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情》 第1章 初雪 十二月,县城内下了第一场雪。 宋简言默默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这场雪是昨晚下的,原本以为很快会停,但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早上8点。教室里有一股冷气,大家都小声抱怨。 十点,是班主任李l建l国的课,他进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少年,整个人很干净。班里同学好奇打量,窃窃私语。李l建|国说:这位是新来的同学。苏玉书站在讲台上:大家好,我是苏玉书,希望和大家愉快地度过高中三年。底下同学鼓起了掌。王家辉突然说:“咱们下学期要分文理,一起待不了三年。”不知怎么,大家都笑了。李l建l国也笑,他说:“咱们这个班,90%的同学会选理科的”。接着,他让苏玉书坐在王家辉的旁边。 宋简言一直没有说话,苏玉书坐下后,看向宋简言,两人目光交汇,宋简言笑了一下,便低头看书。苏玉书想:他真的太沉默了。一点没变。 中午放学,宋简言独自待在教室,吃完饭后开始午休。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血溅了他一身,他的瞳孔不能聚焦。他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苏玉书坠楼了,他正好在楼下,吃着撒有番茄酱的汉堡。血是温热的,手里的汉堡失了温度。 “不要!” “你怎么了?”江落雨问,“没事儿吧?出了一身的汗,现在还有雪呢。下午第一节课马上开始了”。宋简言静了一瞬,“没事”。他看了一眼上午最后一节讲的数学试题,忽然感到疲倦。很久之前,他并不擅长数学,在父母和同学们的帮助下,他对数学还算热爱。 但是,苏玉书死了。 他的死是悄无声息的。宋简言想,但世界上那么多安静的、体面的死法,偏偏死在我的眼前,真是自私。 那天苏玉书的父母原本铁了心大闹一场,在听到对他们来说是天价的赔偿金时,轻轻啜泣地说:我们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学校也不容易,玉书自己有很大的责任。 宋简言在目睹苏玉书的死亡后便晕厥了,被送进了医院。一个月之后才知道当天发生的事。回到家歇息,醒来之后就回到从前。 他想:苏玉书这么明媚的人,死了之后,也就那样。 “你在发什么呆呀?语文老师马上来了!”江落雨是宋简言的同桌,不断捣他。“老张要检查他上次布置的阅读呢,你做了没?借我抄抄。”宋简言还没说话,江落雨已经飞快地把习题册拿走了。铃声响之前的十秒,她的作业堪堪完工。“谢啦,同桌,回头请你吃汉堡!沙拉酱还是番茄酱?番茄酱的好吃……”“……沙拉酱,谢谢。”“好!" 苏玉书看着宋简言,眼神纯粹,他对宋简言微微点头,轻轻地说:“好久不见”。宋简言依旧不回应。苏玉书并不懊恼,只当儿时玩伴有不开心的事。 宋简言太容易不开心了,他萎缩的小腿时时令他难堪,记得刚开学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班里,同学们震惊,满脸好奇地盯着他。他知道,同学没有恶意,但心里还是泛出一丝难过。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班里同学习以为常,但每次走出班级,总有人盯着他,震惊,好奇,以及同情。 宋简言并没有不开心,他只是感到累,他不想再次痛苦,但疼痛无法避免。 他漫无目的地想:既然回到了过去,那便好好生活吧。如果可以,他希望苏玉书有一个好结局。 晚上10点半放学,母亲会骑着家里的小三轮来接他,他要在教室里多待一会儿,总是最后一个走。他曾对母亲说:我可以住宿的,你这样很辛苦。母亲笑着说:我现在还可以帮上你的忙,我很高兴。等到你上大学我就管不了。他看着母亲刘英,突然发现:她已不再年轻。他知道母亲熟悉关于他的所有事。他便不说话了。 “你要怎么回家呢?需要我带你吗?我骑电动车了。”苏玉书问。 “不用,我妈会来接我。” “哦,好的。”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听到三轮车的“嗡嗡”声,苏玉书说:“走吧?”宋简言点头。 二人一起从4楼下来,刘英看到苏玉书,很惊喜:“玉书?你也在一中吗,之前没有听简言提到过。”“刘姨,我今天转过来的。”苏玉书笑着说,“和简言哥一个班。”“是吗?你初中在市里读,我还以为你会去市里的高中。”“我现在和爷爷在一起。”他回答,“刘姨,我们两家挨得近,以后我带简言哥回家吧,冬天太冷了,您来回接送太辛苦了。” “好孩子,没事儿,我可以的,你在学校里多帮帮他阿姨就很高兴了。一起回家吧。”“好。” 在路上,厚雪因为许多车轮辗过,形成一道道的冰溜。他们把车都开得很慢。 苏玉书讲他母亲再次离异,邻里乡亲都说他的继父苏强是个老实人,任劳任怨。但继父在家里很少帮母亲干活,母亲王娟每每与他商量事情,他总是沉默的,不反对,但也不支持。王女士受不了他的冷漠,想要通过争吵来获得他的回应。仍然没有效果。终于,在他15岁那年,王娟女士结束了10年的第二次婚姻。把同母异父的弟弟苏添宝带在身边,他回到了爷爷的家。 他说这些话时神色平静,仿佛一件小小的生活琐事。 他并非没有麻恼,宋简言看着16岁的少年想到,只是在我上次的十九年的生命时间里,他从未提起。那他十八岁结束生命,是因为父母的冷待吗? 刘英很久没有说话,之后她不经意问起:“你姐姐还好吗?” 宋简言知道母亲的意思,姐姐苏玉宁由苏玉书父亲苏胜抚养。如果姐弟二人一直联系,作为父亲,或多或少会有一些经济上的支持。 “姐姐很好,谢谢刘姨的牵挂。” “那就好。” 三个人寒暄着,不久就到了楼下,宋简言在1楼,苏玉书在4楼,告别时,苏玉书轻声说:“明天见,宋简言。” “明天见,苏玉书。”苏玉书笑了。 回到家,母亲忽然说:“玉书是个善良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呐。”宋简言很诧异:“为什么?” “玉书是苏胜的孩子,但并不是他母亲的孩子。他的亲生母亲生他时,难产死了。他的生母,是他母亲的亲妹妹。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 “你怎么不关窗,风都散进来了。” 他忽然感到一阵冷意。 “所以,苏添宝不是他的弟弟。”他只能说出这一句话了。 “你是不是以为他的父亲会帮他?做出混账事的人往往是泥菩萨,窝里横。他姐姐苏玉宁平日里很照顾他,但身体不太好。现在19岁大二,生活费是妈妈转交给爸爸,但他爸……,爷爷就给打钱。但爷爷年纪大了,没有固定收入,这个钱……” 她的话停了。 刘英看着宋简言,“你在想什么?这是很久之前的事,而且这种事其实并不少见,不是吗?去洗漱吧,早点休息。” 宋简言眼里有惊诧,想要再问,母亲说:“别人的家事,不能过多议论。”他便作罢。 躺到床上,他想:母亲说不能议论别家事,但自己还是说了那么多。苏玉书死后没有人维护,也很正常了。 苏玉书的母亲,不,是姨母,怎么应对他从小到大流露的各种情绪呢? “玉书,你妈妈捎话说天气冷了,让你注意保暖。”苏玉书的爷爷苏威宏说。 “好的,我知道了,爷爷。你早点休息。” “玉书啊,冬天太冷了,你就不要去奶茶店了吧。爷爷可以多修一些自行车和电动车,生活费你不用愁。” “爷爷,你有事要和我说吗?” “……玉书,这个月的21号马上要到了。” “我记得,爷爷。我会给小姨,”他顿了一下,“妈妈烧纸的,你别担心。”“好孩子。”苏威宏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1月才会去奶茶店,这段时间,我会一直陪着你,爷爷。我会照顾好自己。”“好。” 苏玉书在床上睁着眼,想:妈妈太能忍了,对妹妹与丈夫生的孩子,竟然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了,没有丢弃。 苏玉书一直以为他是王娟的孩子。王娟和苏胜离婚时没有经济收入,所有人都认为她会放弃4岁苏玉书的抚养权,但她没有。第二年,她迅速找了苏强结婚,苏强是头婚,没有孩子。王娟女士对外宣称苏玉书是他们的孩子。 王女士第二次离婚,选择带走他9岁的弟弟苏添宝。有了弟弟之后,原本淡淡的温情也随之转移。最后她联系了爷爷,让他回去。 这么多年,他终究不舍。他对妈妈说:我会去看你。 王娟望着他,神情复杂。 她说:再见。 到爷爷家,邻居们看着他,十分惊奇:当年的小l杂l崽长这么大啦!你大姨把你拉扯大,真不容易。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爷爷呢?他想,怎么还没有回来呀,我一个人怎么能骂过他们呢? 苏威宏回来,他问:我是王娟妈妈的孩子吗? 爷爷沉默,他说:你妈妈的名字是王丽,王娟是她的姐姐。 苏玉书说:哦,好的。 他不再纠结,忽然问:“我妈妈生我时多少岁呀?”“十九岁。” 十九岁,还是个孩子呢,苏玉书想。那时他的爸爸已经三十二岁,他的养母王娟,三十岁。 苏玉书不得不承认,父亲有一副好皮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向邻居打听那段腌臜的故事,邻居们怕他受到打击,一开始互相推脱,不告诉他。后来,不知谁说了一句:“最后总是要知道的。”他知道了深埋的旧事。 故事很平常,父亲甜言蜜语地哄骗了他的母亲,母亲怀孕,然后难产死亡。 第2章 母亲 宋简言想象着苏玉书与其母亲的相处,忽然感到奇怪:为什么王姨不争夺姐姐的抚养权?她既然决定养一个孩子,为什么不带苏玉宁走?6岁以下的孩子只要母亲放弃,他就会判给父亲。 算了,他又想。这是别人家事。 早上5点40,母亲已备好早餐。他吃一口鸡蛋,喝一口牛奶。“昨晚的话别放在心上,当成一个故事就行,和玉书正常相处。” “好的,妈妈。”宋简言心道:我没那么无聊,又不会针对苏玉书。 想是这么想,但到底是抵挡不住好奇心,上语文课他盯着苏玉书的背影发呆。 “这道题选什么,宋简言,你来回答。”他猛然惊醒。 “表达了作者怀才不遇的忧郁。”江落雨小声说。宋简言奇怪地瞄了她一眼,而后看向老师,“选B。” 全班同学愣了一下,全都笑了。 “我讲到哪了,宋简言?” “我……” “坐下吧,好好听课,不要开小差。”语文老师张伟军说,“江落雨,给他指一指讲课的位置。”剩下半节课,他再也不敢分神。 下课后,苏玉书去洗手间。王家辉坐到他旁边,问:“你有话对苏玉书说吗?你上课一直在看他诶。” “没有。”“好吧,如果你有事找他,他又不在的话,你可以给我说,我会转告他的。” “好的,谢谢。”“不客气。”同学和老师一直很包容他,他很欣喜。 下午有节体育课,天上聚集了许多云,宋简言看了天气预报,可能会有雨加雪。老师让慢跑两圈就原地解散,自由活动了。他是不用跑操的,在操场上慢慢地走。 “宋简言,你上午有事找我吗?”他们说好,在学校里叫对方的名字。 “我没有。”“你要看着我说,这是礼貌。” “那我比你大,你要悌敬。”宋简言开玩笑说,“对了,苏爷爷身体还好吗?上次见他是在九月份。”两人对视,不约而同地笑了。苏玉书了然,宋简言知道关于他的那段故事了。 “我给你讲讲我父母吧。” “好。” 苏玉书讲他今天中午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姐姐问他习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他说还好。聊了一会儿后,姐姐问了一个问题。 “你怨妈妈吗,玉书?” 苏玉书静默,她也不说话了。过了一分钟,姐姐说:妈妈当年默许了小姨和父亲的不l正l当关系。他们离婚时,妈妈临走前告诉我的。 他当时在做数学题,用尺子画辅助线,一不小心把线划歪了。 他听到自己模糊地说:哦哦,这样啊。我知道了,你生活费够用吗? 苏玉宁知道他难过,但自己当时也才7岁。 父亲病了,她说,慢性肾衰竭。 他怔住:所以妈妈说是给你的生活费,原本就是要给他的吗? 对,苏玉宁说,70%是给爸爸的。 “我忽然感到荒谬,宋简言。邻居和爷爷告诉我父亲和生母的故事。我以为父亲是个混蛋,但姐姐告诉我:这一切得到了妈妈的允许。” “你觉得你父亲是无辜的?” “不,他仍然是。我的生母亦不值得可怜。她没有独立解决事情的能力。如果我是她,在发现怀孕后,就做人l流。” “那,你的养母呢?”宋简言问。 “你知道她为什么默认这段畸形的关系吗?”他没有回答宋简言的问题,“姐姐身体不好,小时候做过脑手术,要花很多钱,母亲借了贷,”他缓缓说。“之后发生的事很简单,父亲把他可怜的积蓄全拿出来给母亲还债,但仍然不够。” “所以,母亲出轨了。”他停住了,紧攥着手,指尖发白。 “那个人是钢厂老板,很有钱,替母亲还了债务。两人各取所需,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后,分开了。”他的手微微颤动。 宋简言轻握住了他的手,安静地看着他。 “他们原本就是想要男孩的,但那时候计划生育很严,家里有一个孩子,就不能再要了,我妈妈对父亲有愧,让他去找别人生,孩子可以过继到别人名下,父亲同意了。” 他竟然笑了一下:“我的生母和妈妈长得有六七分像。” 宋简言呆住了。 “当母亲知道他找了自己的亲妹妹,十分痛苦,为此大吵一架,歇斯底里,像个疯子。她吼累时,父亲递给她一杯水。他们都知道,特殊服务不仅需要一大笔钱,还极易被抓,那孩子的前途怎么办呢?长久沉默后,妈妈说:丽丽生的孩子过继到我一位远房表亲名下,她不能有未婚先孕的污点,父亲说好。但她妹妹死在了手术台上,这是他们从未预料的。所以她一直带着我,应该是对妹妹的思念吧。他们分开时很平静,没有争吵。妈妈让姐姐留在父亲身边,陪伴他。父亲对姐姐很好。”他面色苍白,冰凉的手轻揉着腹部。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说:今天天气不好。 “妈妈带着我嫁给了苏强,她找了和我同姓的人,让我不因名字受人诟病。时间会抚平所有悲伤,五年时间让她提到亲妹妹面不改色。终于,在我6岁时,她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梦寐以求的男孩的母亲。”苏玉书慢慢蹲下身,不发一言。 宋简言握着发抖的手,不断地揉搓,过了一会儿,苏玉书的手温温的。 “他们之间的事,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看,多么‘美好’的爱情。”苏玉书断断续续地说。 宋简言看着天空想:什么时候能放晴呢?这样想着,他倏而察觉到了凉意。 下雨了。 “回教室吗?” “……好。” 回到教室,宋简言递给苏玉书一瓶牛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谢谢。”苏玉书收下牛奶,去了洗手间。 “哎,苏玉书怎么了?他在吐!”同学张康碰见了苏玉书,“他的脸色好差。” 宋简言有些紧张,但他没有去找苏玉书。 苏玉书回到教室,张康给他一袋面包,“你还好吗?需要请假吗?这个面包给你,吃一点吧。”“谢谢你,同学。”“没关系,我叫张康,你不舒服就说出来,你也可以含一块生姜,有止吐的作用。” “呦,小康,你是医学里的哪类专家呀,给我也看看。”“还有我,我脖子疼,张医生看看?”“走开走开……”大家笑着打成一片,苏玉书也笑,说了一句谢谢张医生。 宋简言看到他状态好一些了,松了一口气。手漫不经心地转笔,想:他父母为什么不离婚,过段时间再复婚?这样他的身世就不那么难堪。 不,不对,那时的女人离婚会被当做饭后闲谈的趣事,姐夫娶小姨子,对妹妹不公平,而且三个人都不光彩。 笔从手中滑落。他记起,之前苏玉书坠楼,他留了一句话:我想要伞。 他一下子明白了,那时候临近高考,他一边打工一边备考,压力很大,又知道了复杂的家庭渊源,多种情绪困住了他,死成了他的解脱。 幸好,一切还来得及。宋简言放松下来。 十五六的孩子们充满活力,善良真诚。时间慢慢走过,苏玉书与同学们相处十分融洽。 十二月二十一日很快到了。 很巧的是,这天是周日,而且还是三周轮一次的双休。 他带着祭品和黄白菊花束,到生母的墓前时,他发现,养母在哭。许是太过伤心,她一时没有发现他,小时候每年带他来这儿的时间,是清明节。他一直知道,母亲每年上两次坟,第二次就是12月21日。 哭声渐歇,她转头,与苏玉书四目相对,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两人相顾无言。她像是终于承受不住,错开了目光。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玉书,你来了,那你就和妈妈说会儿吧,我就不打扰了。 她起身离开。 “妈妈,你最近过得还好吗?弟弟听不听话?”苏玉书看着她的背影问。 她一下子被钉住了,哽咽着说:“我过得很好,你弟弟很听话。” “那就好,天气冷了,你要多添衣。” “好,我走了。”“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对不起,玉书,照顾好自己和爷爷,我走了。”她仿佛用尽了力气,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苏玉书看着她的背影愈来愈远,而后安安静静地烧完了纸。 “妈妈,我很好,希望你那边天气晴朗,不会太冷。”一些火星窜到他的脸上,他轻轻地笑了,又缓缓地哭着。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所以他理解王娟妈妈的崩溃情绪。但他也不是成熟的大人,没有办法事事做得游刃有余。 第3章 关系 周一早上,宋简言没来学校。 下午上课,他拄着双拐。“宋简言,你怎么了?”江落雨十分惊奇。“没事儿,我逛超市下楼梯时,不小心摔了。” “你要小心一点,楼梯容易踩空。” “嗯嗯,下次注意。” 苏玉书默默把上午的笔记递给了宋简言,宋简言接过,微微点头:“谢谢。”苏玉书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上周日,苏玉书准备去墓园时,宋简言母亲正准备敲门,“刘姨,您怎么过来了?”他问。 “我做了一些菜,我和简言吃不完,咱们挨得近,给你送过来一些,应该不是很能吃。”刘英笑着说。 “谢谢刘姨,”他回答。“那就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你忙吧。“刘英说。 “嗯嗯,好,刘姨慢走。” 他打开饭盒,发现里面有梅菜扣肉,豆芽炒肉和韭菜。微微一愣,那天他给宋简言讲述母亲的故事,并告诉宋简言,自己打算在21日这一天去看一看她。宋简言默默听着,始终没有说话,一直握着他的手,轻轻拍着他。没想到他一直把这些话记到了心里,在21号这一天,让母亲送来了羹饭。 他五岁时便和宋简言一起上学,他们陪伴了对方六年的时间,那时他们无话不说,宋简言告诉他,他和弟弟不喜欢吃猪肉,家里也很少炒猪肉。 苏玉书知道,宋简言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晚上回家时,苏玉书默默走在宋简言的旁边,他轻轻扶着宋简言的背,两人都没有说话。 刘英看着宋简言下楼,欣喜又担忧。她像往常一样,嘱咐着宋简言要小心,感谢苏玉书对他的照顾。 他回到家,发现家里多了一双鞋,他便知道弟弟过来了。 “哥,你的腿又受伤了吗?”宋简知抱了抱他,问。 “没事儿,就是骨折了,缓两天就好了。你怎么过来了?” “有个比赛,要到县里举行,我就上来了。”宋简知上初二,在镇里的中学,父亲也在中学里教书。爷爷奶奶在村庄里,种着两亩地,家里小院也有个小菜园,每年夏秋两季,一家人有吃不完的豆角,西红柿,辣椒等等。 他们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哥,你的学习压力大吗?你每天回来的好晚。”“适应就好了,压力还是很大的。”“哎呀,你这么说,我又不想上学了。”“你三天就要说一次,马上十一点了,快去睡吧。”“明天十点才比赛呢,我等你,咱们一起睡。” 于是宋简言早早洗漱上床。宋简知看着哥哥说:哥,我不想你有太大压力,你学得那么努力,肯定能考上好大学。 宋简言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吐出一口气,说:好,你也是。 宋简知笑了:晚安,哥。说完闭上眼睛,不过三分钟便睡着了。 宋简言看着弟弟熟睡的脸,生出一丝羡慕,弟弟的眼睛里一直有光,说话总是不用顾忌太多。 比赛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很快结束。遗憾的是宋简知没有获得名次,但他依然很高兴。在奶茶店买了两杯奶茶回家,他说:妈妈,我回去啦,这两杯珍珠奶茶,你和哥哥喝吧。我坐十二点的班车。 吃完饭再回去吧,你和哥哥再说会儿话,刘英看着小儿子说。 我现在回去,十二点四十到家,爸爸应该已经把饭做好了,也可以赶上下午第一节课。你马上要去接哥哥了,妈妈,不用管我的。宋简知轻轻笑着说。 好,路上小心。 走啦。 刘英忽然感到难过,因为小儿子的懂事。 宋简言十二点三十回到家中,看到家中少了一双鞋,饭桌上多了两杯奶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拆开吸管,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他会不会买啊,太甜了,一点也不好喝。说完,他便发起了呆。 简知的衣服太单薄了,妈妈,给他买一件羽绒服吧。他喃喃说。 好。刘英回答。 十二点五十他吃完饭,喝完了那杯奶茶,躺在床上准备休息时,陡然忆起苏玉书一直在奶茶店打工。这份工作并不好干,机械地忙碌,强度太大,偶尔还要应付不讲理的客人。 一点四十他坐在小三轮上无精打采。“简言,怎么了,你没有休息好吗?”妈妈轻轻地问。 “妈妈,学校附近可以找到比较轻松的临时工作吗?最好是夜班。” “你要工作吗?咱们家里供你和弟弟读书的钱还是有的。”刘英温和地说:“我也找到了一份工作,给小孩子们做午饭,早上七点到十点半。一个月工资也有2000呢。你不要担心。” “妈妈,我只是问一下嘛。”他轻轻地把手放在母亲的肩。 “好,我知道了,你不要操心钱的事。轻松的夜班工作还真有一个。”刘英想了片刻,“学校旁边的舞蹈室最近在招人,给学生们拍几张照就好了,之后可以做自己的事,但晚上10点45至12点不能离开。工资是1800一个月,全勤奖有600。因为太晚,没有人去。” 聊着聊着,很快到了学校,刘英把宋简言送到教室门口,笑了笑,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便离开了。 张康和王家辉看他来了,一人一边扶着他的手臂,把他送到座位上,张康递给他一小袋花生。宋简言谢过他们,打趣张康说:“康康哥口袋里怎么什么都有呀,有没有神丹?让骨折一下子就好。”“你别调侃我了,你的腿慢慢就好了,你不要急嘛。”“好的,我一定听康康哥的话。”宋简言用拳头轻轻碰一下张康张开的手心,笑着说。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班主任李l建l国进来,温和地说:“回到自己座位上吧,准备预习一下数学课后习题,上课要讲。”“好的,老师。”两人迅速回到座位,掏出课本,对着习题发呆。 “宋简言,以后还是要小心一点啊,可以慢慢走,安全是最重要的。身边尽量有人陪着你,你可以和伙伴约定好一起做某件事……”班主任絮絮叨叨地说,他静静地听。 他想:真好啊。 晚上放学时,他和苏玉书边走边聊:“你还在奶茶店里工作吗?” “嗯。” “哦哦,好。我也想赚钱,”宋简言缓缓地说,“但我身体还没好,肯定没人要我。”他的神情稍稍难过,而后忽然抓紧了苏玉书的胳膊,“你知道学校那家舞蹈室吗?那里在招上夜班的人,很轻松,拍照就可以了。我三中的好朋友秦子越托我给他报名,原本都通过了,他忽然不去了,老板看我身体抱恙,不好直接说,每次对视都好尴尬。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说完这一大段话,他紧张地看着苏玉书,手心沁出了汗。 谎话太拙劣了,他怅然:这个故事一听就是假的,老板咋可能那么小气,好朋友也无辜躺枪了。 两人对视,宋简言眼睛不停地眨,终于率先扭过了头。 “好。”苏玉书平静地说。 他的手一下松了力道,而后面色如常地点点头:“谢谢,那你什么时候去呀?” “明天吧,奶茶店的工作我今天晚上就辞了。” 宋简言十分欢喜,面上不显,故作忧虑地说:“不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吧?” “不会的,放心吧,简言哥。”他微微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心。 很快到了楼下,刘英看着大儿子,笑着说:“什么事这么开心?” “不告诉你,妈妈,快回家吧。”他的眼睛很亮。 他们和苏玉书到楼底下告别,苏玉书说:“刘姨,明天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回家了,我去学校附近的舞蹈室那里。”刘英与他对视,一瞬间她明白了宋简言高兴的原因。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苏玉书最后说:谢谢简言哥。宋简言微微点头,而后摆了摆手。 他换了工作之后,开启了晚上十二点半休息,早上五点三十起床上学的平淡生活。 高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宋简言班级排名第十,苏玉书第五。 宋简言看到名次,稍稍有点难过,但又知道这个成绩排名很正常。父母对他的成绩没有进行批判,只是说:下次继续努力。而后揉了揉他的头发。 宋简知看到哥哥的名次,高兴地说:哥考得真好,我们去下馆子吧! 大家都笑了。 你就知道吃。父亲宋安故作严肃地说。 那天,他们还是去饭店点了菜。 出成绩单的那天中午,苏玉书去火车站接姐姐回家。 姐姐看着苏玉书,捏捏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围着他转了一圈,小声地说:你瘦了。 苏玉书轻轻地笑了一下,说:还好。 他们并肩慢慢走着,一时间谁都不说话。 “爷爷还好吗?”苏玉宁突然问,她每周周末都会给爷爷打电话,她知道一切都好。 苏玉书正要回答,远处一辆大卡车鸣笛驶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苏玉宁笑了一下,她明白弟弟不会回答了,她静静地看着卡车远去,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卡车原来这么吵啊。 苏玉书怔住,意识到姐姐在问他:爸爸还好吗? 父亲曾经是有一辆卡车的,每天跑很远的路,装货、卸货。姐姐刚出生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被卡车送到过很多美丽的地方。 那时候父母的感情非常好。 但两岁时,她突然病了,要做脑手术,那真是好大一笔钱,爸爸妈妈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后来发生的一切极其自然。 这些,都是姐姐告诉他的,但她不可能有一岁时的记忆,那这些,是谁告诉她的呢? 姐姐看他发愣,拍了拍他的手,他猛然回神,漫不经心地说:是啊。 苏玉宁明白他不想说了,便不再言语。 他们一直沉默地走。 爸爸家离爷爷家并不远,步行四十分钟就到了,但爸爸没有看望过爷爷。父亲家在小巷子里,苏玉书陪着姐姐到巷口,便要转身离开。 “玉宁,你回来了!我今天特地杀了只鸡,刚煮好,你……”他忽然像是卡了壳,直直地盯着苏玉书。 今天天气不错,但一直吹着冷风。风把停靠在树上的一只麻雀惊得飞起,而后慢慢落至地面,随心地走。它好似不怕站在这里的人,从他们旁边慢悠悠地绕过。它站在前面,歪头看着他们。 过了片刻,苏胜反应过来,讪讪地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吃好。”他没说名字。苏玉宁抬头看着弟弟,忽然感到惊诧:他已经长这么高了吗,我刚开始怎么没注意到呢? 苏玉书与父亲对视,看到他发白的头发,凹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佝偻的身体。 他先于父亲错开了目光。 进去吧,他平静地说。他是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没有人会看到手里的动作,而他神色如常。 苏胜一下不知所措,他感到心慌,隐约觉得:如果苏玉书不进来,他们可能很久不会再相见。 你会进来的吧?苏胜小心翼翼地说。 苏玉书没有说话,看向姐姐,牵住了她的手。苏玉宁感到手上有湿意,意识到弟弟在发汗。她忽然抬头,对上苏玉书无措的目光。 他是我的弟弟,我不能让他陷入两难。她心想。 她温和地看向苏玉书,慢慢松开手,轻轻地对父亲说:时间不早了,玉书承诺与简言约好一起做题,他不能失约。 苏胜“啊”了一声,颤抖着说:哦哦,这样,那快回去吧。 苏玉书看了姐姐一眼,沉默片刻,抱了抱她:姐姐,好好吃饭。 说完便转身离开。 父女二人吃饭时,苏玉宁像住常一样分享学校的趣事,苏胜应和着,他们不提苏玉书,好像他只是匆匆路过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