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铜鉴》 第1章 失踪01 周钦失踪了。 岑楼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三星堆博物馆里。 进门的时候顺手拿的宣传小册子里面介绍得很详细,展馆内主要被分为两区,综合馆和青铜展馆,前者着重于古蜀的物质文化,后者则偏向介绍宗教祭祀以及神祇崇拜相关的内容。 当下还没到寒假,也不是周末,馆中人不算太多,最热闹的属一队夕阳红旅行团了,走在最前面的导游衣领上别着麦克风,手里一枚红色的小旗举在肩头,正指点着讲解些什么。 岑楼本意没在蹭听,只是那队伍停留的地点碰巧和自己目的地重合,她溜达着绕了过去,耳朵自动抓取到了几句。 这块区域被叫做“天地神人”,旨在展示古蜀人与天地宇宙观念的关系,其中包含有神树神坛、纵目面具、鸟人像等等。 一号神树,就在这里。 作为“镇馆之宝”级别的存在,它理所应当地占据了最为醒目的位置。 岑楼隔着防护罩子向里头望去。 神树通体皆为青铜质地,高近四米,底座仿“三山”形态,铸饰云气纹和象征太阳的⊙形纹路,旁有身似绳索相辫的铜龙扶树,造型怪异诡谲;再往上去,树体共分成三层,层间以炯纹圆盘做隔;每层又三枝,上延枝花托立一只鸟,下伸枝则带一果实。 待仔细看过细节之后,为能观得全貌,岑楼又抱着胳膊倒退着离得远了些。 她的视力很好,隔着有段距离,还是能瞧清楚上头各种精细的花纹。 导游正在引经据典,讲这神树应是对应古代传说中扶桑、建木等神树的一种复合型产物,作为连接天地、人神沟通的象征,其主要功能,即为“通天”。 而树上多处太阳象征意义的符号,以及推测身份为“金乌”的青铜神鸟,对应出土时就发现的灼烧痕迹,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一推论。 岑楼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文物,要说是扶桑,铜鸟不应该有十只么,“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啊,还是说,此树仅表示为神话中提到的“下枝”? 兜里的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嗡鸣着震动了一声。 她抽了出来将屏幕点亮,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简短的一句。 “周钦失踪了。” 发消息的人姓葛,单名一个桐字。 岑楼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不多,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人虽说是留有联络方式,认真算的话,不能称得上是她的朋友,说是和周钦的共友也欠妥当,毕竟只是在两人还谈着恋爱的时候,周钦带她见过的发小之一罢了。 最上方缓冲的圆圈一直转着,那头似乎又传过来了什么东西,只是迟迟没有显示出来。 就这么一会功夫,关于神树的讲解已经结束,旅行团被引导着朝一侧移动过去,导游渐远的声音正在介绍下一步即将会看到的商青铜太阳形器,中心的五芒太阳纹,是如何象征着这是一首次发现具有太阳崇拜意义的文物的。 岑楼的视线移回到了青铜树身上,从入馆起,除去走路的时间,她便只在神树这个区域里待着了,想看的已经看过,确定再无遗漏之后,她把手里那册子卷起,就近找了个垃圾桶丢掉,揣着兜朝有出口标志的方向走去。 神树连接天地,沟通人神,神灵藉此降世,巫师藉此登天,树间攀援之龙,或即巫师之驾乘。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口袋内侧的布料上描青铜树的轮廓,在即将走出展区的一瞬,又回头看了一眼。 或许是自己的脑回路总是异于常人的缘故,那些枝桠,在岑楼的眼里看去,总觉得…… 像是脊椎呢。 *** 走出馆门时,迎面吹来阵带着凉气的风。 岑楼从包里摸出墨镜戴上,一直走到路边时,手机接二连三的提示音才延迟着响起,她终于收到了接下来的几条消息。 有纯文字,有新闻链接,还有条视频。 葛桐知道她性子冷淡,也知道这么久都没联系过,一张嘴就要求人办事有些冒昧,可实在是没别的招了,只得硬着头皮试探性地发了条问句过来。 他说,小楼,或许你近期和他有什么联络吗,有任何的头绪吗?多小的线索都行啊。 岑楼的手指短暂地悬停在对话框上,片刻后上移,先是点开了那个链接。 新闻的标题起得简洁,《疗养院突发事故,某患者暴起伤人后失踪,目前搜寻无果。》 她往下滑着看,有效信息不多,没提伤了谁、怎么伤得、伤成了什么程度,也没提这位“患者”到底如何、从哪里逃脱的。 岑楼觉得不太对劲,如今监控摄像到处都是,再说,她不了解精神病疗养院,只是用脑子想想,管制措施不应该比外头更严么。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突兀地失踪了? 视频不长,就几秒钟的时长,显然是录像者手持着拍摄监控系统的画面,看着有些摇晃不清,角落里的时间,显示正是周钦失踪的前一天。 岑楼一点开,就知道葛桐到底想让她看些什么了。 有人探望周钦,来者身形瘦削,头脸裹得严实,看不出样貌。 但岑楼只瞄了一眼,就知道,这属实是个陌生人。 周钦的朋友家人她都见过,也记得清楚,里头形形色色,根本就没这一号。 再者,就算人的形体或能改变得很大,可骨骼从成年后就定了形的,体现到走路姿势和一些微乎其微的细节动作上,是无法彻底覆盖掉原本痕迹的。 葛桐既然把这画面发了过来,对此也应该是有疑虑的。 所以说到底,周钦为何要见一个他们都不认得的人,还在第二天就伤了人之后消失了? 疑点颇多,而岑楼能从中看出的信息又有限,想了一想,回了两个字。 “细说。” 葛桐明显就在等她问,大段的文字没一会就传了过来。 岑楼站在路沿上,抬手招了辆出租车,给司机报了个地名之后,重新扫了遍消息。 受伤的是周钦的主治医师,对事发当日含糊其辞,只说是没看清、没注意,开门的瞬间被什么撞飞,就医之后才知道骨折了多处,他当下痛得几乎神智不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完全不知情了。 后来,闻声赶来的医护人员就看到了空空如也的病房。 实在可疑。 首先,周钦本人在疗养院住了有段时间了,经长期的静养之后,按道理来说,他不太可能还有在瞬间把一个成年男人撞飞出去的爆发力。 而且,除了主治医师模糊的描述之外,再没有人瞧见过周钦当日的行踪。 监控确实几乎全覆盖了,但也仅限于公共区域,周钦病房之内并没有安装,一是为保障病人**,二是他的病症并没严重到需要时时观察的程度。 周钦父母一得知消息就报了警,警方以疗养院为圆心,连带着再往外去,将附近一圈能找的监控都看了一遍,里面并没有找到半点他的身影。 在通过指挥中心查询了周边区域自事发以来的所有信息之后,对比排除了交通事故、意外事故、救助管理机构收留、甚至是未知名尸体等一系列假设,皆一无所获。 种种可能的线索皆断,这一人口失踪案便陷入了僵局之中,葛桐说,警方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也通知了各路面、卡点、火车站和客运站等场所的警力,提醒他们注意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新闻报道在没有事实证据的前提下不能夸大其词,唯一目击和受害者看样子也只想息事宁人,于是只用了一个简单的“伤人后失踪,搜寻未果”。 周钦父母伤痛欲绝,可也无计可施,目前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之余发动了任何可能知道些许线索的人际关系,几经打听之后,问到了岑楼这里。 她没再回消息了,把手机锁屏,重新塞回了口袋里,脸上没显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来。 他失踪,又不是她去绑的,两人都分手一年多了,中间没有任何联系,能有什么线索。 出租车内有杂糅在一起的皮革和烟草气息,闷久了,跟要发酵似的,岑楼闻着难受,给车窗摁开了条缝隙。 窗外风景飞速倒退,凉风顺着那条缝卷了进来,把难闻的味道稀释不少,也捎带着将她的短发吹得乱了起来。 岑楼对着车窗映出的模糊画面当镜子,简单捋了捋头发,将一些别去耳后,指尖划过鬓间时,迟疑着又摸上眉骨尾端一颗红色的小痣。 那颗痣并不突出,和周围平滑的皮肤质地相同,如果不是有倒影,摸着和没有一样,岑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或许脑子里只是放空,什么都没有想,手指尖打着转,在一抹殷红之上摩挲了两下。 又传来了几声提示音。 还是葛桐。 “小楼啊,疗养院新发来张照片,我说不出来,你……你看看吧。” 这回的信号好得出奇,图片很快就弹了出来。 是周钦那间病床的照片,床被掀了起来,能看得到原本平滑干净的床板下面,布满了抓痕。 貌似是用指甲硬生生抓出来的,密密满满,几乎把整个空间占满。 岑楼甚至能想象得到周钦接近一米九的身高,是如何局促地缩进床底之下,又是在怎样一种接近癫狂的状态下抓出了这些印子来。 发生了什么事,能叫他做出这样的反应? 岑楼想不出,便先在右下角点了保存的按钮,将照片存到了相册里。 抓痕看着不规则,但总有些地方密些,有些地方稀疏些,她这样盯着看,捉摸不出什么名堂来,反而是盯得久了,眼里的每一道痕迹都显现出了重影。 也就电光火石的一瞬,许是福至心灵,岑楼点开编辑功能,把照片的左右翻转了一下。 还是有些乱糟糟的,她眯着眼睛离远了看,硬要说的话,有点像两个字。 别去。 第2章 失踪02 别去? 别去哪里? 叫谁别去? 岑楼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着自己现在的定位,两指缩放着地图估测了下和目的地之间的距离,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到。 周钦抓床板的时候怎么说都应该在失踪之前,距离今日也有段时间了,总不能是指叫她别去这一趟吧。 两人从分手之后就处于断联的状态了,岑楼不记得跟任何认识周钦的人提过自己的现状,所以他不可能知道她都遇到了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她当下出门要去做些什么,岑楼也不认为他突然间就能有预言未来的本事了。 正反都思考了个遍,最终得出个结论,这个“别去”并不是对她讲的。 不是就行,反正她得去。 车上的电台播报一直断断续续的,司机只在她上车时确认了地点和要不要打表,之后的一路都安静地开车,没有任何要搭话的意思,此举颇得岑楼之意。 她望着窗外放空了会,思绪重新聚集到眼下的事情上来。 岑楼是画师,可以不谦虚地说,画技和人格在业界内都算得上翘楚,笔下尤以人像更为出众,工作交接时也有既定的一套流程,甲方的要求和预算发到邮箱,她接下的话,会给对方一个地址,对底材和颜料等有要求的直接打包都寄到工作间就得了。 等画作完工,成品依旧打包寄回,正常情况下不会和买家之间出现私下接触的。 这一幅仕女图原本也是这样。 如今新中式宋式装修流行,追求雅致者不占少数,能寻得古字图最好,不然请人在家里作画,通常以山水图为主,或花开富贵图、或鱼鸟山水画,为求好意头,常少瀑布、少暗淡、少红色,人物图也有,不过不算主流。 但那人要求明确,就要仕女图,还要和人同高。 在邮件的末尾处附有署名,岑楼知道,他叫做凌子南。 拿钱办事,也称不上是尊重个人喜好,只是与人间界限明显,本就没打算多问,见档期充分,当即设计好了草图传了过去,那边觉得没什么问题,似乎是对手稿颇为满意,原定定金要付三成的,看过之后直接打了一半过来。 岑楼依旧无所谓,总价对了就行,定金几成对她来讲其实没什么分别。 邮件中写得很清楚,会寄来整块的木板,到时候准备镶嵌在客厅作为壁画的。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详细,反正岑楼对画作出手之后的实际用途并不感兴趣,只要价格对得起她的水准,画好拿回去劈了当柴烧也不碍她的事。 涉及到专业的领域,岑楼游刃有余地按照商定好的面积和画稿,准备好了颜料和工具,等了没几日,就有快递上门了。 拆包裹的时候就觉出来了木料的奇特,照理说这种厚度和面积的普通木料,不会这么重。 岑楼敲敲打打,又闻又看,还是分辨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材质,买家的邮件中也提及此木料难寻,是多方奔波,又斥重金购来的,力求壁画师下笔谨慎万无一失,百般打听之后,才找到了她。 瞧不出是什么也没关系,只要韧性硬性等等适合下笔,就不影响作画,岑楼没从那刻意详细说明的邮件中得到半点压力,按惯例仔细检查了并无瑕疵,开始上黄土,待干燥后打磨平滑,打了线稿,然后描边填色,最后上金箔。 工作室有摄像头,拍得到工作台,只要在指定的位置上,是不会拍到画师的,等完工之后,作画的全过程拷入U盘,连同壁画成品一起打包寄了回去。 确实一如既往地得到了好评,只是没过多久,壁画就出了问题。 岑楼收到邮件的时候,光是瞥到标题就开始皱起眉毛了,毕竟起得抓人眼球,后头还跟了一连串的惊叹号,就叫做《画上多了一个人》。 她的第一反应是好笑,自己怎么可能出这样简单的错误呢,再说线稿就在这里,过程中亦有录像,如果扯到颜料脱色,或者类似的技术性相关的问题,那大概率就是同行竞争,特意找了人来闹的。 但偏偏,压缩包里发过来的视频中,带着颤抖的音色指着画面讲述的人,明白地告诉岑楼,确实是出了问题。 大问题。 壁画上真真切切地多出来了一个人影。 但绝对不是岑楼画出来的。 既叫做仕女图,字面意思也看得出来,属于传统画作中的美人画,她依照要求,作了唐朝风格,图中十二位仕女皆着长裳,头有簪花,圆脸峨眉,长颈削肩,内有赏花者、对弈者、弹琴者、品茗者,体态和神色各异,但画卷意蕴一致,是祥和宁静的。 可多出来的那个人,衣着不伦不类,不古不今的,又以掌遮面,看不出样貌来。 不过,身形看上去,俨然就是个男子。 发信人依旧是之前的邮箱地址,但语气明显跟先前不同,她自称是凌子南的女朋友,叫做温雅的。 温雅说男友在出差时经常不回消息,她并不知道人到底去了哪里,也联系不上,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出了这样的变故着实是害怕,好在从男友口中听过岑楼大名,打开了他留在家里的电脑,终于在邮箱中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岑楼不觉得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但也不明白这么个人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而且,她来到这个城市本是为了赴约,待饭局结束,同天珠玉一行人告别后,本想着来都来了,逛几天,四处溜达着看看,没想到,就碰巧赶上事了。 正常本应该叫把壁画原样寄回去的,但从视频上能看出来木板已经被镶嵌在了会客厅之中,岑楼有存留的客户地址,见离得不算很远,便松口应允了要上门“售后”。 温雅当然是高兴的,也松了口气,不过她的这种放松没过多久就被重新打破。 岑楼便又收到了封新的邮件。 标题依旧抓人,叫《又少了个人》。 附件加了六张照片,以不同角度,分别着眼于全局和细节对壁画进行了全新的记录,岑楼在点开图片之前,还以为是那个男子不见了,等真看到时,觉得这事比预料的要复杂不少。 挡脸的男子身影依旧留在原地,而原本手拈棋子正在对弈的左边那位豆绿衣裙的簪花仕女,消失不见了。 徒留右侧一人,其身形便显得孤单了不少。 岑楼坐在飞驰的出租车上,将头靠在车窗之上,突兀地轻笑了一声。 壁画中其余一切死物皆是原样,唯独棋局,有了变化。 着豆绿衣裙的仕女执黑子,在消失之前,还有兴致在画出的棋局上多落了几枚子,将自己原本要败的局面,转胜了。 *** 温雅早早就去了别墅外等着,家里面已经跟画皮似的闹起“鬼”来了,要不是没什么地方去,也没有朋友能寻求帮助,她早就卷铺盖跑路了,这会好容易盼到或许能解决问题的人,宁愿在外头挨风吹,也不想多在里面待一刻。 岑楼下车的时候,她几乎是看到救星般地扑上去的,一张嘴时,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就率先砸下去了。 这举措引得岑楼不自在起来,好容易等这番哭诉到了尾声,她便把话题往正事上引。 “还是得进去瞧瞧。” 温雅还是有些害怕,但说到底,那画上就是多了个人,又少了个人,并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出现,也没有像她想象地那样,突然就有一个细眉粉面的仕女趴到她的床边,然后阴森森地看着她笑。 报警也不好说,说什么呢,画像失踪?且不说会不会有人信,光看金额也达不到量刑的标准,所以她还是抱有一些幻想的,或许是有人恶作剧呢,也说不定吧,见岑楼的神色始终平淡,便暗暗放下心来了。 岑楼完全不知她的心理活动,借来了梯子,一点点挪动着检查着镶在墙上的壁画。 木材她在作画之前就彻底检查过,确实是实心的,现在也没有被改造过的任何痕迹。 多出来的男子人影还保持着最刚开始时出现的姿态,但细看下就知道并不是被画上去的,岑楼看不出任何笔触技法,惟妙惟肖得如同此人是从木板内部往外渗出的一样。 拓印一般被拓在了最外层。 奇怪。 她扭头看向下方站着的人,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木料吗?” 温雅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这种木头对我男朋友是有缘分在的,之前我们出去游玩的时候出过车祸,他为了护着我,自己的颈椎粉碎性骨折,医生说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程度,原本各种方法都瞧过了,无望的时候,打探到了种偏方。” 岑楼听到“缘分”啊,“偏方”啊什么的时候兴致缺缺,本不想再听了,但温雅接下来的话,实属诡异。 她说:“就是寻到了这种木材,做成夹板,固定在胸椎附近,就这么慢慢地养了有些日子,他便好了,原本碎成渣的骨头,在拍片的时候也完好如初。” 岑楼一挑眉。 这里显然就不对了吧,如果真有此等良药,应该在医学界引起轰动才是啊。 温雅还在继续说着:“后面也是好容易四处打听,才寻到了一大块这样的木料,准备做壁画,也是想保佑他一生顺遂呢,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 岑楼从梯子上跳了下来:“有没有监控,我想看看。” 都是别墅了,安保系统应该也是顶级的,岑楼不觉得会有人半夜潜进来不被发现,同时只为在壁画上头加减人像。 监控画面有正对着会客厅的,她一帧帧地放,果真并没有外人出现,男子身影和簪花仕女都是在一两秒的间隙中,骤然出现或是不见的。 岑楼摁着鼠标一通点,把储存的录像最大限度地放慢。 男子的身影还是几乎瞬间就显现出来,她反复端详了几遍依旧看不出那个过程,待进度条拖到豆绿衣裙仕女消失的时间时,画面才终于有了变化。 仕女的动作极快,抬手落下几子之后,就要挣壁而出。 岑楼秉着呼吸,瞧见“她”在转过来的一刻,好像变幻了张面孔,在她能够分辨出长相的前一瞬,毅然决然地凭空消失了。 第3章 失踪03 监控视频说到底,是由一帧一帧静态图像组成的,民用的摄像头,原始帧率最高能到每秒一百二十,已经算是很精细的了。 所以所有出现在那些不到十毫秒的空隙之中、没有被捕捉到的画面,无论说把速度拉到多慢的程度,就算是一张一张切换幻灯片样地来回对比,该没有的,还是会没有。 岑楼不时点着暂停,反复对比了多遍之后,确认自己实在是看不出那张脸变幻之后的模样,在征求了温雅的同意之后,用手机将两个人影分别出现和消失的过程录了段视频。 她的胳膊原本是撑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抬了起来,无意识地摸上自己眉骨末梢,思索了些什么,一旁的温雅见她沉默下来,不安地开口问道:“岑小姐,怎么样,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吗?” 岑楼隔了几秒钟才作答,微微摇着头道:“抱歉,我能力有限。” 温雅的慌乱中便肉眼可见地带上了几分央求,抓着她的衣袖急道:“能不能再试试?要是真的没法子,那您能在这陪我住几天吗?我男朋友不在,就我一个人,尤其到了晚上,对着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出现的人像,是真的害怕。” 怕她不答应,还补充道:“不叫您白耽误时间,我可以依照行情,按工时付钱。” 岑楼不置可否。 钱是小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壁画被镶嵌在了墙上,人又不是,既然真的害怕,怎么不走? 但当事人没说,不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岑楼本人就没什么好奇心,也向来没有打探别人**的爱好,只是单纯站在同性的角度,稍稍滋生了一些同理心。 岑楼站起身来,顺势不着痕迹地将袖子从她手里抽了出来,问道:“方便我四处看看吗?” 温雅忙不迭点头,监控室是靠近进门处原用作保姆间的位置改的,她带着岑楼重新回到会客厅时,看见桌面上空空如也的两只杯子,才想起来茶在看壁画时就早已泡好了,一面道着歉,一面倒出茶来端给岑楼,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岑楼不爱喝茶,不过也不想多做解释,便捏着把手接了过来,随即跟在温雅身后,听着她慢慢地介绍,开始了“参观”。 别墅的建筑面积不小,这么大的房子,或许是重新浇筑装修过,打掉了一些房间,整合之后就显得异常宽敞了。 岑楼没怎么上手,一手端着茶水,另一手揣兜,全程几乎只在用眼睛看着,一层就只有客厅、会客厅和开放式的厨房,没什么生活的痕迹,除了壁画之外,没再有什么违背常理的地方。 然后就是二层,因为客厅挑高的缘故,二楼的空间不大,只有两个房间,房门皆是打开的状态,温雅一一朝她展示着,一个摆着些健身器材,另一间看着像是试图重新装修过,但显然只开了个头,油漆涂了一半,还有些装修材料堆在里头。 岑楼进门,蹲在地上大致翻看了那些堆放着的油漆桶,木材及锯子类的工具,耳边还在持续传来温雅的声音。 她是发现了,这人简单对话还好,一旦开始这种长篇大论,时不时地就会有些类似于逻辑混乱的问题,有时几句话翻过来倒过去能说上两三遍,有时还会将也就两三分钟前说出口的推翻,听得久了,还是能大概摸出来个框架。 别墅是温雅的父母留给她的,二老事故中不幸双双离世,凌子南和她恋爱谈了快十年,原本预定了是要结婚的,结果日子都定下来了,横出了车祸的事情,暂且就被搁置下来了。 她的话中没有提过男方的家中状况,岑楼推测他的双亲若是还在,双方间应该也没有什么联系。 伸手一摸,那些工具材料上果然积了层薄灰,看那些有了大概轮廓的木材,这间应该原本是要做婴儿房的。 岑楼捻了捻手指把灰尘蹭掉,起身示意温雅继续,等朝外走快要带上门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这一家人,怎么净摊上些事故啊? 三楼外接露台,透过玻璃门能看得到干干净净的一片,连花草都没有,往里去些,有间偌大的卧室,附带着衣帽间,也被打扫得干净,岑楼草草看过,便退了出来。 毕竟是人家日常起居的地方,看久了不礼貌。 如此简单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岑楼踱步到了楼梯扶手的位置,手边剩下最后一间,房门反常地紧闭着。 这扇门,两人在进卧室之前就经过了,可温雅并没有同之前一样主动地介绍,反而像根本察觉不到这房间一般,完全忽视着略了过去。 岑楼趁着她转身的功夫,用身形遮挡着悄悄拨动了下扶手。 上了锁。 温雅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嘴角还是牵着笑,盯着对方那杯还是满着的茶,开口道:“岑小姐,怎么不喝茶啊?是不是嫌弃我们的茶不好,喝不惯?” 岑楼没有应声,捏着茶杯把手,垂眼看了下温雅的手。 茶水在一楼放了有些时候,不过温度还滚烫着,温雅从一刚开始起,就用两手把茶杯捧在掌心,岑楼在这个位置,都能瞧得到她的手指被烫得通红。 冷么? 现在这个气候,也称不上是很凉吧。 刚想着要不就直说算了,或是随便喝两口糊弄过去时,余光里忽然瞥到些什么。 岑楼面上依旧不变,自然地转了个身,胳膊搭在楼梯扶手上,视线扫向楼下。 这个角度能看得到会客厅的全貌,在壁画偏角落被阴影笼罩的地方里,有个黑色的身形,缓缓地探出头来了。 温雅跟着也靠了过来,似是想知道她在看什么,也没贸然出声,依照着差不多的角度往底下探着脑袋找,末了,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岑楼站在原地,手里的杯子把手攥得更紧了。 看样子特意卡了角度。 是单冲她来的。 那个身影已经扭曲着钻了出来,瘦削,穿着长至脚踝的风衣,腰带收得很紧,勒得腰只有一把,脸上蒙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裸露出来的皮肤。 但岑楼就是认出来了,习惯性的动作骗不了人,这分明就是精神病院里,在周钦失踪前一天,去探望他的那个人。 能不能称得上“人”还先另说,看它的反应,应该是发觉自己被看到了,也没有要躲的意思,知道不能乱动,最大限度地伸出手来隔空点了点这边。 岑楼不太确定它在指什么,试探性地轻晃了手里的杯子,就瞧见它开始捣蒜一样地点起头来了,随即又大幅度地摆起手来,夹杂着指向嘴位置的动作。 岑楼看明白了,这是叫她别喝。 温雅在身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焦灼之下还是压着嗓音问了句:“岑小姐,怎么了吗?” 岑楼依旧面朝着楼下,另一侧的唇角勾了起来,朝着它露出个挑衅的神色,随后端着杯子转向温雅,道:“在想无关紧要的事。这茶闻着挺香,我试试。” 她啜了一小口,似是被烫到,掌心掩着嘴轻咳了几声,随后赞道:“确实不错,多谢。” 温雅的神色便有很短的一瞬间变得古怪,就如同卡了帧一样,突然露出来别的本不该出现的图层来了,等到被捕捉的间隙一过,当即回到了初始时的表情。 岑楼当做没看到,视线挪回去的时候,它肉眼可见地着急起来,但不敢有大动作,也不敢出声,踌躇了一会,开始摘挡脸的口罩和墨镜,随即露出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来。 说是雌雄莫辨,并不是什么“男生女相”,或是“女生男相”一类的状况,那张脸生得极其古怪,瘆人阴森,五官像是从不同的地方盗取了拼接来似的,硬生生凑在一起,凑出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岑楼皱眉,她觉得最奇怪的地方在于,那些五官似乎只是浮在于脸面之上,不协调就算了,也不鲜活,就像是面具一样,是个死物。 它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几不可察地跺了跺脚,小心脱下手套叠好放回口袋中,露出里面一双依旧没有生气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那双手的指甲不长,要插到皮中得废点力气,但好歹也是在额头上劈开了个口子,随后就顺利许多,朝下这么一撕,就露出了里头的森森白骨来。 怪不得这么瘦,这里头根本就没肉啊。 岑楼还是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是对人的骨骼肌肉研究有些造诣,就这么管中窥豹短短一瞬,就知道这绝不是现代人该有的骨骼构造,不是说形状不对,而是精度。 譬如正常人的颅底和眼眶处骨骼有薄弱区,在经受到剧烈创伤的时候容易受损,又譬如颅内空间有限,一旦发生脑出血等情况,容易导致颅压危险等等,眼前这一颗头骨,照外层骨相来看,若长了皮肉,或许肉眼上看同常人无异,但从进化学的角度上来讲,是更加优化的版本。 什么意思,人类的进化,也从中间分出分支来了? 而且,这才见第一次面,就要这么深渡地剖开自己展露内里吗? 未免进度太快。 白骨人的手上飞快地比划着什么,想给她传递什么信息似的,不过没等岑楼分辨出来,门外就响起了阵由远及近的车子声响。 温雅即刻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要瘫下去了:“岑小姐,应该是我男朋友回来了。” 这声音惊到了它,等岑楼再回头时,它已经重新钻回壁画之中了,材料之上一片平静,就跟刚才的一切完全没发生一样。 岑楼找了个地方放下了杯子,掩着嘴咳了几声,听着外面的动静,想起来什么道:“我不喜欢打听人家私事,但你刚才说的话有很大的漏洞啊。” 温雅那种卡帧的表情又出现了,她还是死死抓着手里的杯子,动也没动地回看着她。 “你是孤儿,对话中也完全没提到他的爸妈,那么出了车祸,是谁帮的忙,是谁来找的偏方?既然说了一同车祸,你一点伤都没有吗?” 温雅穿着宽松的针织套装,袖子很长,一直盖到手背上,岑楼上前去,没等她反应,猛地掀起了袖口。 一条长长的伤疤映入眼帘,她的手腕上挂了条磨成珠状的手链,材质看着和壁画底材相差无几。 于是,温雅脸上始终挂着的看似平静的表情终于要裂开口,伴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岑楼没给她继续发挥的空间,手指松力,两眼一黑朝后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