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训狗纪事》 第1章 燥热 时值七月,暑气蒸得人骨头发软,连窗外从不歇口的蝉鸣,也拖着长长的、疲软的尾音,一声一声,像是要将这夏末最后一点生气都给榨-干。 日头毒辣了一整天,到了傍晚,那股子燥热不但没散,还混着泥土和草木湿润的气息,黏腻地攀在人身上。 魏琛从县学回来时,天色正介于昏黄与混沌之间。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已然抽条,一身浆洗到微微泛黄的细棉布儒衫,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寒酸,反倒因那挺直的脊背与清瘦的肩胛,透出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清癯风骨。 只是那双墨黑的眸子过于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看不真切,也无端生出几分敬而远之的距离感。 魏琛推开那扇一用力就会“吱呀”作响的院门,跨过高高的门槛,脚步落在微湿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没先回自己那间西厢房,而是习惯性地走向了堂屋。 里间榻上,林清晏斜倚着,似是午睡方醒。月白色的旧衫领口微敞,露出一段莹润如玉的脖颈,几缕墨色发丝汗湿地贴在颊边。 “阿琛回来了?”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软软地搔在人心尖上。 “嗯。”魏琛垂下眼,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走进屋,将书箧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今日……县学里一切可好?”林清晏用手撑起半边身子,空茫的眼神轻盈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抹浅笑。 魏琛想起今日明伦堂上,学正将他的《漕丁苦役疏》掷在地上,厉声斥责“市井之言,污人耳目”!那薄薄的几页纸,是他熬了数个夜晚,将自己在码头上替人算账时亲眼所见的漕丁血泪和经营弊病一一写就。 可这些,在学正眼中,只是不堪入目的“俚语村言”。 魏琛垂下眼帘,修长的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轻轻摩挲,心中却无半分被羞辱的愤懑,只剩冰冷的权衡与算计。 那篇《漕丁苦役疏》,本就是他掷出的一枚问路石。 学正古板守旧,最厌学子妄言“实务”,其反应,在魏琛意料之中。他甚至刻意在文中留了几处略显激进的言辞,正是要引得学正当众发作。 他真正关心的,是县令周勉的态度。 周大人并非科举正途出身,乃吏员拔擢,向来被本地清流学官隐隐排挤。 他上任后最重两事:一为税粮,二为漕运。此人欣赏能干实事、又能打破学官体系垄断话语权的人才。 魏琛在码头为人核算账目时,早已将漕运利弊、胥吏盘剥手段摸得一清二楚。他笔下所写的每一个数字都经得起推敲,每一处弊端都直指县衙漕运管理的软肋。 而此次考核的题目“经世致用”本就是周勉所定,他的文章也就顺理成章地到了县令手中。 果然,散学时,周勉的亲随悄然塞过一张字条,上书四字:“见识卓荦”。 …… “尚可。月考的策论,得了甲等。”魏琛拿起团扇,在里间塌边坐下,对着林清晏汗津津的脸侧轻摇起来。 林清晏闻言,唇角微微弯起道,“我们阿琛自然是最好的。” 说着,抬手用帕子擦了擦鬓角的细汗,轻薄的袖口落下,露出的手臂泛着温润的光泽,只是内-侧有一块淤青破坏了这白玉般的质地。 魏琛虚握着林清晏的手腕,皱眉问到,“嫂嫂又摔在什么地方了吗?” “没有,只是下床的时候头有点晕,不小心撞在架子上了……”林清晏气恼地咬了咬唇,“怪我贪睡过了时辰,你可不要再去整填院子了,当然,也不可以拆我的床架!” 魏琛失笑,“放心,不会拆的,不过往后必须喝过粥再睡,不可过了辰时。” “知道了,已经用七厘散敷过,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林清晏撑在塌上,一只脚触到床边的蒲团,另一只略微踮起,寻找着什么。那只悬着的脚肤色是少见日光的白皙,骨节线条利落,青色的血管蜿蜒而上,隐入月白色的布料深处,脚趾蜷了蜷,轻轻蹭过魏琛深灰的裤边。 魏琛眼睫微垂,弯腰引着他的脚套进鞋里。 待林清晏坐稳,魏琛忽然站起身,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脚踝微凉的温度。“嫂嫂,我去洗澡了。有事随时叫我。”说着把团扇塞进林清晏手中,走去厢房侧面的专门用来洗漱的屋子。 林清晏本打算细问几句县学的事,听着魏琛略显急切的步伐便作罢。 魏琛近几年爱洁得过分,每天早晚都要洗澡,有时说着话就突然觉得身上粘腻,也要去仔细擦拭一番。 水汽氤氲着漫过木盆边缘,魏琛褪-去外衫,将自己浸在水中,温热的水裹住身体,却没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燥意。 半盏茶后,魏琛披着半干的素色里衣走出内室,发梢还滴着水珠,落在肩颈的肌肤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没去擦,径直走到书桌边坐下,指尖拂过案上摊开的宣纸,目光却不自觉飘向塌边——那里的蒲团还保持着方才被踩过的位置,不知道够不够软和,林清晏是否觉得材质粗糙。 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他从书箧里取出书卷时,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他没有点灯,也不需要。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寸地方,他闭着眼都能走个来回。 ** 兄长魏恒参军入伍,至今已一年零三个月。 村里人都说,北疆战事凶险,魏家大郎多半是回不来了。 半年前,一封盖着官府印鉴的阵亡文书被送到村里,兄长魏恒的名字,用朱砂写着,刺眼得很。 父母承受不住打击,相继病倒,没多久便撒手人寰。魏家只剩下他和这位名义上是他“嫂嫂”,实则尚未与兄长结亲的盲眼夫郎。 今年秋收后,就该是十七岁的林清晏与兄长成婚的日子。 可如今,魏家院里那座新坟上的青草都已长了一寸高。 族里人来主持公道,看着他们俩,一个半大少年,一个盲眼孤哥儿,叹息着说了些“长嫂为母”、“魏琛你要撑起门户”、“好生孝顺嫂嫂”的话,便也各自散去。世间艰难,谁又能真正顾及他人瓦上霜? ** 兄长阵亡的消息传来那晚,林清晏攥着他的衣袖,眼泪浸-透了他肩头的粗布,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不知过了多久,在日日的忙碌与悲伤里,某种疯狂滋长的东西,却不合时宜地破土而出。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勾勒出林清晏的模样。 那人的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光的、近乎病态的白皙,像是上好的、浸在冰泉里的冷玉,不见半点瑕疵。唇色却艳,仿佛宣纸上不慎晕开的一点胭脂,透骨生香。 他总是安静地垂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无害、甚至任人揉-捏的气息。 他想起更早以前,林清晏刚来魏家的时候。 那时他们俩都只有十二岁。 瘦骨嶙峋的少年,破旧的衣衫空荡荡地挂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林清晏躲在高大人牙子的阴影里,连日的饥荒与奔波催生出滚烫的高烧,烧得他双颊绯-红,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蒙着一层浑浊的血色,像两颗被摔坏的琉璃珠子,只剩下涣散与惊恐。 母亲心软,又听人牙子说他识文断字,还会画画,便用半袋粮食换下了他。 高烧如野火燎原,几乎烧干了林清晏年轻的性命。魏家请不起名医,只能靠着土方和一点微薄的运气硬扛。魏琛守在外面,听着屋里断断续续、小猫一样的呜咽,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的恐慌。 侥幸活下来后,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 村里人都说魏家做了亏本买卖,买回个累赘。 小时候的魏琛对此嗤之以鼻。 林清晏身体稍好些,能靠着墙壁慢慢行走时,某个午后,魏琛正于院中槐树下翻阅一本从夫子处借来的《山海经》注疏。他读到“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只觉得瑰丽奇伟,心向往之。 忽然,一个微哑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轻轻响起:“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魏琛蓦然抬头,只见林清晏扶着墙,苍白的小脸朝着他的方向。那双失了焦的眸子映着叶间漏下的光点,空茫,却异常沉静。 他心下讶异,这是《楚辞》逸句,并非蒙童常读。他存了几分较劲的心思,便另起一个更偏的典故,慢悠悠道:“《尸子》卷下有载,曰‘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鸿鹄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林清晏几乎不假思索,轻声接上。他甚至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品味,然后用那尚带童稚的嗓音认真补充:“我爹说过,幼虎虽小,心已向山林。小鹰翅软,志在青云端。” 魏琛挑了挑眉,放下书卷。他走到林清晏面前,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依旧审视着那张过分精致的脸。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可知,世人皆怜你目不能视,你最该惋惜的是什么?” 第3章 赤足 从床下出来,林清晏仔细地将那枚玉佩收好,放回了贴身的荷包里。他摸索着坐到桌边,指尖轻轻拂过桌上几只尚未干透的泥人。一只慵懒蹲伏的猫,一只振翅欲飞的雀儿,还有一只低头悠然梳理羽毛的白鹅。虽无色彩,但那生动的形态,灵巧的细节,已足以让人惊叹于他双巧手赋予泥土的灵魂。 “可惜了,颜色还没上。”林清晏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转向魏琛的方向,“阿琛,你明日要去县城吗?” “嗯,要去书院。”魏琛的声音依旧有些紧,他站在原地,努力平复着尚未平息的心跳。目光却无法从林清晏被昏黄光线柔和了的侧影上移开。 “那帮我把这些泥人带去‘百巧阁’吧”林清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上个月送去的那批,掌柜的说卖得很好。镇上李员外家的小公子尤其喜欢,一下子买走了十只呢。” 随即,他嘴角的弧度微微敛起,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只是没有恒哥帮我上色,现下只能得一半的价钱了。只是我……我看不见,染坏了反倒不美。”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脸,那双蒙着水色烟岚的眸子“看”着魏琛的方向,在从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晚霞余晖中,那琥珀色的瞳仁像两汪微微晃动的、醉人的蜜糖,“阿琛,你会画画吗?” 这个问题让魏琛的心猛地一跳。他当然会,读书人六艺,绘画是基本功。 “会一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那太好了!”林清晏笑了起来,浅浅的酒窝里盛满了摇曳的烛光与霞彩,那汪蜜糖般的眼瞳注视得久了,竟让人有些目眩神迷。 “阿琛,你能不能……帮帮我?” 当然,这张嘴巴提出的要求真的有人能拒绝吗? “……好。”魏琛听到自己喑哑的回应,“嫂嫂教我。” 林清晏见他答应,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摸索着走到墙角的旧木柜前,踮起脚,从柜子顶层取出了一个略显沉重的木盒子。他抱着盒子走回桌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套有些年头的绘画颜料,几支用旧了的毛笔,以及调色用的浅碟。 “这是我以前用的,你看看还能不能用。”他将东西递到魏琛面前。 魏琛上前,打开颜料盒。里面是些基础的矿物颜料,赭石,石青,藤黄,朱砂……色泽依旧浓郁,但因许久未用,有些已经干涸板结。他取来清水,用指尖蘸了,一点点在色块上耐心地研磨、化开。 “我想给那只雀儿上色。”林清晏的声音里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我想让它的羽毛是翠绿的,像雨后的竹叶。” 魏琛调好了翠绿的颜色,将笔递给他。林清晏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我不知道雀儿的眼睛具体在哪里,翅膀的羽毛该从哪里铺展,尾巴又该渲染多长……阿琛,你握着我的手,好不好?” 那只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几乎透明,指节纤长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只是指腹和虎口处有着长期揉捏黏土留下的、薄薄的茧子。 魏琛近乎虔诚地伸出手,握住了那片微凉。 “笔拿好了。”魏琛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将那支饱蘸了翠绿颜料的毛笔,轻轻塞入林清晏的指间,然后,用自己的右手,将林清晏的手整个包裹、握住。 林清晏的手清瘦,温顺地躺在他的掌心。而魏琛的手掌宽大,指骨分明,因常年握笔和偶尔帮忙农活而带着薄茧,温热而有力。 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一个冰凉,一个滚烫。 “眼睛……在这里。”魏琛引导着他的手,将笔尖稳稳地点在了泥雀那绿豆大小的眼睛位置上。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几乎是贴着林清晏的耳畔响起,带着灼热的气息。 “嗯。”林清晏轻轻地应了一声,他顺从地跟着魏琛的力道移动手腕,身体也因为专注而不自觉地更向魏琛靠拢。魏琛甚至能闻到他发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皂角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清新味道。 “翅膀……羽毛从这里开始,和身体连接的地方,一层层地铺染开……”魏琛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感觉自己不是画鸟,而是在进行一场无比虔诚又私心满满的仪式。他握着他名义上的嫂嫂的手,触碰着他亲手捏出的造物,他们的呼吸在极近的距离里交缠不清。 林清晏看不见,他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他能感觉到魏琛掌心的薄茧,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引导自己落笔时,那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阿琛,”他忽然轻声开口,带着纯粹的关切,“你今日在书院……课业很重么?若是乏了,便先歇着吧,不急在这一时的。” 笔尖一滑,一滴翠绿的颜料,落在了林清晏的手背上。雪中一点翠,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靡丽。 魏琛猛地松开手,仓皇后退了一步,声音嘶哑:“……我,我不小心伤了手,天色已晚,光线昏沉,现在怕是调色不正,染坏了嫂嫂的心血。明日…明日我再来吧。” “严重吗?可上过药了?”林清晏紧张地抿了抿唇,清透的双眼睁得圆圆的,放下笔轻点着魏琛的手,温热的呼吸爬上腕部。 魏琛说不出话,他只想尝尝林清晏的呼吸。 那微凉的、带着颜料清苦气息的指尖,眼看就要摸索到魏琛因紧绷而微微起伏的腹部。 “小伤而已,上过药了。嫂嫂……早点歇息吧。” 林清晏坐在原地,有些困惑地抬起那只被松开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布帛下伤口不平的触感。他擦去手背上那片被魏琛蹭上的、微凉湿润的颜料痕迹,摸了摸桌上那只尚未上色的小猫头,解下外裳,向床铺去了。 魏琛几乎是落荒而逃。 掌心新添的伤口,在潮湿的夜气里一阵阵抽痛,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几个时辰前的县学。 窗外晨光熹微,洒在琅琅的书声里。魏琛端坐于书案前,脊背挺得笔直,面前摊开的是《礼记》。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工整的经文上。 他有些心不在焉。 “……魏兄?魏兄!” 同窗裴文轩用手肘碰了碰他,低声笑道:“想什么呢?魂都飞了。” 魏琛回过神,掩饰性地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无事,只是在想一段注解。” 裴文轩却不信,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注解?我看是昨儿在藏书阁里翻出来的那本《花间集》吧?”他轻声念道,“‘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啧啧,魏兄,你说这女子夜半私会情郎,赤着脚走在台阶上,那该是何等的光景?” 魏琛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上好的竹纸被捏出濡湿的褶皱。 “刬袜步香阶”…… 他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被狠狠撞开了一道裂口,涌入的不是什么夜半私会的艳丽女子,而是林清晏。 那是一个被暑气蒸腾得人神皆昏的夏日午后。 明伦堂里夫子摇头晃脑地讲着《论语》,窗外的蝉鸣却比经文更震耳欲聋,一声声,像砂纸磨着人心。魏琛提前交了课业,顶着烈日回到家,一踏进院门,那股浮动的热浪便被清凉的井水气息驱散了些许。 魏琛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然后,他看见了林清晏。 或许是贪图片刻的凉意,林清晏赤着一双莹白如玉的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去院里取水。脚背的弧度优美,纤瘦的脚踝上,淡青色的筋脉如画师笔下最细的勾勒,隐约可见。他看不见路,只能微踮着脚尖,手臂虚虚地在空中探着,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摸索着走向院中那口被井水浸得冰凉的青石板井台。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 可在那死寂的、只剩蝉鸣的午后,魏琛却清晰地听见了。他听见那温软的脚心贴上冰凉石板时,发出的极轻微、极湿润的 “啪嗒” 声。 那声音,比最精准的音符,更重地敲在他的心尖。 魏琛当时就站在西厢房的窗后,隔着一层旧窗纸,死死地盯着。他看着那截从月白色的衣摆下露出的、脆弱的脚踝,看着脚背绷出的柔韧而优美的弧度,看着那五个小巧圆润的脚趾因试探地面而微微蜷起…… 他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一条蛆,窥伺着云端之上不染尘埃的月亮。 他知道自己该移开视线,该出声提醒他穿上鞋履,免得着了凉。满腹的圣贤书都在告诫他 “非礼勿视”,斥责他这份见不得光的、悖逆人伦的心思。 可他动不了。 他只觉得满口的经义都化作了焦炭,烧得他kou干she燥,喉咙发紧。一股陌生的、野蛮的、可耻的邪火从丹田窜起,沿着四肢百骸疯狂流窜,最终尽数汇聚于一处,烧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 ……情居然有节吗? 那他因林清晏而生的欲,边界在哪里? 他知道,在这个炎热、寂静、粘腻、焦躁的夏夜,一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第5章 寻衅 魏琛猛地睁开眼,额际全是冷汗,从那个湿冷与灼热交织的深渊里被狠狠抛回现实。胸腔里的心脏失控般狂跳,撞击着肋骨,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夜色里。 窗外,天色仍是沉郁的墨蓝。 他急促地喘息着,梦中那冰与火交织的触感,林清晏那双映着月的、非人的眼睛,以及自己那几乎要将其吞噬入腹的疯狂……一切历历在目,比现实更清晰。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在朦胧的黑暗中凝视。掌心空空如也,并没有握住谁纤细脆弱的腕骨。 但那隐秘的、饱胀的、因梦境而愈发汹涌的yu望,却证实了一场迷醉的放纵。 翌日清晨,天边刚漫出一抹日光,魏琛便已起身。 他束发整冠,换上儒衫。 堂屋里,林清晏已经醒了。他听觉灵敏,魏琛极轻的脚步声也足以将他从浅眠中唤醒。他没有起身,只是侧躺在床榻上,朝着外屋的方向,轻声问:“阿琛,要走了吗?” 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睡意,轻易地就黏住了魏琛的脚步。 “嗯,”魏琛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嫂嫂再睡会儿吧,时辰还早。” “你的手……好些了吗?”林清晏问,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担忧。 魏琛下意识地将左手藏进袖中,仿佛那结痂的伤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证。掌心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痛楚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明。 “不过是整理书卷时,不小心被竹篾划了一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无波。“真的无事,嫂嫂不必挂心。” “当真?”林清晏的声音里疑虑未消,“我听着……不像只是划伤。你莫要诓我。” “我何时诓过你?”魏琛微微勾唇,声音沉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只是小伤,已经上过药了。我今日执笔也并无妨碍。” 里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林清晏翻了个身,将被角拉高了些,掩住了半张脸。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妥协般的无奈,“……那就好。你自己在县学,万事小心。下笔费力,若手不便,莫要强撑。” “我知道。”魏琛应道,“家中炭火还足,你若是起身,记得添衣。我傍晚便回。” “嗯。”林清晏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渐次模糊,带着重回睡意的绵软,“路上……当心些。” 正午时分,魏琛刚从县学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院门便被“砰砰”敲响。 来人是魏琛的三族叔,魏德。一个五十出头,身形干瘦,两撇山羊胡,眼珠子总是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的算计的男人。他手里提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一进门便嚷嚷开了:“阿琛回来了?快,婶娘让我给你们送些肉汤来,给小嫂子和你补补身子。”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将瓦罐塞到魏琛手里,眼睛却不着痕迹地在屋里屋外打量,像一只寻摸着鸡窝的黄鼠狼。 “多谢三叔。”魏琛不动声色地接过瓦罐,一股寡淡的肉腥味飘了出来。 “清晏呢?还在屋里躺着?”魏德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试图透过里间那半旧的蓝布门帘窥-探些什么,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探究,“这日头都晒屁-股了,年轻人,可不能太懒散。” “嫂嫂在捏泥人。”魏琛侧身一步,挡住了他窥视的视线,声音冷淡。 “捏泥人?”魏德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瞎子,捏那玩意儿能顶什么用?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阿琛啊,不是三叔说你,你娘病着的时候欠下的药钱还没还清吧?你又要念书,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家里家外全靠你一个人,实在是辛苦。清晏他……毕竟眼盲,又是个夫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许多事情上,终究是帮不上忙的,反倒是个拖累。” 他这话说得“语重心长”,仿佛真是为魏琛打算。魏琛却只觉得一股邪火从心底窜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嫂嫂将家里打理得很好,不劳三叔费心。” 他特意加重了“家里”二字。 “哎,你这孩子,就是嘴硬!”魏德一屁-股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拍着大-腿,一副为你家操碎了心的模样,“如今你兄长没了,清晏才十七岁,一朵花还没完全开呢,一个人守着这空房,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就这么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吧?这漫漫长夜,冷冷清清的,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他压低了声音,朝魏琛挤眉弄眼,带着一种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猥-琐:“三叔看啊,不如趁着年轻,给他再寻一门好亲事。咱们村东头的张屠户,家里有的是钱,顿顿都能见荤腥!就是他家大儿子……脑子不太灵光,有点憨傻,可这有什么要紧?只要能给口饭吃,给件衣穿,不比他在这里守活寡强?张屠户说了,只要人过去,愿意出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荒唐!”魏琛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冷的铁,成功斩断了魏德后面更加不堪入耳的话。 少年人站在堂屋中-央,身形清瘦却挺拔如松,明明穿着朴素的儒衫,却像一杆骤然出鞘的枪,透着一股凛冽的、不容侵-犯的锐利。他的眼神很冷,像深冬里结了厚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即将破冰的暗流。 “嫂嫂是魏家的人,”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也是我魏琛敬爱的亲人。他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嘿,你这孩子!”魏德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地提高了音量,“我这不是瞧他可怜,想为他打算打算吗?再说了,他一个外姓人,林清晏,又没给你们魏家生下一儿半女,连你兄长的房门都没正式迈进过,算哪门子的魏家人?占着魏家的屋子,吃着魏家的粮,这叫什么道理!” 他这话一出,里间的窗户“啪”地一声,关上了。 随即,蓝布门帘被一只白皙修长、却略显不稳的手掀开。 林清晏从里间摸索着走了出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唇色比平时浅了些。 他朝着魏德的方向,微微福了福身:“三叔说的是。清晏蒲柳之姿,又身有残疾,确实不配做魏家人。蒙魏家收留多年,已是天大的恩情。只是……恒哥尸骨未寒,清晏只想为他守上三年,以全我们之间未尽的情分。三年之后,清晏自会离开魏家,绝不给阿琛添半分麻烦。”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声音清清冷冷。 魏德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他本是想来试探这对“叔嫂”的底线,顺便拿话敲打林清晏,让他知难而退,主动提出离开魏家,好让他顺理成章地侵占这几亩田产。却不想,这看似温顺的盲眼夫郎,竟是个软中带硬的钉子。 “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魏德猛地站起身,指着林清晏,还想拿出长辈的架子呵斥。 “三叔,”魏琛开口了,他走到林清晏身边,不着痕迹地将他护在身后,“天色不早了,我还要温习功课,就不多留三叔了。” 魏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魏琛那双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再看看他身后虽然盲眼却脊背挺直的林清晏,知道自己今日是讨不到好了。他狠狠啐了一口,甩袖而去,临走前,还不忘撂下一句充满怨毒的话:“不识好人心!我看你们能守到几时!” 魏德走后,屋子里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微弱地交织。 魏琛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因魏德的污言秽语而燃起的怒火仍在血脉中奔涌,几乎要灼伤他的五脏六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目光落在林清晏身上。 “嫂嫂,”魏琛看着林清晏苍白的脸,看着他微微抿起、失去血色的唇,他放柔了声音,“那种人的混账话,听过便忘了,一个字都不值得放在心上。不过是眼红,故意来寻衅,嫂嫂别为他乱了心神。” 听了这话,林清晏却摇头轻笑,那笑意淡得像水面上的浮光,调侃道,“无非被念叨几句,我倒不怕。只是,我的命数可是系于阿琛的身上了,若是你嫌我累赘我可真要伤心了。” 魏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上前一步,伸出手虚虚地扶住林清晏微凉的手臂,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我永远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林清晏微怔,接着放松下来,顺着力道轻轻靠向了魏琛,额头几乎要触到他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嗯,我知道的。阿琛最好了。” 正好,我也早就把你当作最亲的亲人了。林清晏心中默念。 ** 前几日县衙张贴告示,说是县令大人不日将下乡巡查,宣扬教化。 三日后,县令周勉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进了村。 村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个个引颈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