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落千声》 第1章 他到要看看谁在装鬼 宣庆十六年,渡阳城内,正值凛冬,阴云密布,如今已至傍晚,天色逐渐暗沉了下来。 大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收拾自己的小摊和小馆,要在彻底看不见路之前赶回家吃饭了。 街上有靠着墙闲聊的老头老太,正搬着凳子往家里头走;有小摊贩正把卖的东西一个个塞回自己的扁担;有饭馆店小二拿着扫帚哗啦哗啦地扫地。 当然,也有依依不舍的小孩子们。 “小乐小乐,我们继续玩捉迷藏吧。”一个穿着厚厚的布袄的小女孩,虽然小脸儿冻得通红,但是却非常高兴,笑着摇另一位小男孩的肩膀。 同样穿着厚厚布袄的小男孩却很犹豫, “可是小鱼,阿娘说他们正在收摊,收完摊马上就要回家吃饭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娘,正卷着自家没卖完的薄饼,拿布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这个我清楚,收摊还得好一会呢,玩一局捉迷藏,完全够了。” 小女孩很着急,生怕男孩不答应,她还没有玩尽兴,不想就这么回家去。 “真的吗?会不会花很长时间?” “不会不会,我来找,你藏,怎么样?平时都是我藏你找才会花很多时间的,这一次反过来,我找人的本事可厉害了,很快这一局就玩完了。” “嗯,好,那我去藏。”小男孩虽然也脸被冬天的风冻得通红,但是听到小女孩这么一说,一下子高兴了起来。 小女孩立刻转过身捂住眼睛,“我数十五下!一,二,三……” 他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走,踩着吱吱呀呀的木板翻过一个转角,就不见了。 躲在哪里呢?小乐边跑边听着小鱼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又犹豫起来。 藏进王婆婆家那个空空的米缸吗?不行不行,他上次就是藏在那里,然后一下子就被小鱼找到了,当时她掀开盖子,还嘲笑他, “你永远都藏一个地方。” 所以这一次,他才不要藏米缸里呢。 那还有哪里可以藏呢? 要不藏进张姨家的店里面吗?那里有一个高高的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不行不行,小鱼会直接进来问张姨的,“张姨张姨,你看见小乐了吗?” 然后张姨就会立刻笑着跟她说,“没有没有,小乐才不会藏在我家柜子里呢。” 张姨每次都跟她说实话,他可再也不能去那里了。 于是他穿过一户人家敞开的院子,又从他们家的后门里钻出去。 十五下肯定已经数完了,可是他还没有找到要藏哪里,小乐有些着急地头顶冒汗,干脆钻到身侧的一个高大石磨盘后面蹲下。 很快他就听到小鱼哒哒哒的脚步声,然后掀开米缸盖子,跑进张姨的店用脆脆的银铃铛一样的声音问道,“张姨张姨……” 哈哈哈,他可是会吸取教训的,阿娘教过他,有一句谚语叫“吃一堑长一智”,所以他就学会了被抓到过一次的地方,可就不能再去了。 小鱼哒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小乐有些急得面色通红,这里他还从来没来过,她应该想不到来这里找的。 突然,小乐看见那户人家的墙外面一群在地上找米的麻雀突然惊飞了起来,翅膀哗啦啦扇动,留下划破风声的响声,它们纷纷停在了这家院子一棵歪歪扭扭的杏树上。 “小乐!你是不是在那里!”小鱼高兴地叫起来,“我看见你了,我都看见你了!你别跑了!”一边喊一边朝麻雀群惊飞的地方冲去。 小乐就这么听着小鱼脚步声远去,大松一口气,暗暗感谢惊飞那群麻雀的人。 可是当小鱼冲到麻雀惊飞的地方,那里却一个人也没有。 可是……可是那里是一个死胡同啊,唯一的路,就是她来时的路。 无论是不是小乐,都应该有什么东西在这里才对。 小鱼一下子变得特别害怕,加上今天本来就是阴云密布,又是傍晚,天色越来越晚,她侧头望去,远处的路都已经看不清了,黑夜里,总是影影绰绰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小女孩一下子吓哭了,“娘……”她不玩捉迷藏了,她哭着跑掉了,她要去找娘,她好害怕。 小乐则同样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看着院子里逐渐漆黑,连身边的磨盘都开始迷糊不清了,他也开始害怕,而且他藏了这么久,肯定是赢了。 他决定跑出去找小鱼,他不玩了,他要回去和娘一起收摊,然后回家吃饭。 可是当他跑出去才愣住了,他一心只顾捉迷藏,这里是哪里?他从来没来过! 他心里越来越害怕,天越来越黑了,路已经看不清了,黑暗像可怕的野兽一样从道路的另一头压过来,大人们都已经回去了,这周围连一盏灯都没有。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到鬼故事,手脚冰凉,抖得厉害。 天空开始落雪,越来越冷了,他被独自一人扔在这里。 “爹……娘……小鱼……我在这里!” 他一边强压心里的恐惧,一边加速开跑,来一个大人吧,谁都行,别留他一个人,求求别晚上留他一个人在外面。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也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这个地方,周围都是高低错落的楼,都不点灯,显得楼与楼间的巷子更加阴森恐怖。 他颤抖个不停,却不敢停下脚步,耳边突然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非常艰难,非常嘶哑,不知来自何处,却好像形影不离。 然后他便看见了他。 那个靠在巷子里头,像是和黑暗融为了一体的人,他瘫坐在逐渐下大的雪里,而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小乐,就像一头漆黑的野兽,静悄悄蛰伏在巷子尽头。 小乐再也忍不住恐惧,发出一声尖叫,惨叫声穿了很远。 “王爷,这些就是全部的货物了,这个是清单,烦请您过目。” 一列长长的车队拉着许多不同的货物停在一个人面前,甚至是驾车的马匹背上也用绳子捆上了不少的东西。 而这个车队的首领将一份长长的单子交到了一个衣着华贵,神色凌然的人手中。 他身披漆黑的长袍,衣袖间坠着雕琢讲究的玉佩,衣服上的花纹是团卧的黄金龙蟒,而他眼神深邃,眉眼间都是威严,白皙的脖颈在高领里若隐若现。 这个就是王爷啊,第一次见,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有气势。车队首领暗暗在心中感慨。 王爷接过了首领手中的单子,他身边的侍卫立刻将灯举到他面前。 他一边看着,一边点了点头,“很好,如今京城形势那般严峻,王家在拼命和外族勾结,李家似乎总想着怎么在九子夺嫡里面插上一脚,加上皇帝最近透露消息马上就要定太子了,皇亲国戚里面,就没有一个愿意安安稳稳待着的。” “这般严峻局势里,京城货物流通都受到严重影响,能把这么多重要的东西集中到一起送过来,你确实有几分本事。” “王爷过奖,小的只是京城有几个熟人罢了。”车队首领谄媚地弯下腰恭维王爷。 就在此时,一声孩子的尖叫划破夜晚的寂静,“有鬼啊——” 凄厉的哭喊瞬间引起了王爷的注意,“走,”他收起货物单子,对侍卫们说道,“过去看看。” 侍卫们立刻围在王爷的身边,把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拔出,然后脚步不停,随着他一起走向哭声的来源。 他们快速地穿过了一家药铺和酒楼之间的巷子,又折身转向了另一个巷口。 终于在最后的一个死胡同前面,看见了一个穿着布袄,有些瘦弱,已经被吓得瘫坐在地上的小男孩。 小男孩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看见一大群大人打着灯,脚步声凌乱地走过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命手脚并用跑过去,抱住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的大腿。 若要是在平时,他看见那人衣服上的花纹,必然不敢就那么直直抱过去。 但现在夜幕降临,又下着大雪,手里的灯影影绰绰也只能照出点轮廓,他更是已经被吓破了胆,所以只有牢牢抱住那个大人的腿,他才敢开口说话。 “鬼——鬼——”他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指,向他们指着前面的死胡同。 王爷半蹲下身子,温和地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孩子,不必害怕,这世界上没有鬼的,不要坐在地上,地上冷,快起来吧。” 当他去扶小孩时,才发现那孩子早已被吓得腿软,没法自己站起来了。 “徐风,你过来。”一个高大魁梧的侍卫单膝跪倒在王爷面前,“听王爷吩咐。” “抱着这个孩子,去周围找找是谁家的,他的爹娘估计就在附近找他。” “是。” 徐风走上前,一把抱起了地上的孩子,带着他离开了。 “其他人听令!” “小的在。”背后众人立刻哗然。 “备剑,跟我进去。” “是。” 他沈如珩今天就要看看,到底是谁在里面装神弄鬼。 第2章 那是极其可怕的毒药 踏入那死胡同的一刹那,沈如珩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似乎有一股熟悉的异香,但是王爷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他到底在哪里闻到过。 他身边的侍卫比他更加敏锐,向前跨出两步,一下子挡在王爷的面前,“王爷小心,此处恐有诈。” 那个车队首领也不知何时跟着过来凑了凑热闹,他有些好奇地搓了搓手,看着这幅戒备森严的样子,听到侍卫的警备,又看了看明明空无一物的周围。 他的车夫们也逐渐凑过来了,什么“妖怪啊,鬼啊”的东西,那可都是他们茶余饭后,坐在椅子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眉飞色舞地向其他车夫和过路人吹牛的好东西,当然不能错过。 于是他们挤在首领身后,伸长脖子像老鼠一样,又恐惧又好奇地向前张望。 可是夜晚加上大雪,连风声也逐渐凌厉,他们慢慢连周围都快看不清了。 于是他们只能继续往前挤,挤得首领都很不耐烦,转过身来骂他们, “去去去,都一边去,你们过来凑什么热闹。” 可话音刚落,他就听见耳后一阵喘息,有什么东西,贴着他,很近很近。 他愣住了。 车夫们恐惧地睁大双眼,指着他背后。 他转过头,看见一具骷髅,白森森,没有一丝肉,却站立着,靠在他背后。 “哇啊啊啊啊啊啊——” 首领一下子也瘫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后跑,“救命啊,救命啊,真的有鬼啊。” 车夫们更是作鸟兽散,跑得比谁都快。 王爷立刻转过身,看着他身后那具白森森的骨骇,却丝毫不见恐慌。 “拦住他,他想逃。” 侍卫们立刻冲上去,想要拦住那具骨骸。 但是当他们的剑碰到骨骸,那具白色骨架却突然像雾一样散开。 难道真碰见鬼了?侍卫们一愣。 只有王爷不动声色,背手站在他们身后,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只见他突然转身,不知何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尖刀,向着明明什么都没有的死胡同,猛地一劈。 一个人影狼狈地一闪,在黑暗中露出行踪。 “想先用幻术吸引我们的注意,再从另一条路上逃走吗?你可真是狡猾。” 王爷声音像深渊里的万年凝冰一样,一字一句都透着寒气。 “能有你这只老狐狸狡猾?假装中了我的幻术,实则是在等我以为你确实中了幻术,放松警惕,然后反击,这扮猪吃虎的本事,藏着多年功力啊。”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他喉咙里呛着血,连吐字都像粘在一起一样,但是仍能听出,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 他发觉已无逃走可能,从嗓子里挤出几声苦笑,便踉跄地贴着墙,缓缓滑落,跌坐到墙边。 幻术逐渐散去,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侍卫们羞愧地俯身向王爷道歉,“沈大人,被这个小毛贼戏耍,是我们武艺不精,甘愿受罚。” “不是你们的错,而且,这也不是个小毛贼。他刚才所使用的,是夺识散。” 夺识散! 侍卫们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只在传说中听说过的江湖武艺,制造的幻术能以假乱真,几乎无人能够识破,是江湖里非常厉害的一种药散。 但是这种药散极难调制,要想调得出来,至少也得是大宗师级别的人物才行。而现在大宗师级别的也就那几位人物: 轩辕门的袁盛,从七岁开始就调药,九岁跟着“药王”师全德学习传奇药谱《三清纲》,十六年后才能勉勉强强调出此药。 朗剑山的长耀,曾是名满江湖的“千天圣手”,得名于用一生简化夺识散的调配工艺,用一千天就调出了原来需要十年才能制出的药散。 还有武陵的白岚奶奶,最多再加个多年未出世的“药痴”曹雲…… 所有人看这个跌坐失意的青年的眼神一下子不一样了,这么年轻,就已经有大宗师的水平了吗? 刚才被吓跑的首领和车夫们,看到王爷依然待在那里,觉得应该没有危险了,又都赶紧围了上来。 骨骸消失了,多了一个一身黑衣,精疲力尽的青年。 车夫们看着那个还是孩子模样的黑衣青年,顿时心疼得不行,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你们看这娃娃长得多俊,这么好一张脸,现在全是血迹和泥泞。” “哎呦,衣服都撕破了,这么冷的天,咋就穿这么一点点,冻得慌呦。” “他是不是看上去快死了,这谁这么没良心,对个刚成年的娃娃下这么重的手。” 首领则很不满地皱了皱鼻子,“他身上这什么味道,怎么这么奇怪?”就像是什么腐烂东西烧焦了一样。 “剧毒,”王爷从刚才就闻到了这股味道,不算浓烈,但就是它,暴露了他的行踪,使他完美的夺识散漏了破绽。 “剧毒,无定雀。” 无定雀! 这次连车夫和首领也倒吸一口凉气。 哪怕是不认识夺识散,不懂江湖门道的普通人们,也不可能不知道剧毒无定雀。 那可是天下众毒之中,中了最痛苦的毒! 无定雀能在人服下它后,先是让内脏像灼烧般疼痛,但是不致死,服药人会觉得身体每一寸都痛的无法言说,还得一直忍受这种剧痛。 同时无定雀会让五脏六腑慢慢腐烂,但耗时极长,很多中毒者根本等不到内脏腐烂而死,就已经被活活痛死或者吃不下饭饿死了。 而它的名字“无定雀”,就是因为中毒者会痛苦地在地上到处打滚,就像“跳来跳去的麻雀”一样。 “哎,怎么有这么坏的人啊,”这下连向来没什么同情心的首领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叹了一口气,“这么折磨一个孩子,还不如直接杀死他呢。” “都下去吧,我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沈如珩淡然开口,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种烧焦中带着腐烂的味道是“无定雀”的味道了。 那一场回忆,就像是此时的雪一样阴沉。 车夫们立刻停止了叽叽喳喳的讨论,跟着首领一起走了,而侍卫们则分散在巷子周围,警惕出其不意的袭击。 很快死胡同里就剩下王爷和那个艰难喘息的青年了。 “你是谁?”沈如珩开口问道。 可他没想到那个青年听到此话,却笑出了声,但是那笑声浸透了苦涩,就像是夜晚凄厉的鸟鸣。 “我是一个棋子,也是一个弃子。” 他是一个刺客,一个成功到,让他的主人都忌惮的刺客。 他又想起了见到自己主人的最后一面,那时他的主人威严地站在黑暗中,看不清脸,就像是其他任何一次给他们发布命令时一样。 “这一次任务,你们完成得非常好,他死了,再也不会来干扰我的计划了。”他的声音是那样沉厚,好像真的对他们完成非常好的事感到满意。 可是代价是什么呢? 他没想到做得够好,还要用代价这个词。 而代价就是,狡兔死,走狗烹。 完成得足够好,不就不需要他们了吗? “来人,给我的功臣们赐酒。”主人哈哈大笑,挥手招来远处端着雕花嵌玉的银色托盘的侍从。 身着白色绣流云纹的长袍的侍从恭顺地把托盘上的一杯杯酒呈给他们,他们一一饮下。 然后看见他们的主人仰天大笑,似乎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去吧,好好享受你们最后的日子。” 那时他便知道,他们的酒里,被下了“无定雀”。 那毫无解药的,能让中毒者最痛苦地死去的江湖奇毒——“无定雀”。 沈如珩听到青年的回答,皱了皱眉头,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但是他仍然可以从这个一身漆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辨明身份的配饰,黑发散乱地披在身后,衣服下摆几乎撕成布条的青年身上,看到了一丝线索。 有谁能给年轻的手下教授高超的武艺,教授江湖绝学夺识散的配置方法,又拥有调制“无定雀”的材料的财力。 又是谁能心狠手辣,卸磨杀驴,把这么精心培养过的手下随手就扔,就算没有感情,也该有点利益上的惋惜,但是他就这么被抛弃了,所以…… “你是他的手下吧,那位被江湖人称之为“敛寒道人”的宗主。 青年身躯一震,一提起这个名字,他就想起了在那一夜痛苦地死去活来的同僚们。 那个唯有他逃出来的夜晚。 “对,我曾经的主人,和我现在,做鬼都不会放过的仇人。”青年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他从刚才,就一直忍受着“无定雀”带给他的剧痛,疼到他几乎晕厥,但是一听到这个名字,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重新有了力气。 “哎……”可面前人叹了一口气,从刚才就很严厉的眼神此刻却变得温和起来。 “你可知你的主人,和那庙堂宫阙之间的关联,你只是,成了利益斗争的牺牲品而已。” 沈如珩弯下腰抬起手,轻轻拂去他头顶的雪。 青年愣住了,眼前这个人怎么突然对他这样好…… “我见你实力不凡,倒不如跟着我吧,我不会向你的前一个主人一样,对你始乱终弃。” “难道你知道无定雀,不知道它没有解药?我快要死了,没办法再做你的手下。” “无定雀并非没有解药,只有给你们下药的人让你们以为它没有解药,才能真正让你们绝望,进而杀了你们。” “而解你身上的毒,也是我能给你的一份帮助。” 第3章 他们有同一个仇人 没多久,渡阳城内就传遍了,王爷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从外面捡了一个青年回府了。 沈如珩当然知道这些传言,但是他没兴趣去理会。 他听到手下单膝跪地向他汇报最近城里的一些传言,站在漆木雕花的柜子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花瓶里的花。 “大人,最近除了大家都在讨论您捡回来的那个孩子,还在聊泛阳堂里新来了个会武艺的伙计,会在没什么生意的时候给大家顶盘子杂耍;朝凤楼里琴技比试,张家的千金张如意胜过了千芳院头牌云姑娘;还有朝暮司最近接到了不少家宠丢失的报案,连带着城里找宠和帮寻求者画图的那些走卒和画匠的报酬都高了。” “就是这些了吗?”等到属下说完所有的话,他开口问道。 “回禀大人,这几天暂时就这些,还有,还有一件事,就是洛城那边传来很隐晦的消息,说是京城最近似乎暗流涌动,到处都不太平,李家的公子李成玉插手了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的一场纷争,把整个李家卷了进去,而且那位大人……最近心情很不好。” “嗯,这个事我知道得比你们早,只不过没想到,这些本该只在我们这些高层里流动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到坊间,在平民百姓中传起来了。” “如果就这些的话,下去休息吧。”沈如珩朝下属轻轻点头,示意他离开。 然后他便离开了自己的书屋听雅轩,沿着院中已经封冻的池水,穿过白玉雕盘蟒的桥,走过了自己在冬天已经有些荒芜凋零的园林院景,来到了一间屋子前面。 那红木窗采用漏窗序列,伴大量冰裂纹漏窗,与山水相呼应,若是夏季枝繁叶茂,窗纹与窗外假山,流水,参差的树相呼应,能强化景色美感。 只是现在,景色随冬凋零,颇为冷清,这里不算破败,只是因为离主屋颇远,非常偏僻。 王爷来到门前,推门而入,看见青年早已醒来,坐在床上发呆,太阳暖暖地撒在他身上,而他望着窗外,鸟儿清脆的鸣叫,并没有因为冬天的到来而停止。 自从王爷将他带回来,治好了他身上所有的伤,还给了他传说中无药可解的“无定雀”的解药后,他那痛苦的灼烧感就消失了。 看见王爷走进来,他白皙的手指暗暗发力,抓住被子的一角,显得无比警惕,又不敢轻举妄动。 之前相遇在雪夜,王爷也没怎么看清他的脸,今天有了闲暇可以仔细端详之后,他发现这是一个长得相当丰神俊朗的青年。 漆黑的长发柔顺地散落于身后,没有泥泞和血迹遮挡的脸白皙又不失血色,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沈如珩微微笑了笑,他似乎是捡到宝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着,走过去拿手指勾起青年一缕垂下的黑发,细细摩挲。 “月逐舟。” “嗯,那我以后叫你逐舟。” 这个称呼一出,青年的心漏跳一拍,还从来,没人这么亲昵地叫过他。 “大人,您看上去便十分尊贵,但是我一直不知道您的身份,不知如何称呼您。” “我叫沈如珩,这么说,你应该就知道了。”他轻轻把月逐舟披在肩上的长发拨去耳后,细细检查他脖子上的伤势。 沈如珩,宣王,现皇帝的四弟。 当年在皇宫就极受他父皇的宠爱,一度被大家认定是下一任的皇帝,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他突然放弃争取帝位,来了离京城最远的领地做王爷。 而这一带渡阳城,沛俞城,以及西南羌无山至北霍华峰以内所有城池,皆是其领地。 月逐舟也没想到,他为了躲避自己的主人,不得不从京城逃离,来到宣王的领地,结果第一个遇上的,就是宣王本人。 “你的毒解了,伤势也在逐渐恢复,如果觉得这屋里闷得慌,出去走走吧,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像看着囚犯一样派人盯着你。” 沈如珩说完,转身离开了。 月逐舟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等,”看着王爷马上就要离开了,他突然开口,叫住了沈如珩。 “请讲。”王爷礼貌地回头,朝他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您为什么知道我当时中的是无定雀,这种毒药很难获取,大多时候,对于常年混迹江湖的人来说,都是传闻而已,您难道仅仅靠闻,就知道它吗?” 而后月逐舟听到了他难以忘却的回答:“是的,我靠闻,就知道是它,因为我曾经,也中过一样的毒。” 沈如珩轻轻关上门,掩盖他眼中突然漫上来的痛苦。 那个无光之夜,一生难以忘怀的痛苦。 “王爷,安大人邀您参加这一次的长锋盛会。”他在门外没站多久,自己的下属就急匆匆找过来给他传信。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安大人几天前就说过此事,只是后来他太忙,给忙忘了,要不是下属提醒,他差点要食言了。 他迅速命人来给自己更衣,沐浴,束发,着正装,而后佩玉,披一条金丝流云纹外衫,坐进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马车里,一路顺遂地来到了长锋盛会的台前。 台子已经搭好,用五彩斑斓的彩布装点,中间是一个高高的竹竿,竹竿四周堆着高低错落的木桩,对决者要一边踩着木桩,一边应对对方攻势,一边想着摘取竹竿顶端的彩球。 先摘彩球者胜。 台下已经等了不少百姓,他们有的肩上还扛着锄头,有的背上还挑着担子,手里提着篮子,但是都伸长脖子,生怕错过这一出精彩的好戏。 沈如珩刚一下马车,这场盛会的会首就快速带着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下属迎了上来。 “王爷能来此次盛会,真是让我们感动涕零,如此重视,不敢不以厚礼相迎。” 场上立刻开始敲锣打鼓, “王爷驾到——” 会首拖着长长的嗓音,向场上所有人宣告沈如珩的到来,他自己引以为傲,毕竟王爷愿意来,可是把他的面子给足了。 台下的百姓立刻把所有目光转移到沈如珩身上,而他早已习以为常,自然也不会和平民百姓挤在一起看盛会,在会首的带领下,一步步沿着搭好的台阶走上高台。 和台下简陋的栅栏不同,高台上是早就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地面,错落有致摆好的酒桌,整整齐齐排在桌边的椅子,以及桌上早就摆好的酒菜。 安大人早就听到底下会首的叫喊,此时第一个迎上来。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望莫怪。”他笑着向王爷行了一个大礼。 虽然他的地位也不如沈如珩,但是毕竟官场混迹多年,礼节张弛有度,不会有会首那么明显的谄媚感。 沈如珩点点头,坐到了为他准备的,看比试最清楚的中间位置上。 高台陆陆续续走上来不少人,他们每一个都过来跟正在喝茶的沈如珩行礼,打过招呼后才去自己的位置上。 沈如珩看着高台的座位逐渐坐满,而底下,比武已经正式开始了。 而巧的是,比试的那两位,沈如珩都认识。 其中一位是一个奇女子,叫江万礼,她是渡阳城东有名的江木匠的独女。 从小性格泼辣,为人直爽,行侠仗义,最爱给其他小孩打抱不平。 长大后心直口快,但没有坏心,还幽默风趣,总是把她的街坊邻居,那些婆婆嬢嬢们逗得哈哈大笑,深受大家喜爱。 她爹看她不喜女红,便送她学武艺,从此以后,这城里的各个比武大会,都有她的影子。 另一位则是渡阳最大的武馆——五生堂堂主,杜岚飞。 是个实打实的武痴,练了几十年武艺,中间从未断过,平日里和大家相处时只觉得他好脾气,很好说话,只是一到比武,就立刻像是变了一个人,目光锐利,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对手的任何破绽,都能被他瞬间抓住。 这两个人沈如珩都分别在比武场上见过,只是二人相遇,倒是头一次。 场面逐渐热烈起来,江姑娘年少张狂,被杜堂主见招拆招,有点着急,在高低不平的木桩上站得不如刚才稳,而杜堂主则不慌不忙,状态和刚开始一样悠闲。 沈如珩和高台上的看客们一起看了一会儿,便有条不紊地展开话题,毕竟谁都知道,王爷府上几乎不办宴会,所以他们和王爷相处的时间非常珍贵,真正全拿来看比试,恐怕有些浪费。 “听说京城的李家,最近有些忙不过来啊。” 沈如珩以一种心不在焉的态度,似乎只是随口说说,但他其实想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这高台上坐着的,不可能都不知道。 “回王爷,”一个人恭顺地站起来,朝王爷躬身行礼后说道,“李家公子李成玉不自量力,想靠一封伪造的信挑拨大皇子和皇帝的关系,但是很快就被查了出来,皇帝大怒,将他打入大牢,连坐了李家不少人呐。” “那就是他罪有应得了,欺君之罪,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沈如珩冷笑着说道。 在场的立刻背后冷汗直冒,王爷在宫廷斗争中沉浮多年,早就心如寒冰,若是不小心触犯到他,不知道会遭什么大罪。 “对了,你们最近有谁知道“敛寒道人”的消息?”沈如珩想借此机会,也给自己刚刚收留的孩子打听打听消息。 大家纷纷面面相觑,“敛寒道人”经过无妄山一事,已经基本没人再提过他了,此时王爷为什么又突然提起呢? 而且“敛寒道人”比原来更加谨慎,现在藏匿于长坡,也是半隐居的状态了。 “回王爷,虽然我不知道敛寒道人的近况,但是我知道他过去的一件事,不知您是否听说过。”一个有些贼眉鼠眼的人站起来,似乎急着想让王爷看见自己。 “你说。”沈如珩抬手,示意他继续。 “敛寒道人,背叛了九苑青庄,投靠了一个魔教中人。” 听到他的话,周围人陷入一片沉默。 “这确实是他的品性,能干出来的事。” 许久之后,安大人的叹息打破了寂静。 “嗯,我知道了,那么他和那位的联系,也断了吗?”沈如珩端起手里的茶碗,用盖沿捋了捋茶叶。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好了,今天聊这些,也就差不多了,大家接着看比武吧。”沈如珩不想在这里继续聊和那位的话题,他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那人的探子,回去后把他们的对话原封不动告诉自己的主子。 比武到了最后关头,沈如珩的心思却无法转移到比武上面了。 他望着酣斗的二人,心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敛寒道人,他是认识的。 那时他还只是皇宫里的四皇子,而那位道人,当时在江湖上已经赫赫有名。 “如珩,如珩。”他笑着弯下腰,摸着当时还是小孩的沈如珩的脑袋。 在所有人都生硬冰冷客套地称他为“四皇子殿下”,一声“如珩”就显得那般亲切。 正是因为有了那么温馨而美好的记忆,所以当敛寒道人以完全就是想掐死他的力气,死死扣住他的脖子,看着他慢慢窒息的时候,沈如珩都非常震惊。 哪怕那时他依然用非常温和的语气一声一声喊着,“如珩,如珩。” 手上力道却一点不减。 这也是为什么沈如珩第一次见月逐舟,就能猜出他是敛寒道人的属下。 因为他虽然不与那个青年熟悉,但是却与敛寒道人熟悉至极。 而他之所以愿意把月逐舟带回家,也是知道,他们两个恨的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