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系王爷感化录》 第1章 第 1 章 吴州时值四月,连日阴雨不歇。 青莲镇上重新响起挑担汉子沿街叫卖的声音,今日晌午后罕见的天晴了,陈谷巷的刘老汉脚下生风,抄了好几条近路,终于来到了整个镇最末尾的一家,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站定在一个窄破的院落前,啪啪急促拍打着木门: “江郎中!江郎中在吗?江郎中!江……” 这木门光看着就年纪很大了,在刘老汉的掌力摧残之下,仿佛登时便要光荣致仕,成为灶膛里的一把干柴。 就在这门即将支撑不住时,有人将它一把拉开,嗓音清亮:“做甚做甚?近日我不接活。” 说罢她伸手敲了敲门上挂的木牌,上面写着“主家事忙,暂不收治”八个歪扭的大字,“老叔你还是去找旁人罢,我看东街的许郎中就行。” 刘老汉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这才恍然出声,恳求道:“江郎中,我不识字啊!哎呀,江郎中,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家里母牛生小牛,一天一夜了还没生下来,眼看着只进气不出气了,马上就得春耕了,就算是我有事它也不能有事啊,您就行行好,随我去一趟罢!” “我家就在陈谷巷,有近路可走,耽搁不了您太多的时辰!” 站在门后的人身量高挑,浅蓝色交领短褂下一条灰色苎麻裤,长发挽成一个利落的高髻以一根乌木簪在脑后,竟是个女子。 此时她两手叉腰神色严肃,似在思考。 听了眼前老汉的描述,江栩心中纠结万分,她从柳泗那儿好说歹说磨了许久,还许上为他的马场免费看诊半年的好处作为交换,才将《鲁全疗马集》借来,只有五日期限,眼看着今日便是最后一日了,她还差了些没抄完,实在脱不开身。 这书极难觅得,按那柳泗的说法,这书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十分珍贵,犹如他家祖宗牌位,轻易不可离开柳家。 虽然只是残本,但江栩难得遇到,实在不想错过。 抬眼看了看天色,算了会儿来回路程和耽搁掉的时间,咬牙接下了这趟活:“老汉你稍等,我取了药箱来便同你走。” 江栩提着药箱出来,顺手捞起门边的油纸伞,关好门便跟在刘老汉后头往陈谷巷而去,两人疾步快走,最后甚至小跑起来。 说来奇怪,原本还尚且算作晴朗的天忽的阴云密布,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江栩前脚刚随刘老汉来到他家中,后脚外边就滴滴答答的下起了雨,没有丝毫缓冲,顷刻间的大雨如注。 江栩无暇顾忌,在刘老汉的带领下来到牛棚,这牛棚清扫得很干净,除了牛味和淡淡的草料味,还有股血腥味。 此时刘老汉口中的母牛正跪趴在地上,肚子隆起,尾巴不耐的左右小幅度甩动,口鼻吭哧的喘着气,原来圆润澄澈的牛眼也因脱力半睁着,显然已经十分虚弱。 这牛状态比她预想的要差,江栩不再耽搁,打发刘老汉去准备蜡烛和热水,她来到母牛旁边蹲下,一手轻抚它的脊背,一手稍微用力摸向肚子,感受里面小牛的胎位。 牛通人性,更遑论一辈子给人耕地的耕牛。 母牛似是知晓眼前这个陌生人是现在唯一能救自己的人,喉中不由发出两声虚弱的哞哞声,眼角湿润,像是哀求。 江栩摸透胎位后,摸摸母牛脑袋作为安抚,随后将衣袖高高撸起,就着热水洗净手臂,用净布擦干,便吐了口浊气将手伸进母牛的产道。 她调整小牛位置,轻轻将其向外一点一点的拖拽,母牛也配合的收缩肚子,虚弱但坚定的用力。 刘老汉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刘婶子站在他旁边,两人看着陪了老刘家八年的黄牛这般模样,心里着实难受,具是眼眶含泪,刘老汉甚至眼眶包不住泪,豆大的眼泪咕噜的滑落,双手握紧,恨不能取而代之。 夫妻俩看到江栩,心中除了佩服再无其他,此女日后大有可为啊! 助产过程万不可急,母体还是如此虚弱的状态,江栩稳住心神,集中注意。 时间缓缓流逝,待终于将小牛拽出母牛体外,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观察母牛状态,细细处理好后续,再将脐带仔细剪断,江栩终于放松下来,感受着眼前干燥稻草上浑身是血的牛犊心跳有力,不由笑容雀跃,放下心来,转头朝刘家夫妻喊道:“牛崽子生下来了!两头牛都没事!” 夫妻俩登时用袖子摸了一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拜天拜地。 处理好两头牛,江栩才有空管自己,刘老汉又端来干净的热水,江栩谢过后开始清洗自己整条染血的右胳膊。 刘老汉看着这姑娘来时干净的蓝衣现下沾上斑驳血迹,心中过意不去:“江郎中,这衣服脱下咱们给你洗净晾晒后再给你送去吧。” 江栩仔细清洗着指缝的血迹,闻言不解:“我衣服脱了给你洗,我穿什么回去?” 刘老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顿时竟有了些为老不尊的羞愧感,老脸通红。 江栩并不在意,她将刘老汉要出口的道歉堵了回去:“无妨,今日来的匆忙,不然我该要换我接活时穿的衣裳来的。” “清洗就不用了,干我们这种行当,对清洗血迹有一套办法,就不劳婶子忙活了。”那边刘婶子要留饭,江栩自是不会答应。 江栩接过刘婶子递过来的三十文诊金,这是她在青莲镇统一的给牲口接生的价钱,“留饭便不必了,婶子,我家中真的还有要事,就先走了,不用送了。” 外面大雨尚依旧,但江栩没时间耽搁,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带了把伞,撑开蓝色油纸伞,拎着药箱冲进雨幕。 刘婶子看着江栩背影,心中酸涩:“江姐姐是个苦命的,给旁人接了一辈子生,自己却没个一儿半女,好不容易捡了个孩子,还没享到福就去了,老天真是不开眼。” “这孩子长得真好,又能干又懂事,若江姐姐泉下有知,也能笑着去投胎了。” 回应的只有刘老汉一句带着叹息的是啊。 - 青莲镇坐落在莲花山脉下,这座山脉不高,却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山头,绵延数百里,横跨吴,随两州。 山林间,有马疾驰而过,风吹树叶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声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又消散在山林间。 本是计划天黑之前赶至吴州城内,一行人片刻不敢松懈的奔波,却被一场大雨拖缓了脚程。 雨下的太大,山间行路本就不便,眼下太阳将要下山,更是让他们进退不得。 还有更糟糕的。 一行**三匹马,有一匹马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控马的男人,还有个腹部高隆,竟是个孕妇。此时孕妇低着脑袋,双手无力的下垂,全靠身后之人紧紧箍住才不至于跌落马下。 那人马鞭一抽,赶上为首之人,“主子,这女的似乎没气了。” 谢珣闻言后将脑海中记忆的地貌图回忆片刻,带着人在下一个分叉口一转,脱离原定路线,朝山下而去。 戌时末,整个青莲镇被黑夜包裹,零星四散着几点微弱跳动的幽光。 江栩回到家已是很晚,她再没耽搁,换了身衣裳便点起蜡烛,重新研墨铺纸,埋头开抄。 浓重的墨汁味在简陋的屋子内四散开,劣质的纸张,分叉的毛笔,这些无一不昭告着屋子主人的窘迫。 江栩此时却完全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心身全部投入到誊抄的大业当中,直到院门处又传来窸窣声响,和一声较大的破门而入的声音,这才让她讶然抬头。 将要放下笔出去查看,又一道破门声,破的正是她这间的屋子。 来人一席黑衣融入黑暗,面容被黑子布巾遮住大半,看不清摸样,只漏一双明显透着凶光的眼睛。 江栩大惊,面上却不露分毫,按捺着胸腔之中将要跳出来的心脏,眼神沉着的和黑衣人对峙。 “你是何人?何故强闯民宅?” “你是可是劫财?我可以将我的钱都给你。” 黑衣人面对质问却不发一言,径直走了进来,江栩立即绷紧脊背,不着痕迹的观察四周,试图找出破局之法,抑或鱼死网破。 可惜她太穷了,这间屋子里太空旷,连个承受的反击道具都没有,江栩欲哭无泪,早知如此,她定要随身携带起码能够反击的利器。 黑衣人无视她紧绷的神经,抬手往桌上扔了一个白色荷包,荷包系绳松开,子里面漏出几片金叶子。 ......诶? 这是何意?她死前的幻觉吗?黝黑的夜晚,家徒四壁的屋子,着装似杀手的,呃,送财菩萨? 江栩怀疑自己穷疯了。 黑衣人终于说话了:“借你屋子一用,这是报酬,若想活命,今晚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若是活腻了......” 他手上长剑半出鞘,寒光闪了江栩眼睛,未尽之言自是不必再说。 果然,才不是什么送财菩萨,这是来夺命的罗刹啊! 江栩十分爱惜自己的小命,闻言立马捂住双耳,死死闭了眼睛,一副无论天崩地裂山洪海啸,我俨然不动的模样。 屋外大雨哗啦,一墙之隔的屋外,一个身量修长,宽肩窄腰的黑衣男人漠然伫立在檐下,有另一个黑衣人无声息出现在他身边,低声回禀: “主子,这镇上没有稳婆,镇上的人生产都会是往邻镇上去找,属下找了个郎中,只是这郎中反应太过激烈,与属下争执过程中竟一头磕在桌角,昏死过去。” “倒是属下打听到这镇上曾经有一经验老道的稳婆,她虽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但她生前有一徒弟,此间院落便是那稳婆的,屋里边的人,便是她当初那个徒弟,不妨就让她试试?那女人现在状况已是不好了。” 谢珣淡然回应:“嗯。” 进到屋子内,入目的便是一个缩着脖子做鹌鹑状的女子,谢珣垂眸,再抬眼,眼底不似适才疏冷,温和却又焦急万分地询问:“敢问姑娘可会接生?深夜打搅实在唐突了姑娘,只是家妻情况十万火急,再耽搁不起了。” 说罢又忘桌上放了个更大,更鼓的荷包:“这是给鄙人下属赔罪的,下人粗鄙,万望姑娘莫要记仇,待家妻生产后,十倍偿谢。” 江栩虽然捂住了耳朵,但这声音也挺大,她没办法当作听不见,偷偷掀开一只眼皮,瞄了眼桌上的两只钱袋子,还想再转头看看这声音的主人时,被一道熟悉的出鞘声止住了动作。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 她站起身来,一把捞起两只荷包,走出屋子。 她家只有两间屋子,之前师傅还在的时候她一件师傅一间,后来走了,她便间师傅所住的那件保留部分陈设,多摆了一套桌椅,用作看书抄书。 院落窄小,三两步就走到了,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场面江栩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第2章 第 2 章 原本干净清爽的木床上躺了个大肚子的女人。 女人发髻散落,衣衫凌乱,左肩有一道贯穿伤,原本缠紧的绷带此时已经被鲜血再次浸透,更让江栩心惊胆战的是,此人唇色发乌,十指也开始有发乌的倾向,是中毒无疑了,而且呼吸短促,眼球涣散,性命只怕也将要不保。 这个孩子,她接生不了啊! 江栩看着跟前的女人欲哭无泪,你那夫君可没说要我给一个将死之人接生,她本就不擅长给人治伤,唯一擅长的只有自小耳濡目染,懂一点点接生手段。 但是她会的实在浅薄,为了不耽误治疗时机,救下腹中胎儿,江栩当机立断出去与谢珣商谈,能否去东街找来春晖医馆的徐郎中救治。 “徐郎中有替人开腹的经验,或许能救这腹中胎儿一命。” 谁料面前男人竟十分为难地告诉她:“鄙人下属已去寻过此位郎中,但下雨路滑,徐郎中不慎跌倒,昏了过去,此时尚未醒来。” “徐郎中还道,再将你找来替他打下手,他说曾将刨腹的技巧与注意事项传授过你,你也曾用许多兽类练过手,是他操作不可缺少的好助力。” “虽然徐郎中来不了,但作为他手把手教导的徒弟,你能做到的。” 啊?叽叽喳喳说什么呢,江栩迷惑。 她怎的不知那徐老头成她师傅了?虽的得他几句指点,但那老头抠门又小气,没点钱财他轻易可不会传授旁人他的看家本领。 江栩还是不敢替女人刨腹取子,但男人一句又一句的保证,无论结局怎样,死马当作活马医,他绝不怪罪。 人命关天,只几息的功夫,江栩又推门进去了。 屋内器具一应俱全,江栩在日常起居方面过得去便可,但关乎自己吃饭的饭碗却并不含糊,一应匕首银针俱用上好的材料找工艺高超的铁匠定制,因是用做牲口剖解比起寻常刀器更是锋利数倍。 江栩目光一定,举起了薄刀。 在剖腹前,江栩给女人用了一定量的的麻沸散,但女人不只是死前的回光返照抑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强抬起手将一样物件塞进了江栩胸前。 江栩无暇顾及,紧锣密鼓的继续下一步操作。 门再打开的时候已至丑时。 她看着屋外一直守着的男人,语气惋惜:“节哀。” 男人垂眸,似是伤心过度,一言不发。 “是个小郎君,这孩子月份不足,还受了母体毒素的影响,虚弱过度,哭声也弱,需得万分呵护照看,否则是会夭折。我听你们口语,不是吴州人,若是要远行,不建议带上孩子。” 交代完,便留男人独自哀伤,她进屋照看婴孩去了。 炤元十二年四月初二子时三刻,江栩提笔写着诞生的时辰,又微顿,这孩子还没个名字呢,他尚未出生便丧了母亲,能撑到几时还未知呢。 江栩心中替这孩子感到可怜,无父无母的滋味如何她最是清楚,不过好在,你还有个父亲。 感到心口有东西硌住,江栩伸手去摸,竟摸出一方小印。 小印玉制,通体呈温润的月白色,上雕了头纤毛毕现的麒麟,底端刻“谢筠亲印”四个篆字,明显价值不菲。 江栩在看清印章上的字时,便无意识的浑身打颤,右眼如痉挛般乱跳,这名字她曾见过。 吴州距京城两千余里,但昭国重文,文人风气盛行,一些大家之作更是受人追捧,名作名画有人奉万金来求,其中包括柳泗这货。 半年前柳泗兴冲冲邀她去柳家做客,一番酒过三巡做尽铺垫,才终于到重头戏,只见他引自己去到书房,指着桌上用布盖着的画卷,得意洋洋的问她:“这是当朝太子谢筠所作的山河万里图,我可是花了三百两银重金买来的,你想看吗,只需五百文,本少爷便大发慈悲给你看上一眼。” 江栩还记得自己当时看他的目光与看痴儿无异,三百两买一张假画,有钱人当真好骗。 最后柳泗炫耀之心太过强烈,拉住转身欲走的江栩,强留她赏了一个时辰的画,江栩已经不记得这画如何了,只记得当时的自己一直赞叹落款的名字实在写的好看,仿品致使其失了几分风骨,不知真迹如何,柳泗告诉她真迹已经被销毁了。 这是太子亲印?那这死去的女人是谁,孩子是谁,外面那个自称女人夫婿的男人又是谁? 正当江栩失神之际,一道冰冷的嗓音自头顶响起:"谢筠是当朝太子,只不过,现在估计已经在奈何桥排队了。" 和这声音一样冰冷的,还有架在江栩脖子上的剑。 男人似乎懒怠再与她装摸做样,见她窥探到一二秘密,便不欲再留她在这世上。 这是江栩活到今日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她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只求能得到一线生机。 “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你到底是谁?” 谢珣踱步至江栩对面,此时他的面上褪去温和的伪装,只余漠然和冰冷。 剑眉凤眼,高鼻薄唇,英俊至极。 谢珣没兴趣回答她的问题,也并未去看江栩的神情,总归和那些人一样,惊惧,胆怯,怕死,无趣。 正欲抬手示意十七动手,江栩灵光一闪,大声道:“你是当朝的宥王吧,陛下幼弟,太子小叔,十四年前自乡野被接回京城的先帝幼子,我说的可对?” 虽是疑问句,江栩语气笃定,带着孤注一掷的气势。 谢珣这才舍得分给江栩一二目光,江栩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在心里简直要给柳泗磕头了,往日不耐听他整日嗡嗡乱叫,烦不胜烦,今日竟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江栩乘胜追击,给自己争取最大优势:“那孩子是太子的遗腹子吧,我不知对你有何作用,也不欲去了解,但这孩子若不想他死了,近一个月都得万分小心,你若不想多一个人知道,最好是留下我,我来照顾,我自小跟着我师傅四处接生奔忙,对于不足月的婴孩也有经验,留下我才是最万全的办法。” “你这是在与本王谈判?” "我并非欲与王爷谈判,我只是就当前形势做出分析,而且,我不想死。" 谢珣轻嗤,看着面前女子虽然害怕但还是提起勇气稳住声线与他对话,不由看她更加碍眼。 犹如秋日稻田里怎么也赶不走的麻雀,烦人得紧。 “你最好是能让他活下来,否则亦难逃一死。”丢下这句话谢珣阔步离开。 活下来了。 江栩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瘫坐在地,大口的呼吸,不用摸也知道,她的背已经被汗湿了。 缓了口气,又向十七提出了自己所需的东西:"这孩子得喝奶,你问你主子,是要请乳娘还是,喝牛乳羊乳,总之一个时辰内得让孩子喝上。" 十七表示知道了后,“嗖”地一声消失了。 不出一刻钟,又“嗖”地一声出现,将手中温热的牛奶交给江栩,再次“嗖”地一声消失。 江栩惊奇,人活着真好,什么都能看见,包括蝙蝠精。 照顾婴儿实在消耗精力,更何况如此脆弱的婴儿。 翌日窗外是蒙蒙小雨,江栩顶着眼眶下的五黑艰难从床上起身,昨晚她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那具女尸已经被人清理走了。 江栩又打量了窗外,她起身往炭盆又添了几块上好的银碳,这是十八买来的,四月的天对大人来说与寒冷没有一点关系,但是对于不足月的小儿来说,一点受寒便足以让他夭折。 来到抄书的屋子,她看着那本尚未抄完的医书虽恋恋不舍,恰好门口传来了一声叠一身的江栩,她拿起书走了过去。 门才打开,便被眼前的大红色闪到了眼睛,定睛一看,不是柳泗那货又是谁。 柳泗现在对江栩相当不满,双手抱胸,语气抱怨:“你娘们唧唧在屋里磨蹭什么呢?唤你开个门怎的这么慢,本少爷衣袍都叫这雨润湿了。” 随后似才看见江栩面色,大惊小怪:“你晚上偷牛去了?这眼圈可比得上我清早喝的芝麻糊了!” 江栩没心思和他打嘴仗,知道他是来讨书的,将手上的书拍在他胸口,“看完了,还你。” 柳泗笑眯眯的接过,还不忘提醒她:“看完就好看完就好,不过给我家马场免费检查治疗的事可不要忘了呀!” 江栩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个笑脸回应他,然后就想关门送客。 “慢着!”柳泗还有事没说,情急之下竟用手卡主门缝,江栩吓一跳,生生收住了力气,没好气的看他。 “你的手是不想要了吧!” 柳泗却毫不在乎,依然嬉皮笑脸的挤进门缝,想说些什么却眉头一皱:“你这破院子怎的如此大的血腥味。” 江栩心头一跳,这院子昨晚还死了个人能没有血腥味吗,便忙将他又挤了出去,将门在背后关上,脸上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你知道的,我师父忌日要到了,我昨夜杀了十只鸡,届时拿去祭拜她,她生前就没享过福,柳泗,我心中苦闷啊呜呜呜呜...” 见她兀的哭了起来,柳泗有些手足无措,递出自己的帕子小声安慰:“我不问就是了,你别哭啊快擦擦脸,我原是想叫上你去葫芦山看瀑布,既然逢你师傅忌日,那便改日再说。” 送走柳泗,江栩忙去屋子里写了个牌子,看着上面“主家外出,归期不定。”几个不太美观的字,想了想,又在旁边画了一个背着包袱出门的小人画,兀自点头,满意了,挂在了大门上。 她对柳泗说起的师傅忌日也非随口捏造,江栩寻了个无风无雨的夜晚,给她师傅烧了堆纸钱,夜间寂静,青烟直直的飘上天空,看着眼前温暖跳动的火焰,江栩有些想她。 “你个老婆子,说去了就去了,半点没舍不得我。” “你放心罢,我自个儿也算有了一手可以糊生的手艺了,虽然旁人觉得不甚体面,但我觉得很有意思。” “近日发生了许多事,现在想来仍觉心惊,我今日烧的纸钱还有一些是给旁人的,那人死的凄惨,我心中难受,给她烧点钱,希望她在地府好过一些。” 江栩手中轻轻地一张一张往火焰里放着纸钱,眼睛酸涩,嘴中碎碎念了许多,仿佛这些人话语能随着这些纸钱一起送去思念之人身边。 几步之外,一袭墨色窄袖锦袍的谢珣静默站在那里,似一颗无声的枯树。 此时谢珣看着江栩眼含嘲讽,他从不信这些鬼鬼神神,人死了便就是死了,化作枯骨融于烂泥,自此不复相见,神鬼怪论,是弱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他看江栩的目光从嘲讽变成嫌恶,果然,无甚特别的,又是世间的蝼蚁之一罢了。 谢珣垂下了眼,仿佛再看一眼便会被腐蚀一般,他从心底感到厌烦,便又无声无息离去。 江栩什么也不知道,她眼睛湿润,在火光映射中亮晶晶的,颇为得志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师傅,我攒了不少钱了,我打算先去扬州看看,我听柳泗说江南盛产瘦马,这是何品类的马?我还从未见过,仔细问他他却支支吾吾,我要自己去看!" 第3章 第 3 章 莺飞草长,生机四溢,一月时间一晃而过。 江栩的这一个月过得实在艰难,幸好师傅保佑,没让这孩子在她手中夭折了。 看着面前小摇篮里的白嫩小郎君,江栩生欢喜,口中小饼小饼的唤着,这孩子至今还没个名字,江栩只能自己给他起了个小名暂时唤着。 小饼争气,度过了最危险的一个月,虽然还有些瘦弱,但不至于一阵冷风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那个王爷近日似乎打算要离开了,江栩托腮出神,她这一个月来其实也只见到过他三两回,每回除了问她小孩缺什么物件,便是对她一套威胁加警告,然后飘然离去。 她又摸出那枚白色小印端详,她问过那个王爷他要不要这小印,结果他说不要,说死人的东西,无甚作用。 竟然没用那为何要给自己,江栩想不明白,便也不再为难自己,低头和小饼对视——认命地起身给他换尿布。 这孩子实在太乖了,饿了不哭尿了不闹,只会眨巴着眼睛看着你,让你自己意会,实在让人省心。 正收拾着,有轻微敲门声传来,江栩开门打量一会,认出这是十七。 说起来还让江栩不好意思,那王爷身边有两个属下,她一直都没认出来,一直以为来送东西的是同一人,直到后面问起名字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对双生兄弟。 哥哥沉稳,是十七,弟弟跳脱,是十八。 十七开门见山:“主子要返京了,从此处往京城去需走一个月的路程,交代你准备好行李,三日后出发。” 江栩没想到离别来的如此之快,看着乖巧的小饼,有些不舍,但是总要走到这一步的。 仔仔细细收拾着小饼的物件,吃的喝的逗乐的,穿的睡得保暖的,全部考虑到位。 很快便到了三日后。 江栩住的偏僻,四周没有人家,天边泛起青色时,两架繁复马车停在了小院门口。 江栩早就醒了,收拾好了一切,抱着小饼同他脸贴脸,攒了一肚子的话要交代将要接她手照料小饼的人。 却没想到,刚抱着小饼走出门十八便挠着头问她:“江姑娘,你自己的行李不用带吗?” 江栩闻言错愕,转头去看那撩起车帘打量的人,“什么意思,我为何要去京城?” 谁知他一脸冷漠地说:“本王信不过你,要么消失,要么同本王一同归京。” 此消失非彼消失,江栩气结,这和问她你要死还是要活有何区别,她真的要死要活了。 “一刻钟,一刻钟你若是走不了,那便那也走不了了。” 谢珣下了最后通牒,江栩只得憋屈的听命,回屋快速收拾东西。 几件春衫几件夏衫,还有自己的万能药箱和一些干粮,这便是江栩的全部东西了,其余的或累赘或不值钱,现在想来,自己也许从未打算在青莲镇待一辈子。 去京城也行,自己还从没走出过吴州呢,就将京城定为自己游历昭国的第一站罢,毕竟天子脚下,样样先进,一定能有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 江栩怀揣着希冀,踏上了这趟旅程。 出青莲镇后再往北走半天的路程便会经过葫芦山,此山溪流无数,更有大大小小的瀑布数十处,引得许多文人雅士前来观赏。 江栩坐在马车上,脑袋半探出窗口,看着远处巍峨的葫芦山,心中感慨,走得匆忙,她都没来得及与柳泗告别,这瀑布也不知还能不能同他看了,说起来自那日还书之后就再没见过那厮了。 收回脑袋,小小的叹了口气,也不知下次重逢故友是何时了,希望柳泗不要骂她不讲义气。 南北相错,两辆马车擦肩而过。 风带起了柳泗的车帘,吊儿郎当瘫坐在榻上的柳泗眼睛一撇,恍惚间好似见到了熟人。 待他再想扒在窗口往后看个仔细时,只余一阵被车轱辘扬起的尘土,糊了他一眼。 王爷的马车确实舒服,但再舒服也遭不住坐一个月。 江栩精神萎靡,没有了刚出发的志气,她只觉得,这马车,她再多坐一日,她浑身的骨头马上便会散架。 看旁边的小饼,倒是吃了拉拉了睡,每日还有人给他舒舒服服擦身体,随着日渐长大身体眼见着日渐好好转。 行驶在前方的马车内,衣着华贵的谢珣拆开方才从海东青脚上取下的纸条,寥寥几字,一览无余。 “四皇子重金求魏柔下落。” 扫过这一行小字,谢珣将纸条点燃丢进瓷盘中,面无表情看着它燃烧殆尽。 皇帝在那个位置坐了十二年,他舍不得这至高无上的地位,但他的那些好儿子只怕是要等不及了。 父子反目,手足残杀,不过是昔日场景再来一次罢了,谢珣深深的厌倦,胸腔中弥漫开来的恶心让他止不住的想要干呕,却又咬破舌尖死死忍住,靠弥漫的血腥味压下胃中的翻涌。 “主子,京城到了,是要回府还是去官署?” 车外传来十七的声音,谢珣闭了闭眼,将一切记忆压在脑海最深处,冰冷开口:“去户部官署。” 两辆马车在玄武大街分开,一辆驶往东边衙门官署密集的集安坊,一辆则驾往权贵居住密集的仁安坊, 江栩眯一觉再醒来时马车已经到了宥王府门前。 宥王府占地庞大,几乎占据一整条春荣街。 江栩一路跟随管事去往住处,宥王府虽好,也得她有兴趣参观才行,她此时实在乏累至极,头一回坐马车,还坐如此长的时间,她不适应到了极点。 宥王府管事姚叔是宥王身边的老人了,他面容和蔼,看这个王爷带回来的姑娘一路竟目不斜视,不由佩服,很少有人能不感叹王府的构造陈设,想必是见过更好的罢! 姚叔对江栩的身份感到好奇,却又不好问得太过明显,于是三转五绕问起了江栩手中抱着的孩子:“这孩子是你的阿弟吗?瞧着不过月余的摸样。” 江栩听他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诚实否认:“她不是我弟弟。而且他已经两个多月了,只是长得瘦弱了些。” “哦?竟是如此,那这孩子是你何人啊?” 江栩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话,她咬了咬口腔里的软肉,忽然福至心灵:“这是我儿子。” ......? 姚叔惋惜,这与他想的出入太大了 他以为...他以为...算了,沉默片刻,接着问:“孩子父亲呢?这般小的孩子,何故带他出如此远门。” 俗话说撒一个谎要用一万个谎来圆,江栩此时反而觉得这谎话一旦编出口,剩下的反而自圆其说了。 她不禁语气急转之下,清凉的嗓音透着凄苦:“孩子父亲死了,被山匪乱刀砍死的,若不是遇到王爷,我和我的儿只怕也要是那山匪的刀下亡魂,我的命是王爷救的,往后死了,定要缠着王爷还报恩情啊!” 为什么死了才偿还,当然是她现在还活着啊。 姚叔听她的话觉得不对,但看她如此伤心,便不好再说别人的伤心事,只好埋头带路。 姚叔并未提前收到消息,方才马车到王府才被十八交代带着姑娘下去安置,遂也未提前打扫院落,只能带她去寻常王爷客人过来暂居的客院,只等后边院子清扫后再让这位姑娘搬过去了。 姚叔离开后,江栩将小饼放进备好的摇篮里,随后将自己甩到一旁的软榻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恨不得与软榻融为一体。 她看着房梁,又想,宥王不愿她离开他的掌控范围,可又没说个时限,何时她才能离开?小饼状况很好,即便是换个乳娘或者丫鬟照顾也无不可,他那么大一个王爷,不可能连一两个照顾孩子的心腹都没有,若是自己一辈子不能离开他的掌控范围怎么办,那岂不是跳入了一个无法逃离的火海? 江栩觉得不行,她得跟这个冷面王爷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