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一九零八》 第1章 第 1 章 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高丽纸窗棂,斜斜地打在花厅的紫檀木嵌螺钿圆桌上。空气里弥漫着水烟袋里冒出的烟草气,混杂着陈设古董木器散发出经年沉淀的沉静气息。 十岁的静徽——府里上下仍习惯唤她的小字“宁徽”——正安静地坐在桌边。一本蓝皮线装的《女训》摊开在她面前,书页却许久未曾翻动。 她的目光,全然落在膝头一张裁切得极整齐的卷烟纸背面。纸上,一支极细的眉笔正勾勒出简易起重机的图样,线条虽稚嫩,结构却稳而准确。这是她前几日从阿爹善保书房的废纸篓里,小心捡回的一张工程简报上临摹下来的。 “环儿,”静徽头也未抬,声音清亮,“我有些渴了,去小厨房看看,煨的冰糖雪梨可好了?” “是。”坐在脚踏上就着玻璃罩灯光绣香囊的丫鬟环儿,连忙放下针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静徽一人。她并未松懈,又静静听了片刻,直到环儿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这才将全部心神沉浸在线条的走向与力的传递中。 前世那些模糊的物理概念,正与眼前这粗浅的图示艰难地对接。这看似无害的临摹,实则是她为了让自己前世的知识与现有的知识概念对得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静徽眸光微动,手下不停,极快地将卷烟纸夹入女训书中,顺手将眉笔藏于袖内。待奉恩将军善保掀帘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幼女正对着一本《瀛寰志略》蹙眉苦思的小模样。 善保是个领着微薄钱粮的闲散宗室,终日为维持这份日渐凋敝的体面而忧心。此时他眉头紧锁,手中捏着一份《海津日报》,显得有些疲惫。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善保唇边溢出。他放下报纸,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 “阿爹,”静徽放下书,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童稚好奇,“报上又说外面不太平了么?是南边的乱党,还是……洋人又逼债了?” 善耆抬眼看了看幼女。这孩子自去年大病一场后,似乎格外早慧了些,不再只缠着嬷嬷要糖吃,反而对时局洋务生出了兴趣。他虽觉诧异,但见她问得认真,倒也愿意分说一二。 “都不是眼前最急的。”善保指了指报纸一角,“是海浦铁路借款的事,跟英吉利和德意志两国扯皮不清。朝廷……难啊。”他末了三个字,说得极轻,带着一种深陷泥沼的无力感。 这时,静徽的母亲,正夫人元氏扶着丫鬟的手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些愠色。 “老爷,您可得管管!库房那边又短了份例,说是内务府拨下来的银子成色不足,要折价!这月月克扣,日子还过不过了?”元氏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不满。 善保闻言,脸色沉了几分。“内帑空虚,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太后大行,皇上……唉,宫里宫外,哪里不要银子?”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嘲讽,“如今这旧朝,体面都快维持不住了,还计较什么银子成色。” 静徽默默听着。 内务府克扣,府里用度捉襟见肘,这只是这座庞大国家冰山一角的腐朽。她想起前世在文献中读到的,旧朝财政如何濒临崩溃,如何仰人鼻息借贷度日。此刻,这冰冷的文字化作了元氏眉间的愁绪和善保无奈的叹息。 她起身,走到善保身边,拿起那份海津日报,目光扫过关于铁路借款的报道,又轻轻放下。 “阿爹,”她仰起脸,声音依旧柔软,却带着一种不合年龄的睿智,“我前几日翻看这本瀛寰志略,看到上面说,泰西诸国富强之源,在于船坚炮利,更在于工商之盛铁路之便。他们借银子给我们修路,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可路权利权旁落,岂不是饮鸩止渴?” 静徽继续道,语气更像是在复述书上的知识,而非发表见解:“书上还说,英吉利弹丸小国,因其国内铁路纵横,货物周转极快,工商方能兴盛。若我们也能自筹资金,兴办实业,慢慢积累,是否就不用总看洋人脸色?就算一时筹不到,这借款的章程,能否争一争,少丧些利权?” “自筹资金……谈何容易。”善保叹了口气,目光在女儿沉静的小脸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你这丫头……”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欣赏与一抹清晰的遗憾,“心思之敏,见识之明,竟比你那几个哥哥都强。若是……若你是个男儿身,将来科考入仕,或入总理衙门,未必不能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为我辈分忧,为朝廷效力。” 他末了那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枚针,刺破了方才那片刻因思想共鸣而产生的暖意。这时代的规则,如此不言自明,即便是眼前这位相对开明的父亲,在认可她才华的同时,最先扼腕的,依旧是她那无法改变的性别。 静徽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面上依旧是一派属于十岁女孩的恬静。心底却是一片冷然的清明。她早已料到如此,并不感到意外,只轻声应道:“阿爹过誉了,女儿不过是多看了几页闲书,胡乱说的。只觉得书上的道理有意思罢了。” 善保看着她这副乖巧模样,心头那点惋惜之情更浓。他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对无用之学的纵容:“罢了,总归是动脑子的事,比一味嬉闹强。你既爱看这些,明日我让管事再去寻些新式的格致算学书给你,只当是……多识些道理吧。” 这时,门外传来小太监急促的脚步声和通报:“王爷,宫里头传话,睿王府的宁贝子来了,说是给格格送新得的蛐蛐儿。” 元氏脸上立刻露出了近乎受宠若惊的笑容,忙不迭地起身:“快请!快请贝子爷进来!”她急切地转向静徽,压低声音带着十足的告诫:“宁徽,打起精神!贝子爷肯来是咱们家的体面,你万不可失了礼数。” 体面?静徽心底有些无奈。在这桩她家明显高攀的婚事里,她更像是家族用来维系体面的筹码。其实那个那个被旧礼法雕琢出的贵族少年,言行举止间还带着前朝的刻板印记,在她眼中实在引不起半分涟漪。 容宁贝子进来时,带来一身早春室外微凉的潮气,以及他身上名贵的沉水香味道。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宁绸长袍,外罩石青色素缎巴图鲁背心,举止间带着宗室嫡系子弟特有的从容。 “给将军、夫人请安。”他行礼的姿态优雅得体,目光掠过静徽时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宁徽妹妹,我得了一对上好的蟹壳青,想着你或许闷了,便送过来给你把玩。” 他身后的小太监恭敬地捧上一个精巧的蝈蝈葫芦。 元氏连声道:“贝子爷太客气了,快请上座。”又急忙吩咐丫鬟,“去把我收着的那罐雨前龙井沏来!” 静徽依着规矩微微屈膝:“谢贝子爷惦念。”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子疏离。她看着那个价值不菲的蝈蝈葫芦,心想这玩物怕是抵得上家里好几个月的开销。 善保也挤出笑容,问了睿王安好。容宁一一作答,言谈间提及的无非是王府新得的字画,或是宫里最新的赏赐,语气平和,却隐隐带着一层与奉恩将军府这略显窘迫氛围的格格不入的松弛感。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略显踉跄的脚步声。帘子一掀,一个穿着绛紫色团花缎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是静徽的堂兄,承敏。他面色泛红,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鸦片烟特有的甜腻味道。 “哟,二叔,婶娘,都在呢!宁徽妹妹,容宁老弟也在?”承敏笑嘻嘻地,打了个酒嗝,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 元氏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善保的脸色却是沉了下来:“这又是在哪里胡闹了?成何体统!” 承敏浑不在意,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官帽椅上,自顾自地拿起丫鬟刚给容宁沏的茶,咕咚喝了一大口:“没……没胡闹!就在……就在南城天禄斋听了会儿曲儿,碰见载振贝子了,一起……一起喝了点。”他晃着脑袋,眼神迷离,“二叔,您说咱们这铁杆庄稼,吃着是真踏实!管他外面风吹浪打,咱们……咱们照样风花雪月!” “踏实?”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众人望去,只见静徽的二哥,容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比承敏年长几岁,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他刚从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回来,身上是剪裁合体的西洋西装,与屋内的袍褂显得格格不入。 容靖走进来,先向父母和容宁行了礼,然后冷冷地瞥了一眼醉醺醺的承敏。 “承敏,别再做你的春秋大梦了。我在饭店听洋人议论,南方的起义军闹得厉害,各省咨议局也在争权。朝廷……朝廷如今是靠借债度日!这铁杆庄稼,还能吃几年?” 他是家族中少数清醒看到危机的人。他曾被善保送去同文馆读过书,接触过西学,比承敏之辈更了解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承敏被容靖驳得哑口无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醉眼一扫,正好看到安静坐在一旁的静徽,便转移话题道:“还是宁徽妹妹命好,将来有睿王府这棵大树靠着。哪像我们,还得自己操心这破落户的家业。” 元氏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靖儿,你少说两句。”随即,她的目光便转向静徽,吩咐道:“宁徽,别傻坐着,快给贝子爷添茶。女儿家,娴静贞淑最要紧,这些朝堂上的事,不是你该听的。” 这话语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她与那些正经事隔开。她依言起身,执起茶壶,姿态优雅地为容宁续了水。容宁含笑点头,那笑容温和得体,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父亲善保始终闭着眼,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对儿子的争执,妻子的圆场,乃至未来女婿的到访,都显出一种深沉的无力。他或许忧心时局,但在他的世界里,女儿的未来路径早已被划定清晰。联姻,维系体面,如此而已。 窗外,暮色渐浓,飞檐斗拱的剪影愈发沉重,切割着那方四角的天空。 第2章 第 2 章 这日午后,静徽正偷摸临着一幅《泰西水法图》,院外却隐隐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还夹杂着管事嬷嬷低沉的斥责。 “环儿,外面怎么回事?”静徽搁下笔,轻声问道。 环儿出去片刻,回来时脸上带着些许不忍:“回格格,是浆洗上的张嬷嬷,在教训她手下的一个小丫头,叫青杏的。说是失手打碎了一只……一只琉璃盏。” 琉璃盏?静徽眸光微动。府中器皿皆有定例,能劳动管事嬷嬷亲自教训,想必不是普通物事。她想起前几日似乎听母亲提过一句,阿爹书房里一套心爱的琉璃文具,好像少了一只笔洗。 “去看看吧。”静徽站起身。 院墙拐角的背风处,穿着灰布棉袄的小丫头青杏正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脸上满是泪痕和恐惧。张嬷嬷手里拿着戒尺,脸色铁青。 “格格金安!”见静徽过来,张嬷嬷连忙收起戒尺,躬身行礼。 “怎么回事?”静徽的目光掠过青杏红肿的双手和满是冻疮的手背,最后落在地上那几片折射着黯淡天光的琉璃碎片上。 “回格格,这死丫头毛手毛脚,竟将老爷书房里御赐的琉璃笔洗给摔了!真是作死!”张嬷嬷语气愤慨。 青杏吓得连连磕头,语无伦次:“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是手滑……格格饶命……” 静徽沉默片刻。她认得这个青杏,似乎识字。有次她不小心将一张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纸遗落在通往书房的路上,第二天,是这个小丫头捡到,也没声张,而是交还到了琉璃阁。 “罢了,”静徽心中一动,“碎了便碎了,阿爹那边,我自会去说。大冷天的,让她起来吧。” 张嬷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格格会如此轻描淡写,但也不敢违逆,只得瞪了青杏一眼:“还不快谢格格恩典!” 青杏如蒙大赦,磕头谢恩的声音带着哽咽。 静徽没有再多言,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什么,回头对仍跪在地上的青杏道:“我屋里还有些旧年剩下的冻疮膏,环儿,晚些时候你给她送去。告诉她,若是得空,明日来我院里,将打碎的器皿登记造册,府里规矩不能废。” 这话合情合理。格格仁慈,赏赐伤药,但损坏器物需登记,也是例行公事。 “嗻。”环儿应下。 张嬷嬷也无话可说,只觉得格格年纪虽小,处事却已有章法。 第二天,青杏果然来了。她换了一身干净些的衣裳,双手依旧红肿,但眼神里的恐惧消退了不少,多了几分感激和谨慎。 静徽让她在廊下的小杌子上坐了,给了她纸笔,让她列出打碎的器物名称,原存放何处等。青杏的字迹略显稚嫩,却工整清楚。 待她写完,静徽拿起那张纸看了看,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识得字?” 青杏低着头,小声回答:“回格格,奴婢爹娘早逝,寄养在舅舅家,舅舅是个落魄秀才,小时候教过奴婢认几个字……” 静徽点点头,将登记纸放下,从旁边拿起一本账册。那是她昨日特意从母亲那里要来的,记载府中器皿陈设的老账册。 “你既识得字,便帮我个忙,将这账册上关于玻璃器皿的条目,另抄录一份出来,我瞧瞧有没有对不上的。”静徽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这里有些旧年用剩的笔墨,你就在这儿写吧。” 这要求不算过分,甚至可说是给了青杏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免得她因打碎贵重器物而被重罚。 青杏感激地应下,坐在廊下,就着春日的微光,开始一笔一画地认真抄录。 静徽则坐在窗内的炕上,继续看她的《瀛寰志略》,目光却偶尔掠过窗外那个单薄而专注的身影。 府里上下,看似仆役成群,可真正能让她放心支使的,也不过一个环儿。环儿虽忠心,却终究跳不出这深宅大院给丫鬟们划下的道道。她需要一个不一样的人,一个识字且心思灵巧,将来或许能帮她做些事,而不只是端茶送水的人。 这府邸如同一个精致的鸟笼,她不能坐等别人来投喂,甚至决定她何时能被放出笼去。她得早早地,为自己铺几条或许能通向外面的小路。青杏,或许就是这第一步。 青杏抄录得很慢,很认真。直到日头偏西,她才将厚厚一叠抄好的纸恭敬地呈给静徽。 静徽接过,翻了翻,赞了句“字写得不错”,让环儿拿了些点心给她,打发她回去了。 窗台上,多了一盆新移栽的、不知名的绿色小草,在初春的寒风里微微摇曳。那是青杏来时,悄悄放在那里的,以表达无声的谢意。 静徽看着那点倔强的绿色,伸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叶片。 静徽让青杏抄录账册并赏赐冻疮膏的事,并未在府里深处引起多少波澜。唯有浆洗房的张嬷嬷,私下里嘀咕了几句“格格心太善,纵得底下人没规矩”,却也仅此而已。 然而,这事儿却惊了旁人。 这日,静徽按例去给元氏请安。刚进正院,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略显夸张的笑语声。是她的三姑母,府中上下惯称她三姑太太。 这位三姑太太是府里的常客,最是能说会道。她今日带着女儿,比静徽年长一岁的堂姐敏珠一同过来。 静徽行礼:“给母亲请安,给三姑母请安。” 元氏笑着招手让她过去。三姑太太则上下打量着静徽,目光在她那身半新不旧的湖绉棉袍上打了个转,脸上堆起更热络的笑:“哎哟,有些日子不见,咱们宁徽出落得越发有气度了,这通身的沉稳劲儿,可真真是随了老爷。” 敏珠也起身,亲亲热热地挽住静徽的胳膊:“宁徽妹妹近日在忙些什么?总也不见你出来走动,可是在屋里用功,要当才女不成?” 静徽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在母亲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堂姐说笑了,不过是胡乱看看闲书,打发辰光罢了。” “闲书?”三姑太太耳朵尖,立刻接话,“可是那些个西洋画报什么的?我听说,前儿个你还让浆洗房那个粗使丫头在你院里写字?啧啧,不是姑母说你,宁徽,你心善是好的,可也得讲究个分寸。那些奴才,识得几个字,心就野了,不好管束。咱们这样人家的格格,最要紧的是娴静贞淑,针黹女红,管理内宅,那才是正理。总鼓捣些不相干的,没得叫人笑话咱们没规矩。” 这话听着是关切,字里行间中却带着刺。元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没立刻开口。 静徽垂着眼睫,声音平和:“三姑母教训的是。不过是那丫头打碎了东西,让她登记明白,免得账目不清,也是母亲平日教导的,治家需严谨的意思。至于看书,”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三姑太太,“阿爹前日还夸我,说多看看《瀛寰志略》,知晓些外间事物,免得将来……坐井观天,贻笑大方。” 三姑太太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僵。她可以拿规矩压静徽,却不敢质疑她亲哥哥的话。 元氏这时才放下茶盏,慢悠悠地开口:“三妹妹也是好心提点。宁徽年纪小,贪个新鲜,看看闲书也无妨,自有她阿爹和我看着呢。倒是敏珠,我瞧着针线越发进益了,前日送来的那个抹额,很是精巧。” 话题被成功引开,三姑太太只得顺着夸起自己女儿来,只是眼神偶尔瞟向静徽时,多了几分打量。 从正院出来,敏珠亲热地挽着静徽往回走。 “妹妹别往心里去,我母亲就是心直口快。”敏珠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塞到静徽手里,“这是我新做的,给妹妹戴着玩吧。” 静徽接过,道了谢。 敏珠左右看看,见丫鬟们离得远,忽然压低声音:“妹妹,你近日……是不是常去二叔的外书房那边?” 静徽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偶尔去给阿爹请安罢了。” “哦,”敏珠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道,“我前儿听我阿爹说,二叔近来为朝廷里立宪派吵着要开国会的事,烦心得很。那些汉人官员,如今是越发不安分了……妹妹去书房,可要仔细些,莫要让那些不着调的言论污了耳朵。” “多谢堂姐提醒。”静徽停下脚步,看着敏珠,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属于十岁女孩的纯然笑容,“阿爹的书房,规矩大着呢,我每次去,连大气都不敢喘,只盼着阿爹早点放我回来呢。那些朝廷大事,我一个小丫头,哪里听得懂。” 敏珠看着她毫无破绽的笑容,也笑了:“那就好。我也就是嘱咐一句。” 姐妹俩在岔路口分开,一个往东,一个往西。静徽看着敏珠远去的背影,心中澄澈如镜。 她这位堂姐看似亲热的提醒,底下藏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思。敏珠的父亲,那位守旧的贝子爷,向来与善保在朝堂上政见不合,对善保支持新学,兴办警察的举动多有微词。敏珠今日这番关切,无非是替她父亲来探听风声,兼或带着几分对那桩高攀婚约的嫉妒与审视。若静徽行差踏错,连累的可不止是自家名声,更可能让敏珠这样紧守规矩的格格,在宗室婚嫁的棋盘上少几分体面。 在这座日渐倾颓的大厦里,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和至亲的将来谋算,亲情在利害面前,往往薄如窗纸。 第3章 第 3 章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是暮春。 静徽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与任何一个宗室格格并无二致。每日晨昏定省,跟着宫里退下来的老嬷嬷学习那些繁琐到近乎苛刻的礼仪,偶尔在母亲元氏处理家务时在一旁听着,学着辨认人参燕窝的成色,分辨绸缎的经纬。剩下的时间,便是待在她的琉璃阁里,看书,习字,画画。 然而,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早已开始涌动。 那日从正院请安回来,与三姑太太和堂姐敏珠一番机锋暗藏的交谈,让静徽更加确信,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家族并非铁板一块,朝堂上的风波随时会波及内宅,而她这个看似备受宠爱的格格,不过是各方势力权衡下的一枚棋子。要想不做棋子,就必须拥有自己的棋局。 她向母亲元氏提出,想学着打理些庶务,为日后出嫁管理内宅做准备。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元氏对此十分欣慰,觉得女儿终于开了窍,懂得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本分,很快便应允了,让她每日可去账房两个时辰,并有账房先生从旁指点。 于是,静徽开始每日雷打不动地出现在账房。她并非走马观花,而是真正沉下了心。面前摊开的是散发着陈年墨迹和纸张气息的账册,记载着府里名下的田庄收成,京城几处铺面的租金进项以及各项大小开支。 账房先生起初只当这位小格格是一时好奇,敷衍地讲些皮毛。但很快,他就惊讶地发现,这位年纪小小的格格,对数字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她不仅能迅速理解复杂的账目结构,甚至能一眼看出几处因书写习惯不同而造成极其细微的歧义和漏洞。 “先生,您看这里,”静徽伸出纤细的手指,点着一处记录,“通州庄子去年秋的粮租,记的是折银一百二十两,但旁边又用小字注了市价波动,实收有差。这差是多少,为何不入总账?还有这处城西的绸缎庄,近三个月的流水几无变化,这与往年同期波动规律不符,是市口有变,还是管事上报不实?” 她问得平静,语气里甚至带着请教的味道,却让老账房额头微微冒汗。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心里暗暗称奇:这位格格,哪里是在学看账,分明是在庖丁解牛,要将这府里的经济命脉剖析得清清楚楚。 静徽的确如此。她看的不仅是数字,更是数字背后隐藏的产业结构和极其脆弱的现金流。她默默记下通州那处临河粮仓的位置和价值,分析着哪几处产业是能下金蛋的鸡,哪几处又是需要不断填坑的无底洞。这些枯燥的信息,在她脑海中正逐渐拼接成一幅清晰的图谱,为她未来可能进行的资本运作,悄悄打下第一块坚实的基石。 与此同时,她对青杏的栽培也进入了更系统的阶段。 那盆放在窗台上的不知名绿色小草,在静徽的偶尔浇灌下,顽强地存活下来,甚至抽出了几片新叶。青杏的到来,也如同这抹绿色,为琉璃阁注入了一丝不一样的生机。 静徽不再仅仅让她抄录器皿账册。她开始教青杏更复杂的算术,比如如何核算简单的收支,如何看懂店铺送货的单据。她还将一本千字文给了青杏,让她在不当值时自学,遇到不认识的字便记下来,趁无人时再问她。 “光是识字还不够,”静徽某次在检查青杏的功课时,状似无意地提起,“府里人来人往,消息最是灵通。你平日做事,耳朵放灵光些,若是听到有关南方来的客商,或者外面有什么新鲜事,譬如哪家学堂开了新科,哪家报馆请人,都留心记着。见闻广了,心思才不至于被困死在这四方院里。” 青杏似懂非懂,但出于对格格的感激和一种本能的信服,她认真地点头,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她开始更加留意府中的动静,哪些管事常来回事,老爷近日见了哪些生客,下人间流传着什么消息……她识得的字不多,便用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偷偷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这一切变化,环儿都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 起初,她只当格格是一时兴起,或是心善提携青杏。可日子久了,眼见着青杏在格格面前露脸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能帮着格格整理那些她看都看不懂的账目抄本,而自己却似乎只剩下端茶送水传话跑腿的差事,心里便渐渐不是滋味起来。 这日午后,环儿去大厨房取点心,正遇上几个相熟的丫鬟婆子在一旁闲话。 一个管采买的柳嫂子眼尖,拉住她,压低声音笑道:“环儿姑娘,如今你们琉璃阁可是出了个能人了。听说那浆洗房出来的青杏,如今都能在格格书房里写字算数了?可真真是麻雀飞上枝头了!” 旁边一个丫鬟也凑过来,语气带着几分酸意:“可不是嘛!环儿姐姐,你可是格格身边最得脸的,如今竟叫一个粗使丫头比下去了?我瞧着,那青杏心思深着呢,识得几个字,就知道往主子跟前卖乖讨好。” “你们胡说什么!”环儿脸一红,下意识地反驳,“格格待人宽厚,那是青杏的造化……” “造化?”柳嫂子撇撇嘴,“环儿姑娘,你就是太实诚!主子们的心思,哪是咱们能猜透的?只怕日子久了,有些人就要蹬鼻子上脸,忘了自己本分,爬到你前头去喽!” 这话像一根刺,扎进了环儿心里。她强笑着搪塞过去,提着食盒往回走,脚步却有些沉重。那些话语在她脑子里盘旋不去。是啊,自己是家生子里拔尖儿才选到格格身边的,一向勤勉小心,格格待她也亲厚。可如今……格格与青杏关起门来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书啊纸啊,青杏都能碰得,自己却只能在外间守着。难道格格真的觉得青杏比她更得力,更贴心? 回到琉璃阁,静徽正与青杏在窗边低声说着什么,面前摊着账册和几张写满字的纸。见环儿进来,静徽只抬头看了一眼,温和地说:“放下吧。”便又继续与青杏低语。 那一刻,环儿清楚地看到青杏眼中闪过的专注与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交流神色。格格对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神色。 她默默地将点心放在桌上,垂手退到门外廊下。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她却觉得心里有些发凉。一种被边缘化的惶恐,夹杂着一丝不被信任的委屈,悄悄在她心底滋生。 她看着窗内那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影,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似乎正在悄悄改变。而自己在这个小院里的位置,也许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稳固。 这悄然生出的疙瘩,如同初春的湿气,无声无息地浸润开来。 这日,静徽从账房回来,途径连接外书房的回廊时,听见一阵压抑的争执声从虚掩的门内传出。是父亲善保和二哥容靖。 "......整日钻研这些奇技淫巧,成何体统!同文馆是让你学习西洋语言文字,好为朝廷效力,不是让你沉迷这些工匠之术!" 善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 "阿爹!西洋强盛,靠的正是这些格致之学!他们的轮船电报机器,哪一样不是从此出?我们不学,就只能永远落后挨打!" 容靖的声音急切,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执拗。 "荒谬!" 善保的语气严厉起来,"治国平天下,靠的是圣贤之道,是纲常伦理!英吉利德意志,不过是些蛮夷之邦,仗着几件利器逞凶。我们只要上下齐心,整饬吏治,何愁不能自强?你把这些旁门左道当作救命稻草,才是本末倒置!" "可是阿玛,您在朝堂上不也支持兴办洋务修建铁路吗?"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善保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戳破的烦躁,"为的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是手段,不是根本!你的心思应该放在经世之学上,而不是这些......这些机巧之物!出去!"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容靖沉着脸走了出来,紧抿着嘴唇,眼眶微微发红,既有不服,更有一种不被人理解的委屈。一抬头,正看见站在廊下的静徽。 他愣了一下,迅速别过脸去,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侧身就要离开。 “二哥。”静徽轻声唤住他,目光扫过他腋下夹着的那本蓝色封皮的书籍,封面上是几个醒目的西洋字母。 容靖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下意识地将书往回收了收,语气有些生硬:“宁徽,有事?” 静徽没有回答,反而走近两步:“二哥看的,可是《博物新编》?我前几日在阿爹的书房角落里见过此书简介,说是介绍了西洋的气学水学之理。” 容靖抬眼,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妹妹。他这本《博物新编》是同文馆的最新译著,内容艰深,在士林中尚属冷门,她一个深闺格格,竟然懂这个? “你……看得懂?”他的惊讶暂时压过了刚才与善保争吵时的不快。 “书中说,天地间有氧气,氮气之分,人畜呼吸所需乃氧气,火焰燃烧亦需此物。可是真的?”静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发问,眼神清亮,带着纯粹的求知欲,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只是随口一提。 容靖看着她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眸,忽然想起前几日母亲似乎提过一嘴,说宁徽近来也在看些格致算学的闲书。他当时并未在意,只当是小女孩图新鲜。此刻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他心中的烦闷和无人理解的孤寂,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微小的突破口。他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便引着静徽往廊柱后的僻静处站了站。 “不错,”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找到同道的兴奋,“此书所言,虽看似离奇,却皆有实验为证。不仅于此,书中还论及电学、光学,其理甚妙,与我们素日所想,大相径庭。”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将方才与父亲争执的不快暂且抛在脑后,低声向静徽描述起书中所载的西方科学发现,从蒸汽之力到电报传讯,虽只是粗略勾勒,却已展现出一个与四书五经截然不同的新世界。 静徽安静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的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显示出她并非毫无基础,而是真正进行过思考。 “……可惜,阿爹他们,终究是看不明白。”容靖最终叹了口气,语气再次变得沉重,“他们只知祖宗成法,却不知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阿爹身处其位,亦有难处。”静徽轻声说,她看着二哥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清醒与痛苦,一种微妙的同盟感悄然建立,“二哥在外,见识广博。日后若有什么新鲜的书报,或是听闻外间有趣的事物,不知……能否也说与妹妹听听?我整日在屋里,见的都是旧物旧事,实在闷得慌。” 容靖看着妹妹稚嫩却沉静的面庞,心中一动。在这个沉闷的家里,或许只有这个看似懵懂的妹妹,能稍稍理解他内心的激荡。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若有机会,我讲与你听。” 自那以后,容靖便成了静徽窥探外部世界的一扇重要窗口。他带来的不仅是同文馆的最新译著和《万国公报》上的时评,更有他从六国饭店,从一些开明士子圈子里听来关于南方革命党、关于立宪运动、关于世界格局的零碎却真实的信息。 这些信息,如同拼图,一点点补全了静徽对这个时代的认知,也让她有了更清晰的的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