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帝第一天我亡国了》 第1章 亡国之君? 盛尧坐在冰冷的席上,身上积压着层层叠叠的冕服。 身上的衣服太大,也太重。肩膀几乎撑不起来,只能靠内里多加些布料和垫肩硬撑着。为了和她的太子哥哥再相似些,胸口缠裹了不少白布,勒得人呼吸艰难。 朔风卷雪,穿过巍峨宫阙的重重飞檐。太庙之内,湿气飘起来,又沉下去,结余一点幽冷气息,混着铜鼎的金属味儿,渐渐弥漫。 她的冠礼,可她还得两年才到加冠的年纪,这礼仪本该选在暖和的春日,盛尧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冬天的空气太冷,冻得她好险没咳出声来,听侧边太常念道, “今太子殿下天纵圣哲,虽未及弱冠,已可承天序、继祖宗。因择吉日,行冠礼,以安天下之心。” ——这急匆匆的冠礼,冕服是为她的太子哥哥准备的。但母亲告诉她,哥哥死了,她就是哥哥。母亲说,这是续命,为成朝续命,为她自己续命。 盛尧觉得,这是赴死。 大行皇帝,她那位当了一辈子傀儡的父亲,三日前刚刚崩逝。他是旁支宗室,被权臣谢相从封地里拎出来,安在龙椅上。父亲在位十年,盛尧与母亲便在别苑里被幽禁了十年。 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的哥哥叫盛尧,这名字取得很大。父亲当年甫登基,长子初立,多半是还存下些锐气野心在。 原本,他或许还会有舜,禹,汤这些儿子。 但显然后面都没有了,现下只有她——随着长子一起生下的女儿。如今,她是大成的“太子殿下”。 接过这大得折寿的名字,自打那以后,她也就叫盛尧了。 盛尧不敢将目光抬得太高,只能瞄见下方百官黑压压的朝服官帽,像一群等待捡食的乌鸦。 这群乌鸦前头,谢丞相身着紫袍,腰佩玉带。百官顿默,连呼吸都像是经过了他的允准。 赞者高唱,奏起雅乐,回荡环绕,并不多么好听,只是庄重。而雅乐如今诸侯也多有僭用,那便连这庄重也失去,空旷得令人心慌。 轮到三加冠了。 “宾盥。”赞者唱道。 依礼,当由宗室长辈为太子加冠。可如今,天子新丧,都中再无旁支,各路宗室皆落在诸侯手中。放眼望去,偌大的太庙,除了她这个假太子,再无一个盛氏皇族。 怎么办? 盛尧谨慎地挪一挪身子,有些不安,没人告诉她,她不知道接下来将要怎么做。 然后,就瞧见一丛乌鸦前面,穿着紫袍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百官缄默。那些头颅垂得更低了,将要遮掩进衣襟。 盛尧的身体几乎发起抖来。 是他。谢相打算亲自为她加冠。 这于礼不合,这是僭越。她匆忙地扫视底下,满朝文武,却无半个人出声。 紫袍的老者走到她面前, “殿下。”谢丞相沉声道。 盛尧小心地抬起头,直直地望上他的眼睛。一边试图放空自己,一边止不住的胡思乱想,若是此刻晕过去,这冠礼是不是就能停下了?若是晕得再巧些,一头磕死在铜鼎上,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 念头初生,那顶轻飘飘的缁布冠就落下,停在她的发髻上面。 “始加冠,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声音像是发自遥远的天边。可她谈不上什么志向,若有的话,只能是这江山。但这江山,姓盛,也姓谢,大约很快,就只姓谢了。 二加皮弁,三加爵弁。 一顶比一顶华丽,一顶比一顶沉重。当最后一顶缀着玉旒的冕冠覆压下来时,一串玉珠,再一串玉珠,排连累坠,五色缤纷,又重又晃,盛尧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将要被压断了。 终于被她煎熬到了礼成,宾醴冠者。 谢相亲自为她祝醴酒,贺她“终成人”。 盛尧从栅栏般的珠串中间,艰难地窥视,接过那盏醴酒。手抖得厉害,洒出几滴,落在冕服上,也不好去掩,只得当作没有看见。 就在她准备一饮而尽,结束这场酷刑时—— 哐的一声巨响,太庙外一阵喧哗,殿门忽然被人撞开。 百官哗然,齐齐回头。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长史,发冠歪斜,踉跄着闯入,身后甲士追之不及。 盛尧的心几乎停跳,绝望里如野草般生出一点火苗。 是来……救她的吗? 在这死气沉沉、人人噤声的太庙里,在这场荒唐的冠礼上,终于有了一个人,一个敢于冲撞这一切的人! 多年幽居,她也曾在梦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忠臣义士破门而入,揭穿权臣的阴谋,将真正的皇族扶上正轨。 她望着那名长史,胸腔里一阵狂跳。 “拦住他!”傍边内侍厉声大喝。 甲士扑了上去,那长史被人抓住,左右一挣,拼尽气力,朝着高台上的谢相与百官高声斥骂: “谢巡!你挟持幼主,专擅国政,如今悖逆人伦,欺天罔上!” 就是这样!盛尧紧紧攥住酒盏。几乎要站起身,几乎要落下泪。火苗在她心中轰地燃起,烧得她暖了许多。 然而,那长史一指天,又一指盛尧,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让满朝公卿,天下百姓,拜一个女人为君!你可知罪!” 百官一阵骚动,笏板后,面面相觑。 完了。 他是来杀她的。用天下最锋利的武器——真相。 盛尧低下头,缩一缩身子。耳朵里隐隐作响,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任由上百道目光凌迟。 假扮太子,如此恐惧十年,事到临头,反而有些麻木。 “冲撞丹陛,”谢丞相在她旁边,冷淡地开口。“此獠当诛。” 殿前武士齐齐拔出刀剑,金铁一响,扑向那青衣长史。 长史却不闪不避,仰天大笑,“谢巡,你杀得了我,却堵不住天下人之口!此事,并告于天下诸侯!先帝无嗣,唯有一女!按汝之跋扈,此乃天意!” 催命符。不仅是为盛尧,也是为谢丞相。 挟天子以令诸侯,首先,你得有个“天子”。一个假太子,一个女娃娃,这不光是丑闻,更是动摇权柄的根基。 天下诸侯得了这个借口,便能名正言顺地起兵,讨国贼,清君侧,甚至……问鼎天下。 盛尧打了个寒噤,她终于明白,王长史不是来救她的,他是抱着和她、和谢丞相、和这个垂危的朝廷同归于尽的决心来的。 刀剑已经架在了王长史的脖子上,他却毫无惧色,目光灼灼地盯着盛尧,将手朝天一拱: “臣,王征,愧对先帝托付,今日以死明志!试问天下忠义之士,安能坐视乾坤倒悬,阴阳逆位!” 言罢,居然被他挣脱,拼尽全力朝丹陛前的铜鼎撞去!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三代老臣,就这么当着满朝公卿,血溅太庙,慷慨赴死。 血,红色的血,混着些粘稠的,她不愿意去想的东西,从鼎下侵染。 盛尧心里一阵干呕,她想,她马上就要步王长史的后尘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穿着这身要命的衣服。 死寂。死一样的寂静。 原来这就是亡国的感觉。 不是在战场上兵败城破,不是在史书里的一笔带过,而是她坐在这里,动弹不得,俯视着自己的命运分崩离析。 忽然满朝窃窃私语,在这片混乱之中,唯一镇定的,只有谢巡。 谢丞相缓缓转过身,什么都没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盛尧被他看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殿下,”他开口,向着盛尧一揖,“为证清白,请吧。” 盛尧僵硬地抬起头,透过冕冠的玉旒,看到谢丞相的袍带。 “……谢相。”说话也有些抖索。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似乎居然要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自证其身。 何等的羞辱,何等的残忍。 盛尧眼前发黑,手脚冰凉,想反抗,想尖叫,可喉咙像是被堵塞,咳了一下,却出不了声。偷眼扫过底下那些曾经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或垂首,或侧目,或冷漠,无一人为她说话。 “殿下。”谢丞相又是一揖,“须让老臣亲自动手么?” 不。 她死,也要死得有最后一点尊严。 盛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使她尚还存下的力气,抬起双手,抓住了那繁复华美的冕服衣襟。 嚓。 礼服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了内里层层白布紧紧缠裹的胸口。是不自然的曲线,昭告这个最荒谬的真相。 太庙之内,毫无人声。 盛尧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魂魄被高高悬挂在上空,冷冷地看着底下那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自己。 她胡乱想,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只是……很冷。 忽然百官骚动。 盛尧牙齿打战,她试图看着谢相,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哀求。又低下头,闭上眼。这层伪装被撕破,连做傀儡的资格都没有了。将会立刻死去,比那名长史更屈辱,更无谓。 良久,她等来的,却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盛尧睁开眼,只见谢丞相盯着她暴露的裹布,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 老者转过身,面对着陛下百官,悠悠道, “先帝无子,唯有一女。天命在盛,故降此兆。”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老臣以手加额,冷冷的扫过她一眼,使他惯常的平稳声调说道: “幸有公主扮作太子,以承大统,阴阳合德,上应天意。这,岂不是天下巧事?” 盛尧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意想不到自己居然还能活着。但却根本不晓得这位老谋深算的权相,口中提的天意,阴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而这天意的寒风,自巍峨的太庙吹起,卷过覆雪的宫墙,穿过都城寂静的街巷,最终,绸缪地打着旋儿,吹进了丞相府最深处温暖如春的院落。 那里,有人正将自己当成一块懒散的冬日烤饼,在谢府的炭火熏笼上,慢悠悠地烘着。 青年闲闲地打了个哈欠,又使衣服裹一裹熏笼,将整个身子都伏了上去,暖洋洋地,犯起瞌睡。 老师老师,孩子开局掉马,人又怂怂的,也能当皇帝吗(可以的朋友可以的[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亡国之君? 第2章 这傻子皇后 这场荒唐的冠礼,最终草草收场。王长史的尸身被拖走,太庙外的白玉阶留了一道血痕,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她还活着。 朔风再一次灌入肺腑,冷得刺骨,好歹总算冲淡了太庙里的血腥与檀香味。 盛尧不仅活着,还被恭敬地请上了一架太子规制的步辇。由八个内侍抬起,前后皆有黄门与宫人随侍。 步辇本应该抬得四平八稳,训练有素,但现今却有些摇晃。显然抬辇的黄门个个胆战心惊,只恨自己被遣来,跟随这位身份陡然变得微妙无比的“殿下”。宫女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低眉顺眼,却又忍不住使些余光,偷偷地打量她。 为首的老黄门令随在辇侧,躬着身,想问一句“回东宫么”,话到嘴边却打了结,变成了:“殿……殿下……回……回寝宫?” 一个“殿下”的称呼,他叫得磕磕巴巴,冷汗顺着额角的皱纹就下来了。 是啊,该叫什么呢? 太子殿下?可她是个女的。 公主殿下?可谢丞相刚刚才说,她是“上应天意”的储君。 那便是……皇太女殿下? 这个称呼太过惊世骇俗,谁也不敢第一个宣之于口。于是所有人,从抬着步辇的内侍到旁边随侍的宫女,都低眉耷耳,恨不得把自己缩作一团。 盛尧头晕脑胀地靠在辇中,头顶的冕冠还没摘下,视物都隔着一层摇晃的珠串。 她晃得头晕。胸口缠裹的白布本就勒得她喘不过气,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也想不明白,谢丞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道挟持一个女娃娃,比挟持一个假太子更好听、更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诸侯?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盛尧决定暂时不想了。当了十年假太子,她学到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想不通权臣要做什么的时候,就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殿……殿下?”老黄门令见她久不作声,又斗着胆子问了一遍,声音抖得加倍厉害,“可要回东宫?” 东宫。 那是她名义上的居所,是整个皇宫里最众目睽睽的牢笼。如今冒牌货的身份都揭穿了,还回去做什么?回去继续当个笑话吗? 不。 盛尧回过神,隔着摇晃的玉旒,扫视周围皱巴巴的宫人。 她什么也没说,心一横,牙一咬,扶着辇车的边缘,就从那离地不过两尺高的步辇上跳了下来。 太过突然,惊得众人皆“啊”了一声,黄门令吓得魂飞魄散,跪扑到面前,“殿下!殿下当心!” “护驾!”“快护驾!” 皱着的宫人们一下展开,周围的内侍宫女顿时乱作一团。 盛尧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被衣服拌倒。头上的冕冠一抖,几串玉珠啪地甩上她的脸。 “哎哟!”她吃痛,伸手将那顶要命的帽子胡乱抓下来,扔在地下。这帽子华丽,却不太结实,垂旒摔得七零八落,玉珠滚得满地都是,又有一堆人闹哄哄地去捡。 也好,省事了。 她头也不回,抱起繁复的袍角,也没管什么仪态,朝着记忆中别苑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殿下!殿下慢些!”黄门令在后面急得跳脚,带着人慌忙追赶。 盛尧才不理他们。她对去别苑的偏僻小路熟得很,这是十年幽居生涯里唯一的乐趣。她越跑越顺,在宫宇间飞快地穿行,将那些惊呼和混乱甩在身后。 于是,皇宫大道上出现了极为奇特的一幕:一个身穿太子冕服的“少女”,正抱着衣裾在前面快步疾奔,身后跟着一大帮子瑟瑟缩缩的内侍宫人,好似一群被吓坏了的鹌鹑。 冕服的衣角在薄薄雪地上拖出痕迹,盛尧却毫不在意。只想尽快摆脱这身行头,找个地方把自己埋着。 终于,那座熟悉的、甚至有些破败的院门出现在眼前。 盛尧几乎是冲了进去,一把推开自己寝殿的门,身后的宫人都被她关在门外。 她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扒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冕服。她粗暴地扯掉衣带,将外袍、中衣一件件剥落,最后只剩下紧紧缠在胸前的裹布和单薄的里衣。 一狠心,将裹布也解下,使出吃奶的劲儿,朝后一扔,掷得远远的。 自由了。 盛尧长长地舒口气,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转来。 她踢掉袜履,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几步赶到床榻边,一头栽上去,将脸埋进柔软的被褥。 盛天子,盛太子,盛公主。 盛尧终于缩进了熟悉的乌龟壳里,胡思乱想。此时又累又饿,纵然天塌下来,也得让她先睡一觉。如果醒来时还没被人杀害,才算是谢相小小放过她一马。活得一天算一天,母亲诚不我欺。 因此到了夜晚,盛尧才自醒转,摸摸脖子,脑袋还好端端地在上面。松一口气,盯着头上的承尘,却仍旧迷迷糊糊地琢磨。 她应该是被饿醒的。 为保冠礼不出差错,此日腹中空空,提醒她从昨夜到今晚,除了那盏没喝完的醴酒,几乎米水未进。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交谈,想必宫人还守着。盛尧坐起身,里衣被冷汗浸得冰凉,紧贴在背上。她打了个哆嗦,将被子裹紧些。 “阴阳合德,上应天意。” 挟持她承继大统,怎么都合不上“德”,怎么都应不了“天意”。除非……除非谢巡想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 盛尧揉了揉太阳穴。权臣的心思,如渊似海,她一个小小的傀儡,实在难以揣度。 盛尧想不明白。她在这深宫别苑里被幽禁了十年,见过最“大”的公卿,就是她的太傅。对于诡谲人心,她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太傅那张忧国忧民又愤世嫉俗的嘴。 老太傅六世簪缨,性情古板,最是瞧不上谢氏这等靠兵事上位的权臣,生平爱好,便是与谢巡作对。虽然名为太傅,但教人除了实权,这作对显然也不太成功。好在至少是国中名士,朝野敬重,因此被丢进别苑,权且当一当她这个幽居太子的教习先生。 自然而然,这教习常常包括了对谢丞相的“每日一骂”,日日以“国贼”为始,以“权奸”作结。 盛尧便从他那些牢骚怪话里,试图拼凑出外界的模样。 有时骂得多了,理所应当的殃及谢氏满门,骂完了老的,顺势就轮到了小的。 这日太傅给她讲《春秋》,周郑交质,郑伯克段于鄢。讲到一半,忽然吹胡子瞪眼地道:“那谢家也无一不是豺狼!老大鲁钝,老二贪婪,老三阴狠,没一个好东西!将来继承权柄,怕不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 谢丞相有四子,这是盛尧晓得的。前三子皆随父征战,早早便在军中历练,个个手握兵权,是谢氏权势的爪牙。盛尧素日听得耳朵起茧,都快能背出他们各自的劣迹。 因此盛尧便乖巧地坐在一旁,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给谢家三兄弟画上三个凶神恶煞的小人像。 但还少上一个,她小声地问:“谢相不是有四位公子吗?” 提到这第四位,老太傅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像是鄙夷,又显是不甘,哼了一声。 “哦,你说谢琚啊。” “不过是仗着几分小聪明,哗众取宠罢了。” 盛尧停下磨墨。能让太傅不直接开骂“竖子”,那想必是相当聪明了。 “谢家老四……”太傅捻着胡须,表情复杂,“其母不过一介舞姬,狐媚惑主,生下的儿子也好不到哪去。被无知文人吹捧,当真可笑!” 盛尧眨了眨眼。 老太傅这人,骂人和作学问一样,是极有章法的。骂谢家前三子,言辞是“莽夫”“犬子”“爪牙”,简单粗暴,直指垓心。 可骂到这第四子谢琚,用的却是“小聪明”,还须得拉上“无知文人”做陪。 恐怕——盛尧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才华横溢,文采斐然,都城名士都对他赞不绝口,给那个代表谢琚的小人像上,塞了一卷竹简。 太傅见她不语,以为她不信,将手中《春秋》一抖,又补道:“小小年纪,便敢大言‘经义乃死学,谋略是活法’。既尔生于国贼之家,自家兄弟,纵马推演,便是三战三捷又有何用?狂悖!何其狂悖!不知天高地厚!” 这可有点麻烦,盛尧寻思:谢家老四不仅文采好,还精通兵法谋略。于是她又给那个小人像手里,添上一支羽扇。 太傅越说越气,一拍案几:“还有那张脸!人道是与其母如出一辙,一副惑乱君心的妖媚相!此子若入朝,必是第二个董贤、邓通!无疑了!” 盛……盛尧心思里的笔尖也抖了两下。 董贤、邓通是谁,她还是知道的。总之是些媚上惑主的……男,男宠? 好似把她也骂了进去。于是她迟疑地,在那个抱着羽扇、手拿竹简的小人像脸上,画出一朵娇艳的小花。 ……应该是,长得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一个才高八斗、深谙兵法、且容貌极美的权臣之子。盛尧看着自己画出的小人像,浑身发憷,打了个寒噤。 太可怕了! 那几日,盛尧总是不由自主地记起这个素未谋面的谢琚。她一边忌惮,一边想,这样的少年郎,会是什么样子?大概是……如松如柏,清冷孤高,谈笑间便可定国安邦罢? 然而,就在她对这谢四公子,忌惮上没有几天,老太傅却红光满面、步履生风地进了别苑。 “殿下!殿下!大喜事啊!”老头儿抬腿进门,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报应!真是报应!” 盛尧茫然地看着他,“太傅何事如此高兴?” “大快人心事!”老太傅坐下来,得意洋洋地卖关子,“殿下猜猜,谢家如何了?” 盛尧有点犹豫,想不到是出了什么意外。难道是谢相暴毙了?那确实是天大的喜事。 “他们号称美玉琼琚的老四,谢琚,疯了!”太傅分明不指望她答话,一拍大腿。 “疯了?”盛尧一整个愣住,那个她想象中如话本子一般的人物,碎了?有点庆幸,但也莫名其妙。 “可不是疯了!”太傅喜道,“听闻是他那美人娘亲病逝,他受不住打击,悲伤过度,伤了心智!变得傻了!” 盛尧还不及反应,老太傅的幸灾乐祸,便转做哈哈大笑,“谢氏府中还要遮掩,好巧不巧,那国贼遍请名士,考校诸子!” 老头儿啧了两声,袖子一拂,续道, “我见谢贼当日问及长子,志向何在?曰‘愿为良将,开疆拓土’;问及次子,曰‘愿为循吏,安抚万民’;问到三子,曰‘愿承父志,辅佐君王’。呵,一通鬼话!待到这位四公子,殿下你猜,他说了什么?” 盛尧摇了摇头。 老头儿像是也被气乐了:“他说,‘谢琚立志,要当皇后’!” 盛尧吃了一惊。 太傅望着她的样子,只笑得前仰后合,胡子都将将要吹了起来。 “皇后!一个大男人,竟说要主中宫!传遍都内,成了天下第一的笑话!谢巡那张老脸,这下可丢得罄尽!谁人不知,谢丞相家里,养着一个一心想当皇后的傻儿子!天道好还!天道好还呐!” 盛尧听着,心里那点惋惜和忌惮,也被这荒诞离奇的转折冲得没了踪影。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曾经的天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但……好像又有点好笑。 看着老太傅几年来头一次这么真情实感地高兴,盛尧也笑了。想着这位谢四公子,也算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报效”了朝中这些被他爹压得喘不过气的公卿们。 似乎打那以后,谢家四郎就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而她,也再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谢家也算是有了一桩洗不掉的丑事,”此后只有太傅每每赞叹似的说起,不禁喜笑颜开,偶尔惋惜一番,“可惜了,疯得还不够彻底,若是能提刀把他爹砍了,那才叫大快人心!” …… 洗不掉的丑事。 盛尧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呆呆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一个死去的太子哥哥。 一个女儿身的“太子殿下”。 一个疯了的、立志要当皇后的丞相之子。 还有谢巡在太庙里说的那句——“阴阳合德,上应天意”。 当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被串联在一起时,一个荒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大致浮现在她眼前。 她正想着,殿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先前那个老黄门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丞……丞相,殿下她……她受了惊吓,正在里头歇息。” 谢巡?!他怎么来了! 盛尧心头一紧,慌忙从榻上跳下,胡乱地想找件外衣披上。可那些冕服都被她丢得远了,此刻唯一能蔽体的,只有单薄的里衣。 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 身着紫袍的谢丞相,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目光朝满地狼藉的衣物一扫,不言不语,最终,看向这个只穿着单衣、赤着双足、惊慌失措地站在榻边的少女。 没有半分温情,只有冷漠。 边上的老黄门令立刻朝她躬身,战战兢兢地道:“丞相送来了新的衣物和晚膳,请殿下……请皇太女殿下更衣用膳。” 皇太女。 这三个字终于从别人口中说了出来,压得盛尧心口一跳。 她转过头,看向宫女捧着的托盘。那上面倒不是太子的服章,可也不是公主的衫裙,是一套形制极为奇特的礼服。玄色为底,赤色镶边,前所未有,古里古怪。 皇太女。这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新囚笼,比太子冕服更加贴身,也更加牢固。 “换上。”谢巡没有多言,只朝托盘微一颔首,语调平稳,“收拾一下,随老臣去见一个人。” 引用备注: 周郑交质:周天子和郑庄公互换人质,周天子权威正式崩塌,诸侯与天子关系由君臣变为平等,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春秋乱世开启。 郑伯克段于鄢:君臣、兄弟相争经典案例。 董贤、邓通:董贤是汉哀帝的男宠,邓通是汉文帝的宠臣,两人均因容貌出众受帝王宠爱,权势显赫,招致祸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这傻子皇后 第3章 有多好看 盛尧一动不动。 她狠一狠心,迎上谢巡的目光。是十年来为数不多的机会,去直视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谢相深夜带我更衣,是要去往何处?” 哪怕是做傀儡,也须晓得自己将被摆在哪个台子上。这是她幽居十年,从史书的字里行间里学到的,最卑微的生存之道。 谢巡点点头,似乎没想到这个一直被幽禁的少女,在经历了今日的惊变后,还能有胆量质问他。 但也不曾回答,只是道:“殿下穿上便知。” 这便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盛尧很是发愁。 待到一切收拾停当,殿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雪停了。 夜空被这冬日初雪映得通透而匀称,稀稀落落地点着寒星。一轮明月高悬,地上的积雪也被照得单薄。 盛尧裹紧了身上那件古怪的衣服,跟在谢巡身后,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小声音。 真是要命。盛尧在心里嘀咕。她现在手脚还是软的,晚膳也没吃上几口,就被这位权相从别苑里提溜了出来。 也就如此让两个面无表情的宫女半强迫地“伺候”着,塞进了这所谓的皇太女服制。衣料沉甸,裁剪合体,长袖束腰,兼具威严与莫名其妙的诡谲。 这身衣服穿去跳大神,大约是很合适的。 她眼疾手快,在宫女整理腰带的间隙,飞速地从案上抓了两块还热着的芙蓉糕,趁人不备,塞进宽大的襟袖里。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盛尧寻思找个机会,吃它两口。就算下一刻就要被谢相加害,自己也得做个饱死鬼。这两块糕点,恐怕是她此刻身家性命之外,唯一的私产了。 揣着这点小小的、甜糯的秘密,少女的心里头,居然踏实了不少。 夜已深沉,宫道两旁灯笼摇曳,昏黄的光晕照出些长长短短的影子。冷风包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这一路,她被谢巡带着,沉默地穿过一道道宫门。他走在前面,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老态, “殿下,请。”她出着神,老权臣在她身前一揖。 盛尧抬头看去,他们停下的地方是宫城最外围的一处偏门。这里靠近禁军值守的营房,夜里除了换防的兵士,再无人经过。 她拢了拢衣袖,悄悄捏捏那两块糕,凉透了,但提醒自己它们还在。 宫门边上的楼阁,两侧飞檐高高摞起,一个,又是一个,下面悬着宫灯,显得翘角又细又长,宛如人的手指,在这积雪映照之下,曲张着抓向夜空。 谢巡没有走远,只是负手立于门前的空地,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似乎确实在等什么人。 盛尧也只好停下,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拢在袖里,心里默默地数着自己还能扛多久不被冻僵。 “冷么?”冷不丁的,身旁的谢巡问她。 盛尧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冷,是被吓的。她赶紧低头回道,“还好。” “唔。”谢巡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气氛又陷入了沉寂。和这位权相待在一起,大约比跪在太庙里还折磨人。她悄悄抬眼,用余光打量这苍老的权臣。面容历经风霜,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鬓角已然花白。 “殿下可知,老臣为何要留着你?”谢巡忽然又问她。 来了,正题来了。虽然能猜个七七八八,但此时哪里能够回答?答得对了,聪明得讨人嫌。答得错了,蠢笨得惹人厌。因此她垂下头,熟练地嗫声说:“不知。” 谢巡仰首,缓缓道,“左右皆是一样。”这语气坦荡得让人心惊,居然就与她分说,“大行皇帝既然无嗣。诸侯自必拥立各家宗室子弟,如繁昌王,津阳公之流,无异于将这江山拱手让与旁人。老臣戎马半生,打下的基业,岂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盛尧听得心惊肉跳,话里的不臣之心,简直是毫不遮掩。 她咬着唇,不敢接话。 “扶立幼主,总有长大的一天。”谢巡转过头,望向那一个个爪子似翘着的飞檐,“四方诸侯,个个狼子野心,却会像苍蝇一样围上老夫,唤他‘亲政’,要他‘收权’。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场兵祸。” 盛尧的后槽牙都将要咬碎了。 谢巡不是世家大族,他是庶流出身,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权柄,兵马是他的依仗。礼法、宗族、传统,在他眼里,是用来束缚别人的。 盛尧心里揣摸。目下谢丞相已年逾六十,手里没有别的宗室子弟。谢氏三子后继复杂,大约是要在自个死前,倒行逆施这一把,打起仗来,毕其功于一役。 而一个男性傀儡,背后自当有“祖宗之法”和士大夫们的支持。 但她,一个女人,一个从礼法上根本不可能继承大统的女人,恐怕是最安全、最易于掌控的傀儡。因为她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谢氏的赋予。她没有根基,没有退路,只能依附于他。 盛尧打了个寒噤,既为谢巡的自负冷酷,也为自己这条小命的价值。 “所以……”她小声地开口,试探着,“丞相今日在太庙所言……” “那便是殿下今后要记住的,唯一的天命。” 这位权臣盯着她,迫近一步,双目灼灼,慢条斯理地与她说道:“殿下与先太子,本是龙凤双胎,一体而生,阴阳两存,乃上天降瑞。此后真龙太子应天劫而去,是将毕生气运,尽数留给了同胞而生的鸾凤。” 盛尧惊得嘴巴都微微张开。 他要这般圆上她女儿身的身份,还将哥哥的早夭,从一桩皇室秘辛,变成“天命所归”。是谢丞相铁了心,居然要将她父亲这傀儡似的生涯,给她作成一门祖传的手艺? 盛尧不意外,却很是震惊,她知道答案了。但她,一个冒牌货,摇身一变成了天命玄女。而可怜的哥哥,成了她上位的垫脚石兼护身符。如此一来,她承继大统,是顺理成章,是哥哥用性命为她铺就的登天之路。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所以……谢相带我来此,是为了……” 谢丞相点点头,捻一捻须,只是道:“等着。” 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更僭越的说法吗? 谢巡将目光投向宫门外,驰道的尽头。 盛尧的心突地坠落。 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立志要当皇后的谢家四郎。那个被太傅当成笑话讲了无数遍的痴儿。 拢在袖中的手,难堪地攥紧。 那两块芙蓉糕,在她紧张的指力下,先是微微变形,忽然手中一空,终于被捏得粉碎。糖霜和碎屑沾了满手,隔着衣料,传来一点点可怜的、甜腻腻的香气。 完了,她唯一的私产,就这么没了。 盛尧心里一阵悲凉,手上的力道却不松。她死死地攥着那团糕点碎渣,仿佛这样就能攥住一点安宁。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冷风灌入衣领,盛尧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冻得僵了。 就在快要撑不住时,远处的黑暗里,终于传来车轮滚动的轧轧声音。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数名持灯侍从的簇拥下,由远及近,缓缓停在了门前。 车门打开,一只手从车内探出,撩起车帘。手指修长,洁白如玉,火光映照,宛如晴夜积下的薄雪。 接着,一道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 那人身着茜色长袍,颜色是最秾丽的桃花,广袖长带,在夜风中飘摇。外头抱着雪白的狐裘,衬着乌黑的发,恍若夜色里卧了半弯明月。 这般风采,即便隔着如此远,也足以凌去周遭的一切。 太傅口中那个“妖媚相”的谢四公子,那个立志要当皇后的痴美人,就活生生地,从她那可笑的小人像里走了出来。 似此泼天的艳色,本该显得俗气,却教那张脸压得服服帖帖。老太傅说得没错,这确是一张足以“惑乱媚上”的夭丽面容。只是眼睛里,没有盛尧想象的清冷孤高,反而带着点迷茫,空空落落。 这就是谢琚。 他下了车,似乎有些不满这寒冷的天气,皱了皱眉,目光在宫门口扫了一圈,先是落在他父亲谢巡身上,而后,直直地钉向了盛尧,少些茫然,显得意外地寒冷锐气。 青年半仰着头,使眼睛向下睨着她,恶狠狠地盯了半晌,简直恨不得将她刺得前后贯通。又四面看看众人,一振袖,迈步便往前走。茜衣白裘,仪容似玉,他快步而行,风袂上下,好似有桃花表里生殊色,明月为之一浮沉。 ……可这桃花卧月般的人物,正怒气冲冲地向她逼近? 盛尧哪里见过这样的相貌,晃得眼睛都花了一花,赶忙后退两步,后背一凉,抵上宫墙。眼睁睁地看着他气势汹汹地迫了过来,脸上满是被惊扰般的怒火。 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因此紧张地将捏着糕点渣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着急忙慌地抵在前头,拦上一拦。 然而,就在谢琚怒不可遏地冲到她面前,只差一步之遥时,却突地顿住。 满身的怒气,忽尔失了所在。他侧一侧头,深吸一口气,毫不客气地上下将她打量一遍,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随后,青年偏过身子,目光绕向盛尧那只藏在身后的手。 “你,”他开口,声音轻和,却好似刚睡醒般悠长,“藏了什么好吃的?” 盛尧整个人都懵住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没有”?可她手心都是渣子,瞒不过去。说“有”?难道要把这团被自己捏成碎渣的芙蓉糕送给丞相的傻儿子吗? 见她踌躇不答,谢琚像是失了耐心,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很温暖,力气却大得惊人。盛尧没来及反应,沾满了糕点碎屑的手就被他从身后拽了出来,拉在眼前。 真是狼狈。 羞愤欲死,脸上通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琚低着头,认真端详她掌心那粉碎的糕点“残骸”,凑近闻了闻。 “……甜的。”他断言,忽地抬起头,冲着呆若木鸡的盛尧,灿然一笑。 夜风扬扬,吹起他的衣裾,吹起些香甜的碎屑,白裘的温暖茸毛将她包绕,恰似罗织明月,熨展桃花,在四下寒风之中,悠长缓慢地围裹而来。 还没来得及从这笑容里回过神,就感觉手心一热。 一道温暖湿润的触感,轻轻流淌过掌心。 居然是被人舔了一下。 她吓得不行,低头看去—— 这桃花似的美丽青年,俯下身,伸出舌尖,将她掌心的芙蓉糕碎渣,一点一点,舐了几回。 盛尧的脑子一片空白,深吸了两口气,张大嘴,看着他。 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指尖,带着芙蓉糕的甜香。这一种万分冒犯、极度亲昵的姿态,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从脸颊烧到耳根。 “皇,皇后?” 这……这是什么旷世绝俗的傻子! 待到最后一丝甜意也被卷走,谢琚才直起身,眸子一抬,将手指在唇角捻过,瞧着面前这个从脸到脖子都红透了的“皇太女”, “对,我就是你那柔弱的皇后。” 青年抬起衣袖,将盛尧一拽,几乎是掩在她的耳边,咬牙切齿,忿恨地道: “……记得要娇养我。” 这距离太近,呼吸相贴,盛尧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吓得一缩,手就挣了挣。 她缩得太远,太坚决,搞得谢琚反倒怔住了。 本来今天气得发疯来着,正是要将这荒唐的局面搅个天翻地覆,此时忽然打消了许多。 还真是个女孩儿啊,他犹犹豫豫地想。 自己好像吓着她了。 第4章 谶纬这玩意 谢琚此人,脾气不好,性格也加倍差。 都中曾流行过一阵清谈玄学,名士相聚,品题人物。说白了,就是一群吃饱了撑的文人,对着人家的样貌仪态评头论足,再引几句经,便能断言此人日后的成就高低。 譬如谁人“濯濯如春月柳”,谁人“肃肃如松下风”,这个“皎若玉树”,那个“经世之才”,传来传去,都成了金科玉律。 谢琚就曾听人如此评过自己那位二哥:“胸有丘壑,目藏山海。” 回去之后,他笑得盘在榻上打滚。 谢琚自己年少时,也曾被这帮人围着,但本性竟然就没人看得出来。大约是觉得,生了这么一张脸,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他“莹然自丽”,赞他“风姿特出”,各家月旦评,无外乎一句“美玉琼琚,吾不如也”。 美玉琼琚?每每听闻,谢琚都在心里冷笑一声。 真把他们扔到他爹的军帐里,见识一番什么叫人头滚滚,怕不是再也说不出半句风雅话。 他父亲谢巡是百战功成的权臣,哥哥们是镇守一方的武将,一家子都是铁血杀伐的料。到了他这里,随了母亲,生得了个绝代美人的好长相,又显得比三个哥哥聪明些。 于是人人都说,谢家出了个文武双全的麒麟儿,将来必定要青出于蓝。 不过如此。一群眼瞎的蠢货罢了。 他自小便晓得,自己那三个哥哥,老大能用,但成不了大器;老二是把好用的刀,却也容易割伤自己的手;老三颇有乃父之风,却是最容不下他这个弟弟的。 父亲百年之后,这三人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而他这个所谓“才华横溢”,又无母族的四子,定是第一个要被铲除的眼中钉。 谢琚摸摸自己的脸。自思是吃不了沙场征伐、朝堂倾轧那个苦的。三分怕疼,七分怕累,十分怕死。 因此深谋远虑,他疯了。 兵法有云,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者,形之君。无端者,事之本。 谢琚从虚空里编了个要做皇后的话术出来,这筹划足够猎奇,足够诡异,足够招人讪笑。又因母亲新丧,添了几分“伤心过度,心智失常”的可信。 毕竟,一个权臣的儿子,不说匡扶社稷,不说建功立业,偏偏要去和后宫的女人抢饭碗,这脑子得是坏到了什么地步? 大哥还则罢了,性子鲁直,信了八分。二哥三哥对他这突然变傻,很是有些疑虑在。只因历朝历代,装疯卖傻,自污以图后计的,也十足不少。 好在谢琚不一样。他真的没有什么后计,对这天下兵权也毫无兴趣。 正所谓藏形于无,游心于虚。似这般心里空空,自然计出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 因此他便认认真真地,做了个真诚的傻子。几年里头,安稳打发了多少次性命攸关的试探,甚至连他那多疑的父亲,也渐渐信了。谢琚对此十分满意。 不出意外,这样便能顺顺利利地,拖到父相过世。到那个时候,三个哥哥就算打起战来,怕是也早已忘了他这个傻弟弟。自己便能舒舒服服地做他的富家蠢公子,以后乐得逍遥。 多么完美,多么省心。 他筹策得天衣无缝。 直到今天午后,他爹把他从暖烘烘的熏笼上拎起来,告诉他:太子死了,现在的太子是个公主,你,谢琚,准备一下,去做她的皇后。 一句话,把谢琚的瞌睡虫全炸飞了。 他这才知道,那个当了十年太子的盛尧,是个女的。 …… 怎么就能是个女的?! 她怎么就敢是个女的?! 谢四公子那个当皇后的志向,是他的盾牌,是他用来隔绝所有政治联姻、权力纷争的幌子!一个男人想当皇后,何其荒谬!天下谁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想当皇后的疯子?谁又会把兵权交给一个想母仪天下的傻子? 可现在,他爹,他亲爹,居然真的给他找来了一个未来“皇帝”!还是个女皇帝! 一个女人扮太子?谢琚当时就气笑了,这是他听过最傻的谋略。哪个蠢货想出来的馊主意?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宫中内侍宫女那么多,一个不慎,走漏风声,就是欺君罔上的弥天大罪!到时候,怕是死得比谁都快! 平日沐浴更衣怎么办?癸水来了怎么办?将来大婚怎么办?生不出孩子又怎么办?随便哪一环出了岔子,都是个死。 谢琚被这些蠢人气得发抖,半个白天都没睡——他白天是要睡觉的。一路被塞进马车,还气得窝在车里咬手指。委实想不通,自己的策略,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天大的纰漏? ……谶纬这玩意。 恨他爹,恨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太子,甚至恨上了自己的乌鸦嘴。 这事儿实在是太蠢,太匪夷所思,因此他下车的时候也差点没能忍住发作。最后决定趁着父亲和随扈都在,这个新出炉的皇太女不能公然拿他怎么样,顺势闹上一场,狠狠地报复一下,顺便试探这小皇女的底线,当然了,把事情搅黄最好。 他倒要看看,能假扮太子十年的,是个怎样的人物。想必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却没想到……她真就是个女孩儿! 这本是故意为之的冒犯。若对方是个心机深沉的政治傀儡,此刻要么是冷面含煞,要么是虚与委蛇。可她好似却只是害怕,眼睛里分明显得是“你是哪里来的疯子快离我远点”。 一个被吓坏了的,手足无措的小姑娘。舔了手心会从脸红到脖子根。 确实,他忘了,一个在幽禁中长大的女孩,能有多少心机城府? 眼看着这小皇女慌了,谢琚也慌了。 这种人,怎么能当皇太女? 这般轻易就被吓住,将来如何与虎狼般的诸侯周旋?她能在群狼环伺下活过三天吗? 她要是死了,当然也养不活自己,那他这个绑在一根绳上的“皇后”,还能有好下场? 谢琚两眼一黑,觉得自己安逸闲散的前路,已是十分艰险。 * 此时谢琚甚至可以想见,自己往后不仅当不成逍遥公子,还得被迫与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像傀儡的丫头绑在一起,应付他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哥哥,和天下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 想到这里,方才那点报复的快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他看着盛尧,盛尧也正自战战兢兢地,仰头看他。 四目相对。一个仓惶惊恐,一个悲愤欲绝。 “……” “……” 悲愤欲绝的谢琚先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捺下些怒火,又打点起些茫然的神态,侧过头,朝她边上抵了抵,小声地与她抱怨: “你好小气,糕点都不曾与我吃。” 盛尧哪里晓得他心思里头这些血雨惊风,教青年这温柔的语声弄得一愣,摊开被他舔过的手,掌心空空如也,只有一点点甜腻的触感。 “……没了。”她也小声地回答。 就在这古怪的僵持中,一直沉默旁观的谢巡终于说了话。 “琚儿。”谢琚转过头。 “不得对殿下无礼。”谢巡冷淡地道,目光却转向盛尧,行了一礼,“殿下受惊了。” 盛尧赶紧摇头,将那只被舔过的手又藏回袖子里。 “殿下久居别苑,想必孤单。”谢巡顿道,“我这痴儿,虽心智不全,倒也纯良。往后,便让他住进别苑,伴驾左右,也好为殿下解解闷。” 盛尧惊得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巡。 住……住进别苑? 和这个……这个疯子一起? 别苑是她被幽禁了十年的地方,是她唯一熟悉、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的龟壳。现在,谢巡要把这个疯疯癫癫的漂亮美人,塞进她的龟壳里来? “这于礼不合!”盛尧大声道。 “殿下如今是皇太女,将来的天下之主。殿下说合的,便是礼。”谢巡堵死了她所有的话头,“符应谶纬,别苑并非真正的东宫。” 这话也没错,幽禁她的别苑偏居一侧,不是什么正经宫室。只是旧日宫掖盛时,天子行跸之处,礼法上确实没有那么严苛。 谢巡又揖道:“老臣会为他安排一个太子中庶子的职位,名正言顺地侍奉殿下。” 太子中庶子,那是太子的近臣,掌管太子府内诸事,几乎是形影不离。 盛尧闭上嘴巴。她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老权臣,又看看旁边那个茫然微笑的痴美人,只觉得天又塌了一次。 什么为她解闷,这是派来一个贴身的监视!一个让她时时刻刻都不得安宁的傻子! 而此时此刻,比盛尧更想死的,是谢琚。 他爹说什么?住进别苑?当太子中庶子? 谢琚脸上的茫然差点没绷住。他费尽心机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远离职司,远离倾轧,图一个清净安稳,好吃懒做。 却发作不得,只能按下满心怒火,静静地站在这处,温柔地微笑。白裘风暖,桃衣熏熏,看起来既安闲又美丽。 他既不反应,谢巡对这儿子好似也很满意,老者微微颔首,对身后的内侍道: “今夜便将四公子安置在别苑西厢。” 盛尧绝望了。谢琚也一样。 但此时此刻,毫无办法。 盛尧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谨慎地,试图安抚自己。 这毕竟是个傻子,总比聪明人好对付点儿。 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将旁边这个美丽青年的袖子,拉上一拉。 “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 “你认识我么?” 引用备注: 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孙子兵法虚实篇》) 故曰无形者,形之君也。无端者,事之本也。((战国策齐策》) 是以圣人藏形于无,而游心于虚。(《淮南子兵略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谶纬这玩意 第5章 皇太女和她的鱼 这谢四公子侧一侧头,好似没有听懂她说了什么,只是抿着唇,使他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看着她,平稳地微笑,微笑得盛尧都止不住地羡慕起来。 看起来不至于很傻,最多不太聪明。 长得也太好看了。 仔细想来,谢四公子那“要当皇后”的昏话,现而今是她不得不应的谶纬,是她风雨飘摇的法统的重要部分,盛尧深吸一口气,替自己下了决心,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我们回去了。”她说。 话是朝谢琚说的,却看向谢丞相,点点头。 眼看这桩婚事……不对,这桩“伴驾”之事已成定局,谢巡将她看一看,也不再多留,只对老黄门令吩咐了几句,便转身带着侍从,消失在夜色之中,留下这对古怪的“君臣”。 老谢走了,小谢倒是很顺从,任她拉着,步子迈得不大,正好能与她并齐。 盛尧只好硬着头皮,在内侍宫人的簇拥下往别苑走去。雪地被踩得咯吱作响,两人一路无话。盛尧低着头,只敢看脚下的雪地。 她的龟壳,她住了十年的别苑,就要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漂亮傻子给侵占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而跟在她身后的谢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心里却早已将这荒唐的世道捶得烂了。 他就算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辅佐一位皇太女,那至少也该是一位杀伐果断,性格坚决的储君。哪怕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也好过眼前这个。 那样的人物,即便将来翻脸无情,好歹也能在诸侯环伺之下撑得久一些,让他有时间谋划退路。 绝不会是这种兔子老鼠一样的小姑娘,被人舔一下手心就吓得魂飞魄散,牵着他的指尖都还在微微发抖。 他越想越气,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副茫然无辜的伪装。 盛尧在这冬夜寒风里站了半个时辰,此时冻得发抖,但还是坚持抓着他,感觉到他的手紧了紧,以为走得累了,或是又要发什么疯,只好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 夜色下,这人的脸真是好看得过分,脸颊上似乎都沾了疏落的月光。 “怎么了?”盛尧小声问。 她这一问,倒让谢琚回过神来,眨眨眼。 盛尧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像在哄一个随时会咬人的猫儿狗儿。因此放缓了语气,仰头看他:“我……日后该如何称呼你才合适?” 总不能一直“你你你”地叫吧。 谢琚看着这鸡仔似翘起翅膀的小姑娘,依旧是那副沉默微笑的安静神情,抿一抿唇,不曾说话。 ——如何称呼?按规矩,宗亲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四公子”,如今他领了太子中庶子的职,叫一声“谢中庶子”也是本分。但这个小姑娘胆子太小,想必是不敢的。 若是她胆子再大些,像个真正的储君,或许可以亲近些,叫他一声“四郎”,也还不错,有利于自己日后狐假虎威。 或者……谢琚稍稍沉思,若是她再有魄力些,再……再无法无天一些,声音甜软些,叫他一声“琚哥哥”,倒也不是不行。 盛尧见他半晌不语,只是歪着头看自己,好似什么都听不懂。稍做寻思,果然不能指望一个傻子回答。 她只好转头,问跟在后面的谢家侍从:“他可有表字?” 就中一个较老练些的侍从躬身答道:“回殿下,四公子有字,唤作‘季玉’。” “季玉?”盛尧问。 侍从便即应道:“四公子才行冠礼不久,取字时,心智已然……因此丞相便从简,按伯仲叔季,取了个‘季’字,又因公子名‘琚’,便配了个‘玉’字。” 一番话说得十分含蓄。盛尧却听明白了,言下之意,就是取字时人已经傻了,取得很含糊,没什么讲究,毕竟是个傻子,不必费心。 当下宗族,取字是大事,谢巡显然是已经放弃了这个儿子。 季玉。 盛尧点点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样说起他也没比自己大了两岁,又将他这现状与自己的幽禁生涯相互印证,忽然生出点恻隐。 于是看着谢琚那张惑人的脸,想了想“季玉”这字,心里灵光一闪。 对一个傻子来说,“季玉”这两个字未免太雅,怕是记不住。得给他起个简单好记的。 盛尧让自己脸上露出体贴的微笑,凑近些,放柔声音: “你如今……神智不很清明,怕是记不得许多事了。‘季玉’二字有些拗口,不如我给你换个称呼,好不好?” 谢琚看着她,歪一歪头,似乎在认真听。 盛尧担心折了他的尊严,还是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与他说: “以后,我就叫你‘鲫鱼’,好不好?” “就是一条鱼,”她从他手里抽出手,和他比划,道,“刺多,肉少,胜在鲜活。” 她想,这谢四公子舐她手心的样子,也确实像是个舔舐鱼汤的猫儿。更听说鱼的记性只有短短一瞬,游过一个圈就忘了自己刚才在做什么。这不正好和他现在的状况相似吗? 谢琚心里翻江倒海,无数句骂人的话已经冲到了嘴边。 鲫鱼? 他堂堂谢相四子,被都中名士捧为“美玉琼琚”的谢公子,居然要被叫做一条鱼? 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她怎么敢!谢琚恨不得立刻将这小姑娘按在名士雅集上——这时候名士们又很是权威了——让她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风姿特出,什么叫美玉琼琚。 但迎上小皇太女那双眼睛,所有的怒火都得压回去。现在是个傻子。傻子是不会生气的。 好气哦,可是又只能微笑。 谢琚眼睁睁地看着盛尧使一种“我为你着想”的慈爱目光望着他,伸手拍拍他的手,以示亲近。 于是,在满心要把她按在地上摩擦的滔天怒火中,谢四公子缓缓地,对她绽开一个更加灿烂、也更加温柔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好呀。"他说,言语从齿间轻柔缓慢地碾过,温顺美丽地低下头,“我很喜欢。” 漂亮又和暖,听得盛尧心里一松。 因此她再拍一拍他的手,对他说,“那你就叫我……嗯,‘阿摇’好了。”她想起那摇摇晃晃的步辇,和摇摇晃晃的玉旒,接着道:“摇摇欲坠的摇。” “阿摇。” 这谢四公子轻轻地念道,目光灼灼,只是更加温暖地看着她。 “走吧,鲫鱼,”放下折寿的大名,盛尧心中轻了许多,朝着灯火通明的西厢走去,忽然也明快了不少,“我带你去你的新家。” * 别苑西厢的屋子,比盛尧自己的寝殿还要宽敞些。里头熏笼烧得暖意融融,陈设虽不奢华,却样样精致考究,显然是谢相早就备下的。 盛尧将人送到门口,看着宫人伺候他脱下狐裘,换上家常的袍子,自家屋檐被侵占的不满,总算稍微打发了些。毕竟是客,还是个傻客,总不好太苛待。 她松了口气,转身正要溜回自己屋里,却被身后人轻轻拉住了袖角。 “嗯?”盛尧回头。 “夜里冷,”他温声说,指了指屋里的熏笼,“一起烤火。” 盛尧赶紧摇头:“不了,我……我该歇息了。” “哦。”他应了一声,松开了手,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这过分美丽的脸一旦流露出这种神情,威慑大得吓人,教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愧疚。 盛尧霎时就撇了那些松快的心思,往后退了一步。飞快地道了句“你早些歇息”,便头也不回地跑走。 回到自己那间显得阴冷的寝殿,盛尧才彻底放松下来。她躺在榻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卷。 当心,她告诉自己,毕竟是谢家的人。即使是个漂亮傻子。这张脸,这种无辜又依赖的神态,太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须得要警惕。 *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皇太女意料,谢琚当真闭门不出。 他仿佛彻底忘了那天夜里对她的邀请,也没再来寻过她。据西厢伺候的宫人回报,这位四公子每日的生活,常常是睡着的。醒的时候,就找个最暖和的地方,譬如窗边的软榻,或是熏笼旁的地席,抱着个手炉,一坐就是一下午。 盛尧偷偷去看过一次。隔着窗棂,只见他穿着一身浅色的中衣,长发散在肩头,平和地靠在软榻上,闭着眼睛。午后的冬日暖阳照进来,金黄的光影如同披帛般缀上他的身形,轮廓锐利,眉目浅淡。 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神情安详。 盛尧心想,鲫鱼这个名字,或许还真没起错。他就真的像一条养在暖水里的名贵锦鲤,懒洋洋的,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管享受自己的安逸。 安逸,却也只是表象。 自那日太庙事变之后,她便再未见过谢丞相。可谢相的意志,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别苑之中。 每日清晨,老黄门令都会捧来一堆奏表简章,恭敬地呈到她面前。 盛尧起初还心惊胆战,以为是要她表态。可展开一看,才发现这些都不关乎军国大事,是一封封来自各郡县的“献瑞”表章。 今日是东海紫气升腾,绵延三百里,现五色神龟,背负洛书,上有“女主昌”三字;明日是司州有凤来仪,口衔朱果,跪舞长鸣三日而不去;后日又是扬郡降下甘霖,枯木逢春,有老翁梦见神女,言“天下当归坤元”。 这些谶纬之说编得有鼻子有眼,引经据典,仿佛她盛尧并非一个被临时推上台的假太子,乃是真正天命所归的圣人。 盛尧一卷卷地看过去,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可不是给她看的,只是教她知道。是谢丞相借她的手,发往天下,昭告四方。每一封奏章背后,都是一个明确的表态。呈上贺表,便是承认了她这“皇太女”的身份,归顺了谢氏。 而那些没有声音的地方,才是真正的麻烦所在。 老太傅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痛骂过当今天下的局势,她寻思,至少有两位,此刻怕是正在延请才子,打磨檄文了。 “北有翼州高昂,名为大将军,实为一方之主,手握精兵,素来与谢贼不睦,喂不熟的豺狼!” “西有繁昌王盛衍,辈分偌高,自以为德高望重,振臂一呼,天下士人必将群起响应。似这等人,态度仍然暧昧,可不是心怀鬼胎么!” 盛尧甚至能想象到,此刻的翼州和繁昌,怕是早已调兵遣将,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以“清君侧,诛国贼,下女孽,正天纲”的名义,挥师东进。 而谢巡,也必在准备用兵。 这几日都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何时发难,均有可能。 盛尧将奏表合上,揉揉额角。却也几乎是无计可施,这几日,她反而有些想念西厢房里那条鱼了。至少,一个傻子的心思,总比这波云诡谲的天下大势要好猜得多。 正想着,殿外的宫女禀报,说西厢房那边,四公子累日未曾进食,也不让任何人进去。 盛尧立时慌了。 可别死在她这里!谢巡把儿子塞给她,名为伴驾,实为质子,若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她可担待不起。 盛尧赶紧起身,亲自带着食盒,往西厢房走去。 冬日的暖阳照在雪地上,有些晃眼。她推开虚掩的门,混着名贵熏香的暖气扑面而来。 而那个三日未出的谢琚,此刻仍然倚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白狐裘的软榻上,茜色的衣袍委顿在地下,好似锦鲤拖着它透明的长长尾巴。 软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 “很饿。”这漂亮的青年抬起头,眸子望向她,声音沙哑,好像长久地未曾说话。 盛尧想起前几天她自个饿的样子,稍微难过了一点,打开食盒,将一碗温热的杏仁酪和几碟糕点端出来,“起来吃点东西吧,你都三天没吃了。” 谢琚却不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慢吞吞地从软榻上起身,没有去看那些食物,凑近了,在她颈边极轻地嗅了嗅。 盛尧浑身一呆,就见他微微倾侧,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问道: “殿下……是来喂我的么?” “不是。”盛尧清楚地打断他,将他往后一推,“你为什么不吃饭?” 却只推了个空。青年已经自己退开了半步,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神情。 盛尧定了定神,指着桌上的食物,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吃饭?” 谢琚的目光扫过那些碗碟。 “我不喜欢这些人,”他斟酌般低声说,轻得像猫儿的爪垫,软软地踩在人心上,“我不想见到他们。” 他说的“这些人”,自然是指别苑里伺候的宫人。 盛尧心里一沉。不喜欢?她何尝又喜欢呢? 在她之前,各位皇帝被拥立来去,东宫多年虚位,这些宫人,大多是从各地贡来的。名义上是伺候她这位皇太女,实际上,谁是谁的眼线,谁又是谁的耳朵,根本无从分辨。 她安抚地拍一拍谢琚的手臂:“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你……” 话未说完,这四公子却摇了摇头,睫毛垂下,很是难过。 “我喜欢你些。”他说。 盛尧眼睛又有点花了。 过于直接,也太蛊惑。一个神智不清的痴儿,说出的话本不该当真。可当这双幽沉的眸子注视着你,当这张绝世的容颜对你展露出唯一的亲近时,那确实有些可怖。 搞得她一时竟有些为难。换掉这些宫人?谈何容易。这些人都是按太子规制早就定下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盛氏百年的宫中旧例,她一个根基未稳的皇太女,如何能轻易撼动? 见她沉默,谢琚歪了歪头,眼睛里茫然之色似乎淡去了一些。他凑近了点儿,长长的茜色衣衫曳在身后,又恢复了那种危险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距离,缓慢地问她: “你……不是很厉害么?” 温热的气息吹过耳廓,盛尧想躲,却听见他缭绕般地说: “阿摇……不是皇太女么?” 清澈锐利的眼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映出她所有的胆怯和无力。 是啊,皇太女。 她不是太子了。她是皇太女。 一个史无前例、闻所未闻的称谓。 太子有东宫,有詹事府,有沿袭百年的规制和属官。她这个被幽禁的假太子,自然只能用东宫仪轨。 可“皇太女”如何仪制呢? 前朝没有,史书未载。这是一个被谢巡凭空捏造出来的崭新身份。既然身份是新的,那规制、府邸、属官,乃至侍奉的宫人,不也可以都是新的吗? 或许她可以借着“皇太女”这个前所未有的名头,偷偷地另起炉灶,组建一套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班底。 这个念头如同幽昧昏夜中的雷霆,霍然洞开了十年来的混沌。盛尧一直觉得自己像只缩在旧壳里的乌龟,战战兢兢,总怕被人发现壳子不合身。 直到此刻才寻到由头,她似乎不必住在这个壳子里,似乎可以为自己造个新的宫殿! “先吃饭,”她打定主意,手里舀起一勺温着的杏仁酪,“吃饱了,才有力气看我,怎么把那些讨厌的家伙,一个个地,都扔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皇太女和她的鱼