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与青梅》 第1章 第 1 章 顾郎君是她的青梅,小名执倾,她是窦家的姑娘,也有个名字,叫繁霜。 大周二十三年,二月,顾郎君进京应春闱,将玉佩送给繁霜,繁霜便知顾郎君的心意了,待春闱后,登科及第时,顾郎君将迎娶窦家的姑娘为妻。 窦繁霜握着玉佩,想着顾郎君,想着“取得功名,娶我为妻”。窦繁霜这般想着,嘴角微开,只是想着顾郎君的样子,她便能够笑得很开心了。 其实,比起“娶我为妻”来说,她更盼得顾郎君能够一遂少年凌云志。 去岁秋闱,顾郎君中得解元,便看见她一袭青衫立于众童生当中,真乃偏偏玉质也。 那时,她对顾执倾说:“贺——顾郎君,擢秀乡闱。” 她看见顾郎君鬓边簪了花,衬得有几分风流妩媚,实在好看,羞得繁霜垂首,把眉眼低了,紧捏着手指,思量送她信物。 过了有一时,繁霜心一横,将手朝她跟前伸过去。 顾执倾微微垂眸,看见小姑娘纤手紧握金钗,大约知晓她的意思,顾执倾也把眉眼低了。 繁霜又心一横,开口道:“贺......贺礼。”语讫,听见风动树枝,此时秋季节,桂花茂盛,凉风阵阵,直吹得树枝颤颤抖抖,发出吱吱呀呀声响。 花枝映在粉墙上面,被窦繁霜用余光瞥见了,那花枝影便在她眼眸里颤抖起伏,摇晃得她杏眼儿乱,心也乱晃晃的。 迟了有一时,顾郎君缓启唇,道:“赠......赠与我的?”繁霜:“嗯!”仍是垂着眉眼,却见顾郎君伸手接了发钗。 顾郎君动作慢慢地,便如其温润的性子,只长指一挑,便将钗儿从她手心里勾了去。这时,恰好猛地吹起一阵风,直吹得花枝狠晃,在那粉墙上面晃撞,直像是花枝在她心上狠狠勾了下。 许是秋季风急,吹得花枝乱颤,那粉墙上的花枝影,晃得繁霜眼花,竟觉得顾郎君的动作也乱了,像是从她手里把金钗夺过一般。 “多谢。”顾郎君缓缓地开口。 风缓,树影轻摇,繁霜的心却仍然乱跳得厉害,抬眸,看见顾郎君一身青衫,立桂花树下,手里握着她的金钗,微微垂着眉目,盯着金钗瞧。 顾郎君未有拒绝,可也未有允诺她什么。 窦繁霜说道:“姑娘家的,无甚厚礼,只这一枚金钗,赠与顾......”原是想说“赠与顾郎君或是顾家千金的。” 她与顾郎君从小认识,青梅竹马,她唤她顾郎君,顾郎君唤她窦家姑娘。 可是繁霜想啊,自己既送了金钗与她,便可以叫得亲昵一些了,便想叫她一声儿...... “赠与顾相公!”繁霜几是喊出来的。 说罢,昂首,盯着顾郎君,打量她的表情。顾郎君也望着她,用那双狭长的眸子,温润的眼神瞧着她,脸上清冷无情绪。 繁霜猜不出顾郎君的心思,只觉得自己狂悖无礼,又恼又羞又愧,恨不得转身就跑。 只见眼前之顾郎君,把头低着,手里握着金钗,垂眸观看,那表情像是观赏宝物般的模样,虽然认真专注,却终究只是欣赏之情,未有冲动或是深刻绵绵那样的情。 顾郎君说:“你叫我......顾相.....顾相公......何意?”语时,垂着眉眼,长睫掩映着眼眸。 顾郎君府试中得解元之后,乡亲们皆称她“顾孝廉”、“顾相公”,繁霜便也想唤她一声“顾相公”。不过,繁霜必须承认,她唤她“顾相公”是存了私心的,在话本当中,“相公”有夫君之意,顾执倾饱读诗书之人,可知“相公”之意? 繁霜也不知顾郎君是推不知她意,还是,话本之流入不得她眼,也因而根本不知晓“相公”有夫君之意。 顾郎君问她“顾相公”为何意,繁霜不知怎么回答,低低道:“贺......贺顾郎君秋闱中举。”说罢,停了有一时,向她施了一礼,道:“奴家先回了,顾孝廉保重。” 繁霜转过身,行不几步,听得顾郎君在背后说道:“往后不必称我为顾相公。”繁霜停下脚步,只觉得秋风煞凉。 顾郎君这是拒绝她嘛......?羞愧得繁霜急抬脚,欲待逃跑时,听得顾郎君在背后说道:“按《大周律例》,年十五,可嫁娶,民间笑称十五岁的少年少女为待婚郎......卿......卿可唤我‘待婚郎’......” 待婚郎??顾郎君是说,她是等待成亲之人...... 繁霜回首,看见顾郎君穿着深衣青衫,立墙边,微垂首,一朵银色桂花斜簪鬓角,脸颊碎发摇曳,她唇线紧抿着,辞色清冷,繁霜盯着她看时,她倒把脸扭一边了。 枝头金桂盛开,衬得顾郎君玉质金相,风吹得她衣衫翩翩,把垂发吹起时,繁霜看见她脸颊泛了赤色。又一阵风起,垂发恰好把她的表情掩映着了,繁霜也不知方才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花枝影一直摇曳摇曳,把顾郎君笼罩着,郎君又是一派清冷深沉之色了。 “顾郎君......方才说什么。”繁霜问道。只见顾郎君把薄唇抿紧了些,脸色也愈冷峻,仿佛在克制着一种繁霜不懂的情绪。 窦繁霜便思索顾郎君究竟在克制什么情感,她想啊想,却见顾郎君徐缓挪着步,竟往她跟前来,行行止止之间,直踱步踏至她跟前。 顾郎君做甚么?只见顾郎君往腰间摸去,把腰间的玉佩取下来,双手递与繁霜。繁霜接了玉佩,握在手心,玉佩质地温润清冷,繁霜的手心灼热,她掌心的温度跟顾郎君残留在玉佩上的气息融合在了一起。 繁霜瞧着手里的玉佩,她感觉顾郎君的视线在头顶,盯着她瞧,风是凉的,风里的气息却是热的,花枝影摇晃着,晃到繁霜的身上时,好像又被树枝戳了心,那花枝影,摇摇曳曳,晃撞到顾郎君身上了,繁霜便想,有没有勾了她的心。 一片桂花落在繁霜的鼻尖,无风,那花瓣却颤抖,她用指尖捻起,那花瓣被她的气息扑洒得灼热,她看见顾郎君身上也落了几片花瓣,花色流金泛红,她便想,郎君的脸有没有染了绯色。 待她仔细打量时,顾郎君却转过身,背对着她,说道:“我回去念书了。”窦繁霜也匆忙说道:“我......我也。” 微风动,花枝哝哝似卿说“顾相公”。 冬,顾郎君进京赶考。 离开家乡那日,下着大雪,别离时,窦繁霜对顾郎君说:“繁霜等顾郎君回来......”繁霜握着她赠的玉佩,都说君子玉佩不离身,顾郎君把玉佩送给她,她也将金钗赠与了她...... 繁霜紧紧握着玉佩,低着头,“我想嫁给顾郎君”这句话几乎说出口,因实在羞人,到底没说出来。 她似乎有话想说,顾执倾便等着她开口,繁霜别扭了会儿,终是没有说出口,感觉头顶有一道视线,抬头,对上顾郎君漆黑的眸子,清冷克制的眼眸,盯着她瞧,泛着点点戏谑的笑意,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 顾郎君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她想说什么,只是把她的金钗,拿在手里,那金钗,在白茫茫的雪景里,衬得金闪闪的 那时,下着很大的雪,有周以来,最大的雪。 碎琼片片,落在窦繁霜的发顶,落在顾郎君的发顶,就好像她们会白头偕老。 天儿极冷,有周以来,冬天从没这样冷,地上积雪及膝深,风雪扑面,若刀割,繁霜昂首望着顾执倾,若仰望大周王朝的天那般仰望着。 “我在江陵等着顾郎君.......愿顾执倾高中状元,入阁拜相,一遂少年之志。” 大周二十三年,冬,顾执倾赴京应春闱。 窦繁霜等着她回来。 “若顾那个顾郎君中了状元,姐姐就是状元夫人了。”妹妹坐在窦繁霜脚边,昂着粉颊,软萌的声音,透着一丝酸溜溜。 冯婇黎是窦繁霜买来的奴婢,来府邸那年,婇黎只有岁,是繁霜最亲近的人了,婇黎叫她姐姐,她便也当她是妹妹。 婇黎很喜欢繁霜,听说姐姐跟顾郎君暗许了终身,她便总是酸溜溜地攻击起顾执倾来。 繁霜宠溺地瞧着妹妹,点了点她的鼻间,嗔道:“你若再说顾郎君的不好,我便生气了。” 她仰着小脸儿瞧着姐姐,小脸儿冻得红扑扑的,嘴角残留着糕点碎渣。繁霜抬手把她嘴角的碎渣用指腹揾了去,她忽然很激动似的,把姐姐的手腕抓住,小小孩童家的,劲儿不小,满满的都是霸道蛮横。 婇黎很聪慧,知晓姐姐真心喜欢顾郎君,不准她再说顾郎君的不好,她若再说,姐姐便恼了,婇黎便顺着姐姐,软声软气地说:“姐姐不生气,我不说你的顾郎君就是了。” 她端的是嘴甜,性儿又娇,小手扯着繁霜的裙袖慢慢地摇,水灵灵的鹿眼儿盯着姐姐的脸瞧,微微把粉唇嘟起,这样子,像是可怜兮兮地恳求姐姐别恼,却更像是吃定了姐姐不会真正与她计较而放肆地撒娇。见姐姐辞色渐温,她便真个放肆起来,狡黠一笑,然后猛地扑进姐姐的怀抱。 这个婇黎真是被骄纵惯了,主仆之礼都僭越了。不过,繁霜不怪她,从来没有怪过她,反而觉得是自己最近嘴里总是念叨着顾执倾,倒把婇黎给忽略了。 繁霜搂着她,轻抚她肩背,望着窗外大雪纷纷。 已是春二月了,自入冬之后,大雪就没有断过。 连绵下了三个月。 而顾郎君也离开家乡三个月了,待她春闱归来时,当是五六月了。 第2章 第 2 章 “姐姐的顾郎君,怎么好了,姐姐倒是说说看嘛。”冯婇黎说道。听婇黎这么问,窦繁霜霎时来了兴致,纤手支着下巴,瞧着窗外大雪,眼神缥缈,神思恍地想着顾郎君,喃喃开口道:“顾郎君......最好了。” 婇黎虽顽皮却也伶俐,懂姐姐的心思,也疼姐姐,知她心悦顾执倾,日日念着,知道自己方才多言顾执倾的不好,叫姐姐不开心了,她便想着法儿哄她,说道:“姐姐的顾郎君怎么好了,姐姐讲讲嘛。” 窦繁霜想着顾郎君的好,想她青衫翩翩,手执书卷,青丝如墨,青涩当中透着风流,后来她用缁布冠高束发,衬着那一身素色深衣,姿度标致,清雅矜贵。 那时大雪纷纷,繁霜问身边之顾郎君,道:“今年一直下大雪了,比小时候下得大,顾郎君有没有觉得?”顾执倾的视线却在别处,窦繁霜便追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大雪纷纷,天地皆白,她长身玉立在一片茫茫雪幕之中,着一件绯色长袍,视线穿过百姓众生,望向天空飞雪,眼眸沉冷,若眼前霜雪。 窦繁霜追随着她寒霜般的视线,隐约探得了她眼底的悲悯,似乎,也略微认识了她这个人。 顾执倾有一颗俯瞰众生的怜悯之心。 繁霜望着窗外雪,不知痴想了多久,愣神了几时,待反应过来时,看见婇黎凝望着她的脸,说道:“姐姐的顾郎君定能够中得首辅,到时候娶姐姐,姐姐就是首辅妻了。” 繁霜听了,没忍住笑出来。婇黎年幼,又不通晓书文,便也不懂得科举制度,只因为,本朝的首辅,权倾朝野,在百姓心里,首辅很厉害,婇黎便认为,顾执倾进京,是考取首辅之位了。她却不知晓,顾执倾此次进京赴春闱,若高中了,就是进士,若在殿试当中取得第一名,便是状元了。繁霜笑她不懂书理,又笑她懵懂可爱,装成小大人的模样,说好话哄她开心,看见姐姐笑了,她也笑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此时三月时节,按照本朝科举制度,此时已春闱考试毕,待三月上旬某日,放榜。 窦繁霜相信顾执倾一定会取得进士功名,她倒不是在乎她能否考中,她只是盼得顾郎君能够实现心中理想。 她每日祈福,祝顾执倾金榜题名。 顾郎君离乡有数月了,无有一封书信来,也不知道她在外地过得好不好。繁霜望着窗外,天地之间还是白茫茫的,自去岁冬,大雪就没停过。 瞧着,瞧着,看见仆妇往她厢房来,说道:“您的信,顾执倾的来信。” 顾郎君来信了。 窦繁霜把信笺接过来,手抖个不停。 小心地把信笺拆开,捧着书信看来,只见顾郎君书道: “去岁乞巧节一晤,执倾心中藏了窦家姑娘,今,赴春闱,忙,考试已毕,在客栈,闲时,拾毫书信一封。” 顾执倾在信中还说: “待姓字高悬金榜时,愿执卿手,偕老,一起抚琴瑟。” “墨浅......唔......墨浅......” 顾郎君的字,每一个都让繁霜心情激动,这个字撞入她眼眸,那个字也入了她的眼,瞧得眼花心跳。她只拣什么“偕老”、“一起抚琴瑟”这样的字眼瞧,生怕自己会错了意,忙将信从头到尾再瞧,粗略地看了遍,又迫不及待地盯着“执卿手”“抚琴瑟”这样几个字反复品味,傻笑着痴笑着,然后复又把信从头到尾再仔细看了遍。 然后,她盯着顾郎君的字发愣发痴。顾郎君书读得好,你瞧,“执卿手”“抚琴瑟”说得多好。顾郎君书读得好,却不咬文,不喜骈文修辞,重实用言直,写信与繁霜,也是字字简练实用。 窦繁霜因为这封信,心里甚是喜欢。 只是,不明白书信结尾那句欲言又止的“墨浅......” 是为何意? 墨浅,可是墨不够用了?因而没能书写完这封信......她知顾郎君繁忙,书信一封,已让她大为满足,未有丝毫责怪之意,只是好奇,顾郎君未书写尽的话是什么,书信上连说了三次“墨浅”,就好像欲言又止,意犹未尽似的,顾郎君未诉尽的心意究竟是什么呢。 繁霜瞧着信上顾郎君的字,倏然痴笑,倏然蹙眉凝思,遗憾不能知道墨浅后边的意思。 婇黎几时进屋的,繁霜竟都没有发觉,婇黎看见姐姐一会儿痴笑的,一会儿皱眉发愁的,真叫人担心,见姐姐多痴笑,凝眉时也似嗔怪,婇黎知道,姐姐又在想那个顾郎君了。 “姐姐。”婇黎低低地叫了声儿,看见姐姐手里捧着书信,信是私人的物什,婇黎不能看,便在姐姐旁边不远处立住。 繁霜见她可怜兮兮地站在那儿,不敢上前靠近,笑问:“怎么不过来姐姐身边,天儿冷,你过来些,我搂着你。” 她便欢喜地跳将着过来,扑进繁霜的怀抱,略担心地说道:“ 姐姐方才蹙眉,有心事?”繁霜低头瞧着怀抱里的婇黎,说:“顾郎君来信了。”婇黎问:“写的什么?” 顾郎君的信,引经用诗,情意蕴藉,含情意而不露之间,直言想要娶她为妻。 繁霜怎好意思与她说这些,看见她小脸冻得通红,就顺便把话题扯开了,说道:“你怎么这么冷?”她笑嘻嘻道:“方才出去玩雪了......听说姐姐的顾郎君来信了,写的什么呀。”繁霜嗔怪道:“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吧,瞧瞧你,冻成什么样子了,天儿这么冷,钻被窝里,捂都捂不暖,你却好,出去玩那冰雪。” 姐姐嚷她,她反倒没脸没皮起来,眯着眼睛一个劲儿笑。繁霜真不好再说她什么了,语气柔下来,说道:“听话,别出去玩耍了,外面乱,别叫姐姐担心。”她盯着姐姐温柔的脸,欢喜得一直咯咯笑。 婇黎总是这样,不管姐姐嗔怒还是柔情,总能把她惹得欢喜,她一欢喜,竟将手伸过来,又想摸繁霜的脸。繁霜捉住她手腕,嗔道:“不许胡闹。”见她袖口磨破了,衣袖也短了一小截儿,露出细嫩手腕,繁霜眼神黯然。怪不得她总是冷得发抖,衣裳穿得薄且不说,还小了。 也是了,府里的吃穿用度在缩减了,她自己都两年没新衣裳穿了,婇黎身上的衣裳还是去年的。繁霜往里屋去,准备把自己几年前的衣服从衣柜里找出来,拿给婇黎穿。 她往里间去了,拿着顾郎君的那封信,她很看重这封信,便想着将信笺藏起来。婇黎看见她拿住信笺去藏,怪声怪气地调侃起来:“姐姐可要把你的顾郎君的信藏好了。”繁霜情知她知醋,偏作不知,装作认真地说:“放心,定然藏好。”她嘟了嘟嘴,摇了摇唇瓣,悻悻然不语。 窦繁霜往里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宝箱,打开来,里面有几个首饰盒,繁霜将其中一个首饰盒打开,将信放置到里面。 还有两个首饰盒,里面是她这两年攒的银钱,其中一份是给婇黎的。 把信珍藏起来,又拿了衣服与婇黎,说道:“委屈婇黎了,天儿冷,你穿姐姐的衣裳凑合着,过段时间,我给你做新衣裳。”婇黎只顾搂着姐姐的衣裳欢喜,还说“姐姐的衣裳好闻,用的什么香料”,还把鼻子凑近了猛地嗅,更是欢喜得把脸埋进衣服里,真像只撒欢的小狗。 她胡闹,繁霜便也由着她了,把衣裳给她换上,搂着她,坐在榻上,听窗外下雪。 “姐姐的顾郎君,信中写了什么呀?”婇黎好奇道。繁霜说道:“没写什么......顾郎君信没写完。”婇黎问:“怎么没写完?”繁霜说道:“她说‘墨浅 ’。”婇黎说道:“墨浅就是墨用完了。”繁霜点点头。婇黎嘟哝道:“是姐姐太喜欢那个顾执倾了,别说墨浅了,就是一池子墨,也写不尽你们之间的情深,可不墨浅了?” 婇黎又说起酸话来了,繁霜竟觉得她的酸话也有几分道理。 繁霜笑了笑,心想,待顾郎君回来,且问问她墨浅的意思。 当真是,笔墨书不尽绵绵深情,由是墨浅吗? 此时,屋里只有她们二人,静悄悄的,她们躺在被窝里,听得窗外大雪簌簌响,迷迷糊糊竟睡着。 也不知是睡得浅,还是梦里发生的事情。 繁霜听见屋外传来大喊大叫的声响,她起身出门看去,只见仆人们在院子里,四处慌忙躲藏,就好像府里糟了强盗似的。窦繁霜正纳罕家里遭遇什么事了,这时,婇黎神色惊慌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官兵......好多官兵......封了府邸,姐姐快躲。” 窦繁霜甚至都不知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官兵闯进来,踹门,放火,四处逮人,逮住就捆绑起来,府里到处都是哭喊声。大门被封了,躲起来也一定会被搜到,窦繁霜站在院子里,木然地瞧着这光景,婇黎在身旁,搂着她的腰。 她二人俱被官兵用绳子给绑了,抓走。家里的人,包括仆人,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被抓。 流放,全家流放。 听说是宫里头有位娘娘犯了重罪,她被处以凌迟之刑,紧接着是抄家、诛九族。 窦繁霜家跟那位娘娘沾了一点关系,受到连坐,全家流放。 受连坐,全家被流放,窦繁霜只能认命,戴上枷锁,跟随着家族,一起被流放。 然而,令她心痛的是,她连累了顾郎君。 官兵从宝箱里搜出顾郎君写给她的书信,使得顾执倾受到连坐,一同流放。 是大周王朝二十三年,下着大雪,天与地白茫茫一片,雪片如鹅毛,风雪扑面,冰针般刺骨。脚下的雪几尺深,脚铐沉重如铁。 窦繁霜的视线,穿过茫茫雪幕,望向远处那个人——顾执倾。 她长身玉立于茫茫雪雾当中,抬头凝望苍穹,目光哀切,似斥责苍天无情,似喟叹凭她一己之力,担不起大周王朝的九州一十道,无力对抗命数,只能悲悯地凝视众生,一身傲骨立于风雪之中,任风雪落满身,她若覆雪之松竹,坚韧冷静。 顾执倾有谋国定倾之理想,她年少取得功名,赴春闱,待进入朝廷为官之后,便可一展抱负了,然而,却受了窦繁霜的牵连,被流放。 窦繁霜很难过,心痛无比,望着茫茫苍天,泪流满面。望着远处的顾郎君,她想放声大哭,想喊出来。 天气极冷,繁霜感觉浑身一丝温度都没有了,气息也没有了。 她昏了过去。 “姐姐......姐姐.....”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喊,待她意识稍微凝聚些时,听出是婇黎的声音,此时繁霜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脑子里一会儿是她们全家被流放的场面,在冰天雪地里,寒风刺骨,她浑身发冷,一会儿则是在家里的光景,她坐在榻上,搂着婇黎,望门外枫叶飘落。 繁霜只觉得身上时而冷时而暖,她哭一阵儿,叫一阵儿,心猛地抽痛着。 婇黎还在耳边喊着:“姐姐......姐姐,你醒来了——呜——” 第3章 第 3 章 窦繁霜睁开眼,在自己的厢房,书案前坐着,窗外飘着雪。 婇黎在身边,她穿着一身新绿袄衫儿,这是繁霜给她的衫儿,在大周二十二年,也就是顾郎君参加府试的那年,秋。 窦繁霜回到了一年前...... 然而,也就是说,一年之后,她全家将获得流放之罪。 顾执倾也将受到牵连。 幸好窦繁霜回到了一年前,也就是说,只要在明年之前,她跟顾执倾断绝往来,顾执倾便不会受到牵连了。 顾执倾乃救时之英才,当金榜题名,入阁为相,匡扶社稷,而不是,站在风雪里,望着苍穹无力喟叹。 想到这些,窦繁霜狠下决心,准备跟她断了联系。 “姐姐想什么?”婇黎见她心事重重的,关心道。繁霜慢慢转醒过来,望着婇黎发愣,婇黎发觉姐姐跟平时不大一样了,望着她的眼神分外深沉,深沉当中透着一点恍如隔世之感。 婇黎正在吃糕点,都愣住了,繁霜笑着说道:“吃饱了吗?”她用力地点点头,“嗯”了一声,又满足地笑了笑,昂着小脑袋,嘴里啃着糕点,对繁霜说道:“姐姐对我最好了。”见她满足开心的样子,繁霜欣慰地笑了笑,觉得真好,又回到了从前。 “姐姐,你也吃。”婇黎小手捏着糕点,递过来与她吃,繁霜望着这糕点,很多回忆涌了上来。这糕点是她到织锦局做工换来的,繁霜家是经商的,自去岁,宅邸里的吃穿用度,开始渐少。早上,也只有半碗稀粥喝,其实,有稀粥能够喝,已该满足。可她担心,继续这样下去,怕是粥都没得喝了,因而,她瞒着家人,自己出门做工,每日可得两块糕点。 “姐姐想什么......?”婇黎疑惑的小眼神充满了担心,她扯住姐姐的手,往床前一起去,说道:“天儿冷,咱们到被窝里睡会儿吧。” 窦繁霜却睡不着,一整夜想的都是顾郎君的事情,上辈子,她连累了她,这次,她再不要连累她了,明早就去顾执倾府邸,与之断绝往来。 然而,她放心不下的,何止顾执倾,还有妹妹冯婇黎。她瞧着婇黎的睡颜,直盯着瞧,婇黎眯着眼,打起了盹,细嫩的手臂,把她的腰圈得紧,繁霜也把她搂紧了,她便哝哝道:“唔......搂着姐姐,暖和。”繁霜见她模样可怜,轻抚她睡颜,她却醒来,惺忪水眸睁得圆溜溜的,盯着繁霜,看了晌,然后欢喜地把脸往繁霜怀抱钻,咯咯地笑。繁霜问:“你笑什么?”她羞得把脸往她怀抱里又拱了拱,仍是咯咯直笑。 屋里冷飕飕的,门窗都关严实了,还是冷,焚香早就不用了,去岁冬,屋里就不点焚香了,天儿真是极冷了,被褥里的汤婆子不暖和了,婇黎冻得直搓手,繁霜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搓她的。“还冷吗?还冷的话,我去灶房烧水,装汤婆子里,你搂着,就暖和了。”窦繁霜心疼地说道。婇黎摇摇头,认真地说道:“姐姐冷不冷,我给姐姐暖暖。”说着,她抬起粉嫩的小手,向繁霜脸上摸去,轻轻揉搓着,动作小心又认真,表情专注,天真的鹿眼儿里,满是怜惜之色。 “姐姐,发生甚么事情了,跟婇黎说说罢......” 一年后,全家将遭遇流放之罪,婇黎小小年纪,恐怕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流放,繁霜也不想让她知道这些。 这些事情,她自己一个人默默承担就好了。 繁霜望着她,上辈子的事情,就发生在一刻钟之前,就在方才,她全家被流放,婇黎小小年纪,在风雪里,拖着沉重脚铐,艰难地挪步,冻得几无知觉。想到这些,繁霜心痛,眼神怜悯地凝望着她,抬手,一边轻抚她脸颊,一边思索如何安置她。 窦繁霜便想着给她些钱财,叫她离开这里吧。她便往里间去,拿来一宝箱,交给她,嘱咐道:“婇黎,这宝箱存的是银钱,给你,仔细着用了。”窦繁霜思索的多,悄悄地省吃俭用,攒银钱,甚至瞒着家人,到外面织布赚钱,这便是她平时攒的钱。 冯婇黎性子伶俐,见姐姐此番行为,便知道是不要她了,遂上前,把姐姐的手腕捉住。繁霜惊讶地瞧她,吓得她赶紧把姐姐的手松开,后退两步。婇黎是性子顽皮,在繁霜跟前尤任性,可她识得分寸,知晓主仆之礼,所以,她虽忍不住扼了姐姐的手腕,却是赶紧松开,继而后退。 她知礼懂事,繁霜心疼,无声一笑,欲待开口,软欲相慰她时,听得她低低地开口道:“姐姐是不是,不要我了。”在常时,婇黎与她说话时,总是昂首撒娇,端的是任性,此时,她却低着头,语气幽幽当中,透着凄凉破碎之感。却不像是她的性子了。记得有一回,繁霜出门玩去,把她一个人留在家,待繁霜回来之后,她便撒娇说“姐姐下次带我一起出去玩”。她常撒娇的,也会哭闹,还有次,繁霜跟她玩捉迷藏的游戏,繁霜藏到草从头里,因为穿着浅碧色的衫子,与青草掩映,婇黎一时找不着她,待找寻到她时,婇黎竟哇哇大哭起来,往地上一坐,叫也不起来,问也不说为何哭。 此时,婇黎知道姐姐不要她了,却不哭也不闹,低着头,语气幽幽的说:“姐姐不要我了”认命般的懂事。她缓缓地抬着脸,眼里泛着泪花,她伤心难过,却不哭,一双灵动的鹿眼,水汪汪的,可怜兮兮的,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不要我了?”声音强撑着不抖,尾音带了哭腔。 跟那时一个样子。几年前,那时,婇黎不过五岁,繁霜初次见她,是在市集,她混在十几个女孩当中,这十几个女孩,年龄在十三四岁左右,也有不到十岁,大约七岁九岁的样子。她们头上插柴草,意思是,爹娘不要她们了,谁给钱,她们就归谁,为奴为婢且随意,即便是打死了,她们的爹娘也不能追究。给银钱,签字画押,官府盖章,她们就沦为了奴婢。可怜的是,这年头,卖儿卖女的多,买奴婢的少。 这十几个女孩子当中,有个年纪最小的,就是婇黎了。她不哭不闹,不求她的爹娘,坐到地上,认命般的眼神。繁霜见她可怜,便买下了,她爹娘也不要钱,只要粮食,繁霜到米铺买了袋粮给她爹娘,这个叫婇黎的小女孩儿,就归繁霜所有了。这件事,于今有五年了。想起市集那幕,繁霜心酸,又见婇黎此时又露出认命般的表情,繁霜心疼地,一把将她搂进怀抱,说道:“我几时说不要你了,不准你瞎说。”繁霜把她搂得紧,她初时不做反应,过了有一时,猛地把繁霜的腰搂住,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闷声哭了阵儿,悄悄抹了眼泪,又若常时那般,昂首对繁霜笑,梨花带雨。 繁霜搂着她,轻抚她肩背,且哄慰她,且解释说:“姐姐不会不要你......最近家里吃穿都在减少,我为咱们往后的日子着想,攒了些银钱,也有你一份,今儿,正好去宝箱里拿东西,就顺便与你说了攒银钱这事,不过,却是我说话欠思量了。前段时间,府里几个丫头,让大嫂给卖了,如今,我又说给你银钱,无怪你多想,可是,姐姐不会不要你的,你再不要多想。” 这般说,其实只是哄她,情知一年之后,家里将遭遇流放,怎么可能让她在这里。然而,将她赶走确实不妥,卖给别人家更是不放心。 婇黎得有个去处。 次日早晨,繁霜起床之后,便打算去顾执倾府邸了。 跟顾执倾断了往来。 不仅如此,还得给婇黎找个去处。婇黎见她心事重重,抓住她衣角就问:“姐姐怎么了?”繁霜微微叹息,说道:“你随我出门。” 二人一起出门,行至不远处,繁霜想起一件事情来,既决定跟顾郎君断绝关系,顾郎君赠她的玉佩,也当归还了才好。繁霜对婇黎说道:“你回屋给我拿个东西,在里间的衣柜里,有个宝箱,里面有首饰盒,玉佩在首饰盒里,你把玉佩拿来。”婇黎问:“什么样的玉佩?”繁霜道:“顾郎君送我的那个。”婇黎撇撇嘴,悻悻地转身去了。 婇黎来屋里,替姐姐拿玉佩,她跑到里间,打开衣柜,拿出宝箱打开,取来首饰盒打开,便看见那枚顾执倾送给姐姐的玉佩了。婇黎拿了玉佩,就要把首饰盒扣上时,看见盒子里有信笺一封,看时,信笺上面赫赫书写着顾执倾三个大字。 婇黎虽未曾识得几个大字,却认得顾执倾这几个字。这是顾执倾写给姐姐的信!信封已拆了,也就是说,她可以偷偷看看信上的内容。婇黎壮着胆子,把信笺从信封里抽出,展开来看,她识字少,只认得“乞巧节”“墨浅”这几个字。去岁的乞巧节,姐姐与那个顾执倾相识,婇黎便凭着“乞巧节”这几个字,猜测顾执倾信中对姐姐想说的是:去岁乞巧节,执倾对繁霜一见钟情云云,心已属卿云云。婇黎嫌弃地撇了撇嘴,这时门口传来姐姐的声音,她赶紧将信笺放回原处。 “婇黎,找到了吗?”繁霜备好车马,等了一时,不见婇黎拿玉佩来,遂回屋。“怎么这么慢,没找到?”繁霜进屋问道。看见婇黎手里拿着玉佩,上前接过来,看了眼,正是顾郎君送她的那枚。 “正是这个了。”繁霜说道,看见婇黎站在原地不动,一副扭捏态,就好像有话对她说,繁霜问:“你怎么了?”婇黎偷看了姐姐的信,愧疚,想跟姐姐认错,欲待与姐姐说时,恐姐姐怪罪,欲待不说时,则心里愧疚。 “姐姐。”婇黎缓缓地开口,繁霜见她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她做错事情时,便是这模样。繁霜认她是来拿玉佩的时间久了,以为她怪罪她做事慢,因而愧疚。 繁霜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说道:“是姐姐着急了,婇黎没有错,婇黎找到玉佩了,婇黎最好了。”她羞得把头低得更低,小手抓着姐姐的衣角,来回扭动身子,左躲右闪的,就好像想要找个地缝躲起来似的,搂抱着姐姐的腿一个劲儿撒欢。 “好了好了,婇黎休得胡闹了,同我出门一趟去。” 二人齐往顾执倾宅邸去了。 她已想好了说辞,便说“顾小姐当专心读书,待考取状元之时,再说儿女情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