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在上,我为徒》 第1章 交易 “你当真要杀我?” “我没得选!” 沈芷悠在被杀死的瞬间醒了过来,眼角残留着泪珠。 这时窗外的云层却倏然被劈开了一道裂口,一束刺眼的金光穿过云层,率先探了出来。 紧接着,万丈霞光倾泻而下,洒落天际,驱散了雨后的阴冷。 正当沈芷悠纳闷之际,瞳孔里面倒映出一个同她一般无二的女子,坐在梳妆镜前。 忽然,她的耳边乍现一段锣鼓喧天的雷响。待她恢复清明,却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梳妆镜前。 镜子描着金漆边,台上整齐摆放着脂粉盒,银篦子等家伙什。 “看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这时,铜镜上出现一行醒目的红色行书。 人心不古,永夜将至。 当本我、自我与真我分开时…… 你还是你吗? “滚!”沈芷悠听见自己发出一声爆喝,“就凭你们,也想左右我?” 耳边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你终究对于神的力量一无所知。” 体内一股引而不发的寒意,竟在此刻倏然窜上头顶,惊得沈芷悠浑身汗毛倒立,冷汗霎时浸湿了她一身素白亵衣。 “沈小姐——”门外的轻唤将沈芷悠从诡异状态中拽回。 门外的人端地小心翼翼的邀请:“时辰到了,王夫人请您下去。” “知道了。”沈芷悠看了看镜中越发陌生的自己,轻叹:“看来这蛊毒反噬越来越严重了。” 沈芷悠扭头看向门外,竟在熟悉的景物中,窥得一丝悲凉之意。 此地为九州之一的云澜境,是沈芷悠土生土长的地方。 “沈姑娘?” 门外丫头踌躇半天,没见沈芷悠回应,于是带着傲气,出声警告:“还请沈小姐早做打算,我家少爷可从来不喜等人。” 看来无论是谁即将替代自己,自己身边的麻烦都是急需解决的。 沈芷悠睥睨望去,出声质问:“我与你家少爷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丫鬟在这说三道四了?” 木门陡然轰开。 伴随一道尖锐的风唳长啸声,沈芷悠将手中淬了灵力的红簪甩了出去。 红簪宛如一柄暗箭,一击划破虚空,紧贴着丫头娇俏的脸蛋擦过,最终稳稳钉在她身后的柱子上。 余响间,尾端的鎏金牡丹在微微震颤。 一瞬凉意后的疼痛被无限放大,丫头下意识捂住受伤的脸,大量血线顺着粉嫩的腮肉渗出指外。 沈芷悠大步走出,丫鬟见势赶忙撤下手,佝偻着狐假虎威的身躯,卑微作揖状。 丫鬟浑身战栗,任由脸上的鲜血蔓延至衣襟内。 “现在知道怕了?”沈芷悠冰冷的声线揣着寒意,直击眼前之人的心底,“想起我是谁了?” 沈芷悠拔掉钉在柱子上的发簪, “这上面可是淬了我新制的‘酿池春’。” 转身,她又戏谑地看向那丫鬟,一双勾人的眼在黑暗中绽放出妖异的光:“你知道什么是酿池春吗?那是一种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蛊毒。” 丫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拽住沈芷悠的裙角:“沈姑娘,我知道错了,请你大发慈悲,饶我一条生路。” 沈芷悠拿住她的手,与之分离, “绿萝妹妹,我说你真要害怕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毕竟你是第一个试蛊人,我这手法也没轻没重的。”沈芷悠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甚至勾起了一丝残忍的恶趣味,“说不定要不了多久,你这张脸就会溃烂流脓。” 沈芷悠附身凑到丫鬟的耳边,“毒入五脏六腑,爆体而亡。” 丫鬟咬牙忍住惧意,她五指并拢,扬起一股狠厉,朝自己脸颊狠狠扇去。 “啪——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廊下不停回荡,那丫鬟的半边脸立马红肿,嘴角甚至溢出鲜血。 可她却不觉痛似的,仅存清明驱遣一双惊恐的眼,一个接连一个巴掌,像是要把祸从口出的罪孽给拍个干净。 “够了!”随着一声喝令,那持续落下的巴掌被灵力丝线禁锢在了半空,“王公子素来爱惜美貌,别毁了这张脸。” 丫鬟心想,“不是你毁了我的脸?!” 沈芷悠的整张脸透着邪性:“绿萝姑娘果然姿色斐然。” 绿萝含泪的眸子像蒙了层雾似的,泛红的尾晕,显得尤为动人。可她眼底深藏的那团含而不露的妒火,却没能瞒过沈芷悠。 沈芷悠看向她,眸中蛊惑之意不加掩饰:“你想同我做个交易吗?” 她语调平稳,每一个字像是裹了蜜,细细品来还藏着勾魂摄魄的力道,“只要答应做我的傀儡,一息之内,我不仅可以恢复你的美貌,还能让它更甚从前。”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帮你恢复处子之身哦。”沈芷悠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 “你——?” 绿萝脸上布满了惊恐,她最大的秘密此刻被人不加掩饰地戳破了。 毕竟这秘密,除了自己,只有他知道。 沈芷悠继续蛊惑发言:“我还能助你坐上那个位置。” “真的?”绿萝满脸疑惑。 沈芷悠睥睨而下: “你没得选。” 绿萝明眸闪过一丝狠厉,转而又被狂喜充斥,不过都是弹指之间,只闻她不假思索答道:“我愿意。” “好。”沈芷悠的指腹狠狠抵在丫头的下颌,稍一用力,绿萝不得不仰起头直视她的眼。 “想办法勾起王旭对你的兴趣。”这句话像道惊雷,在绿萝耳边炸开,“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毕竟你都谋划这么久了。” “可他不喜欢我。”绿萝颓然,“所有手段都试过了。” “现在一定成。”沈芷悠双指捏住绿萝的嘴,一只极小的虫子从她袖中跳出,准确落入绿萝口中, “等会回府试试。” “可我……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丫鬟,即便王公子喜欢我,也没办法坐上那个位置。” “这就不需要你担心了,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沈芷悠的声线趋于冷淡,“等他彻底爱上你时,你自然就知道怎么做了。” 绿萝极力克制的指尖还是没忍住发颤,那些只敢在梦里肖想的美景……绫罗绸缎,珠翠环绕,再也不用低眉顺眼看人脸色…… 此一瞬,绿萝心念百转,恍若所求皆能触手可得。直至心口骤痛,耳畔嗡鸣不绝,方知憧憬只是镜花水月。 余响未散间,她与沈芷悠抬眸相对:“是酿池春?”那眼底深藏的后怕分明难掩分毫,纵想遮掩,亦在“酿池春”的威慑下无所遁形。 “是。”沈芷悠语气冷淡,“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不。”绿萝因过度激动,脚下不禁发虚,一个趔趄,不小心踩空,被沈芷悠当即扶住了腰。 “妹妹,既已为人母,可千万要当心,毕竟这孩子是王家未来的家主,闪失了个一二,我俩可担待不起。” “知道了。”绿萝惊魂未定,于大喜大悲之中,只觉自己快要疯了。 毕竟久经磨难的人生,一经那点名为希望的火星点上,纵使前方是万丈深渊,也可借着微势卷成窜天的烈火,直至燃尽也不肯停歇。 “别急,这一切都将如你所愿。”沈芷悠取出帕子轻轻擦拭丫头侧脸的血迹,紧接着隔空取来铜镜,让丫头对镜而立。 “这就是我的诚意,只要你的执念足够深重,就能够心想事成。” 绿萝脸上的伤口果然消失了,她心底那点不敢置信的怔然,早已被即将“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眩晕感全数取代。 在那只极小的蛊虫下蛊前,绿萝脑海中的理智只剩下一个。 沈芷悠可不是传闻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她简直就是一个邪魔。 可惜,绿萝说不出去了,身为“酿池春”的傀儡,既接受了蛊主的馈赠,就需加以百倍偿还。 “去吧。”接受到沈芷悠的指令,绿萝脚步生风,只剩下满心欢愉,朝着唾手可及的幸福飞奔而去。 沈芷悠转身关上门,灵力于一刹之间骤然溃散,她的身体一软,跌坐在了绣凳上,“幸好哄得那丫头沉在欢喜中,没让她瞧出异样来。” “这身体是愈发虚弱了。”沈芷悠惨白的嘴唇,泄出一声自嘲。 “现在的你竟如此不堪了吗?”黑暗中走出一个身影,那人面目被一团黑雾遮掩,瞧不见真容。 “我说过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位故人。”沈芷悠语气虚浮,冷声应道:“你何苦来纠缠我?” “你啊……”那人轻叹一声,挥手将沈芷悠直接拖入梦乡,“还是这般嘴硬。” 绿萝刚迈入前厅,就听见松龄阁的李管事正在忙不迭地解释:“王夫人,近日来沈姑娘的身子总不见好,且有每况愈下的势头,她已然卧床数日了。” “这才几日未见,沈姑娘这身子倒是变得愈发虚弱了?”王夫人的语调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这不留神,还以为来是我们王府开的医馆,毕竟我家养的便是些只知敛财的庸医。” 王夫人的眼尾扫过从沈芷悠那处回来的绿萝:“绿萝,你说。” “我……”绿萝像是被人抓住了小辫子,不禁缩了缩脖子,她支支吾吾的,凑在王夫人耳旁,努力让语句连贯起来,“我近身看了看,沈姑娘的唇色惨白,似乎身子还是不见好。” 王夫人斜着眼,嘴角撇出一道刻薄的弧线,手里的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溅出的茶水打湿了绿萝的衣衫:“是吗?我还以为又在故意吊着我家王旭的胃口呢。” 王夫人拖着长腔,言语间的抑扬顿挫将内心的愤懑抒发得淋漓尽致:“沈姑娘好歹是云澜境世家的大小姐,即便一场意外夺了她父母的命,让她因此落下病根。” “可她这些年为了你们松龄阁的发展,是散尽了家财,不可谓不尽心尽力,”说到这儿,王夫人故意顿住,“莫不是因为是你们松龄阁的外门弟子,就——” 王夫人抬手拢了拢肩上的素色披风:“罢了,既然松龄阁医术不精,那就让我们王府的那帮庸医好好瞧瞧。” “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王府那一大帮子庸医,总该抵得上松龄阁的一个名誉长老吧。”王夫人斜着眼看向李管事。 “王夫人,请慎言。”李管事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又斟酌了下措辞:“对于松龄阁而言,无论是修行弟子还是外门弟子,我们都是一视同仁,万万没有夫人说的偏颇对待。 “只是沈姑娘的体质特殊,需得慢慢调理,近来夫人想借联姻之事为王府冲喜,虽是一片好心,但时不时遣人来此关怀,实则不利于沈姑娘的恢复。 “这才有了沈姑娘旧疾再发,卧床数日的事情。” “李管事说的冲喜所谓何意?”王夫人竖眉立目,满脸严厉,“倒像是我们王府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需要委屈沈姑娘来挡煞了?!” “李管事的言下之意是在说——沈姑娘这旧疾再发,倒是我害得了?”仗着世家的矜贵,王夫人说话一向直白,她只管宣泄自己的情绪,哪会管什么天时地利,全然抛诸脑后。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夫人质疑我松龄阁医术,在下有义务向夫人道明其中原委。”李管事躬身作揖,言语之间却是不卑不亢。 “什么混账话?!”王夫人脸色涨得通红,她掌击椅扶,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她再也按捺不住的怒气,带动了裙摆扫下案几上的茶盏,带得“哐当”一声摔得粉身碎骨。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教我将军府做事?”王夫人踩着满地怨怒,“你给我等着,回头拆了你们这悬壶救世的匾。” 松龄阁势力盘根错节,王夫人纵有不满,亦不敢对其轻举妄动,唯余几句狠话作罢。 言毕,便携绿萝愤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哎……”李管事赶紧打发了个药童收拾地上的碎片,自己转身去了沈芷悠的住处。 第2章 蛊发 “沈姑娘。”李管事来到沈芷悠房前,隔着窗花问安,“阁主派在下来诊脉。” 李管事等了好一会儿,屋内才传来动静,“请进。” 沈芷悠撑起身子,倚床而坐。 隔着帘子,沈芷悠温声抱歉:“不好意思,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姑娘客气了。”李管事抵指搭脉,“沈姑娘可又梦魇了?” “嗯,这次的梦无比漫长,一个红衣女子总在梦里缠着我不放。”沈芷悠不自觉上扬的尾音,带着微不可察的惧意。 “今日那丫头来找我时,我甚至觉得与她对话的那人,是我,却又不是我。 “李管事。”沈芷悠撩开帘子,一双真诚发问的眼睛看向李管事,“阁主可曾言明……我这蛊毒能治好吗?” “这蛊毒附带古咒,阁主殚精竭虑也未曾探明一二,沈姑娘许是还要等待上些时日。” 李管事拾好脉枕,嘱咐道:“近期梦魇频繁且深,皆因忧思过重,沈姑娘切记凡事看淡一点,过犹不及。” 李管事一声叹息落定,复又摇了摇头。他自知人有七情六欲,这世间修炼无情道的人本就凤毛麟角,这话确是说得难为人了。 可阁主还交代与他一件更难为情的事情,他正踌躇半天,不知如何开口。 沈芷悠似乎瞧出了端倪:“李管事,这些年承蒙你与阁主的照拂,这才将我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外人的一些微词皆因利而起,算不得数,更何况我这个苦主都没有计较,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人。 “我与阁主约定的时间确实到了,阁主高义,但我不能陷阁主于不仁不义。” 沈芷悠顿了顿,复又看向李管事,“只不过还请阁主再宽限些时日,我与那位王公子实属情不投,意不合,在下还想借松龄阁的力量帮衬一二。” “沈姑娘……”李管事实在汗颜,他怔然片刻,袒露道:“阁主以为沈姑娘可以前往九宸天试试,遴选名额已经替姑娘预定上了,只不过……” “续……续灵丹……”沈芷悠激动地咳了一声。 李管事将丹药递去,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测试过程凶险,如今沈姑娘体内的灵力恐不足以支持一轮的消耗。”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沈芷悠抬起左手运力,加速催化续灵丹的灵力。 李管事看着她这副模样,终究还是心软,将真相说出了口:“测试虽然严格,可这其中或有可操纵的空间。这样一来,沈姑娘或许便有机会了。” “会影响阁主吗?”她一双摄人心魂的眼,直逼李管事的内心。 李管事急忙侧目,避开了这灼人的视线:“会!所以其他的,还需沈姑娘早作打算。” “好,小悠知道了。”沈芷悠听到肯定的回答后,才肯缓缓放下帘子,“感谢阁主此时此刻还在为小悠筹谋打算,此大恩,小悠实在无以回报。 “请告知阁主,他想要的东西,我必定双手奉上。” “沈姑娘。”李管事看着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又想到了她的经历,眼神沉了下去。 最终无可奈何,他又多嘱咐一句:“多多保重身体,其他都淡看些。” “多谢。”待到李管事离开,沈芷悠再次服下一枚蓄灵珠,艰难起身下了床。 透过铜镜,沈芷悠看见自己黛眉微扬中带着几分狠厉,本该毫无血色的薄唇,却在光晕间,不自觉勾勒出一个猩红的微笑。 “该死,又来了。” 沈芷悠的脸颊又起异感,渐渐痒痛细密交织,同千万只蚁虫钻噬一般。 那痛痒只感迅速蔓延,从她额间漫至下颌,甚至顺着耳根钻入她的体内。 可偏偏沈芷悠的四肢不得动弹,她被定在原地,一股强烈惧意油然而生,仅在一瞬,她发现自己已然没入黑暗。 “姐姐。”窗柩传来梆梆有力的声响。 廊外夕阳西落,金波潋滟,将云舒云卷的恬静染上了一层绯红之色,这片平静仿若向死而生的旷日安宁。 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站在门外,拘谨中略带着羞涩。他的粗麻衫上还沾着一大块新泥,眉眼间带着几分懵懂未脱的稚色。 少年怀中紧紧拢着一束新折的黄色野菊,花瓣上停着一只黄色蝴蝶。他逆光而来,恍惚之间,他似乎与梦魇中的身影逐渐重合了。 少年立在门前,目光被沈芷悠圈牢,他的眼里闪烁着惊喜的光。 那光先是亮得灼人,忽而又像被傍晚的烟火气漫过,渐渐染上了舒适的钝意。 他捧花的指尖忽而紧张得不自觉蜷了蜷,生怕一个动作,就惊到了眼前的画中人。 “小九?” 卫九渊这才想起了什么,他慌慌张张伸出沾了黄泥的手,停在门框上敲了敲。 “笃,笃,笃——” 声音虽然清脆,却能听出敲击者的羞怯。 “这是送我的?”沈芷悠问。 “嗯……”卫九渊咧开嘴,腼腆顺着脖颈爬上了他的脸,那眼底盛着全然的纯粹与无畏,“姐姐喜欢吗?” 沈芷悠接过花枝,鬓边碎发随着颔首的弧度垂落,恰与手中的花枝交叠。 她又凑近了些,眼底的柔意在花团锦簇中半遮半掩,温声细语也被这馥郁沁了三分甜:“喜欢极了。” 沈芷悠凝视着害羞的少年,忽觉心头一热,鼻尖泛起微红,顺着火烧了的脸颊,没入眼眶。 “进来吧。”沈芷悠伸出手,欲牵卫九渊。 卫九渊却猛地一缩,他的指节迅速绻起,藏在身后,唯恐手中黄泥玷污了她的洁净。 而那眼底一闪而过的局促,终究没能逃过沈芷悠的眼。她强行捻住卫九渊的双手,拢在掌心,仔细擦拭。 她的温柔落在卫九渊的眼底,如同仙女下凡,清辉遍洒,叫人不敢直视。 很快又被心中生出的那一点亵渎念头,给羞红了脸,他的指尖微微发颤,连呼吸都停滞了半分。 “好了,已经擦干净了。”沈芷悠抬起头,正好撞见卫九渊那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她见卫九渊怔望着自己出了神,问:“怎么了,莫非姐姐脸上沾了东西?” 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容,竟因片刻放松,添了些许红润之气。 “没有。”少年忙不迭否认,双颊又一红,羞怯地埋下头去。 他任由沈芷悠牵着衣袖,随之步入屋内。 “还没吃饭吧?”沈芷悠将桌上的食盒揭开,“是有事来找姐姐?” 卫九渊被她一语点破心事,顿时羞赧难耐。 他紧紧捻着衣角,不一会儿,小脸憋得通红,此刻倒是瞧不出是羞是愤,“姐姐,你……喜欢他?” 沈芷悠敛起笑意,双眸微凝,深不见底,语气不缓不慢:“我不喜欢他,不会嫁他,最重要的是——姐姐不会抛下小九。” “真的?”卫九渊的脑袋不受控地高高扬起,那双明亮的双眸耀眼极了,一如孩童得了蜜饯般,纯粹不掺杂半分尘事。 沈芷悠受其感染,紧绷的眉眼缓缓舒展,逐渐染上一抹澄澈暖意。 别人都道卫九渊是傻子、呆子,辱他、骂他、打他,可卫九渊却仍觉世间美好,只因他有一个真心爱他、护他、疼他的姐姐。 “小九,你说人要是一辈子都能这么开心,该多好啊。” 沈芷悠心想着,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父亲应该健在,自己此刻应当承欢膝下,哪里会被他人要挟成亲。 又或者……当时的自己随爹一起去了,又该多好…… 沈芷悠纷飞的思绪落在了当年意外突发时。 那日沈家惨遭灭门,沈父为了让她活命,便在危难之际,给她服下“血祭离魂蛊”。 这蛊虽然帮她吊住了最后一口气,延长了救治时间,可蛊毒发作的苦痛,却在无时无刻折磨着她。 这些年来,她过得生不如死。 沈芷悠的眉峰逐渐解了霜,也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眼尾忽而勾起笑意,甚至挑起几分晕着红粉的媚意。 她的一双眸子,不断轮转多种情绪,最终停在了疏离的冷光上,明明一副清冷绝尘的模样,眼底翻涌出的,却是一反常态的癫狂。 “姐姐?”卫九渊冷着脸,眼底藏着未发的戾气,他的眼梢吊起外放的凶光,一如猛兽死死锁定猎物:“你不是我姐姐,你又把我姐姐藏哪儿去了?” 这便是“血祭离魂蛊”,以血脉为引,抽取魂魄之力融入蛊中,只要灵力不散,便无寂灭之日。 蛊成之日起,宿主夜夜梦魇缠体,直至藏在皮肉下生出一个全新的“自己”,蛰伏伺机,欲夺主命存活。 如今,这蛊已在她体内浸淫三载,早就把她的灵核啃得只剩米粒般大小,魂魄之力也日益衰弱。 现在的沈芷悠,算得上是一只脚踏在了黄泉路上了。 近日,沈芷悠感觉体内那个“她”已经越来越不受控,她经常窜出来,抢夺躯体控制权,试图打乱自己的计划。 “我是你姐姐呀。” 沈芷悠垂眸看着微颤的手,显然是体内那个不甘示弱的原主,正在阻止她夺回这具躯壳的主导权。 第3章 心事 “为什么说的是‘又’?”“沈芷悠”阴恻恻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存在。” “哦,对了你是那个该死的混沌之体。”“沈芷悠”眸色骤沉,她毫无征兆抬起右手。 她的指尖快如电掣,还未等人反应过来,五指便已没入卫九渊的心脏。 他惊觉心头一热,连声“姐姐”也没能叫出口,便直直栽倒在地,那双亮如晨星的光眸飞速暗淡,直至彻底断了生机。 “沈芷悠”唇角勾着胜券在握的笑意,五指垂落处,温热的鲜红正顺指尖滴落。 她抬手取过桌上那块染了泥的方帕,动作间未有丝毫动容,眼底的眸光依旧凛冽无情。 一瞬之间,天地失色,晦暗的光影借着摇曳泛黄的光晕四处流窜,静置的铜镜内,叠映出一张全然陌生却又一致的脸。 或嗔或惧或媚,皆是沈芷悠。 于盛怒之下,她的杀心渐浓。 她近乎偏执地,疯狂透支灵核之力,最后强行冲破束缚,夺回身体操控权。 梦醒,月上檐角。 少年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出声。眉眼间攒着几分急切,又掺着些许踌躇。 他总不自觉抬手往心口拢了拢,将怀中新折的野花护得格外紧张,青布衫上沾着泥污,衣摆还凝着未干的夜露。 沈芷悠睁眼时,几分魇住时的凶光与凉意还未散去,一双勾人的眼仰望而起,穿过虚无。 对上了少年的眼,一时惊起少年心。 少年怔怔伸出沾有黄泥的小手,轻轻往门框上敲了敲。 “笃,笃,笃——” 敲门的声音是怯生生的,像是怕惊到了沈芷悠,正与适才的梦中一般无二。 “小九?!”现实与梦魇连贯交织,沈芷悠只觉自己快要被这魔蛊逼疯。 但更怕怕眼前的才是梦,她张开沙哑的喉咙,小心翼翼试探:“在门口站很久了?” “刚到。”卫九渊得了应允,这才进了门。 踏入门楣,他便急忙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送到沈芷悠的嘴边。 沈芷悠抿了抿干涩的唇,接过时,又不小心对上了少年一双认真打量的眼:“看什么,姐姐脸上有脏东西?” 恍然如梦的错觉扑面而来,现实与虚幻的割接、重叠,究竟何为真,何为假,沈芷悠已然分不清了。 “姐姐……”卫九渊声音不似梦中软糯,他捧着一颗赤诚心,正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年纪:“你要嫁他?” “不嫁!”沈芷悠上扬的眼角十分撩人,卫九渊瞧见,脸颊又开始发烫。 他情急之下快步行至床侧,竭力避开那股灼热气息,卫九渊一手拾起新摘的野菊,一手换下瓶中尚还新鲜的独莲。 只是他低着头,沈芷悠瞧不见他的表情,可从卫九渊的语气中,却不难辨出他的沮丧与局促:“可他们都在传,王家已经向阁主递了庚帖。” “那是王府的事情,与我何干。”沈芷悠眼帘微垂,声音轻缓笃定:“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姐姐本事虽不大,可这桩婚事,还是可以由自己做主的。” “那你——”卫九渊立即转过身,欢喜摆在脸上,话里的心急也是少年心,明显藏不住,“但王府毕竟显赫……” “我沈芷悠若是不喜欢,哪怕提亲的是皇亲贵胄也没用。”还没等卫九渊说完,沈芷悠给出了个干脆利落的回答,“所以小九——不要听那些背后嚼舌根的话。” “王旭那浪荡子阴柔不定、喜怒无常的,平日里素爱流连烟花巷柳地,脏且不说。 “传闻王府近些日子遭邪祟侵扰,王夫人不知听了哪位高僧的话,非得挑中了我,要我嫁过去给王府冲喜,这能有什么好下场?” “更何况我还有小九要照顾。”沈芷悠眼含笑意,望向卫九渊,“无论如何,姐姐都不会抛下小九,谁让我家小九是全天下最好的弟弟呢。” “真……真的?”卫九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一下子又羞红了耳根,“我没姐姐说的这样好。” 卫九渊抬手挠了挠发间,指尖竟同脸颊一般滚烫。这幅略显局促的模样落在沈芷悠眼里,恰与她来不及收回的沉潭似的眼眸撞个正着。 这热度仿佛有人在这深潭边放了一把烈火,灼热气息穿透潭面,直直烧进她的心底。 沈芷悠话锋一转:“小九,你有想过离开松龄阁吗?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少年抬头,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思考:“姐姐去吗?” “去。” 卫九渊笃定道:“那我也去。” “好,姐姐带你一起。” 王府宅邸正厅的紫檀木桌椅被打磨得噌亮,案上供着光彩夺目的瓷瓶,还插着刚折的玉兰。 只是清雅的馥郁却被厅内弥漫的酒气与脂粉香给搅得浑浊不堪。 王旭斜倚在宽大的交椅上,白皙的手指轻佻揽过身旁舞姬的细腰,一个后仰,便将那舞姬摔在了自己的怀里,引得她好一阵娇羞低笑。 这时,门童推门时的铜环接连相撞。 “哐当——” 王夫人带着实质化的怒意直冲而入,随着大步流星的姿态一路烧灼,直至快要逼入厅内靡靡之音时,才有稍作收敛的态势。 王家管事向来机灵,一得夫人回来的消息,便早早连推带搡地屏退了厅内的歌舞。 他疾步向前,低头附耳,在王旭耳边说道:“少爷,夫人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了呗!”王旭提壶,仰头便将壶中酒尽数饮完。 “夫人面色沉凝,恐怕是因为沈家小姐的事……”还没等王管事说完,王旭霍然起身,扭头就跑。 “站住。”王旭如夏日鸣蝉一头栽进了寒冰。 王夫人面沉如墨,双眸含煞,她如刀的目光一寸寸剐在王旭和被捆回的莺莺燕燕身上,“跑什么?” 绿萝侍立在旁,瞧着衣衫不整的舞姬,心中酸涩难耐,顿时怒火中烧,十根手指深深陷入掌心。 可她再愤怒有何用,她只是一个丫鬟,卑微如蚁,两人云泥之别的身份同一道天堑,横在她与王旭之间,时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死死咬住舌尖,生生将翻涌的气血给咽了下去,善妒驱使她眼中的狠厉愈发明目张胆起来。 “孽障。”王夫人步伐极快,她高高扬起右手,一掌下去,动了几分灵力,直接将王旭打到吐血,一下子翻倒在地。 强烈的碰撞导致她的指尖逐渐发麻,王夫人端着一张脸,指着王旭鼻子怒骂:“你还心思在这里花天酒地? “你知不知道沈芷悠那丫头托病不允,说什么‘沉疴难医,恐误良缘’,这分明是瞧不上我王家,瞧不上你这不成器的浪荡子。 “他们沈家算什么东西,如若不是你的祖父当帮扶,能有昔日的沈大小姐?她沈家算个什么东西。” 王夫人俨然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说罢拎起王旭的衣襟,将之脑袋狠狠砸向地面:“我王家的脸,都让你这个不成器的败家玩意给丢尽了。” “王管事——”王夫人冷着脸,不怒自威的仪态一览无遗,“你在王府待了近二十多年。” “这人老了,手脚不利索我能理解,了连王府的规矩也忘?我看你是活腻了! “你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今日就随这些人一起出府去吧。”王夫人厉声吩咐:“来人,把这帮□□给我拖下去,活埋!” 王管事直接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向地面:“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 “请夫人看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我一命啊——” 厅内的哭喊声此起彼伏,一声接着一声,如雨点般砸来,企图唤醒王夫人大发慈悲,求取一丝生机。 王旭近日因学堂之事本就烦闷,今日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寻欢作乐,正准备好好放纵一把的时候,谁知遇上了这档子事。 母亲当众劈头盖脸的斥骂与折辱,尤其是那句“不成器的玩意”和“浪荡子”,像火烧的烙铁烫在了他的自尊上,激起一阵怨气冒出了烟。 这闹心的哭喊声没完没了,不绝于耳,惹得他心头邪火又起,顿时焦躁难耐。 他一把夺过家丁手中的刀,大臂一挥,一排人应声倒下,全然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终于清静了。”他狰狞大笑道。 一时之间,血流成河。 瞧着王旭终于不再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王夫人的气也顺了大半,她挥了挥手:“来人,请少爷回东院反省,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出来。” 王旭只觉一股屈辱与暴怒,在自己胸腔中来回冲撞。 此时杀意已然上头,他恶狠狠地盯着王夫人,眼中的恨意若是可以凝化成一把实质的刀,他恐怕早已将王夫人给碎尸万段了。 绿萝侧身挡了挡,没让王夫人瞧见。 等王夫人再看王旭时,他脸上的异色已经瞧不出一点端倪。 “王大公子,你给我记住了,若是这门亲事黄了,不仅是我,你父亲也会要了你的小命。” 王夫人掸了掸手,家丁得令,刚欲架起王旭,却被憋着满肚子邪火,尚未发泄完全的王旭给狠狠踹翻在地,“滚开。” 王旭铁青着脸,全然不顾骨裂的家丁,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冲回自己居住的东院。 “跟上。”绿萝耳边响起沈芷悠的命令。 “可是我怕他杀我。”绿萝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眼前的王旭根本就是一个邪魔。 “去。”随着沈芷悠的一声令下,绿萝眸中闪过一缕红光,内心的恐惧被酿池春的蛊虫给一口吞没,仅剩她对王旭的爱意。 “是。” 第4章 作弊 王旭一脚踹开房门,他暴躁地扯开衣襟,刚欲抄起桌上的青瓷茶盏解渴,却又越想越气,一时怒火攻心,将其砸了一地。 就在这时,一道温婉怯懦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少爷——” 绿萝不知何时跟了进来,她的手里捧着一盏清热解毒的参茶。 那双无辜杏眼,正圆碌碌地望着王旭,她高高扬起的下颌露出一段白嫩,微微颤抖的音调显得我见犹怜。 谁知王旭正在气头上,他是看也不看,大手一挥,便将绿萝手中的茶盏掀翻在地:“滚!” 温热的参茶高高溅起,落在绿萝的裙角和绣鞋上,她被王旭的大力气给带了个趔趄,直接跌倒在地。 手臂朝着地面一蹭,瞬时被身下的几片碎瓷割破了皮。 绿萝连忙起身,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娇小的身躯不断颤抖,“奴婢该死!” 惶惶无助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手忙脚乱地要去收拾地上的碎瓷,一声极轻的痛叫,吓得她立即缩回了手。 “嘶——” 只见那纤细的玉色指尖上,迅速沁出殷红饱满的血珠,在烛光的映衬下,妖异刺眼。 一只极小的蛊虫顺着绿萝的伤口,自她指尖冒出,纵身飞向王旭。 王旭被绿萝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耳目一滞,体内邪火已然卸了大半。 他垂首望向半跪在地的绿萝,她的裙裾湿了一片,自上而下的目光,可以将衣领里的无限风光一览无遗。 这丫鬟倒是生得肤若凝脂,尤其是那一双巧手,如柔荑一般纤嫩,此刻向上蔓生出几道刺目的嫣红,仿若开启了禁忌之门。 在“赤情咒”的催动下,绿萝浑身散发出一股诡异的馥郁,“酿池春”的蛊虫帮忙搅乱王旭心绪。 王旭鬼使神差伸了手,温声斥道:“怎么笨手笨脚的?” 他一把将绿萝拢入怀中,此刻面上戾气尽散,眼中竟淌出几分关切的柔色。 绿萝羞赧地垂下头去,偏偏王旭捏住了她的下颚。绿萝就着此时的暧昧,将沁血的手指抵在了王旭的唇上。 她将脑袋微微仰起,散发出更加诱人的香甜,凑近王旭唇边,轻覆在他的嘴角旁。 指尖的血腥气,混合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冷香,一同钻入王旭的鼻腔。 王旭心觉有异,只是这馥郁难挡,让人忍不住沉溺。 王旭像是受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诱惑,以近乎献祭的虔诚姿态,将绿萝的手指送入嘴里舔舐。 那吮吸的过程如同餍足的饕餮,喉间还滚着低哑的满足,又带着一种甘之如饴的渴求。 “少爷别……”绿萝娇嗔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韵律。 王旭的眼神逐渐迷离,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受之蛊惑,绿萝恰巧成了填满他盛怒后空虚的“良药”。 绿萝大胆扑上王旭的唇,在蛊虫的引导下,她暗中催动赤情咒术:“……但是奴婢想要。” 王旭完全没有料想,一向矜持知礼的绿萝竟会如此主动,强烈的反差令他心神荡漾。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绿萝指尖新冒出的一滴精血,饱含着秘咒的力量,在半推半就的情意中,被送入了他的体内。 一股微咸的铁锈味在王旭舌尖化开,一丝难以言喻的燥热,顺着那点腥甜,通过他的舌喉,快速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绿萝这张原本只算清秀的面孔,竟忽然疯长出令人神魂颠倒的魅惑来。 王旭的喉结滚动了下,刚欲开口说些什么,忽觉心口某处地方,被那滴血给灼了一下。 强烈的悸动与无休止的爱慕,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自他心底汹涌而起,紧接着打上了刻骨铭心的烙印。 他不由自主地向内试探,他知道自己已经沦陷其中,也甘愿无法自拔。 此时窗外夜已深,房内的烛火跟着无休无止的□□跳跃了下。 暧昧的火光投进王旭眼帘,一道一闪而过的幽光,暗示着“赤情咒”同成。 自此,王旭的情丝,便只受绿萝一人差遣。 沈芷悠所谋初见成效,心情顿时大好,捎带着灵气恢复了些,人的精神面貌也好了起来。 沈芷悠如往常朝药堂走去。 外门弟子不比内堂弟子规矩繁密,外门弟子多专精药理实践,灵力修行不过涉略而已。 这正是沈芷悠苦于现实,一直不得解决的难题。 进入堂内,李管事正在煎药。 沈芷悠立在李管事的身侧,犹豫片刻后还是开了口:“李管事,请问松龄阁的外门弟子中,有灵力外放之人吗?” “没有。”李管事抬头,疑惑地瞥了沈芷悠一眼:“且不说松龄阁是以炼丹为主,就是连九宸天的年轻弟子辈,恐怕也没几个能做到灵气外放的。” “果真如此吗……?”沈芷悠似乎并不气馁,她提起桌上装好的丹药道:“今日还是由我去吧。” 李管事自是知晓沈芷悠打得是什么主意,只是此事欲成,难如登天。即便有机会可以徐徐图之,但这时间上恐怕也来不及了吧…… 李管事心里想着,缓过神后,感叹道:“嗐,我操心这么多心作甚!” 沈芷悠的脚程很快,没过一会儿就来到了云府。 抬头望去,“云府”二字犹带金光,只是如今朱漆剥落,大门的铜环大多数也已锈结。踏入庭中,庭内的赤灵树因长期断了灵气滋养,早已枯竭。 沈芷悠穿过绵亘的空廊,细微处可见蛛丝缠挂,虽能通过宅院之大窥得往日恢弘,可如今只剩萧瑟的穿堂风,卷起一地的空寂。 沈芷悠迈入厅内,与云夫人对立而席。 “云夫人感觉可好些了?”她提起云夫人的手腕,轻放脉枕之上。 指尖搭脉片刻,眉头不禁微蹙:“脉象仍显郁结,夫人这是仍未遵医者之言……” “我看你们就是一帮庸医,只会炼丹,不会治病!” 门外蓦然传来一声无端斥骂。 “铮儿,不得无礼。”云夫人蹙眉轻斥,语气中带着几分薄责:“沈姑娘为我这沉疴连日操劳,你怎还在这说此唐突之言?” “娘——”云铮面色青白,却又因急怒涨红了耳,“此女心机深沉,为您诊病不过幌子,实则是对咱家有所图谋! “您是有所不知,她百般接近您,实则是想诱我为其驱使,借我之力踏入九宸天!” 沈芷悠闻言心头微惊:他是如何知晓的?自己要去九宸天的事情,怎会传得如此之快? “胡闹!”云夫人眉宇间满是怒意,“你可知沈姑娘的来历?” “不就是九州云澜境沈氏主薄之女?”云铮挠了挠头,似在回想,“哦,对了,那个沈大人听说只是个从三品的散秩,又算不得什么要紧的职司。 “况且他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沈芷悠一双眸子瞬间冷了下来。 与此同时,云夫人扬手便给了云铮一记耳光,“啪”的几声脆响在厅内回荡。 云铮被打得偏过头,他自知失言,抿紧双唇,垂首再不敢多言。 “沈姑娘,抱歉。”云夫人面带愧意,“这混账东西向来心直口快,实则并无恶意。” 沈芷悠抬手轻拍了下云夫人的腕间,语气平和无状:“云夫人宽心,我知云铮公子素来直率,断不会同他计较这失口之言。” 云夫人神色缓和,面带难色:“听闻姑娘近日身子违和……姑娘总是算劝我凡事不必心急,那事……我也会劝劝他的,姑娘且请宽心。” “多谢夫人。”沈芷悠不再多言,行肃拜之礼后告辞。 “铮儿,去送送沈姑娘。” 云铮理亏,领旨后,自当听命行事。 两人一路无话,堪堪到了门口,沈芷悠才正声道:“公子不必如此厌恶我,在下想去九宸天,只是为了寻一味药材。”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云铮并不想听她解释,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扭头踏入云府门内。 “娘——”云铮进了厅中,一把抄起桌上茶壶,仰头饮尽壶中残茶。 “你可真是胡闹,”云夫人紧接着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 没过一会儿骂累了,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落座继续道:“你可知沈姑娘执意要上九宸天,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云铮将茶壶往案上一搁,语气漫不经心,反问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还能为了什么!”云夫人的语调陡然高了几分,言语中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还不是为了给你娘我炼制抑制水毒的蛊!” “啊——?”云铮脸上满是困惑,更多的却是全然不信,“她跟您什么关系,怎么可能为了我们,要上那九宸天?” 他顿了顿,又道:“要知道九宸天只收万里挑一的年轻修士?就她那点微末灵力,恐怕连第一关都过不去,还痴心妄想成为九宸天的弟子?” 云铮又笃定地补充道:“我断不相信她是为了您,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算计!” “你为何对沈姑娘的成见如此之深?”云夫人心觉奇怪,按理说两人似乎并无交集。 “那王大壮说她擅蛊,有惑人心神的能力。”云铮语重心长道:“您可千万要当心了!” “你这混账玩意儿,娘是这么教你的?”云夫人怒其不争,“我看你的圣贤书怕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做人做事是只听信他人一面之词的?”云夫人话说一半,又停了下来,最终叹了口气,决意道出其中的隐情:“更何况你都不知道她的来历——她的先祖,是沈青。” “那位初代魔主座下的侍女沈青?”云铮霎时一惊,说话都带了些结巴,“是那个……那个以蛊术闻名的沈青……吗?” “正是。”云夫人颔首肯定道:“沈姑娘的母亲沈音宁,原是我闺中挚友。” “是吗……?”云铮心有疑虑,眉宇间警惕未消,“可我从未见过这位沈夫人,也未曾听娘提起过。” “那是因为音宁她生下沈姑娘后不久,便遭人所害。”云夫人话音微顿,又道:“不过你猜得不错,沈姑娘要去九宸天,确实另有所图。” “娘——您竟知晓?”云铮惊得脸色骤变,“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何故要告诉你?你这榆木脑袋,不被人算计就不错了!”云夫人没好气地瞥了云铮一眼,“沈姑娘她肯暴露身份救我,也是因为偶然发现了母亲与我的旧年书信。” 云夫人缓声继续道:“其实沈姑娘早已将她的打算告知我,只是你的性子向来直率,心里藏不住事。” 云夫人故又瞥了云铮一眼,“铮儿,有些秘辛,你知道得越多,反倒越是凶险。” 云铮心头一沉,追问:“莫非灭她满门的,是九宸天的人?” “只是怀疑,目前尚无定论。”云夫人摇了摇头,“所以她非去九宸天不可。” “九宸天乃九州之上的修仙圣地,怎会有灭他满门的凶恶之人?”云铮无法理解,更不相信:“是不是哪里有误会?” “娘多次告诫你——”云夫人语重心长道:“君子论迹不论心。” “好吧,好吧。””云铮面露怔然,“可单凭我……即便我与她同行,她也难在单人考核里通过啊!”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沈姑娘虽年幼,蛊术却早已胜过她的母亲。若非当年沈家变故让她灵力日渐衰退,恐怕在如今的青年才俊里,无人能及她半分。” “娘!”云铮闻言震怒,“咱们好歹是真龙后裔,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这浑小子啊!”云夫人是又气又好笑,“咱们是魔龙后裔,与那天道正统的龙族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在如今的世道里,魔本就不为世道所容——”云夫人长叹口气,“若是你愿意助她,沈姑娘说她有法子帮你,彻底祛除你体内的魔息。” 云夫人试探性问道:“你不是一直想去九宸天修行吗?要不要考虑下?” “可她这是作弊!”云铮怒斥道:“侠义匡扶之路怎可如此?” 云夫人闻言,愤然离席。 第5章 往事 沈芷悠朝南十里行至一处荒地,残阳如血,将她形单影只的背影拖得细长。 此地曾是沈府,远处那棵枯槁虬曲的焦树,便是她当年从沈音宁留下的密室中寻来,与沈子涵一起种下的。 “爹爹。”幼时的沈芷悠摊开手心,声音软绵清浅,尾音中还带着未褪的奶气,“给你瞧个稀罕玩意儿。” “此乃何物?”沈子涵鼻梁上架着东洋船舶运来的琉璃镜片,他凑近了些观察,“种子?” “小声些。”沈芷悠立时拽住爹爹的衣袖,示意他俯身,她扯着沈子涵的耳朵,悄悄说道:“这可是我从娘亲密室中寻得的宝贝。” “啊?!”沈子涵深知自己的发妻沈音宁是用蛊大家,不免忧心起密室之物是否有毒,或会伤及爱女。 可见沈芷悠兴致盎然,沈子涵终究不忍拂了她的兴致,他强忍着忧色问道:“那这……究竟是何物?” 沈子涵刚准备捻起这疑似“种子”的物体观察,可这时沈芷悠却突然紧握拳头,连忙收回身后。 她的一双眉眼弯弯地透着狡黠,“爹爹到时候就知道了。” “嘻嘻!”沈芷悠学着大人模样背起自己的小手,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徒留沈子涵一颗心悬在半空,整整一月有余。 一日,沈子涵因朝事被绊住了脚程,比平时回府的时间推迟了近半个时辰,就是那日,他在归府的必经之路上遇见了沈芷悠。 他撩开车帘,只见沈芷悠额间汗珠密布,显然是在此地等候良久。 “爹爹!”沈芷悠在巷口雀跃地遥遥招着手,一双灵眸流转着孩童独有的热切。 沈子涵立即下车,以广袖为女儿拭去汗珠,“今日怎么想着来这等爹爹了?” “说了要给爹爹准备惊喜的,”沈芷悠俏皮地吐了吐舌,以示不满,“莫不是爹爹忘了?” 沈子涵微怔,旋即朗声大笑:“爹爹当然记得,只不过爹爹以为还得等上十日。” “非得是吉日么?平日就不能给爹爹添些惊喜了?”沈芷悠的小嘴高高鼓起,示以愤懑。 “是,是,是!”沈子涵哄着,一双大手抚上沈芷悠的发梢,想要捋顺这头倔驴的毛,“是爹爹失言,我家小悠说的,都是金科玉律。” “那爹爹先随我去酒肆置办一物。”沈芷悠不由分说地牵起沈子涵那宽大的袖袍。 沈子涵向后略一招手,只留几名护卫跟随,余下的便随车夫先行回府了。 二人来到酒肆前,沈芷悠扬声唤道:“店家,取十坛上好的桃花酿。” 沈子涵心下忽起疑惑,自己仔细想了想,今日确非亡妻沈音宁忌辰,“小悠,这是……?” 待到侍从接过店家递来的桃花酿后,沈芷悠又急匆匆地拉着沈子涵步履折返,“爹爹随我回府便知。” 沈子涵是个文弱公子,平日里出行皆是乘坐轿辇,未曾受过这般脚力的摧残。 沈芷悠回首,见父亲步履微滞,便出言催促道:“爹爹,快些——” “知道了。”沈子涵一咬牙,示意管家也加紧步子。 好不容易回到沈府,沈芷悠又牵着沈子涵来到沈音宁生前居住的桃苑。 苑中被整理出一大块空地来,青石圈出的泥地虽是空空如也,但不难看出有被精心打理的痕迹。 沈子涵大汗淋漓、气息未匀,可一撞上女儿那双盛满期待的双眸,为人父者,便只得强按住疲惫,作出一副殷切的模样。 沈芷悠见他如此,心满意足,她将酒坛上的泥封一一揭开,并如数浇灌在了空地的泥土上。 未几,苑内异香弥漫,酒液渗入泥中,仿佛唤醒了久经沉睡的大地。 那空地上,嫩芽破土如春笋萌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展叶,绿叶遍布新发的枝干,枝条也在逐渐疯长。 继而万千花苞自枝头鼓胀,萌发出朵朵粉白色的花瓣,如云霞喷薄似的层层叠叠遍布而生,满苑的桃香浓得像化不开的蜜。 一株繁花似锦、亭亭如盖的桃树拔地而起,落英簌簌间,恍若亲临仙境。 “这……”沈子涵的惊愕固在唇边,辗转间,桃树后走出一个娉婷身影,“音宁?” “是娘。”沈芷悠仰首以望,眼眶含着泪光,“许久不见娘亲了,不知这与爹爹记忆中的可还相似?” 沈子涵身形剧震,喉结滚动,嘴唇翕张,却没发出声音。 “失而复得”的狂喜在他心尖冲撞,他死死盯住那幻影,强忍着不让眶中的泪珠滚落,唯恐一个动静,会惊散了这梦寐以求的容颜。 许久,沈子涵才恍然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回答:“一般无二……分毫不差……” “爹爹。”沈芷悠认真道:“当年……娘她未来得及与你一起种下。今日我依着娘亲所嘱之法,替她将此生辰贺礼,提前献予爹爹。” 一说到这儿,沈芷悠不免委屈:“本想等爹爹寿辰再献此礼,可奈何此术成败,须赖天时地利人和,今日午时是这唯一契机…… “爹爹若是再迟归片刻,恐怕真要辜负这片美景了。” 沈芷悠又继续道:“日后爹爹思念娘亲时,便不必再……只对着冰冷的画像发呆了。” 谁知沈子涵在乎的只有她的身体:“这对你可有损伤?” 沈芷悠愣了愣,旋即摇头:“这蛊阵已成,只需每月月圆之夜灌输一次灵力,以维系此阵运行即可。” “如此就好……”沈子涵内心的沧桑寂寥从嘴边融入现实。 沈芷悠以前懵懂不懂,可现下却生出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的悲怆。 后来的那把焚天烈火,不仅把这桃阵烧成了灰,更是将沈府上下百余口性命尽数吞噬殆尽。 沈芷悠,便是从那烈焰焚身的炼狱中,靠着“血祭离魂蛊”,献出了三魂七魄,方得以吊命蜕皮,最后独存于世。 如今,偌大一个沈府,唯留她一人,立于这焦土残垣上追忆往事。 沈芷悠深吸一口气,半晌才徐徐吐出,转念心又一狠,将飘散的思绪生生掐断。 心念一起,密室入口轰然洞开。 这芥子空间的入口藏得极为隐蔽,沈芷悠推开厚重的石门,一股干燥带着历史沉淀的气息扑面而来。 密室入口不大,四壁由粗糙的岩石打造而成。 凿痕的印记清晰可见,串在一起像是岩壁上错综复杂的古朴纹理,洞内皆是些世间稀罕的蛊物。 沈芷悠驾轻就熟地摸到了一处凹陷,刺痛感一瞬即逝,密洞以血饲蛊作为机关,控制着密室暗间的开关。 “谁?”一股陌生气息从暗室里面传出,气血瞬间冲上头顶,沈芷悠未曾想过在这方天地竟能闯入不速之客。 厉喝脱口的瞬间,沈芷悠右腕翻转,将头上的木簪攒在手里。 她以簪为匕,借着萤石发出的朦胧微光,凭借过人的目力,径直刺向阴影轮廓的侧颈。 只见那人随意探出的手指,不费吹虎之力就将簪身稳稳夹住。 木簪立在半空纹丝不动,两人对峙而立,暗暗发力。 “小悠。”一声带着刻意压低的呼唤显得异常熟稔。 “你……”沈芷悠猛地撤力,簪子也被对方顺势松开。 那人燃起蜡烛,一张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出现在此的脸孔,此刻清晰映入眼帘。 是松龄阁阁主——吕明轩。 那张向来温煦的脸上,此刻却挂着深潭似的冷意。看到沈芷悠,他的目光中似乎又掺杂了些许情愫。 他为何在此?他是如何知晓这唯有母亲和她才清楚的密室机关? 沈芷悠心有疑虑,要知道这可是连沈子涵都不清楚的秘密。 “阁主?”沈芷悠的声音干涩,心在胸腔里打鼓,眼里的警惕却没有放松半分。 吕明轩缓缓抬起右手,他的掌心朝上,一枚小小的物件显露眼前,透过烛火折射出一点凝滞的暗红微光,显然是干渴已久的血迹。 “这东西,你应该认得。”吕明轩的声音低沉平缓,每一个字却同石块,砸在了沈芷悠的心上。 是的,即便是化成了灰,她也记得。 “这是哪儿来的?”沈芷悠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可急切却出卖了她的心思。 吕明轩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他的目光穿过烛光,最终锁定在沈芷悠苍白的脸上:“这个东西不仅出现在了沈府灭门的现场,音宁她身上也残留着同样的痕迹。 “他们……应该是死于同一批人之手。” “这是焚天术的残痕?”沈芷悠语气冷硬如铁,“看来这九宸天是非去不可了。” “九宸天。”吕明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阴冷中带着浓郁的血腥气,饶是怒火中烧的沈芷悠,也在此刻感受到了吕明轩的异常,“是得去探探了。” “阁主——”沈芷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的齿缝里挤出来的,“你是如何进入此地的?” 沈芷悠可不相信吕明轩深夜潜入这绝密之地,仅仅只是为了告诉她这些她早已查到的东西。 第6章 选择 吕明轩眼里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波动。 他收回掌心,视线自下而上看向沈芷悠:“你手里的,是前代阁主托付音宁替我保管的阁主令。” “其实有无阁主令都一样,松龄阁……”吕明轩言语中带着明显的倦意,尾音都在往下沉,“恐怕气数已尽……我来此,就是为了找寻解决之法的。” 沈芷悠的心猛地一沉。 “音宁曾告诉过我,她想研制一种蛊毒,既可以用作杀人无形,还可以令中蛊者在气数将尽前为自己所用。”吕明轩面上略滞,喉间干涩难言,“我来此之前并不知道这里已经成了你的密室。 “我只是想过来碰碰运气,看看音宁当年是不是真的研制出来了……” 沈芷悠心惊,吕明轩说的此蛊不就是自己研制的“酿池春”? 吕明轩仍在解释:“这密室是我当年为音宁所辟,芥子空间上留有我的精血与灵力印记,故而我可以进入。” 言毕,他便抬手抹去了那方印记。 沈芷悠这才恍然:“所以——这密室中诸多异于娘亲的手札字迹,是你留下的?” 吕明轩答道:“也有可能是老阁主留下的。” “既然如此。”沈芷悠素手一翻,一枚铁令凭空出现在掌心内,她将之掷向吕明轩,“阁主,此令物归原主。” “可……我尚未助你进入九宸天。”吕明轩面露惑色。 “我虽不知阁主先前向我隐瞒因何缘故,但阁主既能进入此密室暗间,便已验明身份。”沈芷悠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娘亲虽以蛊术冠绝天下,但我沈府之内,机关术的痕迹处处可循。” “我原本以为是娘亲暗设之局,如今看来,应是娘亲求阁主援手所成吧?”沈芷悠继续道:“我猜当年娘亲自请脱出师门,毅然嫁为人妇,恐也另有隐情。” 吕明轩心潮翻涌,却未即刻应声。 他垂眸,复又抬眼,目光坦然迎上沈芷悠审视的眼,“是——” “音宁她……”吕明轩语声微滞,“向来是这般……通透识体,善解人意。总在他人为难之际,便已替人决断,断不肯将‘恶人’二字留予旁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阁主从前不愿意说,当下也不必说与我听,我想知道的,自会自行查明。”沈芷悠截断吕明轩的追忆。 一个并非生父的男子,于自己面前这般追思母亲过往,终觉有异。 “虽然阁主高义,愿意看在故人的情分上照拂小悠—— “但我更相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沈芷悠正视吕明轩的眼睛,“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阁主所求,小悠有法子。”沈芷悠冷声道,“只是我灵力恢复一事,还请阁主再做考量。” 吕明轩闻言沉默了一阵,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洞外传来的那极其微弱的水滴声。 一下,两下的,敲打着洞内窒息的寂静。 “小悠,太过偏执并不是好事。”吕明轩终于开口,恢复成执掌生杀大权的阁主姿态,言语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的灵力枯竭,无药可治,即便是我,也只能稍作缓解。”吕明轩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芷悠丹田的位置,“眼下我只寻到了这么一个法子,或许可让你在短时间内恢复全部灵力。” “阁主——”一股巨大的不安攫住了她,她的心猛地一跳。 “卫九渊。”吕明轩提到的这个名字,如同在沈芷悠的心湖投下一块沉石,“他的体质特殊,蕴含着精纯的混沌之力,或许用他可以激发你枯竭的灵脉。” 吕明轩看着沈芷悠瞬间剧变的脸,言语间的态度却没有丝毫起伏,“取他心做药引,并以松龄阁秘法炼化入体,可解你当下燃眉之急,足以支撑你迈入九宸天。” “不行,我说过了我不愿。”沈芷悠浑身血液仿佛跌入冰点,“阁主,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悬壶济世的松龄阁,竟然要取一个凡人的性命,用他的心头血救其他人?”沈芷悠怒斥道:“你还是世人眼里那个医者仁心的神医吗?” “就是因为这可笑的仁心侠骨,”吕明轩冷笑一声,一股极重怨气从他的嘴边冒出,“我的师父,你娘亲的师父,因此被那皇室给五马分尸了! “我们有共同的目标,都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活傀儡。这取舍之道,还需我来教你?” 吕明轩对她的激烈反应似乎早有预料,脸上神色丝毫不改,嘴角嘲讽微不可查:“小悠,成大事者,不该拘泥于妇人之仁,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换取你复仇的力量,有何不可?” 要用那眼神干净、生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少年命,来换自己几日的苟延残喘? “我做不到!”沈芷悠几乎是用吼出来的,身体因极致愤怒和荒谬感而微微颤抖,刚刚才勉强压下的情绪却在此刻彻底爆发,双眸中燃起冰冷的火焰,直刺吕明轩,“阁主,莫怪小悠不客气,我不允许你们动他!” “妇人之仁,有何不可!”原来仇恨真会使人面目全非,最终只剩下无尽的算计。 一股寒气从骨髓里透出来,从下至上遍布沈芷悠的全身,她感觉内心的杀意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浓烈。 沈芷悠手腕一翻,那支刚刚被夹住的木簪再次出现于指间,锋利的簪尖在虚空中一点,在火烛中闪烁出淬了蛊毒的寒光。 这一次,它无比精准地切入吕明轩咽喉的要害! 距离不过咫尺间时,沈芷悠用压得极低的声音,却带着决绝的狠意,“你听着——你说的那东西,我研制出来的,我也可以给你。” 沈芷悠一只手探入岩壁上的暗格,指尖轻轻触碰,一个冰凉坚硬的玉盒弹出,她取下将其掷去:“只是卫九渊——” “我不管你们在谋划什么,但都不准你们打他的主意!”沈芷悠手中的簪尖又向前逼近几分,冰冷的锐气几乎要割开吕明轩的肌肤,“更不准以我的名义去害他。” “吕阁主,酿池春的催动,需我施以秘术。”沈芷悠指了指吕明轩掌心的“酿池春”,“所以你若想用它,就不要动卫九渊分毫。” “待我踏入九宸天时,我自会带他走。”说到这儿,沈芷悠又补充道:“如若他少了一根头发,这盒子里的东西,你们也休想用得上,我沈芷悠说到做到!” 火光摇曳中,两人僵持对峙着,目光如实质化的刀剑在无声地交锋。 一方手握筹码,带着寸步不让的孤绝。 一方穷途末路,带着图穷匕见的威压。 吕明轩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一丝清晰的怒意爬上眉梢,他的眼神变得格外锐利,声音里含着冰似的,透着森森冷意:“你在威胁我?” “是交易。”沈芷悠迎上他的目光,寸步不退,手中的簪尖稳如磐石,仍抵在他的咽喉处,“用你要的,换我要护的,很公平。” “公平?”吕明轩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讥笑,“就凭你现在的样子,凭你手中的这根破簪?” “这点毒,我也能解,”吕明轩向前几寸,簪身刺出了一朵血花,“就我们这样还能护住谁?我们自身都难保,拿什么来护?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一股无形沉重的威压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暗间。 沈芷悠只觉胸口一闷,仿佛被千斤重的巨石压在心口,握着木簪的手臂沉得几乎快要抬不起来,丹田处枯竭的灵脉传来阵阵针扎似的刺痛,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咬紧牙关,强撑着让脊背挺得笔直,簪尖依旧不肯退让,死死指着吕明轩的动脉,一双眸子倔强得同天上孤星。 终究,吕明轩还是败下阵来,他的目光停在她苍白却执拗的脸上,最终随着一声轻叹,化作一场厌倦。 “顽固不化。” 一时之间,山摇地动。 吕明轩不再看她,怒而拂袖而去,一瞬如鬼魅般融入阴影。 黑暗中,他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清晰传入沈芷悠的耳膜中:“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我们谁都护不住。” 杀意退去后,留下的是无尽的虚空和一种被逼至绝境的狠戾。 只是调用体内灵气一小会,沈芷悠的喘息急促得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沈芷悠背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先前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愤怒,已经将续灵丹化在体内的灵气消耗殆尽。 调息片刻之后,她方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呼——”沈芷悠强压回所有情绪,将木簪重新插回发髻。 “嚓——”一点透着希冀的火苗在黑暗中重新活了过来,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和紧抿的薄唇。 烛光下,暗格内除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玉盒,还静静躺着几本泛黄的手抄册子。 这是娘亲留下的笔记,记载着她多年钻研蛊术秘法的心得,还有一些零星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杂记。 沈芷悠从前翻阅过,并未发现与灵力恢复相关的记载,但此刻,她别无选择。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沈芷悠,从来只信自己手中的力量。 第7章 算计 沈芷悠席地而坐,将手抄录捧到烛火旁,昏黄的光晕圈住泛黄的书页,她进入物我两忘的专注中。 伴随着细微的“簌簌”声,手抄录一页一页地翻动起来。 这手抄录中,有关“血祭离魂蛊”的记载寥寥无几,大多只是只言片语的概括。 沈芷悠身旁的手稿上画着几把大叉,标注出那些已经被她尝试过无效方子。 就在烛火将要燃尽的时候,沈芷悠的指尖停在了一册近乎末尾的手抄页上。 这一页的墨迹比前面的都要潦草许多,行文也显得急促,像是沈音宁在心绪不宁时的匆匆记载。 “……灵核若遭魔蛊侵蚀,本源枯涸,如枯木逢冬,万法难苏。”看到这里,沈芷悠的心沉了下去。 “寻常灵药,不过隔靴搔痒,难触其本……” 她的目光继续向下移动,几行暗红色朱砂匆匆批注的小字,却扼住了她的心神。 “……然天道不绝,万物相生相克,上古魔蛊乃初代魔主精血炼化而成,或可用其本源强行引入一线生机,暂缓枯竭之厄。” “但此法凶险绝伦,九死一生,非大气运者不可为……其关键,在于采源初之息强行冲灌……” 源初之息? 沈芷悠的心猛地一跳,脑子疯狂运转。 “源初之息,混沌初开之遗泽,或存于亘古魔主血脉精粹……或寄于太古魔龙遗蜕逆鳞……凡与初代魔主相关之物皆可一试。” 这一段话如同惊雷,在沈芷悠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要知道若非血脉中那一缕初代魔主的气息,中了“血祭离魂蛊”的她,恐怕早已被新生魂魄给替换了,哪能强撑到如今? 只是初代魔主的传说太过缥缈遥远,如镜花水月,虚不可及。 然而现下“太古魔龙”、“逆鳞”等词串连一处,一个清晰的名字却呼之欲出。 那真正流淌着魔龙血脉的古老家族! “啪嚓”一声微响,石案上的烛火燃尽了最后一丝光明,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密洞。 沈芷悠僵坐于冰冷的石地上,纹丝不动。 她的瞳孔深处燃起两簇偏执的幽焰,似乎要穿透无边墨色,死死钉在虚无的某处,“云家……魔龙之血……逆鳞……” 找到了答案,沈芷悠便不再逗留。 她推开松龄阁处的住寝,廊下灯笼晕开的光斜斜地漫了进来。 落在沈芷悠的脸上,洇开一片昏黄,暴露出她眉间那拧巴的弧度。 卧在云府床榻上的云铮,却因白日里的事情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沈芷悠临别时逼迫自己强颜欢笑的小动作,以及被自己冷落时的那一瞬间错愕,此时像是生了根似的,在他脑海里面盘旋不去。 “真烦人!”云铮低吼一声,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可头顶的燥意非但没有遮掩下去,反倒引起胸中的郁闷却愈燃愈烈。 他直恨不得立刻动身寻她赔罪,心念电转间,云铮翻身而起,说干就干! 鳞甲覆于他的肌肤上若隐若现,紧接着他化作一道龙影疾骋而出,纵身朝着松龄阁的方向直接飞去。 月色下,龙影掠过,引得夜归的凡人驻足惊呼,“娘——你快看天上!” 地上的稚童小手指着天,张开的嘴巴快能吞下一整个鸡蛋。 松龄阁内,沈芷悠刚吹熄蜡烛准备上床,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脆响。 一道劲风伴随着巨大黑影笼罩门前,带起的那股震动竟生生将门推开。 沈芷悠猛地一抬头,在月色中的那双眼却难掩惊诧,但她几乎又是片刻便稳住了心神。 云铮此时已经恢复真身,就站在门槛外,他的身影几乎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沈芷悠只能借着天上那点微弱的月光,勉强辨清眼前的轮廓,她扶着桌角的手指微微收紧,疑声道:“云公子?” 两人隔着门槛而视,时间仿佛被这黑暗给黏住了。 “白日里,对不住了。”云铮的声音带着点急切的沙哑,“但是你的提议,我还是得考虑一下。” 话音刚落,那巨大的龙影又腾空而起,转瞬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只留下簌簌颤抖的窗纸,以及怔在原地的沈芷悠。 “魔息……?” 这夜,“血祭离魂蛊”的影响似乎又加重了些,就像一道催命符般,时时刻刻警醒着沈芷悠。 翌日,数辆低调奢华的云车停驻在云府府邸的侧巷,来客身份耐人寻味,但皆与那灵石矿脉息息相关。 云家先祖上古魔龙曾助初代魔主祸乱人间,后遭天道降罚,命其后裔世代以血脉镇守“弱水云矿”,压制弱水倒灌。 虽是苦役,云家先祖上古魔龙却以己身陨落,利用天地造化,在这方地域生出了“云矿冰精”。 一时之间,云家靠着先祖的庇荫,成了九州之内炙手可热的世家。 连带云家的罪过,也没人敢再提起。 然好景不长,云家这支血脉中的龙息日渐稀薄,既再难镇守弱水,滋养家族的冰精矿脉也因此几近枯竭。 如今的云家,只剩下外强中干的虚壳,不过仗着祖上最后一点余荫,强撑着古老世家摇摇欲坠的体面。 当今世上真正的权贵大宗,早将这衰败的云家抛诸脑后了。可云铮昨夜显露的真身,却如一颗投入死水的惊石! 他所展现出来的纯正霸道、甚至带着一丝原始洪荒气息的龙威,正在向天地昭示着一个真相。 这个已经被判定为龙之血脉枯竭的家族,竟蛰伏着远超人们想象的,近乎返祖的真龙本源! 此消息不胫而走,瞬间撩拨起无数有心人的心弦。 沉寂百年的云府朱门上的模糊龙纹,在今日频繁的叩击声中,仿佛再一次活了过来。 这扇厚重的门扉,重现昔日门庭若市的光景,被络绎不绝的访客踏破了门槛。 “恭贺云公子血脉精进!” “贵府世代英才辈出,今日门楣更耀锦绣华光!” “前有云氏先祖开疆拓土,今有后辈英才接力,云家风骨,薪火相传,荣光更盛!” 来访者面上堆着客套的笑意,言语间却是毫不掩饰的探究。 这一声声恭贺,字字句句皆是虚与委蛇的试探,实则直指云家背后的弱水云矿。 饶是他这个爱听几句顺耳话的落寞公子,此刻再迟钝也听得出,那些“前途无量”、“龙裔显赫”的恭维,字字句句透着敷衍与试探,听着只觉刺耳又恶心。 云铮不禁起了动摇道心的念头,通往九宸天的那条侠义之路,与家族宿命间的矛盾,真能有两全之法? 云铮眉宇间凝着未散的疲惫,被母亲几番催促后,才强打起精神来应对这些不速之客。 他孤身立于华服锦袍的人丛中,一袭半旧的玄色长衫洗得微泛青白,孤形影只的身影显得格外清寂。 往来之间,好不容易送走了众人,云夫人这才敢发问:“铮儿,昨夜你……怎会显露真身?” “心念而起,便就做了。”云铮一脸疲惫,“我们龙之后裔,什么时候还需要顾忌这些了?” “可……那龙威?”云夫人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坏,只叹息道:“这世道终究是变了。 “对了,铮儿,娘上次提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云铮心不在焉,随口应道:“嗯。” “答应了?”云夫人眼中一亮,喜道:“那你昨日去见沈姑娘,也是为了此事?” “嗯……?”云铮这才回过神,反问一句:“何事?” “你血脉中的魔息……你可是我们云家最有希望彻底摆脱魔族身份的……沈姑娘这般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云夫人目光转向云铮,“与你倒是般配。” 云夫人正欲细说,松龄阁恰在此时拜访,云夫人只好差人去请。 “云夫人。”李管事恭敬见礼。 “怎么……是你?”云夫人微诧,旋即恍然,心道:“看来这浑小子惹的麻烦还不止一桩。” “夫人?”李管事一声轻唤,打断了云夫人的思绪,“夫人仍需静养,一些不相干的事,还望夫人莫要多思多虑,以免加重病情。” 李管事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 云夫人听出了弦外之音:“阁主的意思是?” “沈姑娘许诺之事,若她一时力有不逮,松龄阁愿代劳一二,”李管事顿了顿,“毕竟,宁小姐的闺中密友,阁主理应照拂。” 云夫人哑然失笑:“原来一切都瞒不过阁主。” “阁主还吩咐,”李管事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云铮身上,“昨夜观天,察觉云少爷气息有异,派在下前来把脉确认一二,不知夫人、云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无妨。”云夫人了然,立时招手唤来云铮:“铮儿,让李管事替你瞧瞧体内的气息。” “娘……?”云铮赶忙朝母亲使了个眼色,示意体内魔息之事不可外泄。 “云公子放心,”李管事拱手,手指搭上云铮腕脉,“松龄阁行医,自当守秘。” 李管事凝神片刻,眉头微蹙:“公子近日……可曾服用什么药物?” “不曾,”云铮摇头,面带惑色,“我身体好得很,为何要服药?” “那就奇了。”李管事压低声音,更加靠近了些道:“公子体内魔息躁动异常,遇急事便欲化真身。” “若长此以往,气息紊乱不说,这恐将公子体内的焦灼化为戾气,反激血脉魔息的暴涨。” 云夫人神色陡然转厉,目光如炬般指向云铮,“何人要如此算计我云家?!” 云夫人又将目光透向云铮:“你这孽障!近日又去何处惹是生非?” “冤枉啊,娘!”云铮挠了挠头,一脸茫然,“我就……就跟王大壮去听了场小曲儿。” “混账东西!”云夫人气不打一处来。 第8章 退婚 “你给我的药,昨夜我放入酒中,看他服下后,等了半刻钟,也没发现任何异常。”云铮嘴里的王大壮此刻正在王府东院邀功求赏,“还不如我找人散播谣言见效快!” 王大壮吐着瓜子壳,还想跟从前似的顺手朝伺候一旁的绿萝腰肢上捏一把,却被王旭刀子似的眼神钉在了半空。 “你和她……”王大壮讪讪收回手,这才缓过神来,眼神古怪地溜过娇滴滴的绿萝,复又看向王旭,“……已经收了她吧?” “嗯。”王旭冷声应道:“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啊……噢!”王大壮恍然片刻,随后似是想通了什么,生硬岔开话题,“昨夜四下漆黑,恐怕就连神仙来了,也瞧不清他那真龙之威!” “表弟——”王旭忽然伸出一只手,沉沉压在王大壮肩上,他附身凑在王大壮的耳边,阴恻恻道:“接下来,该你亲自出马了。” 王大壮感觉肩上的力量又重了几分,“除了捅破云铮那见不得光的身份外,还要记得揭穿他与沈芷悠的那点腌臜事。” “这……”王大壮不知王旭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迟疑问道:“她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么?这……对你有何益处?” “呵。”王旭发出一声短促嗤笑,竖眉冷睨,“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她一个落魄千金,算得上我王旭的哪门子未婚妻?” 王旭走向绿萝,牵起她的手,“更何况,我已有了意中人。” 昔日观之,只觉这丫头温婉良善,不承想此刻细瞧,绿萝眉眼间却绕着妖异魅惑,眼尾那点嫣红浅浅晕开,竟有勾魂夺魄之力。 王旭显然是对绿萝的痴迷入了魔,王大壮目光无意扫过间,恰巧对上了绿萝那双饱满讥诮的双眸。 王大壮心头一紧,一股寒意直窜上来,他顿时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明明是盛夏酷暑,脊背却像被泼了瓢冷水,涔涔细汗浸透了他的贴身衣衫。 “这丫头……莫不是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绿萝垂眼底翻涌着冷厉的暗芒,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阴鸷与轻蔑。 王大壮被那眼神扫过,只觉后颈一凉,下意识打了个寒颤,随后又梗着脖子啐了一口,给自己壮了壮胆子:“不过一丫鬟,还能掀起多大的浪花?!” “你怕个屁——”王旭只当王大壮是怯了,不愿去当场指认,当即抬腿狠狠踹在他膝弯,脸上戾气横生,布满了狰狞的狠毒,“你我如今已是一根绳上拴死的蚂蚱,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可我大哥那里……”事到如今,王大壮知道装疯卖傻也难脱泥潭。 王旭手中力道又重了几分,五指几乎要捅进王大壮的肩胛骨里,威胁之意昭然若揭:“等我坐上家主之位,你那大哥又算个什么东西?我还能让他继续压在你头上?” “公子——”门外,粉蝶的声音忽而响起。 声音带着几分急促与慌张:“沈姑娘在厅上求见,夫人催您快些过去呢。” “知道了。”王旭重重地拍了拍王大壮的双肩,“表弟,当下时候刚刚好。” “先由我去唱这出前戏吧——”王旭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笑意,眼底沉光暗涌,那阴鸷狠戾之态,竟让人一时心头发怵。 王大壮怔在原地,眼下确实不便撕破脸皮,只得压下心头不快,与绿萝一同跟在王旭身后。 谁知绿萝忽地转身,冲他勾起一抹冰冷的嗤笑,那眼神淬着寒意,竟叫王大壮险些失了态。 王大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惊又气,顿时恼羞成怒,狠狠瞪向绿萝以示回应。 他凑上前半步,嘴唇无声开合,暗中警告:“你且安分些!不过是个卑贱婢子,再敢放肆,小心我将你我之事告知王旭!” 绿萝听罢,只报以一声冷笑。 王大壮本就碍于眼前之事,不敢违逆王旭的脚步,此刻满心都是如何应付当下局面,哪里真有心思去计较绿萝这档子事。 王大壮硬着头皮,亦步亦趋跟着王旭来到前厅。 沈芷悠正拈着茶盏细细品茗,青瓷盏沿刚触到唇边,鬓角一缕碎发便被微风轻拂,眼底漾着一泓明媚天光,宛若静坐画中的美人,又似一幅新洇未干的淡墨仕女图,清雅出尘,不染俗气。 王大壮再转头看向王旭身侧的绿萝,两相比较之下,愈发觉得王旭定是中了邪,才会放着这般佳人不顾。 沈芷悠浑然未察王大壮心中翻涌的惊涛,见王旭步入厅内,便缓缓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而后不卑不亢地递了过去。 “王公子,你我之间,既无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贵府三番四次纠缠不休,先前我念在世家情面,才并未与贵府计较。” “然则——”沈芷悠眸光倏冷,扬手便将那封退婚书狠狠甩在王旭脸上,“莫要欺人太甚!” 王大壮目瞪口呆,悄然将方才念头默默收了回去。 王旭被信笺砸得一怔,先前漫不经心顷刻褪去,只剩近乎狂热的冷厉。 王旭先用帕子裹住手,然后小心翼翼捻起沈芷悠掷来的退婚书,那姿态仿佛手中不是薄纸,而是沾染了秽物的脏东西。 可捡起来后,他却一眼都未曾细看,指尖一搓便从袖中摸出枚精巧火折。 “嗤啦”一声,退婚书燃起,王旭随手将燃着的纸片挥抛向半空。 厅内霎时燃起一阵白烟,隔着轻烟袅袅的烟火气,沈芷悠看见了映于王旭眼底正在跳跃的,近乎偏执的疯狂。 王旭盯着沈芷悠的脸,以一种异常清晰却泛着森森冷意的声音说道:“污秽之物……岂能留存?” 火光熄灭,灰烬飘落在厅内,随着一阵微风,转而消失不见。 王旭这才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另一封早已备好的文书。 那纸张泛着一种不祥的暗黄色,边缘似乎还用某种暗红的颜料画着扭曲的符号。 王旭抖开文书,将声音拔高几寸,整个人沐浴在一种虚无的神圣下,扬起不容置喙的声音审判道: “告天地神明,列祖列宗——王氏嫡子旭,承天命,秉正气,今察沈氏女芷悠,其魂不属阳世,身带不祥! “证据昭昭!其一,其父母早亡,阴气过盛,侵染其身,是为‘克亲之煞’;其二,其居所常有毒蛇虫蚁之辈盘踞,乃我亲眼所见,此为阴邪招聚之兆;其三,其容过艳,其神过静,非生人应有之态,恐为妖魅披皮,或为阴魂借体! “为保王氏血脉清正,门楣不染邪祟,亦为免其祸延自身,魂飞魄散,特行‘净秽’之仪! “自即日起,斩断一切尘缘,所出聘礼,皆为‘镇邪’之资,将交由清明寺焚化供奉,以慰神明! “此女日后生死祸福,皆由天命,与王氏再无半分瓜葛!立书为证,天地共鉴!” 念罢,王旭双手捧着那封诡异的“净秽书”,忽然跪倒在地,叩响三个头。 他的眼神透着狂热与执拗,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似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通透感:“沈芷悠,本公子这是在救你,也是在救王家! “你身上的‘东西’断然留不得,我们王家本欲给出的聘礼,今日便会替你交由‘清明寺’,为你供奉神明,消除你身罪孽,你……今后好自为之,也不枉我俩相识一场!” 王旭扬手就要将那封“净秽书”递交给沈芷悠,可又在抬眸与她对视之际,眼中闪过一丝红光。 话锋一转,王旭变得尖酸恶毒起来:“其四,不守妇道,私会男人。” “不知廉耻的□□妖邪!”王旭突然暴起,一把抽夺过身旁侍卫的长刀,利刃出鞘带起一阵寒光,直指对方:“看本少爷今日取你性命!” “他怎么自己说了?”正当王大壮猜疑之际,清脆的掌声蓦然响起,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啪——” 沈芷悠轻轻甩了甩微麻的右手,唇角却噙着一抹淡笑,看王旭的模样,宛若在观一场荒诞闹剧。 她眼底寒意彻骨,声音清泠如冰:“世人皆说王家大公子荒唐,今日一见,何止荒唐?竟是入了魔障,疯得这般……清新脱俗。 “怪不得坊间都在传求娶沈家姑娘是为了给王府冲喜,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克亲?招邪?妖魅披皮?”沈芷悠一字一顿,每个词都像淬了极寒的冰凌,“王旭,你这套指鹿为马、装神弄鬼的把戏,编排得倒是煞有介事。” “既要污我名节,毁我清誉,又何必假惺惺地披上这层‘替天行道’、‘悲天悯人’的皮?真令人作呕! “信口雌黄,张口便来!”沈芷悠的目光如刃,直刺王旭那双狂乱的眼,“既然如此——那便割了你这根满嘴喷粪、惑乱人心的舌头!看看没了它,你还能编出什么‘天命’来!” 话音未落,沈芷悠袖中冷光乍现。 一条通体碧翠的小蛇如电光石火般窜出,昂首吐着猩红如血的信子。 沈芷悠身如惊鸿的同时,带着凛冽的杀意,她召回青蛇,反手握住袖口滑落出来的匕首,寒光冷冽,直逼王旭那仍在喋喋不休的舌喉。 “救他。” 绿萝受到指令,猛地扑身而出,她用身子狠狠撞开了沈芷悠手中的刀。 可巨大的力道却让绿萝顺着惯性,重重跌倒在地。 素白的裙衫下,一滩刺目的殷红迅速洇开。 “快来人——!”王旭的惊呼声像是要将虚空撕裂,他整个人几乎是扑跪过去的。 王旭将绿萝一把揽入怀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快去叫大夫来!” 那声声急切与眉眼间的疼惜,不似主子对下人的体恤,倒像是对着心尖上的人。 “真是好一对痴情怨女呀——”沈芷悠不忘拍掌称赞,“王公子这是浪荡到连身边的丫鬟都不肯放过了?” 王夫人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她顿时怒火攻心,竟直挺挺向后倒去,手中捻着的佛珠“啪嗒”一声散落满地。 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 待大夫匆匆赶到,两人都晕了,几针下去,才将王夫人和绿萝救了回来。 王夫人气息尚未喘匀,一个惊雷般的消息又直劈入耳:“夫人,绿萝姑娘……这是喜脉,应该已有月余身孕。” “什么?!”王夫人强撑起身子,目光如利箭般狠狠扫向绿萝,“贱婢!说——你腹中孽种,是与何人苟且所得?!” “是我!”不等绿萝开口,王旭连滚带爬地跪倒在母亲身前,王旭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执着,“娘,是儿子!儿子还要……还要娶她为妻!” “孽障!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王夫人气得浑身乱颤,她再也顾不上半分体面,厉声吼道:“请家法!给我打死这个不知死活的逆子!” “王夫人——”沈芷悠等的就是此刻,“既然如今真相大白,那我便借着王公子这封除秽书,与王家好好说道说道。” 沈芷悠右臂一挥,灵光闪现,那除秽书便换做了王旭的名字。 沈芷悠反手扔回给王旭,目光却看向王夫人,“夫人若还想要那丹,便好好管教自家公子,女子清誉重要,做了便要负责到底。” 端坐主位的王夫人挥了挥手,沉重的木戒尺带着啸声落下,一下又一下的,如大雨沉闷般地砸在了王旭背上。 厅内众人无一敢上前阻拦,绿萝心痛不已,却也只能忍着巨大悲意,眼睁睁看着王旭遭受此难。 王旭紧咬牙关,起初还能听到他的一声声闷哼,可不过瞬息便逐渐没了声息。 直至王旭后背衣衫被血痕浸透,执行人才在得了王夫人的指令后作罢。 绿萝恶狠狠地看向沈芷悠,耳边却传来沈芷悠的警告,“别乱动,王大壮还在这儿呢。” “别忘了,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沈芷悠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她抬眸看向绿萝,“我既能给你一切,便能轻易拿回这一切。” 绿萝牙关紧咬,十指深深掐进掌心,连指尖泛白也浑然不觉,方才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顷刻间便被她死死压了下去。 这一切,恰巧被立在正位的王大壮尽收眼底。 第9章 心意 收拾完王旭,王夫人又将目光狠狠剐向蜷缩在地的绿萝,“给我接着打——”她的话音未落,一只素白纤手就已稳稳扣住了她欲扬的腕子。 紧接着是刺骨寒意顺着手臂攀了上来,原来是沈芷悠的那条青蛇,此刻正对她吐着分叉的信子。 青蛇缠绕在王夫人腕间,力道看着轻浅,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势。 沈芷悠缓缓开口:“夫人——” 沈芷悠的声音如山涧清泉,带着涤荡污浊的清冽之感,骤然涌入血腥与戾气混合的空间,“绿萝姑娘腹中骨肉何其无辜?说到底那也是你们王家的血脉。” “沈姑娘倒是菩萨心肠!”王夫人扭过头,死死盯住沈芷悠,嘴角扯出一个冷笑,眼底怨毒与忌惮纠缠,“想救人?” 忽然话锋一转,王夫人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念头,“行啊!拿九转续魂丹来换!一颗丹,就能换她母子两条贱命!” “划算得很!”王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芷悠,见她沉默,出声讥讽道:“怎么?沈姑娘不愿意了?” 沈芷悠垂眸不语,似在权衡。 此时厅内无人敢出声,空气似乎也凝固在了这一瞬。 片刻后,沈芷悠抬眸,眼底呈现出一片澄澈的决然:“好。” “当真?”王夫人不自觉将身子前倾,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你当真答应了?” “不然夫人以为还要如何?”沈芷悠放下丹药,行礼转身,衣袂带起一阵清风,头也不回地迈出了这扇象征着世家权贵的朱漆大门。 “就……这么简单?”王夫人望着沈芷悠离去的背影,瘫软倚在交椅上,茫然之色显露脸上,“那我这些苦心孤诣的盘算……算什么? “这世上怎会有人,甘愿为了救一些不相干的人……去赔上自己的救命之物?” 沈芷悠前脚刚踏出王府,后脚府中内院发生的事情,就被添油加醋地闹得满城风雨。 只是此番风向陡转。 那些曾受沈府恩惠,或看不惯王府跋扈的人,无不自愿出来替沈芷悠鸣不平。 “可怜的沈小姐啊,竟舍了九转续魂丹这种神药,去换那贱婢母子二人性命,可真是菩萨心肠啊!” “王府仗势欺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王家公子……哼,遭此报应,我看就是活该!” 更有甚者,将王旭“妖魔附身”描绘得活灵活现。 一时间,昔日煊赫的王府,竟成了云澜境内人人避之不及的不祥之地,道是阴风阵阵,鬼影幢幢。 而另一股暗流,也在王大壮的运作下,于茶肆酒坊等地悄然涌动。 有人压低嗓子,带着隐秘的兴奋道:“云澜境谁不知沈家小姐打小就是个药罐子,她能活到这个岁数……听说全靠着南疆蛊毒吊着命呢!” “没错!当年沈子涵不是特意请了个南疆高人来给她治病,谁知那高人一眼就相中了沈小姐的体质,说什么只要她肯拜师,便能救她一命!不然,她早就该……死了的!” “啧——怪不得王家大公子背后唤她‘蛊娘子’!这天下用蛊救人的,恐怕独她一份了吧?!” “蛊术——向来就是阴毒害人的玩意儿!她那身‘浩然正气’,保不齐就是装出来的!还真说不好是被什么邪祟夺了舍。” 卫九渊受罚下山挑水,怀里小心揣着碎银,心心念念想要去坊市糕点铺子买桂花糖。 卫九渊刚踏进铺子,就听见几个散修聚在旁边的茶摊前嗤笑:“说到底……那沈家小姐就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这才能在松龄阁立足的。” 卫九渊猛地顿住,水桶里的水剧烈晃了出来,溅湿了他的草鞋。 “哎呀,我听说她在松龄阁还认了个弟弟?听说俊极了。”止不住的低笑从众人言语中蹿出。 另一人搭腔道:“这女人不简单,且不说与王家婚约在身,还能和云家公子不清不楚的……现在又冒出了个弟弟……啧啧啧……” 话未说完,卫九渊已经撂下水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那污蔑之人一把拎起,他双眼赤红,怒目圆睁争论道:“你们胡说!” “休要污蔑我姐姐!”卫九渊并不擅与人争执,且他吼出来的声音绷得十分紧,反倒是一下子就叫人瞧出了他的心虚。 “哟,我当是谁呢,真是说谁,谁就到啊!”说话者抬手向下压了压,“各位各位,我给你们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沈姑娘在松龄阁认下的弟弟——卫九渊了。” “原来是他……” “果然生得俊俏!” 几个散修齐齐发出哄笑之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围观。 “你怎会认识我?”卫九渊羞愤难当,按理说卫九渊不常出松龄阁,也不是修炼中的佼佼者,除了松龄阁的几个人,应是无人知晓他的存在。 “你们这点破事早就在街头巷尾传遍了。”那人扔出一个小画本,“你看——” 卫九渊抬眼一扫,见此情景怒不可遏,抬手便将那物碾作齑粉。 “住手,你做什么?!”那人厉声怒喝,挥拳直朝卫九渊面门袭来,拳风凌厉,卫九渊猝不及防,被打得连连倒退,“这可是我花重金购的宝贝,你竟敢毁了?!” 周遭众人见状,纷纷围了上来,将卫九渊死死困在中间,去路皆断。 一人抱臂冷笑,语气轻蔑:“怎么?难不成你这毛头小子,还想与我等动手?” 旁侧几个散修打量着卫九渊,见他年纪尚轻,衣着朴素,一瞧便是个不受宠的松龄阁弟子,顿时哄笑起来。 卫九渊本就年少气盛,哪容得旁人这般羞辱,更遑论牵扯到了沈芷悠。 他双目赤红,声音里满是少年人的执拗与怒火:“你们休要胡言,不准你们污蔑我姐姐!” 他当即卸下肩头扁担,手臂骤然发力,扁担如铁棍般横扫而出。 那架势带着几分鱼死网破的决绝,竟硬生生将围堵之人逼退数步,暂破困局。 领头之人见了,脸上讥讽更甚,嗤笑道:“我当你有什么能耐,原来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空话?” 说罢,那人朝旁侧几人递了个眼色。 那几个散修得了示意,当即收敛笑意,面露凶光,拳脚齐出朝卫九渊扑去。 卫九渊躲闪不及,被人狠狠一拳砸中胸口,当即感觉气血翻涌,踉跄着摔倒在地。 体内丹田受气血翻涌影响,混沌之力如脱缰野马般剧烈冲撞,几乎马上就要冲破经脉、破体而出。 数道拳脚如冰雹般砸在他的身上,疼得卫九渊冷汗直冒,可卫九渊始终强忍着,未曾动用半分灵力还手。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沈芷悠的嘱咐。 当初芥子空间内,沈芷悠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小九,你的体质乃是滔天秘辛,姐姐无法时时刻刻护你周全。日后无论遇上何种险境,你都绝不能妄动灵力,切记,切记!” 念及此,卫九渊又死死咬住牙关,他将身子弓成一团,双手紧紧护住头脸,任由拳脚如雨点般落在身上,也没发出过一声求饶。 回到松龄阁时,夕阳正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 卫九渊低着脑袋,想快步溜回居所,只是那包用油纸裹了又裹,自己拼命护在怀里才没被压坏的桂花糖糕,此刻却烫得像个烙铁,恐怕已经送不出手了。 “站住。”一个清冽的声音自卫九渊身后响起。 卫九渊脊背一僵,吞吞吐吐半天,才转过身去。 沈芷悠抱臂斜倚,立于松龄阁门前。月色如纱,为她身上素衣镀上一层柔光,周身似萦绕着三分神圣清辉,宛若月下谪仙。 沈芷悠将目光落在卫九渊那青紫交加的脸上,脸上的闲适笑意瞬间消失。 只见她快步走近,并用微凉指尖轻轻捻起卫九渊的下巴,仔细端详。待见他脸上伤痕,眉峰骤然蹙起,声音藏起几分不易察的冷意,质问道:“这伤怎么弄的?” 卫九渊躲闪着她的审视,声音沉闷结巴:“我下山摔……摔了一跤。” “松龄阁的山下什么时候出了能摔出拳印的石头了?”沈芷悠的语气又沉了一分。 卫九渊抿紧双唇,不敢说话。 沈芷悠轻轻叹了口气,旋即牵起卫九渊的手,引他在石凳上坐下。 她从广袖中取出一只白瓷瓶,拔开塞子后,指尖蘸取少许沁凉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卫九渊脸上的淤青处,生怕碰疼了他。 “李管事已将诸事告知于我。”沈芷悠揉着药膏,动作依旧轻柔,语气里却藏不住难掩的疼惜,“为何不还手?” 关切的气息拂过卫九渊额前碎发,悄悄吹散了他眉宇间的几分怯懦。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破旧的衣角上,声音低得似蚊虫闷哼:“姐姐说过,我是混沌之体,不可动用灵力,更不能暴露身份。” 故而纵使被打得鼻青脸肿,像块弃布般被扔出巷口,也要死死压制住那股足以掀翻众人的力量,连半分都未曾外泄。 沈芷悠手上动作骤然一顿,望着卫九渊这副乖顺又狼狈的模样,一时竟哭笑不得,心底又酸又软,像是被什么轻轻揪着。 沈芷悠忍不住用指尖轻点了下他未受伤的额头,无奈道:“你这孩子,怎的这般傻?我是说过不可动用灵力,可也没叫你站着任人打骂啊! “你不会跑吗?不会寻旁人求助吗?再不济,寻个水桶挡一挡也好的!”她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更多的却是藏不住的心疼,“你这般不知闪躲,平白受这些皮肉苦,你自己不心疼,我……” 话到嘴边,沈芷悠忽然顿住,似是察觉方才失言,转而轻咳一声,掩饰道:“我还得费些药材为你医治。” 语落,她又揉了揉卫九渊的发顶,声音放缓了几分:“坊间那些无稽传言,有何可在意的?我们自己过得安稳,才是最要紧的。知道了吗?” “嗯。”卫九渊低应一声,面上倏然漫开一层薄红,连带着耳垂都红得似要滴血,几乎要盖过脸颊的青紫。 他抬手将手中糖糕递向沈芷悠,指尖微颤。沈芷悠见他骤然羞得耳尖发烫,连脖颈都染了红,只当是少年人脸皮薄,经不住几句温言。 沈芷悠轻笑着,语气又软了几分:“罢了,我不同你计较,下次机灵些便是,这糖糕我又不是非吃不可。” 待仔细为他上完药,沈芷悠将瓷瓶塞进卫九渊手中,叮嘱道:“你拿着,明日晨起再仔细涂一次,好得快些。” 指尖相触的微凉,让卫九渊如遭火烫般缩了手,可又怕摔了瓷瓶,他慌忙接住,心跳如擂鼓般咚咚作响。 他垂着眼,声音因紧张愈发低微:“谢……谢谢姐姐。” 沈芷悠摆了摆手,一袭素衣轻拂石阶,只余一抹浅白悄无声息融入暮色,深入心底。 卫九渊久立原地,掌心紧握着那只残留着她体温与淡淡药香的瓷瓶。 夜色将至,将他原地遥望的身影逐渐吞没,唯有那双望向沈芷悠离去方向的眼眸,愈发亮得惊人。 里面盛满了少年无法言说,也不敢奢求回应的滚烫心意。 第10章 仙者 未过数日,坊间又起新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拍着胸脯言之凿凿:“诸位且听我说!听闻那王家的王大壮,是妒忌云家公子的天赋天姿,故而当晚买通了一户人家,逼他们指认云铮乃是上古魔龙遗落人间的孽种后裔!” 而流言中的当事人王大壮,竟也突然对外宣称自己猝染恶疾,闭门谢客,拒不见任何人。 这一来,本就扑朔迷离的事态,更添了几分阴谋诡谲的气息。 可这真相究竟如何,世人本就不甚在乎,不过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只是这流言越传越离奇,添油加醋间,原本的真相早已被掩盖,模糊不清。 最终流言如滚雪球般地喧嚣尘上,终是惊动了天城深宫。 紫宸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 一向深居简出的帝王,指节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御案。 近日坊间流言,不仅牵扯云澜境内根基深厚的世家,更攀扯到关乎国运的“弱水云矿”,一时人心惶惶。 近年战事频发,国库日渐空虚。云铮是否身负魔龙血脉,在此节骨眼上,骤然变得至关重要。 虽上古魔龙乃是最先催生云矿冰精之物,然长久以魔息滋养,会令冰精沾染邪祟之气,渐为天道所不容。 受此邪魔之气浸染的云矿冰精,即便能锻造出神器,也会落得个有价无市的境地。 唯有传闻中的真龙龙息,方能以纯净之力滋养蕴藏天地灵气的弱水云矿,催生出无垢冰精。只可惜天门早闭,真龙踪迹难寻,此等机缘再难求得。 毕竟当今之世,邪魔歪道人人喊打,正道竭力打压,纵使皇室再渴望借弱水云矿填补国库,也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沾染与魔道勾结的嫌疑,落人口实。 帝王眸色幽深,目光扫过案上堆叠的奏报,指尖在奏折边缘轻顿片刻,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颔首,准了奏请之事。 九宸天诸位仙家斟酌考量后,还是决定应下人间皇室之请,以“襄助王家、除祟镇邪”为名,介入此事。 很快,一道自斩妄台发出、象征至高仙权的谕令,携着浩荡天恩自云端降下,直落云澜境内。 他们目标明确,便是要替人间帝王验明云铮的血脉真身。 一时间,无形的威压如沉云压境,笼罩四野。天地间静得落针可闻,只待那定人生死、断命运走向的一刻到来。 与此同时,沈家密室内,空气也近乎凝滞。 “沈芷悠!”云铮齿关紧咬,额角青筋暴凸。 热汗浸透了他的鬓发,一袭亵衣紧贴着他的肌理,只见他怒吼一声:“你究竟是在祛魔,还是养魔?为何它在我的体内游走得愈发猖狂了?!” “噤声!”沈芷悠目色凝若寒霜,呼吸近乎屏绝,指尖银针悬于云铮腕间寸许。 她一只手稳如磐石,不敢有半分偏移,另一只手将三爪风与山归子捣成的药泥,敷在云铮剧烈跳动的腕脉上。 “这是压制蛇毒的草药,你必须给我忍住了!”沈芷悠声线低沉。 “小瞧我?”云铮话还没说完,又痛苦得叫出了声。 “都说了让你忍住了!”沈芷悠只得耐着性子,字字凝如铅坠般道:“你现在感受到的万针穿身之痛还不算什么,之后是五感通明之极,直至灵力魔息……同时失控。” 沈芷悠轻抚过腕间缠绕的碧鳞青蛇,那小蛇昂首嘶鸣,幽瞳寒光流转。 “此乃禺强上神佩戴的珥蛇,随神祇掌北冥寒水、凛冬之威。幸得其一丝真神之意,可缓万载水毒,亦能……”她目光沉沉压向云铮,“压制你这身魔龙之血。” “另有一物,”沈芷悠抬眼,看向云铮因剧痛而变得赤红的双眸,“是我于南疆偶得的灵蛊,经我炼化改良,已成药引,它将引你体内龙息尽数离体,只是——” 沈芷悠一字一顿,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云铮的心,“此法过后,你一身修为,十不存一。” 她表情凝重,语气深沉:“纵有重修之日,可九宸天收徒只纳十五稚子,只怕云公子的登仙之梯,就要在此斩断了。” 沈芷悠凝眸问道:“此术一开,再无回头之路,你可想清了?” “九宸天!”云铮喉间溢出一声惨笑,“还是算了吧…… “我们云家何曾有过选择?若今日不走他们定好的道,那当年为我云家担下滔天干系之人岂不白白牺牲! “如今的云氏满门……谁又能逃得过帝王的清算?更何况我本就是魔之后裔……还妄想问道九宸天,仗剑伏魔邪? “哈哈哈!本就是痴人说梦啊,痴人说梦啊!”云铮阖目,声音沙哑,似有一行泪从眼角渗出,“只是如今,这少年梦……也该醒了。” “别感慨了!”沈芷悠眸底厉色骤现:“凝神!” 只见她素手翻飞的残影掠过虚空,寒光一闪,九道银芒精准钉入云铮周身的死穴大关。 几乎是同一瞬间,沈芷悠腕间青蛇碧瞳骤然迸发出灼人幽光,口中凝练如墨的毒液直喷而出。 她当即催动灵核之力,将毒液击散成九缕,又以灵火炙烤银针尾端,引着这九缕毒液顺着针尾渗入,堪堪逼入云铮皮肉,直达其筋脉深处。 “啊!!!!!!”难以言喻的酥麻与剧痛,在云铮体内轰然炸开。 刺入穴位的银针嗡鸣不止,针尾震颤如蜂翅,连带着皮肉都泛起细密战栗。云铮身躯猛地向上弓起,喉间涌上腥甜,一口黑血裹着浓墨般的污浊,骤然喷溅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沈芷悠急分心神,引动身旁寒玉盒。刹那间,室内起了阵寒冰白雾,袅袅弥漫,而又迅速裹住云铮周身。 那青蛇蛇首倏然高昂,冲着玉盒发出一道尖啸,鳞甲幽光随之暴涨。盒中蚕蛊闻声而动,竟在冒头的瞬间化茧成蝶。 蝶蜕之时,一道莹白流光疾射而出,一头扎进云铮体表刚显露出的细密金色龙鳞缝隙,随后没入体内,瞬化成一把莹白利刃,于其经脉间生生切割。 原本蛰伏于血脉深处的玄黑魔息,被这利刃搅得无所遁形,它在云铮经脉中疯狂挣扎,欲要冲破皮肉。 沈芷悠见状,双手迅速结印,口中诵出古老晦涩的咒语。 随着咒音流转,珥蛇神力自她周身溢出,幻化成条条莹白丝绦,朝着魔息缠去。魔息越是剧烈挣动,缠丝便收得愈发紧致,宛若捆仙灵链锁住邪祟,叫它半点挣脱不得。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魔息几番挣扎无果,气焰渐弱,终是没了反抗之力。 可它刚要敛去气息蛰伏,却被白光丝线强势牵引着,硬生生拧作一股污浊暗流,尽数引入云铮心口之下。 那处生着一片色泽略深、逆向生长的异鳞。 世人皆传,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此鳞既是龙族一身精元与命门所系,更承载着龙族世代相传的最深秘辛。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云澜境特有的湿漉青雾里,天地似偷得浮生半日闲,静静绻在落霞边。 忽有一道惊雷撕破天际,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水汽蒸腾,氤氲弥漫,为这处人间烟火地平添了几分朦胧仙韵。 云漪坊内的大堂挤满了避雨的行人,堂内喧嚣鼎沸。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说书人坐在其中,正在唾沫横飞。他那只枯瘦的手将醒木拍得震天价响,听得茶客们屏息凝神,等待那扣人心弦的后文揭晓。 “且说那九宸天——”老说书人虽已年迈,可声调却抑扬顿挫、气如洪钟,“巍巍乎九重之高,渺渺乎无极之远——岂是凡俗帝王的天城所能及? “那可是真真正正、不染尘埃的仙家道场!” 他环视众人,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慷慨激昂道:“那九宸天的布局,仿的是神界九重天,层层递进,玄奥非凡——最下三重,是初窥仙途、汲汲营营的‘问道者’;中三重,是根基深厚、如日中天的‘步虚士’!” 说到这儿,他故意一顿,而后慢悠悠地呷了口粗茶,待吊足了众人胃口,才带着敬畏继续道:“而这上三重嘛——那可是真正超脱俗世、俯瞰众生的存在! “七、八重阁的修炼者,均是摸到成仙门槛的‘临仙君’,他们神通广大,听说寿与天齐。 “至于那最顶端的九重阁上——”他拖长了调子,又一次停在了最关键处,此时堂内落针可闻。 说书人屏气凝神,将声音再次压低,仿佛是怕惊到了什么无形的存在:“便是天下唯一的真神——郗霁神尊!” “传闻他曾是九重天上的战神,亦是当今世上的天地共主!”气氛被他烘托到了顶点,堂内众人也听得心驰神摇。 恰逢此时,一个不合群的声音出现了。 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纤尘不染的手,屈指轻轻叩了叩柜台。 那声音并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瞩目。 满堂宾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抹突兀的素白上。 来人面容清俊出尘,瞧不出确切年岁,自带一股疏离清冽之感,偏又透出淡淡的威压。 那双眸子,深邃不见底,像是一把审视万物的戒尺,让人不敢轻慢,只觉周身气息都需收敛三分。 他身着素简月白长衫,衣料上的青色流云纹在昏黄灯火里漾着浅淡银辉,若隐若现,唯领口六道方格纹格外惹眼。 那是九宸天上六重阁的标识,衬得来人这一身清素中,反倒添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尊贵。 说书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拿着醒木的手还悬在半空,枯瘦的手指僵着,忘了落下。 方才还是鼎沸的喧嚣,此刻的云漪坊已归于死寂,只余窗外传来的骤雨敲打着窗棂,发出声声碎响。 谢珩焉的声音清越,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掌柜,一间上房,需清净些的。” 谢珩焉又扣了扣柜台,掌柜方才如梦初醒,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连忙点头哈腰道:“有,有,有!仙……仙师请随小的来!” 掌柜躬着身子,后背已然渗出冷汗。 要知道九宸天的仙人,那可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是云端之上的存在! 即便这些人还只是“半仙”,可落在这些凡俗众生眼里,已是遥不可及、需要顶礼膜拜的神仙人物了。 谢珩焉的目光在说书人的身上淡淡扫过,面上不见任何颜色,浑身散发的冷冽却让说书人抖了个激灵。 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仿佛内心那点借神尊名头博取眼球的心思,都被这双寒潭般的眸子瞧了个通透。 谢珩焉并未停留,跟着诚惶诚恐的掌柜径直上了楼。他的身形挺拔,月白的衣袂拂过陈旧的木梯,不染一丝尘埃。 还没等说书人从无形的压力中缓过神来,堂内的角落里,一个头戴兜帽、气息阴冷的黑袍老者开了口。 穿透昏暗的光线,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最令人惊恐的是他并不避讳仙人的身份:“郗霁神尊分明是上古之神,你这昏者,何来真神之说?” 谢珩焉闻言,脚步一滞,并未停留。 只有回头张望的掌柜,在这极短的瞬间内,窥探到了这位仙人嘴角泛起的,那一抹极其浅淡、又转瞬即逝的弧度。 “仙师似乎咀着笑意。”掌柜猛地一惊,吓得连忙回正身子。 他可不敢轻易窥探天意,只好愈发恭敬地在前引路,生怕祸及自身。 直至掌柜领着那抹清冷的月白色身影,彻底通往二楼的幽暗转角后,大堂里凝固的空气才猛地重新流动起来。 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起。 “天老爷!那就是九宸天上下来的仙人啊——” “六重阁!说书先生刚说的中三重里的‘步虚士’!” “这等身份的人怎会来此?云澜境近来可不太平……” “嘘——噤声!仙踪玄妙,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妄加揣测的?” 议论声虽然压得极低,可难掩其中的好奇。 第11章 一潭浑水 谢珩焉步入厢房,袍袖微拂,一道无形屏障悄然落下,将外界喧嚣与潮湿尽数隔绝。 房内布置朴素洁净,窗外正对着云府那笼于沉沉落败之色的府邸。 他行至窗边,目光沉沉看向那片被雨幕笼罩的阴影。 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潮湿的窗棂上轻叩,不时发出的轻响低微,却带着某种奇特的、不易察觉的韵律。 “师兄——”谢珩焉蓦然对着空寂的房间轻唤一声。 空气微漾,方才在堂下开口说教的黑袍老者,此刻如鬼魅般倏然出现在了房中。 老者摘下宽大袍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眼神略带复杂地看向窗边的清冷背影。 “我早已叛逃九宸天,切莫再以师兄弟相称。”老者声音低沉沙哑,显着挥之不去的疏离,“怎是你接了这差事?” “六重阁中,唯我一身闲职,索性便领了这要差。”谢珩焉转过身时,窗外忽现一道闪电,短暂映亮了他那张清俊的侧脸。 谢珩焉的目光落在老者身上,轻叹声:“或许是知晓师兄你在此地蛰伏,这才派我来的。” “谢珩焉,我是老了,但不是蠢了!”老者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他冷哼一声:“你这话也就能糊弄九宸天的人,还想拿来骗我?” “师兄,你这话可是将我骂了两遍。”谢珩焉苦笑一声,“师兄来见我,是做好打算了?只是这水深得很,以师兄现在的实力,恐怕不该来的……” 老者被他给气笑了,“我不该来,你就该来了?如今你好不容易才迈过六重阁的门槛,根基尚未稳固,正该把全副心神放在大道修行之上。” “师兄——”谢珩焉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恳切,“你是知道的,一旦踏入九宸天,便身不由己,命不由己了。” 谢珩焉望向窗外云府那沉沉的阴影,喉结微动,嘴里捻着沉重道:“就连神尊他——” 话语未尽,意蕴已深。 老者浑浊的双眼闪过一丝痛楚与忧虑,言语中透着忐忑:“神尊……如今可好些了?” 窗棂上的叩击声停了,谢珩焉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前一阵子似有苏醒的征兆,可不知为何又沉寂了下去。” “神尊他……闭关多久了?”老者声音逐渐发涩,双目随着谢珩焉转入窗外的雨幕。 “已经十年了。”谢珩焉声音极轻,却蕴藏千钧之重。 此时,窗外又一道闪电劈来,谢珩焉看清楚了老者眼中交织翻涌的复杂。 “十年了……”黑袍老者喃喃重复,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已经……如此之久了吗?” 这轻飘飘的疑问,却如重锤砸在两人心上。 “师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弃吧,”半晌,谢珩焉开口规劝道:“世家早已浸淫多年,如今盘根错节,同气连枝。” 老者咽喉仿佛被记忆深处的灼痛给扼制住了,最终化作一声沉甸甸的的叹息。 谢珩焉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只凭你一人,终究是蚍蜉撼树,徒增血亡。” 窗外的雨点密集凶狠地砸在窗棂上,发出沉闷而持续“噼啪”声响。 谢珩焉的指尖又开始轻叩,这次是带着古怪却又舒心的韵律,它们接连穿过雨幕,精准没入对面那座府邸的结界之上。 老者眸中神色复杂,却难掩一丝欣慰:“你素来有股不弃之心,如今观之,这惊蛰引,竟已臻至静心之境。“ “师兄——”谢珩焉的气质陡然发生转变,他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冽从容,说道:“我希望与你不是敌人。” 谢珩焉脸上刻着化不开的凝重:“云府之事,绝非偶然。” “你在此地蛰伏多年,想必比我更清楚,这一次有多危险!”他寒潭般的眸子,深邃得仿佛能够吞噬幽光,“如今国库空虚已久,这里也只会有一个答案。” “珩焉……”老者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下,老者避开谢珩焉洞人心神的审视,嘴角扯出一个苦笑,“这里可是吞噬仙骨、腐蚀神魂的无烬魔渊啊……” “云家的清白竟可以来得如此简单……只因帝王一句话,黑的也能变成白!”老者别过脸去,猝然激动起来,眼中带着狂热与期许道:“哈哈哈——正好,正好啊!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云家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云炎!”谢珩焉叫出老者的名字,他平静的面容终于添了些人气,话语中深藏痛惜:“云家马上就要得偿所愿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弃?” “放弃?”云炎哈哈大笑,脸上癫狂之色越来越明显,“那狗皇帝还没死,你要我怎么放弃?!” “你都干了些什么?”窗外忽然阴风阵阵,似有异动之声从云府传来,谢珩焉出声质问:“你连云家都不放过吗?” “珩焉……你还是找个借口回去罢,这背后牵扯的,远不止一两个世家,是足以将九宸天都拖下水的魔……”云炎看向谢珩焉,眼里的癫狂又在一瞬归于平静: “这积压数年的怨气与邪祟,马上就能出来了!” “我走不了,也不会走。”谢珩焉恢复惯有的冷静,一如他当年在无烬魔渊时亦不崩于色的不疾不徐,“身在其位,自当担其责、护其土,纵死不悔。” “况且——”谢珩焉顿了顿,眸底深处掠过一丝难言之隐,“神尊闭关前,曾亲临过云澜境,我怀疑……” 云炎脸上瞬间褪尽血色,他惊声问道:“神尊他……怎会来此?!” “我猜与神尊的这次渡劫有关。”谢珩焉看向窗外的云府,“也许这一次——他在云澜境内。” “师兄——”谢珩焉忽又出声,言语中藏着央求意味:“但愿,我们真的不是敌人。” 此刻,窗外的雨势更加急了。蚕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地汇成水帘幕。 云炎硬生生将喉间那点要说不能说的话给咽了回去。他知道,九宸天的令旗一旦升起,便再无回头之路。 此时,云府府邸上空出现了一抹若有似无、却令人心悸的玄色之气,在雨水的冲刷下非但没有消散,反同活物般诡异地翻腾升空,在雨幕之中显得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 其色渐浓,一刹之间便如墨凝脂,那气似有污染精神的能力,只是遥望一眼,也会被那气息侵蚀神识。 “魔息?!”谢珩焉停住指尖叩击,一股无形的威压横扫而出,直逼远方的玄墨之气。 这时,他的背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混杂在破碎的雨声中。 “珩焉……”云炎指尖印诀翻飞,一道灵光瞬将谢珩焉困于原地,声线沉凝:“得罪了……此夜弥天,万灵归渊,这桩大计,容不得旁人搅扰。” “师兄!你怎会堕入魔道?”谢珩焉怒目圆睁,声音发颤地质问:“你怎可入魔!你向来不是最痛恨魔?!” “我痛恨的一直都是我自己。”云炎带着一种认命的苍凉,“云府深处,有上古残阵,与魔息同出一脉,其阵眼……就在弱水云矿之下。” “若我死了,麻烦你……用我龙骨封印它。”云炎抬起枯瘦如枝的右手,指尖萦绕着一丝极其微弱、近乎墨染的玄色气流, “此物早与我血脉相连,我非入魔,我本就是魔之后裔。” “弱水后的无烬魔渊被盘龙关的怨灵侵占盘踞,现已成小片鬼蜮,滋生了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非人力可敌。”提起无烬魔渊,云炎眼中的忌惮又深了几分。 “什么?!”谢珩焉听闻消息,心头剧震,连忙追问:“封印未开,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云炎不语,只是将那缕玄色气流弹向窗外,气流在半空化作一枚极其微小的、由死气凝结的灰暗符印,散发着不祥的幽光。 那死气扭曲挣扎着,与云府弥漫的玄色之气隐隐产生共鸣,云炎看向谢珩焉:“此魔印经我精心改良,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 云炎沉默片刻,难捺劝诫之意:“珩焉,我知道你打小就很有主意,但事已至此,你还是早作打算吧。” “师兄——”谢珩焉的眸光微动,目光掠过云炎枯槁的面容,最终沉声道:“解开我——” “两个时辰后,禁锢阵法自会解开。”云炎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夜阑时分,谢珩焉才得以脱困,他从阵法中出来的时候,云府上空的那片玄色之气已经鼓胀至深。 谢珩焉刚欲动身探查,那球形物体却倏然炸裂,迸射出赭红如血的烈焰岩浆,间杂未凝的玄黑之气四下蹿出,在云澜境内迅速扩散开来。 那岩浆一息便已炽烈如燃,它自虚空平地蹿起数丈高,又同火山赤焰喷薄而出,似乎要融了这云澜境。 弥漫的烟气在半空中显化出一张巨大无比的魔龙轮廓,它似活物般疯狂抽取云府深处的浓稠黑气。 那魔龙张开巨口,发出撕裂神魂的凄厉哀嚎,一股浓稠如质的黑气自它口中喷涌而出,直指沈府旧址方向。 黑气瞬间染污了小半边雨夜的天幕,顺着雨水汇聚人间。 阴冷、暴虐、怨恨、贪婪,只是沾染一瞬,便可将其笼罩在内的生灵,拽进梦魇之中。 此刻谢珩焉神魂剧痛,宛若万针齐扎,即便有先前设下的无形屏障阻隔,耳内蜂鸣仍渐成金石交击之锐音,似要穿耳而入。 他脸色惨白,口鼻耳中渗出血丝,受不住剧痛闷哼出声,踉跄扶着桌角,才堪堪立稳身子。 只是那双眸子,依旧立得很稳。念随心动,谢珩焉手中的惊蛰引已经锁定黑色魔龙。 孰料云府上空的滔天异象,竟为沈芷悠助云铮拔除魔息所引之剧变。 沈府旧址的芥子空间中,沈芷悠为云铮剥离逆鳞的刹那,不仅开启了龙族的某座古老封印,破开了云府中的上古阵法,更刺激了蛊毒发作。 “该死,云炎这老东西居然利用我!”“沈芷悠”看着昏睡过去的云铮,突然动了杀机,有一刹那的冲动,想宰了云铮泄愤。 可这都被沈芷悠给硬生生拽了回来。 “沈芷悠”不知道的是,云炎还利用这个机会,召唤出了依附于阵眼的一缕上古魔龙残魂。 而这残魂在云炎的有心控制下,瞬间失控暴走,这才有了显化于天地的一幕。 “师兄,你竟然为了复仇……真把云府当做赌注了。”谢珩焉眼看局面即将失控,念头飞转,他的目光渐变深沉,最终落在了王家。 更确切的说,是邪祟缠身的王旭身上。毕竟魔龙残影已经引来九天十地的瞩目,若不祸水东引,恐会彻底暴露云府身负魔龙血脉的秘密。 唯有此计,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谢珩焉垂在袖中的指尖悄然掐诀,一丝极为精纯的王旭本源气息,被他以术法隔空掇来。 先前他从师兄那儿截留的少许本源魔息,此刻也能被物尽其用。 可他怎么总有种被云炎算计的错觉。 “算了……也没有其他好办法了。”谢珩焉将二者巧妙相融,那气息便同一枚暗箭,被他施以秘术弹向魔龙残影中心。 事成之后,谢珩焉并指如剑,腾升而起。他自凌空虚划,磅礴灵力便在雨幕中勾勒出一副玄奥繁复的符文画卷。 这些符文自行勾连,浑然天成一张天网,将这魔龙全数兜入其中。 紧接着左手翻转,他迅速分化出数道清辉飞向城中各处,以此来修补凡人被魔息侵蚀的神魂损伤。 功成最后一刻,云铮忽然惊醒,“沈芷悠”与他一同喷出鲜血。 “别动!”“沈芷悠”伸手按住即将暴走的云铮,“那人目前是友非敌,且祛秽所耗心神巨大,他分身乏术,没空来管我们。 “更何况国库空虚已久,你的身份必须是真龙之后……所以他才会选择为我们遮掩一二。” “沈芷悠”回正身形,毫不犹豫将那片逆鳞中蕴藏的磅礴魔气,强行纳入体内,蛊毒果然被抑制了! “你怎么知道……?”云铮被她的猝然之举惊得一怔,失声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此乃魔息!稍有沾染便会侵蚀修炼根基、搅乱神魂!” “正是因为它是魔息本源,你别忘了——”沈芷悠脸上露出一个惨淡微笑,唇边血迹殷红刺眼,“我的先祖是沈青!” 她的声音微哑,“你需要摆脱魔龙后裔身份,重振云家,登上九重天,而我则需要大量魔息来抑制毒发。” “放心,我既拿了你的逆鳞,你们云家便不欠我的,我与你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沈芷悠先一步点破云铮的难言之隐,眸中似乎还掠过一丝异常。 她刚欲前往密室炼化魔息,却见云铮眸光骤暗,声音里掺了些许凉意:“我原以为没有希望的……血脉能改……这等事,我只在人间话本里见过。” “这不是改变血脉,上古魔龙本就是真龙,只不过当年坠了魔罢!”“沈芷悠”紧握手中逆鳞,“世上打压魔修,口口声声不屑与其同流合污,是因正邪? “不过是因邪修功法往往速成,力量强横霸道,令人敬畏又恐惧罢了。 “龙族血脉之事,本就复杂诡谲……”“沈芷悠”抬眼看他,“我虽明白身份清白对于正统仙门有多重要,可我不能理解,这何至于成了你的心魔执念。” “你以为这强大的魔息,都是上古残阵和那魔龙残魂的吗?”“沈芷悠”掷地有声,“有一半是你的! “只不过你体内潜藏的真龙正统之力过于强横,一直在帮你压制血脉中的魔息罢了。” “只差一点!”“沈芷悠”的声音透着森冷,揭露出残酷的真相,“方才我在剥离逆鳞之时,你只差一点,就彻底入魔了。” “我……”云铮心神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沈芷悠,眼中满是惊疑与不解,“你……你怎会……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告诉你一个秘密——”“沈芷悠”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眼底深处似有流光掠过,“因为……我不是沈芷悠。” 云铮怔然盯着她那半开玩笑的面容,不置可否地失笑道:“多谢。” “沈芷悠”颔首点头,她招了招手,转身进入密室。 这时,雨更大了。 雷声轰鸣震耳,惊醒了梦中人。 于惶惶不安间,一道邪祟黑影裹挟着令人心悸的魔气,自云府冲天而起,朝着王府方向遁入。 谢珩焉的素白身影在虚空中显得愈发得孤绝,他的眸色冷厉如冰。他隐隐感觉这场魔息之变的背后,似乎还有一只手在推动着一切。 只是这推手阳谋尽出,直白却又让人不得不入局。 果真,云澜境这潭水,是越来越浑浊了。 第12章 大夜弥天 晓色初分,薄雾如纱,漫过云漪坊前的青石板路,直至延伸到了云澜境的王府高墙下,才不甘地缓缓散去。 今日王府那两扇威严的朱漆大门竟罕见地紧紧闭合,门上那对狻猊兽首衔着的铜环沉静垂落,门旁连个值守的门房也瞧不见踪影。 平日喧嚣热闹的王府透着一股与晨光格格不入的死寂。 谢珩焉立于阶下,广袖拂动,垂于袖中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捻,数道无形的气劲便轻叩在厚重的朱漆大门上,一声接连一声。 沉闷的“咚咚”声由缓转急,力道渐沉,在寂静的街巷中显得格外突兀。 过了好一会儿,大门才从里面被拉开一道缝隙。 新任管事王福的那张老脸从中探了出来,他的眼下乌青、头发散乱,衣衫皱巴巴沾着血渍。 “九宸天谢珩焉领师门之令,前来为贵府查清邪祟之事。”谢珩焉正色道。 王福显然没曾料想门外站着的竟是九宸天的仙师,脸色“唰”地一下惨白,只剩窘迫与仓惶。 “仙……仙师?!”王福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与惊吓。 他手忙脚乱地将门拉开,身体下意识躬得更低,说话开始变得结结巴巴的,“您……您怎会来得如此早……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未能远迎,仙师恕罪!快……快快请进!” 王福鬓间冷汗涔涔落下,虽开了门,身子却下意识拦在谢珩焉的去路上,心中急转着如何才能将这尊大佛打发走的主意。 谢珩焉的目光平静掠过王福,最终停在了王府门内的混乱上,他的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血气弥漫,不止如此! 那隐藏于晨间清雾的冷冽下,混着一股阴湿土腥与腐朽的气息,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就在此时,府内深处蓦然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叫喊声:“啊——啊!我要杀——全把你们给杀光!” “你们阻止不了我的!” “大夜弥天,万灵归渊!” 这癫狂呓语的嘶吼中蕴藏着深重的魔念与疯狂,远超于谢珩焉之前的所见所闻。 这句话……好耳熟! 是了!他不仅在神尊的手札中看到过,就在昨夜,云炎也说了同样的话。 谢珩焉心头猛地一沉,昨夜那道被他以术法引向此地的魔息,竟不知何故在王府发生了异变,就像是被蓄意催化成了某种更为纯正的魔息! 他踏步而入,被铁链巨力挣动时的“哐哐”声吸引。 声音之大,响彻天地。 “按住——封住他的嘴!别让他咬舌!”一声暴怒的咆哮倾轧而来,震彻整个王府。 门后的王福如遭雷击,身体剧烈一晃,瘫软在地。 他带着央求的哭腔,跪着向前,双手紧紧拽住谢珩焉的衣袂,一边以头抢地,一边涕泪横流:“仙师!仙师救命啊!” “公子他……似乎又入邪了……今日从寅时起,突然暴起杀人! “要不是家主接了皇命及时赶回……我们恐怕……就都死了!”王福的声音几近崩溃,“现在……只怕是家主也要撑不住了!求仙师发发慈悲,救救公子!救救家主!救救王家吧!” 谢珩焉未答,不着痕迹别开王福的手。他当即化作一道模糊虚影,循着那嘶吼源头径直跨入。 王府内,触目惊心的狼藉直面而来。 廊下各处角落散落着血肉碎片,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奇异花香,及新鲜血液的腥味。 四周蜷缩着侥幸活下来的仆役,他们一个个惊若鹌鹑,自觉躲在角落,麻木和惊恐占据思想高地。 直至看到谢珩焉的来到,这些人的眼里才萌发出求生的光。 谢珩焉用灵识牢牢锁定东院,那里翻腾着属于无烬魔渊的狂暴本源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作实质。 那魔息幻化成一朵悬于虚空的巨大彼岸花,朝外散发着不祥的黑色魔光。 “怎会如此?”谢珩焉心觉怪异,那投入王府的魔息经他净化,分明只有一层徒有其表的壳,怎会引发这等惨案?莫非王府真有他察觉不了的邪魔作祟?! 近至东院,其内景象更为骇人。 院门歪斜不说,门板上赫然出现几道深达一尺,边缘带着焦黑痕迹的指痕。探近几步,随处可见穿肠破肚的死尸,死状极为惨烈。 仅存的几名兵卒相互搀扶着靠在墙边,他们人人带伤,铠甲破损,身上血迹斑斑,眼里满是力竭后的麻木与恐惧。 这时,厅内再次传出锁链挣动的声音,混着似野兽般的低吼,在众人耳边炸响,令人头皮发炸。 谢珩焉移步走入正厅,只见一个巨大青铜香炉被拍瘪嵌入墙内,那四周同样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刻爪痕,附带着焦黑与腐蚀之迹。 地上的腐烂肉块与断裂的兵器碎片混杂一起,发出令人恶心的腥气。 而那堂内正中央,王旭正被数条臂粗的、刻满古老符文的玄铁锁链紧紧捆缚着。 他疯狂扭动、不断挣扎,一双眼睛赤红如血,整个瞳孔已经被暗红色的邪光完全覆盖。 素色的衣衫破开道道豁口,他裸露的皮肤下,能够清晰看见道道黑气不断游走在他的经脉之间,或暴突而起,又或疯狂流窜。 直至黑气从王旭七窍中蹿出,他体内的魔息才肯罢休一刻。 王崇山不断加大锁链上的符文之力,封印加持的能量驱策玄铁锁链朝着王旭皮肉噬入。 但是王旭的挣扎过于猛烈,那锁链上的符光暗明交替,不时发出微末的嗡鸣声,以示不屈的意志。 就在符文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王旭体内的黑气一涌而出。只一个照面,七八名筋肉虬结的兵卒,就被王旭体内蹿出的黑气一击即飞。 “魔障,竟敢放肆!” 只见谢珩焉指尖疾点,精准落在王旭眉心、心口、丹田之上,每一次点落,都有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符没入王旭体内。 那符印繁复玄奥,蕴含着浩瀚的肃清之力。 “呃!!!!!!啊!!!!!!” 王旭身体猛然弓起,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七窍逸出的黑气变得更加狂暴,它像是在做临死前的反扑,反倒是愈战愈凶。 在数个交锋后,魔气终是节节退败,主动退回王旭体内,在他肤下虬结成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活物。 只是它不时横冲直撞的,以示着它的不屈与反抗意志。 王旭痛不可遏,十个指头攥得死紧,他的头使劲往后仰着,整个身体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近似献祭式的姿态。 谢珩焉眸中寒光更盛,他左手掐诀,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凌空飞速划动。 随着指尖轨迹,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金色丝线凭空凝结,迅速交织成一张覆盖王旭全身的细密光网。 “镇!” 随着一声敕令,光网刚一成型,便骤然收紧。它如附骨之疽般死死贴合在王旭的肌肤上,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直到那股魔气再难动弹半分,才肯停歇。 谢珩焉双手结印,一枚更为凝练的金色符印,被他重重推向王旭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中。 “噗——!” 王旭身体犹如重创,他猛地僵直刹那,紧接着一大口粘稠如墨、散发着恶臭的黑血自他口中喷溅而出。 黑血刚一落地,冒出“滋滋”的腐蚀之声,化作阵阵黑烟。 与此同时,王旭皮下流窜的黑气变得迟缓起来,暴凸的血管也平复下去,只剩下那微弱起伏的胸膛,和他嘴里断断续续发出的“嗬嗬”声。 虽然他的眼睛仍旧赤红如血,可其中的疯狂与暴戾却已消退。 几名死里逃生的侍卫脱力跌坐在地,他们大口喘着粗气,看向谢珩焉的目光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激。 “多谢仙师。”王崇山出言道谢。 他的状态,瞧着也不甚好,左肩甲几乎完全脱落,露出被撕裂并染血的里衬。 那胸甲上布满了寸劲十足的爪痕和剧烈撞击造成的凹陷,坚硬的铠甲上更有一处,被某种极具腐蚀性的力量熔穿了一个小洞,边缘呈现出焦黑的痕迹。 王崇山指缝仍有温热的鲜血渗出,滴在了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砖上,可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一夜鏖战耗尽了他的精气神,王崇山古铜面色此时灰败如枯槁,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他紧紧盯着昏迷不醒的王旭,目光中压抑着滔天的愤怒与撕心裂肺的痛楚。特别是当谢珩焉的身影出现在这片狼藉中时,王崇山的恨意无以复加。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动了下,紧接着又猛地咳了几声,那撕裂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和铁锈味:“还请……还请仙师救旭儿!” 谢珩焉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眉宇间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倦色,暗示着镇压之法的巨大消耗。 “王将军,”谢珩焉声音清冷、字字千钧,“王公子非寻常入魔,乃是由上古魔种在他体内苏醒,这魔霸道异常,恐难逃邪煞蚀魂的命运。” 谢珩焉眸光微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昨夜至今,短短几个时辰,这魔种竟已侵蚀至此等境界,这速度实属诡异。” 第13章 解救之法 “王公子体内魔息虽被我暂时压制,却仍有重蹈覆辙的风险。”谢珩焉语声微顿,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若无外力强行镇压并彻底净化,最多七日,王公子必当神魂俱灭,魔躯大成!” “在下不才,竭尽所能,现也只能……再为公子延命三日。”谢珩焉的断言,如同九天劫雷轰顶而下。 “噗——!” 王崇山再也抑不住胸口翻腾的气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刺目的殷红。 王崇山颓然退后半步,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空了筋骨。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谢珩焉,喉头滚动片刻,嘴唇翕动,却连一丝呜咽也发不出来,唯有粗重绝望的喘息在堂内回荡。 “传闻混沌之力对消弭此等上古邪煞有奇效,然混沌之域凶险莫测,身负混沌之力者更是万中难寻其一,且多为心智混沌痴愚之辈,不堪驱使……” 谢珩焉脑海中极快地掠过九宸天上那位深居简出的身影,可郗霁神尊闭关已久,更何况远水难解近渴。 此念不过瞬息,便被压下,眼下唯剩行险一搏之计,谢珩焉想到了松龄阁! 当谢珩焉正准备说出时,厅外骤然传来一阵喧哗。 “少爷——!”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扶着肚子,哭喊着冲了进来。 来人正是绿萝。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衣服上还沾着血迹,旁边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正费力搀扶着她。 王崇山本就处于暴怒的边缘,哭哭啼啼的声音更加惹他厌烦,更何况这卑贱竟敢直冲东院,扰乱仙师思考。 他顿时怒不可遏,眼中杀机毕露:“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人——将这贱婢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两旁兵卒闻令,一拥而上。 谢珩焉眉峰微蹙,刚欲阻止。一声嘶哑却饱含狂怒的吼声拔地而起:“不可——!” 竟是昏迷的王旭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猛地挣扎起身,牵动着身上玄铁锁链哗啦作响。然而他刚一发力,便触动了某种无形禁制。 谢珩焉种下的符文骤然亮起刺眼的金光。 “啊——!” 王旭发出一声痛极的叫喊声,强大的反噬之力如同万锤折骨,令他浑身抽搐,不自觉蜷缩起来。 “少爷——”绿萝急忙上前抱住王旭。 “走——”王旭额角青筋暴跳,他使出浑身力气推开绿萝,冷汗再次浸透他的衣衫,“离我远一点。” 谢珩焉察觉到了王旭体内此刻异常,这好像是…… 可还没等谢珩焉理清头绪,绿萝又发出更为凄厉的哭声,“少爷……救我!” 两名兵卒架起绿萝,高擎而行,欲拖往空地乱棍打死。 “我看谁敢动她!”王旭强忍着蚀骨剧痛,一双猩红的眼死死瞪着那些兵卒。他的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锁链被他挣得铮铮作响,竟又出现了几分鱼死网破的癫狂气势。 “旭儿!”王崇山厉声喝止,声音因极度愤怒的吼叫而变得沙哑,“你还嫌不够乱吗?休得胡闹!” 恰在此时,王夫人急步冲进门内。 她一眼便瞧见了哭哭啼啼的绿萝,顿时柳眉倒竖,怒火中烧:“好你个下作的小贱婢!不仅勾引少爷,坏我儿大好姻缘,如今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坏我王家好事?” “咳咳咳——”王崇山立即出声提醒,谁知王夫人根本不予理睬。 “我王家可不认你这等狐媚子,更不会认你肚子里那个不知来路的野种!” 王夫人越说越气,她指着绿萝鼻子骂道:“况且那王大壮一直对你贼心不改,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早已珠胎暗结,如今想赖在我儿头上,好成全你飞上枝头变凤凰!” “夫人!”绿萝哭得几乎快要背过气去,她匍匐在地,声声泣血:“绿萝从小在王府长大,侍奉主子们十几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您……您当真不知吗? 谢珩焉眼帘低垂,立在一旁,指尖于广袖间一屈一伸,一个极其微小的灵力印记便瞬间勾勒成型。 无形屏障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漾开,将外界所有哭嚎、斥骂、争执给隔绝开来,只余一片诡异的寂静。 绿萝本就心性冷傲,先前屡遭王夫人轻慢折辱,心底早积了怨怼。正当她恨意难压之际,眼底却倏然掠过一抹难察的猩红。 体内蛊虫似有感知,悄然窜入她的识海,一口吞了她的怨憎。 转瞬之间,绿萝敛去锋芒,重新恢复成楚楚可怜的模样:“少爷待我一片赤诚,我腹中骨肉,也确是王家血脉!求夫人明鉴!” 绿萝与王夫人的争执,句句落在王旭眼里。自古婆媳难处,嫌隙易生,这般剑拔弩张的光景,正刺激得魔息复又在他体内蠢蠢欲动。 直至王崇山心力交瘁,这场闹剧已经足足维持了半盏茶的功夫。 “闭嘴!”王崇山沉声喝止,目光转向王夫人,“你们再吵下去,仙师刚为旭儿设下的封印,就要废了!” 绿萝与王夫人四目相对,又齐齐望向王崇山,见他神色沉凝、怒意勃发,二人才敛了剑拔弩张的气焰,悻悻然闭了嘴。 谢珩焉袍袖微拂,悄无声息撤了静音术,他双眸沉凝,接续着先前的对话:“昨夜云府魔气冲霄,但最终魔息却如寻归巢之鸟,直扑王府而来!” “纵无烬魔渊封印势微,致使魔气不断渗透人间,但此息也不该如此剧烈。”谢珩焉的声音陡然转厉,“或与王府邪祟作乱有关,两者相互牵引而成……”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崇山一眼:“这恐怕才是王公子濒临魔化的罪魁祸首,如今王公子身上的魔息关乎到了无烬魔渊,此案……怕是已经超出了王家家事范畴!” “云家如今身负魔龙之疑,悬而未决,此事又与云家牵连——”谢珩焉踏前一步,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只见他神情淡然:“事关王府、云府清誉,更系云澜境亿万生灵之存亡,望将军摒除私念,以实情相告!” “仙师,并非我不说——”王崇山无奈道:“实属我确不知晓,我接连盘问府中杂役,皆未见府内存有邪祟,在我看来,确属无稽之谈。” “可坊间却在传王府常伴金铁交鸣、战马嘶鸣声,更有人声称在王府中看到了持着残破兵器的阴兵。” “当然——”谢珩焉见众人不答,便自顾自道:“在下接九宸天之令,只为彻查魔源一事而来,此事确实不在我的职责之内。” 听到这里,王崇山与王夫人暗暗松了口气。 谁知谢珩焉话锋一转:“若将军对此毫无头绪,可请斩妄台前来。” “这……”王崇山讪讪而笑:“这点小事,还是不必麻烦九宸天的仙师了。” “哦?”谢珩焉漫不经心地瞥了王崇山一眼,“此乃将军家事,将军自决便可,在下不过略提一议。” 王崇山忙陪上笑脸:“多谢仙师体谅。” 谢珩继而道:“将军,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三日后想借贵府演武场一用,恭请松龄阁阁主亲临,行溯灵归源之法,当众验明云铮血脉本源!” “你为云家小儿验明正身,何以要用我王家场地?”王夫人面露不解,当场将心中疑虑问出。 “那沈芷悠与云铮私相授受,纠缠不清,吾儿因此沦为云澜境的笑话!”王夫人眼中燃着猜忌与恨意,“仙师,你让我们如何信松龄阁能够秉持公允?!” 这其实也是大家心中的疑虑。 “王夫人——演武场常年习武练兵,积蕴凛凛罡气,有涤荡邪祟、抗衡魔气之效。” 谢珩焉周身气息骤然直降。 沉重的压力让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他却坦然自若,继续道:“在下正是因为恪守公平公正的原则,才择王府作为验明之地。 “我知晓你因沈家姑娘师承松龄阁,疑虑深重。”谢珩焉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安定人心的威严,让人不自觉信服:“然,我既在此处,便不容半分私情玷污于此! “况且松龄阁阁主吕明轩执掌生死之法,悬壶济世之名响彻寰宇,其品性修为,天下人皆知! “将军、夫人,莫要因私废公,坐等魔祸燎原,待到吞噬整个云澜境时,恐会悔之晚矣!” 谢珩焉继续规劝:“将军、夫人有所不知,这溯灵归源之法,需以混沌之力施展,或许吕阁主那儿会有救令公子的办法。” “仙师所言当真?”王夫人眼睛一亮,急声追问。 “自然。”谢珩焉目光如刃,施以软硬齐下之计:“更何况……令公子这副魔气缠身、命悬一线的模样,王家又能为其遮掩多久? “一旦魔气失控外泄,或被朝廷闻风而至,届时彻查王府……到那时,王家世代忠烈之名,是保是毁? “将军难道真要为了这点无端疑心,误了公子最后一线生机,令王家遭至万劫不复?!”谢珩焉步步紧逼,诛心之问如同重锤。 “此乃辨明魔源,厘清真相的最佳之选,亦或是救令郎性命的最后契机!” 谢珩焉最后的审判之言,让王崇山如秋中残叶,一瞬枯黄。 在谢珩焉的逼视下,王崇山脸上褪尽的血色又一涌而起,他的喉结艰难滚动,纵使有再多愤怒、不甘与猜疑,都在救治王旭的最后一丝希冀中,被彻底碾碎。 “好!便依仙师所言……三日后,王家演武场……恭请松龄阁阁主驾临……断此公案!”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艰难挤出,附着认命的悲鸣,声音中带着哀求:“只求阁主与仙师……届时务必施以援手,替小儿……拔除魔种!救我儿性命!” 谢珩焉行叩晷礼,郑重道:“在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上所托,不负王家英烈之忠。” 第14章 是个误会 仅一缕魔息入体,反噬便同地狱业火般席卷而来。它顺入沈芷悠的经脉,附带着灼烧撕裂的痛感。 沈芷悠顶着最后一丝清明,心念微动,驱策着蛊虫操控绿萝。借由秘术牵引,才使得王旭体内魔息在极短时间内爆发。 谁知体内的那个“她”却抓住时机,蠢蠢欲动,借着血祭离魂蛊,漾起一缕微弱却诡异的红光。 一个阴影从黑暗中缓步走出,“看来吸收了她以后,你确实变得更像你了。” “什么你啊我的?”“沈芷悠”蹙眉,心生不悦,“可否说点让人听得懂的话?!” 那阴影轻笑一声,“以后你自会知晓。” “沈芷悠”当即翻了一个白眼,随后闭上了眼。 她的指尖凝起一缕灵力,只是这灵力势微,像是燃不起的火星。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那阴影捂着胸口,故意作出一个受伤模样。 “你借绿萝之眼,窥得魔息入王旭之体,便想着利用绿萝,借赤情咒来激化王旭心魔,催生魔息异变。”那阴影中人说到这时,暗影骤凝,戾气陡生。 他一只大手死死扣住“沈芷悠”的后颈,迫其头颅后仰,痛苦张开双眼。另外一只手紧紧捏住“沈芷悠”的下颚,拇指用力擦过她的唇,俯身贴在“沈芷悠”耳边:“你心系于他?” “沈芷悠”指尖那点微光由虚凝实,当即化作一道能量涟漪,将她眼前之人震得后退数尺。 只是这番操控,榨干了她所有灵力,现下别说搅扰王家,就是连个普通人,她也对付不了,于是使出美人计,转守为攻:“你只关心我喜不喜欢云铮?” “沈芷悠”向前逼近,探身问道:“你与她为何皆对卫九渊另眼相待?只因其是混沌之体?” “还是说……”“沈芷悠”唇角勾起一抹玩味,“你们之间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我与她?该是你与我才对!”谁料那阴影陡然纵声长笑,“你与她……本就是同一人。” “沈芷悠”声冷应道:“你记住了,我跟她,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人。” 夜色如墨,凄清月色穿薄云筛落,依稀勾出药田轮廓。 卫九渊躺在药材堆上,以手支颐遥望月空。 四下虽静,心底翻涌的燥热却半点未歇。身侧的不远处,就是最好的印证,散落着卫九渊失手打翻的药材。 此药名为“缠心刺”,干燥后脆如枯纸,须得轻拿轻放,且通体覆有细密透明的倒刺。 往日里,卫九渊戴着沈芷悠特制手套,从不觉整理药材费力。可如今,裸露的指腹被倒刺扎得满是红点,又痛又麻,连带着指节都泛起红肿。 自己已经多少天没见到沈芷悠了? 卫九渊看着破损的手套,心里牵挂又沉了几分。他准备重新起身,正欲拾起最后一根缠心刺时,猝不及防的剧痛猛地钳住了他的手。 卫九渊屈身按住腕脉,原本藏于脉息间的蛊虫,像是突然受了惊,正在经脉中疯狂乱蹿。 “呃——!” 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卫九渊的喉间溢出。 神魂剧痛难忍,他死死捂住心口,脸色在月光下白得骇人。这种痛贯彻骨节,正在以某种毁灭性的力量强行撕裂他的全部。 沈芷悠的声音在耳畔重响:“此蛊名唤‘同心’,你若遇险,天涯海角,我亦能感知,我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 那夜月色皎洁,落在沈芷悠的素色衣袍上,她手托瓷匣,问道:“小九,你相信姐姐吗?” 沈芷悠将匣递近,匣内伏着一只血红蛊虫,百足之上,皆流转着微末红光。 她的眸光深不见底,隐喻着一种决绝之意,“你若信我,便吞下它,我定想尽办法护你周全。” 卫九渊的视线掠过蛊虫,最终落在沈芷悠的脸上,他发现她的脸上似乎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紧张。 可卫九渊不知道的是,她藏于袖中的指尖已经用力得丧失了血色。 “好。”卫九渊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沈芷悠指尖凝出一团白色灵力,她小心引那赤红蛊虫没入他的血脉,随着一道红光大作,“同心蛊”已成! 卫九渊猛地一颤,心间痛楚短暂却又尖锐异常,仿佛有一根冰线直入心脉,与他神魂相见。 “忍一下,很快就好。”沈芷悠额间沁出细密汗珠,在月色下泛着微光,她的双手紧紧攥着他。 未几,沈芷悠才松开这口气,“好了。” 卫九渊感觉全身剧痛消退,腕脉处的肌肤也已光洁如初。 沈芷悠苍白唇边勾起一抹微笑,“小九,从今往后,你的安危,便系在我的身上了。” 她的语气笃定挚诚,仿佛许下一个郑重誓言。 直至此刻,卫九渊才恍然,当日烙入他神魂的灼痛,并非蛊虫所攻,而是沈芷悠的生命之火。 “原来……姐姐当日所言,竟是这个意思。”如今此间将熄,警示安危的同心线正在崩裂,生命本源在卫九渊神魂之内,发出绝望悲鸣。 “姐姐……”悔恨与恐惧交缠,卫九渊此时无比痛恨自己竟然误会了她与云铮,他眼瞳里的茫然已被某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彻底填满。 卫九渊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好似整个天地间,只剩心口传来的焚尽万物的剧痛。 这动静惊起了值夜的药圃先生,他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怒火朝天的咆哮间还裹着浓厚的睡意:“卫九渊!你这夯货!” “磨磨蹭蹭弄到现在还没弄完?”昏黄的光一晃,照亮了卫九渊苍白的脸,药圃先生吓得彻底惊醒,“你怎么这副模样?” “喂——你装什么死狗?!”纪先生的灯笼几乎快要戳到卫九渊脸上,蜡油的热气和刺眼的光线,烫得少年下意识偏头躲避。 “一筐缠心刺!你他娘的择到现在还没择完?!你这双手是木头雕的还是泥巴捏的?废物!蠢货!松龄阁养你,还不如养只看门狗,狗恐怕还能叫唤两声呢!” 纪先生的叫骂声引来了几个值夜偷溜出去打牙祭的弟子。 李虎和赵小六勾肩搭背地走到近处,脸上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戏谑:“纪先生,您跟个痴儿较什么劲?” 李虎抱起胳膊,声音拖得长长的,脸上堆满了幸灾乐祸,“瞧他这怂样,见了我们哥几个,抖得跟个破筛子似的。” 赵小六嘿嘿一笑,上前半步,随即毫无预兆地抬脚踹在了卫九渊的腰腹上。 赵小六这一脚力道不轻,害得卫九渊闷哼一声,身体再次痛苦地弓了起来。 赵小六呸了口痰,愤然道:“就是,废物!这点活都干不利索!” 李虎亦来了兴致,两步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卫九渊,右脚抬起碾在他撑地的手背上,稍一使力,便将那缠心刺的尖儿扎得更深,直至卫九渊的指骨泛白,“废物就是废物!” “我听说你那个好姐姐,最近跟云府的云铮公子走得可近了!”李虎高兴地像是要跳起来,看着卫九渊身躯一颤,他刻意拖长尾音,满意道:“最出双入对的,啧啧啧!真是羡煞旁人啊——” 卫九渊的身体瞬间绷紧如铁,赵小六见他似有反抗之意,抬脚又踢在了他的腰腹上,接着啐了一口:“呸!傻子,你还不明白吗?人家沈大小姐啊——已经攀上高枝儿了! “云府什么门第?云铮公子什么人物?人家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小六一边说,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藤条:“谁还会记得你这又傻又废的拖油瓶?你姐姐早把你当块破抹布给甩了!没人要的废物玩意儿!” 李虎接过藤条,一扬手便狠狠抽在卫九渊的胳膊上,“醒醒吧,傻子!你姐姐不要你了!” “被抛弃的废物!” “现在沈大小姐眼里只有云铮!” 纪先生的怒骂,灯笼刺眼的光,同门恶毒刻骨的哄笑和拳脚,还有那如同毒蛇钻入耳膜的声音…… “你姐姐不要你了!” “跟云府的云铮公子……出双入对” 这些声光影绰,遥远得恍若隔世。 “不!不要!”卫九渊的神魂深处骤然有个念头狂戾而起,疯狂撕扯着他,瞬间吞没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要去沈芷悠的身边! 现在、立刻、马上! “凡阻我者……杀!杀!杀!”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狂暴之力,此刻如沉寂万载的火山喷薄而发。 卫九渊猛地站起,眸中燃着似要噬人焚世的疯狂烈焰,然而纵使邪火焚心、骨血欲沸,他也不肯半分逞凶泄愤,只是一味地死死咬牙强撑。 掌心被他指甲掐得深嵌肉中,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染透指节,一时气血翻涌,致使他倏然喷出一摊猩红之色。 卫九渊抬手拭去嘴边血迹,想着干脆借着这股邪火,了了松龄阁这桩事。 他捡起地上藤条,在纪先生等人的惊愕中,三下两除二的将几人绑了起来,随后化作一道黑色飓风拔地而起,一瞬没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朝着沈府旧址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15章 别无选择 云铮被接回云府,盘膝坐于榻上。 他双唇紧抿,其色惨白如纸,唯额间冷汗涔涔,顺着鬓角滚落衣襟,无声昭示着体内灵力正在经历山崩海啸般的枯竭。 此前为祛除魔息,云铮耗去的本源灵力远超预期,近乎将毕生修为抽剥殆尽。 此刻丹田灵力空空如也,经脉更因重塑之痛阵阵痉挛,似有无数锐器在骨血间翻搅,他的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裂骨之苦。 他正咬牙强忍锥心剧痛,门外忽有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一道刻意压低的嗓音:“铮儿——” 是云夫人。 她未敢擅自推门,先叩响门扉以示提醒,声线紧绷如弦:“九宸天的仙师已至府中。” “知道了。”云铮服下沈芷悠留下的续灵丹,强行打起精神来。只是云铮双眸仍旧黯淡无光,覆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 沉重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门外的天光便争先恐后涌入其中,刺得云铮眼瞳骤缩。 廊中光影交界处,一人负手而立。 素简月白长衫上,青色流云纹在旭日初升中漾着浅淡光辉。 那领口的六道方格纹醒人耳目,在未亮的天光下淌着冷冽辉泽,衬得仙师身姿越发地挺拔孤峭。 来人正是谢珩焉。 他的面容俊美近乎刻薄,眼尾微挑,看人时带着俯瞰万物的冷淡,不似矫揉造作的姿态,更像是浑然天成的大道已成。 谢珩焉这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扫过立于门前的云铮,“云公子——” 谢珩焉声音不高,却带着九宸天的独特威压,沉沉砸在廊下,“有件小事,需劳烦你走一趟。” 只见他袍袖微动,一枚通体剔透古朴的令牌现于两指间。令牌不过巴掌大,散发着古朴沉重的气息,表面淌着淡青微光,唯有中心的那点朱砂印记,显得格外殷红刺眼。 “应天城帝王之请,九宸天入云澜境探查云家血脉本源——” 谢珩焉指尖轻弹,令牌稳稳停在云铮眼前。 那点朱砂正对云铮,如审判之眼。 “三日后,九宸天恭请松龄阁阁主施‘溯灵归源’之术,于王家练武场为云府,为你,验身正名。” 谢珩焉的目光再次落在云铮那苍白如纸的脸上:“届时,天下同道共证——望云公子,务必到场。” 令牌流转的光辉映着谢珩焉毫无温度的眼,也照出了云铮逃无可逃的无奈与苦涩。 谢珩焉留下令牌后,人便行叩晷礼告辞。只是那股专属于九宸天的沉沉威压,依旧弥漫在死寂的廊下,沉甸甸地压在云府众人的心头。 三日之期,成了压垮云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紧绷的肩背猛地塌陷,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踉跄扑至云铮面前,紧紧抓住云铮衣袖:“铮儿,这次天城来势汹汹……你务必小心应对!” 那枚悬在半空的九宸天令牌,就像一柄悬顶之剑,寒光凛冽。 “娘——”云铮接过令牌,语气深沉地应了声。 云夫人惊呼道:“竟……灵力尽散了?!” 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亮骤然熄灭,强撑的体面也轰然崩裂,她的声音开始发颤:“那……那松龄阁的溯灵归源术,如何能瞒过?” 话音未落,泪意已从她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掷的狠绝。 云夫人的面容也因恨意扭曲:“狗皇帝!他觊觎我云家弱水云矿已久,今日之事,分明是要榨干云家最后一丝血脉!” 她急促喘息,胸膛剧烈起伏,字字泣血:“平日里九宸天自诩正派,不屑上古魔龙之物,背地里却帮助那狗皇帝,驱使我们这些魔龙后裔,为皇甫家做尽腌臜勾当!” “他就是要我云家彻底垮掉!” “不行……绝不能让他得逞!”云夫人攥紧拳头,眼中闪过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儿不能死,云家也绝不能倒!” “若让云家毁在我们手上,我百年后,有何颜面去见你爹?” 话音落时,她已下定死志,眼神陡然变得玉石俱焚般坚定。 云夫人五指成爪,猛地抓向衣襟,华贵锦缎应声而裂,层层碎布纷飞! 肌肤下的龙鳞虚影瞬间躁动,似有化龙冲天的迹象,她的浑身散发出玉石俱焚般的烈气,气焰之甚,骇人至极。 “娘!你要做什么!” 云铮瞳孔骤缩,强烈的不安攫紧了他的心。他刚欲出手阻止,却被云夫人施法定在原地。 “铮儿,听着!” 云夫人的声音冷静决然。 她的左手死死扣住云铮臂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右手五指并拢如刃,掌心骤然迸射出刺目灵光。 不带半分迟疑,云夫人的右手冲着心口膻中穴狠狠贯下! “嗤啦——”鳞裂肉开的撕拉声刺破死寂的长廊,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伤口未喷射出半滴鲜血,只有浓郁近乎实质的金色光华,自裂口中狂涌而出,将周遭映照得一片灼目。 光华深处,龙息灵核轮廓清晰可见,那是一颗鸽卵大小、宛如极品黄玉雕琢的晶体。 它正随着云夫人心脏的最后跳动而微微震颤,一股磅礴浩瀚的生命本源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决绝的悲壮,飞蛾扑火似的涌入云铮体内。 云夫人竟生生剖出了自己的龙息灵核! 剜心剧痛瞬间席卷她全身,身躯也因剧烈疼痛痉挛不止,冷汗滚滚落在地上,鬓边几缕乌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霜白。 云夫人始终紧咬牙关,未泄出半声痛哼,抬头望他时,眼底的蚀骨之痛,已经转变为不容他人撼动的决然。 “别排斥它!”云夫人的声音早已嘶哑,她强压着喉间腥甜,“用娘的灵核……补你的灵力,我们一定要撑过这场死劫,护好云家!” 话音未落,云夫人的气息愈发微弱,此刻她胸口处的金色灵光也已黯淡无光。 她将那片泛着冷光的逆鳞紧紧攒在掌心,缓缓按向云铮逆鳞缺失的位置。 只听“嗡”的一声争鸣之声,逆鳞稳稳嵌入,恰好补全了缺损。 她的喉间再也抑不住那口腥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艰难道出压在云家世代心头的真相:“这逆鳞……世人皆道是开启弱水封印的钥匙,可谁知……它是狗皇帝钉在我云家血脉里的诅咒啊!” “你是我们云家百余年来,最接近真龙的血脉……你一定要走正统之道……不可再被他们以魔龙后裔作要挟! “我们云家,乃至于上古魔龙,本就是真龙!” 云铮目眦欲裂,看着母亲胸前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感受着融入自己体内的核所散发出来的,与自己同源却浩瀚温暖的力量。 巨大的悲痛与被命运玩弄的愤怒,如同喷涌的烈焰岩浆在他胸腔咆哮! 他想立刻阻止云夫人的献祭,更想杀尽这些皇室后裔! “云铮!凝神!”然而云夫人眸中那决绝炽烈、几欲燃尽神魂的光,却死死将他扣住:“不要入魔!” 云夫人面如纸色,气若游丝,云府困于绝境,可她仅凭一人之力,终是蚍蜉撼树。 “欲行正道,必先克己复礼!”他于母亲眼底,瞥见了自己即将魔化的身影,狰狞可怖。 云铮压住心中翻滚的滔天怒火,眼底悲恸挣扎尽被强压,他不再反抗,让那温润磅礴,带着母亲生命印记的灵核涌入体内。 “嗯——” 云铮闷哼一声,一股充沛暖流轰然灌入已然枯竭的灵核。 他调动残存的所有意志,疯狂运转家传心法,引导着这股汹涌澎湃的灵力洪流,进入丹田气海。 他身体剧颤,融合过程痛苦漫长,每一次冲击都在重塑根基,时间仿佛被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铮周身那股狂暴涌动的金色灵光,终于平复内敛于身。此时,他的脸色不再呈现出濒死的灰白,温润光泽隐隐溢出强大的灵压。 经这一息,云铮的眼睛竟沉淀出了无法言喻的深沉与澄澈,恍若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涅槃。 云铮依旧保持站立之姿,维持着与谢珩焉对峙之姿,仿佛那是他最后一寸不肯屈折的傲气。 他缓缓抬头,看向母亲。 云夫人胸前那道狰狞伤口,在灵核离体的瞬间,已然被一层稀薄灵光勉强封住。 虽本源灵力不复外溢,但云夫人的气息却如风中残烛,微弱至极。 她的鬓发霜白如雪,短短一瞬,她便被抽走了数十载寿元。 可当触及儿子目光时,她又勉力牵起一抹安抚笑意:“没事的,铮儿……娘不过是成了凡人。” 云铮喉头艰涩滚动,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却存着抑不住的轻颤。他小心翼翼替母亲拢好残破衣襟,动作轻柔得仿佛怕吹破了这风中残烛。 他此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能重重点头,誓要将这千斤承诺与刻骨恨意,全部压进这重逾山岳的颔首之中。 “是爹娘无能……”云夫人虚弱的手搭上云铮的发顶,“云家这基业……原该是你父亲扛的,如今却全压在你一人肩上了……” 话音未落,云夫人猛咳起来,云铮急忙拍了拍她的背,眼中忧惧更甚。 云夫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解,语气充满愧疚:“娘还记得你幼时总爱追着你父亲跑…… 那时你总说羡慕爹爹和伯父行侠仗义……盼着能上九宸天,跟你伯父一样学有所成。”云夫人眼底漾开一抹极浅暖意,“如此便能去人间骑最快的马,看最壮丽的山河。” 云夫人望着儿子泛红的眼眶,心里翻涌着内疚与不甘,“都怪娘……是娘没护好你,也没护好云家……才让你困在这弱水云矿间,成了皇室的板上肉……” 云夫人抱住云铮,心疼道:“往后的路会更难走了……铮儿,你一定要撑住啊……” 第16章 街头命案 谢珩焉的骄辇离开王府时,日影已斜,天色昏黄。 青灰色云层沉沉压境,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闷热。 车厢内,谢珩焉闭目养神。云铮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连同云夫人的紧张,一并在他脑海回放。 云夫人的反应虽在预料之中,却隐隐透着几分不同寻常的决绝……莫非与云铮灵力异常有关? 观今日情形,云铮确不似传闻中有真龙之威,反倒是灵力几近于无。适才他于暗中探查,竟发现云铮体内全无半分魔息…… 莫非云铮并非魔龙后裔?抑或世间真有祛除魔息之法?又或者是……师兄做了什么? 谢珩焉的指尖无意识敲击着腰间悬挂的那枚温润环佩,心湖之下,思绪疾转。 可无论如何,云铮身上并无魔息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这倒是省下了自己不少事。 想到这儿,谢珩焉紧绷的思绪松缓了些。这时,骄辇已经行至渐近云漪坊,街边喧嚣异常。 青石板铺得齐整的街面,已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此刻人人脸上带着又怕又忍不住窥探的神色。 行人驻足,纷纷朝着街角围布后的方向张望,整条街叽叽喳喳的,像是迁移过境的麻雀。 “都让开!官府办差,速速退避!”两名衙役手持佩刀,额角青筋暴起,粗暴拨开攒动的人潮,“再围着妨碍勘验,休怪刀剑无情!” 仵作揭开围布,四周倒抽冷气的声音瞬间连成一片,方才还带着几分好奇的神色,顷刻便被彻骨的悚然取代。 有几个看客连连后退的步伐都带着颤,“老天爷……这、这哪里是人遭的罪啊!” “呕——”酸腐秽物混着惊惶喘息,在人群中破开了道口子,正好为官府衙役清出了一条通道。 “死得也太惨了……内脏全被掏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人群中,不知是谁颤着嗓子喊了一声,随即又被一阵压抑的呕吐声给盖过。 端坐骄辇中的谢珩焉,他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停下手中的轻叩,出口淡问道:“外面何事喧哗?” 驾车的王家轿夫声音紧绷,急声回禀:“回禀仙师,前方巷口……发现一具男尸,死状……极为惨烈,似是……王公子!” “王公子?!” 谢珩焉蓦然睁眼,寒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冷光,“王旭?” “不……不是!是……是王公子的堂弟王大壮。”轿夫回话时的牙关打着颤,面目难掩惶恐,“王公子他……好像被人捅成了个刺猬,每一道口子深可见骨,听说足有百余处!” “听官府人说……说王公子身上似乎还有什么邪秽气息残留。”轿夫惊魂未定,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他冒着胆子问道:“仙师……这邪祟不会……跟着我回去吧?” 谢珩焉眸光一凝,抬手拂开车厢侧帘的一角,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最终精准落在人群围拢的中心。 “莫要忧心。”他垂眸扫过轿夫,旋即步下骄辇,抬手间,九宸天令牌已现。 周遭的衙役瞥见令牌上的纹路,瞬间换了副模样,满脸皆是讨好之态,他们躬身相迎,热络地将谢珩焉迎进凶案现场,主簿这时凑上前来,细说着案发现场的情形。 刚步入现场,谢珩焉便见一年纪尚轻的女子,眉宇间透着几分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正在俯身查探。 待主簿解释过后,谢珩焉这才知晓,此女原来是松龄阁的弟子,是官老爷听闻这等凶案,亲自前往松龄阁去请来的。 谢珩焉收回打量的视线,只见散落的瓜果菜蔬间,一具年轻男尸横陈。 男子衣衫破碎,裸露的皮肤呈诡异的青灰色,周身遍布深可见骨的刀刺创口,纵横交错,仿佛被泄愤般地反复戳刺。 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下身的空荡处,只余一个血肉模糊的巨大创口,那物事竟被齐根削去! 当场腥气弥天,浓得化不开,更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污秽之气,自尸身各处创口中渗溢而出,纵隔数步之遥,那股恶气仍直扑口鼻,教人几欲作呕。 尸体的脸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变形,血污与泥土在颜面结成硬痂,遮去了王大壮的大半容貌。 谢珩焉蹲身细查,缓缓拨开死者黏在唇角的乱发,尸体下颌处一颗淡褐色的小痣清晰浮现。 这颗痣是他在调查王大壮时曾留意过的体貌特征,当时还顺手记了下来,谢珩焉的眼底终于漾起一丝微澜。 近来此子行事异常活跃,正是四处散播云铮身负魔龙血脉的幕后推手,如今却横死街头,“是邪气……?” 谢珩焉目光锐利如隼,一双审视的眼再次落在了那血肉模糊的□□创口处,“竟不是魔气……” 正当谢珩焉凝眉思索之际,松龄阁委派过来的女孩已经摘下手套。 女孩转向身旁衙役道:“此人身上刀伤深可见骨,虽下手极重,却比成年男子少了几分刚劲,反多了些凝滞,显是气力稍欠所致。” “尸体要害被齐根斩断,这般带着羞辱的狠绝行径,像是女子恨极后的惩罚。” 女孩抬手使用灵力从尸体中引出一团黑气。 “还有就是——这处伤口边缘,除却暴力切割外,还隐约透着焦黑之色,像是被某种阴邪之火灼烧过的痕迹。”顺着女孩的话,众人看向王大壮那处地方,“黑气从创面深处慢渗而出,黏腻如胶,不仅泛着彻骨寒气,其中也附有剧毒。” 女孩先与谢珩焉对视片刻,又回身抱拳禀道:“大人,此案牵涉邪祟,已超出松龄阁的决断范畴,芷悠建议大人报给九宸天,请更擅此事者介入。” 谢珩焉看向女孩,正瞥见女孩嘴角那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傀儡术? 正当谢珩焉思忖间,恰在此时,人群骚动中,一个尖利的声音带着恐惧与愤怒,原地拔高:“是王府!肯定是王府下的毒手!” 一个瘦高商贩模样的人跟着附和,他指着尸身的手抖如筛糠:“我认得他!是王大壮……前几日他还在茶坊叫嚷,说……说云家那位是上古魔龙转世!” “当时他还嚷嚷着亲眼瞧见了王府的旭少爷身上冒出黑气……说是入魔的前兆!” 此言如同投入滚油的水,一触即在沸腾的人群中炸裂开来。 “前几日?”谢珩焉冷眼睥睨,心想着王旭为魔息侵体,分明是今日凌晨之事,何来前几日之说? “对!是他!我也听到过!”人群中立刻有人附和。 先前对惨案的惊骇,顷刻间便化作对权贵一手遮天、掩盖骇人真相的愤懑与恐慌。 “定是王府要灭他的口!” “好狠毒啊……连那处都剜了……还捅了这么多刀……这到底是多大的仇怨?” “听闻旭公子近来极宠一个名唤绿萝的丫鬟。” “啊——绿萝?!那不是王大壮最喜欢的丫鬟?” “正是!听说他都打算向旭公子讨了绿萝成亲了。” “啧啧,世家行事,当真……” “瞧这黑气!看着就很邪门!王府……这王府恐怕真的不干净啊!” “王家少爷……入魔了?” “入魔”二字如同瘟疫,在人们的惊惧与猜疑中飞速蔓延。 周遭喧嚣人群的目光,皆带着审视之意,遥遥投向门庭显赫的王府方向。 事到如今验魔大戏尚未开锣,街头横死之事与四下弥漫的邪气,却已为云澜境浇上一层悬疑之色。 主簿走上前,恭敬地拱了拱手:“仙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珩焉随主簿转到一僻静处,主簿抬手布下一道隔音术法,灵光微闪,旋即没入地面石砖。 “下官冒昧求恳,望仙师海涵。实乃此事……棘手至极。”主簿苦笑道,额间深纹蹙如川字,“此案牵涉将军府,下官位卑言轻,即便持府衙令牌前往,恐也难叩将军府朱门。” “若闹市血案竟能如此不了了之……”他眸中闪过常年宦海沉浮的算计,“官府威信荡然无存倒在其次,恐寒了黎庶之心,届时民怨滋生,一旦传入天城……” “唉……”未尽之语凝作一声长叹,主簿的呼吸在巷中愈发沉滞,“下官欲强查彻办,敢请仙师助一臂之力。” 主簿复又深深一揖,腰身弯得极低,几乎触地:“下官深知九宸天超然物外,不涉凡尘因果,然此事关乎黎民社稷安稳……” “仙师此番恰逢其会,若非今日您除魔破祟,云澜境百姓恐已遭灭顶之灾。”主簿言辞恳切:“故下官斗胆,求仙师看在此番缘法——” 他抬眸望来,目光灼灼,似乎藏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无需仙师多言,只需随行一至,静立其间……令那将军府存几分顾忌,允我等依律问询便可。” 谢珩焉静立无言,街边的风掠过他的墨发,几缕拂过冷寂的眉眼,指尖无意识在袖中轻叩,仿佛在衡量着什么无形的重量。 半晌,就在主簿心头渐凉之际,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罢了,走吧。” 主簿霍然抬头,只见谢珩焉早已转身,素色衣袂在穿过微光时划出了一道清冷绝色,他不经怔然,心道:“果真是仙人下凡。” 第17章 厄运缠身 谢珩焉刚下轿辇,便见王府内人影幢幢,乱作一团。 王福不知从哪个角落惶惶窜出,扑至谢珩焉跟前,急得直跺脚:“仙师!幸而您折回了!我家少爷……我家少爷似是又堕入魔障了!” 王福瞥见谢珩焉身侧随行的官府之人,面露迟疑。 主簿上前言明原委,王福本欲端起将军府的架子,然念及此刻事态紧急,不敢耽搁,只得忍下不耐,引一行人入府。 “仙师救命啊!”王夫人一眼望见谢珩焉,宛如溺水者攥住浮木,踉跄着扑来。 她指着地上纠缠的二人,声线凄厉拔高:“仙师快瞧!我家旭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这贱婢施了什么邪术,魇惑了我儿心窍,否则他怎会成这副模样?!” 王旭状若濒死困兽,将绿萝死死护于身下。 背后的鞭影呼啸劈落,打得王旭浑身痉挛、冷汗透衫,可他依旧岿然不动,半步不肯退让。 这护持之姿,仿佛成了他刻入骨髓的本能执拗。 一旁的王崇山面色灰败,脸上僵硬的肌肉不受控地抽搐,一对空洞的眼珠木然转向谢珩焉的方向。 紧接着,他那握鞭之臂倏然再扬,久经沙场磨砺出的狠厉本能,一下子就将王旭打得皮开肉绽。 “老爷!”王夫人惊声尖叫,阻拦的脚步却被王崇山身上的黑煞之气钉在原地,不敢靠近。 谢珩焉神色未改,唯广袖微振,一股清冽之气自他周身弥散,旋即化作数道无形索链,瞬间缚住了王崇山将扬之手。 “王将军。”谢珩焉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抚平了庭院中所有的躁动,“还请稍安勿躁。” 谢珩焉目光转落,投向王旭身下护着的女子。 绿萝发髻散乱,泪痕斑斑,其容色却依旧美得摄人心魂。 似有感应一般,绿萝猛然仰首,眸中满是哀戚恳望,泪珠滚落间泣声道:“仙师,大人——救命!先前夫人已受沈姑娘九转续魂丹,许诺放我与腹中孩儿一条生路,今日何以反悔?!” “放你生路?”王夫人闻听此言,面色霎时铁青如铁,原本端庄的面容开始扭曲,她厉声叱骂道:“分明是你这狐媚胚子自寻死路,偏要滚回府中!如今当着仙师的面,你也敢提那丹药?竟还有脸喊冤!” 话音戛然而止,似是触了什么禁忌,王夫人惊觉悚然,忙朝着王崇山处瞥了一眼, 见王崇山神色无异,王夫人方才抬起手,她直指绿萝微微隆起的腹部:“你这腹中子还不知是哪路野种的,反正生下来也是个下贱命,今日索性连你这贱命,也一并了结了!” “夫人,慎言!”主簿立在一旁,冷汗已浸透官袍内衬。 他本是为了结闹市中那桩棘手血案而来,想着纵使不能勘破全貌,至少也能暂平风波、对上交差。孰料今日随九宸天仙师踏入王府,案情未及问询半句,竟先被卷入这将军府的阴私秘辛之中,当真是进退两难。 “绿萝、孩子……都是我的!”王旭嘶声狂吼,眼中烈焰在狂热偏执与片刻茫然间交替翻涌,最终化作一句斩钉截铁的断喝:“谁说是下贱坯子,此子乃我骨肉!” “呵——你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了?!”王夫人冷笑打断,目光急转向谢珩焉,“仙师!我儿从前何等的温良知礼!定是这贱婢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蛊惑,才导致他如今这副神智昏聩的模样!” 谢珩焉目光沉凝,落于王旭那双异诡的瞳孔上,他缓步上前,行至五尺之外驻足,他指尖捏诀,周身清冽灵力陡然勃发,凝作数道细如发丝的无形灵丝。 灵丝带着探微查隐之势,精准而谨慎地钻入王旭眉心,直抵神魂深处。 “唔——”王旭浑身猛地一震,喉间滚出一声凄厉如困兽的呜咽,四肢下意识蜷缩抽搐。 未及一息,王旭眼中翻涌的狂热骤然熄灭,转而漾开混沌初开般的茫然,那是三魂七魄受灵力震荡后,自内里透出来的蒙昧。 谢珩焉眉峰紧蹙,指尖灵丝未撤,暗自推演王旭命格。 此子命格奇诡,因果盘根错节,竟无从窥破。如今既遭魔气侵体、邪气缠身,更有咒印附骨,竟是集天下厄运于一身。 谢珩焉看向王旭,指尖凝出一缕凝练的毫光,它绕着王旭的眉心、心口、丹田三处要穴缓缓盘旋。 毫光过处,王旭血脉中隐伏的暗红血丝骤然翻腾,那丝带着狠毒恶意的魔息虽一闪而逝,却如跗骨之蛆般,转瞬便潜回五脏六腑深处,死死攀附不肯剥离。 灵丝传回的感知让谢珩焉眸色更沉,这魔息已与王旭经脉血肉相融,怕是难等七日。 “夫人所察非虚。”谢珩焉敛回灵力,带着确认后的沉重,声沉如铁:“王公子神魂中,确有一种阴毒诡谲的‘咒’,此咒已与王公子心脉相连,若此刻强逆其志,恐会更增其心中执念,致其体内封印魔息的禁制松动,若强行拔除,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 王崇山开口问道:“仙师以为,此异状与犬子体内的魔息并非同源?” “将军所言甚是。”谢珩焉顿了顿,继续道:“此咒根植已深,与神魂几近共生,恐非三日之寒。” 谢珩焉面带憾色,语气中又添几分凝重:“只是我……不识此咒根源,亦不可知其解法。” “咒?!”王夫人倒抽一口冷气,早已面无人色,她尖声问道:“什么咒?谁……谁下的?!是不是她?!” 王夫人惊骇欲绝地指向绿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绿萝拼命摇头,以头抢地,大有以死明鉴之意。 几声哐当匝地,额间已是血痕交错,绿萝眼中满是惊恐与冤屈,她高声哭喊道:“不!仙师明鉴!大人明鉴!奴婢若有此等手段,何至于沦落至此!求仙师、大人为奴婢做主!” 说罢,自觉腹中绞痛难忍,她便死死护住腹间,“救救我们的孩子。” 谢珩焉弹指间施出一道灵力,护住绿萝腹中胎儿,目光在她惊惶的脸上停留一瞬,复又落回王旭身上:“此咒气息与这女子截然不同,想来并无关联。” 谢珩焉微微侧首,视线转向被定住身形的王崇山,眼神锐利,道出一个骇人听闻的事实:“倒与王将军身上沾染的怨气,如出一辙。”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混乱的庭院中炸响! 王夫人如遭重击,整个人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惨白,她浑身的哆嗦似乎更重了,眼神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还有一种被点醒后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那如同木偶般僵硬的丈夫,又猛地看向地上痛苦翻滚的儿子,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是老爷?还是他?究竟……府里这些年藏的是什么?! 王夫人想要开口,却半晌吐不出一字来,唯有粗重的喘息与惊魂未定的战栗。 绿萝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她本就身份卑微,此刻听到这惊天秘闻,只觉得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她尖叫一声,拼命往谢珩焉脚边爬:“仙师!仙师救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连院内的管事王福等人,均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脸上血色褪尽,大气也不敢出,只恨自己为何要在此刻听见这等骇人秘闻。 而僵立的王崇山,喉咙里的怪响骤然急促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锐利,半响发出一个尖锐的声音,似笑非笑地反问:“是吗?” 谢珩焉对于王崇山的异状像是查而不觉,他继续道:“至于下咒者究竟为何人,我无从得知——夫人心中若有线索,或可交与九宸天追查。” 王夫人浑身脱力地倚在身后丫鬟的身上,她望着骤显陌生的丈夫,又见儿子痛苦模样,只余一个妇人的无助与绝望,颤声问道:“那……那我的旭儿……他……他该怎么办?” “此咒阴诡歹毒,非精研咒术、擅解咒之大能不可解。”谢珩焉将目光投向府外天际,“听闻松龄阁阁主吕明轩妙手仁心,涉猎天下秘术奇诡,或可一试。” 又想起王府芥蒂已深,谢珩焉复又开口:“如若王府信得过九宸天,在下亦可同步传讯,请门中精于此道者前来,或能辨其本源,觅得一线生机。” “谢仙师指点!”王夫人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不可——!”王崇山喉间挤出一声厉喝,他的眼中透出一股异常坚韧的执拗。 “王将军之意,我自是知晓。”谢珩焉面中神色并无波澜,他转向王崇山,语气清冷疏离:“府中私事,如何抉择,由王府自行定夺,我也无意置喙。” 话锋一转,谢珩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凛冽,紧接着目光也深沉了几分:“然而王公子体内魔息一事,非同小可,已非一家一姓之私。 “此物凶戾,若流露出去,恐会遗祸苍生。九宸天既已察觉,便是职责所在,九宸天斩妄台不日必会来此彻查,此乃定数。”谢珩焉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王夫人惊疑不定的脸,以及仍在震颤的王崇山,最后落回王旭身上。 他的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至于王公子身中之咒,若王府有意借助九宸天之力追查或寻解,待斩妄台的人到了,将军或者夫人,届时再向他们提出即可。 “只是在此期间,请务必谨记,此咒已与令郎神魂共生。强行压制其心神,又或刺激其情绪,皆可能引动咒力反噬,瞬息间夺其性命不说,还会放出魔祸。 “是以,此女与其腹中之胎,绝不可伤及分毫。”谢珩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清晰地传入王府每个人的耳中。 “夫人与沈姑娘既有丹药之约,三日后尚需松龄阁吕阁主为令郎压制魔息——”谢珩焉眸光沉静,言语却重似千钧:“夫人若想保全王公子,唯今可行之法,便是约束阖府,静守现状,以观其变。 “否则稍有异动,便可能成星火引燃导火线,顷刻间……玉石俱焚,届时莫说王公子性命难保,这王府满门上下,怕也难有完卵。” 王夫人遍体生寒,谢珩焉的冷静陈述比任何恐吓都更令人害怕。 王夫人看着痛苦的儿子,再望向谢珩焉那深不见底的眼,手中的檀木佛珠突然“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珠子滚了一地,她也恍然不觉,只麻木应道:“好……好……一切……都依仙师的。” 王夫人的声音干涩到了极点,充满了认命的倦怠,“王福!将绿萝……安置于东院暖阁,遣心腹之人伺候其静养,饮食汤药不可短缺,更……更不可惊扰! “少爷……抬回房中,着府内最好的大夫随时候命,看顾他身体,今日……今日之事——”她猛地抬高了声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虚张声势的狠厉,“谁敢外泄半字,乱棍打死!全家发卖!” 谢珩焉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笼罩王崇山的无形之力悄然散去。 王崇山身形一晃,被王福等人心惊胆战地小心搀扶下去,背影颓然却又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诡异。 王旭则由府中仆役用软榻抬走,绿萝则被两个仆妇半搀半架地带离,她最后望向谢珩焉的一眼,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深入骨髓的惧意。 喧嚣散尽,庭院中唯余王夫人惊魂未定地僵立着,谢珩焉随之静立一侧。 地上滚落的佛珠,在夕阳余晖里,反射着冷寂的微光。 “仙师——” 王夫人望着庭中熔金的残阳,心底那份惶然终究还是没压住,她颤声开口,问道:“听闻斩妄台铁律无情,可……可若初衷本为善念,只为护佑黎明百姓才行差踏错,九宸天的规矩,当真……半分转圜也无么?” 她袖中的指节早已掐得泛白,方才强压下的心神,又因这问句翻起波澜,连带着尾音都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谢珩焉的目光掠过地上那串犹自泛着幽冷微光的佛珠,他闻言缓缓颔首,语调平静无波:“夫人既知斩妄台之名,便该知晓仙门律法,向来讲究分明二字。纵使存了善心,若踏破禁条,亦难轻恕。” 他话语微顿,见王夫人脸色愈发苍白,才又继续道:“不过……听闻贵府世代忠良,为皇甫氏镇守云澜境边疆已逾百年。先帝感念王家功勋,曾亲赐王老夫人一柄‘镇灵玉笏’。” “那玉笏由昆仑冰魄所铸,其上附有上古白泽灵纹,”谢珩焉眸光微抬,旋即望向王夫人,言语恳切:“此物非但能驱邪避秽,通达鬼神,还能映照人心本初之念。” “行事若当真出于赤诚善念,玉笏自会发出流霞暖光。但若其间藏了私心诡诈……”谢珩焉话音微沉,“……便会寒意凝霜。” “只不过九宸天斩妄台,向来只断修仙界是非。”正说着,落日霞光恰巧掠过他垂落的眼睫,映得那双眼眸半明半暗,“三日后斩妄台使者至,夫人不妨请出玉笏一试。届时是非曲直,人心真伪,自能照见分明,亦可解夫人此刻心结。” 王夫人闻言,先是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后漾开一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涟漪。 镇灵玉笏……老夫人当年确曾用过,只是尘封多年,府中鲜少提及,她竟险些忘了这桩旧物。 望着谢珩焉沉静如渊的侧影,王夫人心头那团郁结的混沌,仿佛被这席话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忙敛衽深深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多谢仙师提点!妾身……妾身这便去寻!” 第18章 想入非非 芥子空间,是一方未经雕琢的石洞,石榻之上已铺了卫九渊从杂物房抱来的干草。干草被他以灵力反复涤荡,尘灰尽去,其上覆着一床旧棉褥。 沈芷悠安卧其间,气息却微弱如游丝。 沈芷悠素爱洁净,纵只是垫底的干草,卫九渊也会惯以灵力反复涤荡,直至尘灰尽去。 至于他自己,只草草将余下干草堆于石地之上,权作小憩打盹之所。 “姐姐,这是小九刚从后山寒潭打来的。”卫九渊目光落在床侧的陶罐上,声音轻软,“你总说泉水泡茶最是清香,可小九不喜茶味,往常都是你自己喝了。” “今日去后山打水,不知怎的,竟想起这茶香来了……”他的语气带着孩子气的撒娇,细听却藏着哀求,“姐姐,你快些醒来,泡给小九喝,好不好? 说罢,他越过床沿,将陶罐里的清冽泉水倒入盆中,拧干浸软布,轻轻覆上沈芷悠滚烫的额间。 直至几番更换后,又重新试了试沈芷悠额间的温度,卫九渊见那魔息翻涌带来的灼热降了些许,才敢转头查看石案上的药炉。 这炉子是向李管事讨来的,此刻炉中药汤正咕嘟作响,苦涩之气渐漫开来,不知其中哪味药材突发异香,竟引得洞中隐匿的蛊虫蠢蠢欲动,都忍不住探了出来。 几只胆大的蛊虫循着药香直扑而来,卫九渊心头一紧,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姐姐,有虫!” 沈芷悠曾告诫,蛊毒千变万化,有些甚至可以瞬息封喉。 可下一瞬,他却似无惧色,嘴角反倒扯出一抹嘲讽:“姐姐——” 尾音拖得很长,带着浓浓娇嗔之意,可却不敢转身,直面沈芷悠半分,“小九若不是这幅软弱好欺的模样,依姐姐的性子,怕是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罢。 卫九渊自言自语笃定道:“姐姐总是吃软不吃硬的。” 此时贪婪的蛊虫已爬上药炉,一个个虎视眈眈,却始终不肯靠近他半分。 卫九渊以掌为扇,轻轻一扇,裹着灵力的阵风带着寸劲,将贪婪的蛊虫尽数扇落在石桌上。 他指尖一点,石桌上的玉盒腾空而起,自行打开,蛊虫顺着他指尖划动的轨迹,一个个归巢般钻入盒中。 盒盖落下,烛光骤灭,唯有他腕间的同心蛊忽明忽暗。想来是沈芷悠在他身上留了护持,才令蛊虫避之不及。 “真不知有朝一日,姐姐若看穿我的真面目,会不会怪我欺瞒……”卫九渊低笑一声,俯身重燃烛火,“想来是不会的,毕竟……算不得什么原则大错。” 昏黄光晕驱散洞中些许寒意,映照出卫九渊布满血丝的眼眸,眼下乌青虽不浓重,疲惫却显而易见。 他复又低头,用浸了冰凉泉水的软布,轻得不能再轻地擦拭沈芷悠滚烫的胳膊与汗湿的鬓角。 偶尔无意触到她灼热的肌肤,他总会像触电般一躲,随即又涌上小心翼翼的珍重,混着丝欣喜若狂的窃喜。 魔息在沈芷悠经络中肆虐冲撞,她躺在冰冷石床上,身躯不时无意识地轻颤。 卫九渊发现,自己渡去灵力时,她体内的疼痛似能缓解,是以先前情急之下,才会不顾一切将灵力一股脑地全输给了她,以至于卫九渊大喜大悲后力竭后,彻底昏厥。 醒来时药都已经煎干,却也发现沈芷悠的疼痛不再复先前那般深重。此后,他便不再这般疯魔,照料姐姐,他绝不愿假手于人,更何况她体内还有魔息作祟。 “姐姐,再撑一撑……”少年声音沙哑得厉害,却竭力放得轻缓温柔,“小九查过……这药……能助你炼化。” 待沈芷悠的体温又降了些,气息也更稳了,卫九渊才挪步至药炉旁,拿起小蒲扇,一下一下,耐心地扇着火。 未过多久,他揭开药罐盖,一阵热烈的白气蒸腾蹿出,浓郁的苦涩药香在冰冷石洞中弥漫开,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与生气。 卫九渊端着药碗来到石床边,将沈芷悠拢入怀里。若她此刻清醒,定会惊觉这少年竟已长得如寻常成年男子般高,只是肩膀仍显单薄。 他先以小勺舀起温热药汁,细细润湿她干裂的唇瓣,再用竹片撬开她紧闭的齿关,试图将药汁渡入。 然而,药汁依旧沿着唇角尽数溢出。果然,喂药还是老大难。 少年的心思总是多浮动,脑中蓦地闪过画本里嘴对嘴渡药的旖旎场景,卫九渊的脸颊瞬间飞红,随即又涌上一阵羞愤。 自己怎敢对姐姐生出如此龌龊念头?! 最终,他只能再次引动体内刚蓄起微末的灵力,将那苦涩药性强行逼入她的体内。 纵是那灵力外放的修士,也经不起这般滥用。不过一息功夫,卫九渊的灵力便已枯竭。 他摇摇晃晃跌坐在地,背倚着石床,头蹭着床沿,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睡。 深夜的石洞,死寂得令人窒息。唯有药炉余烬偶尔发出“噼啪”轻响,以及两人一深一浅、一急一缓的呼吸声,在苦涩余香中交织缠绕。 第二日清晨,这份安宁被骤然打破。 芥子空间入口处,传来一阵清晰且带着无形威压的灵力波动。一个沉稳有力,但辨不清具体年岁的声音穿透屏障,送入洞中:“小九,你可在里面?” 卫九渊脸上的忧色未褪,瞬间又被警惕取代。他死死盯住洞口方向,闷声不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听李管事说,你借了铜炉,”那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自云府归来,已知晓小悠身染魔息之事。” 卫九渊依旧沉默。 门外之人长叹一声:“云夫人……恐时日无多了。若你想小悠早日醒来,能赶得及见她母亲闺中故交最后一面,便放我进去。” 最后一句,如利针刺扎破卫九渊的心防。 他迅速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擦去泪痕与狼狈,下意识回头看石床上毫无知觉的沈芷悠,却意识到她给不了自己答复,脸上最终坚定了那丝果决。 卫九渊走出石洞,打开芥子空间的大门。入口处的光与暗于一息之内短兵相接,蓦然划开一道无形天堑。 一道挺拔身影踏入洞中,正是松龄阁阁主吕明轩。 他面容端肃,眼神深邃,一袭简练青衫,周身自带久居高位的沉凝气息。 他步履沉稳,却速度极快,双眸快速扫过洞内景象,其中的简陋寒酸尽收眼底。 最终,视线沉沉落在昏迷的沈芷悠身上。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银丝,自吕明轩的袖中悄然弹出,无声缠上沈芷悠的纤细手腕。 心头莫名涌起一股领地被侵的不悦,卫九渊强压住翻涌的复杂心绪,竭力挺直单薄脊背,退到床侧稍后方,微微垂首,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 他又恢复成了松龄阁药童面对阁主时,那副标准的恭敬模样。 吕明轩的目光在沈芷悠苍白虚弱的脸上停留片刻,深邃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 那情绪晦暗不明,似乎有对师妹血脉尚存的怜惜,也有对沈芷悠现状的凝重,但更多的,是上次因“利用卫九渊混沌之体”一事争执后的考量。 “阿渊,”吕明轩语调带着长辈的意味,言语间的威压却丝毫未减,“你想救她么?” “想!”卫九渊毫不犹豫地抬头,脱口而出。眼中瞬间燃起急切的火焰,唯恐对方不信似的,斩钉截铁地补充道,“只要能救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那语气里,是毫无保留的赤诚,和带着奉献一切的决绝。 吕明轩的目光转向他,审视如实质的冰锥,令卫九渊的头垂得更低,身体绷紧如满弓,“当真?” “自然当真!”卫九渊心中蓦地腾起急意,随即又带了怒。 怎可质疑他对姐姐的心意?可那点怒意刚冒头,便被沈芷悠素来教导的恭谨压了下去,更何况,对方是将他这孤儿带回松龄阁、给了他一方屋檐的人…… “好。”吕明轩应道,声音不见波澜,“你可知她身中何蛊?” 见卫九渊抿唇不答,吕明轩神色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看来,你已见过她蛊毒发作的模样了。” “那你也该知道‘血祭离魂蛊’的可怕,在于献祭神魂?”吕明轩的声音在冰冷石洞中回荡,字字如重锤砸在卫九渊心上。 “阁主……”卫九渊似懂非懂,声音发颤地追问,“这……这是何意?” “纵然她靠吞噬魔息暂缓了蛊毒发作,延迟了神魂消亡之期,但魂飞魄散的结局,无可更改。”吕明轩声音沉了下去。 “血祭离魂蛊乃上古魔蛊,凶险异常。当年沈子涵为救她性命,喂她服下的虽是仿制半成品,但其中毕竟蕴有初代魔主的一丝血脉之力。”吕明轩顿住,看了卫九渊一眼。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眼中却泄出惋惜之意,“可一旦服下,便同养蛊,会将此人生前身后、所有时间线上的神魂强行拘禁于这具躯壳内,直至决出最终的神魂。” “那……既是半成品……”卫九渊眼中燃起微弱希冀,带着天真急切问,“姐姐她……是不是有机会活下来?” 第19章 混沌之体 “活下来?你指的是她这个完整的人?”吕明轩斩钉截铁,“绝无可能。” 卫九渊脸色霎时灰白,几乎听不进吕明轩后面的话语。 “唯有极深极重、足以焚毁一切的执念,方能扛过蛊毒一次次发作的酷刑,而这执念,会逐渐生成血契。”吕明轩续道。 “说穿了,此等邪门歪道,无非就是献祭。血祭离魂蛊的献祭者,借蛊中初代魔主的时空之力,将‘旧我’献祭给‘新我’。”吕明轩的目光投向虚无之处,“然则,当新生的神魂已非旧我,这活下来的‘人’,还是原来那个人么?” “阁主……您……此言何意?”卫九渊听得心头发冷,茫然无措。 他心思单纯,只知要救她,只要她活,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我曾与你说过——”吕明轩目光重新聚焦于卫九渊身上,带着审视器物的冷静,“当年救你,是为你这万中无一的混沌之体。” “正因你是混沌之体,才可不凭法术,自由出入小悠的芥子空间。也正因如此,你仅靠这几副寻常药汁渡入灵力,便能助她炼化魔息。” “那是因你灵力中蕴含的混沌之力,已悄然渗入她的体内。混沌本就蕴藏着化生万物、重演乾坤的一线生机。”吕明轩声音平稳无波,字字却如惊雷。 “你或不知,我本欲取你心头血中最精纯的混沌之力,为她强行破除这血祭离魂蛊?”提及此事,吕明轩清净无波的脸上终现愠色,“可她断然拒绝,竟还以松龄阁的命脉相胁,不许我动你!我原以为她终会来求我,未料,竟真被她寻到了暂缓之法。” “是以她必须襄助云府,必须要得到云铮体内的魔息压制蛊毒,否则……”提及此处,吕明轩脸上的愠色渐散,露出忧然之色,“可惜,此法终究是扬汤止沸,治标难治本。” “是不是……”卫九渊抬起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执拗,“现在……只有我能救她?” “不一定。”吕明轩目光从沈芷悠身上挪到他脸上:“混沌之力万载难逢,此法是否可行,前人从未试过。” “只是我浸淫奇闻异事多年,若有混沌之力相助,或有三成把握护住小悠的神魂本源,不至于在血祭离魂蛊彻底发作后,连一丝真灵都无法留存。” “只是,这终究不是她了。”吕明轩说得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我既答应小悠不动你,便由你自己抉择……” 这平淡的叙述,却让卫九渊身体剧烈一颤,血色尽褪,恍然明悟。 吕明轩不再看他,目光又落回沈芷悠苍白面容上,他的申请愈发凝重,似乎到了关键时候,指间银针翻飞,精准刺入八大穴位:“小悠体内蛊毒虽暂被魔息压制,但其诡谲阴毒,后患无穷,最后发作时凶险万分。” “我知你心思,”他动作不停,声音低沉,“关键之时,大可不必再藏拙。” 卫九渊被点破深藏的心事,不免心头一慌:“您……都知晓?” “混沌之体,怎会灵力不济,修为平平?”吕明轩手下微顿,无意扫过角落那几卷沈母留下的手记,眼底深处似有沉重回忆翻涌,又被他强行压下。 “今日前来,尚有二事。”吕明轩继续道:“其一,关乎魔龙后裔。三日后,九宸天邀我至王家练武场,以溯源之术为云铮验明正身,松龄阁已无混沌之力,需借你精血施法。我既答应小悠不取你性命,此番施术,只为云铮验身。” “其二,”吕明轩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便是告知你血祭离魂蛊的真相。至于你是否要救她,如何救她……全在于你。” “我……非死不可?”卫九渊声音干涩。 他忽又想到什么,生怕对方误会自己怯懦,急忙抬头,眼中只有纯粹的焦灼,“我非惧死!只是……只是不愿离开她身边……” 那声音里的依恋与不舍,浓烈得几乎要溢了出来。 “你喜欢她?”吕明轩重新将目光聚焦在他脸上,带着丝审视的诧异,又觉理所当然。 他先前只当是少年对庇护者的孺慕,如今看来,却早已变了质,可偏偏这人还不自知。 “谁不敬重姐姐……”卫九渊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理所当然的虔诚,“……她是那样好的人。” 在卫九渊的心中,沈芷悠是照进他晦暗生命的光,是庇护他的羽翼,是世间一切美好温暖的化身,绝不可亵渎。 只是这份纯粹炽热的情感,被他懵懂地归为了对于至亲至敬之人的依恋。 吕明轩此刻看明白了,这少年口中的“喜欢”,并非他所想的男女之情。 卫九渊年岁尚小,心思纯澈如白纸,恐怕连自己都分不清心底那汹涌的情愫究竟是何模样。 他只知,要护着她,守着她,哪怕奉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并非非死不可。”吕明轩答道,“只是因是你,故而非死不可。” “???”卫九渊满面震惊与困惑。 “九宸天的郗霁神尊亦是混沌之体,若是他,或可不死。但你——”吕明轩微微摇头,“你尚不足十一二之龄?纵天赋异禀,又如何抗衡初代魔主的一缕魔息?” “那……阁主可愿帮小九一个忙?”卫九渊将吕明轩引至洞外。 两人密谈约莫一刻钟后,只闻吕明轩沉声应道:“好,我应了你。” 吕明轩留下丹药,转身步入松龄阁禁地深处。 夜色浓稠如墨,禁地核心处,封印裂隙间逸散的灰白雾气,无声翻涌,漫过奇花异草,为周遭万物染上了一层霜色。 此地因禁制森严,万籁俱寂,唯有吕明轩的足音在空旷石窟中回荡,显得格外空寂。 他停在一处石台前,对着雾气深处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佝偻身影,深深一揖,“云炎仙师。” 兜帽下的身影岿然不动,只有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叹息,紧接着是透着行将就木的悲凉:“阁主来了。” 望着那萧索背影,吕明轩心头沉甸甸的:“云夫人之事……在下……实在惭愧。” “当真……无救?”云炎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云舒毕竟是他弟媳,若非万不得已,他怎会愿将她卷入此局? “在下学艺未精……回天乏术……”吕明轩语气艰涩。 云炎喉头滚动,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却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咳……罢了……这……这或许便是云家的命数……”未尽的话语哽在喉间,他缓缓转过身,兜帽阴影遮蔽了他大半的面容,只露出枯槁的下颌与毫无血色的唇,形销骨立。 “云舒那孩子……性子太烈了……她以为重归神族……便能保住云家……护住铮儿……”云炎浑浊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映照着整个云氏一族没落的残影。 “身负家仇十余载,只为一朝雪恨,她还是太急了……”提及仇雠,云炎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惨白,手背青筋如虬龙暴起,恨意几乎要破体而出,“皇甫家那狗皇帝……要昭告天下、验明正身?呵……好大的阵仗!好毒的算计!逼得云舒她……逼得她只能……” 云炎喉间哽咽难语,只觉五脏六腑要被碾碎,眼底沉沉如坠深渊,一呼一吸,都牵动着剜心之痛。 吕明轩沉默,只是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蚀骨恨意几乎已经凝成了实质。他被迫向前,声音悲怆难抑:“九宸天给予的时限紧迫,龙族秘术已是唯一的生门。若非如此,纵使云家有通天之能,亦难挡皇权威压,届时云家……恐会更快沦为砧上鱼肉。” 云炎猛地抬头,兜帽下两点幽光骤然亮起,带着刻骨的讥讽与洞穿世事的冰冷,“皇甫家要的,岂止弱水云矿?他们……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他,佝偻的身躯因痛苦而颠颤。 “他们觊觎的……是那封印之后的东西!如今只是想借着验明云家血脉的由头,好名正言顺地靠近这里!趁着封印松动……只需让皇甫家的走狗……悄悄破了那封印!” 云炎枯瘦的手臂颤然指向头顶,声音里是倾尽九州之力也难洗的怨气。 “既然他皇甫氏想以消灭魔族之功,攫取大功德飞升成神……那我便遂了那狗皇帝的意!” “果然,谢珩焉看在我这个师兄的面子上,加上九宸天之命,他为得转圜之机,只能祸水东引,王家就是我们给他准备的最好的引子…… “哈哈哈……狗皇帝既要掌控弱水云矿,又想师出有名,就必须保全云家血脉……铮儿的血脉,只能是纯正的。”云炎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眼底满是癫狂,“可是云舒只是妇道人家……她不懂……她太急了……她怎么就那么着急?!” “我……”云炎脸上的狰狞溢出了一阵痛苦之色。 “九宸天行事不是向来稳扎稳打,此番怎会如此急切?”吕明轩目光幽深如寒潭,声音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平静,试图将游离在疯狂边缘的云炎拉回,“难道……是因郗霁神尊之故?” 云炎霍然盯向他,兜帽阴影下的目光锐利如刀,眼里带着惊疑与审视,片刻后,他才缓缓吐出:“我料想……是神尊即将出关。否则,来的不该是谢珩焉。他一向视神尊为轨范,此行……必是为神尊出关,提前肃清门风。”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皇帝老儿如此狗急跳墙。”吕明轩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还是仙师深谙九宸天行事之道。” “既然如此,我等便助他们一把,让这把火……烧得更快、更猛些。”吕明轩刻意咬重了那个“助”字,其中的深意与狠厉,昭然若揭。 “九宸天自诩名门正派,不受胁迫。这些年因神尊闭关,九宸天已被蛀虫与人间繁华迷了眼,谢珩焉追随神尊修行,自然深恶痛绝。只是你……”云炎顿了顿,枯手猛地揭开兜帽,露出一张布满不祥暗色纹路的脸,赫然是弱水封印反噬的诅咒烙印,“……当真决意如此?” 吕明轩目光沉凝,毫无犹疑颔首以应。 云炎脸上扭曲的纹路似乎更深了几分,声音嘶哑却决绝:“老夫苟延残喘至今,本就是蝼蚁偷生,如今还将云家拖入了深渊……此番,不成功,便成仁!” “只是未曾想……王家为报皇甫氏之恩,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吕明轩语气中透出一丝复杂难辨的惋惜。 “阁主!”云炎厉声提醒,浑浊眼中精光爆射,“切勿因恻隐之心,误了大事!老夫连云氏仅存的一丝血脉都算计入局……如今魔息已借九宸天之手,彻底种入王旭之体,我等正好借斩妄台之势,将王家彻底拖入这浑水之中!” “仙师放心。”吕明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森然冷意,“此番定要让他们……不死,也脱层皮!” 密谋既定,禁地内重归死寂,唯有那如泣如诉的风声,裹着封印灰雾的阴寒,一下,又一下的,反复叩击着人心。 第20章 风起云涌 王府之夜,较别处更沉几分。朱门高墙内,奢华府邸为森严步卒层层环绕,肃杀之气干云蔽日。 白日里精巧的回廊雕花,此刻在晦暗光线里扭曲变形,竟笼上一层朦胧血雾,模糊映出金戈铁马的征战之景。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尸腐之气,直冲入鼻,搅得人心头难安。 谢珩焉行至府门,正欲接引九重天斩妄台同门,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让他停顿住了脚步。 只见王崇山自演练场归来,踞坐马上,身姿笔挺如枪,自带久经沙场的肃杀威仪,不怒自威,然其面色却透着几分不正常的灰败,眼神空洞,状若傀儡,似与白日所见判若两人。 “王将军。”两人在王府大门相遇,谢珩焉的袖袍无风自动,他左手虚托,右手下按,拇指与中指悄然一触即分,随即翻转,微微颔首,行了个修士间的叩晷礼,“夜色已深,将军尚在操持军务,辛苦。” “仙师言重了。”王崇山口中应着,喉结滚动间,颈侧忽有暗红咒印一闪而逝,这瞬虽短,却未逃过谢珩焉的锐目。 王崇山脸色骤变,声线倏然紧绷:“夜深了,吾确有些困乏,先行一步。” “将军且慢——”谢珩焉出声挽留,语气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难色,“实不相瞒,在下尚有一事,需劳烦将军。” “原是长老遣斩妄台李师兄前来,本需三日路程,不料蒋师弟恰在毗邻的大荒境事了,遂改由他带队驰援,更未料他们脚程如此之快,今夜便至云澜境。” 谢珩焉话音微顿,面上略见赧色,“我也是刚接到来信,正欲禀明将军。师兄弟们一路风尘,师门所拨花销早已捉襟见肘……珩焉自身也只备足了份例。不知……能否请将军行个方便,代为安置一二?” 王崇山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府中邪祟之事本就风声鹤唳,留下谢珩焉已是冒进,若再引来斩妄台那群煞星……他心念电转,府中那股盘踞的肃杀之气,似在无声示警。 “王将军可是……有所不便?”谢珩焉眸光清亮,静立凝望,仿佛能看透人心。 不便?王府邪祟作乱早已闹得满城风雨,若此刻推拒斩妄台,反倒显得心里有鬼,更惹九宸天猜疑…… “自然不是!”王崇山斩钉截铁否认,挤出几分僵硬笑意,“只是王府简陋,唯恐怠慢了九宸天贵客,仙师若不嫌弃,王府自当竭力安排。” “如此,便叨扰将军了。”谢珩焉再次行了个道揖,目光在王崇山灰败的脸上停留一瞬,意有所指道:“将军面色不佳,想是军务劳心,还是早些歇息,保重身体为上。” 提及面色,王崇山脸上那缕极力压制的诡异之色,又隐隐浮现,他含糊应了一声,匆匆下马入府,背影显出几分落荒而逃之意。 城门处,夜色如墨。 先有天道律令森严,修士不得在人间城池妄动法术;九宸天严规在后,城中行走,非必要不得御风驭器,一行人只能策马或者徒步。 未过多时,蹄声踏碎沉寂,数道裹挟风尘与凛冽剑气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城门洞中的阴影间。 为首之人正是蒋宁远,身形挺拔,玄色简衫外罩黑袍,袍上流云纹在朦胧月色下若隐若现,领口五道别致样式的方格纹,昭示着斩妄台第五组执令的身份。 月色朦胧,却已勾勒出蒋宁远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颌,他唇角勾起一抹熟稔的锐利弧度:“谢师兄,久候了。” “怎舍得放下照料神尊之事,跑到这云澜境来欣赏风景了?”人声虽然还算清朗,却难掩蒋宁远一行人长途奔袭后的疲倦。 “不瞒师弟,神尊出关在即。”谢珩焉迎上数步,行一叩晷简礼,面上浮起浅淡的苦笑,“那日我不过在门内闲步,谁知偏巧撞个正着,被长老们逮来做这为难差事。” 谢珩焉目光扫过蒋宁远身后几名同样玄衣的斩妄台精锐弟子,“大荒境之事非易,第五组竟能如此之快了结,看来今年竞选,师弟大有可为。” “职责所在。”蒋宁远利落地翻身下马,黑袍扫过一道凌厉弧线。 一股自大荒境带来的、尚未散尽的凶戾煞气,混杂着极淡的血腥味,随着他的动作弥散开来。 蒋宁远径直走到谢珩焉近前,开门见山,是斩妄台一贯的作风:“谢师兄,云府情况如何?” “三日后,请松龄阁阁主施溯灵归源之法,替云铮验明正身。”谢珩焉答。 “王府情况可好?邪祟底细可有眉目?”蒋宁远接着问。 “师兄惭愧,王府之事实乃情况复杂。王旭入魔一事,已然确凿无疑,可他身旁那丫鬟,竟也透着古怪,身上有似蛊似咒的痕迹,但仔细探究,却又成了鬼魅附身之兆。” 谢珩焉眸光微凝,压低声音,“今夜我出府时,府内戒备愈发森严,肃杀之气浓重异常,阴邪怨气相互交织,隐隐似有战场厮杀之声回荡。” “只是……我于这方面并非专长,难以探寻根源。”谢珩焉微微摇头,旋即又补充道:“方才出府之际,恰遇刚从演练场归来的王崇山。” 蒋宁远眉峰微挑,语气添了几分讶异:“这位王将军,也有问题?” “面色灰败,眼神空洞,形如傀儡,绝非我白日所见之人。”谢珩焉言简意赅,“更紧要的是,方才我见他颈间……有暗红咒印一闪而逝!他反应极快,立刻借口疲乏给避开了。” “咒印?”蒋宁远眼神骤利如刀锋,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剑柄,腰侧悬着的黑色斩妄令随之微晃,令牌边缘,一抹难以察觉的暗红忽明忽暗,“看来这云澜境的水,比大荒境的血瘴还要浑上几分。” 话锋陡转,蒋宁远望向谢珩焉:“听师兄所言,天城委托之事,主角竟成了王府?” “云澜境势力盘根错节,又牵系弱水云矿,稍有不慎,恐生祸端。”谢珩焉沉声道。 “师兄莫忧,我等只尽分内之责,不涉人间纷争。”蒋宁远语气平静,却自有斩妄台的肃杀,“天城念及王家忠忱,见此地邪祟作祟,才请我等前来查看一二。” “且看王府意愿吧。”谢珩焉的语气带了些许无奈,“我已向王将军提及,想请王府暂为安置诸位师弟。” “这样,”蒋宁远闻言,眼里的审视又多了一分,透着冰冷的锋芒投向王府方向,仿佛要穿透那重重楼阁的阴影:“那便……多有叨扰了。” 谢珩焉颔首,目光落在蒋宁远身上,带着几分探究:“不过,师弟此行似乎也并非全然顺遂?大荒境的麻烦,想必比预想的更加棘手,怎就突然抽身,接了云澜境这差事?” 随着蒋宁远走近数步,那未散的浓重煞气,连同黑袍下摆几与夜色相融的暗沉污渍,在谢珩焉眼中变得愈发清晰。 蒋宁远身躯微不可察地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师兄多虑了,不过是几个负隅顽抗者,已尽数伏诛。” 他抬手,借着整理黑袍的动作,悄然遮住了腰侧令牌上那点可疑的暗红之色,“只是……有些东西甩脱不易,倒像是循着某种源头……一路跟来了。” “师兄安心。”蒋宁远又补充道:“都已经解决了。” 夜风掠过城头,带来一阵刺骨寒意。师兄弟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多言,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重的凝重。 王府的诡异,云府的清白,还有蒋宁远一行人身后那如附骨之疽的“麻烦”……仿佛成了无数条无形的丝线,在这云澜境沉沉的夜色中疯狂纠缠,交织着拖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 “走吧,谢师兄。”蒋宁远率先打破沉默,利落翻身上马,嘴角勾起一抹玩味,“我对这云澜境,可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倒是想要要看看,究竟是什么魑魅魍魉,值得天城那位如此大费周章,请动斩妄台的手来清理人间事。”蒋宁远的语调平静,却在字里行间中,带着斩妄台特有的杀伐之意。 谢珩焉闻言,了然一笑。 马蹄声再次响起,一行人朝着那座被肃杀与诡异重重包围的奢华府邸行去。 月光偶尔穿透厚重的云层,短暂照亮蒋宁远黑袍下摆那抹暗沉的颜色,那种不祥的暗红,与他腰间的斩妄令边缘沾染的血色,别无二致。 谢珩焉不动声色地落后蒋宁远半个马身,目光幽深如古井寒潭,沉沉地锁在那抹刺目的暗红之上。 斩妄台第五组的驰援,究竟是巧合,还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投入至云澜境内,这潭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蒋宁远方才那句“倒像是循着某种源头……一路跟来了”的话语,始终萦绕在谢珩焉的心头。 看来这云澜境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浊。 谢珩焉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点幽深的目光,最终还是从蒋宁远黑袍的血迹,移向了王府深处。 谢珩焉抬眸,望向王府那两扇在沉沉夜色中洞开的朱漆大门。 这王府,今夜怕是会热闹了。 第21章 异世的她 次日,晨光破雾。 沈芷悠那如游鱼般的灵识,终在混沌的虚无中觅得一丝牵引,循着声声低唤,艰难地从泥淖般的昏沉中挣脱,重归现世。 “唔……” 她撑身欲起,天旋地转的眩晕如摆锤砸落,将她狠狠抡回冰冷的石床。 沈芷悠只觉浑身筋骨仿佛被寸寸抽离,每一次吐纳之间,蛰伏经脉深处的狂暴魔息,便如困樊凶兽,蓄力冲撞着混沌之力布下的禁锢。 沈芷悠侧目,想要借此转移心神,原以为用魔息压制蛊毒只是饮鸩止渴,未料魔息竟趁势引动蛊毒躁动。 她的神魂如遭万千毒虫啃噬般痛痒交加,那滋味竟比当年将她自己炼成蛊童时更甚数倍。 沈芷悠眸光幽深,视线掠过石床边,一只粗陶盆盛着冰冷的泉水,浸透的布巾搭在盆沿。 空气里浮动着苦涩清冽的药香,石桌上药炉尚有余温,旁边散落着几根未及研磨的缠心刺。 眸光微转,落于近处,一缕温热气息轻拂颊边,她的眼帘不自觉轻垂,目光便被紧紧吸附在了伏于床沿,那个正在沉眠的少年身上。 他一头乌黑短发凌乱翘起,半边脸颊埋入臂弯,昏黄烛火勾勒出尚带青涩的侧脸轮廓,颦蹙的眉峰间,是化不开的紧绷与倦怠。 目光所及,少年似有所感。他猛地惊醒,身子倏然一颤,骤然抬头间恍若惊梦,眼底残留着浓郁的警惕与惊惶。 少年那双惯常清澈明亮、宛若盛着碎金星辰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里面盛着未散的朦胧。 待少年看清沈芷悠苏醒的刹那,满目的疲惫与惊惶,顷刻便被一种失而复得、近乎癫狂的喜悦所替换。 “姐姐!”一声嘶哑却饱含激越的呼唤冲破了卫九渊的喉咙。他身形如电,快如残影,一把抄起温在药炉中的药后,却又倏然将之小心翼翼捧近于沈芷悠的唇边。 那动作轻柔、认真,虔诚如同侍奉神祇。 他的一双琥珀色眸子死死锁在沈芷悠略显苍白的脸上,用柔得近乎致命的声音,哄道:“姐姐,先把药喝了吧。” 沈芷悠的目光掠过碗沿,落在他捧碗的手上。指节处,赫然是新鲜的烫伤燎泡,边缘还洇着淡红的血痕。 “怎么这般不小心?”她声音微哑。 “无碍。”卫九渊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将药碗轻轻放入沈芷悠的掌心,声音带着催促之意,语气却不容置喙:“姐姐,快喝,药要凉了。” 沈芷悠垂眸,不再言语。苦涩药汁滑入喉间,带起一股奇异暖流,似乎真是什么灵丹妙药,能够一瞬压下魔息的狂暴肆虐。 她艰难咽尽最后一口苦药,气息微弱却清晰:“喝完了。” 话音未落,沈芷悠胸口猛地一悸! 蛰伏的魔息竟毫无征兆地再次凶猛搅起,沈芷悠瞬时冷汗涔涔,浑身筋骨又似被寸寸碾裂,指节痉挛着攥紧身下的被褥,面容狰狞可怖。 “姐姐?!” “别靠近我!”沈芷悠嘶声低吼,“出去!” 卫九渊不语,眼神却骤然凌厉,那股平日敛藏得极好的凶戾,瞬间勃然爆发了出来:“蛊毒?” 他不由分说地将灵力沛然涌入,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那覆有薄茧却极致温柔的指腹稳稳托住沈芷悠的胳膊:“莫要抗拒!” 沈芷悠忽觉异样,那指尖粗糙的触碰似是引动了什么,卫九渊指腹落处,竟烫得灼人。 此刻的卫九渊,与那个沉默跟在自己身后,一贯温顺乖巧的少年判若两人。 未过片刻,沈芷悠察觉卫九渊体内气息渐趋紊乱,又见他面色煞白如纸,分明是灵力大亏之兆。 沈芷悠急忙出声制止:“小九……不必……” “姐姐,魔息凶险!”卫九渊低喝,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腕间同心蛊纹忽明忽灭,光芒黯淡如将坠之星,似是下一刻便要彻底消散。 眼见同心蛊濒临熄灭,卫九渊的声音陡然发紧,难掩惊慌失措:“求你……不要拒我。” 他运力更甚,倾尽周身灵力渡去,蓦地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呕出,胸前衣襟已被鲜红血渍洇染,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余留的药香,在空气中隐隐弥散开来。 “小九……够了!”沈芷悠又急又怒,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这傻小子……竟然……愿为自己舍命至此。 她的心头骤起一股热流,那是被人以性命相护、近乎孤注一掷的偏执暖意。 这翻涌如潮的心绪终凝成一丝微末气力,她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复又带着几分认命般的自甘放任,轻缓地……反手,扣住了卫九渊的腕间。 那手虽虚软无力,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安抚之意,“小九,可以了。” 蜻蜓点水的触碰,却如一道惊雷在卫九渊脑海中炸开!他浑身剧震,猛地抬头,错愕瞬间模糊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那眸光深处,是近乎痴狂的专注,仿佛此刻他存在的全部意义,皆系于眼前这性命垂危的身影之上。 不知不觉间,这份守护已染上了不容旁人觊觎的浓重占有之意。 “小九……真的可以了……”沈芷悠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轻得近乎气音,随即疲惫地阖上眼帘,开始调整体内紊乱的气息。 卫九渊收回所剩无几的灵力,默不作声地跪坐于冰冷石地,周身只剩沉沉的静默。 沈芷悠再次陷入沉眠,但这一次的黑暗并非纯粹的虚无,意识的深海冷冽如冰,四面八方涌动着不属于她的杀意,刺骨侵魂。 这正是蛰伏于她魂深处、来自异世的“怪物”。它极有耐心,素来静候着原主气息亏弱、意识薄弱的时机。 石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卫九渊苍白如纸的脸颊。胸前血渍早已凝成暗红,灵力枯竭的虚脱感如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他却依旧固执地跪坐于冰冷石地,琥珀色眼眸一错不错地,凝望着床榻上昏睡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烛火已至燃尽,忽明忽灭间,沈芷悠的眼睫竟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下一瞬,那双久阖的眼眸倏然睁开!眸底不见半分初醒的迷蒙,是蛰伏的困兽陡然睁眼,带着破笼而出的锐势。 眼前的沈芷悠,已非卫九渊往日的熟稔模样。此刻的她,竟宛如一尊精致人偶,面上再无半分活人生气。 “姐姐?”卫九渊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这眼神……太陌生了,是那个人的……? 石榻上的人未有回应,她正在极其缓慢地、带着几分僵硬,一点点坐起身,似在艰难适应这具躯体,待全然坐定后,后续动作竟流畅得无半分病弱之态。 “久违了……”她目光如淬冰利刃,眸中无半分温情,唯余视若死物的漠然,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小九。” “是你?!”卫九渊强撑着想要站起,灵力枯竭的眩晕让他身形一晃,但他仍固执地向前挪了一步。 同心蛊的感应微弱得几乎断绝,这让他心胆俱裂,他能感觉到眼前的躯壳里,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要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 “沈芷悠”嘴角向上扯出一个冷笑,未及卫九渊回神,她已经动了!身形快如鬼魅,竟无半分灵力波动,纯粹是杀戮本能的骤然爆发。 她五指成爪,指尖萦绕着肉眼难辨的狂暴力量,直取向卫九渊咽喉要害,其势决绝,目标再明确不过—— 是要取他性命! 原主的执念与恨意必将瞬间沸腾到顶点,血咒的力量会被催生至最强,届时,这具被蛊毒和魔息双重折磨、濒临崩溃的躯壳,便是她彻底吞噬原主神魂、鸠占鹊巢的最佳容器! “还想杀我一次?!”卫九渊的瞳孔骤缩,锋锐的指风已擦着他脖颈掠过,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温热血液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 剧痛袭来,卫九渊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眼前阵阵发黑。 他终究难对沈芷悠的躯壳下狠手,躲闪之际,唯余残存的战斗本能与微薄气力,狼狈侧身避过。 “沈芷悠”一击不中,眼中冷光更盛,没有半分停顿,身影再如影随形般欺近。此番她目标直指卫九渊心口,指尖那股毁灭性的能量愈发凝聚,领着必杀之念。 “你究竟是谁?!”饶是面对沈芷悠的躯壳,这般被动挨打,也终是将这血气方刚的少年给彻底激怒了。 “找死!”卫九渊嘶吼地叫出声,琥珀色的眸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眼瞳血丝密布,宛如一头被激怒的幼兽。 他不管不顾,强行调动丹田最后一丝几近干涸的灵力,混沌之力的微光在掌心明灭不定,但刻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绝不容这邪物伤她分毫!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厉喝如惊雷炸响,石室紧闭的石门轰然洞开! “你敢!”一道素简青衫身影如飞矢疾射而入,快得只余一道残影。 第22章 完美猎物 来人正是松龄阁的阁主,吕明轩。其面色沉凝如水,眸底隐有怒焰暗涌。 未闻掐诀念咒之声,他的袖袍已无风自起,一股浩瀚精纯的灵力自袖中倾泻而出,瞬间凝作一张由万千玄奥符文交织的青色光网。 网纹流转间,浩然正气凛冽凝实,正是松龄阁不传秘术——溯灵归源。 吕明轩浸淫此道已逾数载,今已将天地道韵融于术法,推演至臻境,已有正本清源、镇压神魂之效。 光网当头向沈芷悠罩落,符文明灭不定,其声沉凝:“借你混沌之力一用。” 一道凝练如刃的灵力倏然割开卫九渊臂膀,术法中蕴含的镇压之力,与卫九渊精血内的混沌之力瞬时交融,化作镇压此等寄魂邪物的无上法门。 “沈芷悠”眼中厉色一闪,久经杀戮磨砺出的本能疯狂预警,她深知此网一旦沾身,神魂必遭压制,原主沈芷悠的意识便会趁机反扑。 她身形诡异地一扭,如游鱼滑过礁石,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光网核心最凌厉的锋芒,强行中断了对卫九渊的必杀一击。 “想逃?!”吕明轩冷哼一声,身形稳如磐石。 数年苦修凝结的修为一触即发,岂容轻视?只见那青色光网灵光微烁,一缕青光瞬间分化而出,结成一张厚重猎网虚影。 此网既含万钧镇压之力,便如附骨之疽,盘桓不去。 网中磅礴的禁锢之力一如无形泥淖,瞬间锁死了“沈芷悠”周身丈许之地,使得她身形猛地一滞,仿佛深陷泥潭,挣脱不开。 “沈芷悠”周身的暴戾魔气被那至纯灵力死死压制,发出刺耳的尖声锐叫。 灵气与魔气在“沈芷悠”躯体内外剧争,尚未察觉精血中的混沌之力,正在悄然消弭二者,融其精粹,最终归于初始的懵懂状态,化作一缕微弱生机。 朦胧之境,恍若混沌初开之象。 就在这时,陡然生变。 一声充满暴戾与极度不甘的嘶鸣自“沈芷悠”喉间迸出,只见那魔气忽然暴涨数分,同云铮本体现世般,一条墨龙缠在“沈芷悠”的周身狂舞,疯狂冲击着青色灵力构筑的光网。 她张狂笑道:“就这点本事吗?!凭这也想拦我?” “就是此刻!”吕明轩的厉喝如九天惊雷,声震四方,“阿渊,快以同心蛊为引,将你体内的混沌之力,尽数渡入小悠丹田!” 见卫九渊有所迟疑,他又出声催促:“快!迟则生变!” 卫九渊闻声,强提一口残存元气,忍着神魂撕裂之痛与灵力枯竭的虚脱,聚起最后气力,将那虽几近耗竭的混沌本源强行剥离。 混沌本源化作一道道微不可察却韧性非凡的白色细线,精准射向被青色灵光禁锢的沈芷悠丹田之处! 吕明轩眼中精芒暴涨,他苦心等待的,正是此刻! 混沌本源宛如一点微弱的星火,直坠乱战中心,在吕明轩处心积虑的筹谋下,战局瞬时呈碾压之势,一面倒去。 “天地为炉,造化引之!以混沌之力,炼蛊镇魔,定!”吕明轩双手印诀如穿花蝴蝶般急速变幻,口中清叱蕴含着无上道韵。 浩瀚精纯的灵力将卫九渊渡入的那缕微弱混沌本源包裹、引导、并放大,瞬息便将其转为至柔绵长的生机之气。 混沌之力,本就是万物生灭的初心,此刻得遇浩然外力的引导加持,瞬间如星火燎原之势,无孔不入地全数没入“沈芷悠”的四肢百骸之中,直达本源,在沈芷悠体内轰然爆发。 “啊——!!!”一声凄厉到足以洞穿神魂的尖啸,猛地从沈芷悠口中爆发! 这声音仿佛由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痛苦地共鸣嘶吼,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被强行撕裂的滔天愤怒,隐约还有一丝……濒临吞灭却又被外力骤然打断的混乱与不甘! 就在这毁灭性的战场中心,沈芷悠的身体蓦然剧烈抽搐了下,那双原本充斥着混乱与暴戾的赤红眼睛,骤然失去了神采,陡然变得空洞和茫然。 紧接着,那空洞又迅速褪去,转而被一种深重却隐忍的痛苦所取代。 沈芷悠纤长的睫毛不自觉地微颤着,她的唇瓣微张,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多……多谢阁主……” 沈芷悠抬眸望了一眼远处的卫九渊,语声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软,关切之意却丝毫不减。 只见她的掌心,正静静躺着一颗流转温润光泽的丹药,她轻声道:“小九……你灵力耗损过巨,快服下吧。” 那关怀如一枚淬蜜细针,精准刺入卫九渊紧绷至极的心弦。 卫九渊素来对沈芷悠深信不疑,刚准备接过,体内同心蛊却传来剧烈而清晰的躁动,是一股不容忽视的警示。 “沈芷悠”见卫九渊身形微滞,面露惑色,眼中极快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旋即强压下沈芷悠的意志,“都这样了,你还要分出神识控制同心蛊,来提醒这傻小子,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 吕明轩察觉,脸浮异色,乘机凝神感应沈芷悠的神魂波动。 可沈芷悠的表情瞬间又换回了痛苦之色,仿佛同心蛊的躁动只是她承受巨大痛苦的自然反应。 最后,沈芷悠气息渐稳,她茫然四顾,周遭狂暴肆虐的乱流,已非暴戾的魔气,而是专属于沈芷悠神魂本源的温润之气。 “阁主……小九……” 沈芷悠的声音终于恢复了往昔的温软,如春水初融,低低道:“……似乎……压制住了……” “魔息确能压制蛊毒,这没错,” 吕明轩眉头紧锁,眼中疑云密布,“可为何……” “将魔息……逼入云铮逆鳞之时……” 沈芷悠气息微促,指尖似在发颤,“他……险些入魔……” “胡闹!” 吕明轩袍袖一振,怒喝出声,声浪震得石壁嗡嗡作响,“将他人意志凝练的魔息纳入己身,你可知这是何等凶险?!” 沈芷悠默然垂首。 卫九渊方才被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庆幸冲昏了头脑,此刻听闻此言,心头骤然一沉,声音干涩发紧,追问:“会……怎样?” “意志稍弱者,立时沦为魔念玩物,神识湮灭,万劫不复!” 吕明轩目光如电,扫过沈芷悠苍白的面容,“所幸……体内的另一个‘你’意志足够强横,否则你早已神魂俱碎!简直……不知死活!” “姐姐?!” 卫九渊如鲠在喉,巨大的后怕与心疼瞬间淹没了理智,他不管不顾就要朝沈芷悠扑去,想将她紧紧护在怀中。 “阿渊——不可妄动!” 就在卫九渊身形刚动的刹那,吕明轩的厉喝轰然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与震怒。 沈芷悠苏醒的过程看似合理,同心蛊的反应也无比真实,但都……太恰到好处了!在力量碰撞最为激烈、看似最凶险的顶点,她就醒了? 这微妙的时机感,让经验老辣的他嗅到了浓重的阴谋气息! 然而,饶是吕明轩这等人物,在目睹了“沈芷悠”那极致真实、足以以假乱真的脆弱痛苦,尤其是感受到同心蛊传递出的那确凿无疑属于沈芷悠本源的灵魂波动时,他这颗历经沧桑、坚如磐石的道心,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动摇和迟疑。 万一……万一真是小悠这孩子,在混沌之力的冲击下,拼死夺回了一瞬身体的控制权呢?自己这样做……与她的嫌隙……会不会更大? 这刹那的心疑,让吕明轩手上溯灵归源法印中的镇压之力,因此出现了一丝凝滞。 果然——“沈芷悠”等的就是这极其短暂的一瞬。 她眼底最后一丝痛楚与无助,瞬间为寒冷取而代之的,是筹谋既定后的绝对冷寂。 她蛰伏的隐忍,因混沌冲击的苦楚,精心演绎的每一分脆弱,皆为这一瞬而设。 沈芷悠没有挣脱灵力禁锢的网,而是借这份迟滞生出的“无力感”,当成完美掩护,将计就计。 吕明轩这声……还是迟了! 就在卫九渊不顾一切扑到她身前、双臂即将触及沈芷悠衣角的刹那,“沈芷悠”垂软的左手,这一瞬以超越神识感应的速度骤然弹起。 她五指并拢如刃,指尖凝着被压缩到极致、内敛几近无形,却蕴着混沌之力消磨后所余无几的全部魔息。 这一击,是在对方防御最薄弱的时刻,以最小的代价,快准狠,一击毙命! 那凝聚着致命魔息的指尖,带着洞穿虚空的狠绝与精准,无视了卫九渊敞开的怀抱和毫无防备的心门,直刺他的心脏要害。 “结束了。” 一声冷彻骨髓、无半分情绪起伏的低语,恍若地狱判词,盖过所有呜咽与苦楚,清晰刺入卫九渊因狂喜而骤张的瞳仁,将那刚燃起的、名唤希望与依恋的灼灼烈焰,连同一整个天地的清朗,尽数碾作刹那齑粉。 “不——!!!”一声凄厉到能撕裂神魂的尖啸,自沈芷悠神识深处迸出,竟盖过了“沈芷悠”那句“结束了”。 卫九渊的胸口迅速晕开刺目的殷红,那双倒映着沈芷悠狰狞面容的双瞳,也逐渐涣散…… 这一切,恰似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戳穿了沈芷悠被巨创筑起的意识高墙。 竟然……不是梦魇?!紧随其后的,是足以将沈芷悠神魂碾碎的剧痛与绝望。 不久之前,同样的情况,同样的无力,同样的……眼睁睁看着小九生机流逝! 记忆的洪流轰然决堤,她尽数忆起了……是她…… 是她自己,在小九第一次生机断绝的刹那,在她被灭顶的绝望与疯狂吞噬之际,以精魂引动体内那枚以命魂为契的“血祭离魂蛊”,强行撬动了蛊中封存的一缕源自亘古狂暴的原始“初魔”之力! 那力量以最暴戾的方式,硬生生撕开生死界限,搅乱既定的命运长河,彼时,天地法则皆在初魔的咆哮下扭曲、回溯。 她忍着神魂寸寸龟裂般的痛楚,才将卫九渊从那条冰冷的黄泉路上,硬生生……给拽了回来! 可原来……一切努力皆是徒劳……一切早有定数,小九终究……还是被“自己”亲手杀死了…… 难怪……连魔息也再难压制“沈芷悠”了。 第23章 恩将仇报 “你是说……王府闹鬼始于将军负伤归来之时?”蒋宁远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自踏入王府,他便以雷霆手段盘查上下,甚至动用法术隔绝内外,杜绝串供。 正待蒋宁远准备深究之时,门外光影晃动,王旭小心搀扶着绿萝走了进来。 女子面色惨淡,脚步虚浮,就在绿萝娇弱身躯跨过门槛的瞬间,一声痛呼脱口而出:“啊——!” 绿萝只觉体内“酿池春”的禁制刹那间冰消雪解,尚未来得及心生欢喜,一股凶戾之气如铁爪般狠狠钳住她的心头,这痛楚来得诡谲,偏又同烈火焚心,教人气息一窒。 绿萝猛地捂住心口,身子一屈便蹲下身来。霎时间,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自她额角鬓边涔涔而落,喉间时不时冒出痛哼。 逐渐痛至力竭,眼前阵阵发黑,正当绿萝的身子摇摇欲坠之际,王旭已疾伸臂膀,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没事吧?”王旭关切追问,捎带着声音都变了调。 旁侧侍立的仆役见此情景,急得连声喊道:“快!速传府医来!” 那声惊呼突兀响起,刹那间慑住了满堂之人。 蒋宁远广袖轻移,无形的隔音结界无声散去,带着几分打量,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了痛不欲生的绿萝身上,当即抬手止住正匆匆上前的府医,他沉声道:“且慢!” 蒋宁远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位姑娘体内……似有蛊虫在暴动,此刻气息紊乱凶险,外力贸然介入,恐生不测!” “蛊?!”王旭猛地抬头,双眼赤红,额角青筋骤然暴起,莫名恨意滔天:“定是沈芷悠那毒妇!求娶不成,竟敢对我未过门的妻子下此毒手!我定要将她擒来碎尸万段!” 怒吼间,王旭体内的魔息隐约又有突破压制之兆。 谢珩焉指尖微光一闪,悄然将那股魔息又压制了去。 “够了!”王崇山猛地一掌拍碎身旁案几,木屑顿时四溅。 他面色铁青,实在难以容忍王家的少爷,此刻竟为一个身份低贱的丫鬟失魂落魄,平白折了王家颜面。 “王公子,稍安勿躁。”蒋宁远话音落下,目光又重新落回绿萝身上,他轻声问道:“姑娘,你可知自身所中何种蛊毒?” “我……”绿萝痛得浑身发颤,冷汗已然浸透了她的单薄衣衫。 绿萝梨花带雨的脸上满是绝望的哀求,她先是死死抓住王旭,随即又将目光颤巍巍地转向蒋宁远身旁那个自始至终静默如山,仿佛置身事外的玄衣身影。 望着谢珩焉,绿萝狠狠咬了咬下唇,而后坚决答道:“我不知。” “真不知?”蒋宁远审视着绿萝,敏锐捕捉到她方才那犹豫的一瞥,他微微侧首,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探究向谢珩焉问道:“这位沈姑娘……据闻不是王公子的未婚妻么?怎么……”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绿萝与王旭。 谢珩焉眼帘低垂,浓密睫毛在冷玉般的侧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他恍若未闻,气息沉静得近乎死寂。 蒋宁远自知无趣,不再追问,他转而捏诀,对绿萝施下真言咒,同时将之与其他人隔开。 “谢仙师——!”王旭眼见绿萝要遭此审讯,立刻求助谢珩焉。 谢珩焉声音清冷无波:“斩妄台秘术,非神尊或长老令,我等无权干涉。” 绿萝本就痛不欲生,又失了“酿池春”的掌控,哪里还遭得住斩妄台的审讯手段,不多时便招了:“是!我承认,我知道。” “谁下的蛊?” 绿萝虽将沈芷悠的谋划和盘托出,却在关键处藏了后手,纵是拼着性命,她也绝不可能将借“酿池春”给王旭下赤情咒一事吐露半分。 蒋宁远撤去结界,转向主位上神色凝重的王崇山与一旁面色复杂的王夫人:“将军、夫人——九宸天只管修仙者事,本不便插手人间。然此事涉及魔息,在下不得不追问一二。” “仙师这是何意?”王崇山沉声问道。 蒋宁远目光凝重:“我已探查明白,此蛊对姑娘无害,反而有压制王公子体内魔息之奇效,在下虽不通原理,但能感知……这沈姑娘确无害人之心。” 王夫人面色难看,嘴唇紧抿,旋即恼羞成怒:“用蛊之人本就阴邪!怎会无害?既然无害,她往这丫鬟身上放蛊作甚?!” 厅内陷入死寂,只有绿萝压抑的痛苦呻吟断续传来。 “那是因为——”绿萝冷汗涔涔,痛得几欲昏厥,却抱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决绝,哑声道出实情:“是我求沈姑娘的!” “闭嘴——!”王夫人意欲阻止,却被蒋宁远一道灵压无声扼住了喉咙。 绿萝强忍剧痛,用最简练的言辞,将婚约纠葛、沈芷悠赠药、自己与王旭的深情飞快道出。 “哦——?”蒋宁远听罢,面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眼底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直率,那质问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格外分明:“如此说来,那位沈姑娘与王家原无婚约,反倒因一念之善,竟肯舍却松龄阁阁主所赠的救命丹药,也要救这位……得王公子垂青的姑娘。” 蒋宁远意有所指的目光,缓缓落在绿萝身上。 “仙师切莫只看表象,”王夫人挣脱灵压,猛地抬头,面容因恼怒而变得扭曲,“沈芷悠这妮子向来心思深沉,行事诡谲。舍药之举,焉知不是以退为进,故意做给人看的。” “为何?”蒋宁远一副全然不懂的模样。 “自然是好叫旭儿对她念念不忘,心存愧疚了——松龄阁的九转续魂丹何等珍贵!她一个孤女,若非存了攀附高门之心,怎会轻易拿出?分明是想挟恩图报!府中明眼人谁不知,她这般‘施恩’于绿萝,所求不过是让旭儿……” “够了!”王崇山厉声打断王夫人的尖锐刻薄。 王夫人的情绪正到激昂处,骤然被打断,只气得双目圆睁,脸色涨红,待要辩驳,却张了张嘴,终是悻悻作罢。 “王将军,”蒋宁远似未瞧见王夫人的窘态,目光平静转向脸色铁青的王崇山,语气凝重:“世人皆知,魔踪难觅,邪祟易生。入魔虽非易事,然若有强大邪祟盘踞壮大,偏王公子体内待哺的魔息无处寄放……” 他顿了顿,又继续沉声道:“我知诸位忧心公子身上魔息,可若放任府中那日益猖獗的邪祟继续作祟,滋生阴秽,纵是谢师兄以修为暂压,邪魔二气本就同根同源,一旦勾连纠缠,两相交叠,势必反噬己身!届时,王公子顷刻便有性命之危,恐生不测!” “你们一再阻我探查真相,换作斩妄台其他师兄弟,或许会顺你们之意。但我蒋宁远——乃是遇邪必除之人。”蒋宁远挑明立场,先将丑话言明,“若觉我越矩,尽可告上九宸天,我一力承担。只是眼下,沈姑娘之蛊对压制魔息大有裨益,此乃苍生之幸;更何况事关魔息,早已非王家私事了。” 蒋宁远目光一凛,道:“故而——你们究竟是要继续隐匿真相,又或是先救王公子性命,于我蒋宁远破除邪祟而言,无非是耗时长短之分罢了。” 就当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穿堂破户,清晰传入众人耳中:“听闻,竟有人疑我下蛊?” 众人齐齐转头,只见厅门处,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纤细身影。 沈芷悠一袭素净青衣,身无华饰,清冽出尘。她缓步踏入,步履从容如闲庭信步,唯有那双沉静的眸子,扫过厅内众人时,带着洞悉一切的凌冽锋芒。 “沈芷悠!你这毒妇竟敢擅闯王府!”王旭如被引燃的炮仗,猛地冲上前去,双目赤红,手指几欲戳到她脸上,“你对绿萝究竟做了什么?!我不管这蛊是否无毒,速将解药交出!否则我定叫你……” “叫我怎样?”沈芷悠俏然俯身,将耳朵凑近些,作洗耳恭听之态,眼神却未及他半分,声音亦是平静无波。 “自然是叫你有来无回!”王旭气得浑身发抖,扬手便要打去。 还未等王旭的巴掌落下,蒋宁远使出的灵力将王旭粗鲁掀翻在地。 “我好怕哦。”沈芷悠抬手拍了拍心口,故作惊恐模样,眼底却无半分惧色,反含讥诮之意:“将军府养出的好男儿,不如上阵杀敌,单只练就了一身打女人的好本事。” 说罢,她转眸看向绿萝,眼里带着怜悯,忽而又在下一个瞬间,语气陡转平淡:“我下此蛊,只为监视王家动向。” 沈芷悠的目光越过痛得蜷缩在地的绿萝,重新落回王旭那张扭曲的脸上,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若非王家玷我清名,还将污水泼到云府云铮公子身上,我又岂会借绿萝求救之机,下蛊监视?” “更何况——若我真想害绿萝……”沈芷悠的语速平缓,字字如锥,逐字逐句地敲击人心:“何必拿出松龄阁阁主亲赐的九转续魂丹,耗费此等逆天灵药救她性命?” “莫不是觉得我用蛊手段不济,还是有人觉得我蠢到嫌丹药太多无处用了?” 第24章 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沈芷悠微微扬起下颌,清冽的目光扫过面色铁青的王崇山和王夫人,继而又看向一众噤若寒蝉的旁观者。 “当日绿萝姑娘来寻我时,便曾听她说起过,自从王公子对她情根深种开始,诸位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于她,近日更是恨不能将她置之死地而痛快!” 沈芷悠的声音陡然转厉,森森寒意刺人骨肉:“诸位既然生怕沾染上了这挟恩图报的嫌疑,如此瞧不上我那颗九转续魂丹……” 她缓缓抬起手,掌心朝上,双目幽深看向王崇山与王夫人,面若冰霜:“那便,还来吧。” “我沈芷悠,”沈芷悠字字铿锵有力,宛如重锤敲击,“可从不做那等救了人,反被倒打一耙的善事!” 王夫人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立即同护食母兽般尖声叫道:“休想!那丹药……是家主的救命之物!岂能……岂能还给你!” 她下意识死死攥紧袖中的玉笏,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仗。 至于绿萝与她腹中的胎儿,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在她眼中皆不及王家的荣华富贵来得重要。 另一边,府医满头大汗跪在绿萝身侧。 此时绿萝身下已洇开一小片血,府医搭脉的手不自觉的在抖:“启禀家主、夫人、公子……绿萝姑娘本就胎象不稳,前番受惊未愈,如今又遭此剧痛,两次重创……这人……恐怕是……保不住了!” “岂会如此?!”王旭怒喝出声,一把攥住府医的衣襟,随即又踉跄几步扑在了绿萝的身侧,他紧紧握住绿萝的手,眼神狠厉,可声音却因急切而打着颤似的虚浮无力:“你快救她!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她们母子性命!” 喉头滚动半晌,终是颓然垂首:“实属回天乏术……此等凶险,非我等凡医之力所能及。” “我倒有一法子可救——”沈芷悠那清冽的声音如冰珠落玉盘,如算盘打得叮当响似的声音:“我那九转续魂丹,本为救她性命所赠,若王家此刻肯用,或可一搏,保她母子无虞。” 此言如惊雷炸响。 王旭猛地抬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剜着王夫人,脸上透着几分魔怔般的疯癫:“求母亲赐药救绿萝!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儿!” 王夫人望着儿子涕泪纵横、几近崩溃的模样,竟毫无动容之心,反倒是执念忽至,竟变得愈发深重起来,她厉声呵斥:“此等来历不明的孽种,我王家断断不认!” 王崇山面色沉如水,眉头紧锁成一团。 他先是看了看痛不欲生的儿子,又瞥了瞥气息奄奄的绿萝与她身下那片刺目的血污,最后的目光落在了一脸决绝的王夫人身上。 末了,他终是开了口,语气稍缓,却难掩无奈:“旭儿,不可。”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警告与暗示。 王旭此刻已为执念所困,哪里还能辨明他人言行间的深意。 他的一颗心早已沉至谷底,末了,只能将仅存的希冀,投向了厅中唯二能扭转乾坤的人物。 “谢仙师!蒋仙师!”王旭膝行扑到谢珩焉与蒋宁远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个又一个的闷响,“求二位仙师!救救绿萝,救救孩子!王家上下感激不尽!我王旭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蒋宁远眼底掠过复杂情愫,语气中带着歉意:“王公子,非是不愿。九宸天虽涉猎广博,但于岐黄之道,尤其涉及胎儿此等精微凶险之事,实非我与谢师兄所长。贸然出手,恐适得其反。” 谢珩焉眼帘低垂,气息沉凝如万载玄冰,指尖微光流转,显出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却也无济于事。 最后的希望……就此熄灭。 王旭失魂落魄地瘫坐于地,绝望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忽而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眼中陡燃希冀,目光死死锁定在了那唯一可能带来转机的女子身上。 他挣扎爬起,踉跄冲到沈芷悠面前,一个接一个地磕头。 “王旭,你敢!”王夫人当即厉声制止。 “闭嘴!”王旭恶狠狠回头,眼中魔息翻涌,凶光毕露。 王夫人心头一寒,不敢再言。 王旭回过头来,已无半分嚣张气焰,他用嘶哑破碎的声音哀求道:“芷悠!” 沈芷悠不为所动,眼神冷冽如寒冰。 王旭慌忙改口:“沈……沈姑娘,我知……是我混账!是王家对不起你!千错万错皆我之过!求求你……救救孩子!只要你肯救她们,要我做什么都行!要我这条命都行!” 沈芷悠静立凝视,眸中沉静似能洞穿人心。她未立刻应允,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可!丹药本就为救绿萝,她无异议,我自然同意……” 话音未落,王旭只觉遭人戏耍,怒意刚生,沈芷悠却话锋一转,她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王崇山、王夫人,最后停在王旭脸上:“这孩子不用丹药,我也能救。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王旭急声回话,语气里满是焦灼。 “好!”沈芷悠颔首低眉,目光睥睨而下,“首先,今日当着九宸天仙师的面,你王家上下须得亲口澄清,我沈芷悠,与你王家,从未有过半分婚约! “你们心里分明清楚,所谓婚约,不过是你王家一厢情愿的求娶,我自始至终,从未应允!后来你王家求娶不成,反生嫌隙,竟还恩将仇报,污我清名!” 沈芷悠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直视王旭,“你既曾写过净秽书予我,今日便再写一封己罪书,昭告整个云澜境!” 沈芷悠话语如同一道惊雷在庭中炸响! 王夫人脸色霎时铁青,王崇山眼底涌现出按捺不住的怒意。 厅内众人屏息凝神,落针可闻。 此举分明是要王家当众自打耳光,将这层难堪的窗纸彻底捅破……众人面面相觑,眼底带着几分探究,都想瞧瞧这后续的戏码该如何上演。 王旭浑身剧颤,他怎会不知此举意味着什么?下意识间,他抬眼望向王崇山,却见对方眼底充斥着冰冷警告之意,周身更是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威压,令人窒息。 恰在此时,绿萝发出一声微弱至极的痛吟,身下洇开的血色似乎又深重了一分。 王旭眼中的挣扎只短暂地坚持了一瞬,转头便被巨大的痛苦与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他狠下心、咬紧牙关,额头再次重重磕向冰冷的地砖:“沈姑娘,此事皆因我一人而起,是我王旭……鬼迷心窍,痴恋绿萝,执意退亲…… “不!是我执意求娶沈姑娘不成,故而心生怨怼!也是我……是我无能,连累家族蒙羞!所有过错,皆由我王旭一人承担,与王家无关,更与父亲母亲无关!” 他将责任尽数揽下,既隐晦承认了王家求娶被拒的事实,又强行将父母撇清。王旭抬起头,脸上血污与尘灰混杂,眼神却带着更深重的疯狂。 他极力压抑的情绪迫使自己的声音放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父亲!母亲!儿子不孝!儿子无能……若护不住绿萝和孩子……儿子只能随她们一同去了!” 这宛如遗言般的威胁,如重锤一般狠狠砸在王崇山与王夫人心上。王崇山脸色剧变,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骇。 王夫人转眸望向王崇山,眼神对视间,已将警告之意藏于眉梢眼底。 此时,王府内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王家人的反应似乎都有些不合常情,却又让人摸不着头绪,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 蒋宁远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看向王夫人和王崇山。 谢珩焉垂眼,若有所思后,眸光似乎极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王崇山死死盯着地上状若疯魔的儿子,时间像是凝固在了这一瞬间。 死寂之中,绿萝又一声痛苦呻吟如同催命符一般,良久,王崇山终于点头:“……好!” 他随即转向沈芷悠,声音沉闷:“沈姑娘,王旭所言……便代表着王家的态度!这一切,是我们有负于姑娘,今日……还请姑娘施以援手,保她腹中骨血,王家……感激不尽,日后……也定会善待她们母子!” 王崇山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异常艰涩,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才挣脱无形枷锁般吐露出来。 “王崇岳?!”王夫人怒不可遏,猛地起身,才惊觉自己失言,心头一虚,忙偷眼扫过四周,待见众人似未听闻的态度,这才强按捺住翻涌的心绪,讪讪退回,改口低唤:“……山!” 沈芷悠既已得偿所愿,便不再浪费时间,她直道奔第二桩:“其二,九转续魂丹我仍可相赠,只是需借王家镇灵玉笏一用。” “绝无可能!”王夫人厉声回绝。 “既如此,便不必再谈了。”沈芷悠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莫非夫人以为,这九转续魂丹到了你们手中,便可高枕无忧的安心用了? “你这毒妇?!”王夫人怒目圆睁,恨意滔天。 “王夫人,”沈芷悠轻笑一声,带着一丝的轻蔑,“将军府的气量呢?还请慎言。” 第25章 反转 出乎意料的是,王夫人竟一改往日唯唯诺诺之态,全然不顾王崇山阴沉的脸色。她抢先急声道:“好!我应你,但最多三日!” “足矣。”沈芷悠不再多看众人一眼,转身便走向已经气息奄奄的绿萝。 她步履轻盈,衣袂拂动间,声音清冷:“这第三——” “绿萝与她腹中骨肉,既由我出手保全,我便不妨再做一回善人,替她们争一个名分。”沈芷悠眸光如刃,直刺王夫人,“王家能否予她一个正式名分,并立下血誓,永生不得伤她们母子性命!” “可否?”她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威逼之意。 王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怨毒与挣扎交织。 可那九转续魂丹的诱惑如鬼魅般缠绕心头,加之亲子王旭以死相逼,她终是咬牙应道:“……好!我以王家宗妇之名立誓,予绿萝名分,护她们母子周全。” 沈芷悠眸色未霁,那道不满的注视如芒在背,王夫人心下一凛,只能昂首将誓言补得更绝:“若违此誓,甘教我王家香火断绝,世代飘零,永无翻身之日! “好!”沈芷悠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我信你!” 沈芷悠缓缓蹲身,纤指轻搭于绿萝冰凉腕间,一缕精纯温润的灵力自指尖渡入,顺着经脉游走,悄无声息探入绿萝血脉深处。 “既然你的任务已经完成,‘酿池春’所激赤情咒也在王旭体内深种——”沈芷悠掌下隐有微不可察的红光一闪,悄然没入绿萝心脉,将那蛰伏的“酿池春”蛊虫引动而出,“此刻,便放你脱身。” 她旋即探手入袖,取出一枚素白玉瓶,倾出一粒通体碧翠、异香清冽的灵丹,就在刚刚那一瞬,袖中指诀起时,她已暗中将蛊虫悄然置换入瓶内。 这丹药刚一离瓶,沁人的清香便四下弥散,令人精神陡振。未等众人看清究竟,沈芷悠已屈指将丹药送抵绿萝唇边,并指轻按其眉心运化灵力,助药力速速化开。 “不可——!”王夫人骤闻异香,又见丹药形貌,心头剧震,失声惊呼出口,满脸惊惧,唯恐这是她的九转续魂丹。 “夫人宽心,”沈芷悠唇角掠过一丝讥诮,“此非九转续魂丹,不过是一颗固元守心丹罢了。” “绿萝姑娘身子虚弱,需得先固本培元,方能承受后续治疗。”沈芷悠俯身低语,声如清风拂耳,“现我已将蛊虫取出,你且稳住心脉,护住胎元,我会尽全力保住你和孩子。” 说罢,沈芷悠指尖灵光流转,接连点向绿萝周身几处大穴。 那手法奇诡莫测,落指精准如行云流水,指尖所过之处,隐约有金色符文一闪而逝,分明不是凡俗医道所能及。 满堂目光皆灼灼凝于沈芷悠身上,看着她纤白的手指在绿萝身上游走,每一指点下,都带起细微的灵光波动,厅内寂然,落针可闻。 王旭攥紧的拳心渗出血丝犹不自知,王夫人眼中的怨毒渐转为惊疑与期盼,而始终沉默的王崇山,第一次以审视强者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个他曾不屑一顾的孤女。 王崇山这才发现,沈芷悠周身隐隐流动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灵光,那分明是灵力外放的征兆,“她不是灵核有亏吗?” 正当王崇山心有疑虑之际,绿萝原本急促紊乱的气息,竟真的渐渐平缓下来。 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血色,如一盏将熄的灯烛被重新注入了暖焰,微弱却执拗地持续燃烧。 蒋宁远眼中闪过讶异。一旁的谢珩焉若有所思,他藏于袖中指尖上的灵光也悄然敛入体内,只是那目光仍旧深邃地注视着沈芷悠,似乎还在审视着什么。 这场几经辗转的纠葛,已然为九宸天撕开了一道口子,正是蒋宁远撬开王家秘辛的第一道缝隙。 四下暗流汹涌,人心叵测,各有盘算,众人头顶上那沉凝如墨的阴云,未等风至,便已重重笼罩了这座金璧辉煌的将军府上。 待绿萝情况稳定,沈芷悠缓缓起身,淡淡道:“三日后,我自会送来九转续魂丹。”衣袂飘然间,自有一股不容亵渎的气度缓缓而出。 就在沈芷悠即将踏出厅门时,谢珩焉叫住了她,“沈姑娘。” 沈芷悠驻足回眸,眼中带着清淡的疑问:“仙师有何指教?” “姑娘可知,这‘镇灵玉笏’除断善恶之外,另有一重玄妙。”谢珩焉缓步上前,声音低沉,目光投向沈芷悠手中的玉笏,“此物乃是上古仙器碎片锻造而成,对某些特殊的灵体有着非凡的吸引力。” 沈芷悠淡淡扬唇,神色疏离,竟让谢珩焉摸不透深浅:“愿闻其详。” “昆仑有仙……传闻中……”谢珩焉话音未落,目光忽然凝在她腰间一枚令牌上,微微一顿,随即轻笑,“看来姑娘是知道了,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那令牌古朴沉厚,牌身之上,赫然呈现出“松龄阁”三个字。 沈芷悠只是莞尔,转身一揖,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沈芷悠并未直接回府,绕过几条街后,才悄然来到城内一处荒废的宅院中。 她踏入沈府旧址,指尖掐诀,一道幽光闪过,身形便隐没于一处扭曲的空间裂隙内。再现身时,沈芷悠已身处一个幽深的石洞之中。 此时,洞内寒气逼人,砭人肌骨,四壁石壁凝满霜花,望去一片莹白。那方石台上,一名少年僵卧其上,双目紧闭,面色青紫,早已没了半分气息。 沈芷悠举步上前,自怀中取出那枚自王夫人处得来的镇灵玉笏,玉色温润,其内却似有灵光流转,在昏暗的石洞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可想清楚了?”她出声询问,声音在洞中回荡。 石洞角落,吕明轩被混沌之力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沉眸思索,片刻后沉声道:“你为何要大费周章演这么一出?以你现在的实力,直接取走镇灵玉笏并非难事。” “从前我没得选,”沈芷悠指尖轻抚过玉笏表面,唇边笑意浅淡,“如今,我想做个好人……” 吕明轩面露愕然,显然未曾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我不是杀人狂魔,”沈芷悠语气轻慢,眼底却凝着寒冰:“只是她们横竖难逃一死,我只好借机让她们的恨意燃得更烈些,我只是物尽其用,不行吗?” 沈芷悠眉梢轻挑,嘴角勾起一抹嫣然笑意,言语直接轻描淡写,却字字透着森凉之意:“更何况,这般以血立的誓言,可是滋养魔息再好不过的养料了。” “这与你救卫九渊何干?”吕明轩目光如炬,似要穿透沈芷悠的皮囊,直视她深藏的灵魂,“即便你是自混沌之中,从血祭离魂蛊中诞生的天地精魂,可两道上古血咒加持于你此刻这具肉身,单靠这副躯壳,你当真承受得住?” “不能,也得能!” “我要的是自由——是彻彻底底、无人能缚的自由!”沈芷悠眼中骤然迸射炽烈如焚的流光,那光芒似能燃尽一切桎梏,“而这自由,须得用足够强的力量,一寸一寸换回来!” “话这么多——”沈芷悠并指如剑,一道幽光打在吕明轩身上,“你不知道反派死于话多吗?” “反派?!此乃何物?”吕明轩闻所未闻,面色骤然一僵,眸中满是困惑。 但见沈芷悠容色莫测,神情间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他沉吟片刻,终是颔首沉声道:“好!” “吕阁主适应得倒快。”沈芷悠语带戏谑,掩不住一丝冰冷的鄙夷。 吕明轩恍若未闻,似是已经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于我而言,此举亦算是……为小悠报仇了。” “说得也是。”沈芷悠容色转冷,“她到死都想不到,当年是你借探望沈音宁之名,将她炼出的血祭离魂蛊掉了包。” “若不是你,她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沈芷悠忽地轻笑一声,指尖转向石台上那道早已气息断绝的身影,“所以——现在,复活他!” 沈芷悠解开吕明轩身上的禁制,随即将那枚镇灵玉笏递了过去。 吕明轩接过那枚镇灵玉笏,指诀变幻间,口中同步诵念出一段晦涩咒言,玉笏顿时爆发出柔和却磅礴的清辉,照亮了整个幽暗洞穴,驱散了所有的寒霜。 缕缕残缺不全的淡薄光点自虚空汇聚而来,如萤火归流,缓缓被吕明轩引入玉笏之中。 而这些微弱的光点微弱却执着,在玉笏中缓缓旋转,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吕明轩见此情景,当即凝神闭目感知片刻,待睁开眼时,眉头已紧紧蹙起:“此魂虽已聚形,然其三魂七魄之中,‘幽精’一魂竟告缺失——” “缺了这一魂,阿渊恐难复归原身,当务之急,需寻安魂法器将余下魂魄好生温养,方能阻止灵韵就此彻底消散。”吕明轩自怀中取出一盏形制古雅的琉璃灯盏,其壁薄如蝉翼,内里却仿佛封存着万千星辉,流光熠熠。 这“引魂琉璃盏”乃松龄阁代代相传的安魂至宝,可纳残魂,定魂灵,世间罕有。 第26章 祠堂异变 吕明轩凝神,将镇灵玉笏所聚之魂,轻拢慢捻引入琉璃盏中。 光团入内,浮光耀动,其光虽甚微却是纯净无垢,片刻便令盏中充盈,只是一处残缺晦暗,在满盏清辉中显得格外扎眼。 “幽精主情志,通因果。”吕明轩垂眸望着那处暗淡,声音低沉,“此魂缺失,即便阿渊魂魄归位醒来,也不是完整的卫九渊了。” 吕明轩抬眸望向沈芷悠,目光复杂似有万千情愫翻涌,但最终还是被理智拉回:“他大概率会缺失许多记忆,尤其是与情感牵绊至深的部分——” “无妨——”话未说完,沈芷悠就已斩钉截铁打断:“我也不是他的姐姐。” 沈芷悠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戏谑,眼神却凌厉如刀,她静静凝视着盏中那簇微弱的光团,“只要人不死,这血咒便算得偿所愿了罢?!” 可话音刚落,那处暗淡陡然异变,幽光暴涨一瞬,又急剧收缩,与此同时,沈芷悠体内的血咒被骤然引动。 血咒暗生的无形之手倏然探来,将沈芷悠死死扣住,一股钻心蚀骨的剧痛自她魂魄深处猛窜而出,又伴随着一阵战栗,释放出万千寒针同时刺向她的神魂,沈芷悠骤然闷哼出声,脸色霎时褪尽血色,惨白如纸。 这正是血咒反噬之兆! 沈芷悠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她伸手扶住冰凉石壁,指甲几乎掐进石缝之中,这才勉强稳住身子,将痛苦转移了半分。 “我早告诉过你,想要在魔息面前取巧,这绝无可能。”吕明轩声音沉冷,眼底却掠过一丝不忍,“魔息靠这宿主执念维系,上古魔神的残念不会应允你耍这些小聪明的。” 沈芷悠刚要开口分辩,唇瓣微张之际,体内血咒竟似有感,察觉到了她的不甘,致使痛意猛然翻涌更烈。 那股撕裂神魂的剧痛如排山倒海之势倾轧而来,迫使她硬生生顿住话音,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幽精之魂最易为执念所牵,一端连着心头最爱,一端牵着毕生难忘。”吕明轩摇头长叹一声,袖中手指微微蜷起,安施定魂之术,以缓解沈芷悠苦楚,“与其费尽心思谋划这点小聪明,你不如细思小悠与阿渊过往,或许还能寻到一丝阿渊魂迹。” 沈芷悠在剧痛中抬眸,面色阴晴不定,最后目光穿透洞外重重山岩,直望向云澜境松龄阁方向。 无数画面倏然涌入识海…… 那年夏夜,卫九渊浑身浴血倒在松龄阁前,手中死死攥着一株只为沈芷悠寻来的忘忧草…… 还有他每次望来,眼中掩不住的温柔微光…… 甚至于临终前,哪怕拼尽最后力气也要将体内温养的混沌之力渡给她的执拗…… 血咒灼烧般刺痛着她的灵台,疯狂催促着她尽快复活卫九渊,“我亲自去寻!” 沈芷悠咬紧牙关,强忍着神魂不断撕裂的痛楚,她强撑着扶着石壁站直了身子,将背脊挺得笔直。 吕明轩望着她孑然独立的身形,欲言又止。 他所能做的,仅仅只是借混沌之力扰乱血祭离魂蛊中的魔息,阻止其他时空的“沈芷悠”来彻底替代小悠,转而将所有的“小悠”融合归一。 这已经是吕明轩可以为故人之女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面对上古魔神之力,他终究无力再拦……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是你师妹的女儿,我就是我。”沈芷悠冷然开口,“说起来,你还算是我的再造恩人,若无你,大抵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如此算来——”话锋一转,沈芷悠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低笑,“算不算是你杀了昔日的沈芷悠?” “够了!”眼前这具天地精魂凝铸而成的“沈芷悠”,确是小悠与各重时空里的“沈芷悠”相融而成。 这是他吕明轩毕生理论之大成,是世间独有的奇迹,亦是一道无解的诅咒。 可说到底,此人是由魔息催生,更以混沌之体献祭……这般魔物,怎能称得上是神迹…… 吕明轩眼底最后一点波动归于平静,化作深不见底的静默。 他看了沈芷悠一眼,决然转身,向外走去。 “等我,小九。”她忽地轻声呢喃,眼底掠过一丝独属于“小悠”的温软。 而下一刻,沈芷悠脸色骤变,灵台深处传来阵阵撕裂的剧痛,是血咒在疯狂警示。 “可恶……要将她们彻底除尽,竟需做到这个地步,才可破此血咒……”沈芷悠按着悸痛的心口,暗骂不止。 她不敢再有半分犹豫,身如轻烟,掠出石室,眨眼便消失在芥子空间,只留卫九渊这残缺魂魄在琉璃盏中流转微光。 而数里之外的将军府中,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无声酝酿,静待该来的“宾客”,如期赴局…… 蒋宁远率斩妄台第五组成员,跟随王崇山,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府祠堂。 先前白日,他便觉得王崇山行迹有常。 此刻越往祠堂深处走,铁锈混着腐朽怨气的恶臭就愈发浓烈,行至中庭,那股污秽之气几乎凝成实质,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逼得众人脚步凝滞,不得不催动灵力护体。 众人继续跟随王崇山身影,踏入祭台处。刚隐入梁柱阴影,那王崇山就如鬼魅般突然飘忽疾行。 众人屏息紧跟其后,怎料王崇山刚拐入绘着镇邪符文的影壁后,就没了踪影。 “跟丢了!”一名队员压低声音急声道。 话音刚落,祠堂内供奉的烛火忽然剧烈摇曳,将阶前跪拜的影子捏得忽长忽短,宛如鬼魅乱舞。 祠堂最里的神龛前,一名披发少年身着素白孝服,正跪于蒲团上。 众人凝神探头望去,只见那少年身形单薄如纸,长发垂落两侧,众人借着烛火看清了他的脸,那张惨白枯槁、毫无生气的脸,是王旭! “王旭?”副组长盛荣惊呼间,不慎撞到了身旁的柱子。 “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蒋宁远眉头紧蹙,盛荣向来稳重自持,此刻失态之举,显然是受了污秽之气的影响。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队员们的脸,果见众人眉心都覆着一层黑红交织的薄煞之气,眼眶里的凶煞平添了几分恨意。 “谁?”那少年一惊,猛地转头。 王旭此刻的脸惨白得未留一丝血色,可那薄唇偏偏猩红入血,烛光下,他这张脸竟似出殡时扎的纸人,可怖瘆人。 饶是九宸天斩妄台的仙师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这般诡异邪门的场景。 就在众人思绪流转间,蒋宁远已经并指虚点自身灵台,清心诀无声荡开,柔和的灵力如清风拂过面颊,瞬间化解了这股惑人心神的邪煞之气。 “都小心点,别再中招了。” 这时,忽有一只通体漆黑的猫,自暗处阴影优雅窜出,碧绿竖瞳冷冷扫过王旭后,随即又跃上供桌,黑猫低头舔舐爪子,那睥睨而下的目光,宛若审视王旭的魂魄,洞悉他内心深藏的秘密。 “晦气东西!”王旭连忙挥手驱赶黑猫,低声自语:“其兆不祥……” 他抬手重新理了理素白孝衣,重归端庄跪坐之姿态。 可谁料下一秒,这位以阴鸷冠名的王府少主,竟举起一柄刻满诡异符文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心脏。 蒋宁远隐在阴影中,眸色愈发深沉。 那鲜血涌出,颜色暗沉近黑,散发出浓烈的怨毒与杀意,竟堪比上古魔气,同样带着令人心悸的不祥之气。 王旭面前放着的那盏青铜灯盏,灯焰骤然蹿高,变得惨绿幽幽。 取下灯盏,他将流着黑血的伤口悬于灯上,任由鲜血滴落其中,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急促:“封存吾身,以血脉为引,吞噬邪祟,镇吾家宅,保家国平安……”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王旭的声音愈发颤抖,面容因极致痛苦而扭曲,身子更是止不住在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栽倒在地。 随着王旭口中咒语愈发急促,一股浓稠如墨的黑气从祠堂最深处的牌位后涌来。那黑气似有灵智,将自己攒成一道龙形虚影,在一声长啸之中,径直扑向王旭心脏,钻入体内。 王旭裸露的肌肤下,青黑色血管骤然暴起蠕动,皮下隐约浮现出无数张扭曲的怨魂面孔,似在疯狂嘶吼,想要破体而出。 盛荣瞳孔骤缩,这王旭修的竟是禁术“噬秽引”! 王旭是在以己身为容器,吸纳并炼化某种极其污秽的邪气。 盛荣刚想出手制止,却被一人按住了手腕,转头便见谢珩焉不知何时已现身自己的身旁。 “谢师兄?你怎么也来了?”盛荣惊疑传。 谢珩焉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又冲着蒋宁远点了点头,最后又指了指仪式关键时刻的王旭,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那灯盏吸收黑血与邪气后,惨绿火焰中竟映照出无数个痛苦哀嚎的士兵怨魂虚影,它们在火焰中焚烧、湮灭又重生,释放出的邪气被王旭施展的禁术在悄然转化。 其间生出了一根极细的黑线,牵引连接着祠堂后的某间密室。 第27章 秘密 “叔父……再忍忍……”王旭混乱的低语中夹杂着其他声音的呓语,仿佛多人附体,“……关破了……将军快走……” “不——我要杀!杀光他们!” “快走!保留实力!” “我们王家军不可就此全数折损在这里,将军快走——留得青山在!” 无数兵士怨魂于王旭皮下潜游而动,最后汇聚至王旭脸上,其面如覆千张冤容,狰狞变幻不止。 嘶吼与哀鸣自他口中错杂而出,声声穿耳,恍然之间,似是将众人拽入了当年关破之日。 谢珩焉一行人心中巨震,同时想起了十年前那场惨烈无比的盘龙关大战。 昔年大荒妖族盘据一方,倏然举兵入侵云澜境,其志在破城掠夺弱水云矿。 王崇山率三万王家军死守盘龙关,浴血鏖战七日七夜,矢石交加,尸横遍野。 关破之刻,副将王元毫无惧色,决然引爆云家秘术锻造的云矿冰精,那日轰鸣震地,王家军众将士歃血立誓,皆愿以血肉之躯与数万妖邪同归于尽,唯求趁乱为王家将军辟出一条生路。 此役人族险胜,王家军三万人累世荣光加身,终助得王崇山冠以“血魂将军”之号,得天城垂青。 一时之间,王家军声名大噪,天下皆知。 然盘龙关内,数万白骨叠积如山,王家军众魂灵至死仍困于关隘残垣之地,与妖族死战不休。经云矿冰精残余灵力催化,竟在一夕之间陡生异变,致使关内怨气冲天,凶名在外,百里之内人迹罕至。 后来,王崇山想要亲往盘龙关收尸归葬,却也被关内的凶煞之气阻挡在外,他竟连这点念想,都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 此时,王旭猛地站起身,身上骨骼发出“咯咯”的脆响,一道霸道的杀气之音自他喉间冲天而起,他暴怒指向虚空:“蛮妖!我王崇山在此立誓。今日若得苟活,来日必提刀踏破尔等巢穴,以尔等鲜血,偿我三万将士累累血债!” 众人心思电转未定,王旭已以癫狂自毁之态,了结最后仪式。 他的身躯软软瘫倒,气息微弱难辨,不知死活。 盛荣正准备催动缚灵诀,将罪证与人一同收取,孰料一股凶煞之气骤然侵体,摄其心神,竟使他对身侧阴影里悄然迫近的危险全然未察。 一道裹挟着怨与煞的黑色爪风疾掠而来,直抓盛荣后脑,千钧一发之际,蒋宁远与谢珩焉同时出手。 一道剑影寒光与一方浑厚灵障交相辉映,一击一护,生生拆卸了这记绝杀,将盛荣这条小命从阎王哪里抢夺了下来。 众人身侧一影骤然拉长,那处黑暗似乎活了过来,如同活物蠕动之际,王崇山身形猝然浮现。 他的面容愈显枯槁,眉宇间尽是血海沉浮的杀伐戾气,声音如同闷雷般响彻天地:“扰我王家军安魂者,杀无赦!” “不好,这是引动阵法的密令!” 祠堂地面倏然亮起万千血色符文,它们密密麻麻交织成网,地底阵法应声爆发出轰然巨响,一时之间,浊气翻涌,红光冲天。 王崇山自阴影中踏足而出,身覆残甲,暗红血锈凝结其上。他的裸露皮肤干枯龟裂,黑红粘稠液体自裂缝间不断渗出,这般模样,竟与当年盘龙关破之日的惨状一般无二。 这与众人白日所见的那个威严家主大不相同,眼前这个被万魂缠绕嘶嚎的怪物,所散发出来的那股尸山血海般的恐怖气势,更像是后来传说中那个“血魂将军”。 只见他铁爪猛地一抬,周身怨魂尖啸汇聚,凝作一支森然阴兵队伍,王家军魂虚影个个手持残破兵器,列阵便要准备冲锋。 此刻王崇山身缠黑红邪气,无数妖族怨魂被裹挟其中,竟成其王家军的恨意养料。这些怨魂或断臂残腿,或无头无躯,只顾在邪浪中互相撕咬吞噬,痛苦嘶吼不绝,惨嚎声与金铁交鸣之音交织成一片炼狱异响。 “杀!杀!杀!”三道暴喝如惊雷炸响,带着万钧之力,响彻天地,震得众人耳膜生疼。 满室血腥杀戮幻象瞬间铺展开来,不过瞬息,祠堂之内竟似化作盘龙关旧战场,刺鼻血腥气弥漫四野,滔天杀戮幻象如潮水般涌来,教人避无可避! “小心!”蒋宁远斩断一根从祠堂地底伸出的血泥触手,其色漆黑,散发着阵阵恶臭之气。 “此地交由我!”谢珩焉急向蒋宁远沉声喝道,“速施问心诀,寻阵法破绽!” 蒋宁远重重点头,剑指凝起微光,口中晦涩真言倏然响起。 盛荣见状,当即补上空缺之位,挥刀斩向缠向另一队员的血泥触手,寒光乍现,触手断裂落地。 “一个都别想走!”王崇山厉笑一声,周身怨气暴涨,攻势愈发猛烈如狂潮。 “此人已堕入魔道,切勿硬抗!”谢珩焉凝视着这逐渐由虚转实的幻境,心头不妙之感愈浓,忙出声提醒众人。 王崇山施展出来的,皆是失传已久的阴邪魔族秘术。 每道爪风掠过,都会带起一阵鬼哭狼嚎的异声,甚至还会隐隐牵动出上古魔息之力。 此息森寒可怖,教人心悸不已,弥散开来,压得众人灵力运转滞涩不畅,如陷泥沼。 谢珩焉手下的剑光快如奔雷,他将惊蛰剑诀催至极致,身影在狭小祠堂内闪转腾挪,可祠堂内怨气滔天,脚底的阵法又诡异至深,施展的剑招均被一一化解,看来是打算让他空耗灵力,力竭而亡。 这时,盛荣躲闪不及,被一道血泥触手扫中左臂,衣袖转瞬腐蚀殆尽,手臂当即发黑肿胀,钻心剧痛直冲天灵。 蒋宁远见状,只能分神施出破魔咒文,金色符文飞射而出,却仅能暂阻怨魂攻势,难破根本。 不过片刻,三人纷纷挂彩。 “师弟,成了吗?”谢珩焉肩头再被王崇山铁爪擦过,一蓬血雨飞溅而出,他一身素衣早已染透猩红,“我快撑不住了!” 蒋宁远不再顾惜王旭性命,猛地加大问心诀之力。 王旭本就因献祭血脉力竭,又遭问心诀持续逼迫,神智愈发涣散,发出痛苦混乱的嘶吼。 “旭儿!”王崇山狂暴攻势骤滞,竟硬生生收住抓向谢珩焉天灵盖的利爪,转身化作一道黑风,便要将王旭护在身后。 “父亲——戍边之功,岂能筑于至亲骸骨和万魂哀嚎之上?!”王旭在问心诀催逼下癫狂嘶吼,将心底压抑多年的疑问尽数喊出。 “你们竟敢惑他心神!”王崇山似受极大刺激,他的眼中血光暴涨,竟舍得暂时丢下王旭,周身万魂尖啸着扑向蒋宁远。 “定!”蒋宁远灵力几近耗空,冷汗湿透衣衫,一声冷喝宛若九天律令。 他脚下步虚踏斗,身影如鬼魅闪避追击,手印急速翻转,清心破魔咒化作道道金色音波,涤荡四方,冲锋的阴兵虚影仅瞬息便溃不成军。 可这消弭只存片刻,蒋宁远急忙出声提醒:“他不是王崇山,是其亲弟王崇岳!” “他的弱点在王旭身上!”蒋宁远声嘶力竭,疾声道出破阵关键。 谢珩焉眸中厉色乍现,并指凝力引动惊蛰引,剑光腾跃间,竟引得雷霆真意,化作煌煌雷光劈空而下。 至阳至刚剑气横扫之处,怨魂触手瞬间蒸发殆尽,藏于雷霆之怒穷图匕现,剑势如虹贯日般直指向王旭。 此剑非为取王旭性命,实乃借其牵制王崇岳,以此乱其心神。 二人交手的余波刚震得祠堂梁柱轻颤,寻着血腥味的邪秽便躁动起来,欲从重伤倒地的王旭体内冲脱而出。 先前谢珩焉留在王旭体内的封印彻底松动,魔息在混乱之中四溢蔓延。 王旭再度失控,一双眼睛赤红似血,皮下怨魂狂乱蠕动,青黑血管暴起欲裂。 更有怨魂想要挣体而出,引得王旭身躯鼓胀,俨然成了颗濒临炸裂的秽气炮弹。 “勿伤我叔父!” 他嘶声哭嚎,意识早已混沌。 此番受激,失控之力如泄洪般四下冲撞,连近在咫尺的王崇岳,都被这股邪力隐隐波及反噬! 战局骤变之际,王崇岳却全然不顾秽气反噬之险,仍旧纵身挡在谢珩焉身前。 他桀桀怪笑不止,手下不断催逼着魔息狂涌,周身万魂嘶吼更胜之前,一双铁爪泛着黑芒,暴动之间,直取谢珩焉面门而来。 千钧一发间,谢珩焉猛然撤剑回防,他动用此前在王旭体内埋下的灵息暗记,将其凭空拽入怀中。 谢珩焉擒住王旭的脖颈,暴喝而出三个字:“王——崇——岳!” 这三字如同一道惊雷劈下,竟使得煞气缠身的王崇岳颈间的隐咒剧烈闪烁,明暗不定。 王崇岳空洞的眼眸中,似乎挣扎着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 而后他又将目光死死锁定在即将爆体的王旭上,一只铁爪抬起,似欲触碰又像是要阻拦。 谢珩焉眸光骤亮,他等得便是此刻! 惊蛰引剑意瞬时攀升至巅峰,剑化灼目惊雷,疾如流光,直贯王崇岳心口那因一瞬停滞而暴露的煞气核心。 “别伤我叔父!” 王旭嘶声哭嚎,流出道道血泪,哪怕意识混沌,嘴里反复念叨的,也唯有这一句。 第28章 翻脸 突然,那根维系最后平衡的黑线毫无征兆地崩断。 密室的石门轰然洞开,一股沉滞压抑的气息席卷而来,还夹杂着一股邪恶、晦涩、古老而腐朽的气息。 这气味浓重,呛得人喉头直发紧。 盛荣忍不住咳出了声:“什么情况?” 一个似是由无数扭曲哀嚎的怨魂,堪堪维持着模糊人样的“阴影”自暗中走出。 象征其身份的华服披挂在这可怖的形体之上,随着每一步踏出,那“阴影”的脚步都会精准落在阵法运转的关键之上,同时迸发出万鬼齐哭的共鸣。 “来——”王崇山一字出口,竟似有诡异力道。 王崇岳身上铠甲应声解离,碎片纷飞着扑向那身影,转眼便覆盖其身。 那人披甲而立,与当年关破之日的模样分毫不差。 “扰我王家军魂者,杀无赦!” 这邪气竟是万千王家军怨魂所聚。 王崇山周身黑红之气翻涌不休,它们互相撕咬吞噬,又痛苦嘶吼,最终一个白骨头颅杀出重围,冲了出来,它张开森森獠牙,似要扑咬。 “聚——” 随着王崇山口吐一个音符,白骨头颅的一切努力即刻化为乌有,冤魂飘散如烟,化作一股怨气,被黑红之气吸收,进一步促使怨气横生,为王崇山提供更多的力量。 王崇山身上破甲的裂痕里,正不断淌出粘稠的黑红液体,浓烈的血腥混着金属锈蚀的秽气扑面而来,而这些怨魂与秽液,正是支撑他的邪异能量之源。 整个阵法剧烈震颤,半空之中虚幻阵纹流转不定,竟与周遭实景渐渐重叠交融。 另一侧的王府祠堂中也发生了异变。 祠堂的墙体与关隘的冰冷山石相融共生,堂内林立的王家军牌位随之一同移入,最终直挺挺地落于关内尸骸之上。 它们以一种诡异莫名的姿态,构成了一场无声的祭奠大典,循着阵纹轨迹,两地虚实重叠,镶嵌而生,最后伴着地动山摇的巨响,众人随着阵法一头卷入了盘龙关内。 “是血灵转魄术!”盛荣失声喝道,脸上血色尽褪,“我们在大荒境遇到的妖族诡咒,原来是王崇山种下的。” 此时,蒋宁远身侧的斩妄令发出诡异的光芒,他出声提醒:“都小心点!这血灵转魄术越来越不对劲了。” 血灵转魄术,阴毒至极,乃是将自身修炼邪功所带来的反噬,强行转嫁给血脉相连的至亲。 谢珩焉眉头紧锁,目光转而看向王崇岳脖颈上的那道狰狞咒印,他认为那才是此邪功的关键。 他在神尊的手札中曾见过类似的咒印,它既是万千怨魂痛苦汇聚的“闸门”,亦是锁住这具“怨魂容器”的无形枷锁。 受术者若心性坚韧,尚只折损寿元;如若根基浅薄,假以时日便会经脉寸断、爆体而亡。 而王崇岳,正是王崇山为自己选择的最佳“替身容器”。 “看来他已经完全入魔了。”谢珩焉悲叹一声,“究竟是何执念,以至于要将这等禁术用以亲之血来施展?” 王崇岳不仅要代兄长承受那无休无止的反噬之痛,更需以燃尽自身神魂为代价,强撑着清醒神智,为早已走火入魔的王崇山,维系着将军府表面的“规整”与“荣光”。 谢珩焉隐隐感知到,王崇岳身上积年深厚的邪祟之气正被王崇山疯狂汲取。 怪不得当日蒋宁远一行从煞气冲天的大荒境踏入云澜境时,众人身上皆沾染了浓重煞气,连斩妄令都蒙上不祥的暗红之色。 果然并非偶然,这些东西,早已循着这邪术的源头,如跗骨之蛆般跟过来了! 正当谢珩焉心念电转间,被抽离了所有邪祟之气的王崇岳,短暂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只是他因常年遭受邪力侵蚀,早已形销骨立,他的眼神空洞,恍如一具仅存本能的躯壳。 “叔父——”王旭的一声嘶喊穿透祠堂,竟将王崇岳被压抑侵蚀得几近泯灭的残魂,从极致的痛苦与昏沉中唤醒。 未曾想,王旭体内那缕由谢珩焉种下的、源自云府的魔息,此刻竟成了搅动全局的意外变数。 “旭儿……?”王崇岳喉间滚出一声低唤,身形却已抢先一步,他扑身向前,挡住了王崇山的凌厉一击。 王崇岳突出一口黑血,孱弱的身躯早已不堪重负,径直倒在地上。 “王——崇——山!”王崇岳咬牙切齿地质问,眼底翻涌着不甘的怒色,“虎毒犹且不食子,旭儿可是我们王家仅存的根脉血脉,你怎能让他也成为邪术的祭品?!” “崇岳,这事你当年也允了的。”王崇山冷漠看着王崇岳,“你应该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而且旭儿本性至纯至善,如今变成这样究竟是为了谁?”王崇山指着自己问,“是为了我吗?” “是因为我……”王崇岳悔恨地低下了头。 一切皆因当日,王旭偶然窥见王崇岳体内淤积的恐怖邪秽。 那时王旭年纪尚小,不明邪术根源,只当是某种可怕的“诅咒”,为救叔父,他甘冒奇险,偷学了王府禁地中记载的另一门偏门秘术——噬秽引。 此术能主动吸纳、封存阴邪秽气于己身,如同人形净瓶。王旭以为,只要吸走叔父身上的部分秽气,便能帮助王崇岳缓解痛苦。 王旭却低估了这邪祟的来源与威力,结果导致自身反被邪秽污染。 善念与邪气日夜厮杀不休,自此王旭心性大变。 “够了!”王崇岳回想起往日种种,“我答应过王家军魂,只献祭我一人。你若执意要拿旭儿献祭,休怪我翻脸无情?” “王崇岳!”虚空之中,王崇山探手如爪,死死扼住王崇岳脖颈,将他自地面拎起。 王崇山振臂一挥,王家练武场景象便如画卷铺展于虚空,众目睽睽之下,其声冷酷:“你瞧瞧如今的王家军,军纪涣散,操练废弛,哪里还有当年铁血雄师的模样?” “如今弱水封印松动,大荒妖族欲借隙大举侵吞云澜境!你道就凭这样的王家军,随便拉出一卒,竟连县衙捕快都敌不过,这般乌合之众,何以抵挡大荒妖族的入侵?”王崇山怒目圆睁,声如惊雷。 “王将军——”蒋宁远适时开口,声线沉稳如磐,“大荒境内为魔气所惑的妖族,已被我等尽数诛灭,若将军仅是为此忧心,大可不必过虑,有我九宸天坐镇,天下必无大乱。” “哈哈哈——”王崇山忽发冷笑,笑声凄厉刺耳。 此刻他已非单纯邪气化形,周身黑气凝实,竟显露出实体之态,“你九宸天高高在上,久居九天之上,从不管人间烽烟疾苦,只知空谈护佑,实则漠视苍生!” 只见王崇山一挥手臂,周身缠绕的无数战魂怨念便发出震耳欲聋的凄厉尖啸,他们“聚沙成塔”,竟重新化作一支由纯粹怨气与杀伐之意凝聚的“阴兵”。 “王家军”手持残破刀枪,它们凭着生前本能,集结成了依旧锐不可当的战阵,势如破竹般冲着蒋宁远等人发起冲锋。 “凝神控形!”谢珩焉出声提醒:“这冲锋之势带有金戈铁马之声,其中藏有幻象!” “王崇山!”王崇岳眼见局势危在旦夕,身为王家军昔日悍将,他素来狠辣果决,当即不再迟疑,竟选择爆体而亡。 轰然巨响中,王崇岳以自身精血为引,硬生生斩断了禁术与王旭之间的血脉羁绊。 “叔父——!”王旭撕心裂肺的呼喊直破虚空。 他体内蛰伏的魔气此刻被巨大的悲痛所裹挟,如潮水般卷土重来。他的泪水不受控制流落,直至双目染成猩红之色,周身黑气缭绕,也没有停歇的打算。 王旭的入魔之征愈发显露,此刻已经到了几近失控的地步。 “王旭!速敛心神!”谢珩焉沉声疾呼,声含灵力,试图唤醒他的神智。 可惜悲恸滔天,恰成魔气滋长温床。 王旭心防早为悲怒冲垮,魔性趁隙疯长,记忆碎片如潮涌心头。 幼时他怯懦如鼠,爹娘眼里只有家族荣光,半分怜爱也无。 堂兄们揪着他衣领推搡辱骂,是叔父王崇岳宽肩一挡,便隔开了那些粗暴恶意的拳脚。 叔父当时的一双糙手按在他的头顶护着,即便身上沾着练武场的尘土,也是格外亲切的味道。 那是他头一回感受到的庇护气息,当时叔父教诲自己:“我们王家儿郎,要有骨无怯。” 后来因贪玩挨罚,寒夜中自己冻得缩在祠堂角落,是叔父偷摸进来,怀里揣着热乎乎的馒头,待自己吃完,还将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握在他的掌心。 那是自己童年里唯一的温热,当时叔父安慰自己道:“认个错,大丈夫嘛,能屈能伸。” 再后来自己练剑摔得膝盖淌血时,因害怕趴在地上不敢起身,更不愿再练,是叔父弯腰拎起他,亲自为自己包扎伤口,当时叔父郑重地叩了叩自己的额头:“败不可怕,怕的是不战。” 王旭记得,那时盔甲上的霜气蹭到了自己的脸上,可都比爹娘的冷眼暖上百倍。 叔父早已成为他这黑暗一生中,唯一的一束光。 只是这束光,如今灭了。 第29章 盘龙关变 祠堂地气与盘龙关古阵相契之刻,那盏久被冷落的青铜灯盏骤然焰浪翻涌。 惨绿火光如鬼爪探伸,落于王崇山身上,竟将其体内藏匿的无数王家军怨魂照映而出。 怨魂虚影离体即显,如倒叙般揭开当年真相。 盘龙关血战之后,王崇山与王崇岳为复王家军荣光、谋一己私欲,竟修炼邪功。他们非但不超度阵前亡魂,反以邪术牵引炼化,将万千怨念凝成王家一族的力量根基。 阵中数万白骨焚而湮灭、灭而复生,裹挟杀伐戾气的战魂怨念,先经转嫁术淤积于王崇岳体内,后被王旭以禁术“噬秽引”强行引出部分。 只是这般致使散逸邪气残缺不全,以此炼化的王家军阴兵,邪气不济、威能大减。若要补全阵法、催发阴兵战力,便需以血脉献祭为引,方能填补邪气空缺。 众人目光齐齐落向彻底入魔的王旭,先前惨白的面色此刻竟恢复了些许红润,整个身体也变得强壮起来。 “别再看了,赶紧杀了王旭。”蒋宁远手掐法诀,不断诵读清心咒,面色凝重道:“他先受咒术加持,后遭魔息入体,邪气已在其经脉中异变。” “他虽是凡人之躯,可周身怨念堪比千年妖族!”蒋宁远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清越悠扬,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涤荡邪魔、守护心神的正大光明之力。 音波如涟漪般扩散开来,所及之处,冲锋的阴兵与怨魂虚影顿时发出凄厉的嘶鸣,身形剧烈波动,渐趋模糊涣散,那凶戾的冲锋之势竟硬生生为之一滞。 另一侧,谢珩焉并指如剑,周身气息与天上星辉隐隐呼应。 他执剑直刺,凛冽剑气瞬间穿透一名扑来的阴兵,他沉声道:“我等已被阵法传送至盘龙关内,此地怨魂密布,更有遗落的妖族盘踞,大家务必小心应对。” 此刻的王旭,身形虽枯槁如柴,却集天下厄运于一体,此时此刻又恰逢这亡魂汇聚之地,体内早已滋生出兼具恐怖攻击性与蛊惑力的“邪祟”。 每一步落下,都似踏在残魂骸骨之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响,他的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在昏暗中宛若两点鬼火灯笼,闪烁着令人心悸的诡异红光。 他张开双臂,似要将漫天风沙尽数拥入怀中,黑发随风狂舞,癫狂之态较先前更甚。 周身邪祟之力随其动作翻涌,竟引得盘龙关千年未散的沙尘尽数汇聚,在他身后凝成一道遮天蔽日的灰黑色风暴。 沙尘漫天中,终于显露出下方尸骸堆叠的荒芜景象。断剑嵌在残垣里,破碎甲胄裹着枯骨,处处显露出当年血战的惨烈。 忽然,古关之上响起凄厉哀鸣。 那声音似万千亡魂齐哭,又似冤鬼泣血,声浪震耳欲聋,直欲穿破众人耳膜。 漫山白骨受此感召,纷纷随风化作齑粉,旋成遮天蔽日的灰雾妖风,连天地都染成一片昏沉。 “找死!”盛荣见状,立刻结出防御法阵,护着身旁师弟抵御风沙,他高声喝道:“这妖风裹挟怨魂之力,不分敌我,大家快聚到一处,共抗邪风!” 那灰雾妖风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似被绞碎,刺骨寒意裹着亡魂嘶吼扑面而来,刚一靠近,便让人心神震颤,几欲被怨念吞噬。 危急关头,谢珩焉将“惊蛰引”功法催至极致。 这一次斩出的剑罡,不再是纯粹的青色,而是引动天地灵气,凝出一道似能斩断万物的璀璨剑气。 剑罡横扫而过,所向披靡,王家祠堂残留的血泥触手应声寸寸断裂,扑来的阴兵与怨魂更如冰雪遇热般瞬间消融。 最后一击,他剑意凛冽,带着斩断一切扭曲因果、净化污浊根源的决绝,直刺向隐藏在万魂战阵后方的邪力核心。 “破——!” 就在这数方惊天动地的交手余波震荡之际,王家祠堂的景象也随之一变,它全数融入盘龙关内,二者气息交织,邪祟之力愈发炽盛。 关隘之内,那长期吸收怨念、早已达临界点的庞大邪秽与战魂怨念,受此剧烈刺激,终于彻底失控爆发! 王崇山口中陡然发出完全不属于人类的、野兽般的痛苦咆哮,皮肤下青黑色的血管暴突欲裂,无数扭曲的怨魂面孔在他体表疯狂蠕动、挣扎欲出,仿佛要冲破皮肉的束缚。 “王旭,你身为王家儿郎,你今日必须死!王家谋划数年,绝不能功亏一篑!”王崇山身上那股失控的恐怖力量已然失了方向,他同疯魔般无差别地攻击着周围的一切,断石残垣被其力量扫中后,瞬间化为齑粉。 “爹,你还是这般想要我死?!”王旭冷笑一声。 此前被他吸纳的邪秽,此刻竟隐隐受其体内那缕同源魔息牵引,有反扑向他的骇人迹象,可王旭却丝毫不惧,眼中凶光更盛,“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落,二人竟直接缠斗起来,邪力与怨念在空中碰撞,激起阵阵黑红色气浪。 “他俩怎么突然狗咬狗起来了?”盛荣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眉头紧蹙,“我还以为是必死的战局,这下好了,我又能活过来!果然是老天开眼啊!” 话音刚落,天际忽然传来沉闷轰鸣,数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裹挟着狂风坠落,直砸向众人所在之处。 原本只有白骨与邪祟的战场,竟突然多出无数亭台楼阁的残片。细看之下,才惊觉这些雕梁画栋的样式,分明是王家府邸所独有,显然不仅是王家祠堂,现在恐怕就连整个王府都已经被阵法给强行牵扯进来了。 “不好!此阵邪力已成气候,已有失控之兆!”蒋宁远望着虚空之上不断崩塌的王府建筑,面色骤变,“照此情形发展下去,恐怕整个云澜境都会被拖入盘龙关内!” 寻常百姓哪里瞧见过这白骨积山、邪雾弥漫,更有怨魂虚影穿梭嘶吼的可怖景象,一进入此地,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哭喊声、惨叫声与亡魂的哀嚎交织在一起,响彻整个关隘。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被眼前巨石坠落的景象吓得呆立原地,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她趴在地上,哽咽哭喊着:“娘——你在哪里?你不要丫丫了吗?” 王府的管事王福,刚从崩塌的屋梁下爬出来,还没弄清状况,便颤声发问:“这……这是何处?怎会如此凶险?” 话音未落,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已朝着他的方向砸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素白身影行云流水般掠过,他手持长剑轻挑,一瞬即将巨石击向一旁,那石头轰然砸在地上,溅起漫天尘土。 “仙……仙师?”王福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躲到谢珩焉身后,他紧紧拽住谢珩焉的衣袍下摆,死活不肯松手。 谢珩焉抬手祭出一枚通体莹白的玉盘法器。 玉盘悬空旋转,瞬间在地面划出一道泛着微光的圆形结界,他转头对王福道:“速去此结界内,并将散落各处的百姓都引过来,莫要让他们再遭邪祟或巨石所伤。” 王福满心惧意,双手仍死死拽着谢珩焉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谢珩焉无奈,只得从袖中取出一张绘有符文的黄纸,递到王福的手中,并嘱咐道:“此乃护身符咒,带在身上可避邪祟、挡灾祸,你无需惧怕。” 王福接过符咒,与谢珩焉的目光对视片刻后,心中稍定,便不再逗留。 他快步跑到小女孩身边,一把将她抱起:“好孩子,抱紧我,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说罢,便抱着女孩朝着结界方向跑去。 “别在这里说废话了!”蒋宁远转头对着盛荣大喊,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你即刻带领斩妄台的师兄弟,先去搜救各处百姓,务必护住他们的性命!” “哦——好!”盛荣此刻也不敢怠慢,他立刻应声,随即转身对着身后同门高声道:“众人听令!即刻分组,东、南、西、北四向分头搜救,遇有邪祟阻拦便合力斩杀,优先将百姓护送至方才那处结界!动作要快!” “是!” 九宸天斩妄台弟子果是训练有素,他们分头行动,不过一柱香功夫,便将被阵法强行牵扯至盘龙关内的百姓一一寻回,稳妥将之送入谢珩焉布下的结界保护圈内。 圈内百姓虽面色仍带惊惶,衣衫上沾着尘土与血污,可双脚踏入结界微光的那一刻起,紧绷的身躯算是终于得以松懈。 盛荣见状,立刻分派两名弟子在圈边盘膝而坐,持续注入灵力稳固结界,又叮嘱他们安抚百姓情绪,暂保圈内无虞。 待安排妥当,先前外出搜救的弟子们稍作调息,正欲提剑转身,折返回盘龙关深处,那里还有零星散落百姓的呼叫声,即便有邪祟潜藏,也不可放任不管。 可就在他们脚步刚动的瞬间,忽有一阵刺骨阴风自地底窜出,卷起满地白骨碎屑。天地间的光线骤然暗了三分,浓郁的腐朽死气如潮水般涌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只见盘龙关隘上空的浓黑邪雾中,一道森白如玉的石门正缓缓显形。石门上刻着“鬼门关”三个古篆大字,字里行间泛着幽幽冷光,看得人脊背发凉。 众人探头望向虚掩的石门,见门内雾气弥漫,一座青苔遍布的古老石桥正自虚空凝实。 随着鬼门渐开,忘川水声混着亡魂哀嚎愈发清晰,裹挟着刺骨幽冥寒气扑面而来,直教人心头发紧、遍体生寒。 这时,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鬼门开了!” 第30章 下地狱寻人 沈芷悠循着同心蛊的指引,踏入盘龙关幽邃深处,关隘久废,断壁残垣间积着半尺厚的尘土。 尘土蒙翳,白骨遍野,令人窒息的气息缠于鼻尖,挥之不去。 “什么蛮荒之地!”沈芷悠刚要低斥,前方巨岩之侧忽传窸窣异响,似有生物在移动。 沈芷悠指尖旋即捻动玄诀,一层透明结界悄无声息护在周身,她眉峰紧蹙:“此关弃置多年,怎会有活物踪迹?莫非是……” “如今法阵已成,只差云府阵眼压制的魔息作为最后的引信。”一道奶声奶气的嗓音携着几分急切,自丈许外的断石后飘来,尾音带着孩童般的软糯:“只不知云炎是否已将云府大阵禁制给解开了?” “放心便是,还有松龄阁阁主吕明轩在外襄助,他需我族秘法达成其愿,自会全力相帮。有他牵制九宸天的人,此事断无不成之理。”另一道粗嘎如破锣的嗓音接话,语气中满是笃定之意。 忽然虚空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似有千钧巨石坠地,山摇地动间,巨石后的两道身影猝然暴露,与沈芷悠看对了眼。 碎石飞溅中,一道厉喝伴随着猛烈致命的攻击而出:“何人窥伺?” 竟是个猫面人身的妖物。 他面生三目,瞳孔呈诡异的竖瞳,周身覆着灰黑短毛,一双利爪泛着森寒白光,犹如两柄弯刀带着杀气腾腾扑面而来,直指向沈芷悠的藏身之处。 其侧立着个三尺高的孩童模样身影,面白无须,眉眼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阴鸷,手中还攥着半块刻满符文的木牌。 “我当是谁,原是当年漏网的妖族余孽。”沈芷悠知已无法隐匿,索性收了敛息术,她的右掌凝起黑色魔气,足尖一点便迎了上去。 掌风与利爪相击之际,气浪翻涌,卷起满地沙尘。 “上古魔息?”猫面妖物惊咦一声,三目圆睁,爪势愈发狠厉,利爪划破空气的锐响刺耳欲裂,“可你身上并无魔族特征,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沈芷悠心中暗叹晦气,面上却端得一派镇定,眼角微挑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你看这样,像不像魔族中人了?” 话音落时,她素白衣衫如蝶翼褪尽,一袭烈焰红衣渐次显形,裙裾绣着暗金云纹,随风微动间自有妖魔之气萦绕。 她的鬓边斜插一支墨玉簪,簪头雕着狰狞魔纹,整个人霎时邪魅狂狷,与方才的清雅模样判若两人。 “你究竟是谁?”猫面妖物见她气势凛然,红衣翻飞间竟有上古魔息隐隐外泄,那是只有上古魔族才有的威压。 猫面妖物一时不敢轻易冒犯,利爪微微收势,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忌惮。 “我是谁,不重要。”沈芷悠故作高深,红唇轻启,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冷冽,“吕明轩身为人族,一个贪生怕死之辈罢了,你们竟指望他为你们谋夺弱水云矿,当真是可笑至极!” 猫面妖物的三目死死盯着沈芷悠,一时之间竟断不明沈芷悠的底细,既惧她身上的魔息,又疑她是魔族派来的探子。 “我早已察觉吕明轩存有二心,方才已将他困于一处芥子空间。若不是他挣扎惊动了我,你们此刻还在做着白日梦。” 沈芷悠语带不屑,故意顿了顿,眼角余光瞥见那孩童妖物手中木牌微微发光,心知拖延不得,语气愈发冷厉,“若不是念在千年前同属一脉,今日便要将你二妖挫骨扬灰!” “魔族中人大多被封印于弱水之北,你怎会知晓我们的计划?”那孩童模样的妖物开了口,声音虽仍软糯,却带着挑刺的寒意,手中木牌符文骤然亮起,似要引动什么术法。 “我自然知道——”沈芷悠忽而笑了笑,红唇上扬的弧度带着几分狡黠,话音却陡然转急,“——才怪!” 话音未落,她左手中早已捏着的“烟遁符”便掷于地上,黄符燃尽的瞬间,浓烟滚滚而起,将身形彻底遮蔽。 趁二妖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之际,沈芷悠足点玄步,如一道红影窜入盘龙关更深处,转瞬便隐入漫天黄沙之中。 “竟然敢骗我们?!”猫面妖物怒骂一声,当即放了一个屁,驱散了浓烟,他携着孩童妖物紧追而上。 沈芷悠不甘寂寞,与二妖对骂叫嚣:“你们追得这般急,莫不是要赶着要去投胎?” 谁知话音刚落,便见前方暗影中,一道黑漆大门洞开,门楣之上,“鬼门关”三个篆字染着血痕,在幽暗里泛着诡异红光。 “我去——”沈芷悠不知又切换到了哪一世的语言,“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时,腕脉处的同心蛊传来剧烈的灼痛感,警示着卫九渊残缺神魂的所在地。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沈芷悠咬紧牙关,眸中却燃着战死的决绝,“死就死吧。” (下面引用《孤勇者》中部分歌词;歌曲原唱:陈奕迅;填词:唐恬;谱曲:钱雷) 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 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 爱你破烂的衣裳,却敢堵命运的枪 爱你和我那么像,缺口都一样 去吗,配吗,这褴褛的披风 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 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沈芷悠怀着重若赴死的孤勇,脊背挺得笔直,一步步踏入那阴气森森的鬼门关。 “别追了。”那孩童模样的妖物伸手拽住欲上前的猫脸妖物,声音里带着几分忌惮,“前方是幽冥界地界,你我如今这副未凝形的模样,贸然踏入只会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那就这么放她走了?”猫脸妖物利爪蜷起,不甘地盯着沈芷悠渐远的背影。 “放心,一个凡人之躯,无阴契护持,进去不死也得扒层皮。”孩童妖物指尖凝出一缕黑气,投射入鬼门关内,他望着那道身影没入浓雾,眼底满是冷意。 雾气弥漫,浓稠的白雾缠上沈芷悠的衣角,浸没她的身体,蔓延开来,连脚下的路都瞧不真切。 “好冷啊——”沈芷悠牙关忍不住打颤,身上单薄的衣袍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阴寒,那寒意似有实质,顺着毛孔往骨血里钻。 她猛地转头,只见两道青灰色影子从浓雾里飘了出来。两个身着残破皂衣的鬼差,面无血色,眼眶里泛着幽幽绿光,手里的铁锁链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刺啦”声。 “凡女,无阴牒擅闯幽冥界,按律当拘!”左边鬼差手上的铁锁链已经朝着沈芷悠的面门袭来。 沈芷悠心头一紧,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可这雾气像是有黏性一般,缠得她动作凝滞。 眼看着勾魂锁链就要缠上自己,沈芷悠心一横,干脆冒着神魂被拘的风险,猛地朝着桥边候渡的阴魂人群冲去。 果然,她赌对了。 这些待渡的魂魄浑浑噩噩的,尚且帮她挡了挡鬼差的脚步,谁知她刚准备冲上奈何桥,腕间突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攥住,紧接着便被人拽向相反方向的浓雾里。 “你疯了?你要走奈何桥?!” 沈芷悠惊觉回头,只见身前立着一位身着碧绿绣竹纹广袖裙的女子,她的发间仅簪一枚碧玉簪,眉眼间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冷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女子先开了口,声音清泠,却透露出一丝易于察觉的诧异。 沈芷悠满脸不解,挣了挣手腕却没挣开:“姑娘认错人了吧?你认识我?” 过了片刻,沈芷悠忽然瞳孔微缩,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你,绿萝姑娘。” 绿萝闻言,指尖轻轻摩挲着沈芷悠的腕脉,目光落在沈芷悠泛红的唇色上,她狐疑地打量着沈芷悠,目光像是淬了毒,一眼就看穿了沈芷悠强撑的镇定与体内翻涌的蛊毒发作的气息。 绿萝语气骤然冷了几分:“你已经蛊发了?” “哈哈哈——”绿萝突然仰首大笑,笑声里满是癫狂与释然,连眼角都染了几分张狂,“果然天命不可违,你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你在发什么疯?”沈芷悠猛地后退半步。 眼前的绿萝,与她记忆中那个温婉沉静的女子判若两人,此刻对方眼中翻涌的,全是毁灭般的偏执。 “我发疯?我早就疯了!”绿萝笑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探手掐住沈芷悠的脖颈,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说!你来这幽冥界究竟为何?” “你管我!”沈芷悠喉头发紧,暗自运转丹田处残存的魔息,想要凝聚成刃割裂她的手腕,可体内蛊毒却突然翻涌,让她气息一顿。 “别费劲了。”绿萝似乎早有预料,她微微仰首,冷眼看着沈芷悠如困兽般挣扎。 “你以为你那些制蛊控蛊的本事,是谁教你的?”绿萝顿了顿,言语中满是嘲讽:“我承认,从前的沈芷悠在蛊术上确有天赋,可她启蒙太晚,在我面前,成不了气候。” “而至于你嘛……”绿萝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不过是个继承了异世记忆的‘假蛊王’罢了。” 绿萝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沈芷悠的脸蛋,“你以为‘酿池春’是你用来控制我的?错了,那根本是我用来锁原主神魂的媒介,只要我控制了沈芷悠,你就永远掀不起风浪来!” “你怎会知晓?”沈芷悠瞳孔骤缩,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这些隐秘,除了她,只有吕明轩和卫九渊知道。 “你以为吕明轩那蠢货,是怎么得到‘血祭离魂蛊’的?”绿萝手下力气又加重几分,沈芷悠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自然是我亲手给他的。” “为什么?”沈芷悠艰难地挤出声音,眼中满是不解,“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为什么?!”绿萝猛地将沈芷悠提至眼前,眼底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你居然还有脸问为什么?” “要不是当年你爹为了救你性命,四处寻医问药,托尽关系让我达达(父亲)出山,我那精通续命蛊的达达,何至于被王崇山、王崇岳兄弟设计杀害?” 绿萝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更显狰狞,“他死后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五脏六腑全被王崇岳给挖了出来,就为了给王旭那个病秧子做续命的药引!!!” “你现在来问我为什么?”绿萝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沈芷悠的皮肉里,“沈芷悠,我达达为救你逆天改命,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你说,你该不该死啊?!” 沈芷悠被掐得喘不过气,脸颊憋得青紫,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发出“撒……撒手”的微弱口型,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