛下……寺丞一事,臣妾怕爹爹难担重责……怕误了陛下大事……” “阿蛮……”裴玄从她颈间抬头,捏着她的下巴道,“只要你不干政,你要什么朕便给你什么。” 他眼神认真严肃,宋时微知道,裴玄这儿,她定是劝不动了,想要阻止爹爹接任寺丞,只能另辟蹊径。 与他对视良久,她的眸子终于柔软暗淡下去,顺从地点了点头:“臣妾知道了。” 寺丞一事似是一件毫不起眼的插曲,丝毫没有影响裴玄对她的兴趣,只转瞬间,他便燃起了心头还未熄灭的烈火。 他揉着她的唇看她,忽然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在她耳边道:“咱们去偏阁。” 宋时微知道他想干什么,忙搡了搡他的肩,道:“陛下,宴饮还未结束,若传到太后耳中,又要责备臣妾品行不端,没有皇后之德了。” 她今日穿了对襟低领的大袖襦裙,推搡之间,前襟被蹭落下来,露出白皙光滑的肩膀和颈下大片的雪白,再配上她千娇百媚的妆容,推搡时眉心微蹙眼含哀乞之色,更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推了两下,裴玄并未松手,只显得那劝告之言像无力的风,根本没吹到裴玄耳中,裴玄手劲儿大,不由得她拒绝,拽着她往偏阁走。 眼瞧着快走到偏阁的阁楼下,忽然有人喊了声‘陛下’,声音洪亮透彻,像辽阔战场上的一记闷鼓,穿过血肉之躯打在心中,让人呼吸一滞。 宋时微扭头,见裴安臣站在二人身后,见二人转身,恭敬作揖道:“皇兄,皇嫂,快要祭神了,群臣都等着呢。” 裴玄扫了一眼裴安臣,迟疑道:“离吉时不是还有半个时辰?” “陛下,”裴安臣认真道,“祭神讲求清心寡欲,心怀庄严,神灵才能感到陛下的赤诚之心。” 这是来扫他的兴? 裴玄有些不耐烦,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一时犹豫,立在当场。 趁着裴玄愣神的功夫,宋时微将手腕儿从他掌中挣出来,附和道:“陛下,梁王说得没错,神祇有灵,祭祀前要诚心敬意,方能得天官赐福,佑我大齐国祚绵长。” 刚收服西洲国,裴玄得意过了头,今日又遇宴饮作乐,才于今日这般放肆得意,却不算是彻头彻尾的昏君,听宋时微提到祭神事关江山社稷,到底认真了些,揽过宋时微的肩膀,笑道:“皇后贤德,说的在理。” 刚被裴玄放过,宋时微才舒了口气,路过裴安臣身边时,却又被他紧跟上来勾住了小拇指。 眼瞧着裴玄的背影尽在咫尺,他怎么敢在这个时候戏弄她! 刚平复下来的心再次一惊,宋时微忙眼神慌乱地瞟向裴安臣,警告他松手,可裴安臣的眼神直直落在她颈间,似在观察什么,又似在恼憎什么。 宋时微下意识摸了摸颈子,忽然想到刚才裴玄灼吻了此处,才意识到或有烙痕印在上面,忙捂住了颈间雪色。 裴玄走了几步,见宋时微没有跟上,扭头唤了声‘皇后’,却见裴安臣低头直视着宋时微,二人衣袖交叠眼神对视,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神色慌张地分开了。 是他看错了什么? 这转瞬即逝的一幕,让人遐思…… 裴玄不由蹙起了眉。 裴玄转身转得急,等她和裴安臣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她一时惶然,心若擂鼓,只能祈祷两人衣袖宽大,掩住了私底下相互勾住的手指。 好在裴安臣反应快松开了。 裴玄他,没看到吧…… 正当她心乱如麻,臆测纷纷时,裴安臣走到裴玄身侧,作揖施礼道:“臣弟见皇嫂发冠上粘了一片枯叶,便自作主张将其捡了下来,有失礼数,请皇兄责罚。” 裴玄低头,确见他指尖夹着一片枯叶,豁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一会儿还要祭神,发冠不洁便是对神不敬,君屹做得没错。” 话虽这般说,可梁王刚才落在皇后身上的眼神,好像并不单纯。 直到皇后走到他身侧,挽起胳膊抬头看他,那眼神中含着娇柔爱慕的笑意,他才将迷乱的心思驱散开去。 好好的,怎么怀疑起自己的皇后了呢…… 第14章 紫金仙苑4 帝后祭神,群臣观仰。 祭神表佛的祭坛设在蓬莱阁前的云台上,云台有两层楼高,步阶两侧与台上有五色莲灯环绕,白衣道人围坛打坐诵经,经书焚化,火光映着斑斓五色,直上空中,旋环如盖,如天绽仙花,玲珑庄严。 祭神叩拜之礼结束,宋时微与裴玄并肩从祭坛的步阶走下来,正入裴安臣眼中。 她今日戴了莲花金冠,身披孔雀羽裘,裘下大袖随夜风飘动,在五色莲灯笼罩下,亦仙亦妖,风华绝代。 皇帝牵着她的手,眼光时不时往她脸上瞟,她偏头去看裴玄,向他投去一抹浅淡羞妳的笑。 那笑像是一抹淬了蛇毒的利箭,扎在裴安臣心头,让他又疼又痒。 他握紧了拳。 怎么会有这般感觉,单单是看到她对别的男人笑,他便如此不愉? 可他在不愉什么呢。是因她背叛他而心生憎恨?还是因皇帝夺走了他的女人而生谋乱之心? 心绪如麻,像魑魅魍魉钻入骨血之中啃噬着,让浑身的血液战栗着发抖,虽看不清心中真实所想,却总觉被一股强大的心绪占据了神魂。 他想将她压在掌下。 “王爷” 一声清铃般的声音传入耳中,裴安臣带着满腹心绪,往身侧瞧去,见苏美人不知何时立在了那儿,正扬眸瞧着他。 苏美人柳眉扬起,对裴安臣投去一抹柔软甜蜜的笑意,娇声道:“皇后娘娘凤仪万千,当真是天下第一美人儿,王爷也瞧得迷了眼么?” 淡淡瞧她一眼,裴安臣并未接话,只是挪开视线,冷声道:“你信誓旦旦说能夺宠,可陛下只在你这儿留连不足半月,视线又重回到了皇后身上。” 苏美人面色一白,敛了笑意咬唇委屈道:“皇后娘娘承宠三年之久,陛下对其爱之心切。妾身刚刚入宫,想要撼动皇后的地位,去笼络陛下的心是需要时间的。更何况皇后娘娘国色芳华,妾身自知貌不如人,甘拜下风。” 居高临下看着苏美人,裴安臣的眼光带着冷锋:“若你无用自甘堕落,便老死宫中做个寂寂无名的女人,天下美人多的是,自会有人来代你。” 这话说得冷酷无情,苏美人接了那眼刀,心口像被捅了一刀,咬着唇可怜地瞧回去:“为着王爷,妾身也不敢不尽心。只是……妾身不能靠美色胜过皇后娘娘,却可以学些旁的东西,若能在男女之事上更精通些……” 说着,她敛了眸子,眼珠在眼底缓慢游移着,犹豫了一会儿,再抬眼时,眼睫如蝉翼般脆弱地颤动着,楚楚可怜地乞求道:“如王爷能亲授一二……” 苏婉卿虽是乐坊清倌儿,对男女之事经历不多,可她在乐坊见多识广,是懂男人的。他们多抗不住美人的主动相邀,只要她肯放下身段主动贴上去,几乎没有男人不会上钩。 她满怀期待地等着裴安臣的反应,哪怕为着她的美色只贪图床笫之欢也是好的。 可他只是淡漠地看着她,冷冷地抛来一句话。“今夜,想办法将陛下引去你的住所。过几日,我安排人来教你。” *** 宴会结束后,皇帝和宫妃暂宿紫金仙苑,明日启程回宫。宋时微住在凤华台,繁华过去,深夜寂静,她坐在梳妆台前,由宝玑为她更衣脱簪。 “娘娘,陛下不是说要和您一起来凤华台安寝么,怎么一转脸,又去了苏美人的辰光阁呢。”宝玑一边将金莲宝冠从宋时微头上摘下来,一边嘟着嘴道。 “随陛下去吧,他若来,本宫还怕身子吃不消呢。”宋时微摘下耳环,放在妆案上的妆奁中。 将装着金莲宝冠的玉匣锁上,宝玑蹙眉道:“娘娘,温太医都说您可以侍奉陛下了,您又何必将陛下拒之门外呢。” 宋时微没说什么,只是望着镜子,由着宝玑为她梳头。玉梳光泽温润,顺着缎子般油亮的乌发滑下,像是被瀑布冲落的玉石。 宝玑一边梳,一边道:“陛下有月余未来咱们披香殿了,最近又新纳了苏美人,娘娘您就不着急么?” 宋时微神色平静道:“本宫既为皇后,何须与小小美人争宠。” “小小美人得宠倒没什么,只是……”宝玑梳头的动作顿了顿,面露担忧之色,“太后一直想把萧淑妃推上后位,之所以不敢动娘娘的位置,全仰赖陛下对娘娘的护佑,且萧淑妃虽承宠一时,近些年早已失宠,若她诞下男孩,或能重新捡起陛下的宠爱,奴婢怕萧太后借机……” 宋时微蹙眉片刻,继而舒展开,“陛下最厌外戚干政,不会立势族贵女为后的,就算淑妃复宠,也没有当皇后的机会。” 手中玉梳缓落,宝玑虽在梳头,心事却重:“娘娘说得是有道理……可就算萧淑妃对娘娘没有威胁,宫中美人如云……” 心底莫名生出一丝燥意,宋时微低声斥道:“好了,今日怎么话这般多?” 见宋时微木了脸,宝玑顿时哑住了,觑了一眼宋时微道:“奴婢只是担心娘娘……若娘娘不想听,奴婢便不说了。” 宝玑是宋家的家生子,从宋时微儿时便跟在她身边伺候,后来宋家被抄,宝玑与家中女眷跟着她一并被发放到乐坊,二人相依为命,度过了此生最艰难的时光。在这宫里,除了宝玑,宋时微再无更加亲近之人。 且上一世,她被囚于冷宫,其他奴婢拜高踩低弃她而去,只有宝玑死心塌地跟着她,直到陪着她困死在冷宫里。 重活一世,她对宝玑的感情亦逐渐超越了主仆之情,更把她看成自己的姐妹。 她知道,宝玑是真正关心她的人,今晚所言皆出自肺腑。 将心里忽然激扬起来的烦闷压了压,宋时微转身柔声道:“夜深了,下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宋时微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不远处辰光阁音色大盛,靡靡之音伴着裴玄和女子的欢笑声漏入床帏之中,让她格外焦躁不安。 裴玄宠谁都不打紧,她心里烦的,是如何让宋家和监察寺撇清干系。 丝乐声久久不停,宋时微难以安寝,披上衣服走到窗前,本想推开窗吹吹凉风安抚烦躁心意,却见寂寂夜色中,大片红云堆簇,如红色颜料化入浓稠墨中,清幽暗香弥散在广阔的夜色里,嗅得时间久了,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片花瓣儿,生在那枝头上。 正当她潜嗅花香时,忽然被人从后抱住,她一惊,猝不及防地叫出了声,嘴巴紧接着被人捂住了。她刚挣扎两下,便被身后之人掐着腰抱了起来,转身放在了矮桌上。 裴安臣的脸近在咫尺。夜色下,一双狭长俊美的桃花眼半眯着,像化成绝美男子的妖物,眸色危险地盯着她。他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噤声。 这一叫惊动了还未熟睡的宝玑,宝玑从偏室走出来,隔着门,遥遥喊了一声:“娘娘?” 宋时微不敢再出声,怕惊动了更多奴仆,压着呼吸和裴安臣贴在一起。 门外,宝玑未得回应,迈着疾步往寝殿走,脚步声止在了门外,竟被瑶珠拦住了。“宝姐姐刚睡下不久,怎么回来了?” “刚刚我听到娘娘惊叫……” “宝姐姐听错了,是一只夜莺落在我眼下,我没看清楚以为是老鼠,所以叫了一声。” “是么?” “宝姐姐放心,若真是娘娘有事,这会儿里面怎么没动静呢?” “……那如此……我便回去休息去了。” “姐姐快去吧。” 外面安静下来,宋时微推裴安臣,斥道:“你疯了?陛下就在对面的辰光阁!” 裴安臣不接话,抓住她送上来的手,将她紧紧按在桌上:“听说你近日夜夜都去甘露宫送宵夜,究竟为着什么事儿,要你主动邀宠?” 拧了几下手腕,宋时微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逼的。若你不搞来一个苏美人,我何必如此?” 不悦地蹙起了眉,裴安臣眼神深邃,低眸审视着她,嗓音低沉道:“看上去,你并不打算和离。” 宋时微直视着他,带着恼意反问道:“好好的皇后当着,为何和离?若是为着此事惹恼了陛下,宋家还能安稳度日?” 裴安臣手掌用力,神色忽然冷了下来:“宋时微,你口口声声说入宫是被陛下所迫,现在看来都是扯谎,你为的,到底还是这宫中的荣华富贵。” 宋时微厌烦了裴安臣的步步紧逼,迎着他的眸光冷笑道:“就算我是为了荣华富贵又如何,我有什么错呢?这世上之人谁不想往高处走!” 抓着她的手腕儿,裴安臣往身前一扯,宋时微一个踉跄没站稳,一下扑在他怀中,裴安臣顺势将人一揽,圈住了她的细腰,贴着她的脸去瞧她的眼睛。 今夜月色分外清透,映在那透彻如琉璃般的凤眸里,月华流转,像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更像是难以熄灭的心火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